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恂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未曾。”
他未曾见过,并不知玉佩原主人是谁。
夏沁颜难掩失望,静静站了半响,才微微福了福身,“今日是小女唐突了,还望侯爷宽宥。”
“无碍。”丰恂垂眸。
之前的茶水已经沁透了毛毯,搭在身上湿漉漉的,他却仿佛毫无所觉,任由水珠顺着长毛往下滴落,一滴、两滴,悄无声息。
“你……很想找到生父?”
“嗯。”
“为什么?”丰恂抬眼望向她,眼里有旁人看不懂的复杂。
“找到了,你又想怎么做?”
认他吗?让所有人知道你的身世,然后对你指指点点,再饱受流言蜚语之苦?
那不是你该承受的东西。
尤其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去承受。
丰恂看着自己掩盖在毛毯下一动不能动的双腿,眸光暗淡。
“找到了?”夏沁颜目露茫然,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
她捏紧了手指,出口的声音很轻,好似喃喃自语。
“我只是想知道真正的父亲是怎样的,他会不会像爹爹护着若琪一样护着我,在我和别人起冲突的时候,毫不犹豫、不问缘由地站在我这边……
当我被欺负,他会很生气的想教训对方。当我亲手做了礼物给他,他会很高兴的不停夸奖我,就像……就像我也值得被宠爱……”
因为不是夏耀祖亲生,所以他视她为空气、任由其他子女欺负她,那换成亲生的呢?
他是不是就会疼她、爱她、保护她,极尽所能的让她过得开心幸福?
夏沁颜不自觉摩挲着玉佩,仿佛那是她的精神支柱。
丰恂看着她,直直望进她的眼底。
她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如上好的宝石,又似一弯清泉,澄澈见底,所有想法都能从这双眼里清晰的映照出来——
迷茫、期盼,还有眸底最深处似有似无、或许连她本人都尚未察觉的委屈和怨怼。
她想找到生父,一是对过往经历的不甘,不甘心别人享尽宠爱,而她却要受尽磨难。
二更是想证明,证明她本身没有错,错的只是夏耀祖不是她亲生父亲而已。
如果自小生活在生父身边,她必然也会过成夏若琪、夏筱萱那般,甚至比她们更好。
并不单纯的想法,带着点世俗和功利,藏着小姑娘小小的私心。
却让丰恂觉得更真实,也更心疼了。
她没有想错,假如他一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他绝对会将她视若珍宝,疼之、宠之、惜之,珍之重之,尽他之所能给她想要的一切,决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然而,世上最想要的就是“假如”,最不可能实现的,也是“假如”。
丰恂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里有什么沉了下去。
“那枚玉佩……”他开口,嗓音低哑。
刚要迈下台阶准备离开的夏沁颜回过头,只能看见他清瘦的脊背和微微弯下的脖颈。
“那枚玉佩,我曾经见过。”他道:“皇上有一枚……与它很相似。”
夏沁颜下台阶时有些恍惚,一脚直接踩空,好悬没有摔下去,幸而守在下方的石砚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
“夏小姐?”
“……”夏沁颜抚着胸口,惊魂未定的道谢:“谢谢。”
石砚摇头,退回原位,夏沁颜拉了拉披风,又往下走了两步,而后忽然停下,回身望向了上方凉亭。
黛瓦红漆,四根粗壮的柱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恢弘大气,厚厚的帘幕遮挡了外人窥探的目光,也遮住了亭内景象。
看不见棋盘和火炉,也看不见那个人。
夏沁颜愣愣的站了片刻,才转身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石砚看看她,又看看上面,挠了挠头,快速跑上凉亭,却见丰恂不知何时挪到了亭边,正一手握着轮椅扶手,一手紧紧拽着幕帘,微弱的光亮下,他的指尖苍白。
“公子?”他担忧的唤道。
这是说了什么,怎么来时还心情不错的两人,分开时却都有些心事重重?
丰恂没应声,帘幕被悄悄掀起一角,可惜外面早已没有了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
偌大的府邸仿佛一下子空了下来,只有呼呼的北风争先恐后的钻进缝隙,钻进被浸湿的毛毯,带来一片冰凉。
丰恂头脑前所未有的冷静,他放下帘子,没回身,依然背对着石砚,淡漠的声音回荡在亭中,比外头的天气还要冷。
“去唤父亲母亲来,就说……我有事与他们相商。”
“是。”石砚应了,盯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说,躬身退下去唤人了。
闻远侯和长公主来得很快。
赵嘉平兴奋得像个孩子,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的跨上台阶,一边走一边问紧随其后的丰恺:
“你刚才见到了吗,是不是跟恂儿小时候一模一样?那眼、那嘴,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以前父皇还曾开玩笑说恂儿面容精致的如同女孩儿,那时候我还不高兴,现在一瞧,果然放在女孩脸上也毫不违和。”
“是是是。”丰恺应和,口吻有些无奈,但神情却满含笑意。
很久没见她这般真心实意的开心过了,连提起先帝都这般自然随意,不见丝毫沮丧难过。
真好。
丰恺想起不久前偷偷瞧见的少女,热闹的人群中,每一个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唯有她一身粉衣亭亭玉立,清新雅致得宛若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娇艳又夺目。
她的身前就是今日宴会的主要由头,一株由海外进贡而来、品种极为珍贵的金盏银台。
花瓣润白如玉,状若圆盘,心呈金黄色,形如酒盏,绿叶青翠欲滴,花朵晶莹似雪,层层叠叠,仿若月华裙摆,说不出的漂亮婀娜。
可是在她面前却只能黯然失色,沦为陪衬。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
明明是赞赏金盏的诗句,用在她身上完全毫不违和,仿佛她就是水中仙幻化而成。
美,自然是极美的,不过与恂儿相像?
丰恺想了想,似乎……确实有一点?
毕竟都是一眼瞧过去就让人难以忘怀的孩子啊。
丰恺唇角微勾,却在进了亭子、见到丰恂的模样时又落了下去。
“怎么回事?”他问。
知子莫若父,丰恂在进宫被先帝教养前,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带,论对他的了解,丰恺自认比妻子更甚。
此刻他虽面无表情,瞧着与平时无二,但他周身的阴郁气息还是让丰恺敏锐得觉察出他的不对劲。
“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注意到他的神态,女人却更为细心,赵嘉平看着他腿上颜色明显更深的毛毯,快步过去伸手一摸,又湿又凉。
“狗奴才,怎么照顾公子的?!”她怒声质问。
石砚慌忙跪下,额头磕在地面上,一声不敢吭。
“娘,无碍,只是刚才茶杯没拿稳,洒了一点。”丰恂安抚她:“先坐吧。”
赵嘉平狠狠瞪了眼石砚,还是先拿开丰恂腿上的毛毯,解下披风搭上去,仔细的掖好,确定不漏一丝空隙,这才在他右手边坐了。
丰恂看着她一整套动作,眼神微微波动,或许父母对孩子就是这般,舍不得她有一点不适,恨不能给她最好的。
最好的……
他转头望向凉亭的另一个方向,巍峨的皇宫静静矗立,离得那般近,仿佛触手可及。
“娘,你对当年放弃了那个位置……遗憾吗?”
“什么?”赵嘉平愕然抬头,就见她的儿子神色平静的注视着某个地方,漆黑的瞳孔里一眼望不见底。
她没来由的打个寒颤,不知是没了披风冷的,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情态惊到了,亦或是……
怕。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是历代皇帝居住的正阳殿,曾经她出入那里,犹如出入自己的宫殿。
却在先帝去世后,再未曾去过。
问她遗憾吗?
当然。
不仅遗憾,还后悔,后悔自己没能成为那里的主人,后悔让儿子丢了一双腿,终身都只能与轮椅为伴。
赵嘉平眼里的惊和惧慢慢退去,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恨意和决心。
“你想怎么做?”
“当年外祖父只有您一个女儿,曾想让您继承大宝。”丰恂转向她,眸光幽黑深邃。
“如果换成咱们这位皇上呢,您觉得他会不会如先帝那般想?”
“他哪来的女儿?不是早死绝……”赵嘉平猛地住了嘴,神色变幻不定。
丰恂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是外祖母吧?”
没头没尾的五个字,亭中诸人却都心知肚明,石砚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都要趴在地上。
丰恺扫他一眼,淡淡开口:“下去吧。”
石砚忙不迭起身,头都不敢抬,就那么躬着腰倒退着出了凉亭,却没走远,牢牢守在亭外。
冷风拂过,冻得他一个激灵,这才发觉额上、背上早已被汗水打湿。
他伸手抹了抹,手背上又是一阵凉意,他低头一瞧,是一片还没有指甲盖大小的雪花。
原来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雪。
“要变天了啊。”石砚心想。
只希望这场风雪过去,他家侯爷能迎来他想要的一切。
“下雪了!”卫琅惊喜大喊。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似是一个个飞翔的小人,在空中旋转跳跃,极尽优美的舞蹈。
夏沁颜抬高手臂,手心向上,迎接一片又一片雪花的到来,清凉的感觉让她不禁笑弯了眼。
粉衣佳人在雪中静静独立,蓬松的毛领衬得她的脸越发小巧,谁也不知道此时的她,心中藏着怎样的野望。
“北国风光,万里雪飘
……欲与天公试比高……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她啊,也想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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