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河晏,盛世太平,燕峦当然听得到。
他瞥向雅间紧闭的门,门外便是长公主口中的盛世——那与他有何关系?
环在颈间的手臂愈发收紧,燕峦感受到一阵稳健有力的心跳,他分不清这心跳属于谁,慌里慌张地唤道:“殿下?”
长公主的额头抵住他的下颚,虽仍醒着,却不出声。他褪下碧色外衫,遮住明潇的身体与脸庞,将人打横抱起,再身姿轻盈地翻出窗户,直往望江楼后院奔去。
秋日阳光和煦,燕峦怀中的病骨轻似鸿羽。
行至长公主府的马车前,金素等人大惊失色。
“起了敏症。我已搭过脉,无性命之忧。”燕峦不紧不慢,力求三言两语便讲清原委,“殿下食用过桃花鸡与上汤白菜。”
金素心中已然有数,道:“殿下身份尊贵,在酒楼里发作敏症绝非小事。请公子驾车送殿下回府,府中自有御医。且公子似乎通医道,说不定能帮上一二。”
她需要留下来,凭长公主侍女的身份,问望江楼要个说法。纵然那两道菜由明潇自己吞入腹中,金素也不能轻易放下此事。若菜肴中有其他不干不净的东西,“敏症”便成了幌子。
燕峦应下此事,也钻进车内,由叶慈驾车回府。
天色渐晚,车帘一放,车厢里便暗得看不清东西。
明潇的脑子一团浆糊,她抱膝缩在小榻一角,直勾勾盯着眼前的郎君:“我很想你。”
燕峦瞠目结舌。
想他?为何会想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何德何能值得殿下挂记?
“往后我们别再吵架。你走时说得那些话,真令人伤心。”明潇往后蹭了蹭,面色酡红,连头皮都变了颜色。
光线晦暗,燕峦的脸庞更似熟透,上次分别时他说了什么……原本是一等一的好记性,这会儿愣是一星半点都记不起来。
他因明潇面色的异样而紧张,便犹疑着递出一只手:“殿下的面色不太对,再准我把脉试试。”
明潇哪里肯,抱着膝盖使劲往后缩:“我不许。”
从前不知靖阳殿下的孩子脾气,这显然是醉酒之人撒泼耍赖,燕峦无奈地跟着她一道往角落里去:“殿下,不要闹。”
原来靖阳殿下生有两颗尖尖的虎牙,她肆意地露齿而笑,双臂努力撑住燕峦的胸膛,不许他靠近自己半分——谢恣说走就走,一回来就想靠近她?绝无可能!
再拖下去恐有不测,燕峦心一横,用力捏住她的手腕,将人朝自己怀里带。
这个脉,他非诊不可。
用力一拽,明潇整个人都扑进他怀中,他正欲再度搭脉,竟突然觉得胸口疼痛欲烈,低头一瞧,原来是长公主一拳砸过来,正巧砸在心窝口。
燕峦捂着胸口猛烈干咳,这一拳,未免力气太大了罢……
若再受一拳,恐怕他得折在马车里。
万般无奈,他只能点了明潇的两处穴位,确认人安睡无虞后,才稍松一口气。
*
四年前。
明潇新得一支红玉银蝶钗,兴冲冲直奔寿宁殿。
戴上它给母后瞧一瞧,若能搏得她一笑,何乐而不为。
宫中不许骑马,明潇却偏不听从。黑色骏马毛色发亮,驮着她奔至寿宁殿外,将跟随的宫人们远远甩下。
她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赵姑姑跟前:“姑姑怎么在殿外?母后呢?”
一滴冷汗,顺着赵姑姑的额角滑落:“太后正在歇息,殿下晚些再来罢。”
明潇皱皱鼻子,捏着银蝶的翅膀问道:“姑姑看我这支银钗好不好看?”
未及赵姑姑那声“好看”落地,明潇已提着衣摆冲了出去。赵姑姑错愕地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大喊道:“快拦住殿下!”
明潇两条矫健的小腿迈得飞快,甩得赵姑姑等人没了影子。
转眼间,她已冲上寿宁殿的长阶,步履轻盈地走向内殿。念及孟简正在歇息,她的动作极轻,生怕吵醒了母亲,不能给出惊喜。
银钗熠熠生辉,金色碎芒炫目耀眼。明潇掀开内殿门帘,却蓦然听见屏风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这支步摇喜欢吗?阿简。”
……这声音是,皇兄?
绣鞋鞋底踏着软绵的地毯,明潇靠近横亘在眼前的紫檀镂雕屏风。
阴沉的天色下,好像只有妆台前是明亮的。天光那般温柔和煦,妆镜映出了孟简,她只有三十余岁,容颜姣好,乌发浓密柔顺。
皇帝手持珠钗,轻轻挑起她的发丝,笑意极为温和:“上一次为你梳头,是什么时候?”
“我十六岁的时候罢。你还未去边关,我也没有进宫。”说完这话,孟简沉闷的声音忽然明亮清脆了许多,字字都含有微弱喜悦,“我俩藏在游船里,船身一晃,我来不及站稳,一头栽进你怀里,发髻全散了……”
“嗯,我还以为你忘记了。”皇帝笑了笑,又道,“阿简,等潇潇的婚事定下来,我俩出宫去罢?”
“你们——!”
瞳孔骤然紧缩,明潇只觉双腿犹如陷进泥淖,她浑身冰凉,指尖死死扣进镂雕屏风的空隙中。
她听见自己尖锐的喊叫,猛力一推,推倒的是一道尘封多年的秘闻。
紫檀屏风砰直挺挺倒地,孟简与皇帝瞬间面色煞白。
明潇跑得那样快,寿宁殿的宫女侍卫都比不过她。他们想要拦住他,却输给她惊人的速度与力量。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暴雨,乌骓马在宫道上疾驰,这是明潇亲手喂养大的宝驹,能日行千里,速度疾如闪电。
乌骓一路奔出皇宫,明潇四肢冰凉,头脑却燥热得厉害,再大的冷风也无法使她冷静。
不知不觉,竟已奔至郊外。
前面便是南山,遍植松柏,明潇想躲进去,躲到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
京城连日暴雨,正是在这一天,明潇遇见了从山体坠下的滚石。
她的左腿压在巨石下,身上亦有数不清的大小石块堆积。乌骓想救出主人,奈何它难成此事,唯有哀戚地咴叫。
明潇疼得几乎晕厥,她清清楚楚感受到巨石的重量有多么可怖。她轻抚乌骓的脖颈,一声声叮嘱道:“快……快去山下找人。”
乌骓迟疑地又尝试了几次,它晓得自己势单力薄,也知道主人不可再耽搁,转身飞奔下山。
天色渐晚,明潇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她又冷又饿,意识渐渐模糊。不知南山夜间有无野兽,有野兽也好,最好两三下便能将她啃食干净,免得她要受那许多苦。
不如就死在这里,不如就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成!
她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了!
她该回去质问寿宁殿里的那两个人,她还这么年轻,手中尚有大好年华!
天幕掠过惊雷,明潇试图推开压在身上的巨石,却无济于事。雨势愈发猛烈汹涌,她左腿的疼痛渐渐轻了。
入目皆是青翠,她却觉得这绿色转成死寂的灰白。
忽听远处响起两道马蹄声响,其中一道属于她熟悉的乌骓,另一道……是谁?
明潇茫然掀起眼皮,要把来人看个清楚。可她的眼皮沉重疲惫,整个人如同泡在湖水中,沉进冰凉黑暗的湖底。
……是谁?
待那人近至身前,明潇才看清对方的容颜。来人生得高大,满面哀戚惊慌,她抓紧他的赤色衣袖,喃喃唤道:“谢子安……”
她等得太久,恍如隔世。
有人用力握住她的手,急切地哄着,安抚着。
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固执地将脸埋进谢恣掌心,放声大哭。
“别害怕,殿下,不要怕。马上救你出来。”谢恣目光殷切,命人清理走大大小小的石块。
他的手臂,比明潇抖得更为厉害,当两人的体温借手指相融,他陷进此生少有的犹疑:“殿下,有件事,我得立刻告诉你……”
“陛下下了旨,将随你去寿宁殿的宫人……”谢恣不忍地垂首,“全部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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