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燕峦与谢恣的容貌并不相似,但挡不住明潇愈发强烈的心思。
她坐回小榻,出乎意料的,未命燕峦闭嘴:“行,你哭罢。但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伤心。”
燕峦扭头,狠狠抹了一把脸。他正在气恼伤心的头上,听见长公主如此一说,小脾气便舞得更为肆意。
他不在乎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他只晓得自己心里有委屈:“我偏不哭。”
明潇脊背一颤。
燕峦别着脸,看不见明潇的神色有多么惊讶。
他委屈得厉害,哪怕顶撞完长公主就掉脑袋也可以,反正他早就没有九族可以诛,只是,这口委屈不发泄出来是万万不成的。
燕峦一屁股坐下,沉声道:“其实我又未哭出声,不会叨扰你。”
两人相距甚远,明潇稍微偏过脑袋,慢慢在他的眼里品出一些愤慨。
这个时候逗逗他,会怎样?
明潇用折扇敲了敲车厢内壁,道:“燕峦,你莫非想滚下车去?”
倘若燕峦这死心眼当真和她较起劲,梗着脖子冲下车去,便将人再捉回来。
用狗尾草逗弄狸奴时,狸奴也时远时近,一股脑生气跑走,又咧着嘴蹭过来讨好;用“滚”字骂谢恣时,谢恣也从未真正离开过。
燕峦哽了哽,似真要把“滚”付诸行动,阴云掠过他的面庞,他撩开车帘,见满目车水马龙、盛世太平,态势居然一下子萎靡。
“走啊。”明潇眉目含笑,“请你来,你不愿,请你走,你也不愿。”
“外面人多。”燕峦目视前方,肩背紧绷成直线,他收净泪水,恢复了平日冰凉的神情,“人多口杂,流言害人。”
明潇僵僵地寒笑两声:“我见你被人欺负,想着替你解围才邀你上车。你以为呢?以为我是强取民男的恶霸吗?”
燕峦霎时怔住,他哑口无言地坐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害怕私事被长公主知道,更怕被她看了笑话,原来她并非要笑话他……
是他以小人之心揣君子之腹。
两人并肩坐着,燕峦纤长的侧影落入明潇眼中,他的身段极为漂亮,肩宽腰窄,高大却不粗蠢,单薄却不孱弱。
这道熟悉的身姿,竟让明潇恍惚地递出手。再往前,指尖便会触碰到燕峦眼尾的泪痣,点出一圈清澈的涟漪……
咣当!
指尖尚未触摸到他的肌肤,车厢里起了不小的动静,半张茶桌被撞得歪歪斜斜。
明潇自知冒犯,亦被这动静惊到,她心虚了摇摇折扇,面露几分诧异:“我从来不晓你还能……”
在燕峦惊骇的注视下,明潇终于寻到一个合适的形容:“从不晓得你还能像蛐蛐一样——弹出去。”
燕峦摩挲着眼尾,震惊到说不出话。
明潇没有触碰到他,他却觉得整张面孔都灼热发烫。眼尾泪痕未干,残存点点湿润,桃花清露尚留凉意。
他张了张嘴,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响。
明潇眨了眨桃花眼,道:“常哭对眼睛不好。”
燕峦未回神,始作俑者竟已翩然抽身。
触感犹在,他如鼓的心跳犹隆隆作响,明潇却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他摸不着岸,便固执地拽住浮木,不肯游上岸,字字皆顿地说道:“你怎、怎么能!”
南山初遇时的沉稳君子,现在成为了一触即燃的炮仗。这炮仗很温和,爆炸时虽有声响,却伤不到无辜。
明潇拉不下脸,不想为自己的唐突道歉,遂嘴硬道:“我为你拭泪而已。”
哪里是在拭泪!燕峦无声地呐喊,她分明是在戏弄他!
长公主把他当成好欺负的傻子,以为他看不出来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是男子,你是女子!”燕峦羞愤交加,慌得丢了主意,憋红了脸也憋不出更多的话。
这红色,甚至蔓延上他白皙的手臂,如同熬出一锅烈油,全部倾倒在上面。
——他根本不晓得,明潇想要安慰的对象从来都不是他。
火候似乎够了,再招惹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罢了,我的确冒犯又唐突。”明潇真诚地微笑,决定施以援手,“你要去何处,我送你一程。”
“对不起”三个字烫口极了,此生有幸听见靖阳殿下亲口道出的人少之又少。
难堪与委屈萦绕在心头,燕峦咬牙切齿道:“不,不必了。请殿下寻个人少的地方,放我下车。”
明潇却长眉微皱,不悦地默了默:“我替你解了围。”
“多谢殿下好意!”燕峦郑重地拱手,“可我还是要下车。”
“燕衔云,你太不识抬举。既然如此,我就不抬举了。”明潇的声线寒意彻骨,“叶慈,停车,请燕公子滚下去。”
燕峦为此怔忡,长公主这是何意?是要与他在此断义?
那正好!
正好他想离这位让自己丢脸、戏弄自己的贵人远一些!
燕峦忽觉得轻松释然,浑身的怨气都——这口气未如愿吐出来,他侧过脸,小心谨慎地睨了眼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目视前方,折扇再遮住半张花颜,眸子的光芒冰冷胜雪。
燕峦刚挪了一步,正欲跳下车,便猛然想起自己尚有承诺。他握了握拳头,道:“从前我答应为殿下制香,我会兑现诺言。”
他逆光而站时,容颜隐于阴影,身躯却被温和的柔和勾勒描摹,清绝无双。
亡夫的身影钻入脑海,明潇不大期盼地“嗯”了一声。燕峦干脆也不多说,径直离去。
客人走后,金素从前室挪回了车厢。
她与明潇一同坐在榻上,低声笑道:“狸奴都比他乖。”
“他哪里比得过狸奴有趣?也就顶嘴耍脾气的时候像个活人。”明潇噙着笑意,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殿下喜欢他,便抢过来。”尽管金素不喜燕峦,奈何长公主对那人颇感兴趣。
“你知不知道狸奴什么时候最好玩?”明潇自问自答,“龇牙咧嘴地跑远,很快又跑回来,求我摸它的时候。”
金素惊恐道:“他绝不可能求殿下摸摸!绝不可能!”
“燕衔云嘛,”飒的一声,明潇挥开折扇,“自卑又敏感,与亲人的关系也不怎么好,这样的人啊……”
明潇若有所思,忽嫣然一笑。
*
长街车水马龙。
“燕兄,好巧啊。”
燕峦刚下车不远,便被人叫住。这人是他的同窗,他惯于独来独往,旁人都当他不好相处,唯这位同窗乐得和他说话。
燕峦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实则内心已打起大鼓,果不其然,继而便听同窗说道:
“我见你从那马车中下来。了不得,赤金马车,两匹赤马开道,它主人必定出身高贵。”
“或许罢。”燕峦敷衍地答道。
话音落地,燕峦猝然扭头,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去追寻长公主府马车的踪影。
为时已晚,他只望见愈行愈远的车轱辘。
罢了。
追什么,有什么好追的……
昨夜离府时听见的琵琶声犹在耳侧,只需稍稍回想一番月夜里哀伤、激昂的曲调,他的整颗心便紧紧揪作一团。
他无声地自责,早知道要不欢而散,他上车的时候就该问她琵琶之事。
“诶,燕兄,你怎么失魂落魄的?那马车上坐的是谁?”同窗他热情如火,哪怕与燕峦不熟,也要强行勾肩搭背。
“失魂落魄?有吗?”燕峦反问。
“行,你说没有就没有罢。”同窗平时咋咋呼呼,这会儿倒很敏锐,“你一直摸眼睛做甚?眼睛不适?”
“啊……”燕峦茫然失措。
难道,自己一直在抚摸被长公主触碰过的位置吗?
明明根本没有真的碰到,明明温度早就散去,燕峦却觉得她的指尖还停留在那里。
他起了半身鸡皮疙瘩,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同窗又道:“你神神鬼鬼的,不如同我去护国寺上柱香,再挂一枚许愿笺罢。刚好快要考试了,也盼考出个好名堂。”
“我不信那个。”能否考上都无所谓,燕峦需要的只是一个目标,一个让他觉得生活有盼头的目标。
奈何同窗热情过甚,燕峦实在拗不过他,很快,两人一道站在护国寺的许愿树下。
护国寺的许愿笺分为两种,一种已刻好笺语,一种则空空一片,等待许愿人自己雕刻愿望和名姓。
这是个新鲜东西,护国寺的僧人解释道硬:“施主想许什么愿,用小刀刻上去。护国寺最是灵验。”
接过竹笺与刻刀后,燕峦迟迟没有动静。
他对人生毫无期盼,如若非得选一个出来,便是知晓那首琵琶曲的名字——这样的东西,怎能往许愿树上挂。
半晌,“余生顺遂”与“燕峦”几个字出现在许愿笺上。
燕峦攀上扶梯,欲将竹笺挂上树梢,偏偏起了风,吹得扶梯东倒西歪。
他下意识拽住一根树梢,幸运地稳住了身形。然而树梢头的另一枚竹笺却没有那样幸运,它打着旋子徐徐落地,啪嗒一声,跌进树冠的阴影里。
燕峦唯有跳下扶梯去捡,他虽不信鬼神,挂许愿笺也只是图个新鲜。可是万一这枚竹笺的主人相信呢?他弄掉人家的竹笺,岂非毁了人家的愿?
垂眸细看,这枚掉落的。竹笺足有手掌长,却只刻着短短几个字:愿母亲康健。
落款则是:明潇。
燕峦睫羽轻颤,他虔诚认真地将此笺挂上最高处的树枝,但愿能够补偿过失,别让这位叫做“明潇”的姑娘愿望落空。
“明”姓在晋国少见,燕峦只知皇族世代叫做这个姓氏。说起皇族,他也认识那么一位呢。
所以,靖阳长公主叫做什么名字呢?
……刚刚在车里,长公主是不是对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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