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卫制式的皮氅,铜印墨绶,缣带绨袍,穆庭霜却好像一个指头尖都不愿意碰,只是凑近一些仔细端详。
李郁萧被他瞧得无端一分心虚,手上无意识扯一扯皮氅边儿,含糊道:“方才在殿外略有些寒风吹着,便向邻近的羽林借的氅子。”
闻言穆庭霜锐利的眼睛瞥向几个内侍:“陛下大病未愈,外出竟然不备足衣物,你们当得好差事。”
内侍们纷纷跪倒在地,口中忙不迭请罪。
李郁萧想起这些人上一回跪成一片,还是因为他问起梧桐朝苑,好么说到底还是因为惧怕犯穆相的忌讳。这父子俩,当爹的拿捏他的太医令,当儿子的拿捏他的贴身宫人,有没有完了,李郁萧一阵气闷。
心里憋气,他心也不虚了,嘴上也不客气了,道:“穿什么衣裳是朕自己的主意,穆卿何故对朕的宫人动辄问咎?素来听闻宣义侯府家风清嘉,御下宽宥,怎么,穆卿平日在家中也这般严苛么?”要严苛回你自己家严苛去,少来朕的凤皇殿立规矩,哼。说完李郁萧还没解气,冲脑袋还埋在地上的内侍们道,“都起来,谁治你们的罪了?”
谁知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竟然互相瞅瞅都没敢动,李郁萧立刻眼睛瞪起来,穆庭霜反倒面上现出一个笑影儿,稍稍一揖,道:“臣有话进与陛下,陛下,可否请宫人先行回避?”
这个台阶李郁萧不想承他的情,没吭气,倒是几个内侍,就着陂赶紧下驴,赶忙爬起来躬身退出去。皇帝的眼睛瞪得更圆,桃花眼生生瞪成杏核眼。
穆庭霜道:“陛下,陈后主为太子时祭奠于太学,时辟雍宫学士陆瑜作序文富赡华丽,又因形貌姣美而幸于后主。两人初识,后主便是向陆瑜讨得一件深衣表明心迹。”
??李郁萧吃一嘴鲸,幸于后主,是咱们想的那个幸吗??还能这样?因为人家文章写得好长得也好就、就“幸”了?管人家要深衣,你怎么不要内衣呢老色批。不过穆庭霜提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果然穆庭霜话锋一转:“陛下身上这件皮氅……臣倒不知,羽林卫中还有这等才俊。”
!!李郁萧外焦里嫩,反手将肩上的氅子扯下来。他虽然不直,但是明目张胆管那个意思臣子要衣裳他还做不出来,他管人家要衣服可和那什么陈后主不一样!他恨不得将手中氅子递得八丈远:“咳咳!穆卿慎言,朕没有这样的心思!”
“陛下,”穆庭霜上前接过大氅,继续语重心长,“陛下或许没有这样的心思,或许这名羽林卫是一名耿介纯臣,也没有这样的心思,然此事一旦外传,朝臣们会作如何想?后世会作如何想?”
李郁萧一时恍惚,担心留下一个跟陈后主一样的名声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就是,穆庭霜你,我越昏庸,你爹不是显得越贤明?真还替我的后世名声着想么?
是真的,穆庭霜是真心在教导:“陛下切记,您的一举一动皆受人瞩目,因此您的心思不可为外人道,您的喜恶也不可叫人轻易揣测,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有可能导致无以挽回的后果。须知光禄卿辖下的羽林卫与少府辖下的黄门令皆掌奉御,两者从来争权夺利此消彼长,而陛下前脚有疾,后脚就对一名羽林卫多加赏识,是否是因着什么事对黄门令多有怀疑?不再信任?”
没啊!面对这些灵魂拷问,李郁萧直呼冤枉,一件儿外衣而已,真有这么严重?他的眼睛瞪得更大,穆庭霜还是一脸严肃:“先头臣说过,或许这名羽林卫清正耿介,可万一他不是呢?臣不问他缘何独得陛下青眼,只问陛下对此人知之多少?他门荫何人?受谁提拔?交从过密者又有谁?这些人都当得陛下一衣之辟么?此番之事,这名羽林又会否趁机向光禄寺卿邀功?会否挟机向下属同僚施威?”
李郁萧讷讷道:“……他不会吧?”挺好一小伙子,仗义执言,不应该吧?可他也知道穆庭霜不是危言耸听,他是皇帝,他器重的人无形当中就是会受到追捧,他之前想的还是太简单。
穆庭霜看他神色沉重,显见谏言已经听进去,也没揪着不放,反而劝慰两句,说建章营骑羽林卫都是近侍,层层擢拔,应当没有心怀不轨、言行失德之人,不会使陛下要衣裳的行为受到非议。皇帝嗯嗯两声,未置可否。穆庭霜又说几句太学博士布置的经筵,小皇帝看起来是被震慑得不轻,一直心不在焉,穆庭霜见好就收,施施然告辞。
出得凤皇殿,他直接将氅子撂到内侍手里,抽出一条手巾在手上擦拭。他没有往外走的意思,一旁内侍只有诺诺陪着,他忽然问:“这皮氅是谁的?”
内侍支吾道:“大约就是哪名当值的羽林卫罢?”
穆庭霜微微一笑:“陛下命我暗中问一问,看此人是否有言行不端之处,顺道敲打一番,不得趁着陛下的恩庇为非作歹,你是要阻挠我施行陛下的命令么?况且御前的人,丞相也十分关注。”
内侍期期艾艾,终于说出韩琰的名字,又将韩琰说过的话一一复述,穆庭霜听了,好,韩家人。开国七位列侯,到得本朝就两个硕果仅存,一个是宣义侯穆涵,就是自家老爹,另一个就是武襄侯韩甘,韩甘的庶子韩琰不正是在羽林当差?要说还与穆庭霜有些渊源……怎么,表面上韩甘一直依附穆家,怎么自家儿子跟小皇帝说这些有的没的呢?是他自己的主意么?
不过更紧要的,穆庭霜心里一哂,行啊,他费尽心思治病救人,就这皇帝眼见对他还是没完全放下戒心,韩琰是真行,几句话的功夫就哄住小皇帝?
……
殿内李郁萧反省一会子自己的鲁莽行为,决定以后少说话,他没有穆家父子一句话就威慑别人的本事,那么就少说,话少的人给人感觉就是有脑子有城府,不好糊弄,对,再板着脸。
然后他对着一案的竹简,生出新的烦恼。要想跟穆涵斗,不念书肯定是不行,知识就是力量。这一点原身简直就是反作用,有用的东西压根儿没留下多少,倒是蛐蛐花鸟、投壶杂戏、酿方歌谱、修仙问道等等知识储备一大堆。
唉,李郁萧心里一叹,兄弟,福都让你享了,书都得我替你读。
不过也是幸好,要是原身读书倍儿棒,字写得倍儿漂亮,李郁萧只怕更加抓瞎。算了,从头学吧,他已经看过,这边儿虽然跟他熟知的历史朝代没有重叠,但是读书也是四书五经,说起先贤也是孔圣人这些,这就可以,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他心想,回头就说温故知新,打着复习的借口从头开始学吧。
就这样半懂不懂翻一下午的书,傍晚的时候内侍忽然进来:“启禀陛下,罗氏求见”
罗氏?李郁萧一阵警醒,就是穆庭霜提过一嘴、叫他多多亲近的罗氏?不不不快打发走,不见不见。
可没过一会儿,传话的内侍又进来:“启禀陛下,罗氏说一心挂念陛下圣体康泰,只求在屏风后头远远儿瞧一眼陛下,倘若能亲眼瞧见陛下平平安安的,罗氏说她便此生无憾,愿一世茹素吃斋,到鸿都观做一辈子的弟子。”
鸿都观是宫里的道观,这小姐姐自愿出家?好家伙。但李郁萧不行,不见就是不见。
又过得一刻,眼瞧天儿黑下来,再过一会儿就是宫门下钥的时辰,内侍又进来,为难道:“陛下,罗氏在凤皇殿外长跪不起,外头日头落下,更深露重的,罗氏还是一身儿单裙呢,这万一冻出个好歹……您看?”
“罢了,”见一面也不会掉块肉,“传她进来。”
不一时一名湖蓝素裙的小姑娘低着头进来,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李郁萧一看,心里对穆涵厌恶更深一层。好,你家闺女十一岁还小,可别人闺女也没有很大啊,这个罗氏,李郁萧看着顶多就是初中的年纪,而且脸色煞白,看给小姑娘吓的。
“拜见陛下,陛下万安。”罗氏规规矩矩行礼。
“你起来吧。”
罗氏盈盈一拜:“诺。”
李郁萧即便知道她或许听命于穆家,但也不可能对着一个小姑娘发难,他温言问过姓名,说叫罗笙,他又说朕已无大碍云云,态度很和善。
他想,也就只能态度好一些了,别说他本身就弯的,即使不弯,他也不可能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下手,是人吗,这一批家人子,看看将来有机会好好送出去。唉,李郁萧心里又一顿,送出去,可能有点难,穆涵看着呢。还是自己不能做主。
他没什么话说,罗笙看起来也全然没有在殿外求见时的伶牙俐齿,只是时不时往上首瞄一眼,不知为何双眉紧锁,和李郁萧俩人整个一大眼瞪小眼。
这时内侍又进来通传:“陛下,穆常侍求见。”
嗯?他近晚又来干什么?不过他来也好,李郁萧道:“朕有事与穆常侍商议,你先回吧。”
罗笙看起来更加惊惶,飞快地抬眼看一看李郁萧,又扫一眼内殿门口的屏风,迅速双手交叠轻抚额头,往地上一拜,细瘦的一截手腕伸到袖子外头。
她行完礼就一阵风似的往外走,留下李郁萧僵在原地。
这小姑娘,左手腕上是制式的金钏臂缠,和她脑袋上的首饰一套,而她的右手腕上,是一只银手镯。
条银圆印,一头雕有鸾凤鸟,另一头刻字,离得又远字又小,因此李郁萧是看不清的,但他知道这种银手镯是什么意思。这边儿宫里的规矩,右手拇指戴金表示身上被“金”禁锢,是说宫嫔们月事在身,不宜侍寝;而右手腕戴银,银饰素有验毒之说,银镯就代表着这名嫔妃身上清白无毒,适合侍寝,上头的刻字……
记载着侍寝的日期。
李郁萧头发懵,罗氏,已经侍过寝了?为什么原身完全没印象——等等,也不是没有。李郁萧在犄角旮旯翻出关于罗氏的记忆,是说有一日他多饮几盅,大醉,罗氏恰恰来请安,第二日一早给赐下银镯子,只是还没正式给位份。
兄弟,你究竟喝多少酒?李郁萧揉揉眉心,人家妹子大晚上来探你的病,你呢,禽兽不如,而且关于人家的记忆居然完全空白,你说说你,说你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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