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前一天睡得太久,李郁萧这夜没怎么睡成囫囵觉,总是半梦半醒。
有一个梦最离谱,梦见李荼真的在不知名的十万大山失踪,李郁萧亲自领着人搜山,不知怎的误入山沟沟里头一片白萼梅林,分不清东南西北,光荣迷路。
山中未知人间日月,李郁萧在一遛的白梅香气里绕来绕去,左右不得出路。不知被困多久,他大声呼救直到口干舌燥,却无人应他,孤单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这时候白梅枝子晃一晃,梅树底下忽然转出来一名书生,雾气缭绕的,脸儿看不明晰,只瞧得见一张红菱角也似的唇一开一合。
书生笑问李郁萧:“你迷路了么?”
李郁萧不愿意承认,却只觉口更干舌更燥,嗓子里直冒火,非得饮一汪甘泉不然不能解渴似的。忽然这书生嘴里真的叼出一只汁水淋漓的红菱,李郁萧直盯着那一点浓染的夭红,仿似中魇,脑袋直抻过去,张嘴衔住红菱一角。嗯,倒是和他想的一样甘甜,唔……
还没尝明白个中滋味儿,梦中的李郁萧攸地悚然一惊,只因他抬眼,无意间看清了那书生的脸。
睁开眼,宫人正叫太医令指挥着给李郁萧喂药。他愣一愣,要不怎么尝着一嘴真真切切的甜味儿呢,原来不是菱角,而是调有白蜜的药丸。
见他转醒,太医令喜上眉梢:“陛下服食过多的浮水麦和刺枣,又昏睡一日,此时想必头重如裹,四肢如沉,腹胀口腻,不思饮食,臣给配上加有佩兰、苍术的白香蔻丸,再佐以醒脾开窍汤,想必再过一刻,陛下便可进食了。”
内侍知机,忙跟着问:“陛下想用些什么?奴婢这就叫太館令备来。”
李郁萧神思还沉在方才的梦里,张嘴问:“穆常侍呢?”
内侍说平旦就已然出宫,又追问传什么饮食。什么饮食,鬼使神差地,李郁萧踅磨出一句:“想吃菱角。”
“菱角?”内侍与太医令互相瞧瞧,太医令道,“陛下是说紫菱实么?此物味甘无毒,也合时令,可以食一些。不过菱实性凉,陛下还是不要多食。”
说着又与内侍商定几样吃食,内侍便下去传膳,李郁萧已经回过神,他瞅着这位老大人,盘算着昨儿穆庭霜说太医令横竖没把自己弄醒这事。
再是安眠,又不是睡美人,怎么可能叫不醒?太医令,可以,这是帮着打掩护呢。李郁萧觑一觑殿中几个角上侍立的宫人,开口询问:“太医令秩俸六百石,够花么?”
太医令浑浊的眼珠子转一转,答道:“够,自然是够,陛下恩泽四方,粮禀充足,物阜民丰,臣又是独自在洛邑过活,朝廷秩俸足够臣平日的车马衣食之费。”
哦?一把年纪没有子孙绕膝么?怎是独自在洛邑呢?还专门提一嘴。李郁萧又不傻,立刻装作闲聊一般接着问:“你家中夫人儿女呢?”
太医令立即答道:“陛下有所不知,臣膝下独有一子,如今在济阴郡治下任着医曹掾史呢,并不在国都。前年正月上犬子大病一场,拙荆心里挂念,因前往济阴郡陪着,也不在洛邑。”
他这么一说,李郁萧灵犀一点就明白过来。济阴郡治所在定陶,是兖州一个要塞,而兖州、并州正是宣义侯的封地。
老婆孩子在人家手里啊。
此番改换门庭,是因为这个生出一些怨言么?再看一看太医令的脸上,言语间虽没什么,但是已经做出一张苦相,李郁萧轻轻颔首:“令公子如今大好了?”
“老天庇佑,陛下庇佑,”太医令语气乐呵呵的,“已经大好,多谢陛下惦念。”
他说话虽透着一股子欢欣,脸色却耷拢得老长,就差老泪纵横,李郁萧看得一清二楚。
因嘴上道:“体念臣子是天子之德。”手上不闲着,挡着宫人们的视线,他蘸着药汤在榻边的近花小几上写字。
跟着李荼听一些入门课程,李郁萧明面儿上并不动笔,但没事儿的时候就在脑中演练篆体笔画,如今日常用字基本已经能和简体字对上,写也能写一些,但写不快,要时刻停下来思索笔顺。
他写得很慢,因此显得很执著很郑重,少顷,案上写成一行字:斑驹胡不归。
太医令看过,一时默默,然后道:“陛下,臣还有一言,即便冒死罪也要多嘴一句,”李郁萧叫他只管开口,他道,“这往后服食丹药,陛下可万万要知道节制才好。”
说话的功夫,他悄悄抬起手,也蘸着汤药往近花小几上写字。枯瘦的手指,李郁萧跟着一笔一划读着,异乡……岂……久留。
斑驹胡不归,异乡岂久留,君臣两个借着两行字暗暗达成协议。
李郁萧若无其事抽出手巾揩手:“丹药为害,朕此番已接受教训,你无须担忧,朕自会量力而行。”
他话中另有所指,而太医令表面唯唯诺诺内里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多言,只深深一拜:“诺。”
……
太医令是个收获,李郁萧翻看宫中名簿,这位老大人姓岑名田己。老岑家是个行医世家,岑田己本人在太医令司沉浮二十来年,振武元年才从太医丞升任的太医令。振武元年,那就是穆涵做主给提拔的,这回为着老婆儿子改投自己,靠谱吗?李郁萧想着不然回头问问穆庭霜。
他完全是下意识的念头,随即醒过神儿,被自己吓一跳。
问穆庭霜?
先不说岑田己有没有谱,他自己是挺没谱,岑大人可能就是因为老婆儿子被穆涵拘着,因此才转到自己这儿求救,自己拿这事去问穆涵的儿子?李郁萧敲敲自己脑壳,睡迷糊了吧你。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是太常太卜给阿荼定的启程日子,成败就在今日,穆庭霜又一早就出宫,如今……如何了?
这时内侍进来:“启禀陛下,”李郁萧瞬间精神,却听见内侍道,“广微散人求见。”哦,李郁萧腰背又塌下来,随口叫进。
广微散人进来,一身龙胆紫的道袍法衣,袖子上头绣着宝塔仙鹤,倒有几分气派,广微本人也不差,紫色显气韵,可是也挑人,一个没有那么气韵的人穿紫色,很容易压不住衣裳,可是广微没有被压着,反而被衬着,行进殿来器宇轩昂,气度高华,倒有些得道高人的意思。
可这个货,帮着进谏汝南王该回封地,一瞧就是穆涵一伙的,颜狗本狗李郁萧半点没发病的迹象,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只问:“真人有何事。”
“陛下,”广微一拜,“贫道前来请罪。”
“哦?”李郁萧问他,“真人何罪之有。”
广微恳切道:“陛下在鸿都观染疾,自然是贫道的罪过,贫道愿领罚,只是有一事,贫道不吐不快。”
李郁萧大手一挥:“说,”又补充一句,“起来说。”
广微一掸道袍站起身:“陛下,昨夜贫道夜观天象,连夜卜卦,发觉星宿不利,诸事不宜,尤其不利出行。”
李郁萧眼皮一翻:“真人的意思是?”
广微道:“汝南王此行恐怕不吉。”
李郁萧眼皮要翻到后脑勺,这个臭道士,是害怕昨天自己的病算到他头上,因此来请罪,请罪就请罪吧,还要顺道说这一嘴,倒没敢说汝南王不好的话,只说卦象不好。
他正想埋汰两句,忽然殿外内侍唱喏:“丞相——到——”
穆涵大步流星进来,内侍一溜烟跟着,不住地请罪:“丞相慢着些,陛下、陛下,丞相说有急事禀报,这、这……”穆涵神色阴鸷,吓得内侍登时闭嘴退到一旁。
李郁萧瞧见来人不仅有穆涵,屁股后头还跟着卫尉卿和光禄卿,跟俩挂件儿似的,又听见穆涵肃声道:“启禀陛下,汝南王殿下在城郊遇袭,为歹人所掳,如今下落不明。”
他又说几句逃回来报信的兵士描述的情形,匪徒大约多少人、什么兵刃、马匹多寡之类。
李郁萧面上眉头紧锁听着,心里则忍不住在吐槽,上回遇匪,消息是直挺挺、光溜溜地传进凤皇殿,卫尉卿和光禄卿还要传召才出面,穆涵更牛逼,面都不露,怎嘛,这回消息一个一个都这么灵通了?
“……此次是北军亲自护送,扬校尉也在追击匪寇之列,陛下放心,定然能将汝南王殿下……”
李郁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开始读条憋大招。
底下穆涵细观陛下神情,一会子皱眉一会子瞪眼,但就是一句没吭气,心里头正纳闷,突然九犀玉阶上传来哐地一声,御案上的竹简、笔架、龙首玉、垂恩香筒等一应的物件哗啦啦滚落一地。
“非要叫朕打发阿荼回豫地,非要叫朕打发阿荼回豫地!”李郁萧脚踏御案,红着眼睛,声音作得又委屈又愤怒,“如今好了!出得这等事,你们都满意了?”
“陛下!”
“陛下息怒!”
殿中卫尉卿和光禄卿跪下来,宫人内侍也都俯首在地,广微散人也劝,李郁萧却不肯消停,手一抬又将半人来高的仙鹤烛台一把推倒,再次怒道:“如今就顺你们的意了!”
按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可穆涵却很镇定,面上不咸不淡只道:“陛下且住,天子忿怼群臣则忧惶,百姓则不安,请陛下三思。”
“三思!”李郁萧险些被他气势慑住,连忙收敛心神,继续装作不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还叫朕三思,祭月宴上丞相就叫朕三思!当时朕就说遣北军与卫尉一同清缴匪徒,可如今呢?十几日过去了,有何成效?阿荼还是遇险!你们剿的哪门子的匪!”
卫尉卿连忙叩首请罪,李郁萧袍袖一遮,手狠狠揉上眼睛,装作气得不行。
他想得明白,经过这些事,倘若他这个做皇帝的一点不满也不表露,那才是真正显出“城府”两个字,便是要扮一个胸无沟壑,无能狂怒。
穆涵劝道:“陛下息怒,国都东侧多山峦,盗匪穿梭其间犹如硕鼠穿墉,倘若想要尽数清剿,确实要费些时日。”
卫尉卿连忙跟着称是,脑袋埋在地上压根儿没起来过,李郁萧见“狂怒”这一出演得差不多,该演“无能”了,正想着是传太医令还是怎么着,忽然眼风一瞟看见广微散人,脑中一转,霍地站起身:“剿匪自有丞相上下协掾,朕在这里也是碍手碍脚,”他赌气一般地道,“真人,与朕前往鸿都观读经罢了!”
说完也不管穆涵还说待什么,腾腾腾地领着广微散人出去:“到鸿都观再与朕摆卦,瞧一瞧吉凶,看看汝南王能不能平安。”
天子怫然,却无计可施,只得寄希望于求仙问道,还有更无能的么?没了吧?李郁萧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穆涵,太难了。想骗过穆涵真的太难,李郁萧是头一回在穆涵跟前演戏,心里直纳闷,怎么比在他儿子跟前演难这么多?
不知道为什么,当着穆庭霜的面儿,李郁萧总觉着无论干什么似乎都有余地,就好比一个是录播,后期配音、滤镜,甚至补录、换音轨,随便,肯定有人给兜底。在穆涵跟前就大不一样,李郁萧感觉这场景,好家伙,就好像在一个十万人的露天场子直播裸唱《忐忑》。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