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本能地扒拉穆庭霜的手,企图摆脱桎梏,然而那手稳如泰山,稳稳地擒住他,令他丝毫挣脱不得。
却忽然又被松开。
原来是那枚药,已经安安稳稳地落进李郁萧的肚子,一股又苦又辣的味道弥漫味蕾。“咳咳咳!”他不自觉趴在榻边干呕,“到底是何物!”
穆庭霜倒是退开榻边,似乎是笃定药已经咽下呕不出来,从容道:“珍珠雄酒丸,里头一味灯芯草一味雄黄,药性相克,剧毒。陛下,灯心往须弥,雄黄登太极,服下这味药,您就安心去罢。”
!!李郁萧又惊又怒,呕得更加厉害,嗓子里憋道:“快给朕解毒,朕无缘无故中毒身亡,你……焉能全身而退!”
穆庭霜闲闲地道:“陛下,非是无缘无故。陛下自幼信道炼丹,丹者,砂也,本就侵害圣体,如今毒发身亡,臣不过是恰巧在旁罢了。”
他还没完:“陛下放心,您殡天以后自有宫人会寻着遗诏,陛下道心唯微,允执厥中,效仿古之贤君,行禅让,愿将这天下交给宣义侯。”
李郁萧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原身已经让你们逼疯,我过来你们还不放过!又要弑君!“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你!”个狗逼,李郁萧不再徒劳地干呕,挣扎着起身,一把捞起案上的烛台。
刚想放句什么狠话,忽然他整个人顿住。
烛台?他顺手捞一座烛台?他心底一惊,他不是看不见吗!可手上这烛台,鹤羽鎏金,他瞧得真真切切?
这时穆庭霜退一步跪倒在地:“臣僭越唐突,言语犯上,全是为救陛下之疾,请陛下恕罪。”
李郁萧握着烛台微微喘气:“救疾?”
“正是,”穆庭霜伏在地上恳切道,“形神相依,五志相克,心者,神之舍也,陛下的暴盲症诱因乃是心滞神散,惟怒则阳气逆上,非得惊惧暴怒,方可抑阴而伸阳。臣斗胆以此法救疾,臣万死。”
他拜伏在地,李郁萧瞧他片刻,终于搁下烛台缓缓躺回榻上。他仰在枕上直喘气,别说,确实,怒火爆出来确实好像身上舒坦一些。
“你,你起来吧,朕恕你无罪。”李郁萧忿儿忿儿地瞥向榻前这人,看见他站起身以后居然还有余裕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巾擦一擦手,要多优雅有多优雅,跟自己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穆庭霜脸上挂出一个笑影儿:“陛下,如何?是否觉着好些了?”
李郁萧粗声粗气嗯一声,穆庭霜那个笑影儿落在他眼里,笑得他横竖心气不顺。
有的人笑起来眼睛弯弯真心实意,有的人笑起来鬼气森森笑里藏刀,穆庭霜呢,说他是真心实意吧,可他刚刚明明大不敬,还在那装模作样地问陛下如何,如你个头。但说他是假笑吧,他的法子又确确实实让李郁萧双眼复明。
而且,这人一副皮相真是没天理,未语先笑,嘴唇棱角分明形状优美,中间儿连着人中显得唇珠极其饱满,一张嘴真是该鼓的地方鼓该翘的地方翘,加上寒星似的眼睛,无情也亮三分,笑起来时真乃天生一副善解人意的亲善笑脸。
李郁萧视力恢复,可是一瞬间竟然有些希望没恢复,因为这张脸好影响他思考。虽然随着眼前的白雾越来越轻,脑袋也不那么疼,但李郁萧还是觉得脑子不太够用。
目前看来,穆庭霜是救得他的性命,可为什么?如果想邀功,他干嘛不将此法大大方方交给太常太医令?他这么样悄无声息的,看上去……不像是为了穆家,倒像是为了他自己。
可话说回来,癔病,太医令都不敢妄下断言,在这时代几乎是绝症,为什么穆庭霜知道治法?
李郁萧在打量穆庭霜的档口,穆庭霜也在打量他。
穆庭霜心想,这小皇帝,大病一场倒生出些城府和胆量,搁往常不早吓个肝胆俱裂?少说得哭一鼻子。如今倒沉得住气,怎么上辈子没看出来还有这等资质?
是了,上辈子他和这位陛下也不亲近,摸不清性子也是有的。
想起上辈子,穆庭霜心中一冷,如今重来一次,可得换个活法儿。他望一望榻上的天子,心想这辈子臣就跟您亲近亲近,捞个天子亲信当当,才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不是。上辈子陛下这次发病以后双目失明,每日借酒消愁,彻底丧失斗志,再没有与穆家抗衡的心思,这可不行,臣可就指望您遏制臣那位好父亲呢。
忽然穆庭霜看见陛下向他伸出一只手,面上只目不转睛地看住他,他便做得询问姿态:“陛下?”
“穆卿,”李郁萧慢慢开口,“过来扶朕。”
穆庭霜顿一顿,称诺,依言上前托住冰凉的一只手。然而下一刻他的手骤然被抓住,不是两人挨得近手指不小心的擦碰,也不是君臣间以示信重地轻轻拢住指尖,而是真真切切被人握住。
李郁萧情真意切:“穆卿,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能臣,危急关头还是你最有忠心。此番太医令说朕除却有疾,身上还有中毒的痕迹,朕深感惶恐,思来想去,追凶之事还是要交给你朕才放心。”
他想的是,既然你要表忠心,那就给你机会好好表一表。去查吧,我看你能查出什么名堂。要是朕顺便能看看你到底要干嘛,那就更好了。
这边厢穆庭霜则在心中拊掌,好,会试探人了。可见历经大变故是能磨练人。
既然陛下要试探,他可得让陛下探出他的忠心才行,穆庭霜当即往地上一跪,并没有松开两人交握的手,只是举过头顶:“诺,陛下信重,委以重任,臣定当查明真凶,为陛下解忧。”
说完他捧着李郁萧的手在自己眉心轻轻一碰,而后拜伏在地。
他这一拜,腰背笔直,衣服上的组绶滑过肩背,和雀色的冠璎缠到一处,半束的头发散在地上,蜿蜒到李郁萧脚边。并不习惯有人动不动就给自己跪下,李郁萧有些无所适从,却忽然生出一个旁的疑问,他的额头,怎么这么凉?
凉得人手指头尖儿麻麻的。
李郁萧盯着自己的手指,一时间觉着沾上些旁的气息,他愣愣地叫起,脑子一抽,忽然问:“穆卿用的什么熏香?”
穆庭霜稍稍抬眼看他,嘴上答道:“甘松香。”
“只有甘松?朕怎么闻着仿佛有什么花香呢?”
“陛下英明,”穆庭霜又摆出笑脸,“山有嘉卉,甘松卧梅,时人常往甘松里头混合白梅。”
原来如此,真是好闻。李郁萧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回头叫御府令配来凤皇殿。”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啊,嗅觉动物的本质不小心暴露,是不是不太妥当?会不会显得过分亲昵?
穆庭霜则在想,陛下是为着显示亲近,这是给个棒槌又给枣儿呢。行,为君之道倒很是入门,就是防自己防得紧。
不过眼下的防备……也不全是坏事,宫中有的人还是要劝陛下避开些。而堵不如疏,劝不如举。他笑道:“何须劳烦御府令?听闻宫中掖庭新得十余位家人子,个个出身良家容貌出众,中有一罗氏,格外蕙质,陛下在病中,整日灌汤饮药的想必也是烦闷,不如多多召唤罗氏来凤皇殿陪伴。”
什么?穆庭霜举荐的良家子?
其实按照这个世界的婚嫁惯例,他李郁萧这个年纪,又是天子,早该立后娶妻,可是他的后宫空无一人。至于为什么迟迟没有立后,那是因为,穆涵的闺女还小。
没错,他的婚事也是穆涵做主,穆涵的闺女就是一早定好的皇后人选。奈何穆家娘子才十一,而今年李郁萧这身体已经十六,寻常人家这年纪的儿郎早已婚配,因此上半年他过完生辰,朝中就一直有人上表催促广纳后宫的事,穆涵见实在拖不得,这才捏着鼻子给选出十来个小姑娘送进宫候选。
这些小姑娘要么出身不显,要么根本出身穆氏党羽,李郁萧对她们没印象,但是不碍事!穆庭霜举荐罗氏?说明罗氏肯定是穆家的人!不得行,可得多个心眼,不能相信罗氏。
李郁萧心里拿定主意,但是面上半分没露,只道:“穆卿有心了。”不不不,他内心脑袋已经摇成拨浪鼓。
穆庭霜哪里听不懂他话里的搪塞,可要的就是他搪塞,因也没揪着不放,只作随口一提,又假意关心道:“陛下服药这半晌可有不适?要进些清水么?”
李郁萧心想怎么你还要服侍我喝水吗,免了吧,快走吧,你们穆家有一个算一个我都不想见。他道:“穆卿体念朕,朕铭感在心,只是这等杂使传内侍进来便是,怎劳穆卿动手?不早了,穆卿早些归家吧。”
穆庭霜从善如流:“谢陛下体恤,臣告退。”
他又拜一拜,李郁萧抬手虚扶一把,临出去前君臣两个还“深情对望”,一个一脸器重,一个一脸感佩,好一出君臣相得。
待他出去以后李郁萧招来内侍,狂灌几大口水,好歹把嘴里的苦味儿压下去一些,什么灯芯草雄黄酒的,味道实在欠奉。
手中玉杯纹路细腻,李郁萧摩挲一刻,忽然吩咐:“穆卿……穆常侍近日有要事须时时出入宫闱,加给事中,赐高山冠,出入不必特备。”
给事中,加此官者得出入禁中、顾问应对,是天子近臣,只是官衔上比散骑常侍还低一阶,且穆庭霜本来就能随意出入宫闱,李郁萧这一命令实属没什么意义,但是,散骑常侍管你是蒙荫还是如何我不管,给事中这一官半职是我所赐,要的是这个。
李郁萧知道人事任命这项上他现在说话不算话,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宫人内侍,罢免任用都须丞相首肯,但穆庭霜可是丞相亲儿子,给的官儿又比原本的还低,无关紧要锦上添花罢了,丞相,这个面子你总不会落我的吧?还有穆庭霜,咱们也不让你白治病好吧。
满殿似有若无的白梅香气氤氲,大病初愈,李郁萧又寻思片刻,沉沉睡去。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