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帝起,朝廷重文而抑武。单论武艺骑射,士大夫贵族之流虽有专人教导,却未必能强过行走江湖之人。
不过他们一行三人,就算沈湛是个花架子,他也需要对付另外两个侍卫。
好在山林里动静多,风声、树枝摇晃的沙沙声,还有迁徙鸟儿的鸣叫声,混在一处,反倒让那藏在暗处的呼吸,不甚明显。
但此事事关性命,绝容不得半点闪失。
眼看他们越靠越近,黑衣人更加谨慎起来,只猫在草丛中,眼神如鹰,握着短剑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们。
“陛下。”殿后的侍卫忽得压低了声,他才起了头,就被沈湛一个眼风憋了回去。
草丛里有人。
从刚刚跨步过来之时,沈湛便已经意识到。只因他并不清楚对方的武艺,且若正面对峙,必会伤到近在咫尺的虞绵绵,这才装作不知。
眼下侍卫一出声,只怕那贼人会更加警觉。
事已至此,沈湛在心中略微盘算了一下,还不如他故意露出些破绽,引那贼人在此出手。
向前的脚步一顿,沈湛瞥了眼离这尚有段距离的虞绵绵,忽得背对向草丛,“人明明就在这,如何这么半天都寻不到,非得孤亲自前来?!”
他冷着脸,厉声呵斥着。护在两侧的侍卫亦懵了神,下意识就要跪着认罪。
电光火石间。
早前还没什么大动静地草丛里,忽得窜出一个蒙了面的大汉,伸手极为利落,借着巧劲猛然冲向沈湛,双手配合,眼看就要扣住沈湛咽喉。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湛绷紧的手臂带着身子往旁边一转,长剑出鞘,精准地刺入了黑衣人的胸口。
动作之快,饶是黑衣人也不曾反应过来,只觉得五脏六腑瞬间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烧得血气翻涌。铺天盖地的痛意绞的人忍不住张口,痛却喊不出,全淹没在一股一股往外流淌的腥热之中。
他怔怔地看着插在胸口的长剑一寸一寸变短,又蓦地被抽出。聚在心口的那一团气似是寻到了出口,极快地散于天际。黑衣人直直向后倒去。
这一切的发生也不过转眼间。护在两侧侍卫全都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沈湛会有如此了得狠辣的身手。
温热的血迹顺着垂下的长剑正滴滴答答流向草丛,沈湛嫌恶地在黑衣人尸首上草草擦了擦,冷声吩咐道,“带回去。”
他本来生得便极为清俊,人又高挑,像极了润泽有方的冷玉,也似满是书卷气的竹。此刻罕见地沾了血,才让人真的意识到,先帝过世后,他是如何从不受待见的皇子一步步登上帝位。
吴氏只是垂在悬崖边上的一根藤蔓,可从低谷一点点回到最高处,却又不仅仅只靠着那一根随时会断的藤。
他本不需要亲自动手,甚至于也不用多考虑其他人的安危。只要能带回虞绵绵即可。
偏偏在那一瞬间,那一点莫名的烦躁叫他生出了些许不曾察觉的温情。
姜敏得了消息领着所有銮仪卫前来时,沈湛将将抱起昏沉的虞绵绵。
“陛下,微臣护驾来迟,还望陛下赎罪。”一同前来的侍卫全都敛声低头。
但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虞绵绵身上冷的厉害,这会靠在他怀里也依旧像个冰坨坨,沈湛微微皱眉,“叫马车过来。”
天家吩咐,马车来的极快。
姜敏忙上前掀起车帷,里面一早就铺着厚实的羊毛垫。沈湛原本打算将人抱进马车内便与众侍卫一同骑马下山。
偏衣领被缩在他怀里的虞绵绵攥得牢,她身子骨弱,瞧着被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沈湛自是不能强行掰开她的手指。
“陛下。”候在一旁的姜敏小心翼翼道,“虞姑娘怕是惊吓过度,又在迷糊之中察觉到了陛下之龙气,深感安全才不愿放手。”
他马屁拍得十分拙劣,沈湛不悦地瞥他一眼。可低眸看着那紧紧攥着自己领口的纤细手指,到底没再挣脱,只抱着虞绵绵一同进了马车。
从外落下的车帷,隔绝了天地。
躺在他怀里的少女便是盖了大氅,也依旧唇色发青。更消说因为冷汗而黏在额前的碎发,瞧着便极为虚弱。那双明亮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眼角处还挂着些未干的泪。像极了那年冬天依偎在他怀里可怜巴巴的小小狸奴。
玉做的长指下意识伸出,却又在离她眼角一寸处生生停住。
沈湛拧眉,诧异于自己竟对虞绵绵一而再,再而三生出怜惜,心中十分别扭。当即阖目不再看她,倚在车壁养神。
下山的路亦颠簸晃荡。
虞绵绵晕晕乎乎有了些意识之时,便发觉自己被人困在怀中。想起明毓,想起早前黑衣人那轻佻的模样,少女心头登时阵阵发寒。可惜她手脚尚未完全恢复气力,也不是他的对手。
悲愤至极的虞绵绵根本冷静不了,在睁眼的同时,就近狠狠咬住了那人的胸口。
“唔!”男郎吃痛的声音立时传来。
痛?痛就对了!
虞绵绵发了狠不松口,许是离得近,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绝不是黑衣人身上的味道。
不是黑衣人,那又会是谁?是宋哥哥?
可宋哥哥从来不用香薰衣衫,接踵而至的困惑将虞绵绵仅剩的理智从混沌中彻底拉了回来。她懵懵地睁大眼,涣散地盯着近在咫尺,好似十分痛苦的男郎。
半晌,才猛地回过神,惊慌失措地挣扎着要起身,“陛下?!”
她......她万没有想到沈湛会来救她,又生怕他不过是自己绝望之时的幻影。原本要撑着身子起来的手指一顿,不自主地便握住了他的手。
温暖的,却也沾了些许血迹的手。
是他,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沈湛。可逃脱险境的虞绵绵并没有半分开心。
“陛下。”少女声音嘶哑,不复早前的清泠。她还挂念着被囚在火里的明毓,那双漂亮的眸子眼尾通红,浸满了泪珠,哀哀询问着母亲的下落。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悲伤,抑或是沈湛已然有些疲累。他语气难得温和,“虞夫人并无大碍。”
“娘......没事?!”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湛,见他点头。噙着眼泪的眸子登时欢喜难抑,“太好了,娘没有事!”
如今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落地,想起掳走自己的那些黑衣人,虞绵绵忙把自己记得的细节一股脑往外说道,“陛下,那些歹人拢共有八人,其中一个又高又壮,专门负责放哨——”
正说着,就瞧见沈湛垂下眼,虞绵绵便也顺道儿跟着看了过去。这一看,才发现自己竟还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曾松开。
他们拢共见了也不过第二面,便是有圣旨在前。她此刻的动作也是极为僭越。
反应过来的虞绵绵倏地松开手,先是规矩矩交叠地放在自己膝上,又用宽大的衣袖盖住,方才小心翼翼瞅了眼沈湛的神情。
好在那双乌浓的桃花眼并没有什么波澜。
虞绵绵悄悄松了口气,强装镇定地继续说着她所记得那黑衣人的一些特质。她极为认真,沈湛本该心无旁骛的听着。
偏偏她藏在鬓发里耳垂红得鲜艳,犹如绽放在枝头的山茶花,很难不让人注意。
瞧着瞧着,少女露出衣领的脖颈渐渐也粉了起来。
沈湛微顿,沉默地收回视线。
车里一时安静下来,嘚嘚的马蹄不停。在何礼跪在佛前心急如焚地念了第八百遍佛经时,马车终于抵达了云来寺。
禅房里一早烧好了热水。
何礼等在木质的屏风前,敛声静气地候着沈湛沐浴。
如墨的发丝高高束起,随意搭在木桶边上的手臂结实有力,本该是份悠闲心情,偏那双修长的手却慢慢收紧。
“何礼。”
沈湛的声音蓦地响起,“拿瓶白玉膏来。”
白玉膏?
这可是宫中专治外伤的好药。刚刚姜敏分明再三强调陛下并未受伤,足见这习武之人果真粗心。他就不该信他。
自认失职的何礼登时冷汗涟涟,扑通一声跪在原地,“陛下,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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