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城前任知县在任上已经做了快十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每年考核都是中等,不出色,也不会垫底。那地方又不是什么富庶之地,所以想去的人并不多,每次都能顺利的让他连任。”
卫泓湙以手点着桌面,“咚、咚、咚”,在宽敞却空旷的书房内显得异常清脆。
“这次之所以派了孙大人上任,不是因为前知县被调走,而是他突发疾病去世了,这件事来得很突然,连他家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倒下了。”
“你是觉得泸城里面有秘密,这个知县是刻意一直待在那不挪窝,然后因他走得突然,其他人事先没有准备,又为了不让秘密暴露,只得先杀了即将到任的孙明发?”卫秉沉声问。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它理由。”
“那以你看,这次剿匪还有没有必要?”
既然不是为财,也不是反朝廷,恐怕人早已散开,不知道掩藏在何处了,再大张旗鼓的调兵讨伐,除了劳民伤财,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匪是假的,但别处还有真匪,解决了他们,于百姓有益无害。况且,朝廷需要给天下一个震慑,不然此类事情只怕会层出不穷。”
杀了一个朝廷命官,都不见皇上有动作,那天家威严何在,还有何法度可言?
只要不顺心就杀个父母官,再往山里一躲,长此以往,天下非得乱了不可。
“匪,还是得剿,而且得大张旗鼓、声势浩大的剿,只是……”卫泓湙有些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你我父子,无需考虑那么多。”
卫秉摆手,眸底深处溢满了对这个儿子的欣赏和喜爱。
能看到别人所不能看,胆大心细、敢于推测,善于从小处着眼、纵观全局,这就已经比大多数人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有子如此,父复何求啊!
“儿是担心有人为了兜揽功劳,会不惜虚报盗匪的数目,或是趁机大肆敛财。”
毕竟剿匪一千和剿匪一万,其份量可大不一样。
人数越多,越能体现领兵之人的价值,得到封赏的程度也会不同。
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但是没有真正的匪徒,这虚报的人头从哪里来?只怕要拿无辜百姓充数。
那才是真的酿成了大祸事。
而且兵匪、兵匪,有时候兵和匪很难分得清,只要稍微放纵下,是兵,也会变成匪。
横征劫掠、四处为祸,对百姓而言就是灾难。
“你说得对。”卫秉神色严肃,朝上站着的那些人,没人比他更了解他们的德性,真的很有可能干出这种事。
“我儿可愿做这领兵之人?”他盯着卫泓湙,眸光锐利如鹰隼。
既然你担心那些人为非作歹,那让你上,你可愿意,你可敢?
可敢拿起刀剑冲在最前面,真刀真枪的上阵杀敌?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即便匪患再不成气候,那也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况且行军艰苦,路上的条件必然连府上万分之一都达不到,你可能承受得了?
“能!”卫泓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眸光如炬,透着坚定和一往无前。
“父亲,儿必不会让您失望。”
“好!”卫秉满意的点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回去准备准备,朝上的事有我。”
“是。”卫泓湙应了,却没有立马转身,而是依然站在那,睫毛快速眨了两下,似是在思考。
“还有事?”卫秉疑惑,儿子向来做事果决,很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候,这般情态倒是第一次见。
“关于三姑母……”卫泓湙垂下眼睑,“和表妹。”
窗外夜色渐浓,书房里的对话无人知晓,大房正院内,谷氏直到将近子时才等回了卫秉。
“怎地谈到这么晚?”
她披上衣服起身,指挥丫鬟帮他梳洗更衣,亲手端着茶盏奉于他面前,眸底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泓儿与你说什么了?”
卫秉不知是走神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一时没有言语。
“公爷?”谷氏更为急切。
卫秉看向她,想了想还是将下人全部挥退,严肃的模样让谷氏心中一个激灵。
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年三妹和静安侯被发现……”卫秉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形容,干脆略过不提。
“总之那会你在场,你瞧着是确实有那事吗?”
谷氏愕然,怎地突然提到当年?
“你回答是与不是即可。”卫秉面容冷峻。
“是……”
谷氏回想当年,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但那是她第一次撞破这种事,记忆深刻。
每年都有人家以办赏花宴的名义邀请适龄公子小姐齐聚一堂,名为赏花,实则相看,当年那场就是这种性质。
那会老国公仍在世,她还只是世子夫人,正和几个同等勋贵人家媳妇坐在一起闲聊,就听小姐们待的地方起了喧哗,派人过去一问才知道,她家小姑子吃了几杯酒,说去醒醒神,却半天没有回来。
她一听这还得了,那日男客女客挨得极近,若是撞上了谁出了事可怎么办?
顿时急着就要去找,然而偏生怕什么来什么。
她们在丫鬟的指引下找到给客人暂时歇息的厢房,推门见到的却是一对男女赤身裸体相拥躺在床上。
当时她愣了好一会,等反应过来,周围已经惊叫声一片,几乎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过来。
人人都看到了那副旖旎的场景,人人都看见了,那个女子是镇国公府的三小姐卫诗,谷氏再想遮掩已是来不及。
“后来发生的事公爷应该都知道。”谷氏垂眸。
她给卫诗穿上了衣服,紧急带着她回了府,随后京城谣言四起。
卫诗名声一落千丈,丰世子在家闭门不出,长公主派了嬷嬷来提议可以纳卫诗为贵妾,老太太没答应,反而选定了刚中进士的夏耀祖。
从确定婚事到成亲再到夫妻二人离开京城,整个过程不到一个月。
“是啊,不到一个月……”卫秉喃喃自语,那么短的时间还不足以显怀,所以谁都没看出来。
等到孩子降生,夏耀祖不知为何晚了许久才送信过来,从江南到京城中途又是大半个月,谁也没在意孩子的出生日期。
或许老国公和老太太有在意,可那时先帝刚没了不久,瑞王登基,京中风云诡谲,各种势力轮番上阵,瞧得人眼花缭乱。
国公府忙于低调保全自身,绝不能爆出这一点,再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卫秉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不由的皱起,老太太这次接人会不会也跟这个有关?
“跟什么有关?”谷氏追问,神情迫切。
忽然追问当年到底什么意思?
卫秉沉默,在谷氏忍不住想要继续追问时,才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谷氏大惊,差点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
那孩子不是夏耀祖的?
她抿紧嘴唇,双手不自觉握成拳,“确定吗?”
“你儿子亲口说的,他亲眼所见,血液不相溶。”
卫秉也是万万没想到,一是惊这件事,二是惊卫泓湙竟然敢直接去试。
是的,卫泓湙和他说的是他对夏耀祖的态度产生了怀疑,又听夏府嘴碎的婆子私底下讨论过大小姐不是老爷亲生,这才起了疑心,想办法搜集了两人的血液,私底下验了验,没想到真不是。
隐去了夏沁颜在其中的作用,卫秉还以为外甥女仍然毫不知情。
“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若是日后长公主府有什么举动,你也能更好应对。但是对其他人,尤其是颜颜,千万莫要提及,这件事暂且不宜让更多人知道。”
卫秉思忖着,“明日还得跟母亲说一声。”
她老人家到底知不知道,又有没有别的打算,还有对待长公主和静安侯,府里该是怎样的态度,这些他们都需要通个气。
“是。”谷氏嘴上应着,面色却有些神思不属。
不是夏耀祖的,可就一定是静安侯的吗?
这一夜,谷氏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会忧,一会愁,总感觉心飘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处。
好不容易终于熬不住睡着了,梦里却又像是回到了当年。
她跟着人群冲进了房内,看见了惊恐慌张的三妹。
周围什么声音都有,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曾经受人追捧的京城第一贵女成了□□□□。
她又气又急,气她不自爱,气她败坏了国公府声誉,然而内心最深处她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其实不仅孙氏看不惯这个小姑子,谷氏也不是很喜欢。
所有站在她身边的人,最终都会沦为她的陪衬,心高气傲、同样被娇宠长大的贵女们,谁又会真的甘愿?
只不过谷氏更善于隐藏自己的心绪,从不在外人面前表露她那一丝不喜。
所以她上前给卫诗披上了被子,遮住了她裸露的身体,她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谷氏扯扯嘴角,移开视线。
目光无意中扫到床榻,被褥凌乱不堪,好似刚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折腾。
谷氏眼底滑过一抹厌恶,正要挪开,却猛地顿住。
那上面……
还没等她想明白,梦境一转,她身着诰命服饰,跪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向着上首的人恭敬叩拜,与众人一同高喊:“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平身。”威严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谷氏鬼使神差般的抬起头。
长长的台阶上,并肩站着两个明黄的身影,一个尊贵威严,一个端庄美丽,腰间各挂着一枚白玉玉坠,形状一样,图形一样,只是一个方向朝左,一个朝右。
那是一枚同心玉,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玉佩。
谷氏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那是皇上和皇后的定情之物,在皇上登基前就赠予了皇后。
对了,皇后……
皇后是谁来着?
谷氏脑袋有些混沌,竟是一时想不起,她忍不住将视线投向那个纤细的身影。
谁知她也正巧转过头望向了她,那张脸……
“啊!”谷氏倏地从床上坐起,感觉额上有点发凉,伸手一摸,满头的汗。
“大夫人,可是梦魇了?”大丫鬟晴雨赶忙上前,轻抚她的后背。
“要不要叫大夫来瞧瞧?”
“不用。”谷氏平缓呼吸,脸上有些惊疑不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晴雨你告诉我,现在的皇后是谁?”
晴雨难掩惊愕,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连皇后都不知道了?
“夫人……”
谷氏抬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皇后娘家姓郑,对吧?”
“对。”晴雨越发忐忑。
谷氏松了口气,转头看着帐幔,是啊,当今皇后姓郑。
不姓卫,不是她梦里那张脸。
不是卫诗。
“国公爷呢?”她问。
“国公爷在演武场和世子练习拳脚。”晴雨小心的觑着她的神色。
大夫人今日真的很不对劲啊,国公爷每日晨起都要在演武场练上一个多时辰,而后洗漱去给老夫人请安,日日雷打不动,府里人都知道,怎么夫人好似又忘了?
谷氏捂着额头,这个梦做得她脑子都有些不清楚了。
“更衣,待会早些去给老夫人请安。”
今日有大事说,需得赶在小辈们之前到。
“是。”晴雨压下心底疑虑,专心服侍谷氏收拾。
不知是不是谷氏还有点心不在焉,没注意时辰,等她到了老夫人所住的慈安堂时,周氏也才刚刚起身。
惠嬷嬷迎出来,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总是笑容满面。
“大夫人今日好早,老夫人才起,夫人随奴婢到偏厅坐一会吧?”
谷氏望了望天色,天空半黑半明,弯弯的月牙还没有从天边消失,好像才寅时,的确过于早了。
她有些懊恼,都怪那个梦,让她一直不在状态。
谷氏定了定神,朝惠嬷嬷淡淡一笑,“嬷嬷自去忙,我在院中走走。”
“欸。”惠嬷嬷什么也没问,“老夫人大约还有一刻钟就好。”
“好。”谷氏颔首,算是成了她这个情。
等惠嬷嬷转身进屋,她才看了看四周,往后方的后罩院而去。
那里曾经住过她的儿子、女儿,如今住着他们府里唯一的表小姐。
谷氏上了抄手游廊,绕过正房,没一会就见到一栋二层小楼,坐北朝南,采光极好,占地还颇广,后方即是园林,只要一开窗就能欣赏后院风光。
与她所住的西跨院也不差什么了。
老太太还真是疼她。
谷氏站在小楼前,神色变幻不定,晴雨想问又不敢问,只得默默陪着她站,直到春杏端着盆从屋里出来。
“大夫人?”
“嗯。”谷氏回神,眼神在她手上一扫而过,“表小姐醒了?”
“是。”春杏招来小丫头,将东西交给她,亲自引着谷氏进屋,“小姐刚收拾妥当。”
小姐?
谷氏看她,春杏低眉顺眼,只作未觉,晴雨上前一步,悄声回禀:“老夫人昨夜将她与另外三人的卖身契给了表小姐,如今她们已算是表小姐的人。”
是吗?
谷氏收回目光,心下不由的掂量起来。
之前她让人打扫竹香院准备作为表小姐的住所时,可未曾见老太太言语过一分。
现下又是亲自安排在她院子里,又是一下子给了四个大丫鬟,到底是早就这么打算了,还是因着长公主的举动才临时改变主意的?
“舅母。”
正思忖间,一道倩影迎了出来,谷氏闻声望去,顿时有些呆愣。
少女脖颈微垂,莲步轻移,柔嫩的小手提着裙摆款款跨过门栏,抬眸朝她一笑,霎那间仿佛连天地都变得亮堂了。
她上身着一件鹅黄色交领大袄,两边开叉,长度及至小腿,袖口很宽大,镶嵌着毛茸茸的貂狐皮。
下身搭配素雅的褶裙,裙幅足有十幅,腰间细褶数十,每褶各有一色,色皆清丽淡雅,走动间好似皎洁的月亮呈现出晕耀光华,飘扬又绚烂。
或许是才得到消息出来的急,精致的小脸上未施粉黛,却染上了淡淡的薄红,为玉色又添一份艳丽。
肩窄如削,腰细如束,明眸皓齿,气若幽兰。分明一身极为素淡的衣裳,毫不张扬,却依然掩饰不住那通体的华贵之气。
犹如天生的贵人。
谷氏脚下一滞,怔在原地,有那么一刻竟然不敢上前。
“舅母。”夏沁颜又唤了一声,福身行礼。
“我还没给您请安,怎好劳动您先来看我?”
谷氏勉强扬起笑脸,“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我本是至亲,没得那么多客套讲究。”
她伸手握住她,一边亲亲热热往里走一边询问:“一切可都好?若是有哪里不周到的地方,只管言语。这里就是你的家,莫要拘束。”
“挺好的。”夏沁颜唇角含笑,“安排的再妥帖不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昨夜惦记了一夜,担心你初来不适应,这不,一早就想过来瞧瞧。”
“劳舅母记挂了。”
谷氏“情真意切”,夏沁颜也眼含孺慕,瞧着甚是感动,两人亲密走在一起,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母女。
“大夫人。”春杏上了茶,又恭敬的退下。
谷氏不着痕迹的四下打量,见屋里井井有条,布置清贵又不失雅致,丫鬟们各司其职,忙而不乱,不由的暗暗点头。
老夫人调教的丫鬟自然差不了,但是也需得新主子可以拿捏得住,目前看来这丫头倒是有两把刷子。
“临安比京城应该要暖和很多,你久居南方,只怕受不了这边的冷吧?”
谷氏做戏做全套,细细问过夏沁颜的日常生活和习惯,又殷切嘱咐了很多,见一刻钟差不多要到了,这才起身。
“时辰尚早,你先在屋里再歇歇,等天没那么冷了再出门,老夫人不会怪罪的,琼儿她们一向要到将近辰时才过去。”
“好的舅母。”夏沁颜乖巧的应了,送她出门。
刚走两步,碧云脚步匆匆的进来,手里举着一枚玉佩,“小姐,玉佩找到了!”
谷氏不在意的一瞥,随即目光忽地凝住了。
那个玉佩,那个质地、样式……
“我瞧瞧!”她的语气略显急促,惹得夏沁颜诧异的看向她。
“舅母?”
谷氏方才觉出不妥,连忙笑了笑,假装若无其事,“这枚玉佩我瞧着好似有些眼熟。”
“是娘的旧物,舅母应当是以前见过。”
夏沁颜接过玉佩,摩挲了两下,眸中透着思念,仿佛是在怀念它以前的主人。
“昨日收拾行礼时没有找见,还把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弄丢了。”
谷氏眼睛发直,她离得近,可以很清楚的看清玉佩上的每一条纹路。
色泽温润,雕刻精细,图形栩栩如生,是一块上等美玉。
可这并不是让她这般失态的缘由。
谷氏深吸一口气,突然有点分不清现在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她是不是还没有睡醒?
不然她为什么会见到与昨夜梦见的一模一样的玉佩!
谷氏魂不守舍的走了,夏沁颜站在小楼前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去。
“小姐。”碧云守在门边,神情忐忑,“奴婢是不是闯祸了?”
刚才大夫人的表情有一刻特别奇怪,先是盯着玉佩半响,仿佛那是个怪物,然后又盯着夏沁颜,面色一会晴一会阴。
总之,怪吓人的。
“没事,你没闯祸。”夏沁颜拍了拍她,唇角越发上扬。
相反你做得很好,不枉费她事先将玉佩藏起来,昨夜又装作着急的寻找。
终是让该看见的人看见了。
她似是无意的睨了眼右肩,而后笑着进屋。
金森随着她移动,面上毫无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隐藏不住的宠溺和无奈。
他现在真成某a梦了,不仅要在适当的时候给她提供各种离谱道具,还要会催眠会造梦。
可真是把他物尽其用。
慈安堂正房
谷氏进来时,卫秉已经在座了,令她没想到的是卫泓湙也在。
“你怎么了?”卫秉敏锐的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神色恍惚,似乎有什么难以接受之事。
“无碍。”谷氏摆摆手,在他身旁坐下。
周氏坐在上首,没管才进来的谷氏,只盯着卫泓湙,苍老的脸上眸光依旧锐利,“你确定?”
“不确定是不是他,但肯定不是‘他’。”
卫泓湙眼睑低垂,回答的有些云里雾里,不过在场几人都听懂了。
不知道是不是丰恂,但是肯定不是夏耀祖。
周氏垂眸,手里转着佛珠好一会没有出声,屋里的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谷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安的动了动,竟是难得的有些坐卧不宁,惹得卫秉看了她好几回。
妻子一向稳重端庄,过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曾见到她情绪有过大的起伏。
然而自从昨日告诉她外甥女的身世后,她似乎就开始不对劲了,总感觉魂不守舍,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仿佛心事重重。
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很大,确实出乎意料,可也不至于让她如此失态才是。
谷氏感受到他的打量,苦笑一声,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目光犹豫的望向上首。
“有话就说。”周氏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谷氏转向儿子,正想找理由把他打发了,却听周氏又道:“泓儿是世子,这府里将来全靠他支撑,有些事情他该知道。”
不经历磨砺怎么能成长?快要及冠的人,还当成个孩子似的护着……
周氏半阖着眼,这件事往小了说,只是涉及一个小姑娘的身世,可是往大了说,很可能还会与朝堂扯上关系。
长公主、闻远侯、静安侯,每一个都身份特殊。
当年长公主派人来说和,要纳卫诗进门,是老国公做主给拒了,为得就是不掺和进皇家争斗。
谁都瞧得出那件事有问题,可是谁都不说,因为都知道,不管动手的人是谁,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那把至尊至贵的椅子。
选择卫诗,一方面是她太高调,招了别人的眼,另一方面也是在试探国公府的态度。
是支持长公主世子,还是继续独善其身?
老国公选择了后者,于是卫诗成了几方博弈中的牺牲品。
所以,周氏对她有愧。
她享受了国公府带来的荣耀,也为国公府付出了本不需要她付出的代价,包括她的名誉、清白,乃至生命。
这份愧疚被压在心底多年,直到接到那孩子的信,知道她过得特别不好时,才被翻腾出来,然后移情到了那孩子身上。
当年她没办法为卫诗做点什么,至少现在可以保护她的孩子。
为此周氏还特意派了卫泓湙去接人,因为他身份够高,足以代表国公府。
却不想竟然让他发现了那孩子身世的不对劲。
周氏暗自叹息,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去的不是他,其他人不会在意那么多,也不会胆大的直接用滴血验亲的法子去求证。
那夏沁颜的身世就会掩埋一辈子。
不,或许同样掩埋不了,毕竟从长公主一系列的举动看,她好似也起了疑。
可是到底是不是……
如果是,他们国公府又该怎么做,继续装作毫不知情吗?
如果不是……
周氏揉着额角,感觉头一阵阵发疼。
“娘。”谷氏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提起了当年。
“那时候三妹出事时,我算是最早到的那一波,有件事一直没敢跟您提。”
卫秉和卫泓湙的视线都转了过来,周氏捻佛珠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谷氏喉咙滚了滚,嗓音微颤:“当年床上……并未见到落红……”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又低又快,很是含糊,卫泓湙一开始没听清,待琢磨了半响才猛地反应过来,顿时面色变得尤其尴尬。
他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人,在这里听长辈谈论其他长辈这种事……
他低头端起茶盏,一下又一下的吹着水面上的茶沫,只作自己不存在。
周氏手一抖,佛珠磕到旁边的小几,发出“啪嗒”一声,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极为清脆。
“你是说三妹并没有和丰恂成事?”卫秉眉头皱得更紧,那昨晚怎么还跟他说成了?
谷氏眼神闪烁,她能说她也是刚想起来吗?
当时现场比较混乱,人一窝蜂的冲进去,挤挤挨挨,她的关注点又全在小姑子身上,根本来不及考虑其它。
若不是为了给她找衣服,只怕还注意不到床上那一点细节。
况且情况那么紧急,即使注意到了,她也没有时间反应那代表着什么。
后来带卫诗回府、处理后续影响,事情一桩接一桩,忙忙碌碌得更是将那一点印象完全抛到了脑后。
如果没有昨晚一场梦,只怕一辈子也不会想起。
“其实不管成没成,都不能改变结果。”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苟合”,就算真没成事,那又如何?
影响从那扇门被推开的一刻起便已造成。
只是谁也没想到,多年后竟还会牵扯到一个小姑娘的身世。
谷氏揪着手帕,没有落红,是真的没成,还是代表不是第一次?
如果不是,那第一次又是和谁?
“娘,小姑和那位……”她朝上指了指,睫毛眨动的频率越发加快。
其他人或许不知,但他们却是知道的,当年卫诗确实和曾经的瑞王、当今皇上关系匪浅,瑞王还进宫请旨赐婚了。
假如没有意外,如今的皇后是谁,尚且不好说。
一个闺阁女子,身边连小厮都不用,和她勾搭、并且能叫她心甘情愿交付出身体的,除了她心仪的对象又能是谁?
卫泓湙杯子没拿稳,茶水洒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袖,可是他一声未吭,恍若未觉。
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震惊、愕然,而后全化成了浓浓的担忧和不安。
对小姑娘来说,生父可能是静安侯,就足以给她带来很多不确定性因素,所以他才决定将事实告诉父亲。
因为他担心以他现在的能力护不住她。
可是如果生父不是静安侯,而是另一个身份更高的人……
卫泓湙捏紧了茶杯,指尖有些泛白。
卫秉瞪着谷氏,眼里全是不可思议,“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怎么敢这么想,那可是皇上!
照你的意思,他们刚接进府的还可能是颗沧海遗珠?
谷氏眸光流转,何止是沧海明珠,如果真是,那就是唯一的宝珠。
要知道,皇上到如今可还没有长成的皇子皇女。
只要这么一想,谷氏就觉得心跳得厉害。
她想起她的梦,想起那枚玉佩,也许那并不是梦,而是她以前什么时候见过,却没在意,直到听闻那孩子不是夏耀祖亲生时,才以梦的方式从潜意识里被放了出来。
还有她梦见卫诗成了皇后……
周氏扫了谷氏一眼,目光幽深。
这个媳妇别的方面没得挑,打理家事是一把好手,从她接管中馈开始至今,从未出过差错。
对内尊敬公婆、照顾夫婿、抚养子女,对妯娌不算顶好,却也从不苛待;对外礼数周全,待人接物、人际往来全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作为宗妇,选她并未选错,只可惜人无完人,她的缺点同样致命。
心气太高。
犹记得当年卫琼刚出生,她欢心异常,一心扑在女儿身上,连泓儿都忽略了,她看不过去,这才将他接到身边照看。
等到卫琼三岁,她就提议要请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这般竭尽心力为的什么?
爱女儿之心或许占了一半,但更重要的是,当时宫中有一位小皇子,年岁与卫琼相差无几。
她想做皇子岳母。
不过老天不做美,没过多久小皇子意外夭折。
打那之后,她虽说不至于冷落女儿,可也明显没有从前那般精心。
周氏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卫琼也接到了身边,直到长到十来岁,可以自己明辨是非了才放回去。
因为这,谷氏心中恐怕还对她存着怨。
周氏闭了闭眼,将佛珠扔到小桌上,突来的声响让下首的三人全都抬起了头。
“此事莫要让第四个人知晓。”周氏声音沉沉:“颜儿姓夏。”
她现在姓夏,那她的亲生父亲就只能是夏耀祖,至于之后……
周氏阖上眼,久久未再出声。
谷氏不明所以,这是不想继续深究的意思吗?
“娘!”她面露急切。
无论是静安侯,还是皇上,哪个不比一个临安知府要强啊,为什么明明有更好的姻亲不选,偏偏还要帮着掩盖真相?
周氏靠在软枕上,不动如山,对谷氏的呼唤充耳不闻,谷氏还要再问,却被卫秉一把按住了手。
“好了。”他低声喝斥:“听娘的。”
卫泓湙半垂着眼望着地面,他没有经历过当年的风云变幻,不知道那时候的惊心动魄,但是想来现在的情形与当初也不差什么了。
同样的皇上无子,同样的暗潮汹涌,当初谁也没想到是瑞王登基,那现在呢?
又会是谁?
国公府上一次没参与,得以保全自身,这一次依然要如此吗?
正屋里陷入一片沉寂,谁都没说话,安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人存在,直到屋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嬉笑声。
“表姐,这里面装的什么呀,好香啊。”
“是九重葛,嗯,京城这边可能也叫叶子花、三角花?”
卫泓湙抬头,是颜颜的声音。
果然,帘子一掀,五个人比花娇的姑娘依次走了进来,立马给空寂的屋子增添了几丝鲜活。
“祖母。”“外祖母。”
周氏看着面前梅兰竹菊、各有千秋的女孩们,脸上笑出了褶子,“来来来,都到我身边来。”
卫琳、卫琅率先跑过去,靠在了她右手边,卫婉和卫琼则刻意慢了两步,等夏沁颜被拉着坐到左侧后,才一前一后在卫泓湙对面落坐。
“昨夜睡得可还好?夜里醒了几次,可有不适应的地方,丫鬟们侍候得可还精心?”
周氏攥着夏沁颜的手,一句接一句的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挺好的,一夜都未曾醒过,春杏姐姐她们照顾得再精细没有了。”
夏沁颜不厌其烦,认真又仔细的回答着她的每一个问题,轻柔的嗓音含着几丝笑意,语速不紧不慢,只听着就感觉是对耳朵的一种享受。
“刚才恍惚听见你们在聊什么花?”周氏笑容扩大,看向其她孙女。
“表姐送了我们一人一个香囊,可好闻了,祖母您闻闻。”卫琅将手里的香囊递过去。
紫红色锦缎,上面绣着一簇簇花朵,针脚细密,绣工绝伦,还没凑近就能闻到一阵阵扑鼻的清香。
周氏惊讶,“颜儿送的?”
“是呢,每个人还不一样。”
卫琼笑着拿出自己的,锦缎质地一样,颜色却不同,她的为橙红色,花型小巧、秀丽大方,大簇大簇围拢在一起,灿若云霞。
层叶圆如葆,高花艳若烧。
“这是紫葳?”周氏眼睛一亮。
“是。”夏沁颜歪头,对着卫琼俏皮的眨眨眼,“又名‘凌霄’。”
此花在南方和北方都能养,长势泼辣又张扬,随便一开就是一大片,十分引人瞩目。
而且花期很长,可以从初夏一直盛开到秋季,花开时枝梢仍然继续蔓延生长,经常能攀援至数丈,故而又被称之为凌霄花。
“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珍重青松好依托,直从平地起千寻。”·
夏沁颜轻声吟诵,末了一笑,“见到二姐姐的第一面,我就想到了此花。”
卫琼怔住,还没反应过来,卫秉已经叫了声好。
“好!即便是女子,也该心存凌云之意,志气高远。”
这花选得好,寓意也好,更难得的是,这首诗并不出名,甚至可以说生僻,外甥女竟然可以随口吟诵,可见学识之渊博,储备之丰富。
“在家都读了什么书?”他问,显得兴致勃勃。
“不拘是什么,大多都有涉猎。”夏沁颜面露赧然。
“娘亲的嫁妆里藏书很多,我闲时无聊就爱翻一翻,只是看得杂,每个都通晓一点,却都算不得精通,囫囵吞枣罢了。”
卫泓湙想起曾经见她看过的那本话本,唇角抽了抽。
连坊间情爱话本都有涉猎,可不是很杂吗?
夏沁颜似有所觉朝他看来,卫泓湙也正巧在瞧她,两人视线相撞,似有什么在空气中一闪而逝。
只一眼,彼此就看出了对方心中所想。
夏沁颜偷偷瞪他,不许说出来!
卫泓湙眸底漾起丝丝笑意,知道了,小坏蛋。
两人的眼神交流不过一瞬间,夏沁颜继续和卫秉说话,卫泓湙则低头喝茶,只是唇角却不由自主扬了又扬。
谷氏收回目光,有些若有所思。
“昨日匆忙,竟是将礼物给忘了。”
夏沁颜回身从春杏手里接过一个额帕,若无其事的笑道:“手艺不到家,还望外祖母、舅舅、舅母莫要嫌弃。”
“这么好的东西怎会嫌弃?”周氏抚着额帕,面上尽是喜爱之色。
乌绫面料,阔约三寸、长约六寸,前后粗细均匀,中间纳以丝绵,外表用五彩的丝线绣着祥云和仙鹤的图案,寓意吉祥如意和福寿双全。
不管是做工,还是绣工,皆属上上层。
“颜儿有心了。”她拉过夏沁颜的手,一副爱怜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
至于卫秉和谷氏都是双鞋,合脚舒适又美观,让卫秉赞不绝口,连谷氏都一改前日浮于表面的热情,真正与夏沁颜亲热起来。
等孙氏终于姗姗来迟,就听见慈安堂里传来一阵阵笑声,显然气氛正好,众人正是十分高兴的时候。
她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听着里面不断传出的“颜儿”、“表妹”、“表姐”的称呼,面色微微发青。
她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只是一早上的功夫,那丫头俨然已经成为团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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