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阳长公主府。
前方便是山居斋,马车回府后,本该由叶慈抱起明潇,奈何谁都拗不过醉酒的长公主,她圈着燕峦不肯撒手,众人唯有由她去。
明潇梦回数年前,这场梦短暂而轻盈。梦醒时,她居然抓着燕峦的衣襟,两人近在咫尺。
尽管燕峦封锁她的几处穴位,令她稍安静了一些,她手上的力气却半点儿没少。
鬼使神差,她的指尖顺衣往上,触碰到燕峦颈间分明的血管,里头流淌着滚烫的血液,蓬勃飞驰。
只此一触,燕峦打了个激灵,面庞熟透。
明潇神思混沌,丢了底线与分寸,她只当抱着自己的人是相伴多年的夫婿,便紧紧贴上去,脑袋舒舒服服搁在对方肩窝,回到卧房后才罢休。
长公主府的医官名为陈予淮,正是谢恣早年引荐过来的那一位。自从明潇残疾,她任职的地方便从军营换了地方。
一番诊断后,汤药也给明潇灌下。
陈予淮身为尽职尽责的医者,难免要多说几句:“红疹需等些时间才能消,若有瘙痒,千万不可抓挠。”
她的眼神黏着明潇的手腕,而那只手腕,又黏着燕峦的小指。
明眼人仅需一睨,就晓得这位脸庞通红的公子为何能得殿下青睐,何况是眼睛最为毒辣的医官。
陈予淮百感交集,嘱咐道:“臣明日会为殿下的左腿施针……”
“啰嗦!”明潇犯着脾气,遂怒拍床榻,硬生生将陈予淮轰了出去。
陈予淮无奈地晃了两下脑袋,离山居斋而去。跨过垂花门时,她迎面撞上金素。
金素刚从望江楼赶回来,原来是那道桃花鸡烹饪时辅以桃花酿,味道鲜美,酒气却浅,难怪明潇尝不出来。
“金素姑娘,”再沉稳的人也有好奇心,陈予淮身子一闪,结结实实挡在金素跟前,“那位公子是何来头?竟还懂医术与点穴,而且……”
“而且”后头的什么话,无需明白说出口。
金素略一思索:“我曾听殿下与他闲聊,他自称是平洲人。不过是一介白衣书生。”
“不曾听说平洲有什么医药大族啊。”陈予淮纳闷极了,凭燕峦的仪态举止来看,不似寻常人家出身。
“也未必出身大族罢?或许他出身小门小户,入不了大人您的耳朵。”
“无论如何,金素姑娘可得提醒殿下多加小心。书生最是油嘴滑舌,三言两语便能哄得人神魂颠倒。何况,做殿下的面首轻易就能捞到富贵,不比十年寒窗搏功名来得快?”
金素心中警铃大作。
对对对,话本里头巧言令色的书生多了去了!保不齐燕峦就是那种道貌岸然的货色,装可怜卖委屈搏殿下心软!
可是她没有证据呀,总不能提了刀将人赶出门去——那是长嬴才做得出来的事。
*
暮色渐沉,金素添上两盏灯便出了屋,实则她大摇大摆站在屋外,非要听听屋里的两位聊些什么。
燕峦欲随她而去,免得叨扰长公主休息,却被一嗓子吼了回来。
……长公主吼人的时候原来这么凶啊?
明潇便合衣卧在贵妃榻上,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后天色完全转黑。
眼见长公主醒了,燕峦遂再欲离去,刚蹑出去没两步,身后的佳人又低斥道:“就这么想走?”
明潇留在胸口的温度,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燕峦仍觉那处温热犹在。
他轻抚自己跳动的心脏,佯装平静:“殿下不更衣梳妆吗?”
难得见一次殿下,他势必要将琵琶曲的事问出来,怎会就此回家去:“……我,我就在外面等候殿下。”
他的反应,出人意料。
明潇黛眉微,她逐渐聚焦起目光,视线落在那一袭绿衫上。
绿衫……
这人,不是谢子安?
明潇骤觉头疼欲裂,她掐了掐神门穴,再度向那人瞥去。
一丝微弱的失望,被她悄悄掩盖,她寒声说道:“燕衔云,原来是你啊。”
什么叫做“原来”?
难道不该是他?
听见自己的名字,燕峦点头道:“殿下酒醉后必然头痛难受,若有事,待您先休息好了再说罢。我不走”
他不走。
明潇满意地闪了一下眸子。
可是这还远远不够。
“你扶我起来。”明潇递出素净的左手,指尖微翘,“才涂过药,这屋里的气味好生难闻。我们去书房。”
燕峦面露犹疑,进退两难。
他记得,初次进殿下卧房时,殿下未让他帮一丝一毫。
明潇烦躁地拧眉,索性自己去坐轮椅,连头发也不梳,直接披在脑后。
身后的郎君迟疑半瞬,唯恐惹长公主生气,急忙跟了上去。金素亦紧随其后。
走廊仿佛有万米之长,燕峦默念着明潇在马车里说的话。
——往后我们别再吵架。你走时说得那些话,真令人伤心。
话里,指的应当是两人上次长街分别的事。
燕峦静默反思,一举一动地去思索自己有何处不妥……或许他应该再柔软一点儿?
轮椅轱辘吱吱嘎嘎地转动,好似碾在燕峦脸上,痛觉传进他心里。
他快步往前挪着,不经意间探出右手。
就在即将触碰到轮椅后背的瞬间,凉风忽起,他鬓角的碎发轻轻一扰,明潇颈间的药香遥遥一漾。
手指搭上轮椅,即刻如遇蛇信子,倏忽弹回。指端好似遭了蛇咬,酥酥麻麻,可那明明只是一张寻常轮椅啊……
“怎么了?”美人回眸,唇畔噙着一抹笑。
“没……”燕峦避开她平静的视线,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扶住轮椅后背,低语道,“得罪殿下了,我推你罢。”
他看清楚了,挂在殿下唇角的,的确是清浅的微笑。
明潇默许他的双手搭上来,道:“我不喜欢你怕我的模样,我觉得你主动的样子便很好。”
日沉西山,暖光镀着她随风轻晃的发丝。燕峦凝眸,忽然说道:“望江楼里的事,殿下忘了吗?那应当……算‘得罪’罢。”
锦缎纱绸的触感犹在,每每闭眼,燕峦都能忆起明潇的重量。他心虚地顿了顿步子,重复道:“殿下还记不记得?”
明潇缄默了片刻,隐隐回想出某个温暖有力的胸膛,那是谢恣的……不对,谢恣已故去,因此那胸膛难道是……
醉酒误事,醉酒误人。
明潇懊恼地远望天际,迎上皎皎月华,淡漠的面庞尤显清冷。
她开了口,话音冰得听不出温度:“你擅自抱了本宫。”
她又用“本宫”来作自称。
“女男有别,我该如何罚你?铐住你的爪子,如何?”
“性命攸关之事,我必须,必须那样做。”燕峦态度强硬,人之性命,当凌驾于所谓的女男有别,更何况,这是长公主啊。
这话说话,明潇睫羽轻颤,又想起稍近一些的记忆——回府时,她是不是也吼着燕峦,命他抱自己来着?
“……”
明潇无言。
转过一个拐角,便是书房。
灯一起,书房中物件一览无遗,琴棋书画、笔墨纸砚,甚至还有与此地极不相宜的刀剑。
而后,燕峦再环视一圈,盯着墙壁上精裱的画作错愕道:“《山君图》?”
这是他的画作啊。
南山初遇靖阳殿下,自己手中便握着这幅画。
殿下向他讨厌的时候,他还困惑不堪,他太清楚自己的画有几斤几两。
明潇稍愣,她喜爱《山君图》里勇猛的大虎不假,将画作高挂欣赏也是真。可她领燕峦来书房的初衷,绝非为了让他晓得她珍爱此画啊。
两人各怀心思,仅靠眸光便能搅起千层风浪。
这风浪,自然是长公主占上风。
月华淙淙泄进屋,肆意铺陈银霜素雪。
明潇从容道:“我喜欢你画的虎。本宫乐意将《山君图》挂在这里,有问题吗?”
燕峦摇头。
母亲待他严苛,却不寄予厚望,只说“阿峦认真学医,莫给燕氏丢人便好。”
既不寄予厚望,为何要揪他的耳朵?为何要总拿他与妹妹比?又为何将他的字画全一把火烧了……
直至燕氏从大晋的土地消失,燕峦也未想清这个问题。
但是殿下不一样。
殿下说……说他很好。
他的画,他的字,他调出来的香料,殿下都说很好。
“猜猜我为何喜欢虎罢。”明潇未察觉燕峦微红的眼眶,她仰着优雅的脖颈,专心去赏墙上气吞斗牛的大虎。
人之所爱,各有不同。
谨慎地思索后,燕峦答道:“它威风勇猛,孤胆傲气?殿下,实不相瞒,我也喜欢虎。”
好比缺什么吃什么,明潇不禁怀疑燕峦是“缺什么爱什么”。
她的回答来得很迟,迟到燕峦以为她不满意他给出的缘由;她的回答又那样轻盈无波,仿佛呓语萦耳,却能掀起滔天的风暴。
“因为我的乳名叫做阿虎。”
灌进脑海里的先是一寸惊讶,再是一尺,直至这数不尽的惊讶能与月光论短长,燕峦终于“啊”了一声,难以置信道:“我……”
他不知道该“我”个什么玩意儿出来。
殿下为什么叫阿虎?殿下怎能叫阿虎呢?
他的《山君图》与喜虎之言刹那变得微妙,他几乎就要联想到“殿下的丹青画像”与“喜欢殿下”这方面去。
“很怪异吗?”明潇撩起耳侧的发丝,“因为乳名叫做阿虎,我敬仰擅画虎的岑娘子,也喜欢你画出来的山君。”
可惜的是,她的乳名仅有李嬷嬷才常唤。自从李嬷嬷被杖毙,世上便没人再这么唤她了。
燕峦绞住袖子,心花怒放。他无比虔诚地感谢夜晚,好让自己潮红的脸得以隐藏:“你喜欢便好,喜欢便好。”
继而便是沉默,燕峦得了空档,能够以四处张望来缓解情绪。
这么一睨,他便睨见了挂在墙上的两只琴盒,看那形状,当是琵琶。
刚好,此刻正是能开口的时机。
话已到嘴边,再不提,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
燕峦定了定神,道:“殿下,上一次我趁夜离开长公主府时,有幸听见一段琵琶声。”
明潇转动轮椅往前,将两只琴盒一并取下:“说下去。”
她的记性未好到能记得某日做过某事的地步,再者,她也想听燕峦亲口说。
明潇随口答道:“我哪里晓得?可还记得是什么样的调子?来拨两下弦给我听听。”
琴盒打开后,露出两副不同的琵琶,一副直颈,一副曲颈。
直颈琵琶,便是昔年谢恣哄她时用的那一把。
身后的人没了动静,明潇提醒道:“不会琵琶?那便哼出来听听。衔云过目不忘,记性卓绝,应当记得?”
记得倒是记得。
但是该如何哼曲儿给长公主听?如此羞耻,他做不到。
明潇心生玩趣,浅收着笑意催促道:“来,哼一支曲给本宫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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