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意识到一件事,穆庭霜跟穆涵,他们父子……是不是有点什么嫌隙?
一次两次或可解释为试探,可是穆庭霜帮自己的次数远远超过一次两次。李郁萧自我认知很清晰,没那么大的脸,知道穆庭霜帮他肯定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穆庭霜帮他,只可能是因为想跟穆涵作对。
想一想,他道:“昔魏文侯讨伐北方中山国,将军乐羊率军包围中山国都顾邑,乐羊的儿子乐舒正在顾邑城中,中山桓公就将乐舒五花大绑拖上城楼,企图逼迫乐羊退兵。”
话到这里停一停,只往前觑着穆庭霜的背影。仿似感知这道目光,穆庭霜接道:“可惜中山桓公失策,乐羊一箭射取亲子性命,不仅如此,顾邑城破,乐羊还将儿子烹成肉羹,与属下分而食之。”
许是算透李郁萧提这一嘴的用意,穆庭霜大大方方继续道:“乐羊虽然残忍,但是于魏国而言却是功臣。正如臣的父亲,于大晏也算有功罢。”
行,破案了。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需要说透,李郁萧听得明白,穆庭霜既然把他爹跟乐羊相提并论,那么就是说,跟乐羊一样,他爹对他也没好到哪去。啊,君臣相交,总算落一句准话么。
随即李郁萧好奇心爆表,他们父子之间到底为什么闹矛盾?不,目前来看是穆庭霜单方面闹,穆涵好像还没闹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更要紧的,穆庭霜的这个闹,是想闹到哪一步?李郁萧自己可是想一直闹到把穆涵赶下台的,穆庭霜呢?
他话锋一转:“不过魏文侯明知乐羊的儿子在中山国,却还封他做将军,派他去征讨中山国,也算用人不疑。”
前头穆庭霜淡声笑道:“陛下想效仿魏文侯么。”
“不会,”李郁萧轻声款款,“魏文侯虽然初拜乐羊为将军,后来乐羊攻下中山国,魏文侯又因为他功高而心生忌惮,如此反复无常忌惮功臣,朕不是那样的人。”
“好,”穆庭霜回首一笑,“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他这一笑直笑得李郁萧一顿迷糊,一时又觉得他想闹到哪一步也不很重要了。不不还是重要的。琢磨着这些,他稳稳当当坐着穆庭霜驾的车,君臣两个走闾阖门进宫,回到凤皇殿。
到得殿外阶上,李郁萧肃着一张脸冲贴身内侍吩咐:“朕要与穆常侍温书,你带人出来候着,等闲不必进来打搅。”这些远得没边儿的事先不提,眼下还有更为紧迫的事。
内侍称诺,躬身离开,穆庭霜踏在阶上,看一眼这内侍的背影,再看一眼阶旁光秃秃的园圃,叹道:“陛下,人既已裁出去,少府想必不再捉襟见肘,陛下只管吩咐他们重新修整凤皇殿园圃罢了。”
李郁萧随意道:“再说吧。”多秃几天,叫阖宫都看看,是怎么欺负人的。
“陛下长进了。”穆庭霜声音里多出一些笑意。
李郁萧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也是笑:“哪里长进?”
“沉得住气,”穆庭霜在低几级的阶上,因此仰头看他,“花草也不急着栽,人也不急着裁,臣心甚慰。”
仰着头看人,无端带出一丝仰慕夸赞的意味道,李郁萧得意一笑,冲着方才那名内侍的方向眨眨眼:“穆卿替朕操心,朕也得替穆卿操心,一人儿不改地照搬穆卿给的名簿,回头叫人察觉可不好。你做朕的智囊,这事啊,可得捂严实喽。”
少年天子,立在玉阶上回首一笑,三分狡黠七分灵秀,顾盼间神采奕奕。穆庭霜一时忡愣,节气本已经入冬,天地间一派苍茫寥寞,他却无端想起初春上林苑的嫩柳枝子。欢快又鲜嫩,叫轻寒轻暖的东风一吹,蜷曲的嫩叶攀上游人的鬓,肆无忌惮又浑然不觉。
确实浑然未觉,李郁萧眉飞色舞一番,回过身去率先进殿,到得御案前,他却没像他自己说的那般跟穆卿一道温书,而是从一旁清供格架上取出一只漆盘递过去。
这漆盘一尺见方,里头满满当当盛着丝帛,穆庭霜瞧一瞧,原来是少府卿呈上来的今年的账册。
能看懂么?这小皇帝,这是穆庭霜第一个念头。随即他想应当是不能,少府的账采的是三柱结算法,寻常人轻易看不懂,那这么递过来,这是叫他讲解?他心底一叹,自从上回他给小皇帝诵过一篇《小戴礼记》,小皇帝时常一到要读书的时候就央他念来,一来二去简直要成惯例,如今更好,不仅要念书,还要讲账。
他自觉无奈,可他嘴上却不自觉挂上一丝儿笑,正要开讲,却听李郁萧道:“这是月前少府卿哭穷的时候朕要来的账,已经看完了。”
穆庭霜一愣,看完了?木漆托盘里头堆得小山丘也似,这才几日,看……完了?穆庭霜有些迟疑:“少府卿为陛下讲解的么?”
李郁萧轻轻笑一笑,有些嘲讽的意思:“能么,他递来这么几卷东西已是老大不情愿,还给朕讲呢?不得给朕带坑里。”他微微倾身,神秘道,“其实具体数目倒在其次,是真是假还俩说,朕看的其实是数目以外的东西。”
穆庭霜一怔,随即拊一拊掌:“请陛下为臣解惑,既不看数目,陛下看的是什么?”
“穆卿,”李郁萧却没答,而是抽做好标记的一卷丝帛反问,“你说农事赋税,包括盐铁,都是大司农管辖,少府究竟管的是什么?”
朝廷职责政务穆庭霜很熟,答道:“少府掌山泽之利,辖中州四境盛产薪矿或适宜渔牧的山川水域,凡渔采畜牧之税,都应在少府账上。另宗庙陵寝、宫室礼室周遭一定范围之内的土地也归少府管辖。”
“正是啊穆卿!”李郁萧眼睛一闪一闪放着光,“此话一点也不错,这些地皮上无论是放租的肆宅还是养佃户的农庄,所有进项都该归少府吧?可这账上却并非如此。”
他翻开手上的丝帛递过去,穆庭霜接过,却见上头一笔一款的进项分明,朱出墨入,墨批的数目并没有一味亏损,反而有欠有丰,算来也符合年景,穆庭霜思索道:“恕臣愚钝,这数目仿佛看不出什么端倪?”
“哎呀,朕说了嘛,数目可以编的嘛,”李郁萧扯过他手里丝帛,手指点在末尾几列字,“只要是人在管账,那会计簿书出现个把丢失、错讹,凭证印鉴有些伪造、更改,仓储保管发生一些通盗、失窃,这都无可避免,因此附在每卷账目末尾的,就是今年少府各类犯奸作科或失职失察官员的惩处。”
穆庭霜不再看丝帛,改成看他。
实在不意他竟然能想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放心思,穆庭霜半是赞叹半是询问地道:“敢问陛下,今年惩处的官员何处有纰漏?”
“便是这几处地方,”李郁萧又翻出几只丝帛,上头都有他标好的记号,“管理这些区域上赋税的官吏,受惩处的人数和品秩都不对。人太少,级别太低,有的根本不掌门钥,却叫安一个私纵盗匪的罪名,他又没钥匙,私纵,能往哪私纵?是何道理?”
穆庭霜很捧场:“是啊,是何道理?”
李郁萧讲出自己的结论:“这些地皮上收的税钱,根本没到少府。数目是假的,惩办的官吏是假的,这些地方的账根本没过少府卿的手。”
皇室下辖的园林田宅,收入却没进皇帝私库,就好像自家后花园种出来的菜不知道被哪个缺德邻居偷走一样,李郁萧发现的时候就俩字,火大。但是火完了就完了,本来这个国家就不归他管,他就说不上话,区区几百户的赁钱佃租,他计较什么?计较也是白计较。
可是李郁萧就是想计较,至少想知道这些钱流向哪里,为什么选这几处地方,背后都有些什么人。
恰此时穆庭霜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郁萧语气一沉:“暂先按兵不动,想个法子弄清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说完他就沉默,想个法子,说得轻巧,想什么法子?却听穆庭霜道:“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陛下,最好的法子,即是陛下亲自去瞧一瞧。”
其实账目如何,他不是没法子查,可……且叫多去看一看,长长见识,不能耽误小皇帝这份聪慧。
李郁萧心中一动,随即浑身血液都热起来:“这些地方可都在宫外,”穿来这么久,除却上太学辟雍宫之外还没出过皇宫,“亲自去瞧,不大合规矩吧?”
穆庭霜手指落在方才他的点过的一处:“此地正在北宫以北,城外邙山脚下,附近还有陛下先前说的圜丘,陛下若说要提早去瞧一瞧至日祭礼的筹备,也没什么不合规矩。”
李郁萧眼睛亮起来,这不瞌睡有人给递枕头么!他吸着气儿问:“果真?”又眼巴巴地道,“穆卿陪朕去么?”
“嗯,”穆庭霜注视着他,似乎叫他眼底里迸出来的欢喜溅着,面上也显出一丝儿笑,不过又道,“只是陛下还须另一人陪侍。”
李郁萧问他是谁,他道:“广微散人。圜丘东南正有一座道观刚刚落成,陛下若是赏脸亲自去拜一拜太白帝子,想必广微散人是愿意带路的。”
圜丘东南,李郁萧眼睛只有更亮,哎呀,税钱收不上来的地儿,确切地址可就在圜丘东南!他立刻召来广微,所幸最近他为着圆场经常跑鸿都观,倒是不突兀,三两句就聊到北边刚刚建成的龙泉观,李郁萧就说想去逛逛,定下三日之期,广微称诺领旨,下去预备。
李郁萧瞧一瞧他身后飘飘荡荡的法衣道袍,口中叹道:“到时朕也整一身道袍,穆卿,你也穿上吧?”
穆庭霜应下,又道:“陛下倒真心笃奉道学。”
嗐,李郁萧有些不自在,笃奉什么,他就是想看穆庭霜穿一穿那个袍子,肯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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