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之后,谢恣往长乐殿跑得愈发勤了。
反正他的身体已经好全,受过的家法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皇帝知晓谢恣的殷勤,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巴不得早些把明潇嫁出去,谢恣品貌俱佳,对妹妹又有真情实意,最合适不过。
这日谢恣怀抱一只狸花猫,兴冲冲往长乐殿去,途径御花园时,瞧见湖边的大石头上孤零零坐着个人影。
他便快步上前,朝那人影一推,喊道:“太子殿下!”
太子明青琅被推了个趔趄,差点儿一头栽进湖里。他不悦地站稳身子,愠怒道:“发什么疯?你想淹死我?”
“我哪里敢?”怀里的猫儿叫了两三声,听得人心软,谢恣不便施礼,遂举着猫儿的爪子摇了摇,“那太子妃岂非新婚不久便要守寡?这种缺德事我可做不出来。”
明青琅冷眼瞅着狸花猫,不为其可爱所动:“嘴别太欠,谢子安。”
他之所以不悦,是因为“太子妃”三个字刺耳。
太子之位本轮不到他来坐,皇帝从宗室里择嗣子时采用双保险,他只是其中之一,亦是天资稍逊一筹的那位。“兄长”病逝后,他才侥幸得了“太子”的头衔。
至于太子妃,从来不是他心仪的女子。他喜欢南殷原指给他的那位和亲公主,若不是公主半路逃婚,两人早就喜结连理。
“我是来寻靖阳殿下的。”谢恣的嘴欠见好就收,连神情也严肃少许,“我不比你,东宫就在皇宫里,与她的长乐殿仅一宫之隔。”
明青琅默了默,隐忍道:“我就知道姑母弹不出来那样难听的曲子。谢子安,你要求爱要发春,别来搅扰我。”
这就是男人痛失所爱后的愱恨心啊!
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好!
谢恣从袖管里抽出一只箫,自信蓬勃:“所以今日我带了箫,太子殿下尽管等着听。”
明青琅多想如市井泼夫一般将此人痛骂一顿,受制于教养,他只能强行浇灭怒火,咬牙切齿道:“既要探望姑母,便快些去!”
湖风送爽,谢恣好似踏风而行,一溜烟便跑了个无影无踪。
他引荐的军医昨日清晨已入长乐殿,傍晚回到谢府向他告知长公主的情况。一想起这事,谢恣的欢愉瞬间消失得没影,鞋底似乎黏在地上,迈不动步子。
从御湖到长乐殿,竟需要走这么久啊……
*
长乐殿。
明潇身上的暮气散去些许,她照旧不怎么说话,但已有兴趣去弄笔墨丹青、书画琴棋。
提笔,勾勒,一只酣眠的虎跃然纸上。
她偏头倚着墙壁,打算就此小憩片刻。刚阖眸,便听见两声绵软的猫叫。
皇宫里的野猫,她司空见惯。她父皇那一朝,多有后妃与皇子养几只猫来作伴解闷,可惜她的皇兄没有妃嫔,子嗣也稀薄,宫里便无人特意豢养这些小家伙。
这猫声是哪里来的?
明潇困惑地探出脑袋,下一瞬,额头便抵上一只粉嫩的猫爪。
病中无力,否则她已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谢恣——!”
谢恣生平爱笑,今日面对明潇却笑不出半分。他挪开抵在长公主头上的猫爪子,细声问候:“殿下的身体如何了?我引荐入宫的陈御医,还尽心吗?”
“你带只猫来做什么?”明潇移开话题。
“我母亲说这小家伙最会讨人开心,所以我给你抓了一只。”谢恣身穿高领衣衫,以掩盖颈间的挠。
他费了五日光阴去磋磨狸花猫的野性,否则,也不敢轻易给明潇送来:“殿下抱一抱罢?它很乖的。”
沉默的时间太久,谢恣等得冷汗直冒,不过没关系,殿下若不喜欢猫,他便改送旁的东西,小狗呀,小刺猬呀……
怎么就不提前打探清楚啊!谢恣恨自己恨得牙痒痒,他这榆木脑袋何时才能彻底开窍呢?!
“给我抱。”
从长公主唇齿间泄出的话语犹如仙音,谢恣双眸一亮,将狸花猫递进明潇怀中。
“它叫什么名字?”
“殿下给它取一个罢,它是母猫呢。”
明潇意味不明地笑道:“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干脆就叫‘狸奴’,我懒得想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你可有给它的母亲送去小鱼干吗?”1
谢恣茫然地摇头:“这是什么说法?我见它是一窝里最笨的那个,想着它必然听话,便直接将它绑了……”
眼神犀利起来,靖阳长公主在遭受打击后,学会了皮笑肉不笑:“嗯,谢子安,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听、话的郎君。”
“真的吗——”喜悦仅持续了一眨眼的时间,笑容冻在谢恣脸上,原来殿下并非在夸他,而是在拐着弯子骂他笨!
行,骂就骂罢,总比垮着脸不说话的好。只要殿下高兴,他挨多少冷眼责骂都值得。
明潇摸摸狸奴的后脑勺,轻声道:“你进屋来。”
“好嘞!”谢恣大喜过望,竟忘了规矩礼节,腿一抬就要往窗台上蹿。
“走正门!你当我的长乐殿是大街集市吗!”明潇心生嫌恶,低吼着骂道。
谢恣灰头土脸地从正门进屋,刚刚挨完骂,他见了明潇也不敢笑,只搬一把椅子,规规矩矩坐在床尾。
鹅黄锦被下,明潇微微屈着健康的右腿。御医说她的左腿暂时残废,这个“暂时”,可能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十年。
对此,她的反应颇浅,浅到仿佛这条腿不属于她。
“殿下有没有乖乖喝药?”眼中迸出担忧,谢恣低声问。
“嗯。”明潇专注地逗着狸奴,双眼却不自觉瞥向床边的盆栽。
她的小动作极难察觉,而谢恣有一双如鹰的眼睛。
那盆吊兰长势茂盛,谢恣略一思索,心中了然:“回头我便叫人将这东西搬走,再让她们盯着你喝药。”
明潇没有否认偷偷倒药的小心思,从南山捡回一条命后,她的身子便一直不好,日渐一日地消瘦。
这样的病人,本该最消沉,而她的嗓音却听不出来失落与绝望,平静、冷漠:“喝不喝都一样。人早晚都得死,不喝药只不过早死几年而已。”
谢恣大惊,怒目圆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变着花样哄你高兴不是来听你说丧气话的!”
雨夜里的倾心交付犹在耳侧,明潇慢慢回味了一遍,虽心神稍漾,却冷着脸道:“那你往后便不要来。”
谢恣又气又伤心,双手抖如糠筛。他不明白,自己数日来的劳心劳力,在殿下心里竟半点儿分量都不占?
殿下一如既往的颓废冷漠,她随便而随意地呼吸,哪怕马上便要死亡,也品不出她的恐惧。
怀里的狸奴喵喵叫着,忽挣脱明潇的怀抱,去追飞进屋中的蝴蝶。
狸奴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三两步便追得蝴蝶无路可逃。
望着狸奴,明潇竟觉得头痛欲裂,那家伙跑得太快,令她想起从前的自己。
她也曾拥有如此矫健的身姿。
“撵出去。”明潇寒声道。
“什么?”谢恣一怔。
“带着你的猫一起滚!”明潇怒火中烧,她不仅掀翻吊兰盆栽,甚至将床上的东西一件件砸出去。
谢恣瞠目,慌忙去拦,不知明潇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他使出七成劲,好不容易才将人牢牢抱住。
狸奴吓得缩进墙角,不知所措。
明潇拼命挣扎着,她的拳头密密落在谢恣身上,谢恣全部忍受,牙齿也狠狠咬住肩膀,他亦一言不发。
肩膀的皮肉必然已被咬破,谢恣温暖的手柔柔落下,轻抚明潇孱弱的脊背。
谢恣睨了眼破碎满地的瓷片与吓成一团的狸奴,心底隐约有了猜测。
他一定是做了错事,竟惹得殿下如此伤心。
他真该死,该死!
倚着这宽阔胸膛,明潇心有千头万绪。
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她好像还能听见皇兄唤的那声“阿简”,也听得见母亲的尖叫。
而腰身之所以这样痛,是不是因为还被碎石块压着?
明潇无措地抚上后腰,这触觉……睫羽轻颤,这触觉温暖粗粝、骨节分明。
谢恣不敢将整只手掌都贴着女儿家的身子,唯有以手腕虚虚拢着她。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明潇咬唇啜泣。
为何要把最美好的东西给她看?为何要把她失去的东西摆到她面前?
谢恣听着她的控诉,视线在她与狸奴间来回游移。
药香,花香,和长乐殿外啁啾的鸟鸣……
灵光忽闪,谢恣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深觉自己枉与明潇做了多年青梅竹马。
“抱歉,殿下,我操之过急又自以为是……我不该,不该把那些我以为的好东西,一股脑塞给你。你不喜欢狸奴,我就带它回去。只求你爱惜身体,成吗?”
一番话说完,谢恣口干舌燥,怀里的人却没了动静。他小心翼翼挪开身子,发现明潇竟已熟睡过去。
好罢。
睡一觉也好。
君子之礼在上,谢恣哪敢多抱长公主一分一毫,他尽快让明潇平躺下去,而后出屋寻找侍女。
迎面,他撞上明潇的护卫叶慈。
不久之前,叶慈曾是皇帝下旨杖毙的一员。她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命,谢恣便是她的救命恩人。
“小将军。”叶慈恭敬地拱手。
“叶姑娘,”谢恣看向叶慈手里的汤药,“你亲自来给殿下送药?她睡下了。”
“殿下不愿让别人照顾,金素的伤又没好全,只能我来。”
与谢恣阔别后,叶慈在明潇身边坐稳。殿下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拧成千沟万壑。
叶慈心疼万分,用袖口擦净明潇额角的汗珠,喃喃许愿道:“早些醒过来罢,祈求上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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