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潇茫然地张了两下嘴,喉间蓦然爆发出一声呜咽:“人呢?她们人在哪里?都死了吗?”
谢恣的手掌被抠出两道血痕,他忍着血肉之痛,道:“你放心!我已派人去了乱葬岗,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若有人一息尚存,我一定救活她们!”
“我、我也要去乱葬岗……”比起□□的疼痛,心里的痛楚更甚,明潇语不成调,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一直烧到胸口,“你带我去,谢子安,帮帮我,帮……”
一声含糊不清的啜泣慢慢炸开,明潇蓦然瞪大眼睛,手指抽搐两下,便没了动静。
“殿下!?”谢恣心急如焚,干脆用双手去挖刨数不清的碎石块。
只不过两三下,他的指尖便渗出艳红的血珠,随从们急急去拦时,他的几块指甲已破裂碎烂,鲜血顺着手指流淌,触目惊心。
这个人不能死在这里,千万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有心愿未对她说过,还有许过的诺言没有达成,昨日还答应她,要带她去骑马的……
堆在明潇身上的石头终于尽数挪开,谢恣十根手指血迹斑斑,不成模样。
虽说十指连心,但他顾不得这些疼痛,紧紧抱起明潇,将她护进怀中:“明潇,醒一醒!”
*
一场暴雨与惊惧,足以造出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
明潇苏醒已是三日后,她睁眼,本能地去舒展四肢,一切都正常如旧,唯独左腿毫无反应。她先是怔愣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去回想。
她的记忆,停留谢恣带来皇帝下旨杖毙她的仆从的消息时。
“金素——!”顾不上左腿,明潇嘶声去唤侍女的名字,她绝不相信她们就这样死了。
三日前与她同去寿宁殿的共有四人,金素、叶慈、小满,以及照顾她十几载的李嬷嬷。她一眨眼,便可窥见故人的音容笑貌,心头犹似滴血,剧痛无比。
李嬷嬷照顾她十几年,比母后还要亲近,金素叶慈与她好似姊妹,而小满,小满根本就是个小丫头啊……
帘幔稍动,一名侍女探进头来。
明潇急切问道:“她们,如何了?”
这侍女的眼神飘忽不定,事情难以拖下去,活着的人总有一日要知道真相:“金素与叶慈正在医治。小满和李嬷嬷,都……”
咔擦一声,锦被由明潇撕出一道裂口。
她整个人在瞬间便萎靡,没了生机活力。
怎么可能……
然而她还有事要做,有话要问,她不能就此颓废下去:“陛下呢?我母后呢?”
帘幔又动了一下,明潇这才发现屋里站着另一个人。
一如既往,皇帝温声唤出妹妹的名字:“潇潇。”
“你——”明潇虽是仰视,却似居高临下。
所有的恭敬都是泡影,她心中只剩怨恨与疑问。
那侍女退至屋外,屋中只剩一对兄妹。
皇帝神色无异,缓缓坐在床边,开门见山道:“先谈我与孟简罢。她本该与我结成连理。”
他猜出妹妹的心底事,三言两语便将十几年前的原委交代清楚,从少年事旖旎纯粹的心事,再到无可挽回的阴差阳错。
明潇默默听着,指尖拂过冰凉的面庞,却触到自己滚烫的泪珠。
她明白了。
如果她不出生,父皇死后,孟简与皇兄就有机会再续前缘,可惜皇兄回京后孟简已有孕七月。
她的存在,让这对旧情人永远要面对伦理的审判,永远不可能心无芥蒂。
“故而你们待我忽冷忽热,原来如此啊。”明潇凄惨地笑了一声,笑容里全是瘆人的天真,“每每看见我,你们必然都隔应极了,是罢?”
平心而论,孟简与皇帝都待她有求必应,偏偏在这份溺爱里,被她品出了一味令人疑惑的疏离。
她以为这是母兄性情使然,不曾多想,今日竟得到了答案。
“潇潇,”皇帝不置可否,“你的母亲十分爱你,我和她都不希望你受伤害。”
“爱我,又恨我。”红玉银蝶钗放在床头柜上,尾端绽放出炫目光华,美得醉人。
明潇拿起它,徒手为自己挽发:“但是我又有什么错?”
如在审视犯人,她目光冷冽:“不愿我受伤害,却下旨杖毙我的侍女,我的护卫?皇兄,你听听自己的话,就不觉得可笑吗?”
皇帝一言不发。
他恨自己与孟简好不容易得来的亲密时光被人毁了,可明潇是孟简唯一的女儿,又是自己最年少的妹妹,他总不能去责罚明潇。
半晌,他才说道:“皇兄再挑几个好的来伺候你。”
晋国的雨季,光线总是如此晦暗。
明潇把骨节捏得咯吱作响,目露凶光:“皇兄,何不换一种思路。若从不存在的人是你……”
“我们的命数会否——都会不同!”
只一眨眼的时间,银钗疾如箭矢,猛力往前刺去!
“啊!”
尖锐凄厉的叫声炸开,却不属于颈间鲜血直流的皇帝。
匆匆赶来探望女儿的孟简看见这一幕,顿时气血上涌、眩晕不止,竟直直昏倒在地。
“阿简!”皇帝不顾伤势,惊慌失措地奔过去。
咔哒,银钗被明潇捏成两截。
她喉间生疼,涌起一股血腥气息,虽想赶到母亲身边去,却受制于身体,只得挣扎两下,便眼睁睁看着皇帝抱走孟简。
低泣声陆陆续续,明潇终于意识到左腿失去了知觉。
那块压在身上的大石头……
这时再想哭,已经没有眼泪了。
*
接下来的时日,明潇一直留在寝殿内,不曾离开半步。
孟简受了大惊,醒来后居然识人不清,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至于皇帝,险些因明潇的行为丧命,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宫里的太后、皇帝,甚至长公主先后生病,此等奇事闻所未闻,引出来的流言蜚语,自然也被压了下去。
自从回宫,明潇便没有见过谢恣,她的心事全部由“家事”“己事”占据,没有精力去过问青梅竹马。
十五日后,皇帝终于再次来探望妹妹。
明潇手捧乐谱,懒得抬头。
皇帝的颈间缠着白色绷带,说话时声音嘶哑:“潇潇,你以为我死了,一切就能结束?不是那样的,你会背上弑君的名头,余生不会好过。”
哐——
床头柜的瓷碗被明潇扫落,破碎声听得人心惊肉跳,褐色的汤药宛如一滩黑血,徐徐蔓延。
她仍不说话,继续瞅着手中的书册。
小满和李嬷嬷的后事已经打点妥善,长乐殿的宫人们若有想出宫去的,只需知会一声司宫局。
明潇轻抚毫无知觉的左腿,突然想再策马南山,大晋南边焚月关的风景甚美,她也想去瞧瞧……
罢了。
死也无憾。
皇帝想让谁死,仅是一句话的事。
皇帝目光轻颤,眉宇间漫上哀愁:“而你的母亲,你总是令她痛苦。你的出生、你的冲动,总在使她饱受折磨。”
又是一声响动,靠枕被明潇扔了出去。
令孟简痛苦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她,谁问过她愿不愿意出生呢?
想把责任都推至她头上,绝对不可能。
皇帝拾起柔软的靠枕,轻轻拍了拍:“潇潇,你残败的左腿,和……如今的孟简,足够让你长记性,是不是?”
明潇还是不说话。
“原本我是这样想的。等你择定驸马,我传位于太子,我便带孟简离京,她的余生会自由而快乐。”皇帝继续说下去,仅听语气,仿佛只是在与妹妹亲切地闲谈,“可是现在呢?潇潇,你撞破了我们的秘密,又因此废了一条腿,往后她再也不可能真心待我。”
“那日我只是为她绾发啊……”提起在宫中与孟简仅有的亲密时光,皇帝竟突然颤抖起了声线,他遮住半张脸,艰难忍耐,“全被毁了……”
书册再度翻过一页,明潇有了动静,说出的却是有力短促的驱逐:
“滚。”
皇帝无言。
他平生头一次听见有人让他滚。
他的妹妹是否太有恃无恐,笃定他不会赐死她?
那么她的确赌对了。
孟简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再者,长兄如父,十几年过去,他已视明潇为骨肉——该如何下狠手呢?
皇帝轻抚明潇的发顶,又在得到反抗之前及时抽手:“好好休息,养好身子。”
明潇无动于衷,脸上半丝情绪也无,她对兄长的关怀置若罔闻,扯过锦被,倒头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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