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晨光熹微。
携着虎纹披风,长嬴探听到了燕峦的住处。平心而论,自从母父相继去世,长公主便待她亲厚,她愿意跑这么一趟腿以将功补过。
春平坊是好地段,大门一开,入目便是小小庭院,庭院正中植榕树,郁郁葱葱。
与长嬴仅一面之缘,燕峦的记性派上了用场,他温声道:“长嬴姑娘。”
“正是小人。突然来访,未搅扰公子罢?”长嬴手托披风,来意相当明显。
“无碍,现在尚未到去书院的时辰”燕峦欲请长嬴进屋小坐,“姑娘请进。”
既已寒暄过,长嬴遂直言道:“不敢多叨扰。殿下派我来,只为将这件披风赠予公子。”
披风绣深色虎纹,灵巧别致,且燕峦并非心盲眼瞎之人,他深深知晓此物贵重。
长街一别,燕峦始终觉着眼尾长了东西,一日足要照七八次镜子才安心。
马车里若即若离的触感扰乱他的心神,加之每每闭上眼睛,眼前总会浮现长公主淡淡的笑,一日过去,他几乎食不安寝。
“殿下为何赠我披风?”燕峦问道。
这……殿下没交代啊。长嬴傻了眼,恰好凉风拂面,她胡诌道:“快入秋了,殿下怕公子受冻。”
晋国入秋早,现在来送披风,倒也不算太早。
燕峦信以为真,他双手接过披风,牢牢攥紧。他与殿下闹得彼此不快,殿下居然还惦记他的冷暖,他真是太不知好歹了:“麻烦姑娘叮嘱殿下,她身体不好……不可常动怒。”
长嬴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殿下是金枝玉叶,谁会闲着没事惹她动怒?公子,您在说什么呀?”
燕峦窘迫地垂了下脑袋:“我该亲自登门去道谢致歉,让我随姑娘同去把。”
长嬴却说道:“公子不必费心。殿下近几日都住在宫中陪伴太后呢,不知何时回府。”
失落席卷而来,不熟悉的两人没有多聊,很快便分开。
燕峦的话,由长嬴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了明潇。
“嗯,我的确没有时间招待他。”明潇正要午睡,身旁搁着一炉安神香,“你来,闻闻喜不喜欢这香料。”
“殿下要赏给我吗?”长嬴眼巴巴地凑过去,双目放光,“只赏给我一个人?”
明潇摸摸她的耳垂,忍俊不禁:“也分给了金素与阿慈。”
“……哦,”长嬴背过身子,故作抹了两下眼泪,“原来大家都有,既如此,我才不稀罕。”
旁边站着的金素冷哼一声,大迈步走远了。
“少在我面前装哭。这是燕衔云制的香料,与陈御医的旧配方别无二致,很是好用。我心疼你,才会送你。”明潇扯住长嬴的袖口,简单哄了两句,“好了,不许再闹脾气。”
早在与燕峦共处一室的那天,明潇分辨出安神香配方的那一刻,她便叹了一句天下香料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
不过,她对燕峦制香才能的夸赞,受赞者似乎很是喜欢啊。
*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孟简的精神头一直很好,明潇陪在母亲身边,两人虽算不上多么热络亲近,但能够拥有这样宁静的时光,也算幸事。
转眼便是秋闱,当秋闱结束,明潇也觉得自己在宫中住得够久,遂搬回长公主府。
时值黄昏,裕京城正是热闹的时候。
经过望江楼时,马车行经的速度骤然放缓,叶慈说道:“殿下,路堵住了,需等一等。”
秋闱结束,京中设宴庆贺的学子不在少数。望江楼作为裕京最大的酒楼,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明潇不知拥堵的原因,皱眉道:“换条路走。”
叶慈应声调转车头。
车轱辘刚转没几圈,竟再次停住,外头响起一道温和的男声:“殿下?是殿下吗?”
明潇眸光轻动,把窗帘掀开一道小缝。
车外有位绿衫郎君长身玉立,他似乎清减了几分,容颜皎洁而冰冷,唯独夕阳一照,才有几分暖意人气。
明潇纤长的手指当即车帘,轻嘲道:“燕公子,女男授受不亲,咱俩要在大街上说什么?”
燕峦噎在原地。
半月前,马车里那出闹剧中,他亲口说了类似的话。
正是落日绚烂的时候,素色帘幔似以金线钩织,燕峦不知不觉上前半步,他想知道,帘幔后的殿下是拧眉还是浅笑,他似乎就只看过殿下笑那么一次……
“殿下愿意赏脸吗?望江楼的厨子好厨艺。”燕峦一不爱热闹,此次来望江楼聚餐,乃书院同窗生拉硬拽;二不爱引人注目,擅拦长公主车驾,已用去九成孤胆。
车中的明潇不为所动,一丝声音都懒得出。
她要瞧瞧燕峦如何应对她的脸色,半晌,料想车外的人该有些急了,她才悠哉悠哉探出手,轻盈地撩开帘幔:“去订一间包间,我随后便到。”
果不其然,燕峦神色转霁,这是莫大的惊喜。绿衫翻飞轻摇,它背过身,步履轻快地进了望江楼。
明潇骤觉头疼,谢恣出征当日,留给她的也是这样一道背影,轻快、决绝,仿佛永远不会停留。
从记忆中抽身后,明潇已置身望江楼的雅间中。她的侍女护卫皆留在车中,没有跟随。
身边就是望江楼的跑堂伙计,满面殷勤:“贵人,咱们的新菜式桃花鸡,由李大厨掌勺,您可要试试?”
既然燕峦做东,这话自然问的是他。他贴心询问明潇的喜好与忌口,可惜长公主心不在焉,只敷衍般嗯了两声。
暮色绚烂,明潇渐渐塌下腰肢,单手托腮,伏案而坐,竟忘记身边还有旁人。
望江楼临街,楼中又有庆贺的如云学子,只需张耳,便能听清盛世景象。
一年中盛景常有,年少岁月却不常有,昔年京城长街策马的景象犹在,能带他骑马的人却深埋地底,化作白骨。
若光阴回溯,便不对谢恣说那样难听的话……
“殿下近日可还安好?”这是最普通的问候之语。
“本宫安得很,”明潇眸底含光,“只是不知你在科场上安不安。”
偌大的雅间,两人对视。
郎君选择逃避女郎沉静澄澈的目光,他微微垂首,恨不得藏进金色光羽照不到的地方。
被光羽环绕的明潇笑了笑:“你躲什么?我不是大老虎,我不吃人。而且,是你邀我来望江楼的,不是吗?”
这一次,燕峦看得清清楚楚,长公主千真万确向他笑了。
“燕公子。”
这声呼唤轻柔飘渺,它落在燕峦心尖,令他的心脏蓦然一颤。燕峦抬眸,面色平和沉静,藏在食案下的双手却悄悄攥紧,素净的手背浮出条条筋脉。
袖口皱作一团,这是在望江楼外等待明潇的回应时,自己无意绞出来的痕迹。
他在等明潇继续说下去。
明潇偏偏不急于开口,眼底波光横生。
燕峦慌乱地垂首,似是过了百年之久,他再也坚持不住,投降般问道:“殿下缘何盯着我……”
“本宫在等着传菜而已,”明潇轻笑一声,“燕公子以为呢?”
哪有等待时盯着旁人紧瞧的?燕峦喉间微动,脊背曲起一道弧度:“殿下的披风还在我家中,明日亲自送到府上,连同安神香一起。”
“就这吗?”明潇备感失望,“妄拦本宫车驾的胆量哪里去了?”
燕峦闻言起身,碧色衣袖映着似火的晚霞,他稍微俯首垂首,睫羽盈盈而嘲,郑重地拱手致礼:“一向殿下致歉,不该再三顶撞殿下;二谢殿下相赠披风的恩情。”
望着这挺拔身段,明潇欢喜得很,她摆摆手,让燕峦坐下:“嗯,晓得了。”
以前不知殿下如此寡言啊,难道她还在生气吗?
心绪未及说出,明潇便不许燕峦再开口。长公主以食指轻点唇珠,道:“嘘,衔云,别再说话了。”
她宁静的目光落下来,犹如恩赐给他的怜悯与疼惜,他欲躲过,却无处可躲。
许久之后,望江楼终于为雅间的客人传菜。三荤三素,辅以一道甜点与一盅咸粥,佳肴香味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这道桃花鸡,两位客人务必要尝尝。小店的新菜式、新招牌!”跑堂伙计手脚利落,上完菜后便离开,唯余一桌佳肴。
桃花鸡色泽诱人,底汤熬成金黄,其上浮着些碧绿的葱花与艳红的枸杞,大俗即大雅。厨师显然懂得如何保留食材的本味,未佐以太多辅料,鸡肉的口感尤为鲜美。
桌上多是清淡菜色,适合体弱久病之人。
尝过桃花鸡与上汤白菜后,明潇忽感到一阵轻轻的眩晕,手臂、胸口都泛起瘙痒之感。
她撸起袖管,现出白净的手臂,只见一粒粒红疹,正疯狂蔓延。
她傲慢地轻啧一声,万分平静地向燕峦吩咐道:“我起了敏症。我半滴酒都不能喝。如今我头晕目眩,过会儿可能昏倒。你送我回府去,不要找外头的大夫。”
能够清晰说清病因的病人就是好病人,只可惜燕峦人生的前十几载骄生惯养,入京后又秉承“随便活几天罢了”的态度,不曾在烹饪上下过功夫,故而不知哪道菜会佐以酒水。
事出紧急,燕峦顾不上什么君子之礼、医者之道。他快步上前,道了声“得罪”,便匆匆用手帕敷住明潇手腕,三指随后搭上去,屏气凝神,细细感应:“敏症……”
头昏眼花的长公主殿下连视线也愈发模糊,她勉力撑住眼皮,她掀起眸子,目光逡巡在男子紧绷的下颚。
……这是谁?
是谢恣吗?他不是死了吗?
所以此刻一定置身梦境。
好似飞蝶扑花,水蓝色袖口如蝶翼轻晃,稳稳落进绿蕊中去,这样的拥怀太轻太轻。
她毫无安全感,便在恍惚之间捏住那人衣领,不管不顾地倚靠上他的胸膛。
“怎么不熏香?”明潇喃喃地问,她自己不熏香料,却喜爱谢恣衣料上的檀香气味。
“什、什么香?”另一人结结巴巴地推搡着,没想到殿下力气颇大,竟抱得他脱不了身。他初次进长公主府时,特意以薄荷草熏过衣领,殿下不大喜欢,往后他便不再做。
殿下闭口不言,身躯亦未动。
燕峦胸膛处搁着一双温热手掌,那手指极不安分地寻求安全感,只轻蹭三两下,他的呼吸便几乎凝滞:“快起来,殿下……殿下!”
“你听到了吗?”明潇的双眸半睁半闭,泄出柔和的微光。
燕峦侧耳,只听到望江楼里人声鼎沸,大晋百姓欢笑庆贺。
“听这欢声笑语,听这……海清河晏、盛世太平啊。”明潇双臂紧紧缠绕在燕峦颈间,朱唇呼出的温热气息,就落在他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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