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匪的事当然是穆涵这丞相包圆儿,李郁萧插不上手,索性二一推作五,开始当甩手掌柜。
但是他这个掌柜,甩手甩得很别出心裁。他虽然不管,但是他把国都秩俸在六百往上的官员都叫到承明殿,九卿及属官到个齐全,却不是开什么朝会,而是干瞪眼等着。另还把鸿都观几乎原样搬来,法鼓、引磬、印有青玄印的令旗等等,悉数照例设到承明殿。殿中上首天子闭着眼不说话,群臣自然不敢多言,唯有广微领着一帮道童念经的声音。
嗡嗡嗡嗡的。
还一嗡就是一整天,近晚就叫散,第二天一早又给召进来。如此整整三天,群臣一进承明殿就看见陛下坐在九犀玉阶上,跟没挪过地儿似的,神思潦倒,面容颓唐,也不正经进食,净抓着丹丸果腹。
大臣们互相瞧一眼,却谁也不敢多言。
第三日未时,咚——咚——咚——,宫里报时辰的鼓声刚刚响过,殿外一阵喧哗,穆相亲自带着汝南王殿下进殿,身后跟着北军扬校尉、卫尉卿等几名郎将,还有穆常侍,也是跟着去督军的,一齐护送着汝南王归来。
群臣在侧,李郁萧奔下玉阶对着李荼抱头痛哭,凄惨极了,臣子们只得跪下来规劝,说陛下仁慈友爱疼爱手足,连饮食也顾不上,守得这几日不眠不休,上苍也为之动容,这才保佑汝南王殿下平安归来。又说否极泰来,汝南王殿下此后必定无病无灾。李郁萧浑统统没有理会,假哭如入无人之境,哭得十分忘我。
因此他没瞧见,殿中有两人神情不太好。
一者是丞相穆涵。穆涵阴郁的眼睛盯陛下片刻,又瞅一眼布置得乱七八糟的朝堂,朝臣们都看着,此番汝南王怕是轻易回不去汝南郡,穆涵脸色阴沉得直要滴出水。
另一神情不善的人是他儿子。穆庭霜耳朵尖儿一竖,怎么,小皇帝又不好好进膳食?
……
李郁萧的这一哭成功把李荼留在洛邑,但也给自己预留到成堆的麻烦。先头第一个,他寝宫外头的花花草草惨遭无妄之灾。
这天,少府卿手底下的钩盾令跑来凤皇殿请旨,说节气更迭,凤皇殿外头许多花草就不再合时令,须得换植,向陛下请旨,冬季要种什么树培什么花。
说起这个李郁萧就不困了。不对,是他维系着原身的人设不能困,不然一直喜欢的东西突然不闻不问也是很怪吧。于是他在脑中搜刮,挑出几样适合洛邑冬季地气的花草,拿出来数一数说一说,装作很懂的样子,钩盾令听完领命,指挥着苑圃房的内侍先将凤皇殿外的地皮翻一通,只待新的花草培育好就给换上。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没想到没过几日钩盾令愁眉苦脸的来复旨,说冬季的花草苗一直采办不来,凤皇殿外恐怕要空置一段时日。
李郁萧很奇怪,通常来说,宫里哪处的花草有短缺都不可能是凤皇殿有短缺,他便问钩盾令到底何事耽搁置苗培花,钩盾令支支吾吾,最后才据实已告,说少府卿下达指令,内库空虚,各令司须“节用”。
这么一说,李郁萧就敏感地嗅到一丝异样,遂叫来少府卿亲自询问。少府卿忧心忡忡,说今年不是个丰年,中州四境呢,又都不安稳,十分欠收。李郁萧就问怎么不安稳,少府卿就说北边呼揭虽说没有大的战事,但是滋扰不断,因此北境兵马一直养着,资费甚巨;西边属国最近也不安生,沙织为首的几个小国今年没按时奉岁贡;西南百越也没有很安宁,这一直往外贴补,一来二去的,府库空虚,内帑已竭。
总而言之,内库没钱了。“陛下,财有限,费用无穷,当量入为出啊。”少府卿如是说。
李郁萧听着,心里直翻白眼,没钱,行啊,那你们干什么要先给凤皇殿外头的草拔完呢?光秃秃的,按照原身那么醉心花草的德性,每天得闹心成啥样?这钩盾令是什么,专门给皇帝找不痛快?
他一时没说话,过得片刻才忽然问:“钩盾令主近苑囿,原无甚花费,尚且不敷用,那少府旁的令司呢,还有哪些令司开支受影响?”
少府卿顿一顿,李郁萧斜眼看他,就知道这事肯定没完,果然他道:“回禀陛下,将作匠令也是拮据。按说汝南王殿下要在宫中长住,便该在南台腾出一座宫室,修葺一番,可如今……只怕也要暂且搁置,要委屈殿下在治礼苑多住些时日。”
宫中分南北两宫,宫、台不分家,时人也称南北两台,就是内廷和外朝。中间儿连着的就是建章宫,承明殿在外朝,凤皇殿靠近内廷。北台内廷还住着嫔妃,按道理汝南王肯定不能去住,是应当在南台几座宫室里头挑一座。
可少府卿口口声声说没钱修葺。李郁萧心想,合着北台都是些什么,断壁残垣是不是,不花钱修整就都不能住人?治礼苑是什么地方,那是鸿胪卿手底下接待外国使者的地方,寒酸虽也不寒酸,但是实实是在给汝南王下马威。
至此,李郁萧彻底看明白,什么少府没钱,这是在给他这个皇帝脸色呢。
他看都不想再看少府卿一眼,问还有什么,少府卿道:“陛下,这黄门令也是无以为继,实在腾不出多余的人手随侍汝南王殿下,恐怕……只能得半副仪仗。”
好的,行,穆涵这甩脸子甩的。就这还是遇匪的事儿穆涵不知道个中玄机,只以为是机缘巧合真的有匪徒导致阿荼没走成。没遂他的意,他就要给自己和阿荼看这样的脸色,真行。
想看少府的账,李郁萧心里忽然滋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朝中大司农的账是不会让他看到的,那么少府管皇室内库,少府的账呢?估计也不会让他看。管钱可是大事,眼前这个少府卿,明摆着听命于穆涵,肯定难……可他又想,心说就提一提又如何呢?这茬是你们提起来的,这是天赐的良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郁萧装作很生气,竹简往案上一撂,怒道:“不过几株花草一座宫室,能有多少花用?你速将今年少府司的账呈来,朕要亲自核验!”
“这……”少府卿和钩盾令对视一眼,少府卿道,“启禀陛下,少府的账册冗杂繁重,恐怕一时难以整理。”
李郁萧原本也没指望他立即答应,很痛快:“那尔等下去整理吧,整理完毕速速呈来。”
少府卿和钩盾令领命出去。李郁萧知道他们去“整理”,肯定就不知道单纯的整理,没事他安慰自己,一步一步来,真的账本,料也进不了凤皇殿,但假账也没事,多少也能露出些端倪,能看一看也是好的。他心中憋闷,想出去走走,结果出去就看到面目全非的园圃,从前花荣叶茂的桂花枝子再不可寻,登时更加憋闷。
少府的账看不看得着两说,但这笔账,李郁萧心说我是记下了。
……
穆庭霜这日奉诏入宫,很有些风尘仆仆。
最近他很忙,从前他遣人多往洛邑北边邙山行走,无他,原本他养的人马就藏在邙山,如今北军扬校尉和卫尉卿以为洛邑周遭真有匪患,要在邙山搜山,这可藏不住的,他便使心腹在城外周遭建几座置厩,又在洛水南滨正经建起一座客馆,附建有好大一座跑马场,养马顺便藏人,平日还要打个商贾的幌子,做些买卖掩人耳目。尤其要瞒着他的好爹。这事就丝毫懈怠不得,须得他一一费心思筹谋。
他步入凤皇殿,脸上颇有些疲色,惹得李郁萧见他面第一句就奇道:“旁人入冬都要贴膘,怎么穆卿又见清减?”
“陛下面上也日渐瘦削,怎么还来说臣?”穆庭霜手上一只玄漆食盒,递去叫宫人查验,嘴上跟李郁萧道,“不过陛下接连大病几场,还不好好进食,等闲三两日不正经传膳,是丰腴不起来的。”
三两日?李郁萧纳闷,他一顿不吃都不大情愿,哪儿有三两日不吃饭了?他想一想,恍然想到是拉着群臣在承明殿演戏的时候,表面上他是没好好吃饭。但他也没饿着啊,那会儿他事先叫岑田己给配有五谷杂蔬做的丹丸,混在旁的丹丸里头,该吃饭的时辰就吞几枚,旁人不知情罢了。
穆庭霜如今拿出来说这一嘴,原有三分担忧,奈何好花只教雨打风吹去,牡丹喂作牛嚼,他的担忧没人领情,李郁萧心里想的是,这人惯是管头管脚,拿着帝王规范教人,这回又要说什么啊。
面上分毫不露,李郁萧立刻端正态度承认错误:“承明殿两日,朕实在忧心阿荼安危,实在没有胃口,往后再不会如此。”道歉人设永不倒。
此时内侍捧着穆庭霜带来食盒来复命:“陛下,穆常侍,已经一一验过,此物无毒。”
李郁萧给面儿,赶着问:“穆卿备的什么,瞧来很有些分量。”
穆庭霜没答,只吩咐内侍宫人出去,无事不必进来打搅,又亲手将食盒中的东西端出来,是一只釜甑,上头盖着盖子,看不清里头到底装的何物,底下是一座小型行鬲小灶。他将火点了,抬起眼睛重新拾起话茬:“陛下何故忧心?臣既然献计,必定会保汝南王殿下的平安。”
君臣两个隔着一座小灶对视,穆庭霜的神情寡淡,眼神却很深,李郁萧觉着他想说的话绝不止于此,那双孤冷的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对视半晌,最后穆庭霜一句话落地:“陛下不信臣。”
李郁萧立刻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朕怎么不信穆卿呐?三公九卿,南北两宫,朕只信穆卿一人。”
他面上一派恳切,张大眼睛就差西子捧心,穆庭霜看他片刻,却不知在看什么,最后显出一点枯淡笑意:“好,臣定不会辜负陛下的信重。”
此时许是温度上去一些,蒸笼里传出来一股子清甜的香气,李郁萧的目光立刻被吸过去,眼巴巴地问:“里头盛的到底何物?”
穆庭霜看一看火候,将盖子揭开,只见是一碟子玲珑剔透的白米饭,拢得小丘形状,晶莹可人,却不是寻常稻米,李郁萧眼睛亮起来:“糯米?”
“正是。”穆庭霜又从食盒里头取出一只白瓷注碗,将里头的汁子淋在稬米饭上,李郁萧眼睛更亮,这汁子白嫩里透着红红紫紫,一颗一颗的葡萄果肉清晰可见,他开口一叹,语气好像梦想成真:“果浆?”
穆庭霜又称是,答道:“葡萄去皮捣得半碎,再调上蔗浆、龙脑香末和牛乳,陛下,”他仿佛是被李郁萧馋虫上脑的表情逗得发笑,冷峻的脸色暖和下来,“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陛下赐给臣那许多葡萄,臣总不能回回进宫总是空着手。”
他笑得如此温和,冷淡的气质融开,好似白莹莹的冰棱子里头其实冻的是饴糖,李郁萧猝不及防尝得一嘴糖水,太过丰沛,须得滚一滚喉头才止得住。
至于是叫甑子里的糯米团子馋的,还是叫旁的什么勾的,他一时半刻并没有分得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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