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萧钦时坠崖的时候, 真该死和挨千刀都吃了一惊,但事情发生的过于猝不及防,固然两人同时出手, 萧钦时也还是不可避免地落了下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心上人惊惶担忧的神情被峭壁掩映。
他的身影坠入云层,随着巨大的噗通声,整个人浸入了冰凉的水中。
从崖上看来翡翠般的水, 到了水下,却是淡淡的灰。
萧钦时在那一瞬间,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他翻身自水中浮起, 真该死和挨千刀已经飞快地落了下来:“殿下!”
两人解开了绳子,点水经过水面, 一人架了一只手臂, 把他拎了出来。
萧钦时落在岸上,轻咳了一声。
“殿下怎么下来了?”真该死确定他没有受伤, 微微松了口气。
挨千刀也往上看了看, 道:“殿下像是意外坠落, 莫非是上面发生了什么事?”
萧钦时也抬头去看。
头顶的天光正好自悬崖上方打下来, 照在他肤色苍白的脸上, 萧钦时有些慢半拍地道:“我是自己不小心滑下来的。”
这话说出来,挨千刀和真该死都不太信,但萧钦时武艺高强, 此刻也不像是遭了暗算的样子。
真该死道:“那咱们先给太子妃抓鱼, 待会儿一起上去。”
萧钦时摇了摇头,道:“我掉下来, 她定是吓坏了,我先上去。”
两人想到那柔弱可怜的太子妃,都没什么意见。
萧钦时抓住绳子,借力往上攀的时候,头顶又一条粗长的绳子垂了下来,一个护卫麻溜儿地滑了下来,在空中跟他对视了一眼,惊喜道:“殿下,您没受伤吧。”
“没事。”萧钦时看了看上面,道:“太子妃呢?”
“太子妃殿下吓得不轻,魔怔了似的,一直说要找绳子救殿下,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听何小哥说她昏了过去。”
对方羸弱纤细的姿态浮现在脑中,萧钦时倏地踩在一个凸出的岩石上,抓着绳子飞身而上,几个起落之后,翻身上了悬崖。
他脚下不停,一路向着小筑疾行而去。
到了地方的时候,却发现小青小绿都脸色苍白,一脸惊惶无措。
看到他进门,两人噗通跪了下去:“殿下,殿下饶命。”
萧钦时固然残忍,但并不嗜杀,他看向两人,道:“太子妃呢?”
“太子妃……”两人互相对视,都战战兢兢:“太子妃殿下,不见了。”
萧钦时:“?”
“太子妃因殿下坠崖而晕厥,我二人便分别去煮了安神茶和拿热水,想让太子妃舒缓一下,未料未料……”小绿缩着身子,哽咽道:“再回房中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
萧钦时头发有些散乱,发丝凝结在苍白的脖颈上,神色有种诡异的平静。
许是因为周身沾满了水,气质也变得阴森湿漉起来。
他沉默地抬步,走向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素来乖乖在门前趴着的千斤被两条发带拴在了床腿上,这会儿正委屈巴巴地趴着,见到他进来,低低的汪呜了一声。
萧钦时环顾这个房间。
被褥有些凌乱地堆在床上,柜子半敞着,里面有几件衣服不见了踪影,床头的首饰柜上,本该摆着的金叉与步摇也都消失不见。
风从两侧的窗户对流进来,吹得他浑身发寒。
他垂眸看向床边的千斤,乌眸中逐渐凝出寒冰,周身杀气四溢。
千斤开始不安地躁动,对他露出凶相:“汪——”
他抬手,五指凝出劲气,重重一挥。千斤嗷呜一声往后撤去,发带断成齑粉,它直接四仰八叉地倒向后面。
“没用的东西。”萧钦时飞身,自后窗而去,沿着小路飞驰而去。
须臾,他停下了身影。
路旁左侧的斜坡上,密集生长的植被略略歪斜,像是有谁从此处钻了进去。
萧钦时盯了几息,缓缓抬手,内力翻涌,引得空气都微微扭曲,他重重挥袖,一阵咔咔之声,入目所及,山树咔咔断裂,远远望去,如巨浪般倾斜倒下。
正缓缓顺着斜坡往下的穆云间猛地抬头,耳闻那动静逐渐消失,他缓缓屏息。
萧钦时上来了。
比他预计的还要快。
他索性蹲了下去,沿着斜坡往下滑去,偶尔拿手臂勾一下密集的山树,稳定身体。
一众护卫因为这一系列动静而聚集过来:“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逆贼穆氏劫走了太子妃。”萧钦时冷冷地道:“立刻封锁整个忘忧山及至方圆五百里所有城郡,挖地三尺,也要把太子妃找回来。”
消息传入西京皇城,萧不容大怒:“穆氏竟然如此嚣张,胆敢劫走我靖国太子妃!传令下去,立刻封锁我国境内所有关口,严格排查,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萧不容自靖海发家,‘靖’字,又有安宁平定之意,故而换国号为大靖。
但这话,是对外说的。
对内,他坐在高位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太子,道:“她是自己跑的。”
“是穆氏劫走了儿臣的太子妃。”
“你还在替她狡辩。”萧不容道:“有人在山脚的农家里发现了你母后送给她的衣服,经查实,是包着一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的,明显有人故意借此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真没想到,这小美人弱不禁风,心思竟如此缜密,到现在,我们都无法断定她究竟还在山上,还是跑向了哪个郡县。”
萧钦时道:“这是穆氏的障眼法。”
萧不容拧着眉看了他几眼,道:“不管怎么样,她既然已经不在了,那婚事只能取消,这些日子便集中军力,把她抓回来,再行治罪。”
“是穆氏劫走了她。”萧钦时仰起脸来,乌眸深深,道:“三日后婚事照旧,坐定穆云间是我靖国的太子妃,便是与我萧氏一体,穆氏乱臣贼子,劫持太子妃,其罪当诛。”
萧不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将此事拖到大婚之后再告诉天下,到时借此带兵向北,朝穆氏一党开战?”
“穆氏劫走儿臣的太子妃,儿臣要将他们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他目中隐有几分偏执与癫狂,萧不容心中揣测,正色道:“穆氏劫走穆云间,是我们对外的说辞,只是为了保住我们父子的颜面,若你想以此为由对穆氏赶尽杀绝,自然可以,但你若当真如此认为……”
“她是儿臣的太子妃。”萧钦时直勾勾望着他,道:“不会自己离开儿臣的。”
萧不容眉心微微一跳,道:“为父不与你争,但穆云间逃跑是事实,她如此怠慢大靖,倘若抓到,必须杖毙,绝不能再做太子妃。”
这就是原因,如果说是穆云间自己跑的,那么罪名就是他自己担,被抓回来必死无疑,如果说他是穆氏劫走,他身为孤女,萧不容饶她,是可怜是施舍是恩赐是仁慈,天下人只会觉得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却不会说他软弱。
“穆氏劫走太子妃,就是为了破坏儿臣大婚,让所有人以为是太子妃怠慢大靖,父皇,儿臣要与穆云间成婚。成婚之后,儿臣便以此为号带兵向北讨伐穆氏,为父皇献上北境河山。”
他恭敬地向前俯身,漆黑的眸子里涌动着无边的黑潮:“请父皇成全。”
萧不容站起来,在他面前来回踱步,脸色变幻莫测。
然后他俯身,低声道:“萧钦时,你本意是想为她脱罪,是吧。”
“儿臣做一日太子,她便是太子妃,倘若父皇要取消婚事,便先罢了儿臣。”
“你当我非你不可?!”萧不容勃然大怒,一脚踢在他的肩头,直接将人踢翻出去,萧钦时置若罔闻,重新跪下,向前拜服:“儿臣愿亲自带兵,讨伐穆氏,向父皇献上北境河山。”
“我不要北境河山!我就要杀了穆云间!”萧不容越来越怒,道:“萧钦时,你往日执拗也就罢了,如今竟在这种儿女私事上做这种姿态,你这样的心性,日后如何能成大事?!”
“儿臣愿亲自带兵,讨伐穆氏,向父皇献上北境河山。”
“你闭嘴!” 萧不容抓过墙上挂的鞭子,重重朝他抽了过去:“你这逆子!她分明没有把你放在心上,这是对大靖的折辱!你竟还敢护她!”
“逆子,逆子!”
“是穆氏劫走了穆云间。”不管他抽多少鞭,不管他的手抖成了什么样子,萧钦时依旧只有那一句话:“穆氏逆贼,胆敢劫大靖太子妃……其罪当诛。”他保持着拜服的姿态,苍白的脸庞对着地面,乌发落在面前咳出的血泊之中,一字一句:“儿臣愿亲自带兵,讨伐穆氏,向父皇献上北境河山。”
“你便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向你服软的。”身后传来声音,虞昭从后面走入,她看着地上态度恭顺的儿子,许久才道:“钦儿说的对,若叫外人得知她是自己跑的,只会让我们颜面无光。”
萧不容呼吸急促,道:“人都没了,婚事怎么办?”
虞昭看着萧钦时,语气温和:“一国太子成婚,礼数繁多,需三跪九叩,拜祭宗庙,祈沐天恩,这都是太子妃应该做的,她如今不在,你要如何?”
“儿臣愿意,替她走完入东之路,替她三跪九叩,拜祭宗庙,祈沐天恩……她要做的,儿臣都可以做,只要能与她成婚。”
萧不容听得嗤笑:”你自诩深情,她可在乎?”
“儿臣不是深情,儿臣只是……喜欢她。”
听说太子妃被穆氏劫走,听说太子妃与太子琴瑟和鸣,情投意合,她失踪之后,天子感念两人的情意,不光没有对太子妃降罪,还准许他们继续成婚……
“那太子妃是自己跑的吧?”
“当然不是!”坊间流言四起,但依旧有人坚定不移:“以咱们陛下那个性子,若她当真是自己跑的,还能允许她继续做太子妃?”
“她一个孤女,不会武功也没有车马,能跑哪儿去?”
“要真是她自己跑的,看这个排查的程度,早该找到人了。”
“是啊,这小公主也是可怜,之前在皇宫里是查无此人,日子过得比婢子还不如,如今好不容易被新朝太子看上,眼看着荣宠无限,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未料居然又被穆氏给破坏……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那穆家为什么这么干?”
“为了打上头的脸呗,那小公主长在深宫,天真无害的,肯定一两句就能被哄出去,要真说是她自己跑的,那前朝那些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西京受了多大罪呢,传出去多不好听。”
“太子真是深情啊……自己一个人带着婚服完成了大婚所有的三叩九拜,真希望太子妃能活着回来,这俩人能好好在一块儿。”
“他们来我店里买过胭脂,哎呀那个郎才女貌的,你们都不知道多般配。”
“我敢保证,就她那张小脸儿,若真是自己跑的,绝对早就被抓回来,实在太好认了。”
……
西京城里热热闹闹,皇宫之中却只有威严与孤冷,萧钦时着一身红衣鲜艳似火,手中捧着心上人的婚服,一步一步,走完了婚礼全程。
萧素素远远看着他认真又凝重地在三足巨鼎前跪拜,若非身旁空无一人,还真当他正牵着要共度一生之人,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
她低声道:“嫂嫂失踪,不知兄长心中是何滋味。”
尹迎风也微微叹了口气,道:“必是不好受的。”
“你说穆氏会把她带去哪儿?”
“只希望她还活着。”
入夜,太子府中红灯高悬,到处都缠着红绸与大双喜字。
飞肩正红绣金龙凤的婚服直接拖到脚下,萧钦时独自一人,脚步漫漫,回到熟悉的主屋。
他脚步一如既往没什么声音。
喜婆等人已经等在里面,她们均有些尴尬,因为没有结过这样的婚。
萧钦时在门口停下,几息之后,屋内依旧一片宁静,他开口道:“吉祥话呢。”
这太子殿下,虽然没有太子妃,但婚礼每一步却都走的极其严谨,喜婆对视一眼,硬着头皮说了几句,萧钦时听得满意了,方才嗯了一声。
几个人脚步匆匆地离开。
萧钦时走进来,坐在桌前静了一阵,然后端起桌上的酒壶,倒了杯酒。
“我会喝酒。”萧钦时看向被拉起来的厚重床帏,道:“本想新婚之夜与你共饮,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他仰头,一饮而尽。
重重地咳了两声,素来苍白的脸上浮上淡淡红晕。
这酒有些烈了,萧钦时扯了扯领口,眼前恍惚了起来。
“穆云间……”他站了起来,一手执壶,一手执杯,缓缓来到床帏前:“穆云间,合衾酒。”
里面没有动静。
“合衾酒,穆云间……”
他伸手拉开床帏,朦胧的目光落在里面折叠整齐的喜服上,静了一阵。
缓缓蹲下去,伸手抚摸婚服上的明珠,“你今日好美……这明珠,与你甚配。”
他把脸贴在婚服上面,闭上了眼睛。
婚服上逐渐晕染出一抹暗红的水渍。
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穆云间不要他了。
她真的那么狠心,不要他了。
那日的事情那么突然,就好像一场朦胧的梦境,让他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分明,前一日,她还窝在他的怀里,勾着他的脖子,温温软软。
但那只是一场骗局,她骗了他。从那日她主动亲他开始,萧钦时就觉得自己好像活在了梦里,处处都那么不真实。
直到她一头撞在他腰上,他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她是真的讨厌西京,讨厌他。她也从未喜欢过他,无论是接吻还是拥抱,她其实都满心不甘愿。
她不甘愿……
萧钦时扬了扬唇。
穆云间,他不甘愿。
她吻他的时候,心情是如何的,是否满心忍耐,恨不得把他剥皮抽筋。
浓黑的睫毛缓缓舒展了开。
他长长地呼吸,仿佛在品味什么让人沉迷的东西。
穆云间,一定巴不得掏他的心,挖他的肺。
她怕不是早就把他当做了敌人……他的讨好与克制,于她来说又是什么?
她是否因为他的讨好而心动过半分?还是一直不痛不痒,不置可否?
他坐在地上,手指攥着婚服,指缝间溢出指头大的明珠。
萧钦时仰起了脸,修长的脖颈间,喉结凸出。他细细地想着,如果,他不再纵容她呢。
如果,他不再对她好呢。
穆云间说过,她不喜欢他,他那么努力地喜欢她,那么努力地对她好,可她半分都不在乎。
他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浮出一抹诡异的清明。
她不在乎他的好,那,他的坏呢?
他也许一直都想错了,也许,穆云间不喜欢别人对她好,她就喜欢别人对他坏。
脚边蹭来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萧钦时恍恍惚惚地垂首去看,千斤在他面前坐了下去,眼睛湿漉漉。
发出一声同病相怜的:“汪呜。”
“我与你不一样。”萧钦时低声说:“我若再遇到她,定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要让她知道。”萧钦时趴了下来,乌发掩映下,直视千斤的眼睛阴森又柔和:“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第32章
大婚之后, 萧钦时亲自骑马带兵,四处排查。
穆云间的画像被传遍了大街小巷,美名其曰寻找太子妃, 实则是暗中抓捕。
但整整半个月,穆云间却连人影都没露。
倒是自百里之外的郡县中,连续查出了穆云间从宫里带出去的金首饰,萧钦时连夜赶去, 追根溯源,金钗是从忘忧山脚下流出去的。
他又连夜赶回,抓到了几个农户亲自盘问。
一个说是从山脚下捡的,一个说是从路上拾的,还有一个, 说是从某个距忘忧山十里外的小溪里抓鱼的时候看到的。
这些人都表示,因为知道这东西只怕价值不菲, 担心被盯上才会跑到远处去典当, 只是未料到,这东西会是宫里传出来的。
萧钦时靠在椅子上, 脚下盘着那只逐渐丰硕的狗, 一手支额, 一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穆云间在府里的时候, 处处表现的娇媚无害, 双目软软看向别人的时候,一副脑子全长漂亮上的蠢物模样。
但从那日被撞下悬崖,他便发现, 穆云间远比他想象中要机警的多。
萧钦时知道他一直想跑, 但却从未想过,他居然会用这种方法跑。
他想过他或许会易容, 会装扮成别的模样,甚至可能会利用某个时机,假死离开。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穆云间会用对他下手的方式。
他逃走的头两日里,萧钦时还在想,他居然敢用这种方式逃跑,绝对会留下无数痕迹,可这段时间的追踪却让他明白,穆云间不光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想出这个方法并实行,他还做了不少的善后行动。
比如用石头包着衣服滚下山,他清楚萧钦时一定能找到那衣服,这即是一个障眼法,同时也是一个讯号。
他做出从别的路逃走的假象,让萧钦时不得不封住了所有出山的入口。他搜遍了整个忘忧山,盘查了以他两只腿的脚程,根本不可能走到的距离,却完全找不到他的行踪。
穆云间甚至还把首饰都扔了出来,他清楚这种贵重之物,势必会有人贪心,也会有人冒险出手。
他用这种方式诱导萧钦时,把他勾着来回到处跑,这来回之间,穆云间就获得了更多的时间。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利用这段时间跑到了哪里,明明每一处入口都设置了关卡,每一条山路都搜遍了,就连瀑布后面的山洞,萧钦时都亲自进去看了。
他带上了千斤,千斤也被他到处扔的衣服勾的跑了一整座山,鼻子这儿闻闻那儿嗅嗅,但就只是单纯的在溜圈子,愣是找不着人。
穆云间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但他是不可能消失的。
肯定还有什么盲区,是他没有发现的。
忘忧山搜了,瀑布一路流出的水路也搜了,所有指向的,可能的目标路线都放了人……他的脚程不可能那么快,首饰都是从忘忧山流出去的,忘忧山……
他伪造了那么多的障眼法,难道其实根本没跑?依然在忘忧山?
可忘忧山,他到处都亲自去过了……
萧钦时猛地坐直了。
不,有一个地方他没有去。
从那里出来之后,他就没有再下去过。
千斤也倏地支棱了起来,一路跟上他的脚步,蹬蹬跑了出来。
“我知道她在哪了。”萧钦时抓住马缰,消瘦的手背骨头猛地一耸,马儿被拉着掉头,一路狂奔而去。
悬崖下的深潭旁边,嶙峋的石头上放着衣服,不远处,全身莹白的人正在往身上涂着什么东西,没多久,他便重新走了上来,穿衣服的时候,身上已经变成了泥巴的颜色。
那日从后门逃走之后,穆云间就从另外一条路下了悬崖。
他清楚,萧钦时以为他逃了,悬崖又是他刚刚出去的,这必定是个思维盲点。
那条路虽不如悬崖那样陡峭笔直,但其实并不能算一条路,只是上面长满了山树,比悬崖多了一些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那种地方,依旧不是穆云间这种普通人能够轻易走过的。
他光是走下来,就足足花了两天两夜,中间在长满山树的陡坡上睡了一阵,饿了就往嘴里塞点儿吃的,中途还遇到几个刀斧砍过一样,没有生长任何植物的坡面,穆云间翻滚过,也滑落过,皮肉伤了不少,好在的是,都没伤到骨头。
当脚踩在底层悬崖的那一刻,穆云间才感觉努力稍微有了价值。
他便在这崖底呆了一段时间。
饿的不轻,山鸡他是没可能抓住的,森林里他半夜里也不敢去,幸运的是,这潭中银鱼数量确实不少,够他勉强果腹。
穆云间仰起脸,看了看头顶的天光。
但他清楚,这只是开始。他一开始用衣服做了障眼法,把萧钦时的思维导向了他必然走了某一条逃跑路线上面,可时间一长,萧钦时就会明白,以他的脚力不可能跑的那么快。
他肯定会反思,到那个时候,他就会明白,穆云间可能会停留的地方。
所以,这崖底估摸是待不了太久了。
正想着,忽然见到悬崖上面一个粗长的绳子落了下来,天光之中,那绳子映在蔚蓝的天际,扭曲的像一条蠕动的蛇,一瞬间就攫住了穆云间的心脏。
他看了一眼石头上晾晒整齐的小鱼干,忍住心痛,直接背起随身的包袱,头也不回地向着山树林跑去。
来得那么快!!!!
萧钦时到底派出了多少人手啊,他以为自己能在崖底安逸一个月,这才半月有余。
穆云间叫苦不迭,一路狂奔的时候,崖顶的萧钦时已经一跃而下,乌黑衣摆猎猎飞舞,他目光阴鸷,有如邪魔天降。
途中抓住飘在空中的绳子,以极快的速度落在了潭边。
他独自一人,缓缓从潭边走过,目光落在石头上晾晒的小鱼干上,随即又望向一旁的石碗中,乌黑的藻泥。
屈指蘸取一些,指腹立刻被染的乌黑。
萧钦时弯了弯嘴角。
小鱼干这么整齐,就代表着穆云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那么,等阳光褪去,他就会过来收取。
萧钦时的心情缓缓平复了下来,他徐徐在鱼干旁边坐了下来,目光变得宁静而悠远。
那边,穆云间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跑的那么快,短短半个月,穆云间的脚程已经超过普通人一大截。
萧钦时,萧钦时下来了……
他居然下来那么快!
希望他对萧钦时的了解还算靠谱,以萧钦时的性子,应该会懒洋洋地守在鱼干旁边等他自投罗网。但穆云间也清楚,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一旦太阳下山,萧钦时就会明白,他又被他耍了。
天空忽然响起了一道惊雷。
穆云间听着那动静,心情一阵沉重。
如果等太阳下山,他还有很长的时间,但这一道雷就代表着山里很快就会下雨。
萧钦时挑了下眉。
他觉得今日天公甚通情理。穆云间辛辛苦苦从潭里抓了那么多小鱼,看密密麻麻摆放的这么整齐,必定是舍不得淋雨的。
也就是说,雨落之前,他一定会过来。
完了。穆云间心中只有这两个字,这下子,不用等到太阳下山,雨落之后,萧钦时就会知道被他耍了!!!
他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跑得也更快。
又是轰隆一道雷,阴云逐渐笼罩在悬崖顶端。
萧钦时左右看了看,猜测穆云间会从哪边过来。
穆云间疯了一样埋头狂奔。
雨还未落,只是阴云更密。
萧钦时抬头看天,神情中带着几分思索。
穆云间根本没有功夫看天,他脑子里只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萧钦时垂眸看向石头上的鱼干,依然没有看到穆云间的身影,他皱了皱眉。
阴云越来越沉,越压越重。
萧钦时把鱼干一个个地收拾了起来,用衣摆兜着,继续等着穆云间的到来。
啪嗒。
雨落了下来。
穆云间紧紧按着怀里的包袱,手臂僵硬发白。
萧钦时迅速将最后几个鱼干收在怀里,捧着一大兜子站起来,环视四周。
啪嗒,啪嗒,啪嗒。
山中的雨,一落就有滂沱之相。
潭中很快像是无数珠子坠落,挨个溅起细密的水花。
萧钦时抓着下摆的手缓缓松开,收入怀里的鱼干一股脑地落了出来,被暴雨击打,飞速涌入潭中。
穆云间脚下一滑,一个猛子扑向前方。
萧钦时缓缓抬眸,凌厉森寒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山林深处。
穆云间手掌发麻,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
他清楚,萧钦时发现了。别看他风风火火地跑了那么久,萧钦时只需一盏茶,就可能追到他。
黑影跃入林间。
穆云间顾不得捡起从包袱里滑落的鱼干,继续往前。
这段时间来,他把崖底也摸索的差不多了,清楚这悬崖下面有几个山洞,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有一个洞口是直接在山肚子里开出了一条通道,可以连接外面。
只是这段时间,萧钦时一直在外面晃荡,他不敢出去。
但现在索命厉鬼就在身后,已经容不得他多想。
穆云间终于看到目的地,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山洞空旷,带着回音,穆云间脱下了脚下的鞋子,赤足往前。
山体挡住了暴雨的声音,他清楚,如果萧钦时进了这个山洞,必定能从他的脚步声分辨出距离。
幸运的是,这山洞似乎也是避难所用,偶尔可以看到一段极其窄,只能弓着身子才能过去的关节。
萧钦时就算有通天的本领,进了这个洞,也得老老实实徒步,别想借用劳什子的轻功。
这山洞偶尔还会有岔路口,穆云间仗着已经摸了几遍,走起来毫不犹豫。
黑影来到了洞口。
这一路上,他看到好几个山洞,每个都进去看了一遍,故而来的慢了一步。
这个洞口,萧钦时自然不会放过。
他弯腰钻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山洞里面湿漉漉的脚印。
呼吸压抑了起来,他弯腰捡起一个石头,一边走,一边在岩壁上有节奏地敲击。
那敲击声沿着通道,直直地蔓延入穆云间的耳朵。
他脚下慌乱,跑得更快。
萧钦时一边有节奏地敲,一边竖起耳朵,追踪对方的脚步声。
袜衣在地上踩过,穆云间钻进了一个窄道,他屈起四肢向前爬去,衣物摩擦在四周的洞壁,包袱里面,余下的金银撞击出细微的轻响。
敲击声停了下来。
萧钦时眼睛亮起。
找到了。
他迅速迈开双腿,越过脚下不知装着何物的坛子,追寻而去。
唇边的笑意,越扯越大。
第33章
半盏茶后, 他停在一个三叉路口前,拧起了眉。
穆云间留下的湿漉漉的水痕已经随着距离的拉长,而消失无踪。
他又轻轻敲击起岩洞, 但这一次,穆云间已经稍微平静下来,他在有序的敲击声中,将自己的衣服全部卷了起来, 顺便把袜衣也扯掉,完全赤着脚,轻巧地往前继续。
路口前,萧钦时收起石头,从左边第一个开始查探, 进入死胡同,折回来, 再走中间查探, 死胡同,再折回来。
在他查探折返的这段时间里, 穆云间又往前挪动了一大截。
以萧钦时的耳力, 其实只要在洞口敲一下, 就能分辨出里面是否通畅, 但他性子执拗, 又被穆云间牵着鼻子勾了几个来回,不亲眼看到是不会罢休的。
穆云间也相当清楚这一点。
这既有利于他加速前进,又不可避免地有些弊端。
那就是萧钦时绝对不会放弃抓住他, 他只要一天不抓到穆云间, 就一天不会安生。
换句话说,穆云间要么跑, 要么暴露男身死亡,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再次抓到他的萧钦时,不会像以前那么好说话了。
穆云间小心地呼气,萧钦时已经来到了一条窄道前,这狭隘的地方,让他不得不躬身屈膝,这种姿势明显让他感到不悦。
“穆云间。”他开口,声音自长长的通道传出:“你为什么要跑?”
他想了许多天,不得到答案,是不会罢休的。
即便跟穆云间走的是一样的路,他还是走得快了很多,穆云间几乎能够听到他偶尔撞翻坛子的声音,擦着洞壁,清晰的就像在他耳边。
他清楚自己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带着些慌乱的语气道:“萧钦时,你别追我了,我只是想要离开西京,仅此而已!”
“为什么?”萧钦时语气阴森:“我对你不好吗?!”
萧钦时当然好,好到穆云间好几次都差点忘了他本性有多扭曲,如果不是那天他说要把他削成人棍的话。
“你对我再好,我也不喜欢你。”穆云间道:“你再追我,我只会更讨厌你。”
萧钦时什么都没有说,但穆云间却明显地感觉到甬道中仿佛回荡着一股低气压,他脚下不停,尽管心跳的非常快,可却完全没影响行动的利索。
“萧钦时。”穆云间道:“看到你脚下那些坛子了吗?这些坛子里封存的都是煮好的肉块!你不要再往前了,我在前面的窄道摆满了坛子,你过不来的!”
萧钦时停下了脚步,果如穆云间所说,又一道窄道里,摆满了坛子。这窄道根本无法正常行走,本就已经十分窄小,萧钦时想要通过,要么把它们全部搬出来,要么就只能打碎。
“你骗我。”他嗓音艰涩,却只是看着那些坛子,仿佛在看着地狱深渊的厉鬼。
“我没有骗你,这山洞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避难所,坛子里面不光有封存的肉块,还有腐臭的腌菜,萧钦时,我若真想为难你,就把它们全部打碎了,可我们相识一场,我不想跟你撕破脸。”
萧钦时本就发白的脸色更加的白,他盯着那密密麻麻的坛子,仿佛看到兄长被煮到稀烂的脑袋,翻转过来,空茫地望着他。
他别过了脸,后退一步,撞到后方石壁,脚下不慎踩碎了什么东西。
低头去看,却只见一团黑乎乎的腌菜,混合着酸臭的腐水。
他静静盯着,缓缓呼出一口气。
身后传来坛子被接连打碎的动静,尽管萧钦时一言未发,但穆云间从那几乎延绵的动静中,也能体会到他的愤怒。
他忍不住道:“萧钦时,我真的没有骗你——”
他确实没有骗萧钦时,但萧钦时只是将那坛子往后丢,头也不回,无论那里面装了什么,他都不去看。
他越来越明白,穆云间那层出不穷的小伎俩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能全信,亦不能不信。
即便如此,因为不确定哪个坛子里装的是肉块,他抓坛子的手微微地僵直发颤。
可以不去看,却不能不去想。
他要抓到穆云间,抓到他。
他不断用这个目标提醒自己,但这仿佛怎么都扔不完,像是黏在他手上一样的坛子,依旧在一点一点的降低他的心理防线。
“穆云间。”他逐渐气的笑了起来,泛红的眼睛中溢出缕缕癫狂:“我一定会抓到你,我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呵呵呵,穆云间,你跑不掉的……”
最后一个坛子被扔向身后,萧钦时的脚步快得几乎出了重影。
穆云间清楚自己的行为惹怒了他,他片刻都不敢耽误,眼看前方逐渐溢出亮光,脚步也跟着加快。
“穆云间。”石头的敲击声随着他急速的脚步声,哒哒哒地传入穆云间的耳朵里,那敲击声犹如雨点子一般,密密麻麻,渐行渐近,越来越高。
死变态啊啊啊啊啊——!!!!
穆云间头皮发麻,寒毛直竖。
他清楚萧钦时在报复他吓唬他的事情。
但清楚不代表可以不恐惧,穆云间腿肚子都抖了起来,他冷汗和眼泪一起掉了下来,拿出了吃奶的劲儿,疯了一样得跑向那光。
萧钦时听到了什么重物被缓缓启动的声音。
他瞳孔收缩,身影一闪而过,经过岔路口之后直接选择了中间的一条,这次他足够幸运,一下子穿了过去,转过一个拐角,他看到远远的,山洞的石门正在合拢。
穆云间站在门外,穿着布衣短打,他浑身都涂成了泥巴的颜色,但眼珠却显得更加清澈,此刻正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穆云间——”那骗子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边,萧钦时第一次发现这甬道竟是如此的长。
石门在他到达之前,重重地合上了。
穆云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抖得像个面条。
这石门的开关其实是在里面的,但他前段时间发现的时候,就把开关给做了手脚,以防万一,方才他动了石门,没砸几下,开关石就直接掉了下来。
所以萧钦时一时之间想要从里面打开几乎是不可能的。
呼。
这一场追击战实在让他筋疲力尽。
还好,他又成功了。
他迅速思考,萧钦时重新走回去,再回悬崖,保险起见,就当两个时辰好了,那他也可以借用这段时间,穿过前方的小县城,找一条路离开。
他刚刚打定想法,忽见那石门重重一震。
穆云间:“!!!!”
疯子变态神经病!
萧钦时先是下崖,又是马不停蹄地追他,穆云间体力几乎要耗尽,他就不信萧钦时内力还在。
想要强行破门,简直天方夜谭!
“你就好好回去休养一番不行吗?别发疯了!”
“轰……”
一块碎石落在了他身边,穆云间猛地往旁边挪了挪。在外面都能这样,想必萧钦时在里面不会好受。
“疯吧。”穆云间磨着牙站起来,颤抖着道:“最好把你自己活埋里头。”
萧钦时行事素来极端,为了达到目的,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在乎。
穆云间一边往前跑,一边有些茫然无措。
早该知道的,从进太子府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估计很难摆脱萧钦时,所以他拼命的不想让他喜欢自己。
结果还是走到了这种地步。
穆云间不知道自己此生能否把他甩掉,但他如今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尽力不让他抓到。
他压下心中翻涌的委屈和慌乱,转身继续向前。
从这个山洞出来,穆云间距离西京就已经很远了,但西京附近的城镇,也都被萧钦时的人把持着。
穆云间只能先用这身与往日不寻常的黄黑皮肤,躲过搜查,然后进去买一匹马。
只要能在萧钦时出来之前离开这座城,把他甩掉的话,其他的官兵就都没有那么难。
他老老实实地排在人群之后。
轮到他的时候,官兵多看了他几眼。他皮肤黄黑,五官却着实有些好看,但一看那脸,就知道是个农家孩子。
穆云间在过来的时候又换了身衣服,他那一身在山里淋湿,势必会被发现端倪。
“有腰牌么。”
穆云间拿出自己在悬崖下面用木片雕刻的牙牌。萧不容建国之后,会发动一系列的改革,其中就有这个身份象征,只是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正式开始在上面绘制头像,故而穆云间的牙牌上只有生辰籍贯等。
但就算绘头像他也不怕,这些东西,他都能自己搞定。
除非萧不容搞出身份磁卡来。
官兵看了看,点了点头,道:“包裹里是什么。”
穆云间把一个农家孩子演的额淋漓尽致,乖乖拉开给他看,小声道:“这是俺娘给俺晒得小鱼干,让俺去城里学手艺,路上带着吃,官爷可要来点儿?”
淡淡腥气弥漫,那官爷摆摆手:“算了算了,进去吧。”
“谢谢官爷。”穆云间嘿嘿一笑,脚步轻快地走了进去。
他不敢多做停留,一进去就买了个水壶,还有一些馒头等物,直接去了马市。
到了这里,穆云间走路开始大摇大摆起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带着点浓厚的兴味和隐隐的高傲。
一个眼尖的马贩子瞧见了他。看着少年虽然肤色黄黑,但两眸精亮,身上纵然只是布艺短打,偶尔看向人的眼神却有几分骄矜之色。
不知是哪个偷跑出门的小少爷出来闯荡江湖了。
那贩子当即主动过来搭讪,穆云间一被喊,就扭脸去看,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你的马好?你可莫要诓人,我识货得很。”
他身心演绎着何为自大,一本正经地走过去陪那贩子摸着马毛,听的时候偶尔嗯嗯两声,眼睛却止不住的去看那马,做出即便嘴上坚持谨慎,但实际已经被对方说动的模样。
然后扭扭捏捏的从包里掏出一个金叶子。
贩子的眼睛当即亮了。
“喏。”穆云间道:“这马是我的了。”
他做出姿态让对方主动打招呼,就是为了表示自己其实没有买马的想法,来这里只是瞎逛,随手牵了一匹。
否则要是急吼吼地来,不定会被发现什么端倪。
这里到处都是搜查的官兵,一旦被盯上就完了。
穆云间牵着马,一路往城门口去,忽闻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他屏息凝目,看向石门的方向。
萧钦时……真的打开了那门。
穆云间攥紧缰绳。
他身为演员,什么都多多少少会上一点,骑马自然也不在话下,这件事,萧钦时应该不知道。
他表面镇定,心里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鼓来。
只觉得排队变得无比漫长。
后方,萧钦时出门便咳了一口鲜血,他方才调息许久,虽然用尽全力破门而出,可却不免收了内伤。
他盯着前方。
这个山洞门口,只有两条路能走,一条通往西京,另一条则是附近的县城,西京守卫森严,穆云间如今好不容易跑出来,绝对不会再往那边去。
他抹了抹嘴角,缓缓直起了身体。
脚步略显踉跄地往那边去。
他已经看到了他,就绝不会再让他轻易跑掉。
一路来到城门,守卫立刻认出了他:“殿下。”
“可有看到一个少年。”他开口,道:“皮肤黄黑,约这么高,包袱里装满小鱼干。”
那守卫当即一惊:“一个时辰前刚刚进城!”
萧钦时眯眼,道:“速速封禁全城,抓活的。”
守卫意识到了什么,忙道:“是!”
很快有人乘快马自城门往内,手举令牌:“太子有令,全城戒严!所有出城人等原地等候!”
人群里响起一阵嘘声,百姓们议论起来,又恐惧于官兵手中的长·枪,不敢多言。
另一边的城门,穆云间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快马飞驰而来,“太子有令,全城戒严!所有出城人等原地等候!”
“好像又有什么命令。”穆云间身旁,一个官兵探头张望。
终于轮到穆云间,他急忙把自己的木牌拿出来,验明身份,这人也在往回去看,隐隐听到什么,太子戒严什么的。
“太子殿下又来了?”这人一边说,一边低头查看穆云间的身份。
这时,那声音清晰了起来。
“太子有令,全城戒严!所有出城人等原地等候!”
穆云间扭脸去看,传令兵一路疾驰,而在他身后,缓缓转出一道身影,这人骑术更精,黑衣上隐约有些灰扑扑的,但脸色惨白,目光比鹰更为锋利。
来不及多想,穆云间猛地一踩脚蹬,翻身而上,他爬的太仓促,整个人都半挂在上面,穆云间挣扎着爬起来。
萧钦时的声音已经远远传来:“拦住她!”
守卫都愣了一下,穆云间毫不犹豫地举鞭夹紧马腹,马蹄高扬,守卫猝不及防地后退了一步。
不过一息,马儿已经落地,甩起四蹄扬长而去。
萧钦时策马跟上,不忘开口:“此人便是劫走太子妃的罪魁祸首!”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官道飞驰而去,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距离越拉越近,萧钦时放下马鞭,刚想提气直接追过去,胸口便猛地一痛,重重又咳了两声。
“穆云间,你停下来,我不杀……咳,不杀你。”
穆云间傻了才会停下。
萧钦时又咳了一声,他强行破开石门,元气大伤,这会儿眼前已经有些发黑。
“穆云间……”他攥紧马缰,牢牢盯住前方的人:“停下来。”
穆云间不光没有停,反而微微俯身,跑得更快。
萧钦时甩了甩头,指节微微发白,他盯着前方的穆云间,感觉他的身影逐渐被一团黑雾笼罩。
不。穆云间鬼点子那么多,再让他跑掉,就很难追上了。
他猝然起身,穆云间惊恐回头,只见黑衣少年自马上腾空而起,双臂张开,眼神凌厉而凶猛,如雄鹰捕猎一般,朝他虎扑而来。
第34章
穆云间肝胆都要裂开了。
他攥着马缰, 看着那直勾勾盯着他的少年,这人一身黑衣,姿态凶猛至极, 看落脚点,明显就是他的马上。
倏地想起了萧钦时往日抱他时的模样。
他犯起轴来的时候,若得不到心满意足的解释,是不会放开的。
不能被他抓住。
死也不能被他抓住!
一旦被抓住, 穆云间几乎可以想到,对方一定会死死箍着他,寻一个答案。
他不会像之前那么好骗了!
穆云间闭了一下眼睛,一手抓着手中的包袱,靠着自己不太靠谱的理论能力, 猛地一个侧身,从马上倒了下去。
马蹄甩得极快, 穆云间一只脚还在马蹬上, 一只手攥着缰绳,他挂在马的侧面, 被颠的肠胃都挤作一团, 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做出这种高难度的姿势。
空中的萧钦时似乎也愣了一下。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 穆云间想了很多。
如果这样松手的话可能会摔断脊椎, 一旦摔断脊椎, 那他就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但如果他不松手的话,萧钦时落在马上, 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抓上去。
这两个对他来说都是无比恐怖的事情, 他眼神里满是惊惶与无措。
萧钦时的身影利箭一般落了下来。
穆云间咬唇,神色划过一抹决然, 一把松开了马缰,与此同时,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扭转身体。
几乎在松手的下一瞬间,穆云间便感到身体与地面撞击的钝痛。
但他扭转身体的力道还是起到了作用,没有把所有撞击的压力都放在脊椎上。
他的背部压在了包袱上,然后咕噜噜地顺着路旁的斜坡滚了下去。
萧钦时落在马上,被疾驰的骏马继续带了出去。
穆云间滚落的时候抱住了自己的头,一阵让人恍惚的翻滚,穆云间没有等滚动停下,就丝滑无比的顺势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他飞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没事……
骨头都好好的!
哈哈哈。
他好好的!!!
穆云间抹了抹眼泪,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缓缓行来,隔着一百多米的距离,一人在马上,一人在坡下,两人静静对视。
穆云间脸上的开心消失无踪。
这么近……他对这块地形也不熟悉,还能往哪儿跑?
萧钦时缓缓道:“穆云间,你过来。”
穆云间没有动。
“你过来,我可以原谅你这一次。”
穆云间才不信他的邪。
他心中有些疑惑,以萧钦时的性格,这么近的距离,应该已经朝他扑过来了才对,怎么会站在那里跟他讲道理?
他看着对方平静镇定端坐在马上的模样。
对方脸色苍白,嘴唇却异常地红,不像自然的血色,倒像是被什么染过。
萧钦时翻身从马上落下,身形飘逸,但穆云间还是留意到他的脚落地的时候,微微抓扶了一下马身。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穆云间:“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可以不向你要任何解释,依旧如之前那样对你。”
穆云间眼珠微微转动。
萧钦时伸出手:“过来,此前的事,一笔勾销。”
穆云间:“……”
他又看了萧钦时一眼,看着他凌乱的长发,还有惨白如鬼的脸色。
脚跟后退。
萧钦时上前一步,依旧站在上面:“如果你继续跑,被我抓住,就死定了。”
穆云间再次后退一步,他观察着萧钦时眼中逐渐难以克制的,翻涌的癫狂。
“穆云间,我答应你,还如之前……”
穆云间彻底确定了什么,脚尖旋转,兔子一样朝前窜去。
包袱里的小鱼干都被墩了出来。
萧钦时眼中杀机必现:“穆……”
他上前一步,一头栽了下去。
穆云间一转脸,便见到他像是没骨头一样,一路滚了下来。
他马不停蹄,抓紧时机,窜得更快。
他清楚萧钦时必定受了内伤,但他也清楚,萧钦时不会有事。
一来,他们跑出城的时候,已经有其他人去找马匹,穆云间能够远远地听到马蹄声,那些官兵势必会找到他们的太子爷。
二来……
以萧钦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他就算是真濒死了,也会生出超强的求生意志。
方才从城中买的那匹马太过显眼,穆云间决定继续徒步前行。
让他觉得庆幸的是,萧钦时今日出来想必是突发奇想,真该死和挨千刀都没在身边。
否则他现在已经被控制了起来。
穆云间心情激动,一口气又窜出了五百米。
天昏昏地黑了下来,这边没有山坳,穆云间不好藏身,便干脆也不藏,披星戴月地往前赶着,能多跑一步就多跑一步。
凌晨的时候,他实在坚持不住,便抱着包袱睡了一阵。
如此这般徒步前行了几天,穆云间身上的驱虫药已经用光,身上被咬了好几个大包。
但幸运的是,一直没有遇到萧钦时。听偶尔遇到的赶路的人说,附近的城郡依旧在被封锁着,所有肤色黝黑之人都需要被太子殿下亲自验过才能离开。
穆云间得到消息之后,转脸就下水把身上的黝黑给洗了。
萧钦时实在太单纯了,尹迎风的确说过那水藻可以让皮肤变黑两周,他一看到穆云间黝黑的皮肤,就猜测他是用了那水藻,想要在两周之内重点排查黝黑之人好把他找出来,但事实上,穆云间用的根本不是洗不掉的水藻。
他用的是崖下找到的朱砂石,混合随处可见的植物汁水,自己做出来的天然染料,抹在身上的。
在悬崖下的那段时间,穆云间可一点儿都没敢闲着。
这日晚上,穆云间正啃着小鱼干,他虽然洗去了黝黑之色,但为了避免跟官兵接触的概率,他还是不敢走官道。古代地广人稀,到处都是丛生的杂草和野蛮的小树林,穆云间身上脸上都变得脏兮兮的,像个乞丐。
当然,这也有他故意装扮导致。
除此之外,身上也一直在痒。
他就着小鱼干,用火折子点燃枯枝,乌眸映着火焰,把馒头放上去慢慢地转着。
时不时挠两下胳膊,还有背部。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远处的河面传来一阵动静,穆云间机警地捧起身边挖出来的泥土,直接扑在火上,然后抓起树枝串起来的馒头,躲到了杂草之中。
刀剑撞击之声逐渐传了过来。
穆云间直接把脑袋缩了下去,并且飞速地远离自己生火的地方。
他屏住呼吸,清楚一定是什么江湖人正在打打杀杀。穆云间只是个平头老百姓,唯一的愿望就是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别卷入什么江湖是非之中。
虽然撞了狗屎运赶上穿越,但也并没有什么一统天下的大志向,能安安生生的活过下半辈子,不被萧钦时找到,就是他最大的祈求。
那刀剑之声随着他鬼鬼祟祟远离的动作逐渐消失,穆云间又一股脑地跑了好远,才稍微放下心来,找了棵树靠着啃自己的馒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穆云间便揉着脖子睁开眼睛。
这段时间的逃生,让他发现每日的太阳有多么喜人。穆云间半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水面上初升的太阳,然后站起来扭了扭身子,伸了个懒腰。
下一瞬,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脑袋,懵了。
水旁躺着一个紫衣人,穆云间抱着自己的包袱,躲在了树旁边,神色有些惊恐。
他看到对方身上血迹斑斑,身旁还丢着一把三尺长的青锋,不出意外,便是昨日打斗的江湖人之人。
人,死了吗?
穆云间没有见过尸体,他也不敢去看,这要真是死人,他能做好久的噩梦。
他没有勇气去确认对方究竟有没有死。
穆云间决定直接走人。
几步之后,他又停下了脚步。
万一,人没死呢?
他又看向那人。
对方紫衣已经湿透,变成了深紫,衣摆破败,头发披散,就算没死,估计也伤的不轻。
他身上一点儿伤药都没有,只还剩半斤小鱼干和几个大饼,就算真的过去,也不一定能把人救活。
穆云间再次转身,又实在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
万一呢……
如果这人能活的话,他也算多一个帮手,不用事事都自己出面了。
而且,以后在江湖上飘,能交个朋友也是好事。
穆云间给自己做了一万个心理建设,终于重新转过去,慢慢走到了对方面前。
那人披头散发,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都被血染透。穆云间鼓起勇气,慢慢伸手,闭着眼睛,颤抖着,去摸了摸对方的鼻子。
还没确定有无呼吸,手腕便陡然被一把扣住。
穆云间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慌乱地想把手抽回来。
对方咳了起来,双目睁开,看上去有些恍惚:“谁……”
他一只眼睛是完好的,另一只眼睛却蒙着一层白翳,穆云间看着他,心中忽然一动。
这人他认识。
不是认识,而是,他在原著里见到过。
穆云间下意识去看了一眼他身边的青锋,那是一把比剑还要薄的软刀,就放在他的左手旁边。
紫衣,一只眼睛失明,左手使兵,他是穆云敬的贴身下属,巩紫衣。
前段时间,萧钦时还告诉他,穆云敬命巩紫衣杀了教他木雕的师傅全家。
穆云间心情复杂了起来。
对方却逐渐认出了他:“公主……”
穆云间一愣,道:“你,你认识我?”
这人似乎勉强提出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接公主去北境。”
他说的陛下是穆云敬。
穆凛死了,穆云敬逃往北境,显然已经是那里的天子。
萧钦时告知天下,是穆云敬把他劫走了,但这个锅穆云敬背得显然莫名其妙。他是以什么心思让巩紫衣来找穆云间的?
穆云间的画像这一路到处都是,巩紫衣之所以瞎了一只眼,就是因为他过目不忘,被当年背不出书的穆云敬所伤。
在那之前,巩紫衣是没有名字的,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暗卫,以数字为代号。后来穆云敬被其母责备,知错悔过,为了取得巩紫衣的原谅,才送了他一套衣服,那衣服恰好是穆云敬不喜欢的紫色。
他还赏了巩紫衣一个名字,就叫紫衣,姓是巩紫衣在做暗卫之前的本姓。
那之后,巩紫衣感怀他的恩德,便一直勤加练武,成了穆云敬手中最快的一把刀。
“我,不是你们公主。”穆云间开口,见他神情恍惚,暂时把这件事按下,道:“你伤的很重,但我没有药。”
“我有。”巩紫衣的手颤抖着伸向腰间,穆云间便帮他取下了身上的袋子,果然看到里面有一些药物。
“绿瓶,回元丸。”
回元丸是暗卫里非常普遍的一味药,可以让人快速回复气血,但这丹药却十分伤身,这也是为什么,所有的暗卫都活不长,他们的身体早就被丹药掏空,失去了自我疗愈的能力。
穆云间又翻了翻,道:“白瓶和青瓶呢?”
“止血丹……金疮药……”
穆云间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止血丹,然后扯开他的衣服,看到他肩头有一个硕大的血窟窿,穆云间闭了一下眼睛。
稍微做了些心理建设,才道:“现在萧钦时没有追过来,我有时间,可以帮你包扎一下。”
他说着,取过对方的软刀,割下了一片衣服,把金疮药倒在了对方的伤口上:“不过我没弄过这些,包的不好,你别见怪。”
差不多包扎好,他费劲地把对方扶起来,道:“河边太显眼,我带你找个隐蔽的地方,你,你尽量支撑一下……”
话是这么说,但巩紫衣周身绵软无力,几乎全部的力量都压在了他身上,他垂眸看着身旁的人,哑声道:“公主不必费力,回元丸,可以让属下,恢复如初……”
“那等透支生命之物,能不用便不用了。”
“属下之命,不值一提……”
“哪有人命是不值一提的。”穆云间道:“若一人命轻,天下岂不是人人都命如草芥?少说些话,休息一下,待你好转,我还要你还我的救命之恩呢。”
巩紫衣被扶到一个树边,借着杂草的掩映,穆云间递给了他一壶水。
对方用仅有的一只眼睛看着他。
“愣着干什么,喝啊。”
巩紫衣回神,就着他的手喝了点水。
穆云间起身去捡了枯树枝,他身形纤瘦,浑身脏污,头发也乱糟糟的夹着树叶。
巩紫衣却看的目不转睛。
直到黑暗一点点吞没他的意识。
穆云间很快走了回来,看着对方昏迷的样子,叹了口气。
希望巩紫衣真的跟原著描述的一样知恩图报,可以送他一路,让他成功远离萧家和穆氏的争端。
至少,他又挠了挠身上。
他希望可以找个地方洗个澡,再搞点驱虫药还有衣服,这几套一路穿下来,如今已经脏臭破烂,不能看了。
巩紫衣再次醒来的时候,便见穆云间正拉着衣服在挠脖子。
如今天气渐热,蚊虫越来越多,他每天呆在草丛里,身上好几处都烂得结了疤。
“公主受委屈了。”
听到他开口,穆云间才抬眸看过来,道:“你醒了,我烤了馒头。吃吗?”
一边说,一边擦了擦手,把身边烤的金黄的馒头掰开,将里面柔软的内芯抠出来递给他:“你还伤着,少吃些不好消化的。”
“公主……”巩紫衣恢复了些力气,双手接过,道:“属下随便吃点什么就好。”
“你不用跟我那么见外。”穆云间见缝插针地强调:“我帮你是有目的的,你要承我的情,便要答应帮我的忙。”
“公主尽管吩咐。”
“我……”穆云间把想说的话吞下去,道:“那就先从改口开始吧。”
他抬了抬下巴,脸上也起了几个红色的包,却挡不住满心的欢喜:“叫一声公子听听。”
第35章
穆云间虽然理论知识丰富, 但实践能力几乎为零。
在巩紫衣的指点下,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身边就有一些驱蚊作用的草药,还有止痒消肿的, 穆云间用石头砸烂,抹在了身上。
身边多了一个人,穆云间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不用连夜戒备的他难得睡了一日的好觉。
到了第二日, 穆云间去河边取水,忽然发现远远来了一队官兵,正在排查。
穆云间心思急转,当即迅速钻了回来,一边收拾包袱一边道:“巩紫衣, 你前两日是跟谁打的架?”
“是萧太子手下死刀二人。”
“……”穆云间这才发现自己救了一个什么东西。
巩紫衣看到他的表情,扶着伤口缓缓站了起来, 神色沉静, 道:“公主不必担忧,属下定拼死护公主安全。”
穆云间没有跟他多说:“跟我来。”
他这段时间日日在野外摸爬打滚, 也的确瞧见了几个不错的藏身之处, 以防万一。
穆云间带着身形有些踉跄的巩紫衣一路疾行, 来到某个陡峭山坡后方的小池塘边, 钻入了一个桥洞之中。
他动作熟练至极, 不知道的还以为流浪了好几年。巩紫衣神色动容,道:“公主,还是早做准备, 随属下前往北境吧。”
穆云间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一边道:“穆云敬让我回去干什么?”
“陛下听说公主私自潜逃,料想萧家必定苛待了公主, 故而让属下来接公主回去,安享荣华。”
“他国都没了,还有什么荣华。”穆云间不客气地道:“巩紫衣,你也不是蠢人,用自己的脑子想想,在我被萧家抓住之前,他连有我这个人都不知道,跟我又没有什么感情,为什么要派你这么个贴身人来找我?”
“陛下与公主毕竟是血缘至亲。”巩紫衣还是那副一板一眼的样子:“自然舍不得让公主流落在外,受人欺辱。”
“你当真这么觉得?”穆云间转过脸来看他,道:“巩紫衣,你看清楚,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真觉得穆云敬把我找回去,是为了我好?”
巩紫衣嘴唇动了动。
“你说啊。”穆云间道:“你好好想清楚,你来的时候,穆云敬是怎么交代你的?你之所以能在这里请我回去,是因为什么?如果我没有救你的话,你看到我之后,会怎么对我?”
巩紫衣垂下了眼睛。
穆云间取出最后几根小鱼干开始磨牙,不小心被梆硬的鱼尾扎到,嘶了一声,巩紫衣下意识来看他。
四目相对,他又避开,道:“可公主一介女流,乱世之中如何安身?固然……陛下有些想法,也绝对不会伤害公主。”
穆云间猜的分毫不差,此刻巩紫衣之所以对他说请,是因为他被穆云间救了一命。穆云敬的意思,其实是把他抓回去。萧钦时说是穆云敬派人抓走了穆云间,但穆云敬自己却知道自己没这么干,转念一想,他就知道萧钦时必定是隐瞒了穆云间私自逃跑的事情。
这显然对穆云间有情。
巩紫衣忆起,穆云敬当时大笑的模样:“谁能想到,那小疯狗居然如此在意朕那如花似玉的妹妹,紫衣,你亲自去一趟西京,务必在萧钦时找到她之前把她控制住,带回北境。”
他神色之中藏满杀机:“心魔盏未能伤他,这一回,我定要剜他的心,剔他的骨。”
这个世道啊,女人真是没活路。
穆云间叹了口气,道:“萧不容为了拉拢前朝旧臣,将我许配给他的儿子,行的都是正室之礼,虞昭亲手画图为我做衣,未曾通过任何人,便私下里送我一箱金饰。萧家已经得了天下,便是为了颜面,也绝不会言而无信,欺负我一个孤女。”
不等巩紫衣说话,穆云间继续道:“萧钦时第一次见面便算救了我一命,接我入太子府的第一日,让我住了主屋,我故意破坏,他也未曾与我发脾气,日日与我同桌吃饭,从不对我颐指气使,我成为他的通房,却从未起夜照顾过他,日日睡到太阳东升,他也全不勉强。”
“我稍微说句软话,他便对我百依百顺。”
“他送我胭脂,给我裁制新衣,知道我心中烦闷,便带我出城射猎,明明没有休沐,也要为了我的心情,送我去忘忧山小住,每日来回四个时辰,只为能够与我吃顿晚饭。”
巩紫衣神色愕然。
“这些事情,穆云敬身为我的亲兄,能做到几分?”
穆云敬,怕是连一分也做不到。
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妹妹,那日他命令巩紫衣去杀张东升,便是以穆云间可能暴露身死的风险,来试探萧钦时对穆云间的情意。
“公主……”
“不说萧不容和虞昭,萧钦时情窦初开,必是真心待我。”穆云间望着他,道:“你不明白,为什么他对我那么好,我还要跑。”
巩紫衣犹豫点头。
穆云间想起原著中巩紫衣的描述,他与萧钦时一般有些轴劲儿在身上,但与萧钦时的疯癫不同,他是非常淡定的轴。他是穆云敬的一把刀,最后甚至会为穆云敬挡刀而死。
但他的一生之中,却从未真的敬重过穆云敬,他所有的恭谨姿态,都像是一个程序的设定。他淡淡的活着,淡淡的做一个工具,淡淡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直到最后死去。
穆云敬刺瞎他的眼睛,他不恨,穆云敬送他名字,他也并不感激,只是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感激,于是他才会做出感激的样子。
他就像波澜不惊的顽石,在静静观察着世界,模仿着人类的行为。
人族的规矩是知恩图报。穆云间若坚持让他报恩,他便一定会报。
“因为我根本不是公主。”穆云间吐出一口浊气,仿佛终于得到解脱一般,轻轻地道:“我是男人。”
饶是巩紫衣,此刻也微微瞠大双目,惊异不已。
穆云间固然脸蛋脏兮兮,可却生的实在俊俏,五官漂亮的跟画中的仙人一样,他年岁尚轻还未长开,脸庞稍显稚嫩,却已有有了美人的骨相,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实在很难相信他是男子。
但若是一眼便见他穿着短打,撸着袖口,说他是个少年公子,倒也并不违和。
“这就是为何,我一定要跑。”穆云间道:“萧不容抓到我,必杀我解恨,萧钦时被我欺骗了这么久,他手段残忍,必说到做到,将我削成人棍,游街示众,而穆云敬……你觉得他若知道我是他的弟弟,会怎么想?”
穆云间如果是男人,一切都会改变。
穆云敬也清楚萧家父子的手段,他要穆云间便没有任何作用。而穆云间却能凭借一己之力,从萧不容和萧钦时手下逃脱,他的行为也必定会引起其他野心家的注意。退一万步说,哪怕没有人想拥趸穆云间,穆云敬为什么要多养他一个没用的东西?凭他长得好看?
巩紫衣似乎受到极大震撼,久久没有出声。
“事已至此,你已明白我的心意,我救了你,虽然很难相信你,但我也不想杀人灭口,巩紫衣,你不要再想带我去找穆云敬了,等官兵离开,我们便马上分离,希望你记得我救你之恩,日后我若不幸被穆云敬抓住,可以救我一命。”
萧钦时滑下斜坡的时候,其实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他眼前是黑的,身体是软的,可意识却是清醒的。
穆云间定能瞧见他滑倒。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倘若穆云间回头来扶起他……哪怕只是看看他,确定他有没有死掉,再跑,等他抓到她的时候,就一定不会伤她。
可是没有。
穆云间就那样跑了,跑的无影无踪。
他何止是想把她扒皮抽筋。此刻仅仅只是想起来,便恨不得要将她剁成肉酱,包成饺子,恶狠狠地吞吃下去。
千斤被扔下之后,带到了太子府里,日日在他脚下徘徊。
萧钦时夜里一睁眼,就看到它正将前爪搭在一只绣花软鞋上,睡的正香。
他阴恻恻地盯着这该死的狗东西,面无表情地下了床,伸手去拿那只绣花鞋……
千斤忽然睁开眼睛,低沉地吼了一声。
萧钦时一把将鞋子抽了出来,眼神看上去要吃人。
千斤:“……”
这狗子似乎有些通人性,察觉到他比自己还凶,微微后退了一步,趴的远远的,故作轻松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低头看着那只绣鞋,这鞋用棉花缝了软底,白色绸布上面绣着淡粉色的蜀菊,负心人往日在家里的时候,很爱趿拉来趿拉去。
那只莹白的脚,分外好看。
萧钦时坐在床边的地上,发了一阵的呆,眼中又溢出凶光。
混账东西,他要把她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摆在石头上晾成肉干!再掰开她的嘴喂进去!
真该死策马而归,于深夜之中穿过前门,一路来到主屋门前。
“殿下。”
萧太子披着头发,身着黑色里衣,全身上下只有裸露出来的皮肤是白的,正鬼气森森地站在木盆前,揉着里面的一只软底绣花白鞋。
他看了一眼,又急忙收回视线,道:“七里镇那边,遇到了巩紫衣。”
萧太子停下了动作。
真该死继续道:“我和千刀联手将他重创,坠入河里,但没有见到尸体。”
“千刀呢。”
“他去通知了附近官府,准备沿河搜索打捞。”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萧钦时的手从水盆抽出,俊美的脸在两旁乌发掩映下,更显瘦削:“不能让她落在穆云敬手里。”
“殿下。”真该死道:“太子妃……离开这么多天了,她一个弱女子,会不会……”
“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萧钦时想起穆云间,脸色便有些扭曲:“我的地盘,我都抓不住的人,巩紫衣又算个什么东西。”
第二日一早,萧不容在殿中接见了自己的太子。
他用着早膳,有心想给萧钦时点苦头尝尝,又在见到他眼下的青影时,而生出几分恻隐。
“坐下吃饭吧。”他道:“今天没有早朝,过来有什么事?”
萧钦时从善如流地坐下,未及动著,便道:“儿臣要即刻带兵出征,前往北境救出太子妃。”
萧不容敲了敲手里的鸡蛋,一边剥壳,一边观察他,道:“怎么,你的人撞到穆云敬的人了?”
“穆云敬劫走太子妃,实在是不把我萧家放在眼里,我要让穆云敬付出血的代价。”
“这么着急。”萧不容笑道:“不亲自找她了?”
“儿臣一定拿下北境,取穆云敬项上人头,献给父皇。”
他话中得偏执展现的淋漓尽致,萧不容耐心渐退,道:“穆云敬派了人来找穆云间,你担心她真的落在穆云敬手里,所以才要即刻出兵,你要赶在穆云间被他抓到之前,把他按死,是不是?”
萧钦时起身,撩袍跪下,道:“请父皇恩准,儿臣即刻整兵出发。”
萧不容的呼吸微微有些紊乱,他闭了一下眼睛。
萧钦时会变成这样,全是他当年守护不力,他能活着,已经很好。
重新睁眼,他和善道:“此次出征,不可鲁莽,不可激进,不可受伤。”
萧钦时抬眼望他。
“儿臣遵命。”
消息传到穆云间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
这段时间以来,很多到处搜查的官兵都撤了,穆云间本来以为是萧钦时在故意引他出去。直到这个消息传入耳中,他才恍然大悟。
萧钦时去打穆云敬了!搜查的人手必然不足。
这可真是太好了!要是他能把穆云敬按死,穆云间就不用担心会被对方抓走了。
他转脸看向跟在自己身旁的家伙,道:“你主子要被打了,你还不回去。”
巩紫衣真跟着他一路往前,听到声音,愣了一下,道:“可是我答应过公子,要护送您平安远离是非。”
为了躲避追踪,他换下了那身瞩目的紫衣,跟穆云间一样穿上了布衣短打,此刻跟穆云间一样,脸庞脏兮兮,头发乱糟糟,跟个乞丐没什么区别。
穆云间看了他一阵,道:“可萧钦时此去,只怕要取穆云敬人头,你真不去救他?”
“陛下身边有千万人护着,公子身旁如今只有紫衣一人。”巩紫衣垂着头,道:“陛下不会有事的。”
这也是个奇怪的家伙。
穆云间莫名其妙,走了一会儿,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这段时间以来,他身上的所有吃的全都没了。全靠巩紫衣打点野味充饥,穆云间自己倒是能捉虾捉鱼,但走地鸡和兔子他却是碰也没碰到过。
巩紫衣愿意留下还他救命之恩,穆云间心中也是很承情的。
“我去抓只鸡来,给公子果腹。”
他转身,却被穆云间喊住:“你从北境来,应该知道那边都有什么地名,我们伪装成北境来的落魄生意人,去城里大吃一顿,如何?”
他眼睛放出光来。
排查开始变得松散,这段时间以来,穆云间一直抓心挠肝想进城,可又不敢,如今确定了消息,他是真的有点激动。
巩紫衣自然没有异议。
穆云间重新刻了个两个木片,写上伪造的籍贯和名字,用石头做出磨损的痕迹,还在上面滴了鸡血。因为巩紫衣的眼睛实在过于瞩目,他又取了个布条递过去,道:“我们就说路上遇到了劫匪,一路逃难至此,你身受重伤,眼睛也被劫匪弄坏了……为了真实,眼睛周围也得做点手脚。”
穆云间不会化妆,却会画画,用染料在他眼睛周围弄出了可怕的淤血,让他始终紧闭双目,道:“来,你蒙上,我牵着你走,进城就说你是我哥哥。”
他拉住巩紫衣的手,鼓起勇气来到了城门前,却又忐忑犹豫,不敢上前。
察觉他掌心出了细汗,巩紫衣攥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若被发现,我便立刻带着公子逃跑。”
穆云间又看了他一眼。
他记得巩紫衣的武功在原著里是排行前几的,如果不遇到真该死和挨千刀,带他跑掉应该没有问题。
穆云间抚了抚胸口,道:“那,那进去了。”
半柱香后,穆云间坐在城中的小饭馆里,心满意足地吃起了白白的米饭,还有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
又半柱香后,穆云间提着买来的衣服,欢天喜地地住进了客栈。
再半柱香,穆云间命小二把自己洗过第一遍澡的水倒掉,重新接了一桶。
然后泡在里面,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哎,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没有蚊虫,不用逃跑,不需要时刻警惕被抓,也不用担心被发现身份后杀死……
最重要的是——
穆云间很快从水里起身,抖开了买来的长衫。
认认真真地把衣带系好,因为头发还湿着,便且先披着,一路向前。
铜镜里映出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芝兰玉树,清润无暇。
折扇在掌心翻转,轻巧而丝滑地在胸前抖开。
真真儿的风流又秀雅。
“咦。”这人出声,好不要脸:“谁家公子哥这么俊俏的啊。”
第36章
时值冬日, 到处一片料峭的白。
西京城里银装素裹,四角斜飞的屋檐、雕梁画栋的宫殿在雪色的映衬下美轮美奂。
萧素素提着裙摆,裹着毛茸茸的斗篷, 夏日里晒得有些焦黑的小脸重新变得莹白起来。她蹬蹬一路小跑,穿过宫人一早扫出来的砖道,风风火火地窜入了朝凤殿。
“听说兄长征北大捷!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了!”
刚入院里,她就大声说道:“如今穆云敬已败, 嫂嫂是不是也能回来了?!”
穆云间逃跑之事,她一直不知实情,到现在都一直以为穆云间真的是被穆云敬给劫走了。
她自幼被萧不容宠的没大没小,虞昭听见她咋呼就头疼,竖起一根手指制止了她的喧闹, 等她闭嘴之后,才道:“你兄长会提前回来, 但依旧没有娇娇的下落。”
萧素素的脸顿时一白, 尽管她不愿去想,但还是忍不住道:“难道嫂嫂, 嫂嫂早就……”
“也许吧。”虞昭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 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等你兄长回来, 可以慢慢再找。”
“可嫂嫂都失踪三年多了……”萧素素心中沉重至极, 道:“她生的那样好看,若是还活着,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要在你兄长面前说这种话。”虞昭提醒之后, 见她情绪消沉, 又取出了一样东西,道:“你师兄这两日途径关州, 给你寄回了一个小玩意儿,瞧瞧。”
萧素素没什么精神地扫了一眼,登时愣了一下,伸手拿起来,好奇道:“这是,木雕的小房子,好生精致。”
“何止。”虞昭说着,伸手转动了一下那小房子后面的一个圆木方块,道:“你看。”
随着虞昭的转动,那房子里面的场景当即有了变化,里面木雕的小人儿也款款地摆起了手,竟在一块方寸之地旋转游动,跳起舞来。
还伴随着咿咿呀呀的音乐之声。
“这是,师兄买给我的?”
“嗯。”见她情绪有所好转,虞昭把那小东西递到她手里,道:“现在的手艺人可真厉害,这可皆是人手工一刀一刀刻出来的,里面还有如此精巧的机关,实在让人惊讶。你师兄信里面还说,这君子陶如今在关州甚是有名,连关州的节度使,想要请他给夫人做个首饰盒,都要排上十几日。”
“那师兄是怎么得到的?”
“他每三个月都会在天音坊的交易铺里,上一件雕刻精美的物品,价高者得,你师兄正好遇到,手里也有足够的钱,便拍了下来,当补给你的生辰礼了。”
萧素素心里有些感动,道:“师兄游历四方这么多年,从未忘记我的生辰,虽然每次礼物来的都会晚上一些……我记得,嫂嫂当年也是想学木雕的……”
想起穆云间,她的心情又暗淡了一些。
“可这份心意却是难得。”虞昭没有去接关于穆云间的话头,在她面前坐下,重新展开那封信,道:“你师兄在信里还说,这君子陶可不止是手艺了得,他那长相,也是一等一的,在关州可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
萧素素撇嘴,道:“若说是个美女,我还信上几分,这世上的男人若说美,到底还是夸大了。”
“你兄长没能接到你嫂嫂,想必心情不佳,你要不要随他一起出去玩玩?”
萧素素皱眉道:“从未听过关州有什么好玩的。”
“此前关州确实十分普通,只有旁边的盛江还算小有名气,能吸引些酸儒书生赋诗几首,可最近却因为有了君子陶这么个人物,引得不少游子前往。听说君子陶还在官府的支持下做了个什么小雕盛景,整条街都是名匠雕出来的众生群像,到了晚上灯火万家,两旁碉楼的薄窗里有人吟唱,有人弹奏,人影憧憧,远远望去,似真似幻,真像是进了志怪奇谈里。”虞昭笑着道:“就连你父皇,都心生向往呢。”
萧素素听的睁大眼睛:“当真这么有趣?”
“可不。”虞昭道:“如今你兄长平了北境,咱们大靖也算四海升平,可即便如此,这么大的国土之上,依旧有许多贫瘠之地。关州这这两年的发展如此喜人,你父皇也是希望让你皇兄去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学习借鉴的地方。”
听虞昭这么一说,萧素素的心中也生出几分向往。她身为公主,如今已满十八,却至今未嫁,奇怪的是,萧不容和虞昭也并不催她,于是萧素素就这么一直玩了下来。
左右无事,她决定马上出门。
直接给萧钦时写了书信,大概是讲她要去关州,兄长若是无事,不若先别回西京了,直接去关州,也能少跑一段路,父皇这边她会打声招呼。
萧钦时接到信的时候,正在驿馆休息,他阴沉着脸,把信捏成齑粉。
三年出征在外,他一直没有时间去留意穆云间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弄死了穆云敬,终于有了清闲,可以继续找人,他可没时间跟萧素素一起去瞧什么小雕盛景。
他翻开桌上的信件,继续查看。
这些都是这几年里,从各城传来的关于那负心人的信息。
萧钦时从未放弃过找穆云间,穆云间的画像也一直在各城防卫处一直贴着,只是因为人手原因,只能简单排查一下出城人口,没有什么有效的反馈。
他此刻,正在仔细整理,希望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
终于可以把这些信息放在一起仔细查阅,萧钦时很快发现了一条无法忽视的内容。
从他离开西京之后,陆陆续续从各城传来的消息里,时不时就有人说,遇到了一个与太子妃相似之人,但对方是男子。
萧钦时对着时间,将写着类似消息的纸张一字排开。
目光落在下方的书名处。
都是某某城防卫统领给他的信件,但从这个城到那个城,似乎在断断续续地拼成了一条完整的路线。
这条路线……
他倏地想要去找萧素素寄来的那封信。
地上只剩一团粉末。
萧钦时轻轻吐一口气,敲了敲脑袋,在脑中回忆。
君子陶……小雕盛景,技艺奇绝的木雕大师。
君子陶……君子陶陶……远近闻名的,美男子……?
地图之上,两根修长的手指分别立于两地,此地与关州,居然只有二指的距离。
这也就意味着,从这里赶去关州,快马仅需五日。
已经褪去少年气的男人乌眸微眯,熟悉的,扭曲的笑容,逐渐爬上了他的下半张脸。
君子陶陶……还真是,自在无双啊。
关州在西北方向,近西北边境,但又没有完全到达,不算富庶,但也不算十分贫瘠,属于饿不死但又发不了大财的地方。
关州节度使季茂,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么懒洋洋的碌碌无为了,未料这关州城里却忽然来了个奇人,凭着一手的木雕技艺,居然还真让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了人气儿。
不光让许多的匠人吃上了饭,还引来了一批来拜师学艺的少年儿郎。
这两年来,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老天爷未曾薄待我啊!赐了关州那么个妙人儿。”
但今日,他素来笑眯眯的圆脸上却出了一层冷汗。
觉得自己好日子要到头了。
他扶了扶头顶的乌纱,躬身对着坐在主位上眼眸幽深,神情阴郁的煞神行礼,颤巍巍地道:“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孤有件事,想劳大人帮个忙。”
“不敢不敢。”季茂忙道:“太子殿下有事尽管吩咐,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君子陶住在什么地方。”
“君子陶……他,他性子孤僻,素来独来独往,平日里只跟天音坊的掌柜联系,具体住哪儿,我们还真不清楚。”
这该千刀万剐的东西还是如此狡猾。
“那他平日可会进城?”
“会的会的,他都是挑城中人不多的时候来,说不喜欢热闹,这个……他喜欢吃扶阳门的包子,还有那儿的汤饼,一般,一般每个月都会去一次,也会去书斋里买些书看。”
“除此之外呢?”
“……这,君子陶不太喜欢跟人交谈,也没什么走得特别亲近的人,故而,下官也了解不多。”
“他不是做了个什么小雕盛景?”
“那个,是因为之前很多工匠的作品无人问津,要么就是价格远远达不到预期,养家糊口都很难,君子陶也是匠人出身,想必是觉得同病相怜,便出手画了幅画,提了些建议,并未与下官过多交谈。”
“他近日可会进城?”
“下,下官实在不知。”
“好。”萧钦时平和地道:“你让人留意,等君子陶入城,便立刻封锁城门,孤有些旧事,要与他商谈。”
季茂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这好日子,果真走到尽头了。
关州的落雪会比别的地方要早一些,穆云间刚来的第一年就察觉到了,这边天气有些干燥苦寒,穆云间往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小屋里,思索着给天音坊做什么样的小玩意儿好。
刚来关州的时候,穆云间的胆子其实没有那么大,人怕出名猪怕壮,他也担心自己会给自己招来祸害。但随着他年岁渐长,当年脸庞稚嫩的圆润逐渐褪去,脱去少年人的模样,他便放心坦然了不少。
他如今翻出当年给自己的自绘,都觉得这简直是两个人。
更不要提那会儿他还天天挽着发髻,穿着裙衫,带着刻意伪造的柔弱娇媚的气质。
他敢说,就算萧钦时站在他跟前,都绝对认不出他。
因为他不光模样变了,人还长高了。
现在谁见了他都得叫一声公子爷,谁要是喊他娇娇,穆云间不用开口,旁边人都得笑死过去。
这日天晴,穆云间换好衣服,披着有着大毛领的斗篷,穿好鞋袜,从屋里走了出来。
巩紫衣正在清扫昨夜的落雪,听到动静,回头来看,道:“公子又要去城里了。”
“嗯。”穆云间下了小屋的两个台阶,道:“隔三差五也得出去走走,不然这腿脚都得废了。”
“可要我陪着。”
“不用不用。”穆云间道:“我自己就行,你好好看家。”
巩紫衣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纠缠,他也知道穆云间喜欢独来独往,甚少与人过于亲近。
“有什么想要的么?”穆云间顺手拿了把伞,以防万一。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是公子这次再买包子,记得少买一些,虽说天冷好放,但吃放了太久的食物,总归不是好事。”
穆云间以前在现代的时候,就喜欢往冰箱里面塞东西,他间歇性的宅,懒到极致的时候,外卖都不愿意去拿,就简单热一下速冻食品,这怪癖带来了古代,巩紫衣一直无法理解。
他有每日为穆云间准备膳食的习惯。
可穆云间觉得每次让他做饭不太好意思,故而偶尔也会囤一些吃的,避免麻烦他。
他哦了一声,略显羞赧地往外走去。
每次巩紫衣淡淡点出他生活上的坏习惯时,他总觉得自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这两年来,他和巩紫衣相依为命,并未请任何丫鬟婆子。一来是巩紫衣的生活技能已经点满,二来是担心院子里人多口杂,会引来麻烦。
穆云间独自穿过一段山路,来到盛江河畔。最近关州来往的游客多了,也就滋生出一些新的职业,比如租马车。
这也大大便利了穆云间,他熟练地丢给车夫两颗碎银,道:“去城里。”
他刚来关州的时候,这边没有那么多游子,树也没有那么多,到处都是一片灰败的景象,一刮起风来沙子迷得眼睛都睁不开。
这两年来却是好了很多,穆云间看在眼里,心中与有荣焉。
到了城门口,他下了马车,整了整自己雪白雪白的大毛领,扶了扶脑袋上的玉冠,迈步行入城中。
“李大哥好。”遇到熟悉的守门人,他笑吟吟地打了招呼,后者却脸色微微变了变,拼命向他使起眼色来。
穆云间:“?”
他下意识往旁边看了看,忽然发现旁边好像多了几个他不认识的守卫,不应该啊,这关州荒芜的要命,虽说有附近的一些游客过来,但除了本地人,哪个傻子会来这儿上班啊。
“听说李大哥前几日喜得贵子,我给小娃娃雕了个桃核儿,恭喜了。”
李大哥笑着接过来,道:“劳烦陶公子惦念,我回去就给娃儿戴上。”
“哎。”
穆云间抬步向前,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对方直勾勾望向城外盛江的表情,缓缓把脚收了回来,他道:“对了李大哥,嫂嫂身子都还好吧?”
他直接抄着手,含笑话起了家常。
城门内侧,二层的小楼上,萧钦时半靠在护栏旁,偏头来看。
这关州着实有些凄凉,城门显得尤其破败,两旁将士的盔甲都有些脱落,到处都好像蒙着一层灰色。
可那斑驳的城门前,站着的人一身素白,大毛领裹着白净精致的脸蛋,弯起的嘴唇是一如记忆中的嫩粉,清新淡雅的有若芙蓉盛开。
高了点,瘦了点。
扮起男子来,倒还真有模有样。
萧钦时恍若痴迷般地扯开唇角。
乌眸深深,恶意满满。
第37章
穆云间还在与守卫对话。
守卫道:“她一切都好, 昨儿吃了四个糖水鸡蛋呢,要不是我按着,今儿就要下地干活去。”
“刚刚生产完, 还是要注意身体。”穆云间又摸了摸身上,忽然一愣,道:“我说呢,怎么出来的时候总觉得忘记带了什么, 原来是准备给天音坊的新雕品忘了,李大哥告辞,我得再回去一趟。”
守卫当即道:“好好好,公子慢走。”
他一脸松了口气的样子,穆云间虽然还是有些不确定, 但心中却已经有了些想法。
他转身,一边观察, 一边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往马车那边走。
一队官兵忽然从前方围了过来, 皆是生面孔,冷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不止是他, 就连其他准备出城的人也是悚然一惊。
“官爷, 这是……”
“都退回去!”这官兵开口, 就是一声怒喝:“退回去!”
他们各个背戴着官府标配的宽刀, 穆云间的目光不经意一扫,心已经凉了半截。
那刀,是他在西京时经常可以在太子府护卫身上看到的。
“可是, 为什么呀……”有百姓颤颤巍巍地道:“我们给孩子买了零嘴, 还得趁热带回去呢。”
这官兵道出缘由:“太子途径此城丢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不知是哪个小贼偷的, 现在全城排查,胆敢强行出城者,即刻斩之!”
太子爷,夜明珠,价值连城……难怪官府要排查,百姓们一边退回来,一边又稍微放下了心。
既然是当朝太子,想必不会诬陷好人,耐心等等便是。
穆云间也不得不退了回来,一步两步三步,与他相熟的守卫叹了口气,没有再看他。
所有人都退回城内,高高的城门轰然关闭,佩刀侍卫聚在一处,那为首之人又道:“大家都不用担心,太子即刻就到,等他亲自排查之后,自会放大家离开!”
萧钦时是冲着他来的?
穆云间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又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呢,三年了,他如今身量高挑,英俊挺拔,男子汉气息十足,帅的天怒人怨……何况,萧钦时又没见过他……
他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自己这一路行来,绝对没有见过萧钦时。
应该不是冲着他来的。
萧钦时打败穆云敬之后,此刻本该班师回朝,但最近关州名气大涨,他要是回去的路上听说,想要绕道过来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难道是,他当年扔的那个夜明珠,给萧钦时找到,又在关州地界丢了?
当年穆云间在跑路的时候,把从太子府里带出来的那些东西扔的到处都是,那路上总会遇到天南海北的人,鬼知道那些人会把东西带到哪里去,路上又会转几次手。
这是穆云间用来掩饰自己行踪的手段。
这其中,就有萧钦时送的那个琉璃灯。
那东西确实价值不菲,萧钦时若是真的丢了,是可能会封锁全城的。
穆云间一边假装淡定的继续进城,一边觉得有些牙疼。
三年了,三年了啊大哥。
养只老母鸡也该杀了炖汤了,萧钦时不会真的还在记恨他吧。
穆云间这两年之所以开始大胆起来,也是觉得萧钦时征战三年,应该差不多把他忘了。毕竟他一天天的那么多事儿,哪儿能天天装着穆云间这个早就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
但他又有些不确定,因为萧钦时轴得很,他要是记恨一个人,不把人弄死是不会罢休的。
穆云间一路去了扶阳门,这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特色小吃,穆云间每次来都会逛一圈儿再走。
街道两旁的屋顶上,一双浓黑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他,黑靴踩着瓦片,静静地追踪着穆云间的一举一动。
萧钦时是故意的。
故意全城戒严,故意露出风声,他想瞧瞧,此刻被关在瓮中,这该死的玩意儿还能兴出什么风浪来。
想到穆云间可能会像老鼠一样在城内东躲西藏,哆哆嗦嗦,心中便止不住地生出一阵快意。
但他跟了穆云间小半个时辰,对方也没有露出任何慌乱之色。
此刻,他行在瓦上,穆云间走在闹市之中,正拿着一个竹筒,喝着里面热腾腾的红豆粥。他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时而驻足犹豫,似乎在考虑吃哪个才好。
最终,他停在了一家汤饼店里,走了进去。
萧钦时做好了他从后院逃跑的准备,但又小半时辰之中,便见他斯哈斯哈地吹着被辣红的嘴唇,从对面要了一碗羊奶羹,还笑眯眯请店主加了几个冰块。
吃饱喝足之后,穆云间又买了一些包子,提在手里,去了关州城东的书斋,在那里呆了快两个时辰。
萧太子眼中逐渐浮出几分困惑。
穆云间在城里逛了一大圈儿,逐渐有些疲惫,便提着东西,去城门处。
因为封城的缘故,那里此刻已经排了许多的人,都在等着出去,穆云间眼尖地看到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的人。
萧钦时——
他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一个宽大的木椅上,冷冰冰地排查着从面前经过的人。
排队的人都胆战心惊,纷纷把自己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接受检查,每当他淡淡挥一次手,或者懒懒使一个眼色,都会换来一个狂奔而逃的人,和一句大喜过望的:“多谢太子爷。”
谢他干什么!本来没有他的话,根本不用有这档子事儿。
但穆云间要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他望着坐在那里的黑衣男人,萧钦时也出现了一些变化,他依然瘦削,依然苍白,可身上却很难找到任何温情,三年不见,他看上去成熟了许多,也更加阴郁可怖了。
像死水里捞出来的枯骨,透着浓郁的鬼气。
萧钦时似乎累了,单手支着额头闭上了眼睛,守卫继续检查,时不时看他一眼,见他没有反应,便直接放人。
马上要到穆云间了。
他不断告诉自己,萧钦时只是为了找夜明珠,只是为了找夜明珠,他不是来找穆云间的。
但想到要跟萧钦时面对面,穆云间还是一阵双腿发软。
不对,他现在又不是穆云间,他是君子陶,君子陶,君子陶。
他克制着转身想跑的冲动,强作镇定地继续排队。
合目的萧太子半睁开了一只眼,灰扑扑的人群里,那穿着雪白的东西正低着头来回扒拉着手中提着的书和包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云间做好心理准备,抬起了头。
恰好看到萧钦时正微微偏首,在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安静,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爱恨。
穆云间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不行,他,他觉得萧钦时就是冲着他来的……没有为什么,就是一个预感,一个让他忍不住夹紧尾巴骨的预感。
萧钦时的手从支着额头到支着下巴,浓黑的睫毛无声地闪动了一下,那一瞬间,穆云间看到他唇边爬上一抹笑意。
温柔,扭曲,玩味,居高临下。
穆云间的头皮一下子炸开了!
萧钦时真的是冲着他来的!!
夜明珠只是封城的幌子,封城则就是为了玩弄他。他当年被他来回耍了那么多次,被他牵着鼻子跑遍了那么多座城,萧钦时这是在报复。
他在故意给穆云间施加压力。
这把刀还没有砍下来,但却已经悬在了穆云间的头顶。
他要穆云间眼睁睁地看着这把刀落下来,却无能为力。
前面还有四个人。
穆云间胳膊上挂着包子和书,厚重的棉衣下,宽袖里的手已经攥紧。
只剩三个人了。
萧钦时还在看他,笑意越扯越大,他眉目都变得温婉了起来,隐隐有些懒散的杀机。
穆云间当时在看原著的时候,作者就是这样形容萧钦时杀人,但那时他只觉得这厮好变态,却一直无法代入被杀者的立场去感受那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恐怖。
但现在,他知道了。
那是一种神经质的,像碾磨蛛丝一般,细细密密的折磨。
难以描述的恐惧将他攫紧,穆云间恨不得当场昏过去。
还剩两个人。
穆云间的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腔,他不断在脑子里搜索稍后面对萧钦时的时候应该摆出什么面孔,却根本难以思考。
萧钦时真的会把他做成人棍。
他会被剥了衣服,四肢大敞地绑在石板上,行刑人会拿一把铁锯,一点点地把他的手脚部分锯下来。
……萧钦时能做到的。
穆云间手里的东西忽然掉了下来,他急忙蹲下去拾起。
跑不掉的,这周围都是萧钦时的人,萧钦时本人就在他面前,怎么都不可能跑得掉的。
系着包子的麻绳断开了,穆云间只好把油纸抱在怀里。
最后一个人。
是个妇人,她看上去很害怕,一直在哆嗦,士兵问话的时候,回答的磕磕绊绊。
萧钦时微微坐直了身子,不等她解释完毕,就轻描淡写地摆了下手。
穆云间被身后的人挤到了他面前。
此刻太阳西移,萧钦时半抬起脸来看他,然后,他徐徐站了起来,弹了弹身上的薄灰。
他一起身,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后面一阵骚乱。
他更高了……
就算穆云间长高了不少,还是没有他高。
一身黑衣,恶鬼似的,吓死个人。
穆云间对着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像刚才的人一样,把自己得东西放在了桌子上,道:“这里是包子,新买的还热乎着,您可以摸一下,是软的,这些都是书。”
士兵刚要伸手,却见萧太子手背轻轻往外又是一摆。
当即恭敬地退下。
萧钦时来到桌前,歪头来看穆云间。
穆云间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官爷……这个……”
萧钦时忽然笑了。
他笑的大声又开怀,笑声清越,甚至有些动听。
骚乱的人群倏地安静了下来,穆云间的脚软了一下,手指紧紧抠住桌角。
他面上皮紧,嘴唇也微微绷住,呼吸都静了下来。
萧钦时伸手拎起那些油纸包,苍白修长的手指挨个捏了捏,面上浮出惊讶之色:“这包子里头,怎么还有硬邦邦的东西?”
所有人得视线都集中到了穆云间身上。
“官爷,若是不信,可以,可以打开看看。”穆云间急忙伸手去拆包裹,他手抖得厉害,白皙的额头溢出细密的冷汗。那只捏在包子上的手,却忽然抓住了他的腕子。
穆云间的腰挤在桌子前,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凑过来。
恐惧撑满了整个眼眶。
萧钦时像狗一样把鼻子蹭到他的脖子旁,轻轻嗅了嗅。
“找到了。”他低低地说:“夜明珠。”
第38章
穆云敬想着跟他回去的下场。
他挣扎了一下, 道:“官爷,您一定误会了,我……我不可能偷您夜明珠的。”
萧钦时唇边含笑, 顺着他挣扎的力度微微一拧,穆云间整个人被迫转了过去,他被萧钦时抓着手腕箍在怀里,对方的呼吸贴着他的耳畔:“夜明珠有没有在你那里, 回去就知道了。”
旁边有认识穆云间的,大着胆子道:“殿下,是不是抓错人了,这可是我们关州名匠……”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萧钦时看了过来。
他和善地笑了声, 缓声道:“若是抓错了人,孤自会登门道歉。”
穆云间被他掐着腰, 直接双脚离地。
这样挣扎起来着实有些难看, 穆云间羞耻地道:“我自己会走!”
方才出声的那人点醒了他,他是关州名匠君子陶, 谁认识那劳什子的穆云间。
但萧钦时一点面子都没给他, 直接便将他夹在身侧, 大步走了出去。
穆云间被他丢上了马车。
耳闻外面传来声音:“殿下丢失的夜明珠已经找到, 开城门, 放行——!”
穆云间扯了一下歪掉肩膀的斗篷,重新整了一下自己的大毛领子,迅速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人设。
他是关州名匠君子陶, 祖上代代都是木雕刻师, 受祖父的熏陶,自幼便喜欢把玩木头, 后来北境兵乱,一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家里只剩下他和一个哥哥相依为命。
两个人逃难至关州,在此地重拾旧业,终于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君子陶也因技艺高超而闻名,是天音坊的贵客,也是关州节度使的座上宾。
更是无数游子心驰神往的存在。
他如今虽然只是一介布衣,却是有名气有风骨,怎么能让萧钦时这样折辱。
穆云间眼中凝出怒意。
萧钦时后他一步钻了进来,穆云间刚抬起脸,正准备发脾气,整个人眼前忽然又是一暗。
这黑心肝的直接把他捉了过去,一条湿漉漉的东西从他下颌往上到了眼睛。
穆云间整个人懵了一下。
萧钦时已经伸手捉住了他的下巴,完全没发现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么不正常,似笑非笑地道:“多年不见,孤的太子妃真是出落的越发勾人了。”
“你是,太子殿下……”穆云间从方才的震撼中找回自己的声音,下意识想把他推开,却给他搂得更紧。萧钦时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抓着他的头发往下拉着,这种姿势让穆云间被迫仰起脸,嘴唇不自觉地开启。
萧钦时就这样低下头来,伸出佘尖腆开他的唇齿。
他薄薄的眼皮子耷拉着,穆云间可以看到他眼中的玩味与高傲,还有嚣张与狠厉。
那一瞬间,他就像被巨兽利爪按住的兔子。这巨兽一边撕扯开他的血肉,一边把他的恐惧与战栗当成下饭的甜品。
穆云间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萧钦时却又改了态度,将他的后脑勺托起,嘴唇重重压了上来,高挺的鼻梁与他的鼻头交错。
穆云间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喉头吞咽的声音。
他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就像被咬碎骨头,却还未完全断气的猎物。
穆云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推他,萧钦时却忽然松手,穆云间猝不及防地往后退去,背部一下子撞到了马车内部的木板。
萧钦时略显惊讶地半张着嘴唇,看到他狼狈跌坐的姿态,又哈哈笑了起来。
山中,这是一处明显精心修缮过的小院子,院里有六间房,靠西的厨房里正冒出袅袅青烟。
穿着灰布衣衫的男人拿掉锅盖,看了看里面蒸好的白面馒头,又重新盖上,蹲下身去将里面的木柴取出。
接着,他简单拿抹布擦了擦厨房灶台,出去在半人高的石制水池里净了手。
太阳已经西沉,天逐渐黑了下来,但该回来的人还未回来。
巩紫衣来到门口,转出一条隐藏的竹林间的羊肠小道,来到山路旁边去看。
没有人影。
穆云间还没回来。
他一个人出去的时候,都会回来的很早,除非跟巩紫衣一起出去,有他护着,才会在晚上到处跑跑。
穆云间生的太过扎眼,晚上行在路上容易遇到歹人,他自己估计也明白这一点,每次自己出去都会在太阳下山前回来。
发生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
再等一炷香,如果小公子还不见人,便下山去找找。
关州城里,车子很快停在驿馆,刚刚缓过来的穆云间被萧钦时一把又夹了下来。
他涨红了脸,要不是跟人设不符,这会儿肯定已经叫嚷起来萧钦时仗势欺人。
但他如今是君子陶,关州名匠,是有风骨要脸面的年轻人。
他就算受了侮辱,也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讨还回来。
他要让萧钦时亲自登门给他道歉!!!
萧钦时一脚踢开门,直接把他丢到了榻上,穆云间狼狈地爬起来,见他反手将门关上,心中的惧意稍微压下了些怒火。
不等萧钦时过来,他已经飞速从床上下来,贴着墙壁道:“太子殿下,你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萧钦时徐徐走到桌前,将手上的扳指拿下来,道:“你指的是当年将我撞下悬崖,还是私自逃跑之事?”
“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萧钦时解下了外袍,道:“倒是我低估了你,进我府里第一次,就将主屋家具搞成那样,我还当你是个空长一张好脸,没有脑子的漂亮蠢货。”
他把外袍丢在屏风上,抬步朝穆云间走来,穆云间沿着桌子与他绕行,道:“殿下,草民真的不懂殿下究竟在说什么。”
萧钦时的手敲在桌面上,慢条斯理地陪他绕着,道:“你不明白无所谓,总归,当年你欠我的,从今晚开始,我要你一笔一笔全还回来。”
他倏地上前一大步,穆云间慌得一哆嗦,桌子上的书被撞掉在地上。
萧钦时又咧开了嘴角,道:“穆云间,有时候我真好奇,你到底是只兔子,还是只狐狸,你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穆云间立刻逮住了他的话头,道:“穆云间,殿下说的是那位传言中得太子妃?殿下觉得我是太子妃?!”
他表情里面满是不可思议,萧钦时却只是翘起唇角。
他早就知道,穆云间在演戏方面极有天赋,当年他会被骗的团团转,是因为年少天真。她说自己是石女,他信了,她说日后会喜欢他,他信了,她说讨厌西京,他信了,她说想要散心,他也信了。
那日雨后,崖下湿滑,穆云间坚持想要吃崖下银鱼,他并非没有察觉到异样,但他依旧选择了相信她。
可她却将他撞下了悬崖。
他力竭滑下斜坡,妄图换她回头看上一眼,却依旧只是痴心妄想。
从现在开始,他不会再信她一句话。
穆云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道:“殿下,您看清楚,我怎么可能是您的太子妃?我是男子,我叫君子陶,我还有个哥哥,叫君子阳,我们以前生活在北方,后来北方战乱,才流落到了关州。”
“君子阳阳,君子陶陶。”萧钦时道:“你倒是个会取名字的……”
他忽然一顿,瞳孔微眯:“你何时有个哥哥?”
“我当然有哥哥,他是我亲……”
萧钦时失去耐心,身形倏地一闪,穆云间的腰蓦地被他握住。
“你这些年,与别的男人在一起。”他眼中的杀机凝成实质:“穆云间,我是真的小瞧你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萧钦时居然跟他谈礼义廉耻?!
刚才在马车里上来就把人弄的一脸口水的人,还有脸跟别人提礼义廉耻?!
不,他是君子陶,他不是穆云间。
穆云间缓缓道:“殿下,您看清楚,我真的不是您的太子妃,我叫君子陶,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住的不是您的太子妃。”
萧钦时盯着他,呼吸逐渐变得沉重,穆云间认真道:“殿下,我,君子陶……”
他给他看自己的喉结,道:“您看,我是男人。”
萧钦时眯眼,望着那小巧的凸起,穆云间两边唇角同时上扬,“是吧,我是男……”
他身上的斗篷忽然被一把扯下,穆云间慌得往后,人已经又一次被抓起来,直接扔上了榻。
“你是男人。”萧钦时欺身,穆云间再次匆匆往后,被他一把抓住脚踝,直接扯到了身下。穆云间脸色发白,抬脚想要蹬他,但萧钦时整个身体都像是铁铸一般,牢牢将他困住,手脚皆施展不开。
他呼吸急促,两只眼睛愤懑地瞪了起来。
“那便让孤瞧瞧,你哪里是男人。”
萧钦时伸手抓在他肩膀,穆云间立刻捂住,眼圈通红,道:“太子殿下,请不要欺人太甚。”
“我便欺你又如何。”萧钦时重重撕下他的衣物,恶狠狠地道:“你当我还是那个被你几句话就哄得晕头转向的蠢货吗?!你扮成男人,与其他的男人住在一起,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你败坏纲常,不守妇道,你,你这朝三暮四、负心薄幸、放浪下流,不知羞耻的坏女人,孤早该拿的,本该拿的,今日要一并……”
裂帛之声阵阵,穆云间肩头胸前,皆是一阵冰凉。
萧钦时却倏地停下了声音。
他看着对方干净平坦的胸口,静了两息。
接着,他低头便去扯穆云间的腰带——
“啪。”
穆云间一巴掌抽在了他脸上,萧钦时猝不及防,脸庞直接被扇得偏了过去。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愣愣去看的时候,穆云间已经蜷缩着身体,窝在了床角。
他乌发披散开来,纤瘦的肩膀向上耸着,可以看到半截凹陷的锁骨,衣服碎片凌乱地挂在身上,露出大片大片的,雪白的肌肤。
穆云间嘴唇紧抿,眼中泪珠摇摇欲坠。
萧钦时:“……”
他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下意识从床上下来,转过身去。
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神情呆滞。
门口忽然传来动静,真该死的声音传来:“太子殿下,外面有一个名唤君子阳的,请求面见殿下。”
“谁?”萧钦时没有反应过来。
“君子阳。”真该死道:“他说……自己的弟弟今日被殿下带走,此事可能有些误会,您看,要不要把他赶走?”
萧钦时半晌没出声。
“殿下?”真该死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略显犹豫:“君子陶,是太子妃么?”
萧钦时下意识去看后方的人,穆云间已经抬眼看了过来。
硕大的泪珠自脸庞滑落。
萧钦时避开了视线,转身想要坐在椅子上,椅子却忽然退了一步,他踉跄了一下,才重新坐稳。
床上的穆云间却有了动静,他语气很低地道:“殿下,我哥哥双目失明,是个盲人,请殿下允许,草民送哥哥回家。””若殿下还有什么疑问,子陶随传随到。”他按着胸口,在床上跪下,卑微而恭谨:“请殿下恩准。”
第39章
关州不比西京, 除了小雕盛景那边热闹异常,其余地方几乎都不见什么人影。
如今又是冬夜,驿馆因为住着当朝太子, 附近更无人敢过来。
几乎只有加强的巡逻队佩刀走动的声音。
真该死怀抱佩刀靠在廊柱上,头顶,挨千刀一条腿懒懒地垂下,正仰卧在廊顶, 双手在脑后交叉。
“那个君子陶,确实有几分太子妃的影子。”
“当年太子妃也学过木雕。”真该死也在沉思。
“可是太子妃当年初学木雕,看君子陶那手工艺,没有十来年的功夫只怕下不来。”
“只是巧合吗?”
挨千刀从他头顶坐了起来,两只腿来回晃着, 肩头蔷薇在雪夜中显得越发深沉妖媚。他望向那宽大的窗扇,里面有一抹昏黄灯光泄出, 桌前坐着黑衣黑发的萧太子。
自打君子陶走后, 他就一直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若不是巧合……”挨千刀失笑, 道:“咱们太子妃总不能是个男人吧。”
“这倒也是……”真该死摸了摸下巴, 道:“当年殿下和太子妃同吃同睡, 我都瞧见许多次两人亲密, 若她真是男子, 殿下岂会不知?”
“本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人了,如今却又是空欢喜一场,那小美人, 不知是否死在逃跑的路上了。”挨千刀的语气里有几分惋惜。
“时逢乱世, 她那样的姿色,也说不定是给人劫去……”真该死止住声音, 叹道:“殿下今夜怕是无眠了。”
穆云间慢慢扶着巩紫衣往城门外走,巩紫衣平静地拄着一根棍儿,一路出了城,才开口道:“没有人跟踪。”
穆云间当即呼出一口气,松开他的手臂,又裹了一下身上的斗篷。
巩紫衣抬手,摘下了眼睛上的纱布。
这几年来,为了避免被认出,巩紫衣一直蓄着胡须,披着长发,除此之外,只要出门,必目缠白纱,假装一个因为失去双目,而无法正常打理自身的盲人。
此刻,他偏头看向穆云间。
穆云间出门时穿的好好的绸缎衣服被撕的破裂,好在还有斗篷裹着,不至于被看出什么。
“你被发现了。”巩紫衣开口,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穆云间皱了皱眉,道:“先回去再说。”
两人在雪的照亮下回到家里,巩紫衣关上了院门,穆云间则一路快走,跑进了屋内。
拿掉斗篷,他对镜看着身上破碎的衣物,想起对方如狼似虎的眼神,一阵后怕让他双腿发软。
直到此刻,穆云间才敢露出真正的情绪,他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手指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萧钦时今天出现的实在过于突然,完全超出了穆云间的想象。
他当年来关州的时候,就是看中了此地偏远,无论是穆家还是萧家,都没有任何剧情在此进行,但他也清楚,自己的到来让原本既定的事情发生了改变,比如穆云敬本不该死在萧钦时的手里,比如巩紫衣本该为穆云敬挡剑而死。
现在,穆云敬死了,巩紫衣还活着。
萧钦时没有中心魔盏,萧不容稳坐西京。听说就连齐啸虎,也都还活的好好的,继续掌管着骁龙营。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比其他人特殊的地方了,他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员,看不透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参透萧钦时的想法。
巩紫衣问他怎么办,穆云间是真的完全不知道。
“公子。”外面传来巩紫衣的声音:“吃饭了。”
穆云间回过神,换掉坏掉的衣服,把自己简单收拾整齐。
巩紫衣像以往一样,在桌上摆上了两菜一汤,还有一碟馒头。
他的情绪波澜不惊,并未因为萧钦时的到来而受到任何影响,只是在看到穆云间有些苍白的脸色时,隐隐浮出几分担忧。
他舀了汤放在穆云间面前,沉默地坐在对面,开始吃饭。
穆云间也打起精神,喝了半碗汤,吃了半颗馒头,实在吃不下去,道:“萧钦时似乎从未想过我是男子。”
他有了说话的意思,巩紫衣便放下了碗,静静聆听。
“今日……他看上去像是,被吓到了。”穆云间思索着,道:“我在想,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身份,只要他没有证据,是不是也就不能抓我?”
“嗯。”巩紫衣道:“但如果他不讲道理,要将你捉回去,屈打成招呢。”
穆云间:“……”
他扁了扁嘴,道:“用不着打,他把刑具拿上来,我就会全招了。”
巩紫衣似乎笑了一下,道:“倘若公子准备继续留下,我定不会让他将你捉去。”
“我是想着,倘若我们现在就跑,岂不是坐实了我就是太子妃的事实?”穆云间道:“他如今正愣着,但应当很快就会想通,如果他讲道理,要证据,我们就继续与他周旋,坐实君子陶的身份,让他彻底打消我就是太子妃的念头。如果他准备直接动手……再跑也不迟。”
巩紫衣颌首,像以往一样支持他道:“也好。”
“我也就是仗着有兄长在,他不能轻易把我抓走,否则,我现在肯定马不停蹄跑了。”
巩紫衣扬了扬唇,显得有些开心。
穆云间讨好地给他夹菜,道:“今日的晚饭也很好吃,谢谢兄长照顾。”
巩紫衣从容笑纳。
萧钦时从太阳西落,一直坐到了太阳东升。天空朝霞开始泛红的时候,他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穆云间一夜也没怎么睡,他反复想着萧钦时当时发现他是男人时的样子,虽然理智告诉他,继续留下是目前相对较好的方案,可他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萧钦时……如果萧钦时,猜到了一切该怎么办?
他闭上眼睛,思索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木雕,这应该是最大的疑点了。但萧钦时只要稍作了解就应该明白,穆云间如果三年前才开始学,是不可能有如今这种手艺的。
除此之外,当年从皇宫里带出来的所有东西,穆云间全都扔在路上,一点没留。
他和巩紫衣一路行来,大部分时间都靠穆云间做一些小玩意儿贩卖,还有在路上帮人写信画像。
这几年来,穆云间最庆幸的就是当年他救了巩紫衣,而巩紫衣也如原著中所说一般……不,他比原著所说的还要知恩图报。否则穆云间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遇到好几次土匪截道的情况下走到关州。
如今若非巩紫衣,他也是真的不敢再继续留下来。
有大哥罩着就是好。
后半夜里,穆云间把身上的被子蹬了一下,让它软软地落在身上,沉沉睡去。
巩紫衣早上会去山涧打山泉水,穆云间夏日里偶尔会陪他早起,跟着蹭去山里散步锻炼,但冬日基本都是等他把一切收拾好了,才迷迷瞪瞪地从屋里走出。
但今天,巩紫衣破天荒地,醒来之后没有出门,而是来到了他的房间。
穆云间在家里没有锁门的习惯,巩紫衣便直接推门而入,轻轻把他摇醒。
穆云间正迷糊着,茫然张开眼睛,“大哥……”
“有人来了。”巩紫衣声音压得很低:“正在竹林外摸索。”
穆云间一个激灵要坐起来,又被他按住:“不要惊慌,如往常一般,他还未找到院门。”
这个地方是他当年和巩紫衣一起选的,半山腰上,有密集的竹林掩映,因为蛇虫很多,除了偶尔误入的游客,少有人来,也算隐蔽。
穆云间平复了一下呼吸,道:“大哥可有听出是谁?”
“离的太远,说不清是谁。”巩紫衣道:“但关州没有这等武艺之人,想来是萧太子那边的。”
他果然找来了。
穆云间清楚今日只怕又有一场恶战,点头道:“我知道了。”
巩紫衣放他继续休息,重新为他掩上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穆云间继续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开始思量对策。
果如季茂所言,这君子陶住的地方有些隐蔽,不好寻找。萧钦时顺着一根巨竹攀上去,登上高处,这才省去了绕路的功夫,一路来到了这处清幽僻静的小院落。
院门普通,但门栓处却有一个凸出的木雕的狮子头,门口处堆放着劈好的木柴,覆着粗糙的油布,此刻上面堆满了雪。光看这个,就能确定里面的人的确是长期在此居住的。
萧钦时在门口徘徊,神色略显凝重。
太阳逐渐褪去了初生的红,变得耀眼起来时,里面传来了打水的动静。
能听得出来,对方脚底稳重,但行动很慢,与正常人不太一样。
是他那个瞎眼的哥哥?似乎有些武艺在身上。
确认里面的人已经起床,萧钦时举手,敲响了房门。
“哪位?”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接着,是慢吞吞行来的脚步声。萧钦时看到了一个披着长发,蓄着胡须,蒙着双眼的男人,这人虚虚望着他左侧的空气:“您是……?”
“孤有事找君子陶。”
此话一出,对方似乎吓了一跳:“太子殿下?我弟弟又怎么了?”
“没怎么。”萧钦时径直走进去,淡淡道:“我只是还有些事情,要与他再行确认。”
瞎眼哥哥听着动静,跟着他的脚步,语气带着些隐忍道:“子陶年纪尚小,若是哪里冒犯了殿下,草民在此向殿下赔罪。”
“他若有罪,光你可赔不起。”萧钦时大步走进屋内,侧耳听了听,确认了左侧房屋,一脚踢开了对方的门。
巩紫衣道:“太子殿下!”
他话音刚落,萧钦时忽然反手一掌,直接把他拍飞了出去。
萧钦时扬声:“孤说了,有事找他商量,若再啰嗦,便宰了你。”
这个动静吓到了里面正在穿衣的人,穆云间匆忙想去查看巩紫衣的伤势,到门口又被萧钦时推了回来。
“放心,他老老实实呆着,死不了。”
穆云间透过小窗,喊了一声:“哥。”
巩紫衣扶着胸口站起来,对他摇了摇头。
穆云间略略放下心,重新面对萧钦时。
萧钦时的眼神是沉静的,只是因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显得有些冷漠。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道:“殿下……今日过来,又有何事?”
萧钦时继续往里面走,一边打量他的房间,一边挥袖关上房门,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穆云间拧眉,道:“什么事。”
“你真是男子?”
“……殿下不是都看到了?”
“没有看清。”萧钦时偏了偏自己被打过的脸,道:“你打断了我。”
“……”穆云间张了张嘴,胸口憋了一口气。他强作克制,道:“太子殿下,无论您信还是不信,我是货真价实的男人,绝对不是您要寻找的太子妃。”
萧钦时转身在他的床上坐下,这床褥子软软,被子也软软,看上去十分好睡。
他拿起穆云间换在一侧的里衣,放在鼻间轻嗅。
穆云间:“……”
他克制住想拿刀砍人的冲动:“您,您这样……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萧钦时只是简单闻了一下,就丢在一旁,然后他看向穆云间,语气非常平静:“再看一眼。”
第40章
穆云间感觉自己的头发梢子都在发抖。
萧钦时的目光从他胸口滑下去, 落在他的腰下,眼中饱含探究,显然不把他扒开看个清楚明白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穆云间可以躲过他伸过来的手, 但却不能躲开他有若实质的视线。
他坐在自己屋内的直角凳子上,背过身去,努力想要平静,却还是止不住觉得羞辱。
萧钦时见状皱起了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死变态。穆云间磨着牙, 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然后他偏头去问萧钦时:“殿下……莫非殿下喜欢男人?所谓寻找太子妃不过是为了骚扰草民的借口?”
“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
“草民本不该过问,只是太子殿下再三折辱,草民心中不吐不快。”穆云间瞪着他,道:“您昨日一见面, 便,便强行将草民抱上马车……一进去就, 就那样对我。”
萧钦时也想到了昨日的事, 脸唰地变得青黑。
穆云间故意道:“殿下若是喜欢男人,子陶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关州城中, 喜欢子陶的男子, 也不是没有……”
他倏地噤声, 因为萧钦时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眼神近乎有些恶狠狠地:“孤是有妻室之人,岂会因为你生的有几分姿色,就背叛发妻。”
这话正对穆云间的心思, 他忍住缩脖子的冲动, 道:“那你为何非要看我?”
“因为孤怀疑你就是太子妃!”萧钦时伸手指他,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你这人诡计多端, 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障眼法,叫孤瞧见那种景象,孤今日来找你,就是要出其不意,看看你究竟又耍的什么手段!”
穆云间一时无言。
他苦口婆心:“太子殿下,我真的不是您的太子妃,而且,不管您看多遍,什么时候看,我定然是男子,您听我的声音,难道像个女人吗?”
萧钦时的眉头皱得像能夹死蚊子,他审视着穆云间,似有犹豫,但还是道:“你声音也并不特别像个男子。”
穆云间:“……”
他躁动的手很轻地在椅背上抚摸了一下。
萧钦时继续道:“何况,你若真是男子,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倘若殿下是草民的朋友,倒也无不可,可殿下自从见面开始,就处处戏弄折辱,草民如何能坦然面对?”
萧钦时抿唇,转身看向他屋内的其余的摆设,目光落在铜镜前的物件上,当即走了过去。
他挑了挑眉,拿起一个罪证,转身道:“你一个男子,居然还用胭脂?”
穆云间扫了一眼,道:“那是我为胭脂铺子制作的样盒,你可以去关州城里打听,我与所有的胭脂铺子都有合作。
这是他当年初到关州城之时安身立命的资本,故而哪怕如今有了名气,也并未与这些人解除合作。
只是相比之前,做的少了,卖的也多了。
萧钦时半信半疑地打开盒子,里面确实有一层淡色的胭脂,但却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应当只是与铺子老板单纯的礼尚往来。
他犹不死心,放下之后又打开了一盒,终于找到了一个有用过的痕迹,当即转脸:“这个怎么解释?!”
穆云间看了一眼房梁,道:“我唇色过淡,早间容易没有血色,故而若早上去见人,会涂一层唇脂以显气色。”
“你身为男子,竟还涂唇脂。”萧钦时的语气变得有些危险:“穆云间,你还想骗我。”
“男子缘何不能涂唇脂?”穆云间道:“这东西放着也是放着,既然有用得到的地方,我为何不用?”
“男子哪有涂唇脂的?”
“我是没有嘴还是没有手,想涂便涂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穆云间道:“太子殿下若是想涂,也可以涂!”
萧钦时沉默了一阵,一时没有找到反驳的理由。他继续在屋内打量,拉开梳妆柜的抽屉,翻了翻,都是男子用的头饰和配饰,除了样式多了一些,的确没有女子之物。
接着,穆云间的衣柜也被打开,不过几息,折挂整齐的衣柜,便乱糟糟的堆成了团,还有几套被直接扔到了地上。
“……”
惹不起,他惹不起萧钦时。
忍。
萧钦时没有在柜子里翻到想要的,又取下了柜子顶端的盒子,发现上了锁。
他用一种盯紧猎物的眼神去看穆云间。
穆云间没有与他废话,起身寻出钥匙,打开了那个箱子。
“这里面是祖父留给我的一些雕刻印本,还有他亲手为我刻的周岁吊牌。”
“就这些?”萧钦时的手指在底部敲了敲,又举起来目测盒子的厚度,与里面的深度相比,没有夹层或者机关。
那印本和吊牌也的确能看出不少磨损,像是有些年头。
“还有什么,殿下不是有眼睛么。”
“你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萧钦时偏头,挑眉:“不怕我杀了你?”
穆云间退了退,憋屈地道:“殿下一再折辱,便是泥人也该有三分火气吧。”
萧钦时把盒子丢了回去,转身去摸他床头的枕头,又是一笑,道:“你也喜欢矮枕。”
穆云间做出疑惑的神情,与他对视之时,显得十分坦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样子。
萧钦时把屋子差不多翻了个遍,没找到他就是穆云间的证据。
又重新坐在了床前,提起自己的不情之请:“再看一眼。”
“我要说多少遍……”
“要么你自己来,要么我来,选。”
“……”
萧钦时眼神幽深阴郁,他素来是刨根问底的人,昨日想了一夜,今日一大早过来,只怕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穆云间的手揪住自己的衣领,觉得自己像是被扼住喉咙的猫,难以喘息。
门外传来声音:“子陶。”
是巩紫衣。
他在暗示,自己可以对萧钦时出手。
但他们已经躲了三年,如果巩紫衣出手,以萧钦时的敏锐力,定然能发现端倪,如果让他把目标转移到巩紫衣身上……巩紫衣可不像他,还有性别这层窗户纸,一旦被发现,两个人都得完蛋。
“我没事。”穆云间回应,又觉得羞耻,道:“大哥……出去一下吧。”
巩紫衣耳聪目明,估计能听的真真切切,穆云间一时有些无地自容。
“太子殿下。”巩紫衣的声音再次传来:“子陶的确是男子,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孤也不是刻意为难。”萧钦时道:“只是若是男子,又何必这般藏着掖着?”
“我们兄弟二人虽然逃难至此,但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殿下若要欺辱舍弟,便要先过我这个兄长一关。”房门被推开,巩紫衣披着头发,眼蒙白纱,嗓音波澜不惊。
萧钦时眉心微动,正要起身细探。穆云间忽然跑过去抓住了巩紫衣的袖口:“民不与官斗,哥,你出去吧。”
“我断不会让他辱你。”
穆云间心下感动,知道他已经做好了身份暴露的准备,道:“咱们这一路这么多难关都过来了,殿下想必只是希望快点见到太子妃,怪只怪我与她过于相似……或许,是我们小人之心了。”
萧钦时道:“我确无欺辱之意。”
穆云间推着巩紫衣往外走,在他手上写了死心眼三个字。
巩紫衣:“……”
为了避免穆云间为难,他听话地走向了门外。
穆云间关上了院门,平复了一下呼吸。
最难办的就是这一点,萧钦时这家伙,的确没有羞辱他的意思,他是真的只是想看一眼做个确认。
穆云间心里明白,但君子陶却不能明白。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带着浓浓的委屈走了回去。
萧钦时对上他泛红的双目,再次强调道:“我若是有闲心,何不去斗鸡走狗?欺辱你一个匠人,能有什么意思?”
穆云间没有回答,他转身关上了门,又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一言不发地开始解衣服。
萧钦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
穆云间的手在微微发抖,但动作很快,他今日本就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头发都没来得及梳起来,一阵悉嗦的动作之后,衣物层层叠叠的堆在了脚下。
萧钦时的目光从上到下,然后停在中间某个位置,定住。
表情又有些空白。
他大概还是对昨晚没有来得及看到的结果抱有希望,此刻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了。
那神情让穆云间堵在心口的气稍微顺了一些,他弯腰去捡衣服,眼前忽然一暗,萧钦时一个箭步跨了过来,穆云间直接被他抓住了手臂。
“你……”
他被迫将身体打开,睁大眼睛望着萧钦时。
萧钦时先是看着他的脸,一寸一寸地审视他的五官。他呼吸急促,像是无法置信,还有隐隐的不甘和悲愤,这让他整个人变得更加阴森可怖。
自身的状态让穆云间不敢硬碰硬,他小幅度扭了一下手腕,道:“殿下,如今已经看得真切,还要……”
萧钦时再次上前,穆云间踉跄着退后,身体抵在了门后粗糙的木板上。
“殿下——!”
萧钦时狠狠地拧着眉毛,恨道:“这定是什么障眼法。”
另一只手朝下探去,穆云间惊得嘴唇都微微开启:“萧……太子,你,你……”
萧钦时低头去看,仍在不知死活地感受那里的真实。
穆云间的嘴唇抿都抿不住了,他不受控制的发着抖,神色慌乱无措,看上去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可怜。
萧钦时再次抬眼看过来。
“你与她极像。”他的声音有些发哑:“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唇,你的味道……穆云间,是你,对不对?”
有一瞬间,他看上去比穆云间还要可怜。
穆云间心知他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缓缓道:“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萧钦时怔怔的。
他低头又要去细看,穆云间却已经把他推开,快速捡起衣物披在了身上。
他背对着萧钦时,这层布料给了他安全感,穆云间攥了一下颤抖的手指。
开口送客:“殿下,请回吧。”
穆云间抬步,去捡地上被他扔出来的衣物,忽闻身后的人低低笑了起来。
他先是很轻地笑,然后声音逐渐大了一些:“哈哈,哈哈哈哈哈。”
穆云间刚刚稳定的心神,因这一笑,而头皮发麻。
他小心翼翼地去看萧钦时。
萧钦时笑的几乎要直不起腰,眼泪都飞了出来。
穆云间转动眼珠去看小窗,思索着自己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跑的概率。
耳边倏地静了下来。
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穆云间大气都不敢喘。
他没有去看萧钦时,所以不知道萧钦时在看着他。
他的眼珠乌黑,仿佛吸收了暗物质的黑曜石。
那黑曜先是晦暗的,冷静的,然后逐渐有什么涌动着,泛出点点莹润的光。
萧钦时久久地望着他,穆云间很安静地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直到他看到,萧钦时的脚下,水痕坠落,跌的粉碎。
像无雷的雨夜,把自己关在窗户里,隔绝了所有声音,寂静的滂沱。
竹林之中行出一道身影,黑衣黑发,形单影只。
穆云间穿好外衫,从屋内走出,望着院门外。
巩紫衣走进来,摘下眼上白纱,道:“他走了。”
穆云间点点头,道:“这次应该彻底死心了。”
但他心中却有些隐隐的不安。萧钦时方才那个表现,真的只是因为希望落空么?
萧钦时今日出去的迅疾,真该死和挨千刀都没反应过来,等他们追着萧钦时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却只见到了对方的马匹。
两人担忧他的状态,便在马旁等候。
时值正午,萧钦时还是没有出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极有默契地进了山。挨千刀喜欢登高,很快寻到了穆云间那处小院,前去敲了门。
穆云间已经吃完了早饭,正手拿刻刀,在院中剔着木屑。
听到动静,穆云间第一件事是去看巩紫衣,后者从善如流地系上了白纱。
穆云间便起身去拉开了院门,见到挨千刀,愣了一下。
“君公子。”挨千刀还算恭敬,道:“殿下可是来了这里?”
“?”穆云间迟疑道:“清晨来了,但很早就走了。”
挨千刀意外:“走了多久?”
“约有快两个时辰了。”
“可他的马还在山下。”后方,真该死也赶了过来,道:“理应还在山上才是。”
穆云间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多谢。”真该死转身去寻,挨千刀也跟着去,走了两步,忽然又转了过来:“君公子。”
正要关门的穆云间停下动作。
挨千刀一笑,道:“殿下自打昨日见了公子之后,就不太对劲儿,今日一大早又跑到山里,如今都不见人影,我们都有些担心。”
“他,他认错人了。”穆云间道:“既然人还在山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君公子常年住在山上,想必对此地颇为熟悉,可否帮我们一同寻找?”
穆云间:“……也好。”
他将巩紫衣留在家里,转身去拿了个木棍,刚下过雪,山路有些滑,这是必备。
这三年来,穆云间出门其实不多,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时不时会漫山遍野都摸一下,毕竟若是哪天真遇到来追踪的人,总要有个退路。
真该死和挨千刀向他道了谢,三人分头行动。
穆云间穿梭在竹林里,心情有些复杂。
他之所以答应出来找寻,其实也是觉得萧钦时状态不太对。他这个人从来都是一根筋,三年来一直寻找的人却没有任何结果,好不容易遇到点希望,居然还是个男人。
穆云间虽然无法清楚他的心路曲折,但想来也不能好受了。
穆云间不太想管萧钦时的死活,但想起当年那个一往情深的少年,心中始终觉得有些亏欠。固然他是为了活命迫不得已,可萧钦时那种人,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只怕是很难轻易释怀的。
如今希望全部落空……他不会去自杀了吧。
穆云间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转念又甩了甩头,觉得不太可能。
偏执狂才不会轻易求死呢。
他应该很快会想清楚,放弃君子陶这个目标,继续寻找才是。
穆云间尽心尽力地找了一个时辰,嗓子都快喊哑了,他轻咳了几声,左右张望,想起附近似乎有个常年流动山泉水的洞口,一边摸着喉咙,一边往那边走去。
近些日子没有下雪,山上的积雪大部分都化得差不多,露出一片贫瘠的景象。
冬日里没有蛇虫,也没什么好景色,树叶落在地上,无人清扫,脚踩上去,有微微下陷之感,可见下面腐叶很深。
穆云间一路来到洞内,一眼便看到了流动的泉水,他又咳了咳,抬步走过去,忽然一愣。
泉水旁的巨石旁,安静靠着一个黑衣男人。
他盘膝坐在那里,仰头望着从岩壁上流出的泉水,浓睫湿润,脸庞斑驳,一动不动。
褪去了往日的阴森,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茫然无措。
他好像在想着什么,又好像仅仅只是在单纯的发呆。
不知是有多出神,穆云间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萧钦时才微微转动眼珠,朝这边看过来。
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是苍白的,目光与穆云间对视的一瞬间,大脑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但生理已经提前做出反应。
又一次泪如雨下。
他怔怔地落着泪,神情安静又迷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穆云间:“……”
他下意识想转身出去,但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你。”他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手下都在找你。”
萧钦时没有说话。
穆云间去接了水,轻轻抿了抿,山泉水冷,他没敢喝多,只是简单润了润喉,便拄着木棍儿,站在一旁,又道:“要不要,我跟他们说一声,你在这儿?”
萧钦时不言不语。
要不是眼泪还在顺着下巴往下淌,穆云间都觉得他是被人点了穴扔在这儿的。
“……那,要是不需要什么,我走了。”
穆云间转身出去,一直走到洞口,萧钦时都没有动静。
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又重新走了回来。
萧钦时又去看那坠落的山泉,眼睛仿佛在跟它比谁流的更快。
穆云间在他靠着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抿了抿唇,道:“殿下,倒也不必如此伤心,太子妃吉人自有天相,不定在哪里等着您去找她呢。”
萧钦时流水的眼睛停了下来,睫毛微微动了动。
“关州虽然没有,但您可以去蕲州,去南城,去白韶山。”穆云间道:“再不济,您还可以出海,去海外群岛,您有权有势,若诚心相寻,定会心想事成的。”
萧钦时安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起,浓黑的眸中有什么情绪无声地漫上。
“在这里呆着又有什么用呢。”穆云间伸手,哥俩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清润的嗓音温和至极:“人生苦短。若殿下当真寻不到太子妃,也要及时行乐,莫要为情伤……”
穆云间的肩膀忽然被一把抓住,他猛地从石头上侧身,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一阵眼花缭乱,人却已经被萧钦时按在了腿上,脖子被一把掐住。
他眼中的情绪凝成实质,是赤裸裸的怨恨与恶毒。
穆云间肝胆都要裂了:“殿,殿下……”
萧钦时的手缓缓收紧,他死死盯着穆云间,眼中又有水雾涌了出来,不知道是恨意更多,还是痛苦更多。
“嗯咳……”穆云间惊惧不已,他伸手去扒脖子上的手,脸庞飞速涨红,然后逐渐泛紫。萧钦时目眦欲裂,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牙齿都被咬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声音在穆云间耳中无异于厉鬼尖啸。
“你还想把我当蠢货吗?!你是男人,从一开始你就是男人!”他神情癫狂而扭曲:“穆云间,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如今还想骗我——!!!!”
穆云间眼中漫出血丝,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角。
他无数次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但从未想过死亡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嗓子里面一点气息都无法发出,却见到萧钦时眼中涌出大颗泪珠。
“穆云间。”他的嗓音若恶鬼呢喃,带着泣音与颤抖:“我爱你敬你,你却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不杀你,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穆云间明白自己必死无疑。
萧钦时发现了,他之所以躲到这里来,就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但穆云间太傻了,他以为萧钦时是因为找不到他,事实上萧钦时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许是人之将死,三年前的种种忽然涌上眼前。
他想起那日雨夜,太子府门前嗤地熄灭的灯笼。
想起那个一袭粉衣,把琉璃明珠挂在他腰间的少年。
想起对方策马归来,于小筑门外与他对视,猝然飞身而起,落在他身边的模样……
最后,他想起悬崖旁边,被他撞下悬崖之时,少年愕然惊诧的神情。
穆云间望着面前索命的恶鬼,逐渐放弃了挣扎。
他从来都知道萧钦时满腔真心,情深意重,只是,只是……
“穆云间。”萧钦时一字一句:“你去死吧。”
那只挣扎反抗的手,颤抖着往上伸,勉力来到了他的脸侧,拇指擦过他眼角泪痕。
萧钦时瞬间像是被雷劈中了。
所有的杀意与狠厉,怨恨与癫狂,随着他猛地松开的力道,倏地消失无踪。
白皙纤细的手,重重落在了地上。
膝上的人软软地偏过脑袋,了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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