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他吗?”明毓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为人处事向来严肃,比不得言胜细心。”
为臣者,不可妄议君主。但为娘者,却又不得不小心提点。
“娘,其实陛下也很细心。”虞绵绵没听出明毓话中担忧,只弯弯眉眼,双手撑着下巴与她解释道,“就像今日,陛下还嘱咐医女提前要了方子为我煎药。”
“他那么忙,却连这种微不足道之事都能提前吩咐好。”
少女耳尖微微发热,懵懂又坚定地摇摇头,“与宋哥哥不一样的。”
不过,若是细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虞绵绵一时半会还真的说不上。可的的确确,他们两人的细心在她心中又是很不同的。
亏得明毓没有追问。
梅子糖的酸甜自舌尖漫开,虞绵绵悄悄松了口气,“娘,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宋哥哥?”
明毓微微弯唇,伸手替她拿了软枕垫在腰后,又掖了掖被角,随意道,“今日早朝之上,边疆危急,你爹自请出战。虽说陛下还未应允,不过原本定在年底回来的言胜,这两天就能到京都。”
“爹要去打仗?!”虞绵绵微怔,“娘,爹怎么会突然自请出战?”
虞臻在京都做了好几年的闲散人,年岁渐长。此刻出征,且不说前线凶险,单是从京都到边疆,路途之遥就已叫人忧心。
“此事说来话长,你爹早些年有个副将姓冯,此人敏而好学。你爹与他亦师亦友,那些年共同作战,可谓势不可挡。只可惜——”
明毓一叹,“这人并非我大晋血脉,乃宣冯部落的统领的小儿子。他被发现身份后,你爹差点儿因此被判通敌之罪。若非先帝圣明,此刻哪里还会有我虞家。”
“这也是你爹在三年前为何会奋力追讨端王,救驾皇宫的原因。”
“原是这样。”虞绵绵点头,虞家家训有恩必报。爹性子刚正,自是会倾其所有报效朝廷。
“眼下边疆危急,全因故人。”明毓愁拢上头,“宣冯现如今的统领便是当初的冯副将——冯宇。言胜年轻,征战经验远不足。自然敌不过他,于公于私,你爹也要赶回边疆。”
明毓跟了虞臻几十载,也明白冯宇乃他一生宿敌。
她不会阻拦。
更何况,虞臻本就该是骑马弯弓疾驰在广袤天地的英雄,绝非处处受制的闲散人。
“娘——”虞绵绵轻轻拉住她的手,“你一定很担忧爹吧?”
“傻孩子。”明毓笑道,“嫁给你爹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说着,她话锋一转,“到时候只等言胜回来,你爹也能放心前去边疆,再无后顾之忧。”
“哦。”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宋哥哥回来,爹就再无后顾之忧。不过虞绵绵如今可没空多想其他,只一门心思刻着快要完工的小马雕像,希冀能来得及送给虞臻。
边疆告急远比钦点青云殿之主更为重要。
何礼掖着手守在御书房外,外面的天麻麻黑了一层,合着厚厚的云,乌压压沉了下来。秋风时时,吹得人寒颤连连。
李江红提了食盒,步伐轻盈地从暗处靠近。
“干爹。”他恭敬地磕了头,“这有我,您且先去角房里歇一歇。”说着又递上食盒,“您老胃不好,我叫御膳房熬了些清粥帮您暖身。”
“罢了。”何礼摆手,“爹知道你的孝心,不过眼下却不是能歇着的时刻。”
“宫中做事,定要细心稳妥。传的消息可准确?”
“干爹放心,新得的消息,佟府此刻的门槛都快要被踏平了。”
何礼满意颔首,往周围瞧了瞧,示意李江红走近些,“这事做的不错。不过,今白日里你掌掴了张嬷嬷?”
“是。”
何礼被他理直气壮的承认噎了一噎,“吴太后的人你也敢动,莫不是疯了?!”
“干爹,儿子也是奉命办事。”李江红与张嬷嬷有旧怨,年岁又轻,自然睚眦必报。
“干爹放心,若太后事后追究,儿子绝不连累干爹。”
李江红保证的信誓旦旦,何礼叹了口气,摇头,“若太后追究,咱家与你怕是谁也跑不了。”
他在御前多年,靠得便是一副察言观色的本事。临老临老,却收了这么一个义子。
罢罢罢,时也命也。
他正感叹着,紧闭多时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雍亲王与虞臻前后脚走出。
何礼忙问候着恭送。
重重宫门在身后远去,雍亲王脚下一顿,开口:“虞将军请留步。”
“王爷?”虞臻回身,静默地站着。
“你可有什么心愿?”
不出一日,天家就会下旨命虞臻重掌兵权。此次一去,是死是活,全凭天时地利人和。
或许就会错过陛下与虞绵绵的婚事。
雍亲王过惯了平静的日子,深知这样平静的背后,势必有人在负重前行。
他想为虞家做些什么。
虞臻是个武将,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到头来也只是道,“臣.......只愿家人无忧。”
雍亲王点头:“虞将军放心,本王日后定会好好护着虞姑娘。”
他是陛下亲叔父,若帝后不睦,替绵绵说上几句也是应该。
雍亲王答应的干脆,虞臻眉头紧皱,“多谢王爷好意,此等小事,臣已托付了宋俞宋将军,他明早归京,想来应能照看好绵绵。”
若是可以,他可不愿自家绵绵与天家贵胄有什么瓜葛。
听说绵绵已经被赐花,虞臻心下几转,决意等明早见着宋俞,便跟他提及订亲一事。
甬道两旁的宫灯泛着暖黄,照的雍亲王面上怔忡明显,他踱了几步忽得回过味来:宋俞?
难不成虞臻他——竟还不知晓今日青云殿究竟花落了谁家?
雍亲王眼眸一垂,很快便明白沈湛为何要将此事瞒的这般严密。
若是虞臻一早知晓虞绵绵会入主青云殿,必会以出征换取虞绵绵自由,这也是他最有利的筹码。
但端王之事不可复,是以要想牵制军权在握的大将,虞绵绵必须得留在宫里,留在沈湛身边。
这也是吴太后肯妥协的缘由。
沈湛他......
雍亲王慢慢笑了笑,的确比他们都更加合适坐在金玉宝座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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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丝丝凉风吹着马鬃飞扬,得得的马蹄如飞。踩着积累的枯枝落叶,一路往京都疾驰而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骑在马背上的人影终于勒紧了缰绳,驻马停在了久违的城门下。
他身着盔甲,打马上一弯腰,指尖落了一朵花。
这会子天才麻麻亮,小花上还有些新鲜的露珠。
宋俞小心地拢起收好。这朵花虽不知名,却也在秋风中顽强地盛放。
送给绵绵,正好。
不同于沈湛犹如玉人般的俊朗,常年风吹日晒,让宋俞面上线条越发英气。
入宫需卸甲去剑。
清晨才摘的花被小心地放进了一方素帕。宋俞这般谨慎,在旁伺候的內侍亦不敢耽搁,捧着素帕里的小花犹如端着最名贵的东珠,亦步亦趋跟在换了常服的宋俞身后。
戍守边疆的将领归京,首要便是觐见天家。
战报比宋俞来的更快,沈湛问了几句,便让人送他回去好好歇着。
御书房里,桌案上还铺着笔墨。
今日里要连下两道圣旨,可如何下笔,何时下笔......
沈湛起身,负手着往窗边踱来。
晨光柔和,照在高挑清俊的身影上,犹如拂过一柄玉竹。那双乌浓的眉目被微光遮掩,看得不甚分明,薄唇没有弧度。淡漠地如同跌进俗世的仙君。
“陛下,送宋将军的马车回来了。”何礼恭敬上前,禀道,“宋将军去了虞府。”
“嗯。”
宋俞会去虞府,沈湛并不意外,他低低应了一声,侧目瞥了眼还杵在原地的何礼,面容沉静地吩咐道,“磨墨。”
窗外的天是一望无际的碧蓝,也不知是不是最近风吹的勤,成朵的云化作了丝絮,点缀似的挂在天际。
秋光即逝。
写了她名字的圣旨终于盖上了传国玉玺。
巳时刚过。
虞府的后厨已经开始忙碌,宋俞一早便前来登门。在书房跟虞臻说了许久,这会子才出来。
虞绵绵亦忙着手里的雕刻活计,眼珠儿紧紧盯着,压根儿没听见檐廊下突然纷乱起来的动静。
“女郎。”桃叶噙着笑,隔窗轻轻唤着正专心的虞绵绵,“宋公子来了。”
宋俞?
虞绵绵手中的刻刀一停,那双剪水秋眸才抬起,穿过碧纱窗,远远就瞧见了许久不见的宋俞。
他今日没有佩剑,只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常服,玉带束腰。守礼地背身站在垂花门处。
“宋哥哥。”虞绵绵与他也算青梅竹马,忙开口熟稔的招呼。
宋俞应声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却是他先弯起了唇角。
“绵绵。”
拢在手心的小花被透过指缝的秋风轻轻吹动,犹如那颗藏在腔子里的心,于一派平静下跳出了接连不断的咚咚之声,如鼓如雷鸣,却又只有他自己个能听得见。
宋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偏一开口,只剩平淡,“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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