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家婷约定的地点是科技园附近的一个清吧,周末的清吧人寥寥无几,台上弹唱的驻唱声线独特、嗓音沙哑低沉,氛围感十足。


    佟霖赶到的时候,刘家婷独自坐在落地窗边卡座,昏暗光线下对着窗外出神的她显得尤为寂寥。


    在酒吧门口看得并不真切,等走近了些,顶上灯光更亮了点,佟霖才吃了一惊。


    光以穿搭的角度来看,刘家婷其实与往常无异,燕麦色大衣置于沙发边上,白色修身高领羊毛内搭配上黑色包臀微喇牛仔,身材上一点都看不出来是正在哺乳期的新手妈妈,标准的职场优雅知性气质。


    在佟霖刚进长明药业的时候,就常常以一种追随者的心态,下意识赞叹与模仿刘家婷的精英干练穿搭。那个时候的她工资微薄,余菲的家境也与她不同,佟霖只能独自在湖西批发市场转悠,一待就是一整天。


    佟霖评上公司先进个人的那年,刘家婷送了一根她心愿已久却舍不得下单的同款珍珠项链,至今仍被她小心珍藏。


    现如今的刘家婷虽然妆容依旧精致,眼神中却是不常见的疲倦与累乏,佟霖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在注册事业部成立之初,常常出差昼夜颠倒的刘家婷也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态。


    佟霖走上前,轻声唤道:“家婷姐?”


    刘家婷没有反应,佟霖又唤了一声,她才闻声转头,强撑着勉强的微笑,声音温柔低哑,“佟霖,好久不见,喝点什么?”


    佟霖在桌子对面坐下,吐了吐舌头,浅笑了下,“无酒精的我都可以,你知道的,我不能喝酒。”


    佟母在这方面管束佟霖甚严,即使她酒量不错,也一贯不在外人面前展露这些。


    曾经在部门团建时,了解这一点的刘家婷不止一次替她挡下过同事无理的劝酒。


    “那就和我点一样的吧,无酒精的马天尼,清爽的自然甜度。”


    佟霖尝了口送上来的酒,确实如刘家婷所言,甜度冰度都恰到好处,一口下肚洗去一整天的疲惫。


    佟霖放下酒杯,不禁联想到anna所说的关于刘家婷离职回归家庭的传言,毕竟这个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心里都有八百个心眼子。


    无风不起浪。


    她忍不住询问:“家婷姐,今天怎么来长明了?”


    刘家婷靠在沙发上的后背挺直了起来,看了她几秒,犹豫着还是开口,“我今天是来递辞呈的。”


    “是不是有点意外?”刘家婷放下手中的酒杯,挽了挽耳边的碎发,见佟霖怔怔地凝视着她,笑着安慰,“只是离职而已,以后肯定还会见面的。”


    佟霖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脑子依旧很乱,她有很多话想问刘家婷,比如欧盟审计的案子到底该如何继续,比如当初在员工入职培训上意气风发的家婷姐是不复存在了吗?


    佟霖嘴唇翕动,嘴角扯出一个端庄的微笑,举起桌上的酒杯隔空碰杯,“那祝家婷姐家庭幸福。”


    刘家婷笑着摇头,“我已经提交离婚申请了,三个月的离婚冷静期一过,我就恢复单身。”


    刘家婷说这段话的时候语速轻快,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解脱的快感。


    佟霖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姐夫,他对你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不合适,我这样的人不适合有家庭,也不适合步入婚姻。佟霖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就是这场婚姻的局外人。生产那天特别顺利,医生说妈妈抱抱宝宝,我发现我心里是麻木的,我冷眼旁观着忙前忙后的家人与月嫂,我的家庭好像只教会了我如何建造铠甲保护自己,但从来没有教会我要如何去爱一个人。”


    “哺乳期的这三个月里,我感觉我不是我自己的了,没有人把我当作独立的人,我只是孩子的妈妈。”


    佟霖语塞,她一直惧怕生育的主要原因就是佟母生下她后,生活的权利被剥夺,就连名字也被夺去。


    “佟霖妈妈”成了佟母的代名词。


    佟霖知道这个时候的安慰很无力,她还是开口,“家婷姐不是的这样的,你还是我们注册事业部独当一面的女强人啊。”


    刘家婷无奈地摇摇头,“我很珍视这份事业,我很害怕失去它,我把它当作我的救命稻草,但是我提出提前销产假的请求却被驳回了。”


    “不是长明不好,是这个社会框架里能为女性谋取权利的决策层太少了,所以我决定辞职申请国外博士啦。”刘家婷拿着酒杯靠在沙发,惬意地扬起嘴角,直视佟霖的眼睛,“佟霖,你要祝愿我,就祝愿我往后人生只做自己。”


    酒吧内的驻唱环节结束,老板换上了轻缓的古典音乐,舒缓温柔的氛围下,佟霖看刘家婷笑得坦荡,眼角竟然一时湿润,她再次举起酒杯,“家婷姐,那就愿你往后人生,不必成为别人眼里的角色,只需做自己。”


    酒杯隔空碰撞的瞬间,撞上忧郁跃动的鼓点,一点一点地打在佟霖的心脏上,轻微的酥麻感蔓延至触碰冰冷酒杯的指尖。


    “说了这么多关于我的事,你呢?”


    佟霖心中涌起一堆苦涩,关于生活与工作的事情,她竟然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时间静止了几秒,最后还是化作五个字。


    “我也不知道。”


    “佟霖,有件事我要对你说句对不起。”


    刘家婷面有愧色,这段时间的她内心并不好过,近三个月夜晚的辗转反侧才下定决心做了这个决定。


    “因为我哺乳期离职的原因,这件事可能会影响你升职。”刘家婷眉眼轻轻一颤,苦笑道,“我向经理推荐了你接手注册事业部,但他的意思是公司对选择已婚未育的员工会慎之又慎。”


    刘家婷抬眸,眼神中闪过一抹歉意,声线温和与背景音融为一体,“佟霖,真的对不起。”


    佟霖手指一颤,顿时有些无措,她努力组织语言。


    “家婷姐,你不需要抱歉,女性生育只是他们压榨女性职场生存空间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佟霖垂下眼帘,小组内部的私下讨论里关于主管之位花落谁家这件事已经,她抱着又期待又悲观的心态旁观着办公室里暗潮涌,虽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当下内心还是控制不住的空落落的。


    她闭上眼睛,仰头努力控制着自己情绪,最后带着几乎不可察觉的哭腔接着说道,“家婷姐,真的非常非常谢谢你。你知道的当初我是带着遗憾进入的长明,是你让我看到另一个选择的人生也会很精彩。”


    但现在的佟霖不知道了。


    她好像已经厌恶了这样的生活,灵魂在日复一日的推诿中腐烂,二十四层的写字楼里渐渐腐蚀了她关于美好未来的全部憧憬。


    “佟霖,你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优秀的工作伙伴,长明最优秀的那批员工。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自私一点,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家庭里,尝试做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会活得更自在。”


    “长明的上升空间确实很高,但不意味着你需要事事隐忍,一些不合理要求,你可以主动拒绝。”刘家婷了解部门内部的恶性竞争,她也不愿意最钟意的下属陷入无休止的内耗中。


    刘家婷吐字清晰,一字一句地说:“一味地容忍,换不来同等的尊重的。”


    佟霖没有回应,而是将酒杯里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光,无酒精的蒸馏水味道在口腔里霸道占据,味觉在此刻异常敏锐,大脑主动陷入暂时性麻痹。


    之后的两个小时里,她们聊了很多,从职场到原生家庭,大有昼夜狂欢的意味,直到刘家婷接到月嫂电话


    ,这场狂欢的虚假外壳才被现实无情扯下。


    佟霖拒绝了刘家婷捎她一程的好意,两人匆匆告别后,她也没有前往地铁站,而是选择漫无目的地在南湖边散步。


    南湖公园夜晚行人寥寥,枯树隐匿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四周万物寂静,初冬的风是刺骨的,佟霖裹紧无纽扣的大衣,紧贴着城墙边下漫步。


    手机的震动一直没个停,不用确认也知道是佟母消息轰炸,佟霖难得的没有去在意它。


    佟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她在尽可能的放空自己,去感受这条上下班路上错过的所有细节,包括黑暗,包括寒风。


    直到皮靴将脚后跟磨红,痛觉传输到大脑,佟霖才停了下来,掏出手机,打开打车软件。


    时间已过十二点,郊区的科技园基本空无一人,抬头望去只有零星几层办公间亮着灯。


    所有车型全部勾选上,手机依旧显示“正在全力为您呼唤司机……”。


    这时所有知觉恢复,佟霖的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不停地跺脚以获取热量,她东张西望着以寻求过往车辆的帮助。


    霎时,身后传来一道喇叭声。


    佟霖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惊喜地转头,她顺着车头灯光望去,目光不自觉地凝固。


    是林景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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