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沁颜在国公府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每日早晚去给周氏请安,然后被她留下来用膳。
说上好一会话后,和姐妹们或是一道上学,或是聚在一处玩耍,中午小憩半个时辰,下午看看书、自己与自己对弈一番。
卫泓湙每日都会过来,但是时间不定,有时是早上,有时要到快要歇息了才来。
来了也不会多待,坐上一刻钟,问问她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很快就会走。
不知是担心落人口舌,对她名声有碍,还是最近真的很忙。
偶尔在外面回不来,还会派石砚过来送点小玩意,都不是贵重物品,胜在新奇有趣。
时间长了,府内众人心中多少都有数了:世子对表小姐好似不一般。
因着老夫人的重视,本就没人敢对夏沁颜不敬,经过这一遭,下人们更是将她提到和卫琼一样的待遇——
一个是当家主母的嫡亲女儿,一个有可能是下一任当家主母。
由此,夏沁颜在府中越发如鱼得水,除了偶尔会听到孙氏说一两句酸话外,基本没有烦心之事,与当初原身进府后的待遇可谓是天壤之别。
而这一切都是她一步步算计得来。
从故意装弱引起卫泓湙的同情和恻隐之心,到引导他发现她“不是”夏耀祖的亲生女儿。
再到爬天门山、与丰恂“偶遇”,留宿慈济寺、误导长公主,引得她亲自送她回来,为她增加份量,以及对谷氏有意露出玉佩等等,每一步都在她的精心策划中。
“如此,也该进入下一阶段了。”
夏沁颜将黑子落下,看着棋盘上已经各就各位的棋子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原身想攀高枝,所以在夏筱萱等人的撺掇下去勾引卫泓湙,可是卫泓湙现在也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国公府世子而已。
既然要攀高枝,当然要攀最高的那一枝呀。
夏沁颜又落下一子,然后一颗一颗的将已经落败的白子拾起,扔进棋篓里。
顿时棋盘上黑子占据了大半壁江山,只剩下左上角为数不多的几颗。
她伸手点了点,拿起一颗。
就从你开始吧。
“小姐,长公主派人送来帖子,她新得了一盆上好的金盏银台,想邀夫人小姐们前去一同观赏。”
春杏走进里屋,恭敬呈上请柬。
红底金纹,贵气又雅致。一打开,锋利的笔迹似乎要力透纸背,右下角绘着一盆开得正好的花。
碧叶如带,芳花似杯,伞形花序,每序有花数朵,花梗长短不一。
正是即将要被观赏的金盏银台,也被称为凌波仙子、雅蒜的水仙花。
夏沁颜看着,微微弯了弯眼,终于来了。
“表妹。”卫琼迎上来,拉着夏沁颜的手上下打量,眼里带着止不住的惊艳。
“真漂亮。”
只见她身着粉红立领偏襟小袄、朱砂绣花马面裙,外罩粉橙色对襟褙子,褙子和裙身上皆绣着娇艳雅致的梅花。
脚蹬一双浅粉羊皮暖靴,身披米白暗花缎面豹纹镶边翻毛长斗篷。
三千青丝反绾在头顶,梳成惊鹄髻,犹如惊鸟欲飞。
发间簪着一支通体温润的碧玉簪,在发箕下插着一排挂坠琉璃帘,行动间轻摇慢曳,煞是好看,却没有发出一点晃动的声响。
小脸白白净净,皮肤细腻如瓷,薄薄的刘海垂在额前,似空气般轻盈,长度不长不短,正好露出两颦如远黛般的细眉,显得俏丽又可爱,充满了青春灵动的气息。
唇瓣不点而朱,红唇秀靥,美得好不动人。
“表妹一出现,所有人都得黯然失色了。”
卫婉站在另一边,眼里有赞叹、羡慕,唯独没有嫉妒。
作为三房的女儿,她的身份比不得大房二房,却又是府中长女,自小就习惯了稳重懂事,谦让弟弟妹妹们,性格十分平和温婉。
不似卫琼张扬热烈,也不似卫琳卫琅那般活泼好动,不爱出风头,却很会照顾人。
“一会我给你介绍几个手帕交,她们性格都很好,你们肯定能合得来。”
她抚了抚夏沁颜的鬓角,声音很轻:“莫怕,有我们在。”
夏沁颜定定看了她几眼,笑着牵住她,一手卫琼一手她,身后还跟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卫琳和卫琅,五人一起上了最中间的那辆马车。
少女们欢快的说话声时不时就能从半开的车窗中透出来,听得人也不由的跟着翘起唇角。
卫泓湙上了马,仰头望了望天,抓紧缰绳,双腿轻轻一夹,马儿快跑几步,护卫在车架旁。
他穿着一件靛蓝色长袍,领口和袖口皆镶绣着银丝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月白祥云纹宽腰带,其下坠着一枚形状古朴的玉佩,以红线缠绕,在中间打了一个好看的结。
他伸手摩挲了几下,眼里闪过一抹无奈。
小没良心的,给姐姐妹妹那么用心的准备礼物,全是亲手缝制,到他身上就是随便编了个络子。
真敷衍。
心里这么想,可面上还是诚实的软化下来,原本稍显硬朗的脸庞也添了两分暖意。
罢了,以她那么惫懒的性子,有的给就不错了,不能强求太多。
少年英姿勃发,面容俊逸,骑在高头大马上,气势不凡,偏又带着种无法言语的温柔,在阳光下宛若一个发光体,吸引着众人的注目。
不远处另一条弯道上,一辆小巧的马车慢慢停靠在路边,孙水瑶掀开帘子正要询问,却一眼瞧见了那个马上的少年。
她愣住,脑海里忽然冒出一首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1
银鞍白马、宝剑珠袍,身姿挺拔的少年风度翩翩,如一缕春风蓦地袭进孙水瑶的心间,让她整个心弦都跟着颤了颤。
“那是谁?”她问。
“小姐,那就是国公府世子呀。”车夫回头,即便明知隔着这么远,对方不会听见,他依然降低了音量。
“您小时候还去过国公府,和世子一块玩过,您忘……”
他本想说您忘啦,又猛地想起他家小姐的确是出了意外,前尘皆忘,不由讪讪的住了嘴,不敢再言语。
“镇国公世子……”孙水瑶没在意车夫的异样,只喃喃重复着这五个字,越重复越像是心上有什么东西在挠一般,痒痒的。
“我应该唤他表哥,是不是?”
“欸,礼法上来说,他是您表哥。”只不过没有血缘关系,一点都不亲。
车夫聪明的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说来也奇怪,小姐不知是不是受刺激太大,不仅丧失了记忆,就连这些基本的人情关系和礼仪都给忘得一干二净,有时候还会冒出几句奇奇怪怪的话,听得人一头雾水。
就是性子也发生了变化。
以前骄傲任性、说一不二,现在谨小慎微、瞻前顾后,行事犹豫不决,好似怕着什么。
稳重倒是稳重了,可是稳重过头,就显得畏缩,一点不像是被娇宠长大的官家小姐。
一个人真能一夜之间变化这么大吗?
车夫暗自腹诽,若不是相貌一致,他都觉得小姐被那些盗匪掉包了。
孙水瑶似乎感受到了他疑虑的目光,瞬间顾不得什么美少年不美少年了,立马放下帘子,缩进了车厢里。
“小姐?”丫鬟小菊被她突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没事,外头有些冷,刮得脸疼。”
孙水瑶勉强笑了笑,歪在车厢壁上,阖上眼,假装自己累了,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小菊识相的闭紧嘴,不再询问。
孙水瑶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一个人当然不会变化这么大,一切都是因为她本就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说不清是借尸还魂,还是夺舍,反正等她睁开眼,她就成了“她”。
一个和她同名同姓、生活际遇和时代却完全不同的人。
这个小姑娘自小家境富裕,从未为钱财发过愁,虽也有不少兄弟姐妹,但她作为嫡女,还是享受了爹娘独一无二的疼爱。
而她……
孙水瑶苦笑,她出身贫寒,家里兄妹五人,她排名中间,爹不疼娘不爱,高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后来认识了一个男孩,一头扎进了爱情的漩涡。
他要上大学,她就打工挣学费供他读书,不但包了他所有费用,还给他当起了老妈子,侍候穿侍候吃,侍候了整整四年。
然而等男孩毕了业,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转头就将她踹了,和公司老板的女儿谈起了恋爱。
她不甘心,跑去找他理论,反倒是被他羞辱了一顿,骂她没有文凭、长得又不漂亮,根本不配和他在一起。
她浑浑噩噩的离开,心神恍惚间出了车祸一命呜呼,转头就穿越到古代,摇身一变成了官家小姐。
只可惜,她命里或许真的缺了那么点财运,这个小姐刚被灭了门,一夕间爹娘兄长全死了,她又成了没有依靠的小可怜。
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
孙水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起码她拥有了一张比前世好看不知道多少倍的脸。
如果她那个渣男前男友此刻站在她面前,一定再也说不出“她是无盐女”的话。
说不定还会回头恳求她的原谅?
然后她头也不回,让他再也高攀不起。
孙水瑶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一个笑音刚出口,她又马上捂住了嘴。
不能笑,不能让别人发现她不是原主,不然以为她是鬼祟,要烧死她怎么办?
孙水瑶往内壁贴得更紧,仿佛恨不能将自己缩起来。
小菊看着她那副模样,眼里疑窦更甚,小姐是被盗匪吓破了胆吗,最近行为举止为什么这么别扭?
那边卫泓湙敏锐的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转头望去时却什么也没发现。
只有街角静静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还在微微晃动,车辕上一个四十开外的男子正朝他笑得谄媚。
他蹙眉,正要仔细打量,夏沁颜忽然从窗口探出脑袋,“表哥,你冷吗?”
“不冷。”卫泓湙立马收回视线,再顾不得什么马车不马车,抬起右手,以刀柄轻轻抵了下她的额头,“坐好,别乱动。”
外面冷风呼啸,就这么探出来也不怕冻着。
“待会下车记得将斗篷帽子戴上。”
夏沁颜被抵着往后仰,忍不住轻哼一声,关上小窗不再搭理他了。
“好心没好报。”
卫泓湙听见她的嘀咕,无奈一笑,有时候精明得跟鬼一样,有时候又尽冒傻气,真不知她是聪明还是笨。
“我们世子和表小姐瞧着关系真好。”
孙氏坐直身体,望向谷氏,眼里尽是戏谑。
“也是,少年慕艾,表小姐那么标志的人物,哪个少年见了能不动心呢,大嫂您说是不是?”
谷氏闭着眼,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双手掩在袖中,食指一下又一下的转动着,脑海里尽是上车前看到的那一幕。
粉色裙裾间,一枚白玉玉佩若隐若现,随着走动微微晃动。
她戴了那枚玉佩……
不知为何,谷氏的心忽地砰砰跳起来,好似即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而这件事对国公府或许并不是件坏事。
“大嫂?”
谷氏不搭理,孙氏却不想放过她,以前一直在她面前趾高气昂,难得有个机会可以嘲笑一二,怎可放过?
“年岁相当、男才女貌,还是表兄妹,成了就是亲上加亲,大嫂,简直是天作之合呀。”
她咯咯笑了两声:“要不您就顺了孩子们的意?娘应当也是欢喜的。”
孙氏面上闪过一丝讥诮,她这个大嫂最是心高气傲,前两年就有人想为卫泓湙说亲,对方还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家的小姐,相貌、家世无一不出众,可依旧被谷氏婉言拒绝了。
说什么孩子年纪还小、不定性,实际上不就是没看上?
在她心里,恐怕她的儿子只有公主才能配得上。
可是也不想想,当今皇上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哪来的公主给你娶?
孙氏隐晦的撇撇嘴,挑吧,尽情挑剔吧,我看你最后能挑到个什么样的。
别是公主没娶着,反而和儿子离了心,那可就真成了大笑话了。
现在府里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世子对表小姐的特殊,她不信她不明白,不言语无非还是不赞同。
也是,从二品家的小姐都看不上,又怎么会满意一个从四品、还没有亲娘的人。
可惜啊,少年人一旦动心动情,那就是八匹马都难拉回来。
到时候无论是世子妥协、含恨另娶她人,还是当娘的无奈退让、接受她不喜欢的儿媳,孙氏都会非常开心。
别人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二弟妹与其操心我们大房,不如操心操心泓瀚,那孩子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回来合该准备说亲了才是。不知道弟妹心中可有人选,是哪家的贵女?”
谷氏睁开眼,盯着孙氏似笑非笑,她懒得和她计较,还真把她当成软柿子了?
“弟妹这般喜欢表兄妹亲上加亲,莫不是看上了娘家侄女?”她作思索状。
“我记得那孩子与泓瀚也是差不多年岁,侄女像姑,弟妹模样在这,她必然差不了,刚才那话不会正是弟妹心中所想吧?那可太好了,等今日回去我就禀明母亲,让我来做这个媒人!”
“大嫂胡说什么,瀚儿年纪尚小,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再说哪有弟弟越过兄长先成家的道理?”
孙氏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纵然是她娘家亲侄女,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好。
父母双亡,无依无靠,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父亲在世,那也只是个五品知州,连夏耀祖都比不上,更遑论京中其他勋贵。
敢情在谷氏心里,她儿子就只能配这样的?真是岂有此理!
孙氏也不高兴了,气哼哼的坐在一边,一直到下了马车,都依然挂着个脸,很显然心情不大美妙。
卫琅悄悄怼了怼姐姐,以眼神示意:要不要过去劝劝?毕竟在长公主府,让人见了还以为我们不愿意来。
卫琳没有理她,快走几步挽住夏沁颜,“表姐等等我。”
卫琅跺脚,也顾不得什么劝不劝了,上前围在夏沁颜另一边。
“表姐,你再给我做个香包吧,还是那个花香,换个颜色好不好?我换着戴,不然跟衣裳不搭配都戴不了。”
“我也要我也要。”卫琳瞪了双生妹妹一眼,这话本来是她想说的。
卫琅只作不见,那个香囊她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的确很漂亮,味道也好闻,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的配饰实在太多,根据不同的衣裳,有不同的搭配。
不过看在是表姐亲手所做的份上,她还是连着佩戴了好几天。
然后她就发现,在那几天,再没有人把她和姐姐弄混。
无论是祖母、父亲、姐妹们,还是侍候的下人,全都能准确的分辨出她们,因为她们身上的香气不同。
哪怕去掉香囊,香气也依然残留,早在不知不觉间就沁染了周身。
只是这个时间不会太长,不戴香囊最多维持两三天。
可对于卫琳卫琅来说,这样的效果已经足够了。
她们看似喜欢恶作剧,让别人分不清自己,但是实际上她们最希望的,便是不管她们怎么交换,都有人能将她们准确无误的分开。
她们是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因为太过相像连母亲都分不清的双生姐妹”。
卫琳瞥了眼孙氏,她犹兀自生着气,根本没有注意到女儿们在做什么、说什么。
她不由抿了抿唇,忽觉手心一热,一个小巧玲珑的暖炉被塞了过来。
卫琳微怔,顺着暖炉往上瞧,骤然跌进了一双含笑的温柔眼眸。
“等回去就给你们做,我那还存了好些干花,够让你们每种颜色换一个。”夏沁颜收回手,朝她眨眨眼。
“……嗯。”卫琳将她挽得更紧,卫琅在一边不服气的嚷嚷着,卫琼和卫婉对视,无奈一笑。
五个娇俏的小姑娘手挽着手一同出现,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力。
卫琼几人是众人都见熟了的,唯有中间那个被簇拥着、即便周围美人环伺也依然最为耀眼的少女是个生面孔。
“那就是国公府刚接回来的表小姐?”
大厅里早一步到来的蒋氏微微偏头,眼神有些发怔,“卫诗的女儿?”
“是吧。”另一位夫人刘氏与她挨着坐,目光同样落在夏沁颜身上,忍不住感慨:“竟是比她娘还漂亮。”
是啊,比卫诗还漂亮。
蒋氏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视线前移,长公主贴身的婢女梅香正笑吟吟的领着人往这边走,姿态恭敬,一点没有宫中出来的女官架子,甚至隐约还透着几分亲昵。
听闻少女上京那日是长公主亲自送回去的……
其中莫非有什么缘故?
这么想着,蒋氏不禁看向上首,主位上赵嘉平神色自若,唇角含笑,与之前并无不同。
直到国公府一行人进了厅内,她照例问候了老夫人身体,而后才朝女孩们招招手,仿若寻常的长辈关怀了一番,又每人给了一份见面礼。
价值不菲,但五人相差无几,并没有对谁特殊对待。
蒋氏皱眉,难不成那日真的只是巧合?
巧合的在慈济寺遇上,聊得投缘,便顺道送了一程?
可是她不膈应吗?毕竟卫诗和她儿子曾有过那一档子事。
这么想的不止蒋氏一个,厅内在座的几乎都在暗中观察上面的动静。
赵嘉平恍若未觉,真就表现的毫无芥蒂,仿佛早已忘记了当年。
“你在京中的时日还长,回头咱们再一处说话。”
赵嘉平拉着夏沁颜的手,迅速对她眨了眨眼,快得没让任何人发现。
“这里无聊得很,都去园子里顽吧,莫要拘束。”
“谢殿下。”五人一同福身,慢慢退了出去。
赵嘉平望着她们的背影,笑着侧首对谷氏道:“这天下的灵气都聚集到你们国公府了,姑娘们个顶个的水灵,可真让人羡慕。”
“殿下谬赞了,她们也就是出来了瞧着有几分样子,在家时个个皮得跟猴子似得。”
谷氏心里打鼓,嘴上却不忘客套的说着谦虚的话。
“前几日她们还聚在一处捣鼓什么胭脂,愣是快将园里的花都要薅秃了,连珍珠都不知道浪费了多少。”
“是吗?”赵嘉平状似很感兴趣,“后来呢,做出来了吗?”
“做倒是做出来了,只是那个价值……”谷氏面露无奈。
“那么一小盒,就需要差不多十颗上好的珍珠,谁家能供得起?”
皇家可以。
赵嘉平几乎是下意识在心里接了这么一句。
全天下,谁又能富得过皇家?别说是用珍珠做胭脂,就是天天拿珍珠扔着玩都可以。
夏沁颜也是这么想的。
她仿佛是感觉冷了一般,将披风的帽子盖过头顶,蓬松的毛领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也遮住了她望向皇宫的视线。
当初先帝一定十分疼爱长公主,连她出嫁都舍不得隔得太远,而是将距离皇宫最近的院子赐给她做了公主府。
有多近呢?
从公主府侧门出去,直接就是宫门,只要赵嘉平想,她可以随时自由出入皇宫。
如果忽视殿宇的大小,甚至可以说皇宫是公主府的后花园。
只不过自从瑞王登基,赵嘉平就将那个侧门封掉了,每次进宫都恪守礼仪从大门出,再绕一段不短的路进入宫门。
既是表现本分,也是刻意生疏。
没了那个人,即使离得再近,再熟悉里面的角角落落,即使坐在皇位上的人仍然要尊称她一声“姑母”,那里也不再是她的家了。
夏沁颜垂下眼睑,莫名笑了笑,所以指望谁都不如指望自己。
赵嘉平那般得天独厚的条件,她却是先指望亲爹护她一辈子,后又指望儿子接过亲爹的棒,最后反落了个两头空。
亲爹没了,儿子废了,自己也在时刻悔恨当年为何不愿意更进一步。
时也,命也,运也?
不。
只是她不够努力罢了。
生来就站在金字塔尖的人,缺了那一份向上爬的野心,更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因为拥有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只有从塔上掉下来一次,“他们”才会明白没有什么是稳固不变的。
塔尖的人会坠落,塔下的人也可能扶摇直上。
只要有人给她做垫脚石。
“夏小姐。”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
夏沁颜回头,石砚恭顺地弯腰,“公子让小的来问问,不知您是否有兴致再与他手谈两局?”
夏沁颜歪了歪脑袋,帽子从她头顶滑落,露出晃晃悠悠的金步摇,璀璨、夺目。
“好啊。”她嫣然一笑,说不出的美丽动人。
垫脚石、登云梯,这不就来了。
长公主府有一处高亭,坐落在怪石嶙峋的假山之上,同时也是整栋府邸最高之处。
站在上面,朝右可以俯瞰公主府以及府外诸多权贵的住宅;朝左,则可以望进王朝最中心之地——皇宫。
真乃一欣赏景色的绝佳场所。
只可惜估计皇宫里那位不太喜欢。
夏沁颜一边提着裙摆往上走,一边在心里好笑的想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管是谁,即便他心胸再宽广,看见家门口时时刻刻伫立着一座如同瞭望塔般的地方,想来都不会太高兴。
就是不知为何没有让人拆除。
“因为这是先帝命人建造的。”丰恂坐在亭中,闻声回身望来,而后几不可见的挑挑眉,眼里闪过一丝清浅的笑意。
很巧,他身上也披着一件米白色的披风,模样样式与夏沁颜的相差无几,只是更宽更大。
如果换成夏沁颜来穿,肯定得拖地。
他的膝盖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旁边还烧着暖炉,炉内有亮光,却不见明火。
进了亭中,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面而来,夏沁颜鼻尖微动,香味似乎就是从火炉中传来。
她的眸光闪了闪,可真奢侈,竟然烧的是瑞炭。
这种炭乃是边远小国西梁进献的贡品,烧起来既没有烟,还暖和好闻,并且十分耐烧,一尺多长就可以烧上十天,非常精贵稀罕。
据说每年呈上的量只够皇上和太后、皇后使用,连最受宠的丽妃都得不到,他一个闲赋在家、还身有残疾的空头侯爷是如何得来的?
“侯爷。”夏沁颜敛下心神,福身行礼。
“不用多礼。”丰恂下巴微抬,示意对面的位置,“过来坐吧。”
夏沁颜也不拘束,他说不用多礼,她就立马收了行礼的姿态,小跑着坐到他对面,在他看过来时,又朝他乖巧一笑,姿态十分亲近。
“侯爷,您是不是很怕冷呀?”
每次见面,都是裹得严严实实,似乎极为畏寒。
丰恂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的斗篷上,仿佛在说,你也不遑多让。
夏沁颜嘿嘿笑了两声,伸出小手悬在暖炉上,来回翻了翻,白嫩的手背已经冻得有些发红。
“我小时候落过水,从那以后就特别怕冷,而且京城实在是太冷了,比临安冷得多。如果可以,好想一直待在屋里,哪儿都不去。”
丰恂看着那双手,眉头轻皱,“落过水?”
女儿家的身体本就更为孱弱,尤其忌讳着凉受寒,母亲平日里连冷水都不碰,更何况是落水。
即便没有要了命,寒气入体、伤了根本,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一辈子都得受影响。
夏家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怎么会让一个堂堂大小姐落了水,还落下了病根?
丰恂心中气闷,感觉胸口堵得慌,当日从慈济寺回来,他就派了人去临安,想要调查出更多详细的信息。
可是临安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得费上不少时间,到目前为止,尚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故而他也不清楚夏沁颜在夏家的具体情况。
不过想也知道,定然不会太好。
是他亏欠了她。
丰恂握住轮椅把手,炉内的亮光照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皮肤白皙,面容如玉,这么一瞧平添了几分脆弱之感,犹如名贵的瓷器,合该让人精心呵护。
夏沁颜一时看得有些呆,怔怔的望着他出神。
“怎么了?”丰恂问。
夏沁颜反应慢了半拍,嘴巴先于意识先动:“侯爷长得可真好看。”
“咳咳!”守在亭子口的石砚嘴里忽然灌进了风,猛地咳嗽起来。
这一声似是打破了某种魔咒,夏沁颜回过神,双颊不由的染上红晕,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眼前的人,面上尽是羞窘。
原本有些愕然的丰恂望着这样的她,禁不住唇角勾了勾。
“你更好看。”
石砚一咳刚停,一咳又起,这次更为剧烈,好像要将肺都咳出来。
丰恂扫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但石砚却敏锐的察觉到他眸底的不悦。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强忍着喉咙间的不适,快步出了亭子、下了假山,站在必经的入口处,尽职尽责的当起看门人,不敢再朝上张望。
夏沁颜被这么一打岔,羞窘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点点不好意思,还有啼笑皆非。
“侯爷好看。”
“你更好看。”丰恂坚持这一点。
夏沁颜这下是真笑了,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小小的亭子中,透着几丝甜,带着几丝暖。
丰恂淡漠的面容彻底和缓,就那么凝视着她的笑靥。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阴霾,笑得眉眼弯弯,灿若星辰,颊边梨涡若隐若现,好似要让人醉在里面。
真好。
丰恂抚上胸口,这里暖融融的,仿若下一秒就能化成水。
原来有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是这种感觉吗?
喜欢看着她笑,她开心,他就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侯爷?”夏沁颜一抬眸就见到他专注的眼神,笑容下意识敛了敛。
“嗯。”丰恂低头,假装整理着棋子,“在国公府还好吗,可有人为难你?”
末了又似解释一般补充:“我母亲很喜欢你,这几日一直在念叨。”
“挺好的,长辈慈爱、姐妹和睦,没人为难我。”
“那就好。”
一问一答后,亭中忽然陷入寂静,丰恂摆弄棋子,夏沁颜一会看看棋盘,一会看看他,几次张嘴欲言,最后却又闭上了。
“怎么了?”丰恂问,眼底深处掩藏着如水般的温柔。
“……”夏沁颜顿了好一会,才摇摇头,“没事。”
丰恂看她,她却不再看他,只盯着棋盘,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边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丰恂放下棋子,提起水壶,不紧不慢的斟了两杯茶,轻轻将其中一杯放到她面前,自己则端起了另一杯。
“我很可怕吗?”他问。
“怎么会?”夏沁颜眼睛微睁,乌溜溜的瞳孔里满是诧异,“侯爷很好,特别好。”
棋艺高超、长相俊朗,待人不说多热络,可对她从来都是低声细语。
话虽不多,但她能感受到他的关心和爱护,怎么也谈不上可怕。
“那你想说什么只管说。”丰恂唇角轻挑,“我不吃人。”
夏沁颜眼睫轻颤,不自觉咬住下唇,似是在做某种难以抉择的斗争。
丰恂静静等着,也不催,手指来回摩挲着茶盏边缘,极力抑制想要抚摸她的冲动。
那样的举动,对他们现在的关系而言,太过亲密了,会让她不明所以。
他垂下眼,盯着茶盏有些出神。
翠绿的茶叶悠悠飘荡在水面上,如同刚发芽的树苗,新鲜、稚嫩,仿若那个近在咫尺的少女。
她的人生刚刚开始,而他却已走进暮年。
不是年纪,而是心态。
他的心早就千疮百孔,这么些年被恨意腐蚀,与外界脱钩,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呵护一个人,也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她。
他残疾、阴暗、了无生趣,与她格格不入。
所以就这样吧,不说不言语,不告诉她她真正的身世,就这样不远不近的与她相处,做个棋友,做个不太熟的长辈。
丰恂将茶盏凑近,轻轻吹拂开上面的茶叶,正要抿一口,却听对面的她终于开了口。
语气迟疑,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和忐忑,仔细听好似还有两分期待。
“侯爷,是……是我爹吗?”
“哗啦”,丰恂的手狠狠一抖,茶盏倾斜,茶水尽数倾洒在了他的大腿上,即便隔着厚厚的毛毯,也依然烫得他一个哆嗦。
“侯爷!”
夏沁颜连忙起身,一步跨到他面前,一边蹲下一边掀起毛毯,想要查看他的情况。
“别动。”丰恂几乎是本能的挥开她的手。
毛毯底下是一双已经畸形的腿啊。
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她看到的情景。
哪怕这些年一直有人不停的给他按摩,涂抹各种药物,可是残疾的腿依然和正常人不一样。
它枯槁、萎缩,如同两个窟窿架。
他怕,她会厌恶,会恶心,会失望。
丰恂牢牢压着毛毯,双手却不受控制的颤抖,嗓音干涩,仿佛装了沙砾:“没事,你回去坐好。”
夏沁颜没动,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仰头看着他,眼神发怔,捂着被挥开的右手,面上渐渐浮上受伤之色。
“颜……”丰恂倾身,下意识就想安慰,可是嘴唇张开,刚发出一个音却又止住了。
他应该唤她什么,他又要以怎样的身份安慰她?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良久丰恂才艰难道:“起来,坐回去。”
蹲久了,腿会疼。
夏沁颜却像是犯了倔,身体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从神色到姿态都透着倔强,宛如要不到糖果不罢休的小孩。
“是不是?”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丰恂回避她的视线。
“因为我不是夏耀祖的女儿,我滴血认亲过。”夏沁颜忽然放出一个大雷,炸得丰恂几乎快要失聪。
“什么时候的事,还有别人知道吗?”丰恂抓住她,一直假装平静的面容终于破功。
“夏耀祖知不知情,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神情、语气满是急切。
“你关心我,长公主也关心我,你们的关心来得突然,而且莫名其妙。除了这个原因,我想不出来是为什么。”
夏沁颜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穿梭,认真又执拗,“你只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丰恂抓着她的手紧了紧,而后慢慢松开,白皙的肌肤在旁边火光的映衬下越发透明。
“不是。”他听见自己这么答,麻木、空洞,不带一丝感情。
夏沁颜眼里瞬间聚起了泪,她仰了仰下巴,固执得不让它落下,“真的?”
盈盈水光,却如利剑般扎得丰恂胸口生疼,他别开眼,以沉默应对。
“……我知道了。”夏沁颜扶着膝盖起身,因为蹲久了腿麻,身体还晃了晃。
丰恂抬起手,几息后又缓缓放下,手背上青筋蹦起,似是在极力忍耐。
“这枚玉佩也不是你送给我娘的?”
夏沁颜稳住身形,拿起腰间悬挂的玉佩,仿佛不甘心一般再次追问。
丰恂看过去,黑眸一缩,这个玉佩……
“这是你娘的?”他问,清晰地看见夏沁颜眼里的希冀彻底消失,忍不住心口又是一痛。
“嬷嬷说,这是我娘生前最心爱之物,连睡觉都要放在枕头下,我原以为……”
夏沁颜没有说下去,丰恂却懂她的意思,她觉得她娘在睹物思人,玉佩原主人很可能就是她亲爹,而她以为那个人是他。
是因为听说了当年那桩事?
丰恂苦笑,他和她娘之间哪有什么感情,不过是都倒在了同一场阴谋下的倒霉鬼罢了。
“不是我的。”
“那你曾经见过吗?或许你知道玉佩可能是谁的?”夏沁颜目露期待。
丰恂看她,默然片刻,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斟酌,而后薄唇轻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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