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除夕晚宴,其实从早晨开始就要进宫。
官员们先前往午门,皇上在那里还有一套繁复的流程要走,命妇及家眷则进入后宫,拜谒太后、皇后以及诸位嫔妃。
镇国公府的马车一直从东城驶入长宁街,绕过小半个城区,而后由光华门直入皇宫,行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是丹凤门。
除皇室宗亲外,皆要在此下车接受检查,之后由宫人引领,步行前去皇后所在坤宁宫。
其中路途大约需要三刻钟,对于普遍体力不佳的女子来说,可谓是一场相当艰难的任务。
“参加宫宴就是受罪,不仅受累,还会挨饿,如果可以,我是真不想来。”卫琅走到夏沁颜身边,小声跟她吐槽:
“席上的菜都是凉的,也就一些糕点能吃,好歹不至于饿晕了一大片。”
夏沁颜差点忍不住笑,卫琳偷偷瞪向自家妹妹,“胡说什么,进宫是荣耀,更是皇上皇后的体恤。”
切,这种体恤谁爱要谁要,窝在家里、围着火炉吃串锅子,它不香吗?非得来吃些冷汤冷饭。
卫琅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上却懂事的什么也没说。
“老夫人、国公夫人、小姐们,请跟咱家来。”
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稍显阴柔的声音,众人望过去,不远处站在树下、正笑得一脸热情的,不是坤宁宫掌事太监德福又是谁?
“怎地劳动公公亲自来接?”谷氏连忙笑着开口。
周氏面带微笑,却没说话。
“娘娘这几日一直惦记着,这不一早就打发奴才过来守着。”德福打了个千,视线在两人身后的少女们身上转了转。
卫琼几人他认识,唯一的生面孔……
他眼底闪过几丝异彩,神情越发恭敬,“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累,皇后娘娘特旨,允您及小辈们乘轿前往。”
“谢娘娘。”周氏朝坤宁宫的方向俯身,谷氏等人赶紧跟上。
流程走完,周氏也没谦让,率先上了一旁等候的小轿。
“夏小姐小心。”
德福弯腰,胳膊抬起,虚扶着夏沁颜上轿,谷氏正进入轿子的动作一顿,停滞两秒才转身坐好,面上瞧不出丝毫异样。
卫琼和卫婉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些惊疑,以往她们进宫可从不曾有这般待遇。
这些年,能在宫中坐轿的除了长公主再无旁人,即便是宗室里的老王妃,上了年纪,那也是徒步走着。
因为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从开国之初一直沿用至今。
当然如果身体实在受不住,也可以告假,皇后会恩准她不用再来参加。
她们家一无病弱,老太太虽然年老,身体却还硬朗,每日用食比谷氏还多,二无特别情况,唯一一个孙氏根本就没来,剩下的全是中青年,如何就给了她们优待?
难道是前朝正需要用得着家里的父兄?
也不怪她们如此想,在这世道,女子想要晋升,要么靠父亲,要么靠丈夫,要么靠儿子,靠他们挣来凤冠霞帔,靠他们抬高地位,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途径。
所以,哪里又要用兵了?
卫婉和卫琼都有些担忧,卫琳卫琅就简单快活得多。
有轿子坐还不好?不用走路了,多舒服,管它因为什么,先把便宜占了再说!
不管众人怎么想,夏沁颜一行直接乘轿子抵达了坤宁宫。
皇后的居所宏伟壮观自不必说,宫门前已经有很多人在等候,都是些低阶的小嫔妃和品级不高的夫人们。
她们即使能进宫,也只是在宫外给娘娘们磕个头,然后站上几个时辰,连进大殿都不能。
但是就算如此,这种资格也是外头被皇城隔绝在外的人所羡慕不已的。
这就是地位和权力的魅力。
夏沁颜在春杏的搀扶中迈下轿子,望着眼前巍峨耸立的宫殿微微一笑。
好枝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等到站到最高处,高枝也会成为她的附庸。
过年要贴春联、挂门神,自古有之,皇宫也不例外,不过一般不会长久悬挂,在正月二十六日贴上,到第二年的二月三日便会被拆除。
门神装裱在安有铜饰件的框内,在粗绢或者布上绘制,用黄绫沿边。
至于对联则是用墨写在白绢上,然后装裱加框悬挂在宫宇的红柱之上。
黑色字体,蓝边包于外,红条镶于内,几种颜色的强烈对比让春联上的字更加鲜明。
夏沁颜看着坤宁宫左右两边的柱子,一边“功德庄严耀宝月”,一边“薰闻安乐引祥凤”。
字迹威严磅礴,倒是有几分龙腾虎跃之气。
“这是皇上亲笔书写,宫里独一份呢。”
德福注意到她的目光,轻笑着解释:“坤宁宫每年的对联都是皇上所书,从登基开始便从未变过。”
是吗?
夏沁颜笑了笑,并未多做表示,静静跟着周氏迈过大殿门槛。
德福在身后眼神微闪,这位小姐瞧着年轻,气度却很沉稳,非但没有初到皇宫的局促,反而有种回了家的自在感。
倒是奇哉怪哉。
“镇国公老夫人、夫人、小姐们到!”门边的太监高声唱喏。
殿内众人有人好奇的望过来,有人低头喝茶,有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
夏沁颜并没有多瞧多看,而是安静的站在卫琼几人身边,规规矩矩的向上首行六福三跪三叩礼。
礼节繁复、极为费时,她却行得行云流水,不见一丝滞涩,动作标准,宛如拿尺子量过。
气质娴静、举止端庄,配上肃穆的大殿,一派仪态万方。
“好一个标志的人儿。”右边突然有清丽的女声这般说道,嗓音带笑,语气却有些意味不明。
“皇后娘娘特意将人叫进宫,莫不是想给姐妹们再添个妹妹?”
瞬间无数目光向夏沁颜袭来,惊讶、警惕、打量,还有嫉妒、厌恶,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处于视线包围中心的夏沁颜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眼睑微垂,盯着身前两寸的地方,依旧不动如山。
这里大佬云集,还轮不到她一个小辈跳出来说话。
果然下一刻,左侧又有女声响起,冷冷淡淡却十分好听。
“丽妃这话在说谁,你身后的姑娘吗?自己打着那样见不得人的主意,不介意乱了辈分,姑侄共侍一夫,可莫要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无耻。
最后两个字没有说出来,但所有人都听懂了她话里的未尽之意。
“你!”丽妃勃然而起,指着对面的人,手指都在发颤。
她身后的小姑娘更是面红耳赤,身形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本宫什么?”冯贤妃端着茶盏,冷冷回望。
“本宫说的不对,你不是那个想法?那你为何几次三番把人宣进宫,还专挑皇上去你宫里的时候让她上茶?”
她猛地将茶盏掷于地面,茶水四溅,有些沾上了丽妃的裙摆,骇得她连连后退。
“不知所谓、毫无廉耻心的东西!”这话也不知是在骂丽妃,还是骂她身后的小姑娘。
她的突然发难,谁都不曾预料到,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侍候的宫人和小辈们噤若寒蝉,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瞄两位主人公。
焦点顿时从夏沁颜变成了丽妃和她的侄女。
丽妃还行,在宫里这么多年早练就了一身不动声色的本领,可她身后的姑娘却受不住。
刘歆只觉脸皮上一阵火烧火燎,活似被人扇了一巴掌,众人的瞩目让她不由的抖了抖,那种感觉,就像是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下来。
羞愤、窘迫几乎快要淹没了她,她毕竟只是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克服心理障碍说服自己去勾引皇上姑父,已经让她日日煎熬,此刻哪里还能忍受这般当众羞辱?
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她捂着嘴,飞快冲了出去。
“歆儿!”丽妃惊呼,然而门边已没了她的身影。
“烂泥扶不上墙!”她在心里低咒。
她出身小吏之家,本是作为宫女进宫选秀,却因为一张出色的容颜被皇上看中,慢慢一步步从才人爬上了妃位,其中艰辛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如今她年老色衰,宠爱也大不如前,此时若不想办法固宠,等皇上真将她抛掷脑后,等待她的就是无尽深渊。
以往她得罪过的、欺压过的人能把她撕成碎片!
姑侄共侍一夫怎么了?只要皇上看中,谁又敢说个不字?
到时候给刘歆随便改换下身份,表面上没有指摘的理由,大臣们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有亲侄女帮衬,若是万幸再生下个一儿半女,抱到膝下抚养,皇太后的位置指日可待。
可惜啊,侄女不争气,给她提供那么多次机会,连皇上的衣角都没摸到,还平白让她受了这么多排揎。
废物!
丽妃又看向殿中站着的少女,那般绝丽,那般出色,比她年轻时尤胜许多,假如侄女有这张脸,哪里还用得着这么费劲。
可恨啊……
她恨恨的一甩袖,勉强给皇后行了一礼。
“歆儿年少,脾气执拗,又受家中娇宠长大,难免任性了些,受不得委屈,有失礼之处还往娘娘宽宥则个。”
皇后轻轻一笑,“不碍事,皇宫内院大而复杂,小姑娘气极跑走,慌不择路间再出了事就不好了,丽妃还是派人去找找吧。”
“娘娘就是太过心善,不知道人心能险恶到何种地步。”
冯贤妃重新接过宫人再次奉上的茶杯,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出口的话却犹如利剑。
“能接受那种主意的人,怎会被一句话气走?说不准此刻就在去前朝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了。”
她不紧不慢的总结:“丽妃用心良苦。”
丽妃几乎要被气了个倒仰,“莫要血口喷人!贤妃姐姐污蔑我不要紧,歆儿还是未嫁之身,这话传出去,她还有何名声可言?”
“名声?呵。”冯贤妃嗤笑:“你们刘家有名声?哈!”
最后一个音,嘲讽意味十足。
“靠卖女儿上位,还想继续卖侄女,一家子没脸没皮的东西,还谈名声?你好意思说出口,我还不好意思听,怕污了我的耳!”
“哇。”
夏沁颜身旁突地传来一声极为细小的惊叹,她侧眸,竟是卫琼。
只见她眼里溢满了崇拜,“连骂人都能这么优雅,真厉害!”
夏沁颜:……
快把你眼里的跃跃欲试收一收,人家是宫斗,不是在表演泼妇骂街,要不要这么兴奋啊,就差拿把瓜子看好戏了!
可不是一场好戏吗?
郑苋面容温和,安稳的端坐上首,看着下方你来我往的嫔妃,唇角始终勾着一抹浅笑。
深宫寂寥,多亏了她们每天勤勤恳恳的唱戏,她才不至于太过无聊。
所以,都是一群可爱的人啊。
“好了。”
眼见着丽妃就要落败,郑苋这才出声:“都少说两句,今个大好的日子,大家来可不是看你们斗嘴的。”
她歉意的转向周氏,“老夫人快请坐。”
“谢娘娘。”周氏躬身,从容坐下,对嫔妃们之间的争斗视若不见。
郑苋也当没刚才那回事,好像忘了丽妃还站在中间,且衣袍下摆沾了水,只挑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和周氏闲聊。
问过府中众人,问过谷氏,又关心了一下临时抱病的孙氏之后,眼神一转,落在她们身后一排花骨朵一般的姑娘们身上。
“你可是唤沁颜?”
“娘娘万福。”夏沁颜福身,“正是小女闺名。”
“来,让本宫好好瞧瞧。”郑苋招手。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夏沁颜淡定自若,款步上前。
郑苋拉着她,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很长时间,有一刻眸底涌现出诸多思绪,可是转眼便消失无踪,快得连夏沁颜都无法断定那是种怎样的情感。
“你和你母亲像,又不像。”末了,她感叹似的说道。
“你比她还出色,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话让在场众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卫诗,一个几乎快要被所有人遗忘的人物,就这么以一种奇妙的、不可思议的方式,再次让人想了起来,并且再也无法忽视。
那个曾经惊才绝艳、名动京师的女子,那个曾闹出丑闻最后不得不狼狈离开京城、很快香消玉殒的美人……
曾被多少人羡慕嫉妒着,又被多少人奉为了心中难以忘怀的白月光?
丽妃抿了抿唇,她是在皇上登基后才进的宫,可她也隐约听闻过皇上和卫诗之间的过往。
据说他们两情相悦,皇上还为此请旨赐婚……
家花不如野花香,野花不如得不到,这句话话糙理不糙,因为得不到,所以永远在骚动。
那皇上呢,这些年他可曾忘记过?
“卫诗的女儿?”赵焱坐在轿撵上,身着明黄色缎绣龙袍。
右衽、圆颈、马蹄袖,四开裾,以金线和彩线绣出的九条金龙腾跃在五彩海水及云朵之中,其间穿插着象征皇帝责任的“十二章”纹样。
下摆处绣着珊瑚枝、蕉叶、磬、元宝、古钱等十几种杂宝纹饰,色彩斑斓,既不失喜庆,又彰显了皇家威严。
与平时上朝的礼服和日常的便服都有不同。
德佑躬着身子,亦步亦趋跟在车架旁,视线飞快瞄了一眼龙袍下摆。
“是,听闻前不久刚被接到京城,皇后娘娘特许进宫赴宴。”
冯贤妃还真没猜错,刘歆果然等在去午门的必经之路上,只可惜皇上连停都未曾停顿,径直走过,留下她一人含泪站在风雪中快要被冻成雕塑。
赵焱对近来丽妃的动作颇感厌烦,他不是十几岁的少年,见到稍有姿色的女子就走不动道。
不说刘歆相貌只能算中等,即便她貌若天仙,只要她是丽妃的侄女,他就不可能纳她。
然而不管他如何明示、暗示,丽妃都像听不懂一般,依旧固执的将侄女往他面前推,就连这么重要的日子还在搞小动作。
看来不敲打不行了。
“将丽妃的绿头牌撤掉,再‘送’刘歆归家,无事别再来皇宫。”
“是。”
虽然这般吩咐了,赵焱还是派人去打听了坤宁宫发生的事,毕竟那么一个大活人泫然欲泣的站在路中间,他是想不注意都难。
这一打听,不仅更厌恶了丽妃,还将冯贤妃也一并责怪上了。
不知道家丑不能外扬的道理吗?
丽妃三番两次宣刘歆进宫,打的算盘谁看不出来,可是谁又真的说出来了?
就她,非要在众多命妇都在场的时候撕下这个脸皮,丽妃姑侄是没脸,但他难道就有面子了?
还不知道外面怎么编排他这个皇帝。
赵焱头疼的揉着额角,脑海里不由的浮现出一张娇艳的容颜。
卫诗啊,才华出众又善解人意,时常还有奇思妙想,与她在一起总会很放松很开心,所以他才向先帝求旨赐婚。
那时候,他是真心的,真心想娶她为妻,与她相守终生。
然而世事难料,最终他又选择放弃了她……
赵焱想起那双倔强的、爱恨交织的眼,忍不住阖上双目,心底涌上淡淡的惆怅和歉疚。
到底是他负了她。
“怎地突然将人接到京城?”
“……”德佑欲言又止。
赵焱轻轻“哼”了一声,他立马将腰压得更低。
“据说夏府嫡母不慈,苛待原配嫡女,还有个宠妾恶毒成性,夏大人……唔,偏听偏信,要将她嫁予一个不能人道的男子,国公府接到消息,老夫人就让世子去了临安。听说世子到时,人都病得迷糊了,差一点救不回来。”
赵焱睁开眼,皱眉,“夏耀祖这般糊涂?”
亲手将嫡女往火坑里推,是为不慈。家事糊涂,一叶障目,是为不智。
这样一个人为官,难保不出差错。
他想了想过往几年夏耀祖的考核,好似皆是上等?
是他只在家事上糊涂,还是有人替他瞒报了?
一时间赵焱想了很多,江南官场或许也该好好查查了,以免上下勾连成为一体,反倒是将他这个皇帝蒙在鼓里。
德佑不知他心中所想,看了看左右,身体侧倾,声音压低。
“有说……夏小姐身世有问题……”
身世?
赵焱倏地转过头,眸光锐利,“丰恂的?”
“不知。”
德佑盯着地面,藏在袖中的手颤了颤,而后握紧,掌心粘腻,全是汗水。
“夏小姐进京那日,曾在京门山上偶遇长公主,得她护送回了国公府,没两日长公主府设宴,夏小姐也去了。
只是宴会结束,听闻长公主与静安侯大吵了一架,下人依稀听见了静安侯说什么‘不可能’、‘荒谬’、‘根本没有的事’之类的话,之后再没见长公主府与夏小姐有来往。”
赵焱眯了眯眼,什么事让静安侯这么生气,这些年连话都很少说的人,竟能为此与母亲吵起来。
联想到赵嘉平前后不一的态度,赵焱心中隐隐升起一丝猜测。
难道她以为那个孩子是丰恂的,却被他极力否认了?
可是丰恂如何就能确定那孩子一定不是他的?
除非……
“当年究竟如何?”他盯着德佑,目光灼灼。
当年他未曾参加那场赏花宴,说不出是为什么,那几日他一直闭门不出,直到先帝下旨赐婚,他才重新出现在人前。
纳采、问名、纳吉,婚事的每一步他都亲自参与,积极筹备,以此告诉众人他并未受到影响,同样也是想将自己从那件事里摘出来。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详细问过,也无人主动向他提及。
放弃卫诗,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可是男人的独占欲也让他无法忍受本该属于他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尤其是以那样不堪的方式。
他只知道他们被“捉奸在床”,却不知道具体过程。
他们……进行到了哪一步?
女人可以很确信谁是她的孩子,男人却不行,除非他肯定和那个女人没有发生过关系。
没有实质接触,自然不会是他的,连求证都不用求证。
龙撵经过又一道宫门,鞭炮乍然响起,如龙腾虎啸,响彻在皇宫大院。
宫里自十二月十七日起每日鸣放鞭炮,而过了二十四日之后,皇帝每经一道宫门,都必须鸣炮。
这是古制。
赵焱回过神,望向前方,已经能听见午门处传来的鸣钟击鼓之声。
“德佑,你去……”
礼乐声越来越大,夹杂着鞭炮齐鸣之声,恢弘壮观、震耳欲聋。
德佑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听清了皇上的话,他微屈膝,恭声应是,退后几步,悄然离开龙撵。
还未走出多远,他又回身望去,轻轻抹了把额头。
一手的汗。
他不禁苦笑,德福啊德福,为了还你多年前一个人情,咱家可是将身家性命都搭上了。
想想还真是亏得慌。
只希望一切都能如你所愿,哦不,一切如你主子所愿。
不然,出了差错,我一定第一个拉你做垫背!
除夕的流程复杂繁琐,给皇后请安后,本应再由皇后带领着去向太后问安。
然而太后常年避居佛堂不见人,每年这项流程都会免除,今年也不例外。
但这不意味着女眷们就能轻松了,她们还要等着太和殿那边仪式结束,皇上移驾午门时,前去汇合,以观赏一年一度的傩戏驱邪仪式。
这个仪式相当盛大,举行时,皇城亲事官和禁卫军代表都会头戴面具、身穿锦绣花衣,手执金枪龙旗入场做表演。
有的穿上镀金铜盔甲扮成将军,有的打扮成门神、判官以及钟馗、土地爷、灶王爷,林林总总,参加人数不下千人。
如果皇帝有兴趣,还会亲自参与,算得上一场难得的“与民同乐”的活动。
至于女眷,当然是处于高台观看。
“别瞧着可怖,其实都是面具,莫要怕。”皇后牵着夏沁颜,安抚的拍了拍她。
“不怕,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表演呢。”
夏沁颜一笑,甜美中带着两分稚子般的天真,纯粹、晶莹剔透。
郑苋微怔,眼底忽然剧烈波动,握着夏沁颜的手猛地一紧。
“娘娘?”
“……嗯。”郑苋迅速恢复如常,“不怕就好。”
广场上头戴面具的侍卫们来往穿梭,乐声磅礴、气氛肃穆,场面蔚为壮观。
女眷们一边看得心惊胆战,一边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倏地,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身披黑袍从边缘冲进了队伍中央,周围人群飞快散开,为他空出一块不小的区域。
与此同时,太监独有的声音在高台上响起——
“长公主、静安侯到!”
……
“皇上呢?”
赵嘉平步上高台,四下一扫,并未见到那个明黄的身影,不禁眉头微蹙。
以她的身份,宴席之前的这些活动完全可以不参加,只等到了时间赴宴就好,可她每年还是会早早的过来,为的不过是能和母后多待一会。
自从父皇走后,她就太过孤独。
以往温馨的家变成了一座牢笼,困住了母亲,也将她阻隔在外。
除夕,这是一年中少有的、她可以放心陪伴她一整天的日子。
可惜总有讨厌的人来打扰。
“不是说有重要的新节目吗,怎么连人都不见?”她看向儿子,眉间皱得更深。
“你怎么也过来了?”
“与母亲一样。”丰恂声音淡淡,皇上特意派人去请,身为臣子如何能不来?
他坐在轮椅上,任由两个大力太监抬着他迈过一个又一个台阶,而后在高台之中落定。
“给娘娘请安,恕恂失礼了。”
丰恂朝皇后拱手欠身,即使坐着轮椅,身形矮了半截,然他始终挺直着脊背,俊逸的面容平静无波、淡定自如,气质浑然天成,自有一分傲骨。
当年京城最富盛名的玉面公子,过了这么多年,迈过人生最大那道坎,依旧风华绝代、郎艳无双。
周围有窃窃私语之声响起,偶尔夹杂了某些似可惜似遗憾的叹息。
丰恂仿若未闻,眼睑微微低垂,并不往其它地方多瞧,好似并没有发现,夏沁颜正站在距离他不到两步的地方。
无人得见他的袖中,手指正在一寸寸捏紧,青筋蹦起,指尖比屋顶的雪还要苍白。
他知道他无法隐瞒她一辈子,终有一日她会发现他的不对劲,然后看到他的残缺。
丰恂设想过很多次那样的场景,猜测过无数种她可能会有的反应——
惊讶、无措、可怜他?亦或是疏远逃离。
不管哪一种,他都希望这一天能够晚一点到来。
晚一点,再晚一点。
然而此刻,这份希望破碎了。
他以一种最坏的方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难堪、愤怒,还有无尽的痛苦,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丰恂淹没,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当年断腿很痛,痛彻心扉,他曾以为那就是极致了。
但是今日他才体会到,还有种痛比之断腿更甚,让人连骨髓都开始发疼。
丰恂抿紧唇,赵焱果然深谙折磨之道,也是,身体上的痛苦哪里比得上对他精神上的摧残。
这是起了疑心想试探一二,还是单纯的就是想打压打压他?
他有些拿不准,但是无论哪一种,等着便是,有目的终会亮出来。
台下鼓声阵阵,各种乐器齐齐奏响,一声高过一声,拉回了高台上所有人的思绪。
所谓高台,其实不过是专为表演搭建起来的观景台,离地面不足两米,左右有轻纱遮挡,女眷站在其中,可以看见表演,底下的人却无法看清上面。
此时,有诰命在身的夫人们聚在一处,尚未出阁的小姐们在另一边,三三两两围拢在一起,时而看看台下,时而分神注意着正前方。
只有夏沁颜自坤宁宫起,就被皇后拉在身边,连到了这里也是形影不离,倒是与卫琼等人分了开来。
“皇上或许受某些杂事所扰耽搁了,姑姑和小恂不如稍等片刻,先与我们一道观赏表演。”郑苋笑,言语真切。
“今年的仪式瞧着确实与往年有所不同。”
赵嘉平不屑,先帝还在时,这种表演她不知道看过多少回,年年都那样,她都看厌了,有什么好瞧的?
虽然这么想着,但她还是忍不住望向皇后身边的小姑娘。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她似乎长胖了一点点,不再如初见时那般羸弱,仿佛风大些都能把她吹跑。
大红的鹤氅将她衬得气色绝佳,皮肤白里透粉,犹如剥了壳的鸡蛋,嫩生生的,格外喜人。
看来国公府并没有亏待她。
那就好,那就好。
赵嘉平不由扬起唇角,下意识就想唤她,不料袖子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她偏过头,丰恂静静望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可赵嘉平看懂了他眼里的含义。
不行。
她的心一揪,顿了片刻,忽地一甩袖,“既然皇帝不在,那本宫先告辞了,母后还在等本宫!”
语气十分不耐,似是含着怒气。
丰恂没再阻止,以母亲的性格,被人“耍”了,这样才是她正常的反应。
压着脾气留下来,反而显得怪异。
“姑姑。”郑苋面露惊讶,侧走两步,正想再安抚两句,忽然变故突生。
下方黑袍男子猛地跃起,一脚踩在前方人的肩膀上,身形蓦地窜高。
雪花不知何时早已停止,冬日久违的阳光从云后冒出头,与屋顶的积雪交相呼应,将天地映照得仿若琉璃世界。
簌簌的寒风吹动枝桠,树影婆娑间,一柄长枪裹挟着雷霆之势,划破静谧的空气,直指高台薄纱之后。
白光乍现,从最前方四人的脸上接连闪过。
丰恂本能的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尖锐锋利的刀刃已然近在眼前。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他可以很清晰的感受到胸腔里传来的震动,咚、咚、咚,一下比一下激烈。
放大的瞳孔中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女孩本来乖巧的站在郑苋身后,可是郑苋刚刚走开了……
丰恂上半身突然用力向右扑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保护她,保护她!绝对不能让她受伤!
黑眸变得赤红,眼角几乎快要炸裂,快一些,再快一些……
丰恂这辈子,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一般,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
为什么当初不再聪明点,为什么让自己落得个双腿残疾的下场,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能和普通人一样,站立着、冲过去,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丰恂不信神佛,佛祖没有保佑他,也没有保佑先帝,可是这一刻,他无比虔诚的在心里祈祷:
神啊,如果您真有灵,请一定不要伤害我的女孩,不要让她受伤。
您想要什么,我都给您,双手、身体、寿命,拿去,通通拿去。
只求您让她永远留在世间。
哪怕我看不到。
混乱的空间里,一滴晶莹的水珠悄无声息的滑落,啪嗒。
夏沁颜似有所觉,转头望去,在那人扑过来之前,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丰恂睁大眼,两人视线相撞,那双往日清澈见底、总是蕴着浅浅笑意的眼眸,此刻淡漠得可怕。
没有惊慌,更不见一丝害怕。
她轻巧的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丰恂怔住,然而不过瞬间,眼前场景变幻,少女表情惊恐,一声“娘娘”脱口而出,人已经挡在了皇后身前。
尖刃卷起的风掀起薄纱,纱幔轻扬间,黑衣男子直直对上了少女泪光闪闪的眸。
盈盈双瞳如剪水,如寒星,如宝珠,清晰的倒映着世间所有污浊,却没办法在其中留下半点尘埃。
它就像漩涡,吸引着她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
男子的动作不由慢了半拍,就是这么一走神间,丰恂已经扑了过来。
砰砰两声,轮椅被掀翻,赵嘉平也被丰恂扑倒在地。
“娘,小心。”
赵嘉平愣愣的,先是盯着自己按在地面的手背看了好一会,而后转头看向儿子,眼神在他身上转了转,理智这才回笼。
“恂儿!你有没有事?!”
这边母子情深,那边郑苋也反应过来,盯着身前的少女背影,眸中思绪纷杂,波动比之之前更甚。
记忆里似乎也有个小姑娘挡在她面前,一边吓得瑟瑟发抖,一边努力安慰她。
“别怕,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我爹很厉害,我还有三个兄长,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郑苋仔细回想,哦对了,是小时候有次元宵节,她缠着家人出去玩,中途却故意甩开下人自己跑了,谁知遇到人贩子想要拐她走。
然后就撞见了她……
那个张扬夺目,跟她完全不一样的人——卫诗。
长得一脸精明相,却笨得像头猪。
就像她救她那次,空有一副打抱不平的热心肠,却没有制裁坏人的能力。
若不是她见机不对,将一直揣在胸口的火折子点燃,扔进人群里引起了骚乱,恐怕她们俩都无法逃脱。
之后她就缠上了她,非要和她做朋友,不管她是冷待也好,还是故意使坏,她都一脸笑嘻嘻的。
活似傻妞。
郑苋眼里划过一丝嘲讽,她不止一次的说过她蠢笨,不要轻易相信他人,不然被卖了都没处哭。
她偏不信,最后怎么着?
名声一朝毁尽,人也香魂已逝。
而害了她的人,依旧高枕软卧、美人绕膝,悲兮、叹兮?
郑苋面色有一瞬的阴鸷,一闪便逝,快得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幻觉。
这些说来漫长,其实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周围惊叫声四起,下方表演早已停了,“护驾”的喊声不绝于耳,侍卫们迅速围拢过来,刀剑已然出鞘,纷争似乎就在顷刻间。
黑袍男子收枪落地,看着如此严正以待的架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朗朗,如同钟鼓。
他推开面具,露出一张气宇轩昂的脸,英俊、威武,气势不凡。
正是赵焱。
“梓童,是朕!跟你开个玩笑,是不是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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