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最后一天,名为“岁除”,那天晚上即“除夕”。
除夕自古就有祭祖、守岁、团年饭、贴年红等习俗,从古到今,经久不息。
这是代表着辞旧迎新、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一天,也是百姓心中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
人们几乎从凌晨就开始忙碌,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大年初一。
无论皇宫内外,皆是如此。
夏沁颜坐在梳妆镜前,任春杏将最后一枚发簪插入发间,忍不住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
没办法,从子时开始鞭炮声就不绝于耳,吵得她一夜不曾深眠。
“小姐,今日穿哪件?”
碧云走进屋内,身后六个小丫鬟一字排开,手中托盘上皆是前两日才刚由秀坊十几位绣娘连夜赶工而成的新衣。
“就那条百鸟羽毛裙吧。”夏沁颜回身,素手纤纤一指。
“配上外祖母送来的那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应当正好。”
“是。”碧云福身,和春杏一左一右服侍着她穿衣。
“这条羽毛裙可真漂亮,正看、侧看、日光下和屋里色彩都不同,好神奇。”
碧云半蹲着帮夏沁颜整理衣摆,嘴上还不忘小声念叨,话语里满是感叹。
从裙子被送来的第一天,她就曾大为震惊过,直到现在再次见到,仍是止不住的新奇。
夏沁颜双臂微张,由她们摆弄没有吭声。
“这算什么,百鸟羽毛裙虽珍贵难寻,可也并不是独一无二,真真要宝贝的,应当是鹤氅。”
春杏一边接话一边拿过一条紫色带绿的双环四合如意云肩。
彩锦织绣,“晔如雨后云霞映日,晴空散彩虹”,端得是美丽非凡。
夏沁颜瞥了一眼,微微颔首,她这才伺候她穿上,而后从丫鬟手中揭过大氅,小心翼翼的抖开。
“白狐本就难寻,偏这里的毛还全都是白狐狸腋下那一小撮最轻最软最暖的毛编织而成,只这么一件就价值连城。”春杏笑语宴宴。
“老夫人一直宝贝得跟什么似得,谁都没舍得给,如今却给了小姐。”
“外祖母疼我。”
夏沁颜唇角微勾,抬脚穿上一双羊皮小靴,与鹤氅一样的大红色,用金线掐出边缘,靴尖有其它丝织品控出的云头形装饰。
有头到脚,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美。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将雪帽拉上,这才在众多丫鬟的簇拥中往出走。
屋外,大雪铺地,细小的雪花悠悠荡荡,竟是又下了起来。
寒风裹挟着雪花直往人脸上扑,好些奴仆都不禁躬着身子,有些瑟瑟发抖。
夏沁颜却毫无所觉,身上这件鹤氅保暖效果极佳。
古时就曾有典故言:
“公被狐白之裘,坐于堂侧陛。晏子入见,立有间,公曰:‘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
——下了三天雨雪,景公身穿狐裘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半点寒冷之气。
可见它的效果有多大。
春杏倒是没有说错,老夫人的确疼她,或许这份疼爱里免不了参杂了某些不纯的因素,但她确实有真切为她考虑。
比如谷氏前不久同样送来了一件大氅,雀金裘,乌云豹为里、孔雀羽毛织呢为面料,色□□黄、碧翠相映,随着变换观察角度,还会呈现出光彩闪烁的效果。
既高贵又奢华,满京城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件。
可是它有个致命缺点,不暖和,属于中看不中用的典型。
谷氏送来雀金裘,无非是想示好,在她看来或许已经是最大诚意,却忽略了物品的实用性,只重颜面而忽视了内在。
与周氏一对比,高下立现。
所以在原故事里,一个是“用心良苦”太婆婆,一个是“蛇蝎心肠”恶婆婆。
想到这里,夏沁颜不由弯起眼笑了起来。
周围一片洁白,纯净得宛如琉璃世界,唯她一身红衣灿然而笑。
此时此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看呆了前方一群等候的人。
孙水瑶愣愣地,突然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多看几本小说了。
这样倾城之容,怎可能是普通人?说不定她就是哪本小说里的主人公……
那她呢,炮灰还是路人甲?
“也忒得张扬了些!”
正当她想得入神,旁边忽然传来孙氏的声音,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进宫打扮成这样,想干什么?呸,小狐狸精,果然跟她娘一样不安分!”
孙水瑶转头,盯着她的眼神有丝诡异,很好,恶毒女配也有了。
虽然她们年纪差得有点多。
一时间孙水瑶的思维发散的很远,连其他人说了什么都没听见,直到一声几乎石破天惊的尖叫响起,才将她的神智拉了回来。
“怎……怎么了?”她结结巴巴,完全一副状况外的模样。
不过这会也没人有功夫在意她了,众人的注意力全在忽然平地摔的孙氏身上。
原本大家都走得好好的,周氏率先上了最前面的马车,还特意将夏沁颜拉了上去,谷氏、卫琼紧随其后,上了第二辆。
该轮到孙氏和卫琳卫琅,却不想她刚步下台阶,就突然身体前扑,在谁都没反应过来之际,噗通,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
而且是以极不雅观的五体投地的姿势。
“娘!”卫琳率先冲过去,抓住孙氏的胳膊,想将她扶起,不料却被一把推开,幸好卫琅在身后及时接住,才没有跟着出丑。
“怎么回事!”周氏坐在马车里,朝外面沉声喝斥。
这一片是权贵聚集地,不止镇国公府一家,不过国公府地位超然,其他家需得等他们走了之后,方能动身。
此时各家府门前都有探听消息的奴仆,这番动静委实有些过于引人注目。
孙氏小事上拎不清,大事上偶尔糊涂,但是最重脸面,在众人面前丢了这般大脸,她早已羞得满面通红,只是脸抵着地面,无人能见罢了。
“还不起身?”周氏眉间几乎快要拧出疙瘩。
摔倒了是意外,你倒是赶紧爬起来啊,这是嫌弃闹得笑话不够多,非要赖在地上,让别人观赏够了才行吗?
谷氏倚靠在车辕上,好整以暇的看着,眼里满是戏谑。
卫琼拉了拉她,一脸无奈,知道您瞧不惯二婶久矣,看热闹归看热闹,您倒是在人前将您幸灾乐祸的神情收敛一二呀。
卫琳卫琅互相搀扶着站在一边,不动不言语,仿佛地上的不是她们的母亲。
孙水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了,眼神乱飞,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惶恐又不解。
大家为什么都不动?
又是什么她不知道的规矩吗?
因为心存顾忌,她一时也僵在了原地,没有动弹。
主子们不动,丫鬟仆妇更不敢动了,一下子仿佛连天地都安静了。
尴尬、沉默,沉默、继续尴尬。
夏沁颜似乎都能听见乌鸦的叫声,一排排,从孙氏头顶飞过,肆无忌惮。
就这么僵持了大约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在周氏忍无可忍,准备喊人直接将她拉起来时,孙氏终于动了。
她以袖遮着脸,慢腾腾从地面爬起来,华贵的礼服被雪水浸湿,黑一片、白一片,无比狼狈。
“娘……”她福身,或许是摔疼了,身形晃晃悠悠,很是不稳,说话的声音也很奇怪。
含糊不清,像是透着风。
夏沁颜眼尾微扬,若是她没记错,那块地方应该有块石子,不会那么巧,正好撞到石子上,恰巧撞掉了门牙吧?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娘,我……身体有些不适,恐怕不能进宫了,还请您代我向娘娘们道声恼。”
孙氏掩在宽大袖摆下的脸早已扭曲得不成样,狰狞又可怖。
恰巧处于她侧方的孙水瑶无意间瞥见,立马骇得脸都白了。
这个姑姑,似乎有点可怕……
周氏现在是一句话都懒得和这个儿媳说,如果不是孙氏年轻时装得好,连她都看走了眼,她是万万不会给儿子娶这么一个媳妇!
“走吧。”她放下帘子,冷声吩咐。
这次不去,以后她也不用去了。
以她的品级,本就没资格参加宫宴,如今不过是回归她本来的身份。
马车轱辘轱辘驶离东城朝皇宫的方向而去,偌大的国公府门前只剩下依旧遮着脸的孙氏,和局促不安的孙水瑶。
金森看着她们,身形渐渐隐没。
马车里,夏沁颜含笑端坐,听着外面逐渐从安静变得喧嚣,唇角的弧度愈发扩大。
耳边有孩童的声音传来,清脆而响亮:
“卖汝痴!卖汝呆!”
她伸手将车窗推开一条缝,只见一串垂髫小儿正你追我赶的在街边来回跑动,嘴里念着顺口溜,脸上绽放着开心的笑,朝气蓬勃、无忧无虑。
离他们不远处,几名妇人正在将芝麻杆摆放在自家门口、通道上以及所有人走过的地方。
“回来了!”
一声招呼,孩童们欢呼着往回跑,脚上崭新的棉鞋踩在芝麻杆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若鞭炮一般。
卖痴呆,小孩们在除夕这天上街叫卖痴呆,将痴傻卖掉,希望往后越变越聪明。
踩岁,寓意着把秽气都赶走,新的一年里顺顺利利。
夏沁颜瞧得津津有味,这些在现代社会早已见不到了。
“仔细别吹了凉风。”周氏帮她整理云肩,上下打量,而后满意的点头。
“这个颜色果然适合你。”
尊贵又大气。
颜色也分三六九等,一等明黄,除宫中三位再无人可用,二等便是这紫色带绿,非贵族不能有。
“会不会太张扬?”夏沁颜微蹙眉,状似有些不安。
毕竟她本身并无品级,父亲还只是一个从四品地方官。
“不会。”周氏将她因为戴帽微微倾斜的发簪扶正,又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她腰间玉佩。
“这世上再没有比颜儿更适合这般颜色的小姐了。”
“外祖母疼我,才见我处处都好。”夏沁颜抿唇一笑,靠在她的肩头极尽腻歪。
祖孙俩亲亲密密,车厢里气氛温馨又欢快,声音传至外面,惹得后方的谷氏探头瞧了又瞧。
“娘,您在看什么?”卫琼狐疑。
从出门时她就发现了,谷氏今日情绪似乎特别奇怪,一会兴奋,一会紧张,仿佛第一次进宫,又像是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娘,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哪……哪有什么事。”谷氏眼神闪了闪,端正坐好。
“只是担心你表妹初回进宫不适应,别出了问题才好。”
“是吗?”卫琼拖长了尾音,半信半疑。
“是。”谷氏瞪她,“哪有你这样跟母亲说话的,没规矩。”
“哼。”卫琼收回打量,在心里琢磨半天,好像除了这个理由,也没别的可能了。
娘身为当家主母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大事能让她坐卧不宁?
她安了心,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日这场宫宴对她、对她的表妹,乃至国公府,都将产生怎样的深远影响。
这个影响甚至足以改变天下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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