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沁颜睡了一觉,直到日晒三竿才醒,醒来就得知了一个消息——
柳姨娘腹中的骨肉勉强保住了。
她淡淡的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碧云偷偷拿眼觑她,总觉得小姐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有吃的吗?”夏沁颜问。
对付这种单细胞的生物,只要拿另一件事去吸引她的注意,保管她再想不起来其它。
果然,一说吃的,碧云脸上立马笑开了花。
“有有有,好多呢,厨房一大早就送了一堆过来,有如意糕、芙蓉糕、梅花香饼,还有碧粳粥,小姐想吃哪一个?”
“一样上一点吧。”夏沁颜将手里的湿帕子递给另一边的丫鬟,“表哥在做什么?”
“世子晨起练了半个时辰功法,又来看过小姐一回,此时应当还在前院温书。”丫鬟恭谨垂首,“需要去请世子过来吗?”
“派人问问吧,如果表哥有空,过来一起用膳。”
“是。”丫鬟端着洗漱用具,低着头、倒退着到了门口,这才转过身踏出门。
屋外守着两个绿衣袄裙的小丫头,她轻声在其中一人的耳边交代了两句。
小丫头福了福身,轻巧又快速的跑走了。
春杏站在门口,忍不住朝后望了一眼。
这个表小姐据说受了不少苦,身边连个教养嬷嬷都没有,本以为要么粗鄙不堪,要么胆小怯懦,没想到一举一动都极为优雅得体,比之那些王府里的郡主、县主们也不差什么。
难道真有这种天生贵人命的?
不过也是,明明被逼到那个份上,还能得到国公府的搭救,现在更是眼瞧着世子对这个表小姐尤其上心,说不得她的造化还在后头。
诸多想法不过一瞬间,在另一个丫头看过来时,春杏已经收敛了所有思绪。
“我守着吧,你将东西拿下去,莫要让不相干的人碰着。”
“是。”小丫头脆生生的应了,不一会便不见了人影。
春杏一直守在门边,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世子龙行虎步的迈了进来,气宇轩昂的脸上犹带着一丝笑意,明显心情甚好。
“世子安。”春杏行礼。
“起来吧。”卫泓湙随意的摆摆手,又提高音量朝屋里喊:“我进来了?”
“进。”声音轻柔婉转,似是透着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
卫泓湙有霎那的怔愣,而后很快将那一丝波澜压在心底,“你可真能睡,这都快半下午了,竟是才醒。”
他边说边掀开帘子,就见夏沁颜正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看书,见他进来只是淡淡掀了掀眼皮,瞧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很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总担心第二天起来就要被压上花轿。”
卫泓湙顿了顿,眼里怜意刚起,就听她接着补充道:“不过现在要担心的人换成别人了,果然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这话你哪里学来的?”卫泓湙上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书,“一起来就这么用功……”
话没说完,脸就黑了。
“你这看得什么?”
什么叫做“眉儿浅淡思张敞,春色飘零忆阮郎”?哪个正经书这么写!
“话本子,打发时间而已。”
夏沁颜任他抢,也不去夺,身子更往后靠了靠,一副没睡醒、犹自有些困意的模样。
“热还没退吗?”卫泓湙下意识摸了摸她的额头,倒是没有昨夜那般烫。
“没有,只是乏得很。”夏沁颜单手支着下颌,美目在他脸上流转。
“这么看我做什么?”卫泓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成亲了吗?有孩子了吗?男孩女孩?”她一连三问,差点没把卫泓湙砸得头晕眼花。
“……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成亲,哪来的孩子?”
“哦。”夏沁颜懒懒的应着,目光却还是停留在他身上。
“你问这些干什么?”不知为何,卫泓湙的心脏砰砰直跳,似是期待,又似是紧张。
“都说外甥像舅、侄女像姑,想从你身上看看你妹妹或是将来女儿的样子,不知……和她像不像?”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特别轻,若不是卫泓湙自小习武,耳聪目明,还真会错过。
“我没有亲妹妹,倒是有几个堂妹,等你去了京城就能见到了,到时候你再好好瞧。”
他揉着她的脑袋,眸底闪过一抹心疼。
昨夜她说的那些话都是藏在心底多年的话语吧,是做戏,又何尝不是借着机会抒发情绪?
“过几日等你身体彻底好了,我们就上京。”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
夏沁颜可有可无的点点头,突然喊他:“表哥。”
“嗯?”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卫泓湙唇角含笑,“想要什么只管说。”
“你低头。”夏沁颜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卫泓湙嘟囔,但还是听话的垂下头。
下一秒,耳边有温热的气息传来,伴随着馥郁的馨香,甜甜的、芬芳又迷人,宛如三月枝头盛开的桃花,娇小、可爱,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
卫泓湙有些失神,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偷偷溜进厨房,把酒当成水喝了大半壶,然后变得迷迷糊糊,明明还能感知外界,手脚、思维却总是不听使唤。
不过很快的,一道惊雷就将他的思维炸了回来。
“你说什么?!”他失声惊叫,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冷静自持。
“世子爷?”春杏在屋外轻声唤道,心里疑惑表小姐到底说了什么,竟然让世子如此失态。
“无事,在外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卫泓湙冷声吩咐,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夏沁颜。
“你在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夏沁颜往后靠在软枕上,目光低垂,鸦羽般的睫毛轻轻煽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下巴尖尖,小小的脸庞似乎还没有巴掌大,卫泓湙看得心头不由的软了软。
“颜颜,你怎么会起了这个念头?”他坐到她身边,目露担忧,“若是被人知道……”
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了你。
他想起她刚才的话,轻轻的,却异常坚定:“帮我弄到爹爹的指尖血,我想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她在怀疑夏耀祖不是她亲爹,在如今的纲理伦常看来,这就是大逆不道。
父为子纲,为人子女必须无条件听从父亲,即便再对她如何不好,她也不能谴责他一句,起码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
更何况怀疑她不是亲生,其中还涉及到了她亲生母亲的清誉问题,这是在指责亲父不慈、亲母不贞啊!
哪怕她在理,也得被骂死。
“所以我才找你,想偷偷的来。”夏沁颜抬眼,“你放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让别人知道。”
“这件事你非做不可?”卫泓湙皱眉。
夏沁颜沉默了会,忽然问:“表哥,你知道我娘的事吗?”
“……听说过一点。”卫泓湙有些尴尬,据他听到的消息,这么怀疑倒也不是没有理由。
“主要是我的月份。”夏沁颜揪着衣服带子,面露难堪。
“爹爹不待见我,全因他觉得我不是他的孩子……表哥,我想知道真相。”
这些年的苛待、漠视,她不想白白受了。
屋里好一会没人说话,直到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这是送膳食的到了。
“先用膳吧。”卫泓湙起身,对上她透着倔强的双眼,终是无奈一叹。
“等夜里,睡熟了才好行事。”
“……谢谢表哥。”
卫泓湙没好气的揉揉她的头,“都拉过勾了,我可不想真变成小狗。”
说好了一直站在你这边,就会一直信守承诺。
夜晚,夜黑风高,夏府经过将近一天一夜的闹腾,渐渐陷入安宁。
今夜恰巧没有月色,府内一片漆黑,倒是正好方便了某些人行事。
卫泓湙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修长的身影隐在夜行衣里,几乎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先是附耳贴在窗户上静静倾听了一会,确定里面的人都已熟睡,这才轻轻推开窗户,迅速跳了进去,脚尖落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不过须臾他便到了床边,良好的夜间视力让他可以清楚的看见床上相拥的两人,正是夏耀祖和柳姨娘。
卫泓湙眦了眦牙,可真是恩爱,连睡觉都要抱得这么紧。
他不再多瞧,蹲到床边,手心翻转间,银光一闪,赫然是一根极细的银针。
他一手瓷瓶一手银针,就那么冷漠的看着鲜红的血液从夏耀祖指尖滴落,担心不够,他硬着装了十来滴才收起瓶子。
之后忍着心痛,将上上等的金疮药洒在夏耀祖那丁点大的伤口上。等明日一早,他的指尖将看不出丝毫异样。
“便宜你了。”卫泓湙无声的嘟囔,只这么一点就是价值连城。
“如果你真不是颜颜的亲爹……”他轻哼一声,原路返回。
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夏沁颜猛地睁开了眼,“表哥?”
“是我。”卫泓湙跃进来,身上还是那套夜行衣,“喏,你要的东西。”
夏沁颜看着他手里的瓷瓶,起身将烛火点亮,又端来早就准备好的水盆放到桌上。
“扎吧。”她伸出手,纤纤玉手嫩得如同水豆腐。
卫泓湙这次反倒是犹豫了,扎一个讨厌的糙男人和扎娇娇软软的表妹,完全是两种滋味。
舍不得,心疼……
“扎呀,表哥,一会天该亮了。”夏沁颜催促,其实她也不敢自己扎,连头都撇了过去,根本不敢看。
卫泓湙瞪她一眼,你不敢的,就让我来,我也不太敢好吧。
但是事情总得做,都到这个份上了,可不能半途而废。
他狠狠心,一咬牙,捏住她的食指,轻轻扎了下去。
“嘶。”夏沁颜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卫泓湙几乎是下意识的低头,含住了那根手指。
这样似乎可以尽快止血。
然而等他做完了,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样的行为是有多么轻佻。
“……抱歉!”卫泓湙连忙松开她,往后退了好几步,隐在黑色帽子里的耳根渐渐蕴上了红意,烫得他满身不自在。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
“没事。”夏沁颜用帕子包住手,仿佛根本没在意这个小插曲,“表哥,快放他的。”
她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卫泓湙越发别扭,虽然她还没及笄,但也十四了,与外男这般亲近,都没有一点特别的感觉吗?
他宁愿她瞪他、骂他,生他的气,也比现在这样毫不在意要好……
卫泓湙垂下眼,心里闷闷的难受。
“表哥?快点呀。”夏沁颜等不及了。
“……来了。”卫泓湙敛下所有思绪,假装平静的走上前。
瓷瓶里的血液慢慢往下滴,落进水盆里,就落在另一滴的旁边,两人紧张的注视着,眼也不眨。
然而,半盏茶过去了,两滴血珠仍旧没有融合,犹如两条注定无法交汇的平行线。
一盏茶、半炷香、一炷香……
夏沁颜终是直起了身,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真的不是。”
卫泓湙默然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一切的流言蜚语都不是空穴来风,夏耀祖的怀疑是对的。
“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他把我养这么大?或许他应该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掐死我。”
“颜颜!”卫泓湙打断她的话,“不要胡说。”
“表哥,我好恨啊,就算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我也还是好恨他。”夏沁颜忽然捂住脸,眼泪滴答滴答从指缝中落下。
这么多年的欺凌,包括言语的、身体的,甚至致使她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那么多个躺在床上无力挣扎的日子,难道都要随着一句“不是亲生父亲”就可以一笔带过了吗?
“我不甘心,不甘心……”
卫泓湙看着这样的她,只觉心头一片濡湿,仿佛他的心间也下起了雨。
“那就恨着,不要原谅。”
春杏半夜起来时,恍惚见着正屋有烛影晃动,她不放心,过去查看,却又见屋里寂静无声、漆黑一片,哪有什么烛影。
她试探的轻轻叫了两声“表小姐”,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难不成真是刚才看错了?
春杏满心疑惑,一步三回头的进了隔壁,之后大半晚都没睡踏实,总隐隐感觉似有水声。
夏沁颜打开窗户,将盆里的水都泼到院里,又回身拿起那个小瓷瓶,卫泓湙装得多,里面还剩一点。
她勾了勾唇,取过一个茶杯,再次倒了杯水,轻巧的扎开自己的手指。
又是两滴血,可是这次不过一会,血液便散开,而后两滴血迅速融合在一起,好似原本就是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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