夏沁颜所谓的验,还是最古老、也是在这时候最为人所信服的办法——滴血认亲。
为此她还让赵焱请了皇后和冯贤妃等诸多高位嫔妃,赵焱想了想,干脆连大长公主及宗室年长者一并请了来。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在所有人的见证中,两滴血慢慢合二为一。
冯贤妃倒抽一口气,丽妃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竟然当真是皇上的孩子!
赵焱心中也不乏讶异,他从一开始对这事就是抱有半信半疑的态度,无论有多少证据佐证,皇帝多疑的天性还是让他无法百分百全然相信。
可是如今事实摆在这,当真由不得他不信了。
他看向那个自始自终都很平静的少女,所以,她真是他的女儿?
一个聪明敏锐、胆大心细,却也自私现实、喜好享受的……
女儿?
夏沁颜望过去,对上他的视线,忽而挑了挑眉。
“其实这种办法也未必……”
“闭嘴!”赵焱低喝,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满是无奈。
“你就是我的女儿,毋庸置疑。”
这次他用的“我”,而不是“朕”,心头那仅剩的一丝犹疑也似乎在这一弹中消失殆尽。
是的,她是他的女儿,从今往后,她都是他的女儿。
比皇后更亲,比妃子们更近,他们之间有着谁也无法割裂的羁绊。
赵焱这么想着,心头突然松快了许多,他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不再是自称为朕的孤家寡人。
夏沁颜捂着额头,嘴唇微嘟,好似有些不情愿,“好吧,那你就是我爹。”
是你认的,在我三番两次说可能不是的时候,你坚持认我是你的女儿,所以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反悔。
不然,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郑苋瞥了一眼端着金盆慢慢往外退的小太监,唇角微不可察的勾了勾。
“怪不得臣妾第一次见颜儿就觉分外亲切,原来本就是一家人。”
她起身上前,握着夏沁颜的手看向赵焱,语气略带一丝嗔怪。
“皇上觉得宫中不利子嗣,将孩子养在大臣家,本也是为孩子、为朝廷着想,做甚么还要瞒着我们,难不成我们知道了,还会反对不成?”
赵焱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
“是是,梓潼莫恼,实在是宫中夭折孩子太多,朕痛心之下,不得已想出这个办法,又怕人多眼杂,再给孩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才没有对人言,是朕不该。”
竟是顺坡下驴,认了皇后“寄养”的说法。
“不知是哪位妹妹这般好福气?”郑苋含笑询问,似乎没有察觉到身后逐渐混乱的气息。
冯贤妃眸光微闪,皇上唯一且已经长成的女儿,板上钉钉的大公主,如果能记在自己的名下……
她尚且还在权衡利弊,头脑简单的丽妃已经站了起来,“皇上!”
然而她刚开了头,就被打断了。
“颜儿乃静嫔裴氏所出,因其生育有功,现特旨追封她为静贵妃。”
“念及卫氏曾有抚育公主之劳,赐封一品诰命夫人。”
“公主年少,仍需品行出众者从旁教导。”赵焱看都没看丽妃,连下两旨后望向郑苋。
“皇后端庄贤淑、秀外慧中,乃当世女子之典范,实为教养公主的不二人选。”
“梓潼,你可愿?”
“臣妾求之不得。”郑苋牵着夏沁颜,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大方,瞧着与往常并无不同。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此时她眼底的情绪到底有几分真。
静嫔,出自河东裴家,是有名的世家大族,祖上曾出过将近六十位宰相和大将军,声名赫赫。
静嫔本人长相清丽,诗词歌赋皆通,入宫没多久便怀有身孕,本该一朝生产就晋封为妃,可惜天不假年,不幸难产而亡。
孩子在母体里憋了太久,也没保住。
不过确实是女婴。
难为皇上还能想起这号人物,还把她拉出来做了公主名义上的“生母”。
估计等裴家接到消息,得知自己突然多出一个公主亲戚,都会一脸懵吧?
这是硬生生将人家拉到公主的战船上来啊……
虽然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这是皇家为了维护颜面扯的一层遮羞布,除了不明真相的普通百姓,谁都不会相信。
但是既然明面上有了关系,那裴家这个公主外家,即便是为了不打皇上的脸,也得做出个样子来。
而赵焱要的就是这个“样子”。
他在给夏沁颜增加砝码,远有世族裴家,近有勋贵卫家,还有她这个皇后及身后的郑国公府。
毕竟她和卫诗都是公主的“养母”。
郑苋垂眸,掩下眸中那一抹深思,看来赵焱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在乎。
之后的发展也验证了她的想法。
赵焱发布圣旨昭告天下,册封夏沁颜为永宁长公主,并将江南两块极为富庶的地方赐给她做封地,食邑万户。
又命工部加紧修造公主府,位置就在大长公主府旁边。
赵嘉平得知后,很快便搬进了与之相隔不远的闻远侯府,和驸马待在一处。
算是主动退了一步,表明她这个大长公主不与新晋长公主争锋。
那座假山上的凉亭没有拆掉,却再没有人能光明正大的上去。
赵焱很高兴,任谁都不喜欢可能被时刻盯着的感觉。
他将这个归功于夏沁颜带来的好处,开心之下不仅下令百官拜表恭贺,更是史无前例的让公主主持了今年的茶宴。
所谓茶宴,是宫中每年过年的必备习俗——选择正月中的一天,皇帝在重华宫设宴,由大学士、尚书、侍郎和其他学识渊博之人参加。
这个宴席上没有吃食和酒类,只有“三清茶”,即由梅花瓣、松子仁、佛手片,再加上白雪煮制而成,取其明净、高洁之意。
晚宴上,众人赋诗联句、下棋弹琴、谈古论今,既能联络君臣感情,又能养生怡情。
一开始宴会人数并不固定,后来渐渐定下了十八人,古时还曾有“十八学士登瀛洲”的典故。
可以说,这场茶宴的参与者便是这个朝廷最核心的文人集团,可想而知它的重要性。
以往都是由皇帝亲自主持,就连太子都没有资格,更何况是一位刚认回来的公主。
可还不等百官谏言,赵焱又下旨封镇国公世子卫泓湙为校尉,统领近万人马前去剿匪,并且特赐他随时调令地方军队的权力。
这一下彻底让众人再也顾不上什么茶宴不茶宴,转而将目光挪到了卫泓湙身上。
武官职位中,校尉仅次于将军之职,甚至有时候校尉的实际权力比将军还要高。
因为有的将军手中可能没有兵权,但校尉却有自己的部下。更别说,这个尚未及冠的年轻校尉还有随时调令地方军队之权。
这还得了,万一他直接反了怎么办?
就算他不反,剿匪本就被众人视为香饽饽,争得脸红脖子粗,转眼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抢了果子,让那些自诩精明的大人们如何肯甘心?
一时间,弹劾卫泓湙和镇国公府的折子如雪花般飘进赵焱的案头,每一个都语气激烈、言之凿凿,仿佛卫泓湙造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呵,这些人啊!”赵焱将又一封折子扔到地上,表情难掩厌烦。
“朕看要造反的不是卫小子,而是他们!”
一个个的,说得冠冕堂皇,看似一心为公,实则一肚子鸡鸣狗盗。
今日这个校尉人选如果不是卫泓湙,而是他们派系中的人,你看他们还闹不闹?
“食君之禄,却忠己之私,实在可恶!”赵焱仿佛气急了,猛地一拍桌子,将书案上的茶盏都震得咣当响。
宫人尽皆垂首不敢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夏沁颜靠着软枕,一手书卷、一手执棋,姿态十分懒散,与赵焱的气急败坏和宫人的战战兢兢形成鲜明对比。
“您自己尚且做不到的,就不要强求别人能做到,古人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边说边摇头晃脑,似乎心情很好。
“做什么怪样子!”赵焱无语,拿起另一封折子就扔了过去。
“朕如今这般都是因为谁?敢情朕累死累活,还被气个半死,你在这倒是悠哉悠哉,万事不过心?”
“谁让您是皇上呢。”夏沁颜头都没抬,却犹如头顶也长了眼睛一般,抬手准确无误的接住了那份折子。
同时右手中的棋子落下,“将军。”
赵焱这才注意到她今日下的竟是象棋。
“你不是酷爱围棋吗?”
爱到几乎每日棋不离手,找不到对手,也要左右手互弈,就连那些大臣们都知道她是个“棋痴”。
因着最近她在含元殿出入频繁,赵焱见大臣时也不避讳她,倒是让她逮着空就找那些人下棋。
可惜没一个能在她手上坚持过两盘的。
赵焱对此是既骄傲又心酸,因为他水平更次。
除了一开始她不了解情况,和他下过两次之外,之后不管他如何明示暗示,她都不愿再和他下。
嫌弃浪费时间。
赵焱:……
怪只怪以往和臣子下棋,他们都会不着痕迹的让棋、喂棋,即便赢得艰难,可最终都会是他赢,所以给他造成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下棋水平很牛。
然后一遇到根本不知留情为何物的闺女,就完全原形毕露了。
“一点都不知道体谅人……”赵焱忍不住小声嘀咕。
夏沁仿佛没听见,自顾自的重新摆盘,再次开局。
“最近发现象棋也很有意思。”
她落下一子,语气和动作都很随意,好似在闲聊。
“围棋强调棋手要有大局观和先手意识,高手下棋,都会有意落下看似不起眼的‘闲子’,设下各种陷阱。有的陷阱甚至要到中盘或是官子阶段才会发挥出作用。”
正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围棋强调的是权谋,是政治。
它的下法,从来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强调做大做强、扩大影响力和已方的势力范围。
有时候双方会僵持不下,那就会产生“共活”。
“投射在朝堂上,就好比大臣们因为干不掉对手而互相做出的妥协,也像是您偶尔不得不做出的让步。”
因为要维持朝堂的稳定,因为即便是皇帝,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顺着心意来。
围棋不似象棋那般喜好厮杀,高手对决,经常棋盘看着还很空旷,但是胜负却已定——
当对方的势力范围形成时,这盘棋就已经结束了,即使他仍留有很大的空白处,那也起不到丝毫作用。
所以强调的是谋定而后动。
“但是象棋不同,象棋棋盘中央有楚河汉界,对弈双方子力相同,就看谁能棋高一招,灵活调动车马炮来剿杀对方,故而一上来便是刀光剑影、相互攻伐。
小卒总是率先被牺牲掉的,然后是车马炮,只要形势需要,任何一子都可以被扔掉。因为象棋上最重要的是那个‘将’。
不管拥有多少棋子或势力,一旦被‘将军’,那就只能推子认输。好比军事上的斩首行动,‘擒敌先擒王’。”
夏沁颜抬头朝赵焱微微一笑,“像不像那些老学儒们天天念叨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象棋,是个等级很分明的游戏,各个棋子之间的地位完全不平等。
老将在方格中只能上下、左右移动,活动范围十分有限。士、象负责护卫,车、马、炮、小兵则负责厮杀。
车走直线,马走斜线,炮打隔山,这是基本规则。
就像是现在的三纲五常,谁为主、谁为从,一早就定好了。
“您是主,他们是从,需要了,舍一个出去便是,何必为了他们让自己不痛快。”
夏沁颜扔出“炮”,目光重新落在棋盘上,仿佛在看着两军对垒,谁胜谁败,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赵焱看看棋盘,又看看她,良久无言,直到——
“我儿若为男子,定也能成一代明君!”
此话一落,殿内顿时响起好几道抽气之声,不过须臾,又都竭力压了下去。
德佑狠狠瞪了眼失态的宫人,转过头时,眼里同样带着惊愕。
皇上这话的意思……
难不成想效仿先帝?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荒谬感。
当初费尽心机、百般筹谋,才终于踹掉别人登上帝位,可是到头来,仍是要走上对方的老路。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
什么天意,不过是受人为努力谋划而来。
若是指望虚无缥缈的天意,她现在恐怕还只是个寄居在国公府、毫无依靠的表小姐,而不是如今这般人人敬重的长公主。
夏沁颜迈过含元殿的门槛,缓缓步下台阶,长长的裙裾逶迤在身后,所过之处,侍卫、宫人尽皆跪地俯首。
天地间,唯她一人独立。
她仰头望天,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她的眉心、颊边,让她看上去仿若被镀上了一层金辉。
梦幻、飘渺,不染纤尘。
谁也不知道,此时她的心中又充溢着怎样世俗的愿望。
还不够啊,只是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
夏沁颜轻轻叹口气,仅仅是主持一个茶宴,就能招来这么多的非议,只能靠着册封卫泓湙才能转嫁矛盾。
那如果让他们知道了她真正的目标,他们又会怎么样?
想必会群起而攻之吧?
就像当年对丰恂那般。
可惜啊,她没有那么天真,等着别人主动将位置传给她。
夏沁颜唇角慢慢上扬,低头继续往下走,视线在右侧跪在人群最后方的太监身上一扫而过,快得没有让任何人发觉。
“起!”
宫人高昂的声音响起,属于长公主的鸾架渐渐远去,几十名宫人簇拥着,浩浩荡荡,无人敢争锋。
“呼。”含元殿前,有宫女忍不住抚着胸口,“怎么感觉长公主气势越来越强了,刚才我都不敢往上瞧。”
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在宫外长大的。
不过最后一句话她还是机敏的没有说出来。
“龙子自然与凡人不同,有些东西可能是骨子里自带的,只是入了皇宫才被激发了。不是有首诗怎么念来着……遇到白云就会变成龙?”
“什么呀,那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不会就别瞎念。”
“对对对,还是曹哥懂得多……”
周遭的话在小全子心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一心盯着怀中的香炉,托着底盘的手微微发紧,一步一步往殿门口走,背影莫名充斥着一种视死如归之感。
“做什么的?”侍卫举起刀柄,将他拦在殿外。
“……皇后娘娘听闻皇上近日睡眠不佳,特意亲手制了份香料,已经交由太医瞧过,确实有解乏助眠之效。”
小全子陪着笑脸,“这不立马让奴才给皇上送来。”
“等着。”侍卫瞥了眼香炉,转身进殿。
不大一会便又出来,面色热情了很多,“进去吧,皇上正好需要。”
小全子慢慢迈进去,腰几乎弯成九十度,殿中情景一概没有瞧清,只听见一道淡淡的男声道:
“放着吧,跟皇后说一声,她有心了,朕会用的。”
“……是。”小全子刚应声,眼前便出现了一双长靴。
长靴,宫中所有太监里,只有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能穿。
小全子提着心,眼神稍稍上移,灰蓝色衣袍,衣身上绣着鹤,头带红色帽子……
“给咱家吧。”德佑的目光在他面上转了转,确定是坤宁宫很眼熟的小太监,才伸手示意将香炉给他。
“欸。”
小全子恭敬的递上香炉,正要退下,又听男音再起。
“公主那里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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