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郁萧撺掇李荼交出去一张五步制盐法的方子,这里的制盐技法是得到长足的长进,宫中贡盐也不再捉襟见肘,太医令和太卜令也向少府建言说陛下宜食饴盐,宫里的饭菜是变得好吃一点点,但是……
还是差得远!比现代社会差太远,李郁萧想一想都要流泪。
原本也起过心思,想着是不是改良一下这里的菜单,还在观望,后面就遇到少府缺钱的事,他就没动。
这项上不三思不行啊,烧烤他都不敢多吃,只看着原身喜欢的花花草草是个什么下场,始知穆庭霜的劝说实乃金玉良言,他要是表露出来喜欢吃可还行?花花草草会叫铲了,穆涵要是知道他馋嘴,那不得饿他几天。
因此,在吃这项上清心寡欲太久,这一碟子浇有葡萄牛乳的糯米团子,对李郁萧而言就像久旱逢甘霖,他几乎是面带虔诚眼含热泪地吃下第一口,啊……不重要了。
什么穆涵,什么少府,什么门阀,统统不重要了。太好吃了,糯米香甜弹牙,牛乳醇厚绵密,美!若说这两者放一起或许有些腻口,那么葡萄就完美地解决这个问题,那一点子酸涩混在奶酪糯米里一同填入嘴巴,迅速沾上舌头和上颚,泯入咽喉的时候一股子酸爽的欢欣直冲天灵盖,简直让人灵魂出窍。
李郁萧搁下勺子,又说一次:“穆卿知朕甚矣,朕说满朝文武只信你一人,绝非虚言。”这次真是,比方才那一句多出好多情真意切。
“谢陛下。”穆庭霜平淡无波地答一句。
其实内心要比面上多些波动。穆庭霜疑心得很,瞧着陛下飞速咽下大半碟子,而后速度慢下来,开始一点一点细嚼慢咽,好似是舍不得,表情不像是在看一样吃食,倒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穆庭霜疑心,真有如此可口么?
牛乳其实寻常人家不上食案,食用牛乳是本朝和呼揭往来频繁以后才渐渐传到中州的外族习惯,穆庭霜也是往胡商处购马匹才想起来的。他近一段时间一直在琢磨这事,小皇帝挑嘴得很,不好好进食,可人不食五谷是不行的,他先头第一个想起来的是民间端午的角黍,稬米制成,或可调成甜的,小皇帝就嗜甜,或许牛乳调进葡萄汁子再淋在稬米上头,能哄得住,几番尝试才琢磨出今日这碟子东西。
没成想,不仅哄得住,竟然得如此青眼?
这边厢李郁萧终于吃完,盯着空碟子的那个表情,特别依依不舍,他带着这份儿依依不舍问穆庭霜:“穆卿今日怎么想起来往宫里捎吃食?”下回还带吗,什么时候啊。
“陛下,信彼南山,生我百谷;彧彧寿考,受天之祜。可见人生于天地间,若想身强体健、年高寿长,则当以百谷为食。陛下常常不思饮食,又偏爱甜果,难免在百谷这项上乏匮——”
穆庭霜嘚啵嘚长篇大论,扯出好多养生方面的“古人云”,李郁萧听在耳中云里雾里,迷迷糊糊间只听明白一个意思,即是,穆卿这是惦记他不爱吃主食,担心他身不强体不健,年不高寿不长。
这人,李郁萧寻思,搁从前顶多领着太医令、太館令来进谏,如今竟然肯依着自己的喜好亲自奉来这么一碟东西。亲自……这话说回来,这碟子东西穆庭霜是亲自做的么?应当不是,他们侯府还缺这一两个庖厨下人?但是……
或许穆庭霜亲自给他剥葡萄?
这个想法一出,李郁萧心里忽然不轻不重地颤一颤,紧接着百爪挠心似的,一心就想叫穆庭霜给他剥葡萄吃。
穆庭霜见他露出深思的神情,以为自己一番劝谏应当起效,刚刚舒一口气,却听他道:“穆卿,朕原本没想着葡萄,你这一碟子倒叫勾起来,如何,再传内侍进些葡萄罢?”
听见这话穆庭霜脸上一瞬间有些空白,李郁萧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有些不知好歹,况且真叫传来,他也不一定有那个胆儿叫穆庭霜给他剥,连忙讪笑两声想揭过这一茬。却见穆庭霜无奈地摇一摇头,手探进食盒里头摸索片刻,果真又端出来一碟葡萄。
“你……”李郁萧目瞪口呆,心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难道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陛下,”穆庭霜叹道,“臣就知道,陛下请罢。”
李郁萧眼珠一转,摇头道:“不了不了,穆卿莫要试探朕,朕方才说得岔了,其实并没有想吃这个。”
穆庭霜瞧他一眼:“臣没有想着试探陛下,说来这本就是少府之物,本就该备给陛下享用,臣不过完璧归赵。”
李郁萧装作不敢:“不不不,朕谨记穆卿的教导,往后一定少食甜物瓜果,多食百谷。”
穆庭霜双手一摊:“臣真的没有在借着这碟葡萄劝谏陛下或者试探陛下。”
“果真?”
“真的。”
李郁萧还是摇头:“朕不信。”
……穆庭霜觉着自己这几日大约是忙得疲累,乏了,否则依他的脾气这会子早应当一走了之,可他没有,他耐心地问:“那陛下如何才能相信?”
“除非……”李郁萧口风一松,“劳烦穆卿亲自奉一颗予朕吃了,否则朕是不敢信的。”
他面上无辜又正经,仿佛真的只是要穆庭霜自证,丝毫没意识到剥葡萄皮儿这事有多私密,他又是皇帝,他叫臣子给他剥葡萄瓜果,这事又是多放肆、多不合礼仪,搁学究死板一些的御史眼里头,能奏他一个亵玩臣子,再参穆庭霜一个惑主狎客。
穆庭霜却有意识,知道该义正言辞给回绝,可是。
可是小皇帝眼睛里清清白白,仿佛一眼望得到尽头,这尽头呢,一半是馋葡萄一半是胆怯不敢吃,穆庭霜纳闷,他明明是来进献吃食,怎么倒像是他欺负人似的?
忽然穆庭霜又想到自己的好爹,克扣小皇帝养花的钱,可不是欺负人么。
罢了。穆庭霜到一旁净手,而后回到案上捻起一颗葡萄。
一直到这么一颗酸酸甜甜汁水横溢的东西含进嘴里,李郁萧才如梦初醒,啊!
真的给他剥了!真的喂他嘴里了!忽然地,这颗葡萄比方才的牛乳糯米还叫李郁萧舍不得咽。半晌,他闷闷道:“穆卿是想将朕教唆成昏君么?”有求必应的。
穆庭霜却一本正经答道:“陛下倘若做成昏君,那么一定是陛下自己甘愿做昏君。陛下倘若不愿做昏君,臣是教唆不成的。”
方才他一片忧君之心无人来解,此时他倒也没有去解一解陛下的半分羞臊。
酸甜喜人的味道逐渐消弭,李郁萧望一望殿外面目全非的园圃,落寞道:“朕是想做明君的,只是如今昏君明君都是妄谈,朕甚至不像一个‘君’。”就是一个被供养在凤皇殿的傀儡。
穆庭霜明白人听得懂,开门见山:“少府有意为难,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李郁萧偏头看他,想一想好端端在洛邑住下来的李荼,他功不可没,李郁萧便没藏着掖着:“朕想着,既然要开源节流,那为君者当为表率,凤皇殿又岂止单单花草这一项上可俭省。”
穆庭霜似乎料到他的打算,很捧场地问:“哦?陛下还有何节流之法?”
李郁萧手指微微曲起往案上敲一敲:“朕想好了,首先便是建章宫的宫人,多无实用,杵在墙角跟摆件似的,岂非华而不实?既然少府卿说汝南王的随侍人手不够,不如就从宫中别处调用。先头第一个,就从凤皇殿调过去一批。”
他说着眼睛眨一眨,穆庭霜心领神会,皇帝身边都要缩减宫人,那你做臣子的还好意思腆着脸反其道而行之?还继续大摇大摆、车马随从、前呼后拥、招摇过市?
穆庭霜口中劝道:“若要削减宗室门阀的随侍用度,恐怕会怨声载道。”
李郁萧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
但是要的就是他们怨声载道啊!他们怨的是谁啊,会是连账本都没看过的李郁萧吗?不,谁管钱怨谁。穆涵你让我和我弟不好过,那你也别想跑。
不过这里头还有点别的事,李郁萧继续道:“既然凤皇殿要削减开□□么阖宫自然是要效仿的。朕前两日翻看名录,宫中竟然有近千宫人,”当时他一整个呆住,他就一个美人,即便是说前朝留下来的,可他爹据说就一个皇后,那么这么些人都是干嘛的?“借此机会,不如好好放出去一批。”
这是他今天要请教穆庭霜的地方,至于宫女放出去是去哪,他真的一概不知。他模模糊糊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古代宫女到年纪出宫有可能会迫于生计委身青楼,如果这里也是这样,那可不得行,那他把人赶出宫不作孽么。
穆庭霜解开他的忧惑,举出乐府司、上林苑、织室等等出路,还说若想返回原籍也是可以的,可以随朝廷经由的督邮掾史归家,还能给家里免几年赋税。
所以家里应该还挺愿意闺女回去的吧,李郁萧心想。他打听完一切,定下五百之数,等于是先放出去一半的宫人。
末了他又想,不对啊,他这是给谁省钱呢?少府的钱可不是他的钱啊!这钱,他可花不着。
不过既然他花不成……他脑子一转,跟穆庭霜嘟囔:“穆卿,可得给她们每人贴一笔银钱,”公司破产还有遣散费呢,“不过这事先别提,须得等到少府同意裁减宫人,甚至要等到出宫的名簿出来之后,再提这项。”
这回轮到穆庭霜有些开眼,早知他是个心软的,但是能考虑到这些,这是希望这笔银钱真真切切落到每名宫人手里头,这实实是有些仁心,穆庭霜赞道:“陛下仁慈。”
李郁萧心里嘻嘻嘻,白落一表扬嘿,表面上肃容道:“为臣者忠直,则为君者仁爱。”
“是,”穆庭霜面上现出一个水波一样的笑容,灵动轻巧却又有点儿静水深流的意思,“臣既忠心又耿直,陛下既打算遣一批凤皇殿的人出去,名簿又何须由少府出来。”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丝帛:“臣已经替陛下拟好一份名录。”
李郁萧没去接,只瞅着他审慎地问:“不由少府出,穆卿这份名录又从何而来?”
穆庭霜答道:“家父平日行走在丞相府,宣义侯府中却也有一会见门客之地,名为春秋代序阁。臣的名簿即从代序阁中而来。”
真的吗!李郁萧眼睛一亮,穆涵书房流出来的名簿??是不是……安插在凤皇殿的眼线??会吗?真的吗!李郁萧第一反应是求证,霜儿啊是真的吗霜儿!
话还没问出口,他一眼又看见穆庭霜面上的笑影儿,一双眼睛又静又冷,嘴边的笑意又轻又真。
他不禁想,机缘巧合,两人曾在太多场合喁喁私语,顾忌着不远处的宫人,面上俱装作若无其事,每到这个时候言语就像是赘述,穆庭霜便只冲着他这样笑。恍惚是回到哪一日的桂花树下,又仿佛是哪一晚掺着风月味道的凤皇殿烛光。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李郁萧便想,或许是不该,原是无须多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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