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孟太后的哭声渐渐小了。
“小人知道殿下难过!”赵姑姑逾越了规矩,不惜捉住明潇的小臂,百般语重心长,“可是您也瞧见了,太后待那人偶珍重得很,她是把那当成了您,才会……她何尝不是心疼您!”
“姑姑不必再说。”明潇用全力去控制情绪,已然冷静沉着到了恐怖的地步,“我都明白。”
赵姑姑知道劝不住了,唯有亲自送明潇离开寿宁殿。她年近花甲,孟太后与明潇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个她都割舍不下。
倘若孟太后未做先帝的皇后,就不会有今日,赵姑姑心酸不已,她在屋檐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唉声叹气地进殿。
*
马车离宫时途经御花园,与另一幅华丽仪仗不期而遇。
明潇掀开车帘,皮笑肉不笑,她隔着朦胧的雨,向另幅仪仗上高坐的男子点头:“皇兄,她歇下了。”
恰逢雷声滚滚倾泄,延庆帝装作未听清妹妹的话:“靖阳,你的气色为何如此差?”
明潇算着从乾元殿至寿宁殿的时间,又算了算自己在寿宁殿停留的时间,便明白早在自己进寿宁殿前,御驾就已启程。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昨晚梦见幼时与母后父皇一起放天灯的事。”
到了四十岁,延庆帝依旧儒雅。他细微的情绪,被轻而易举地遮过:“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记性这般好?”
明潇轻哼道:“皇兄若不信便罢了,靖阳这便回府去,再也不进宫了。”
寿宁殿中才历伤心事,她的委屈装得怎么都不像,风中传来延庆帝的一声笑:“不要总闹脾气。雨大,你快些回府去。”
这样猛烈的暴雨,延庆帝毫无留客之意,尾音坠地时,他亦偏过了头,命仪仗继续往前。
天际乌云翻涌成浪。
明潇透过马车后窗,死死注视延庆帝向寿宁殿的方向去。待皇帝御驾彻底消失不见,力量便自她的指尖开始抽离,她顺着车厢内壁瘫软,倚靠着金素的肩膀。
“殿下……”金素用袖口为明潇拭泪,她不喜欢明潇进宫见太后,十次入宫,有七八次都不欢而散,“倚着我哭会儿罢?”
马车车帘忽地被掀开,驾车的叶慈身披斗笠蓑衣,从车外钻了进来。她耳力过人,听见了金素的提议,以为明潇当真掉了眼泪,便赶紧进车瞧一瞧。
然而明潇只是神情恹恹地倚在金素肩头,见到叶慈,她甚至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叶慈,你坐过来歇歇,待雨小一些再回府。”
叶慈嘴笨,呆得像根木头,想不出半句劝慰的话,她又急又心疼,静悄悄取下蓑衣斗笠,紧贴着明潇坐下。半晌,她挤出一句:“殿下别哭啊……”
金素明白叶慈出于好心,却也急急忙忙拨弄了她一下。后者不知缘由,选择缄口。
雨声似珠落玉盘,明潇从不因眼泪而羞耻,只是人遇见委屈若一味逞强地不哭,可真是要憋死了。
话刚说完,明潇就簌簌落了几滴眼泪,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她扬手擦干水渍,笑道:“一旦哭过,事情就该翻篇。不必为我担心。”
*
寿宁殿。
延庆帝略一整理衣冠,道:“听说她的情况不大好。”
赵姑姑将明潇撇了出去,只答道:“是,太后早起后便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延庆帝挥退赵姑姑,端着药进踏进寝殿。他撩开纱幔,孟简闭眼卧在榻上,怀中抱着她最为珍爱的人偶。
他无奈地笑了笑,握拳在枕畔轻敲:“阿简,喝药了。”
如此四五次后,孟简才懒洋洋睁眼,她将人偶放到远离延庆帝的一侧去,浑身戒备:“我不喝……”
“你不喝药,病是好不了的。”对于哄孟简喝药一事,延庆帝轻车熟路,“阿虎若晓得,该心疼你了。”
“会吗?”孟简心肠蓦地一软,她卸下防备,笑意吟吟接过汤药。一碗药饮尽,她觉得延庆帝亲切了许多,遂炫耀般举起人偶,双目放光:“她是不是很漂亮可爱?”
延庆帝轻轻嗯了一声,任孟简如何夸赞人,他都静静听着,时不时接上两句话。
一番自说自话后,孟简觉得她可以与眼前的“陌生人”交谈更多的事,便愤愤说道:“方才来了个坏人,欺负阿虎。”
昔年给女儿明潇取乳名时,孟简灵光一现,她先去思索寓意,再去考虑音形的优美。虎勇猛威武、英姿焕发,这就是她美好的寄愿。
延庆帝不问谁来欺负,只问如何欺负:“怎么个欺负法?”
孟简收紧双臂,轻轻抚摸人偶的虎头帽,似在安抚襁褓婴儿:“她扔了她,扔得那样远,她肯定很痛!”
孟简有时说话指代不明,好在延庆帝能听懂:“你哄哄她,她就不痛了。”
孟简若有所思地点头,蓦然,她的脸色变得阴森恐怖,如染鬼气,低语道:“不管谁惹她伤心,都会遭报应。”
延庆帝一怔,生命力犹如被人逐渐抽干,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废萎靡下去。自相遇之日起,他甚少在孟简跟前掩饰什么东西,包括现下的失态。
延庆帝年少时被遣去边关,两年后的中秋方受诏回京。他怀着求娶意中人的决心入宫,却在御花园里遇见怀胎七月的孟简。
裕京城里的人,嘴可真严啊。
侍从解释说孟简是新立的继后,他便冷笑着唤了声“皇后”。阔别两年的意中人已比他高出一个辈分,纵然他有再多话想问,都是无用。
而后孟简的泪水落下来,他手足无措,想递一块巾帕给她,可他出行从来不带什么巾帕。
寿宁殿外的雨未有止意。
“这是什么?”孟简忽然发现了某个新鲜东西,她诧异地扬起指尖,欲温柔抚过延庆帝颈侧,“这里怎么有块疤——会痛吗?”
“会痛,”延庆帝避开她嶙峋的手腕,不让她碰,仿佛她一旦触碰,伤疤就会破开血口,“所以阿简不要碰。”
孟简闷闷不乐而缩回手,很快又沉沉睡去。
*
暴雨初降的时分,既是明潇踏进寿宁殿的时间,也是燕峦离家赴约的时间。
燕峦对镜整理了许久仪容,奈何再怎么费心,眼眶周围的红色都遮不干净。
已不能再拖下去,他只能硬着头皮出门,谁知家门一开,燕长华居然还在门外等他。
“你无事便好。明日去姨母家用午饭罢,好吗?”燕长华挤在屋檐下躲雨,眉目间皆是担忧。细细算来,她留在世上的血亲唯有女儿慧娘与侄儿燕峦:“我不久留了,趁着雨势未大,这便归家去。”
她翻脸离开的时候,雨还没有落下来。故而他停留在这里不为避雨,只为再与燕峦说几句话。
见燕长华因忧未走,燕峦顿觉愧疚:“姨母,对不住,我不该那么对你说话……”
“没有关系,是我有错在先,我想一出是一出,往后咱们不提了。”燕长华的本意是为女儿寻个庇护,既然燕峦这条路行不通,她便思索起旁的法子。
两人多说了几句,燕峦为姨母取来一件避雨的蓑衣。
目送燕长华离去后,他翻身乘上白马。白马快如疾电,忽听天际惊雷猛炸,一道电光吓得街边幼童啼哭不止,暴雨紧随而至。
月白衣衫拥着雨幕,燕峦牢牢护住香盒、画卷,但愿能尽快赶到长公主府赴约。
他居住春平坊与靖阳长公主府隔了三座坊市,府外守卫见到淋过雨的燕峦,大惊失色道:“燕公子来得不巧,长公主入宫,尚未回府。”
雨水顺着燕峦额角的鬓发滑落,自锁骨滚进胸膛,他抿抿唇,失落不已:“我有东西定要亲手交给她。”
“公子稍候,”守卫先请燕峦进门房避雨,恭敬道,“小人前去通传长史。”
府中长史唤作长嬴,她看见衣衫湿了大半的燕峦,也吃了一惊:“请进府等候罢!”
这是燕峦第二次走进明潇居住的院落,却是首次注意到院落门外的匾额——山居斋。“山居”二字搭配颇具磅礴古意,不知是谁为此题名。
燕峦与长嬴再三推托,终究拗不过她,遂没有自己撑伞。长嬴把燕峦送到山居斋正厅,道:“小人去寻一套干净衣物,公子待会儿换上,切莫着凉。您莫怪殿下不在府中,实在是您来得不及时。”
燕峦当然不会去责怪无辜的明潇:“我自会向殿下解释——她出门多久了?”
“这倒巧了。”长嬴略显遗憾,“她前脚刚走,您后脚便来了。”
约定的时间刚过片刻,明潇便放弃了等待。失落之余,燕峦无声自嘲道,他又算什么人物,凭什么让尊贵的长公主为他苦等?
来迟半步,明潇便不可能为他停留。
风雨凄凄,盛夏闷热。
长嬴拿走了岑娘子遗作,只是那盒安神香,燕峦非要自己交付不可。她取来一套赤色衣裳,请燕峦更换:“这套衣裳应该合身,公子换上瞧瞧。”
衣衫暗绣金线,袖口则纹着一只酣眠的虎。燕峦辨认出这价值不菲的衣料,不禁好奇地多问:“这是谁的衣裳?”
长嬴双眸微阖,轻声答道:“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公子请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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