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匪,这项上……有没有文章可做?李郁萧手指无意识曲起,在御案上来回敲过,忽地站起身:“朕的桂花开得好,穆卿与朕去瞧瞧。”
出得殿来,内侍垂首跟在五丈之地,李郁萧降低声音慢慢思索:“北军校尉与卫尉剿匪,这好些日子过去毫无进展。既有匪患肆虐的名目,阿荼来的路上也确实遭遇袭击,那么……返程途中也遇上,不奇怪吧?”
穆庭霜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好,将计就计,好,他心底暗叹一声聪慧,嘴上道:“自然不奇怪。”
“如此,”李郁萧脸上笑容一点一点放大,“倘若回去路上再次遭遇劫匪,好容易才救回来,这个时候再非要阿荼返回豫地,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吧?”
“是,”穆庭霜叫他带得一同笑起来,“至少是清除匪患之前,汝南王殿下不适宜再次上路。”
“清除匪患……”李郁萧浑身兴奋,什么匪患,哪来的匪患,从来没有的东西,清什么?上哪儿清?那可不无限期拖延么?他嘴上不明说,只道,“洛邑东南多山脉,清剿盗匪想必非一日之功。”
“陛下所言极是。”
李郁萧从激动的心潮里赖好挣脱出来,双脚落回到地上,干巴巴地问他这位尽职尽责的捧哏:“能找着人扮匪患么?”
穆庭霜瞅他一刻,道:“陛下既有此想,臣即便亲自上阵扮一扮贼人,也要全了陛下的计策。”
李郁萧说使不得:“朕不忍叫阿荼真的遇险,又怎会忍心叫穆卿亲赴险境?倘若实在难办,咱们再想旁的法子。”
装模作样,穆庭霜门儿清,却没有揭穿只是道:“陛下,若说险境,臣打量事发之前才是真正的险境,叫人瞧出端倪可不妙。”
确实……李郁萧一时踌躇:“这可如何掩饰。”万不能使人生出疑心。
穆庭霜给陛下圆计策:“届时陛下须稍稍演一出戏。”
他如此这般建言献策,李郁萧听得直呼内行,这剧本叫他这么一圆,登时起承转合逻辑囫囵引人入胜,末了李郁萧拍着他的手:“穆卿实乃大才。”
穆庭霜略一欠身:“陛下实乃英明。”
忽然一枝儿桂花穗子叫秋风从枝头打落,从两人交叠的手上划过,坠落在地。李郁萧一手仍不松开穆庭霜,一面弯下腰将桂枝儿拾起,拈在另一只手上打量。他是天子,天子一弯腰,后头内侍宫人立马跪成一遛,李郁萧似是心不在焉,扬声道:“你们都起来,朕与穆卿赏花,你们都退后些。”
内侍称诺,躬身而退,而陛下说叫看花,穆庭霜谨遵圣旨,目光稳稳凝在桂枝儿上,并不去看陛下迟迟不肯收回去的手。
“攀援桂枝兮淹留,”李郁萧缓缓道,“王孙游兮不归。穆卿,朕想留手足兄弟在身边,担心再出意外,因此不愿叫阿荼回豫地,那你呢?你为何……”
他的眼睛从桂枝儿上移开,落到穆庭霜面上:“你又为何不愿汝南王回封地?”你爹不是想叫他回去么,你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反而来帮朕?
他张着眼睛,目光多一分是咄咄,少一分是懦懦,只平平地望过去,带着些探询的意思却不显,倒有些欲说还休,专注极了。
天子垂眸,众生理当拜而辞受,穆庭霜却大大方方接住这目光。他无端想起是哪一回,小皇帝的眼睛里盛满一案的紫红葡萄汁子,这会子却盛的是一树白英缤纷。白英徜徉而落,于是穆庭霜打好的腹稿,诸如天地君亲师、先有君而后有亲等等之类,被他统统咽回去,如此种种陈词滥调,仿佛与疏疏的白英不能相配。
李郁萧只看见,灵巧的碎英打着旋儿落在穆庭霜雅致蕴藉的白衣上,他却并未理会,只是攀过李郁萧手中的一枝儿,笑道:“臣也不知,大约是白得陛下几石葡萄,心里始终有愧。”
说完他袍袖一展利落一拜,告辞而去。
落落白英譬如霜雪,凛凛身姿恰如雪上青松。
李郁萧遥望这青松,目送他渐行渐远,半晌才收回目光。低头一看,手指上沾有一些木屑,便抽出袖中手巾擦拭。他心里重重的考量和猜疑忽然好像全然淡去,只是想,桂花也好闻,更芳香馥郁,可似乎并没有白萼梅怡人。
……
八月晦日,太常卿携太卜令与大典星进言,角宿值日,角宿以蛟为象,又称角木蛟,乃斗杀之首冲,主邪蛟进犯,大凶。又说角宿七曜属木,而天子主宰四方滨土,五行属土,众所周知,木乘土虚,两者相克。
巴拉巴拉一大堆,李郁萧听得脑壳疼,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汝南王该滚蛋了。李郁萧不为所动,忠实按照剧本塑造“舍不得幼弟”的哥哥角色,说星宿之说不可尽信,打发太常卿走。
而后便是各方人马齐齐出动纷纷进谏,跟排好班似的,理由形形色色,都不带重样儿的,总之是劝李郁萧把人送走。宫里鸿都观的观主广微散人,也是道教这一代的天师,连上七道奏表力挺星宿之说,又说陛下圣体尚虚,需要静养,汝南王稚子,喜动不喜静,多有喧闹,不宜多留宫中。
李郁萧腹诽,你才虚,你全家都虚。不过他转头又有些出乎意料,圣体欠安,这个由头竟然不是太医令来说么,怎么是臭道士来说,奇怪。相反太医令这回,安静如鸡,半句也没多言,李郁萧心说这老头,新鲜了嘿。
不过他也没工夫细究这些,只是记下跳得最欢的几个大臣,忿忿儿地,写在内心小本本第一页。紧接着他还有的忙,大戏才拉开帷幕,好戏还在后头呢。按照计划,这个时候他应该流连酒筵歌席,宣泄不满,然后把自己喝出个好歹,这样到时候穆涵即使起疑心,这个疑心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道理很简单,如果李郁萧事先知道汝南王能回来,那他就不会这么样糟蹋自己身体,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如果他毫无不舍地把汝南王送走,那才真的令人生疑。
可是这档口,李郁萧眉头一动计上心来,打算临时改改剧本。臭道士喜欢跳,行啊,沉溺歌酒和沉溺炼丹换汤不换药嘛,这个黑锅就让臭道士背好了。这天他假称歌舞看得腻歪,声称头重烦闷,唤来广微散人给他讲黄老之学。这一讲就是大半日,凤皇殿传出消息,陛下连饭都没顾上吃。
往后几天,汝南王出发之期渐近,李郁萧对他避而不见,反而每天往鸿都观跑,只说多见无益,多思也无益,一心沉迷修道炼丹,十足一个鸵鸟面貌。
终于瞅瞅时机差不多,这日李郁萧趁广微散人不注意,狠狠心闭闭眼,抓起一把丹药塞进嘴里吞咽下肚,又一把掀翻呈放丹药的桌案,弄得丹药散乱,叫人无法分辨他具体吃的什么,广微散人原本与他对坐,在另一只蒲团上拿着□□经在念,一下子惊呆,李郁萧一看,行,差不多了,眼睛一闭仰倒在地。
他原本是装的,这几日他见天往鸿都观跑不是白跑的,已经叫太医令将每一种丹材详细列出,因此他抓的看似随意,实则都是些现代医学来讲没有毒的丹丸。但很不凑巧,他抓的丹药主要有两种,一种主料是刺枣和甘草,另一种主料是浮水麦。
小麦加大枣,这两样搁一起就,很妙。这两味药材的功效在古代叫安心神、降脏躁,搁现代叫抑制中枢神经兴奋,李郁萧又没替臭道士节省,吃下去的是妥妥的安眠剂量,他就觉着,闭眼装着装着忽地一阵睡意袭来,挣不开似的,不由分说将他拉入黑甜乡。
……
消息传入宣义侯府的时候,穆庭霜正在陪雪娘和穆夫人裴氏用午食。
雪娘别看小小年纪,但规矩很足,食不言寝不语,跪得也规整,穆庭霜看在眼里却无甚骄傲或者欣慰的情绪,只觉得她未免拘着辛苦。
这时穆涵叫婢女引着行进来,一脸凝重:“庭霜,随为父进宫,”他停一停,略向裴氏颔首致意,接着招呼穆庭霜,“陛下误食丹药,昏迷不醒,你随为父去瞧瞧。”
穆庭霜心中一疑,说好的饮酒伤身腹痛呢?他面上沉着,拜过穆夫人才离席,想一想稳住心神又问:“消息确切么,是误食丹药?”
父子俩往府外行着,穆涵瞟他一眼:“你疑心陛下是装的?”
穆庭霜按照和小皇帝商议好的计策,答道:“陛下先头召汝南王进洛邑,找的由头便是侍疾,儿子斗胆猜测上意,或许便是打量着装病想再留一留汝南王。”
穆涵却摇头:“宫中线报,太医令诊的不会有错,确乎是沉睡不醒,”他转头又道,“还是不服管教,为父料定他会不满,只是没料到真敢拿着自己的身子胡来。”
人是真的没醒?穆庭霜一时拿不住,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有什么变故?他心中不免起伏不定,好容易才压住,道:“要儿子说父亲实在高估他。咱们这位陛下,真说要拿着圣体安泰与父亲抗衡,最便宜的一项,他大可以辟食。天子拒食,群臣怎么也得掂量掂量他的意思,可他不也不敢么?儿子瞧,倘若他真是服丹致疾,那至多是任性妄为罢了,意气用事而已。”
父子两个路上又说得几句,直到入皇宫、进内廷,到得凤皇殿,穆庭霜才真的急躁起来,无他,满殿宫人和太医令手底下的医工,他们脸上的沉重做不得假。
太医令迎出来,颤颤巍巍的胡子支支吾吾的言语,只说陛下心脉淤滞,九阍皆闭,汤药鑱针,遍法试过,陛下还是不醒。
外殿阶上还跪着广微散人,在请罪等着发落,穆涵停下来向他询问什么,穆庭霜竟然没顾得上听,眼睛只越过屏风和宫人望向内殿,望向层层叠叠的天子床帐。
九月初的冷风里,穆庭霜生生蜇出一领子的汗,他心中钝钝,第一个念头是,这小皇帝有没有谱,大计当前,竟然真的纵情丹药,出这样的差错?紧接着,铺天盖地地,这个念头被淹没,穆庭霜绞尽脑汁想不起来上辈子陛下还有这一劫,事情完全跳出他的掌控,他感到一种悬心,一种从未有过的忧怖,却又乱乱的说不清,最后只剩下一句。
倘若小皇帝醒来,即便往后再是贪嘴偏食,我也一句不说他的。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