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人?劫道?
李郁萧心中一时惊疑不定,穆涵也说汝南郡到洛邑快马不过两日路途,行,汝南王年幼骑不得快马,可原本就拖拖拉拉这好些日子,之前李郁萧怕自己看重汝南王的心思叫人察觉就一直不敢催促,这下倒好了,竟然还遇上歹人?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什么歹人,别人谁也不劫,专要挑着皇帝的亲弟弟劫?
然而千万种思虑落在心头,李郁萧只剩下微弱的一丁点念想,下落不明……还活着么。可他不许自己软弱,往殿中寒声道:“汝南郡郡守怎么治下的?还有上属豫州刺史,辖内竟然歹人肆虐,发诏,立即发诏,令饬他们的罪过。”
穆庭霜搁下竹简一揖:“陛下息怒,此事还须详查,未知汝南王殿下一行是否还在汝南郡境内,”他转向那内侍,“此事是谁禀来。”
内侍道:“是北军一名令丞。”
穆庭霜一颔首不再言语,李郁萧便叫传这名令丞进来。
中垒北军是驻扎在洛邑城北的军队,李郁萧知道,他们是戍卫国都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大晏军队的中坚力量,他不知是不是可以松一口气,令丞进来,他问:“你既来禀,那你们校尉是已经去解救汝南王了吧?”
令丞一脸战战兢兢:“回禀陛下,这、这扬校尉……”
北军校尉姓扬名颀,李郁萧:“扬校尉怎了?有话快说!”
“回禀陛下,”令丞一脸哭相,“校尉大人前日往咸阳去了,将作监在渭水刚刚造成两座楼船,校尉领舟师前往试效……还未返回洛邑啊!”
主帅不在洛邑?李郁萧又问:“那北军旁的属将呢?得知汝南王遇险你们就毫无作为吗?”
令丞十分为难:“陛下恕罪,屯骑、越骑两位校尉均无调兵之权。”
李郁萧一口气噎到嗓子口,合着就是不能去救人呗?他按捺着脾气又问:“汝南王一行到底在何处遭遇歹人?距离洛邑有多远?”
令丞道:“洛邑东去四十余里,馆驿遇袭,驿兵也死伤大半。”
四十余里的馆驿,李郁萧更加确信,歹人八成是编的。什么歹人啊,赖好是司隶境内,直接袭击天子脚下的官府驿站?
李郁萧按下急躁,下达命令:“传卫尉卿和光禄卿。”
内侍出去传令,殿内气氛一时焦灼,等待是最焦心的,这时穆庭霜忽然道:“陛下,急怒伤身,于事无补。”
李郁萧嘴上透着心底里冒上来的寒气:“穆卿不会要在此时规劝朕喜怒不形于色吧。”
“陛下,”穆庭霜一时没吭气,过得一刻才道,“汝南王殿下必定安然无恙。”
李郁萧止不住地心烦意乱:“那真是借穆卿吉言。”
不一时两名郎将叫内侍引着进来,还没跪下李郁萧就开口,他没提汝南王,只道:“你二人速速清点国都屯兵及建章营骑,随北军令丞前往城东驿馆剿匪。”
天子之命,号令四方,可底下两名郎将却齐齐现出难色,一个道:“启禀陛下,此事恐怕不妥,卫尉屯兵掌司隶及宫门徼巡,京畿重地,等闲不可轻易调动。”另一个道:“建章营骑奉命戍卫内廷,拱卫陛下安危,万不能擅离职守,慢说是洛邑,宫门都是轻易不得出的。”
他们每多说一个字,李郁萧心里就沉一分,先前就觉着不对,国都之侧的朝廷驿馆遇袭,北军校尉恰巧不在,再加上这俩人推三阻四的懒驴样儿,这事没有鬼才是有鬼。李郁萧反复琢磨,汝南王进宫,有人从中作梗,是不是穆涵,当时提出来的时候他就不情愿。
可另一种更噬人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汝南王李荼,八岁的孩子,跟他一母同胞的幼弟,正是因为他的传召才会遭此劫难,能……活下来么?
殿中凝滞,无人发声,李郁萧真想直接把穆涵那个老东西薅进宫问问,问问为什么要这么干,可到现在,国都几个数得着的郎将都被惊动,愣是没惊动丞相,李郁萧即知,人他可能是见不到的,问也问不出来。
眼风一偏,榻前立着的人一只袖子从眼角遛过,是穆庭霜。李郁萧手指捏过怀中一物,是穆庭霜的手巾。他想,既问不着穆相……
忽然殿中三名武官和内侍们听见上首的陛下道:“尔等先下去吧。”几人互相瞟一眼,就这么完了?不过陛下金口玉言,这倒省了他们预备好的推诿之词,倒也便宜,几人称诺鱼贯而出。
殿中愈发地安静,李郁萧两只眼睛盯着殿外,忽然慢慢问道:“穆卿,你是真的么?”
穆庭霜一愣:“陛下此问何解?”
“穆卿说过的话,”李郁萧眼睛转到他身上,“说你忠心,都是真的么?”
穆庭霜不退不避与他对视,足足过得好一会儿,穆庭霜袍袖一掀往地上一跪:“使陛下生出这等疑问,是臣的过错。”
“你是真的忠心?”
穆庭霜脑袋埋在地上:“千真万确。”
李郁萧一时又是默默,过得一刻他道:“既然如此,你有法子救汝南王么?”他俯身扯起穆庭霜一只袖子,君臣一跪一坐,跪的一人腰背笔直,坐的一人颔首倾身,二人视线倒是平齐,他注视着他,继续道,“给朕治病时你说要替君分忧,惩治韩琰时你说忠心不二,谈史论典时你说愿作夷吾……”
“你,”他专注地问,“不会是骗朕的吧?你能救汝南王的吧?”
人间天子,眼里原应有万里江山,可此刻似乎只有面前的这位白衣臣子,白衣臣子回以同样专注的目光,不过他的专注里另还有一分笃定,带着这分笃定他道:“陛下肯来问臣,臣实在是……”
李郁萧有些出神,心想你实在是怎样?实在是感念无比,一定肝脑涂地?再表一番忠心?那你叫你爹别和朕作对啊,嘴里有句真话么。
谁知穆庭霜两片作孽的嘴唇一翘,道:“臣实在是担虚名也值了。”
“什么虚名?”李郁萧一迷,他本来打定主意要怀柔要卖惨,多少探一探口风,可眼睛却总管不住似的挂在穆庭霜嘴唇上,好像自动聚焦一样,此时不意穆庭霜一句答话,眼睛愈发挪不开。
“陛下,”穆庭霜面上笑意更盛,“自然是嗜食葡萄的虚名,少府见天往臣家中送来,真是要没地方搁了。”
李郁萧一呆,也面露笑意,将人从地上拉起来:“那回头朕亲往穆卿府上吃一吃,”他笑容又落下来,“穆卿真能救汝南王?洛邑就北军、卫尉和光禄卿手中有兵,可他们……倘若没有人手,如何救汝南王?”
其实他也拿不准穆庭霜是真要救还是假要救。
却听穆庭霜从容道:“陛下放心,月前臣从庐江往洛邑运一批竹简,先走水路后行陆路,而陆路这一段,正巧途经豫郡。”
啊?这么巧的吗?李郁萧呆呆的,穆庭霜接着道:“算日子明日是该到洛邑,也是从东城门进城,今日在城外驻扎,即便没在驿馆,应当离得也不甚远。”
啊?还有更巧的吗?李郁萧面上更呆,看着穆庭霜一张嘴一开一合:“庐江竹价贵,臣特地遣辟雍宫侍卫押送,有一曲人马,想必应对区区盗匪不在话下。”
李郁萧问:“一曲人马,”五百人啊?这边儿但凡动个五百的军队都是要虎符的啊,“辟雍宫侍卫有这么多人?”
“当然没有,”穆庭霜卖个关子,他重生以来在民间招募得一些人手,还未及细细调教,此番暂充个人数罢了,他却没向小皇帝透露半分,只道,“修经是太学专旨,领命接运竹简的学士担心路遇强人,自己带些家臣亲兵也是有的。”
李郁萧心头一疑:“运接竹简的辟雍宫学士,是谁?”
穆庭霜镇定道:“裴玄。”
啊……裴玄?御史大夫的儿子,你妈妈的哥哥的儿子?你表弟?跟你一起和你爹作对?不能吧,李郁萧又迷惑起来,难道劫走汝南王这事真不是穆涵干的?北军校尉就是有事?卫尉和光禄卿也是照章办事?一切都是凑巧?
他瞪着穆庭霜,将信将疑道:“裴玄……真能将汝南王救回来?”
“陛下放心,臣说过,汝南王殿下必定平安无恙。”
穆庭霜抬抬袖子,李郁萧这才发现,人家袖子尖儿还攥在自己手里,赶忙松手,可是这一松开他又心里没着没落的,手又伸过去牵住:“是,穆卿是说了……”
“陛下,”穆庭霜一只袖子只得任他拉着,有些无法,因又问,“臣原先预备到城门接一接裴玄,陛下须臣在凤皇殿陪着么?”
嗯?谁一定要你陪了,李郁萧立刻痛快松手,道:“穆卿快去城门吧。”
“诺。”穆庭霜衣袍一整,一揖而去。
留下李郁萧独自在凤皇殿内。
面对他到这世界以后最为惶惶的一个夜晚。
甚至比当时他自己生死未卜双目失明还要坐立难安,他合衣仰在榻上,挥退要来伺候的宫人,单独呆着,眼睛睁着,一会儿在想汝南王怎么样了,一会儿又在想穆庭霜怎么这么巧这个档口运竹子?还遣重兵押运,明显有备而来。怎么着,未卜先知?
李郁萧不知道,他在等穆庭霜给他一个答案。
……
平明。
寅正一刻,晨钟暮鼓,宫里报时辰的钟响过三响,这是开宫门的时候,李郁萧一宿没睡,眼睛酸痛,他却不许自己睡着,又挨不知多久,殿外嘈杂声起,他腾地坐起身揉揉眼。
殿外行来两个人影,一高一矮,矮个儿的叫高个儿的牵着,看身高不过七八岁年纪,有些蹒跚,高个儿的则步履沉着,是穆庭霜。
李郁萧觉着他身上总带着些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却又好像正当如此,行得近些,他满身的霜尘清晰可见,肩上明明空无一物却仿似扛得住明月千山,袍袖明明轻盈却仿似擎得住疾风骤雨,踏着玉阶一步步行来,他整个人显出一种沉如海岳的气势。
陡彼高岗,溯彼汪洋。
可有些高山海洋,除了令人仰望,令人兴叹,还无端地能令人生出一种无限接近宁静的心情。却绝不是太安心。而是会当凌绝顶,而是达摩一苇渡江,是一种怦然的神往,李郁萧望着穆庭霜愈行愈近的身影,心中喟然一叹,那该多好。
倘若你口中的忠君都是真的,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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