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转至绵绵,明潇终于回了府。
知晓燕峦的情况后,她的眼睫隐有颤动。失约不可饶恕,她要亲自质问背后缘由。
长公主府占地广阔,山居斋里的镜湖碧波浩渺、云雾缭绕。
湖面涟漪轻荡,水鸟低飞,萌生出别样意趣。湖心黛瓦赤柱的八角亭,赫然是晦暗雨季里最明亮眼里的存在。
燕峦卸下了头冠,任墨发披落,他孤身坐在亭中,赤色衣衫端端正正笼在身上,朦胧雨幕亦将他的身影也变得模糊。
望着这道背影,明潇恍惚地止步不前。
他的身姿与谢恣太过相像,仿佛故人尚在人世。
不妨上前相谈。
轮椅卷起水渍与泥点,明潇没有撑伞,她在距离八角亭不远的地方停下,道:“等了很久吗?”
好似什么东西在心上拨动,燕峦应声回首,眼底掠过稍纵即逝的震颤,他冒雨而出,先将长公主推进无雨之地,才焦急地开口:“殿下病中不可淋雨。”
雨水轻掠琉璃瓦,明潇仰起修长的颈项,骤然发觉燕峦的衣裳颇为眼熟。
*
某个雨夜,谢恣浑身湿透,殷切趴在她的窗外。他狼狈又可怜地垂着脑袋,讲了一些纯稚动人的话:“我不做什么大将军了……我、我们两个永结同心,成不成?”
那时明潇生气懊恼地推了谢恣一把,他就摔进泥泞的雨地里,又挣扎着站起:“我是认真的!潇潇,成亲之后你就能离开皇宫了,你不想吗?”
那个时候,谢恣穿的似乎就是这样一件赤色衣衫。
*
明潇黛眉轻蹙,漆黑的眸子流露出平静专注的光芒。
燕峦不知长公主为何这般盯着自己,自两人南山相遇,他就已捉摸不透她的视线。长公主的眼神如藤蔓般抓住他,他不得不抿唇移目去躲避。
明潇不认为自己明目张胆的注视有多么冒犯,什么样的男子她未见过,多瞧瞧燕峦又能如何。
她冷不丁道:“这身衣裳属于我的故人。它很适合你,你可以带走它。”
哪位故人?既是故人旧衣,应妥帖保管,若非长嬴深得长公主信任,燕峦也不会同意换上它。
只不过,为何提出将衣裳赠给他?
他拢了拢耳后垂坠的发丝,深显歉意:“某待会儿便换下来。不该动殿下故人的旧物,对不住。”
“你既穿过,本宫就不要了。倘若你不喜欢,直接扔掉就好。”明潇盯着他的面庞,突然语气一转,“本宫与你有约,你竟敢迟到。给我个交待。”
她自称“本宫”,意在用身份压人。
燕峦的心颤了颤,人与人的距离生来就在,有的人生来高不可攀,有的人只能卑微地仰望。他不该频频踏进这座府邸。
他取过放在石桌上的香盒,递给长公主:“家中突发急事,才招致失时。香料,某已调制好,交付与殿下。岑娘子画卷,长嬴姑娘收走了。”
明潇怎会接过他递来的东西,她面露浓浓的不屑,语速犹如温柔刀,慢、钝,却能致命:“借口找得真好。天下突发之事万千,若都如你一般,该如何成事。”
燕峦进退维谷,拿着香盒的手滞在半空。他原本垂着的眼皮顷刻掀起,又如翻动的蝶翼落下:“我绝没有诓骗殿下,也没有找借口,否则便叫我……”
“本宫从不相信什么毒誓,”明潇寒声打断,“也不相信生死报应。”
尽管燕峦自认身份低微,可也不是任旁人呛声拿捏的软性子,他的辩解千真万确,态度亦谦卑温和,长公主却言辞刺耳。
这么一辩,他就想起今日与姨母燕长华的争执,连记忆里血流成河的场景也重现在眼前。
他酸了鼻子,既然他与金枝玉叶从来殊途,干脆不再争辩,往后各走各的路。
“我来迟了,错在自己。殿下不信,我也没有必要再争。”燕峦深吸一口气,借此掩盖心中的酸楚。
他把香盒推至明潇手边,唇齿间含着说不尽的委屈:“香料送至,画物归原主,殿下若无其他事,我告辞。”
他这是……委屈上了?
不仅委屈,还摆起了脸色?
寿宁殿发事,明潇本就不悦,哪怕回府途中哭过一场,胸腔里也余有怨气与伤感。
她以为,湖心亭里穿着故人故衣,与故人身形相似的郎君,能够与那人一样,给予她一些慰藉。
事与愿违,慰藉没有,恼火倒有。
“穿着本宫亡夫的衣裳,毁了本宫的约,却想一走了之。你若敢走,我折了你的腿!”明潇怒目微睁,她的双手攀上石桌,借外力徐徐站起。
燕峦不为她的气势所动,甚至挺直脊背,大胆直视她的容颜。
猛然,他反应过来一件事,扯着袖口难以置信道:“这是、是驸马的衣裳?”
“当然!”
得到肯定的答案,燕峦平静的伪装立刻破碎,他着急忙慌地去解腰带,手指却频频与衣物错过。
他太冒犯太失礼,怎可未经同意就穿着旁人亡夫的衣裳!
越急切,越无用。
燕峦手忙脚乱,与安安静静时的端方模样判若两人,连眼眶立都包含着两眶清露。
明潇因他手忙脚乱的模样轻翻白眼,最终决定施舍他半分怜爱:“别再动了!”
燕峦的动作一顿。
精致的外衫已被他拉扯得不成模样,胸膛处的布料松松垮下,再过分一些,他的肩头便会暴露出来。
他羞得无地自容,登时红了眼眶。
太丢脸了,太丢脸了。
泪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燕峦紧紧闭上双眼:“抱歉……”
镜湖湖畔多风,不知是心冷还是风冷,眼泪刮着皮肉滑下的时候,远胜冰碴子毫不留情割过。
明潇容色淡漠,她仍旧扶着石桌站立,却偏过脑袋,目视湖面:“整理好衣服,擦干眼泪。”
衣料悉悉索索的动静混杂着吸鼻子的声响,不一会儿,明潇还听见燕峦不成声的歉意:“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这是驸马的衣裳……我……”
话音落地后,明潇重新打量起他。
他天生拥有一副俊美容颜,眼尾微微上挑,唇薄且色淡,赫然是位寒潭冷玉般的美人。冷美人惊慌失措地啜泣,无论怎么看,都有趣得很。
燕峦的衣物尚未彻底整理好,他还在细致地重系腰带。
细雨蒙蒙,明潇侧眸望向涟漪轻荡的湖面。在她的余光里,燕峦的身影与谢恣重合。
经历寿宁殿里的闹剧,明潇心里还残余着哀伤的余波,她忽觉惆怅,近乎喃喃道:“……你执意要走吗?”
“是,我换下这套衣裳就走。”燕峦鸦黑的睫羽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突然,他听见一声坚定的足音。
转眼间,长公主已怒目站在他眼前。
他肯定彻底得罪了长公主,再留在这里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风起时,迎面扑来一股冷香,燕峦再度辩识出这香气的成分,与七日前嗅到的别无二致,檀香、桂花、白芷……
心神一漾,他本能地后退半步。他的身段犹为漂亮,后退时竟不显得瑟缩,反倒有种从容之感。
明潇紧追不舍,她有石桌做倚仗,只要足够小心,不可能跌倒。从只能瘫卧在床,到可以借助外力站起、走动,耗费了她太多光阴心力。
冷香愈发靠近,再往后退,就会退到明潇无法触及的地方。燕峦正欲撤步,便觉领口一紧,原来明潇竟已攥他的衣领,不许他逃走半步。
体温挨得极近,燕峦无法再保持冷静,他浑身的刺被一根根卸下折断,明潇只需再上前两步,唇瓣便可触碰上他的下颚。
她偏要看他看不知所措,偏要逼得他面容通红,她甚至故意踮起足尖,沉静平和的嗓音如一道惊雷,炸在燕峦的耳畔:
“你真是不识好歹。”
香气,潮湿,心跳,搅得燕峦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燕峦身如沉进镜湖底,即将窒息,又好像被架在火上炙烤,浑身发烫。
“我的驸马也常惹我生气,他已化作白骨,你想去陪他?”明潇继续道。
迎面扑来幽微热气,而那缕唇齿间的清冽茶香,令燕峦失去大半防备,掌心掐得再狠也许用处,他来不及思考明潇威胁般的发问:
“还是说,你想被诛九族?”
公主因芝麻小事诛平民九族,如此骇人听闻、不着边际,明潇当然没有权力,也不会真的付诸实践。
燕峦忘记闭眼与拒绝,只这么傻傻愣着,好似湖心亭中屹立的玉雕。
玉雕闻风便随,他如释负重般叹气,甚至扯出一抹凄苦的笑,泪水更盛:
“我哪还有九族供你诛?”
明潇错愕地愣了愣,她似想说些什么,双唇空空翕动了两下,便出人意料地回身,一步步坐回轮椅。
她的唇没有彻底凑上前去,可从她口中吐出来的话,却不留情面地刺痛了燕峦。
燕峦输得彻底,什么委屈什么伤怀,此刻通通顾不上。
他捏住石桌一角,手腕浮出醒目的筋脉。
明潇先前命叶慈查探燕峦的底细,并未查得那样细致。燕峦即说无九族可诛,莫非他是飘零孤儿?
“你送我回房,此事一笔勾销。”明潇抱过香盒,不再说话。
燕峦喉间划过无穷的酸涩,她竟不觉得自己做得过分,她那样咄咄逼人,逗猫逗狗一样戏弄他……
他忽然不喜欢这位靖阳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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