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武八年秋,上有疾,汝南王荼至都城,以便侍养,不查东与寇往来其间,擒之,帝使三兵皆不就,时裴太学士玄押竹书经由,竟杀寇而出,救汝南王,帝赏。
这一年洛邑东侧的匪寇之祸就由裴玄领全功,穆庭霜跟隐身一样,愣是没冒尖儿,李郁萧横看竖看没看出来他打的什么主意,索性不再看,毕竟汝南王是安然无恙归来,算你一功好吧。
汝南王李荼,这小孩也是出人意表,跟着裴玄宰掉好几名匪寇,李郁萧一问,果然这小子在自己的封地没人教他读书,成天就自己瞎跑,领着一班侍卫舞刀弄枪。李郁萧听完郁卒无比,自己原身也是不读书,怎么整天就知道炼丹养花儿呢?你看看你弟,就还知道练练武,至少看起来虎头虎脑,身体是挺健康的。
李郁萧看看李荼全身也没伤着,精神还挺好,于是立刻打包扔去太学,他这做皇兄的呢,明面儿上说是关心幼弟,见天跟着,如愿以偿蹭上初级课程,就还挺……
也还是挺难的啊!李郁萧心里叹气,兄弟,你弟弟我给你看着,你的书我替你读着,将来再把你娘接过来颐养天年,也算对得起你,你泉下有知,安息吧。
没几天就是中秋,这日阖宫大宴,李郁萧先是在承明殿见过大臣们,这是他第一次接受群臣朝拜,乌泱泱一片脑袋齐齐趴在地上,非常震撼,李郁萧心想我我我争取不干那些个昏庸无道的事情,争取不让你们白给我磕头。
而后就是内廷的宴,这一席是宴请一些宗室近臣,这朝代还没有那么迂腐,女眷的宴并没有分开,而是与朝臣们在一处,各位宗室都带着夫人,热热闹闹。
其实这一宴李郁萧原本是要在梧桐朝苑设的,可是不出所料,穆涵不同意。扯出一堆《诗》、《礼》有的没的,千言万语一句话,别想给胶东太后长脸。
李郁萧心里第八百遍把老东西这样那样骂成筛子,这会子见宫宴上还有他,立刻翻一个白眼。
当然是在心里。等太常卿在大殿中央念完老长老长的祭月嘏辞,他嘴上冲穆涵道:“丞相掌佐朝政,助理万机,劳苦功高,来人,赐酺。”
穆涵站起身一揖至地:“谢陛下,”李郁萧叫他免礼,君臣两个又一番推辞谦让,末了穆涵又进言,“陛下,汝南王殿下此番是否很受惊吓?”
呵,出事那晚你干嘛去了,现在倒想起来问,李郁萧不想搭理,李荼就在他右手边上第一席,他便转向李荼:“阿荼,你受惊吓没有?”
“没有!”李荼大声道,“倒是那个匪首,叫臣弟一戗捅个对穿,旁的匪寇吓得屁滚尿流!”
好样的!“哦?”李郁萧赞道,“匪首是你斩杀么?如此说来朕该封你一个平乱校尉。”
李荼小胖墩儿还没答话,穆涵截住话头严肃道:“陛下,汝南王殿下,此事不可顽笑。殿下封王之尊尚且遭遇歹人,可见长途跋涉之艰险,而殿下进洛邑的旨意乃陛下授意,陛下,可见往后降旨须三思而行。”
席上一时有些安静,丞相的谏言谁人敢说半个不是,却是李荼道:“丞相此言本王听不懂,匪寇肆虐,本王不遇上旁人也要遇上,与皇兄有何干系?难道本王不从那个驿馆经过,匪寇便不袭击那里吗?”
噫,李郁萧吸一口气,孩子你好像真相了,你不从那过,还真的可能没匪寇在那出现。可这话估计阖宫上下也就李荼敢这么问,李郁萧没吭气,等着看穆涵怎么答哟,嘻嘻。
这时穆庭霜笑眯眯地打岔:“汝南王殿下所言极是,殿下的皇兄须三思而行,洛邑的东郊须荡寇清野,此二者并不矛盾,或可并行。”
李荼眼睛一亮,霍地扭头看李郁萧:“皇兄,荡寇清野派哪名郎将前往?臣弟可去么?”
李郁萧气急败坏,冲穆庭霜直瞪眼,可这人微微一笑浑似没事儿人,李郁萧讨个没趣只好改瞪李荼。弟儿啊咋回事,刚刚你问穆相的话呢,继续揪着问啊,怎么旁人两句话的功夫你就忘了?他摇一摇头道:“不行,你还年幼,还是安心留在太学念书吧。”
太尉到上郡巡军,不在洛邑,因此今日没来,不过北军校尉扬颀打咸阳归来,他这时起身往殿中间儿一跪:“陛下,汝南王殿下遇险,末将却不在值守,实乃失职,愿往平乱,将功赎过。”
一边儿卫尉卿也跪下来:“司隶巡卫是末将职责,末将也愿前往。”
李郁萧看不懂他们这又是闹哪样,当天喊谁谁不去,现在又抢着去?他冷着脸道:“你也道京畿巡卫是你的职责,要说失职你是首当其冲。”
卫尉卿连忙叩首:“请陛下宽恕,请陛下宽恕啊!”
李郁萧眼睛一眯,随着卫尉卿搁那磕头,他旁边儿的那位扬校尉脸上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一转而逝的厌恶的表情。
有戏。
就怕你们铁板一块呢,互相看不上那赶情儿好,李郁萧光速改口:“你别忙跪,你也将功补过吧,北军校尉听命,卫尉卿听命——”
“咳咳。”穆涵忽然清一清嗓子。
天子正要下令,天子却不能如此下令,李郁萧明白,两倍光速改口:“你们都先起来。眼见要秋收,洛邑之侧有匪寇总是让朕心里不安定,打算剿匪,此事遣卫尉卿与北军校尉一同前往,共同平乱,丞相以为如何?”
你俩眼见是有点不对付,或者单方面不对付,无所谓,怎么让你们矛盾增加呢?让你俩共事。
李郁萧眼风扫过穆涵,怕他不同意,却不知怎的扫见他后头的穆庭霜。这人今日戴远游冠,璎珞从鬓角垂在身前两侧,裁得一张脸线条更加锋利,一时叫人挪不开眼。他眉眼冷凝,此刻面上也无甚表情,偏生一张笑唇似笑非笑,上半张脸冷如冰雪,下半张脸冰消雪融,人中两侧有些阴影,连着唇珠,宴上有酒,沾着酒的嘴唇亮晶晶,偏这一隅若明若暗,叫人看不清。
看不清也还怪好看,真是讨厌,李郁萧收回目光。此时穆涵终于给出肯定的答复,道:“陛下英明,卫尉善守,北军善战,一动一静,正合歼敌制胜。”
卫尉卿和扬校尉这才齐齐一抱拳:“末将领命。”
李郁萧腹诽,领命,领的谁的命,朕的命令还是丞相之命啊?狗。他拨一拨碗里,干巴巴的是鱼脯,湿乎乎的是汤饼,暗中希望这次剿匪能让他们俩互相咬起来,浑水才能摸鱼嘛,这么一想鱼干面条也好像没那么难以下咽。
过得一刻,礼乐声起,殿外一队伶人拖着袖子行进殿来,迤逦婀娜,开始起舞。不过鼓的是宫廷楚歌,庄重有余,欢快不足,挺闷的。一说起这些个歌舞,李郁萧脑子里蹭蹭的,原身八年玩乐积累起来的知识库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嗯,这首是先秦雅乐,那首是摩诃兜勒曲,这段儿是楚舞,那段儿是胡舞。
忽而锦瑟裂弦一响,潺潺的弦音紧随其后,一名银朱深衣的女子翩然迈进殿中,她蒙着脸儿,捧着一张琴在殿中央坐定,手臂轻轻抬起,在琴上弹奏起来。
《庭中有奇树》,李郁萧辨认出她奏的曲子,果然不一时女子开唱:“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之遗所思……”
听得出小姑娘年纪不大,嗓音稚嫩,但是唱得清新欢快,婉丽动人,太乐令能让她单独作歌,看来确实唱得好,李郁萧一颔首。
一曲终了,小姑娘行至阶前盈盈下拜,起来之后大大方方仰着脸,立着不说话。
?李郁萧又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是干啥?要领赏?忽然他看见穆涵捻须而笑,冲穆庭霜打一个眼色,穆庭霜便站起身:“陛下,这位是家中小妹,小字上庈下雪。陛下,这曲子可还入耳么?”
啊?你家小妹啊?李郁萧一个激灵,立刻垂下眼睛,只道:“穆娘子冰雪聪慧。”
穆庭霜称谢,也没纠缠,坐下了。不过眼见有人是不肯轻易揭过,穆涵道:“陛下,小女献曲,陛下总赏她些什么罢?”
今日赏她,明日她进宫谢恩,你来我往的,别了别了。李郁萧道:“宫中赏赐不若金石,恐污了穆娘子清雅之志,或者待朕差人寻得些歌谱古曲,再赠与穆娘子不迟。”
“陛下英明,”穆涵道,“金石之赐确实生分。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陛下的凤皇殿桂芷繁茂,不若赏一枝秋桂予小女罢?”
一枝秋桂?
这有什么赏的,桂花在这边儿虽然名贵,但是满宫里都开着,丞相家闺女折个一两枝,谁还敢不让么……!随即李郁萧心头棒喝!不行!刚刚这小姑娘唱的什么,攀条折其荣,将之遗所思!今日他这一枝秋桂一旦送出去,那么明天全天下都会知道,穆娘子就是天子的“所思”!
这个话柄绝不能留出去,李郁萧手心冷汗涔涔,下意识捏住袖中一截手巾。他想起来,这是穆庭霜的手巾,他眼睛不自觉瞟向手巾的主人,一个莫名的念头恣意横生:怎么,这么想我娶你妹妹?
许是察觉他的目光,穆庭霜也向他看过来,还微微一笑。不是其实没笑看起来像是笑,而是真真切切在笑。李郁萧心想,再笑,再笑朕真的送桂花枝子。他也不知道他这暗地里较的什么劲,殿中所有人都等着看着,可他就是独独在意那一人的目光。
那人揶揄地看着他,而后似乎是叹一口气,摇一摇头,目光下移,从他的身上离开,移到阶下,移到殿中一角,那边坐的是宫中的家人子,穆庭霜看的是……
“陛下,罗氏这是怎了?”穆庭霜忽然惊呼出声。
嗯?罗笙怎了,李郁萧去瞧罗笙。
小姑娘脸色奇白,痛苦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按着喉咙,胳膊撑在案上,好像是要呕吐?内侍们疾奔过来,李郁萧愣愣地看着他们将人抬去内殿,又听见有人传医官,满殿纷乱嘈杂,倒是没人再追问要不要赏穆娘子,可是,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中毒??李郁萧喝道:“肃静!”
殿中安静下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郁萧立即传羽林卫护驾,又传太館令携食监丞查验饮食。
正在这时,太医令颤颤巍巍从内殿奔出来,居然满脸喜色,他拜道:“恭喜陛下,恭喜陛下!饮食无碍,贵人无碍!贵人是兰兆!”
兰兆?
“罗氏有身孕?”穆涵急问,太医令答是。
殿中重新活泛起来,有人领头跪下三呼万岁,接着满殿都跟着跪下,一同恭喜李郁萧。他却腰背缓缓塌下去,倚到御座后头屏风上。身孕?罗笙?他心头苦笑着跟自己这身体念叨,兄弟,皇帝替你当,弟弟替你看,书替你念,如今……孩子也要替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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