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一更)

    第二十三章

    被强行突破识海的感觉并不好受, 牧听舟只能被迫承受着陌生狂潮。

    雪白修长的脖颈如被扼住的白天鹅一般,喉结无助地上下滚动着,他艰难地想要退离几步, 却被男人无情地拽了回来。

    他轻斥道:“你神魂本就不稳定, 别乱动。”

    裴应淮的眸中深不见底, 大手托着赤袍青年的背脊,动作轻柔地顺着那一根根脊骨往下,最终克制般停在了腰间的位置。

    “那你……就不能轻点?”牧听舟声音喑哑软绵,毫无训斥人时凌厉地攻击性, 倒是像小猫喵喵般酥软。

    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太对劲,很快又闭上了嘴,被动承受着识海中的侵袭。

    与此同时模模糊糊地想,总感觉哪里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可惜不容他多想, 裴应淮像是惩罚他走神似的,一边轻拢慢捻着他凹陷的腰窝,一边感受着这具身体的颤栗。

    牧听舟几乎以一种蜷缩的方式被他拥在怀里了,一滴汗珠顺着男人清晰的下颌线滑落至牧听舟的锁骨处。

    意识逐渐沉沦, 在经历了最开始那仿佛要被炙热燃烧殆尽的感觉后, 牧听舟只感觉接下来的更像是雨打芭蕉般温吞。

    他勉强在空隙之间喘了口气, 眯着双眼, 衣衫已经散落在身旁。

    望着裴应淮这副始终衣衫整洁的模样, 他心中陡升起一丝不甘——同样是经历着神魂契约,凭什么他是这般狼狈?!牧听舟干脆咬紧牙关,双眼一闭,干脆直接翻身欺上,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他往后一推,翻身坐在了裴应淮的身上。

    他一边喘着气, 一边扯着他交错的衣领往旁边扯,半天都没有扯开,气得俯身直接在他的脖颈狠狠咬了一口。

    裴应淮闷哼一声,有些无奈地笑了:“怎么变成小狗了?”

    “你管我。”牧听舟阴恻恻地道,余光瞥见一抹晶莹滑落,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一滴汗珠溅落在他的指尖。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裴应淮鬓角也流了不少的汗,此刻被他压在身.下,别着脸,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清晰可见,像是在死死地克制着什么。

    牧听舟蓦地笑了,只觉得一身疲惫感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原来师兄也不是无动于衷啊,我还以为师兄四大皆空无欲无求呢。”

    男人脖颈旁的一个牙印泛着红,更像是某种独特的印记。扯不开衣袍的牧听舟干脆召出匕首,一刀顺着衣襟滑落,微微发烫的手顺着破口处伸向里面,指尖轻触到先前那道旧伤疤,无形之中给了他不少勇气。

    牧听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次额头抵着额头,微微闭上眼睛,神识像个小触手一般探了过去。

    方才他一片迷糊,甚至都还没有看清裴应淮识海中的模样,这次定要好好看清楚!

    他强忍着酥麻感,微垂着脑袋搭在裴应淮的肩侧,恍惚之间,右手紧紧地与另外一只大手相握。

    若是说牧听舟的识海中是一片能将世间一切万物都燃尽的焚炉,那裴应淮的识海中,就是仿若能将万物都冻结成冰的寒石。

    漫天飘着能将人吞没的雪花,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雪白。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牧听舟闲庭信步般走着,不慌也不忙,脚下的白雪没有排斥他的存在,所以踩上去的触感并不冰凉,反而透着一股绵软。

    ——他没有被裴应淮所排斥。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有些沾沾自喜,但随即又被一股扫兴的心情所吞没。

    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花,草,树,木,贫瘠一片,像是未开荒的冰川,牧听舟甚至都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的时间,直到不经意间,一片雪飘然落在了他恰好伸出的指尖。

    唰的一下,周遭的环境突然一变,宛若拨开云雾,一座高耸的山峰隐约出现在他的面前。

    牧听舟停下脚步,茫然地抬起了头。

    这是,万鹿山。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座山了,如今再见只有一种恍如昨日的感觉。

    在裴应淮的识海中,长风捎带着他,将他带离了冰河,山间那间熟悉的竹屋近在咫尺,牧听舟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

    竹屋外的景象没有什么变化,苍树随风摇曳,树下的躺椅吱呀摇晃,是不是地被一片落叶倾扫而过。

    一切都静了下来,一股不易察觉的气流顺推着牧听舟朝前走去。

    站在紧闭的竹门前,他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竹屋。

    顺着门缝越开越大,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扑面而来,周遭那份仿佛时间都静止的寂静也随之消退。

    “还知道回来?”竹屋内,一个仙风道骨的青年一只手拿着饭勺,一只手拿着汤勺,没好气地道,“小兔崽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天天逃学,剑谱背熟了吗?剑法练会了吗?”

    “……啊。”牧听舟小声地喊,“师父。”

    郁清名翻了个白眼:“喊爹都没用,这次别指望聿珩还会给你背黑锅,给我过来先吃饭!”

    他轻车熟路舀了一勺汤放在碗中,随手递了过去:“去,你师兄一会也要回来了,饭后不准再给我跑掉听见没有?要不然罚你这一月都没饭吃。”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情感迫使牧听舟打了个寒战,顿时乖得像个鹌鹑似的,迷迷瞪瞪地将汤碗接了过来,只见触到滚烫的碗壁时微微蜷缩。

    他不敢放手,小心翼翼地怕摔了碗,而郁清名又盛的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就在他迈着小步子往前走时,一只横来的手接过了滚烫的汤碗,身后响起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师父,别逗他。”

    身后的少年一步跨来,应该是方才练完剑,线条优美的肌肉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珠,他唇线紧抿,瞥了眼他,悄然传声:“先坐,师父没有特别生气。”

    牧听舟茫然地看着他,随即传音:“这是怎么回事?!你搞出来的?!”

    裴应淮将手中的汤碗放下,语气平平:“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比起这个,我觉得你还是该想想该怎么解释把宋永根给打了一顿的事情吧。”

    牧听舟又惊又怒,我不光把宋永根打了一顿,我还把人剥光抛在浔阳城的接头了呢,这些他不都已经……

    他猛然清醒,忽地想起来,他们说的好像不是一件事。

    裴应淮轻笑了一声:“想起来了?”

    牧听舟木着脸:“想起来了。”

    是想起他七岁那年刚上山时把宋永根打了一顿的事情。

    没想到在识海之中真的能看到对方的记忆。

    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牧听舟像是个傀儡娃娃,浑身僵硬地走到桌案边坐下,筷子都有些拿不住了。

    “怕成这样?”郁清名伸手夹了一块他最喜欢的耦盒放在他碗中,“早知道怕成这样,当时动手的时候就不知道避着点?”

    他看上去有些恨铁不成钢:“哪有你这般在执法长老明面下把人打成那样的?”

    牧听舟喉间像是哽住了,他无声地张了张口,想说,这都是什么破烂幻境,老子在这里还要挨骂。

    但最终,他只是垂着眸,小声地认错:“我下次不会了。”

    额头被啪地一下敲了。

    他眨眨眼睛抬起头,就见郁清名要气笑了:“我是让你做事的时候给我避着点!动动脑子,要揍肯定是找个夜深人静的地方揍,先捂着眼睛不让他看见你,再捂住嘴不让他发出声音,给人敲晕之后再扒光了扔到大街上——连干坏事都不知道怎么干,出去别说是我郁清名教的徒弟!”

    事实证明,牧听舟从小在郁清名的熏陶下,学到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小技巧。

    而百年后的幽冥魔主,再一次要干坏事的时候,即便没有想到昔日师父的教诲,身体也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

    ——比如把人扒光了丢大街上这件事。

    裴应淮在一旁听了头疼地扶额,直叹气

    郁清名一边给牧听舟夹菜,一边开口数落人,不知不觉间牧听舟面前的碗已经堆积城山了。

    最终还是裴应淮看不下去了,出手制止了人:“师父,舟舟吃不了那么多。”

    郁清名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噢噢噢。”

    牧听舟沉默地摇了摇头,夹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郁清名烧菜的味道一向偏甜,恰好符合牧听舟的口味,但这么多在幽冥以来,吃的东西要么是苦的要么是辣的。

    好不容易吃到一次甜的,他眼眶险些红了。

    他心底有一个猜测,但是并不能确定,只能顺着幻境中的记忆重新走下去。

    幻境中的牧听舟方才七岁,刚闯了大祸,而幻境外百来岁的幽冥尊主只能苦哈哈地顺应着师父的惩罚,被摁着抄了一卷剑谱,又被按在听悔崖下听了一夜的经。

    好在梦里的他还什么都没有失去,好在被惩罚时身边总会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陪他一起抄书听经。

    年少时牧听舟只觉得他烦,有事没事老是喜欢跟在他身边,像个跟屁虫一样,偏偏半个屁都憋不出来,古板又无趣。

    现在的牧听舟只觉得,在这种时候,身边若是能有个人陪着,也不是那么坏。

    识海之外,两个躯体交织在一起,外袍半褪的银发青年歪着脑袋躺在床榻上,紧紧闭着双眸,黑暗之中,一滴晶莹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这一滴在夜幕的隐匿下极为不起眼,偏偏被他身侧的男人给捕捉到,轻轻拭去,留下了眼尾一抹殷红的痕迹。

    “哭什么。”一道轻叹在耳侧响起。

    牧听舟的神识恍若割裂了一般,一半留在躯壳的外面,另一半则沉溺在与裴应淮交织的回忆中,周遭的声音宛若沉在水中,被蒙上了一层薄膜。

    仅剩下身侧的这道声音,明澈又清晰。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牧听舟呜了一声,埋着脑袋缩进了男人的衣襟里,银发散落一片。

    裴应淮不用凑近,便能听见他嘟囔的声音:“呜,师父,不,不要动手,我知错了。”

    裴应淮心中陡升起一抹怜惜,眸光落在他眼尾的那片红晕上,鬼使神差地俯身,薄薄的唇瓣轻轻蹭过他的眼尾,大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然后就又听见牧听舟道:“要打……就去打我师兄。他皮糙肉厚,我细皮嫩肉,他不会疼,我疼呜呜。”

    裴应淮:“……”

    ***

    关于谁更皮糙肉厚这件事,最终也没能分出个分晓。

    因为契约到了最后部分要饮下双方精血的时候,牧听舟已经完全没法动弹了,像个死鱼一样躺在床上任人摆布。

    他只能挪着手指勾上裴应淮的长指,将他的食指放在唇齿间的小虎牙上,原本想直接把人精血咬出来,却哪想啃了半天都没破皮,最终咬得指节上全是牙印,津液顺着裴应淮的手指流淌滴落。

    裴应淮有些好笑,抬手在他唇角抹了抹,好笑道:“真变成小狗了。”

    牧听舟坚持不懈,口齿不清,反驳:“反弹。”

    在他控诉的目光下,裴应淮反客为主:“角度不太对,应该这样。”

    他的食指磕在小虎牙上,一滴精血被他挤了出来,就这般滴入了牧听舟的喉咙间,融入了血骨之中。

    再挤出精血后,裴应淮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了几分。

    牧听舟脑袋里还回忆着先前两人在幻境中一起受罚的景象,从犄角旮旯中难得生出了点愧疚感,同时也挤出了自己的精血,融入了裴应淮的体内。

    如此,便是契成了。

    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牧听舟长长地松了口气,重新摊回了床上,原本是想睡下,却发现浑身黏腻一片,实在是不太舒服。

    他双眸睁开一条缝去瞅裴应淮,脚尖勾了勾他的衣角:“喂。”

    裴应淮回过头。

    牧听舟懒洋洋道:“去打一桶水,我要沐浴。”

    他话音方落,还没说些什么,就听见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敲门声。

    裴应淮自己的外袍已经被他用匕首划的七零八落,干脆脱在一旁,他挽起长袖,推开门——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门外放了一桶还冒着热气的水。

    他将木桶搬了进来,阵阵浓郁的硫磺味道伴随着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

    在收拾好一切妥当后,裴应淮额间覆着一层薄薄的汗珠,掀开眼皮看了一眼牧听舟。

    牧听舟:“抱我过去。”他现在是连半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裴应淮沉默片刻,走上前,将他那被打湿的外袍也一并褪去,长睫遮掩着眸低的思绪,他没有看他,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地将里衣也褪去了。

    手掌接触的肌肤下光滑如雪,裴应淮的身形肉眼可见的僵住了。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别开目光没有看他。

    牧听舟手臂紧紧地勾着他的脖颈,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硬是要凑过去与他对视。

    “做什么啊师兄,怎么搞得像你从前不曾帮我洗过澡一样?”

    ——但上一次还得追述到几百年前牧听舟五岁刚上山时,小少爷被家里娇惯的不成样子,连自己沐浴都不太会,被发现时差点没淹死在木桶里。

    好在裴应淮即使发现给人捞了出来。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裴应淮给他洗的澡。

    但那很明显不一样。

    牧听舟自己也心知肚明,但他就是喜欢看裴应淮与人贴近时那副不自在的模样。

    装得再怎么不悲不喜无欲无求,不也还是一身洁癖臭毛病。

    牧听舟被轻柔地放入了水中。水桶中不知是提前准备了什么草药,牧听舟毛孔舒张,浑身舒坦。

    就在裴应淮想要撤去时,猝不及防地被他的手臂一勾。

    “师兄,走什么?”

    牧听舟胸前地汗水与药汤混合在一起,故意凑上前去贴在裴应淮的身前,他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经意间抬眸,对上了男人深不见底的黑瞳。

    那是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的黑暗,是从不曾在裴应淮身上见到过的神情。在那深处,像是竭力压制住眸中呼之欲出的东西,仔细一看,却又似平静无波的潭水。

    只是这深潭之下的暗潮汹涌,仅是一闪而过,便又再度被压制下去。

    陌生到,以至于牧听舟愣神的期间,他环绕在男人脖间的双臂,被拿了下来,没入了池水中。

    裴应淮一言不发,静静地擦拭掉手上的水,声音淡淡道:“药浴多泡一会,有事喊我。”

    门栓被啪嗒一下落上了,牧听舟终于回过神来,想要站起身:“等等——”

    刚刚的,那是什么?

    一些传闻(二更)

    第二十四章

    裴应淮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第二日清晨, 牧听舟整个人神清气爽,推开门扉就准备去找人。两人成功定下神魂契约后,牧听舟便总能隐隐地感知到对方的位置。

    这不比先前的追踪符好用多了。

    两人的位置目前处于整个满隆坊的最内里, 格局与酒楼之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绕了好长时间, 才顺着印记在一间内屋中找到了人。

    牧听舟沉思,干脆直接推门而入,一探究竟。

    内屋中的陈设很拥挤,地面上堆满了不同大小的书卷, 甚至连落脚点都快看不见了。

    “……”

    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几卷卷轴之上,密密麻麻地排列了各方势力,上至九重天, 下至幽冥。

    江亦收集情报的能力是真的没话说。

    牧听舟随意地踢开脚下挡道的书卷,正想在这漫天堆积的资料中找到裴应淮,一抬眸就在不远处发现了人影。

    裴应淮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依旧是那一身白得晃眼的道袍, 身姿挺拔地倚在书架前, 低头盯着手中的书卷有些出神。

    而在他的脚边, 跪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花花绿绿的衣衫看上去皱巴巴地拧在一起, 眼下挂着仿佛熬了几天几夜的青黑色,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一般,手中漫无目的地扫着地上的书卷,像是被迫使着找些什么。

    江亦已经被胁迫在这里找资料快找了整整三日了, 哪怕他早就辟谷,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更何况, 昨夜也不知道这位仙尊大人抽了什么风,大半夜地过来查岗,站在书屋中唯一的窗沿旁,冷风嗖嗖地刮过,吹得角落里的江亦瑟瑟发抖。每当他想说些什么,在看见裴应淮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又吞了回去。

    不敢,实在不敢。

    如今牧听舟一来,他像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孩子一般,全然忘记前些日子一巴掌把自己横拍出去的仇,恨不得直接跳到牧听舟的面前,眼巴巴地望着他。

    牧尊主——!!!救救救!!

    牧听舟没看他一眼,瞥了眼裴应淮手上的书卷,笑了一声:“找什么呢,我也来帮忙?”

    他正想上前两步,却听裴应淮把手中的书卷一合,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狭小的内屋之中。

    “无事。”

    裴应淮冷淡地吐出两个字,合上书卷之后,什么都没有说便直接离开了。

    牧听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若是说这段时间下来,两人的关系勉强缓和了些,那今日这两个字,是又将他们的关系重新降到了冰点。

    像是好不容易撬开的蚌壳,又因什么事情紧紧闭合上了。

    这一次连个缝隙都没漏一下。

    牧听舟细细回想了一下,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昨夜一事了。

    莫不是嫌他当时身上全是汗,脏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底的火蹭地一下冒上来了,转头冷眼睨了眼江亦,问他:“你方才在找什么?”

    江亦心下一颤,想起裴应淮先前告诫自己的,登时摇头:“仙尊大人正命我计算下一次的不周山秘境的开启方位。”

    不周山秘境每百年开启一次,只有持有掌印之人方可成为秘境之主,掌控其开关。但每一次出现的方位都不同,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通过天时地利人和来计算秘境方位。

    他不知道这份说辞牧听舟会不会信,但若是可以糊弄过去也算完事。

    好在牧听舟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像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离去的裴应淮身上,半分没有搭理他一点。

    江亦不甘心,眼巴巴地凑了上去:“牧尊主,您要不要考虑将我一同带回幽冥……我很好用的!”

    闻言,牧听舟分出眼神瞥了眼他,笑了:“想做我的侍宠?”

    江亦心尖一颤,忙不迭点头。

    牧听舟唇角的笑意冷了,挥了挥手:“做我的侍宠之前,是要先抽筋拔骨的。”

    江亦好像整个人都傻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要不然你以为,就裴应淮那身伤,还有被人挖掉的剑骨是怎么来的?”

    “试问整个三界,除了本尊,还有谁能做得到?”

    江亦:“……”默默地往后退了退,“我还是继续算我的方位吧……”

    殊不知,在赤袍青年转过身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是啊。

    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呢……

    ***

    人界的事情告了一段落,牧听舟带着无上枝回到幽冥,将它交给了祁萧然。

    祁萧然拿起来端详了一番,点点头:“确实是无上枝不错。”

    这其中散发出来的毒性,一闻便知。

    他将无上枝收好,这才转头,迟疑了些许:“你……”

    “发生了什么?”

    “噢。”牧听舟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就是在浔阳城的时候,顺便把神魂契约给定下了。”

    祁萧然点点头,等了足足有三秒中,才转头瞪大眼睛:“你刚刚,说什么?是我耳朵不太行了没听清楚吗?!什么玩意?!”

    牧听舟不想理他这副模样,昂了昂首,直接道:“下一味药引,在哪?”

    “不不不你等等,咱们先一件事一件事地理清楚。”祁萧然说,“你在浔阳城,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把神魂契约给签下了?!”

    牧听舟烦不胜烦,冷冷道:“是,那又怎么样?我早便说过会将他绑在身边,如今就是时机,你还想要阻止?”

    祁萧然耐着性子解释:“我不是想要阻止,而是觉得此番决定太过于冒险了。你……唉,实不相瞒,我先前听说了你要与他签下神魂契约开始,便开始着手准备闭关石室,本以为你还会再等等的,哪想竟然这么快。”

    “……”牧听舟没有说话,倒是有些别扭地别开目光,嘀咕道,“我也没想到这般快的。”

    他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性,只是当时的情况也只能这样了。

    祁萧然又叹了口气,掏出一堆药品塞到他手中:“这个是补魔气的,这个是补精血的,这个是补神魂的……你都拿好,有哪不对劲就赶紧吃一颗,我估摸着接下来会有段时间不在幽冥,你若是有什么急事便给我传音。”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他们家尊主就要因为过于脆弱而一命呜呼了,浑然不知自己这副模样就像是即将要离家不放心孩子的老母亲。

    “那你可得快些回来。”牧听舟被自己这一联想逗笑了,眉眼终于舒展开,“若是有什么要紧事,你就直接传音给我。”

    祁萧然定定地望着他,随后镇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回来。”

    就在牧听舟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祁萧然叫住了他:“说起来,在你去往人界的这段时日里,幽冥衍生出一点传闻,不知你有没有听说。”

    牧听舟问:“什么?”

    “我听有人说,你与聿珩仙尊从小青梅竹马,但无奈当初仙尊一心向道,你心生爱慕之心却惨遭拒绝,堕魔之后更是肆无忌惮,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人,便趁其不备将人的修为废去掳回了幽冥。”

    “……”牧听舟一脸便秘之色,“你再说一遍……?”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祁萧然掰着手指数了数,又道:“哦对,还有一个,说你与聿珩仙尊早就勾搭在一起了,由于两人一个修道一个修魔,双修时仙尊大人承受不住魔气的威压——噢,也有说你两双修时偷摸着练了什么禁术,遭到反噬后仙尊便成了这副模样。”

    祁萧然有模有样地摇摇脑袋,叹口气。

    “等等。”牧听

    舟呆呆地问,“为何是双修?我不是断袖啊。”

    魔修不比道修那般规矩多,牧听舟也看过不少烧杀抢夺男童的魔修,通常都是见一个杀一个。

    即便是江亦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慕之心,但牧听舟也颇为嫌弃,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他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断袖两个字竟然能被按在自己身上。

    祁萧然见他一副凌乱的模样,同情拍了拍他的肩:“我也不知道这些传闻是如何而来的,总之你自己小心一些便是。”

    他顿了顿,又道:“这一次,恐怕是直接冲着仙尊大人来的。”

    想一想便知,如果此时被发酵,传至三界,裴应淮的名声定然会受损,届时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那群九重天的老东西。

    牧听舟冷笑一声,应答:“我知道了,你安心去吧。”

    本以为这件事仅是个别几人的传闻,没想到竟然连酆都城里的小幼童都听说这此事。

    牧听舟只感觉到匪夷所思,但幽冥中人多口杂,他没法去一个一个排查到底谁才是九重天的卧底。

    于是,他便想到了一个人——倒也可以说,是一把剑。

    自从知道东粼剑曾是裴应淮送给自己的贺礼后,牧听舟再见他时便有些不自在了。好在东粼平日里盘踞在裴应淮的偏院之中,若非必要也不会出门,不如到那里去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蛛丝马迹的消息。

    原以为裴应淮也会在偏院之中,牧听舟一去,便又看见裴应淮捧着一本卷轴坐在桌案前。

    牧听舟的目光瞬间被那本卷轴吸引了。

    到底是什么玩意能让裴应淮看得这般出神?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裴应淮淡淡瞥了他一眼,却并没有阻止他的靠近。

    牧听舟定睛一看,是一本厚厚的静心经。

    “……”

    这都什么玩意。

    他顿时兴致缺缺,没骨头似的躺了下来,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撩着床帘。

    “师兄,这有什么好看的?”他翻了个身,上半身凑了过去,眯着赤瞳问。

    哪曾想,裴应淮竟两人带着椅子退后了两步。

    “?”牧听舟登时火气上来了。

    洁癖又犯了是吧?!又要嫌弃他了是吧?!想要他远离,那他偏不!

    牧听舟猝不及防地伸手,攥住了裴应淮的手腕,这才发现他腕部的青筋根根分明,而裴应淮则像是触电似的想要抽回手。

    奈何牧听舟早有防备,握得尤为的紧,没有让他挣脱。

    “师兄,我发现,这几日给了你一点好脸色,你便蹬鼻子上脸了?”牧听舟支撑着仰起身子,扣着裴应淮的手腕,幽幽道,“你早就是我的侍宠了,即便是再恶心都得给我忍着!”

    裴应淮唇瓣微动,像是想要解释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他像是泄了气似的:“你想做什么?”

    牧听舟哼哼地要晃晃脑袋,满意道:“这才对嘛。”

    他余光瞥见桌案的一旁置放着未干的毛笔,迅雷不及掩耳将之拿起来,迅速再裴应淮的衣襟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白袍无端被弄脏,始作俑者笑得洋洋自得,像是一只昂首胜利的大猫。

    总而言之,就是既生动又可爱。

    裴应淮眸色渐深,偏过头闷声轻咳了声,像是在掩饰了什么。一只手虚虚地环在牧听舟的腰间,免得他一时不察掉下去。

    转回过头时,又变成了那一副古板无波的模样,他清冷地开口:“闹完了吗?”

    牧听舟笑意微敛,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似笑非笑地执起他胸前垂落的一缕碎发,把玩在指尖。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不给他好脸色了。

    “没有。”

    他嗓音微软,猩红的瞳眸中却仿若透着森寒利刃:“师兄,既然这般你不太开心……”

    “——那恰好,自打神魂契约后,我双腿不太舒服,师兄就跪在这里,给我按摩一番,如何?”

    窜门

    第二十五章

    仅仅是一个木椅, 却硬生生地给牧听舟坐出了金漆雕龙宝座的模样。

    青年微昂着下巴,姿态慵懒地倚在木椅上,赤红色的瞳眸中明晃晃地满是挑衅。

    衣摆随着动作顺着纤细的双腿滑下, 垂落在地上, 露出了白皙的脚踝和圆润的足部。他轻轻踩上裴应淮的膝盖, 微微用力,迫使他膝盖着地。

    ——就这般,跪在了牧听舟面前。

    他愉悦地眯起了双眸:“师兄,过来啊。”

    裴应淮的长发垂在额前, 有些看不清神色,他足足用这种姿势跪了五秒钟后,方才抬起头。

    直到看到了他的表情,牧听舟心下微怔, 甚至在某一瞬间竟生了些许退意。

    屋内昏黄一片,烛火摇曳,男人身形高大,半身融进黑暗之中, 安安静静地跪在那边, 看上去像是一只被驯服的兽类, 只有在抬眸的那一瞬间让心思敏锐的牧尊主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是与前夜时相同的眼神, 莫名让牧听舟心悸。

    有一种, 非常熟悉的感觉。

    裴应淮眼中的情绪被他隐藏的很好,以至于牧听舟甚至都没有发现,这双眸子他曾经最为熟悉的,是刚要入魔时修者的眼睛。

    被黑暗浸满, 透不进一丝光亮,里面尽数写满了不可言说的私念。

    男人的沉默让牧听舟更加得寸进尺, 他眸中笑意渐深,故意打趣道:“我见师兄先前不是伺候人伺候得蛮好的,怎么现在开始有些抗拒了?”

    他凑近:“嗯?师兄怎么不敢看我?”裴应淮越躲,他内心的恶趣味就越起劲,恨不得将两只脚都翘在他腿上。

    深刻熟悉他内心想法的裴应淮情急之下只能先握住他的脚踝,掌下一片细腻的肌肤,他情不自禁地用指腹摩挲了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裴应淮闭了闭眼,哑声道:“哪儿疼?”

    “……”牧听舟也不知道,胡乱道,“就,哪都疼,对,你手劲轻点!我哪哪都疼!”

    完全没有使劲的裴应淮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眸子,再度握住他的脚腕,轻轻地扭了扭。

    他的手法算不上娴熟——毕竟不能真的要求万人之上的仙尊大人拥有一套熟练的按摩手法,可偏偏,在他掌心接触的地方,一阵阵别样的触感蔓延开来,让牧听舟难得没有挑刺。

    他心尖尖有点痒。

    裴应淮手法细腻又有力,近乎是灼热的温度透过肌肤清晰地传递给了他。

    “唔……”牧听舟唇齿间溢出一丝舒适的呻.吟。

    手下的动作骤然一重,惹得他瞬间回神,牧听舟狐疑地瞅了眼他,见裴应淮始终面不改色,看不出有什么趁机报复的样子,这才稍稍收回了心。

    “弄疼你了?”裴应淮问。

    倒是搞得牧听舟有些不自在了,感觉自己矫情地像个小姑娘似的,故意别过脸声音微沉:“就你那小小的力道,怎么可能弄疼我?”

    “嗯。”他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单膝跪在地上,丝毫不怕地上的灰尘会弄脏衣袍,始终全心一意地低着头为牧听舟按摩着双腿。

    这一下搞得牧听舟又有些不懂了,这人到底是嫌弃他呢还是不嫌弃他呢?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他抛之了脑后——因为他感觉,裴应淮的动作逐渐得心应手了起来。

    不知被按到了什么穴位,牧听舟小腿倏地感觉到一阵酥麻感,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回腿,却被人强势地摁在了原地。

    裴应淮道:“别动,经脉处有灵结,不揉开之后会越来越痛。”

    牧听舟心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一处灵结。

    但裴应淮拇指摁下的那一处确实有些发酸,而他的力道又偏轻柔,弄得他又痒又酸,浑身不自在。

    当裴应淮抬起头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青年眸光含水,里面夹杂着些许不自在,唇瓣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偏偏配上那副妍丽的容貌有一副别样的美感。

    见他望了过来,牧听舟偏头瞪了他一眼:“看我干嘛?还不快些?”

    裴应淮喉咙一阵发紧,有些不敢看他。

    “——好了。”

    他面不改色地放下牧听舟的脚踝,“敷些药草就好了。”

    牧听舟蜷了蜷脚趾,干巴巴地:“噢。”终于结束了……

    两人之间有些沉默,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而裴应淮则是站起身,扫了扫衣衫上沾染的灰尘。

    不知为何脑袋忽地想起先前祁萧然的话语,他有些抑制不住地想。

    他不可能将裴应淮关在这里一辈子。

    如今神魂契约也如约定下,他没有了性命之忧,甚至都没了什么将裴应淮留下的理由。

    若是以后他要是回到九重天了,是不是也会找一个结伴道侣……

    ……

    牧听舟狠狠打了个寒战,完全想象不到裴应淮这张死人脸找到一个女修后与她皆为道侣的场景-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不知是不是牧听舟的错觉,他总觉得裴应淮对按摩一事,非常的上心。

    夜半,幽冥殿的长廊边,魔铃被一阵风吹得发出声响,叮叮当当一片,像是骨头敲击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响。

    殿门被人拉开,气息顺着长风穿过长廊吹进了内殿之中。

    床榻上的人窝在最角落,悄然睁开了双眼,手中的匕首暗藏杀机。

    牧听舟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

    长廊中传来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甚至连最刻意的隐匿声息都没有,就这般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朝着内殿中走来。

    牧听舟心存疑惑,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涌上心头。

    随即又甩了甩脑袋,不太可能是裴应淮。毕竟他那位师兄应该还没闲到大半夜没事找事跑到他这里来。

    脚步声逐渐逼近,就在门外那人抬起手,正要顺着门缝拉开时,一道锋锐的匕首疾驰而来,而那人恰好偏过身子,匕首险险地擦着他的脸侧没入背后的黑暗中。

    “真有趣,现在还能见到来……”牧听舟起身,笑意盈盈地抬眸,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看见,他那师兄一身正气凛然地站在殿门外,身上的白袍与周遭的黑暗格格不入,甚至白得有些晃眼。

    “……”牧听舟一阵无言,思忖片刻还是将手中的匕首放下了,有气无力道,“你大半夜的不打坐睡觉跑来我这里做什么?搞得我还以为是九重天派来暗杀的人。”

    裴应淮意义不明地望了眼身后已然消失的匕首,问:“有很多吗?”

    牧听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些来暗杀的人,有很多吗?”

    牧听舟神色有些委委屈屈的:“是啊,很多呢。不光是九重天的人,就连人界的杀手也会时不时地跑上来,可烦了。”

    “师兄,你就算看不惯我,也不能老是使这种卑鄙的手段呀——”

    裴应淮目光沉沉,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淡淡地道:“以后不会有了。”

    牧听舟一愣,随后实在是有些没忍住,噗嗤一笑。

    他心里一清二楚,直到这群跑来暗杀的人与裴应淮全无关系。仙盟本来就人多口杂,而裴应淮又不可能方方面面的管理到每一个细节,甚至有一些来的人都不知道是不是仙盟的,张口闭口都是“我们盟主”。

    一想便知是要将全部事都推到裴应淮的头上。

    但牧听舟就喜欢看他这番有些愧疚的模样,并且乐此不疲。

    “所以,你今夜,也是来杀我的?”牧听舟懒懒散散地倚在床榻上,眸光流转地望向他。

    裴应淮神色有些微沉,似是有些不悦,但并没有表现的非常清晰。

    “不是,我来替你将灵结抹去。”

    牧听舟甚至还都没有说什么,他便自主地上前,握着牧听舟的脚踝,一下一下地按摩着。

    裴应淮这般乖顺,牧听舟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充实填满一般,舒舒服服地眯起了双眸,一只脚搭在他的腿上,另一只脚自然垂落摇摇晃晃。

    也没有计较此次他没有跪着给自己按摩的事情了。

    内殿中的燃烧的幽香加上足下抵着的温度让牧听舟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就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最后连裴应淮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了。

    在那之后的几日里,每一日裴应淮都会敲响内殿的大门,不请自来地为牧听舟疏通灵结,而且每一次都是挑着夜深人静的时候。

    牧听舟表示理解,毕竟以裴应淮的性格,他心高气傲,估计也不想让别人看见卑躬屈膝的模样。

    一来二去,他也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有的时候困得紧了,也会给裴应淮留一条门缝,让他不用敲门便可直接进来。

    直到有一日,牧听舟一觉睡醒却发现,内殿的那道门缝已经敞开,并没有被人推开或者关上的痕迹。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确实没有发现裴应淮昨夜有到过来的痕迹。

    牧听舟想了下,决定抬步朝着偏院的位置走去。

    却不曾想,正是日上三竿的日子,平日里冷冷清清地偏院外竟聚集了不少人,各个仰着脑袋想要凑近了看里面的情况。

    一见到牧听舟的到来,众人赶忙退后三分,齐声声道:“恭迎尊上——”

    牧听舟点头:“怎么了?”

    有人上前两步想要解释,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偏院里的一声脆响声打断。

    那人缩了缩脖子,小声开口:“禀报尊上,是静姝小姐来了。”

    他一时支支吾吾的话都说不清楚,牧听舟不耐烦地沉着眉眼,环顾了周遭围观的人,言简意赅道:“滚蛋。”

    然后,一把推开了门,脚步顿住了。

    偏院里一片狼藉,一地的碎石乱瓦,将不久前才收拾好的样子又毁于一旦。

    不远处,一个黄色长裙的少女手持蛇骨鞭,眉眼凌厉地望着对面的白袍男人。

    牧听舟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裴应淮的脸侧。

    在那上面,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正缓缓地渗着血,一滴血珠滑落,染红了牧听舟的瞳眸。

    罪名

    第二十六章

    从牧听舟走进来的那一刻, 周围围观的人都已经飞速的跑没了。

    手执长鞭的少女站在不远处,原先横眉怒目地瞪着眼前的人,见牧听舟来了, 这才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转而收起蛇骨鞭, 恭恭敬敬地跪下。

    “尊上。”

    牧听舟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盯着裴应淮脸侧的那道血痕看了良久后才问:“怎么回事?”

    他看得分明是裴应淮,问得也是他,可另外一个声音倏然横插了进来,给他吓了一跳。

    “是他!”戚静姝低着头, 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声音中满是不可言说的委屈,但又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尊上, 实不相瞒,前几日属下曾费劲千辛万苦取得幽冥地火淬炼了一枚九魂丹,此枚丹药的药效极佳,原本是想要作为生辰礼物送给我爹, 以便助他晋级至元婴期修为。”

    她语锋一转:“谁曾想, 就在昨夜凌晨时, 属下的闺房中突然闯入一个盗贼, 将九魂丹劫走。那时夜深人静, 属下拎着蛇鞭曾尝试着去追,可谁知那人一袭黑衣,极为善于藏匿自己的气息。”

    戚静姝咬着下唇,眸光中满是水痕, 眉目婉转,却字字泣血:“好在我的侍女与我共同联手, 还是在追踪那人时,在他颈部留下了一道伤口!”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死死地望向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白袍男人,咬牙切齿道:“我亲眼见着那人闯入幽冥后山之中便杳无踪迹了,属下连夜排查,却不敢擅自闯入朱颜殿中扰了尊上歇息。早在先前便有人看见这个人!大摇大摆地从内院之外走了进来,也正是偏头与人说话时露出了脖颈处的红痕——若是他当真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将伤口露给我看!

    脖子处的伤口……

    牧听舟没忍住,问:“在哪一处?”

    戚静姝双颊微微泛红,犹豫了下,微微扯开了些许衣领,指了指:“是……是这一处。”

    牧听舟面无表情地想,确实是和他咬的那一处一模一样的位置呢。刚有些心虚,就见男人不冷不淡地瞥了眼过来,牧听舟下意识地地别开了眼睛。

    就又听见戚静姝掷地有声道:“尊上!属下早就知道此人生有异心。如今整个幽冥都已经传遍了,他早在还未失去修为之前就与我幽冥的魔修有染,被尊上抓来后定是死心不改,与先前那名魔修里应外合,盗取九魂丹后趁机还想逃出幽冥!”

    牧听舟:“……”

    少女,你要不要再去听听,那个有染的魔修姓甚名谁。

    他见戚静姝气成这般模样,也不似作假,有些幸灾乐祸地瞅了裴应淮。

    看起来,这次裴应淮得罪的人,也不像是个什么善茬啊。

    潜伏幽冥多日,散步传言,将他名声败坏,甚至近几日摸清了他身边的一举一动,修为上乘,熟知幽冥后山的构建,甚至轻而易举地就将戚静姝甩掉……

    一时间,牧听舟的脑袋里生出了各种不同的想法,顺应着仙盟里一个一个名单开始对脸,始终没想出到底谁会有这般本领。

    殊不知自己都快忽略了,在听完戚静姝的一番言辞后,脑袋里就连一瞬间对裴应淮的怀疑都不曾闪过。

    在他的认知中,就算那是一个仙品级的九魂丹,在他……应该是说他们眼中,也不过是路边随风浮动的草芥罢了。

    再者说,整个三界炼就丹药首屈一指的江少主的养魂丹,裴应淮都能眼睛眨都不眨地就喂他吃下,不知该说这背后之人心思慎密还是弄巧成拙了。

    若是换个人来,很容易被这背后之人给绕进去。

    可惜是牧听舟,在这整个三界,都没有第二个比他还了解裴应淮的人了。

    他正想着,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一个人影匆匆赶来,在见到牧听舟时扑通一声来了个滑跪,那动静听得人眼皮一跳。

    “尊上,属下来迟了——!!”

    哦,是左护法。

    牧听舟冷漠地收回了视线,一步步地走到裴应淮的面前,凑过去盯着他。

    他的眼中仿佛是万年不化的冰川长河,也就是见到牧听舟走来时微微融化,动了动唇角,似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牧听舟揶揄道:“师兄,你昨夜到底去哪了?”

    “没想到连一个小小的九魂丹都比伺候我更重要?”

    裴应淮沉默半晌,而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偏过头,闷闷地咳了两声。

    顿时,他身上那股无坚不摧的气势被瓦解,衣袍的颜色衬得脸色有些透明,他的唇色苍白如纸,符合凡人被逼出精血后的那副病病殃殃的模样。

    他垂着眸子,只身独立的站在那里,莫名增添了几分孤独感。

    什么都没有为自己辩解,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

    戚静姝被他这幅样子看呆了,很快反应过来,一时间气急,起唇反讥:“你在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给谁看呢,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却是因为牧听舟偏过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他轻飘飘地瞅了眼方才赶过来,一副不知所措模样的左护法,扯了扯唇角。

    左护法会意,猛地站起,强行拉着戚静姝的手,不顾人的反对,道:“此事我定会给尊上一个交代。”

    而后便退下了。

    内院恢复了一片寂静,一块碎石滑落,带起了阵阵尘埃,惊起的动静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死寂。

    牧听舟率先别开脸,声音闷闷地:“我又没说不信你,你,你别……”

    你别一副我带头欺负你的模样。

    牧听舟此时内心有些慌乱,他从未见过裴应淮这副模样。

    也下意识不想让他露出这幅神情。

    在他的眼中,这个人一向是强大,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他会在他被师父训斥后及时出现,会在他陷入泥沼的时候将他拉出。

    牧听舟时常会想,这个人是不是,永远都只会遥遥领先地走在他的面前,哪怕是他竭尽全力想要追逐,也只能堪堪摸到他向他伸出的指尖。

    然后,便向下坠落。

    所以牧听舟很不想看见他露出这副有些脆弱的神情——即使这严格来说甚至都算不上是脆弱。

    “看我干嘛?我这是偶尔的良心大发,替你说说好话罢了。”感觉到那人望了过来,牧听舟回以蹬视,“搞得好像我联合起来欺负你一样,人家叭叭叭地说了一通,你憋着一个字不放,那我到底要听哪边的?”

    “我肯定是先听人家说啊?难道不是吗?再说了那个什么九魂丹,虽然似幽冥地火淬炼不错,挺稀奇的,但也就比我之前嗑的糖丸稀奇那么一点点吧。”

    他的食指笔画了一下,语气中满是不屑,浑然没有看见面前男人眼中泛起的点点笑意与软下的神色。

    “到时候你可别说是我欺负你,可别污蔑我。”牧听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猛地顿住,“你!笑什么?!”

    裴应淮唇角微微勾起,眉眼中满是笑意:“我没有。”

    牧听舟气笑了:“搁这放屁是吧!我刚刚分明看见你笑了。你看,你现在还在笑!”

    “滚蛋滚蛋。”他不耐地挥了挥手,“有空在这嘲笑我不如好好想想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吧。”

    裴应淮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我自有分寸。”

    牧听舟翻了个白眼,讥讽道:“嗯对,你的分寸就是第二天睡醒了发现家被人掏了,自己还搭上了一堆的罪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光会装作不经意间扫过裴应淮脸色,从鬓角垂落的碎发会随着身体的摆动轻轻晃动,虎牙在唇齿间若隐若现。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后者的眼中……甚是可爱。

    他心间微动,稍稍愣神一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抬起了手,那模样,像是想要将他那缕不太听话的碎发别在耳后,露出耳垂上那抹红色流苏耳坠。

    裴应淮抬起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就见牧听舟瞪大眼睛,退后了一步:“干嘛干嘛——?!我什么都没说,你还想打我?!”

    “我跟你说,你现在打不过我,死了这条心吧!”牧听舟冷哼一声,昂起下巴,“你,今日起还是回我朱颜殿去睡去。”

    又小声嘀咕道:“真是麻烦死了,刚把你放回来没有几天又给我惹岔子,还说我麻烦精,我看你才是那个麻烦精吧。”

    裴应淮哑然失笑,心间一动,才想起“麻烦精”这个外号是他好久好久之前给牧听舟起的,如今被他记仇的拿出来又说了一遍。

    那只抬起的手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牧听舟的头顶上,揉了揉。

    他淡声道:“好,和你回去,替你按摩按摩。”

    “腿还疼吗?”他问。

    牧听舟一听到这个就来气:“你不给我按摩之前我还不疼的,你按摩完之后就夜夜都疼,你真没暗地里给我施什么法?”

    裴应淮瞥了眼他:“那是你平日用气不当,造成的灵脉堵塞,怎么还怪我了?”

    牧听舟:“呸,就怪你就怪你,就你这手艺比我幽冥的魔修差多了,多练练吧,说不定回九重天之后还能用得上。”

    冲突

    第二十七章

    两人再次将一片狼藉的偏院丢了下来, 牧听舟将人带回了朱颜殿,啪嗒一下将内殿的门关上。

    “怎么回事?”他拉着椅子坐下,问。

    裴应淮淡声道:“并无大事。”

    不过是有个苍蝇飞进来了, 但他并不想将这件事跟牧听舟说。

    而后便又补充了一句:“今日那处灵结应该会被疏通, 你先躺下。”

    牧听舟笑容淡了几分, 眸光扫过裴应淮脸侧还在渗血的那道伤口,起身走上前,将人拉到椅子那坐下。

    “师兄,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 你这身剑骨的伤,到底是谁弄的?”他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指尖轻柔地拂过那处伤口。

    伤痕处的刺痛感传来,裴应淮面不改色, 微微想要偏过头,却听见面前的青年不满地啧了一声:“躲什么?这样都不好上药了。”

    他望向那处伤痕,眸色渐深,心底好不容易压抑的火有点再度冒了上来。

    “师兄分明能躲开的。”牧听舟语气亲昵, 带着几分苦恼, “师兄甚至连我的匕首都可以躲开, 却躲不开这一个小小的蛇骨鞭?”

    裴应淮难得地语塞, 想了想还是为自己辩解道:“她袭来时太过突然, 我一时不察。”

    “不行。”牧听舟声音略低,有些固执地道,“你身上只能有我留下痕迹,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哪怕是一小道伤口, 或者是一小片印子,都不可以!”

    如此直白的对话顿时让裴应淮顿住了, 他逃也似地想要别开与牧听舟对视的视线,却又被人掰了回来:“所以,师兄,你现在应该告诉我,那群人到底是谁了吧?”

    牧听舟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那人群,将你的剑骨碾碎,又将你金丹挖出来——怎么,是觉得我扶柳一派后继无人了?”

    扶柳正是郁清名的道号,他座下唯二的两名弟子也只有牧听舟与裴应淮了。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你到底有什么好顾虑的?!全都杀了不就行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声,一说起来就有些停不下来了:“还有你这个仙盟首尊是怎么当的?遇到这般事情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能拉你一把,你信不信,哪怕你面前如今是万丈深渊了,那群人也不会看你一眼——他们只会盯着那个什么劳什子仙盟掌印!”

    牧听舟情绪有些激动,但是一想到当初冲上九重天第一眼见到这人时的模样,就有些抑制不住的愤怒。

    “他们是谁?”说到最后,他干脆倾身而上,“师兄,我先前就答应过你,神魂契约定下后我会为你重塑剑骨,杀你想要杀的人。”

    裴应淮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

    他神色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他轻轻拂过脸侧伤口时温热的指尖,凑近时不经意间弥漫在鼻尖的一抹幽香,那缕垂下的发丝像是羽毛一般轻轻扫过他的心间。

    周身阴沉的气息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像是潮水一般褪去,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在这一刻,时间缓缓流逝,烛火兀自摇曳,长风吹拂。

    周遭一片寂静,唯有裴应淮能清晰地知道,他的心脏漏掉的那半秒中之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

    裴应淮垂着眸子,不敢看他,害怕暴露眼底快要溢出来的情绪。

    牧听舟再次捕捉到了他的异常,心下微沉,猜测这估计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让他知道。

    可是——这整个三界上下到底有谁能这般悄无声息地将他的修为废至这般境地呢?

    先前有些上头的情绪在看见裴应淮一言不发的举动后终于逐渐冷却了下来。

    他想要像小时候,得不到答案时晃晃裴应淮的肩,揪着他不放,除非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他没法。

    牧听舟见他这幅模样,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了先前梦境中的场景,攥着人衣袖的手也放了下来。

    他扯了扯唇角:“这也是不能跟我说的?”

    裴应淮沉默片刻,抬眸,摇摇头:“没有谁。”

    牧听舟面无表情地想,哦,确实是不能说的。

    到底谁能让他这位奇无情无欲的师兄维护至此呢。

    牧听舟倏地没了什么想要继续聊下去的心思,他淡淡地收回了手,最后又问了一遍:“那既然那日的事情你不能说。”

    “那昨夜呢?昨夜你不曾出现在朱颜殿,你去哪里了?”

    裴应淮道:“就在偏院里,哪都没有去。”

    “行。”牧听舟点点头,“既然师兄这样说,那九魂丹便不是你偷的了?”

    裴应淮:“不是。”

    牧听舟笑道:“那就好,我还以为是师兄背着我与九重天的人联络上了呢。”

    他漫不经心地道,“那既然这样,就先劳烦你待在朱颜殿中,等我一切都查明了再放师兄出来吧。”

    ……

    他压着火气说完,轰然将内院的门啪嗒一下关上了,甚至在外面落了三四层结界。

    一边嘴里嘀咕道:“死木头,问什么都不说,那你干脆别说了,这辈子都别说话了。”

    盘旋在外的黑鹰悄然落下,扑棱着翅膀落在了他的小臂上,传音道:“尊上,已经派人将整片后山封锁。”

    黑鹰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被关的严严实实的内殿大门,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问道:“尊上,你为何不直接使用搜魂之术呢?”

    见牧听舟脸色陡然冷了下来,黑鹰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顿时将头压得更低了。

    “是属下逾越了,请尊上责罚。”

    搜魂术是魔修独创的术法,因其可以直接进入神魂中探索自己想要找的记忆而被记录,这也是为什么牧听舟可以得知先前那群从仙盟跑来暗杀他的人是假冒的一样。

    若是那人神魂再脆弱些,甚至神魂都有可能直接在搜魂术下被切成碎片。

    “蠢货。”牧听舟冷冷骂道,“我早与他定下神魂契约,你让我去搜魂,难不成也是想置我于死地?”

    “属下不敢……”

    “行了,闭嘴吧。”牧听舟不耐烦地打断,他面色阴沉地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思忖片刻,道:“让左护法来见我。”

    我最讨厌断袖了

    第二十八章

    两人不欢而散后, 牧听舟将裴应淮困在内殿之中,心情一直不大好,左护法苦着脸, 小心翼翼地来参见了。

    “尊上, 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那名侍女监控起来了。”左护法谨慎开口, “您是怀疑,那个侍女与仙尊大人有私仇,借此机会趁机报复?”

    “我管他什么事?”牧听舟冷笑一声,“整个三界恨裴应淮的又不止这一个两个, 难不成我全都要揪出来吗?”

    “……我只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感觉此事有些不太对劲。”牧听舟沉思片刻道。

    左护法问:“不知尊上有何顾虑?”

    牧听舟蹙眉答:“这个人的作风,让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悄无声息地潜入幽冥, 甚至在外面散播这些传闻,你率先想到的是什么?”

    左护法思忖了下:“败坏仙尊大人的名声,趁机套出仙盟掌印的位置?”

    牧听舟摇了摇头:“先前我的第一想法也是这般,但后来我又想了想, 不对劲。自打传闻出来后已经有三个月之余, 这么长时间以来, 这其中除了我还有出现另外一个人吗?”

    左护法一愣, 仔细一想, 好像确实没有。

    不管传闻的准确性如何,通篇下来只有两个人,不对,三个人。

    裴应淮, 牧听舟,还有一个是与裴应淮私通的那个魔修, 但归根结底就差写上牧听舟的名字了。

    “如果我是那散播传闻的人,我会选择先抹黑他,将他贬低地一文不值,甚至到了人人唾弃的程度。”

    “这个时候,就会轮到‘我’的出现了。‘我’作为一个与他截然相反的人出现,正直,无私。最终‘我’才是能够成为人人敬仰的存在,换句话说,这个‘我’就是下一任仙盟盟主最好的人选。”

    左护法反应很快:“所以这三个月以来,我们甚至都没有听见任何关于第三方的消息!”

    牧听舟点头:“所以背后之人的目的,相比起想要知道仙盟掌印的方位和捧高自己,他就好像还有另外一层目的混在其中……”

    “若是我猜得没错,他是在故意惹我生气。”

    左护法又听不懂了:“故意惹您生气?这……”

    牧听舟扯了扯唇角:“因为我有段时间,非常的嫌恶断袖。”

    他沉下心,微瞌上双眸,陷入了回忆之中。

    时间将那段记忆抹得仅剩下模糊的凤毛麟角,却又在现下不得不重新挖出来。

    牧听舟小时候长了一张非常讨喜的脸,大部分的时候他不像一个世家弟子那般心高气傲,相反,他其实很会拉拢人心,也很会装乖。

    事情发生在他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

    牧听舟依稀记得,是一个阴天,前些日子他因逃课被郁清名责罚在河川边待到了好晚,每隔半个时辰都要露个脑袋出来看看师父有没有消气,有没有派人过来将他喊回去。

    通常郁清名气没消,最后都是裴应淮出来将他带回去,次数一多他也找到技巧了——那就是不能挑着裴应淮出任务的时候招惹是非。

    但这一次有点没有预测好。

    他以为裴应淮此次很快就会回来的,没想到被事务绊住了脚步,迟了些许日子。

    结果就成这样了。

    他百无聊赖地趴在石碓上,眼巴巴地望着不远处,双腿晃来晃去。

    不知过了多久,深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

    牧听舟倏地抬起头,眼中亮晶晶的,待看到来人后唇角才撇了下去。

    是个陌生的少年,穿着万鹿山的道服,模样看上去极为腼腆,朝牧听舟笑了笑:“师兄,郁师长让我来喊你。”

    那个时候他也是个半大少年,一听到可以解放了顿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一下子从石墩上跳了下来:“真的?师父消气了?”

    那人像是被他陡然靠近吓了一跳,红着脸支支吾吾地退后了两步:“是,是真的。”

    若是在平日里,牧听舟定是能看出眼前这人的不寻常。

    但他此时已经被晾在此处整整两日了,不是打坐就是修炼,快闲得长草了。

    所以他当机立断道:“师父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小师兄请跟我来。”那人点点头,率先走在前面。

    牧听舟跟在他的身后,缓缓朝着深林中走去。

    周遭的树木越来越多,平日里万鹿山的山头便人烟稀少,更别说如今临近傍晚。

    回过神来时,牧听舟已经有些察觉到异样了。

    他顿住脚步,眸中的笑意淡了下来:“师弟,先前我师父叮嘱我要练到夜半才能回去,他会不会批评我这般早的就离开了呀。”

    前方那人声音听不出异常,还是那一副软绵绵的模样:“郁师长想来最宠爱师兄了,您就放一万个心吧,他舍不得责备您的。”

    “……”牧听舟彻底停下脚步,接收到对面那人投来疑惑的视线,扯了扯嘴角,“你这般,装得也太不走心了吧。”

    “我师父从来不会叮嘱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在那也不是修炼,而是被罚的。”

    那人眼睛微微睁大,好似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师兄这般聪慧!”

    牧听舟警惕地稍稍退后一步,刚想说什么,没想到面前这名少年猛地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腕,眼中一改先前的腼腆,狂热一片:“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关注到师兄了!我知道师兄每日每夜的修炼是为了什么,师兄在如此年级便能步入金丹期,请不要妄自菲薄了!!”

    牧听舟呆住了,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将手腕抽出来,那人立刻得寸进尺地又进了一步:“师兄,我每时每刻地都在看着您!您柔软的发丝,光滑的肌肤,红润的唇瓣……师兄,我好想你——请师兄原谅我,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将师兄一个人丢在一旁。”

    “我知师兄这般勤苦修炼是为了什么,那个裴应淮很可恶吧,明明没有师兄这般的勤苦,却还能轻轻松松地就到达我们常人无法的高度!”

    牧听舟望着眼前逼近的人,打了个寒战,却在听到后半句时愣住了:“你,你在说些什么……”

    那人又道:“师兄,您只要看看我,我就可以为您扫清前方一切障碍,包括挡在您前面的——”

    牧听舟脸色猛地一变,厉声厉色道:“滚开!”

    那人步步紧逼:“听舟师兄,只有我才是真正理解您的人,只有我才是无时无刻都在仰望着您的人。”

    “请与我结为道侣吧!”

    一声轰雷骤然劈下,响彻两人的耳畔,牧听舟整个人一震,像是被劈得灵魂都开了窍,呆呆地盯着面前这人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一些他完全都听不懂的话。

    什么道侣……

    难道不是只有男女才能皆为道侣吗?

    牧听舟一阵反胃,压着嗓子想要让他滚,却不知为何身体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都不出来。

    在陌生少年希冀的目光下,牧听舟张了张唇瓣,忽地瞥见一抹寒光利刃从不远处呼啸而来。

    唰的一下,周遭布下的灵阵像是玻璃一般碎成了块状簌簌落下,强劲的气场将面前的树丛连根拔起。

    牧听舟眼睁睁地看见那人眉梢还带着欢悦,下一秒被劈成了两节,飞溅而出的血液被一柄横来的利剑尽数挡下。

    他浑身发冷,像是雕像一般怔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一道熟悉的气息陡然靠近,牧听舟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抖着身子才想着要擦方才被那人拉住的手腕。

    “有没有事?”

    裴应淮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像是那种抱小孩一样,一只手搭在他的膝弯处,将他颤抖的身子揽进了怀中。

    “有受伤没?”他一边查探着牧听舟上上下下,一边用灵力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他。

    可牧听舟一直就低着头,牙齿都在打着哆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偏头想要去看那人死绝了没有。

    却被一只大手捂住了眼睛,冷冽的气息将包裹着牧听舟的全身,莫名地将他那股想吐的欲望给压了回去。

    “乖点,别看,不过是一只钻空子跑进来的魔修罢了。”裴应淮低声在他耳边哄着,“被劈成两半了,太血腥,待会要吃不下东西了。”

    “是师兄的错,师兄今日来晚了,害得舟舟又被罚了。”

    牧听舟扒拉下他的手,唇瓣哆嗦,红着眼眶,哽咽着说出来的一句话就是:“断袖好恶心。”

    第二句是:“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慢。”

    裴应淮一下子便猜出来这魔修偷溜进来是为了什么,脸色冷沉,扫了眼地上的尸体,他环抱着少年,一步一步地朝着深林外走去,一边叮嘱着:“下次若是遇到这种人,不要客气,直接往死里揍。”

    牧听舟重重地点了点头,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要落不落的泪珠,像个小花猫似的。他胡乱埋着脑袋,将脸上的鼻涕眼泪都蹭在了裴应淮身上,明显感觉到抱着他的人身形一僵。

    带着点报复心理,他声音闷闷的:“那你下回不能回来这么迟了……还害得我被师父罚了那么久。”

    裴应淮道:“下次不会了。”

    “这两日修炼的怎么样,修为有没有进步一些?”

    牧听舟趴在他的肩上,闭着眼睛,拒绝讨论这个问题。

    “说起来,师兄这次去的地方盛产灵珠,到时候做一个好看的护身符给舟舟好不好?”

    牧听舟的声音听起来昏昏欲睡,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有气无力道:“随你,我好饿,赶紧回去吧。”

    裴应淮答:“嗯,一会就到了,师父已经做好晚膳了在等我们了。”

    “……”

    裴应淮感知到他的呼吸逐渐平缓,放慢了脚步。

    黄昏照在两人的身上,泛着阵阵暖意,狭长的阴影交错在一起,驱走了阴冷与黑暗。

    第二年春日,在他生辰之时,收到了来自郁清名赠与的一枚流苏耳坠,在耳坠之上,一枚小巧玲珑的珠翠静静地镶嵌其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不想再一次失去

    第二十九章

    自那之后, 牧听舟曾一度有些排斥旁人的接近。

    但他始终觉得这件事有些丢脸,除了亲近的人都不曾告知,也只有在于同期师兄师弟们相处的时候刻意保持了些距离感。

    后来也被渐渐淡忘在时间长河之中, 但这种条件反射已经印在了骨子里, 导致他现在很排斥与人近距离接触。

    但是, 为什么他一直都不怎么排斥裴应淮的接触呢?

    牧听舟苦思冥想,最后得出结论,估计是当时是由裴应淮的出现才打破了僵局,又或者是长时间的相处淡化了这份感受。

    ——总之, 他打心底的不怎么排斥他。

    意识到这种想法的他其实有些别扭,偏偏每次都还要靠师兄来给他和师父之间打圆场,次数多了他也就释怀了。

    不知道裴应淮后来是怎么同郁清名说的,总之后者在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把当值的护山弟子甚至是掌门都狠狠地批判了一通,然后再也没有让牧听舟独自一人去往后山池川边上过了。

    这件事鲜少有人得知,背后那人又极为谨慎,牧听舟目前只能从其中察觉到一丝丝端倪, 却没法得到更进一步的消息。

    这时候最忌讳的便是打草惊蛇, 他率先派出了左护法仔细地盯着那个侍女, 稍有动静便立刻拿下。

    左护法临走之际, 有些犹豫地转过头, 他有着满腔疑惑却有些不敢问。

    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很明显是冲着裴应淮去的,对尊上最好的方法难道不是就此作壁上观,看着他们狗咬狗,最后坐享其成吗?

    但为何尊上却看上去对此事极为上心……

    但碍于戚静姝刚刚触了霉头还在背关禁闭之中, 左护法只能将这满腔疑惑压回了心底。

    侍女那里还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倒是牧听舟率先有些忍不住了。

    他左思右想, 还是觉得将裴应淮就这般关起来实在是太便宜他的。

    得从他的口中撬出点什么。

    这般想着,朱颜殿内殿的大门终于在三日后被再度打开了。

    牧听舟缓步走了进去,看见一袭白袍的男人正站在窗沿边上,微亮的金光顺着屋檐投落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渡上了一层光边一般。

    他的手中拿着书卷,牧听舟稍稍偏头望去,不远处的地上摆着前一夜已经冷掉的晚膳。

    “……”

    牧听舟心底有些发笑,这是什么?他在像小孩儿一样用绝食来抗议吗?

    “师兄,近几日过得怎么样?”

    他走上前去,流畅地接过男人手中的书卷,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冰凉的指尖。

    牧听舟心间一动,蜷了蜷手指。

    为了掩饰心底的一抹起伏,他上下随意地抛掷着那本书卷,像是毫不在意,语气轻佻道:“师兄,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嘛,你现在的身体不比从前,虚得很,生我气可以,自个气坏身子可别说是我亏待了你。”

    裴应淮依旧是那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闻言,垂着眸望着他,眼中像是带着些许牧听舟读不懂地情绪。

    须臾后开口,声音冷沉:“牧延,你闹够了吗?”

    牧听舟唇角的笑意也淡了:“你觉得我是在闹?”

    他原先心底压着的火气蹭地一下冒了起来。

    “裴应淮,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在这谈条件?”

    “可别忘了,到底是谁将你从水火之中拉了出来,到底是谁治好你的这些外伤的!”

    牧听舟紧跟着上前一步,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裴应淮的身上,伸出手,强势地一把将他衣襟扯开了一道褶皱,露出了身上已经愈合的七七八八狰狞的伤口。

    落在那几道疤痕上的手指滚烫一片,像是要连带着这几处伤口一同烧起来一样。

    牧听舟咬牙切齿,死死地盯着他:“那群人,哪怕是你已经身处幽冥,都没忘了再千里迢迢跑过来给你补上一刀,那个时候又是谁替你摆平的一切?”

    “裴应淮,我知你与我相反,你天性悲悯心系天下苍生,可到了这种时候,又有谁是来心系你的?!”

    赤红色的瞳眸中燃起了熊熊烈火,牧听舟像是被气得狠了,眸光里倏地浮现出一丝雾气,浸得眸子漂亮得像是红玛瑙一样。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紧紧蹙着眉头,垂下的那缕流苏耳坠前后摆动着,手中还攥着裴应淮的衣襟不肯放开。

    牧听舟情绪有些激动,一急之下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进,裴应淮不知是被这猝不及防而来的力道还是他嘴里脱口而出的话给惊得微微张大了眼睛。

    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过于贴紧,此刻的姿势有些别扭,倒像是一方并不情愿,而另一方偏要强取豪夺一般。

    为了掩饰内心冒出来的尴尬,牧听舟触电般松开了手,退后两步。

    裴应淮悄然松了口气。

    牧听舟冷冷开口,“你不想让我做的事情,我偏要做。那些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也总有一天会知道。”

    “你可要想好,从你口中说出来,和从旁人口中听说,在我这里可是不一样的。”他盯着裴应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步步紧逼,毫不退让。

    ……

    气氛像是在这一刻陷入了僵局,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裴应淮的心底却有些柔软与酸涩。

    牧听舟向来嘴硬,哪怕是关心人的话语也能被他说得不怎么好听,而这些,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裴应淮深深地望着他,像是想要将面前这一幕印刻在脑海中一般。

    他心想,他的师弟总是这般美好,这般无所畏惧,不管多少次都会挺身而出,无时无刻不像是一团耀眼的光——即便是遭遇了那么多的事情,这一身光却好似永不会熄灭。

    哪怕太阳深陷泥沼,沾满污秽,但只要是真正见过他的人,又怎么能不爱上呢?

    世俗凡人皆逃不过七情六欲,裴应淮哪怕是作为位高权重的仙盟盟主,掌管九重天一众的生杀大权,听上去这般好听,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俗人罢了。

    他没有牧听舟说得那般六根清净,只是从前的喜怒哀乐皆被压在了心底,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可也是在这一刻,这个俗人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无可救药又甘愿沦陷于泥潭也想要拥抱光时沉重的心跳了。

    但是不能……

    心底挣扎的声音终于拉回了裴应淮的理智。

    他不能说,不可以说。

    他不想再一次失去……

    牧听舟看见裴应淮像是怔住了似的,像是被魇住了般,他蹙着眉又上前一步,却见裴应淮陡然像是被惊醒,慌乱之下退后一步。

    他微愣,这是怎么了?

    裴应淮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底的悸动压下,声音有些发涩,他轻声问:“为什么呢?”

    牧听舟:“什么?”

    裴应淮将事情一件一件地剖开,冷漠又直观地将最终呈现的摆在了牧听舟的面前。

    他道:“这分明是我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插手呢?”

    “自从你那日从闭关室出来后,担心的就是我会杀掉你吧。”

    “让我猜猜,你在那间石室中看到的了什么——是我将你杀掉的一幕?所以在那之后,你那般急迫的,又单枪匹马毫无准备的冲上九重天,就是为了趁我不备将我反杀吧。”

    “却意外地听见了我已经失去修为成为了废人,将我带了回来,签下神魂契约也是为了防止日后我将你杀掉?”

    裴应淮扯了扯嘴角,神色是牧听舟从未见过地陌生与冷漠。

    “师弟,需不需要我教你,该怎么做?”

    牧听舟心底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你……”

    想做什么?

    就像是他方才所做的那般,裴应淮上前一大步,那双漆黑的瞳眸像是死死咬住猎物不放的野兽,幽冷又凶狠。

    “若我是你,对待自己的敌人就不会有丝毫心软——我会将他囚在深窟暗崖之下,不见天日的折磨,会用锁链紧紧拴着他的四肢,用铆钉将他钉在地面上不能动弹,直到百年之后他会慢慢风化,被人渐渐淡忘,世间也不会再留有他的名讳,就连曾经亲近的旧友也会逐渐远去,而余下的势力则会被我轻而易举的一网打尽。”

    牧听舟没由来的,心开始颤抖了起来,他张了张口,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呆呆地看着他。

    裴应淮唇角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而不是将他囚于温暖的深宫之中,还命人送来饭菜和衣裳,走到哪都会带在身边,不容旁人窥视。”

    他内心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心软,不能心软。

    他还在继续道:“而这一回冒出来的幕后之人,不用多想便知是冲着我来的吧。”

    “这一回,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插手的呢?”

    裴应淮深呼吸一口气,带着只有自己才知的苦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若我不是真的变成了你的阶下囚,反倒真的要以为那传闻是真的了。”

    “牧尊主。”

    “你不会是要真的爱上我了吧?”

    檀若寺

    第三十章

    “牧尊主, 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裴应淮的语调分明没什么起伏,偏偏牧听舟从中听出一丝不明显的讥讽。

    那一瞬间,他就像是当头被雷劈中了般, 忽然就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耳鸣一片, 仅剩下胸膛中宛若擂鼓般作响的心跳声。

    牧听舟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地想要张口反驳,他唇瓣微张,却发现自己想要说的话已经被另外一个声音横插了进来。

    “你想说, 我不过是你的侍奴,又有什么资格这般畅谈风月呢?”裴应淮声音淡漠,“那你为何在听见我维护九重天时要生气呢?”

    “为何会替我打抱不平呢?”

    “为何又会替我感到生气呢?”

    恍惚间,他合上双眸, 好像冥冥之中看见两个少年正一前一后地走在前方。

    前面的少年容貌瑰丽,耳垂上的流苏耳坠微微摇曳,脚下踏着一块小小的石块,努力保持着平衡。

    他转过身来在看见身后那人时才蹙起眉头, 面色不解地问:“师兄, 他们那般嘲笑你, 你为何都不生气?”

    走在他身后的少年伸手虚虚地挡住他, 生怕他一个不小心踩空了摔着, 闻言才抬眸,虚虚地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牧听舟本来鼓起脸颊满是不悦,却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眸光一下子亮了。

    他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噔噔噔地跑到裴应淮的面前,仰着头问:“师兄,既然你的修行之道忌讳动怒,那不如下次就由我来替你生气!”

    “你想生气的时候,就勾勾我的手指,或者直接隔空传密于我,这样我便能第一时间察觉了!”

    他挥了挥拳头,信誓旦旦道:“下次就由我帮你把那群人打跑!”

    裴应淮哑然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想说师兄不需要保护,在看见少年亮晶晶地瞳眸时又咽了回去,改成了:“那师兄也要保护好舟舟才行。”

    ……

    如今看来,回忆里的满腔柔软转变成了无尽的酸涩。

    裴应淮不想让牧听舟察觉到这份特殊的情感,他深知面前这人内心深处对于断袖的厌恶-

    事实也的确如此,牧听舟在听见他话音将落的那一瞬间就凝滞了。

    一方面是他从未从裴应淮口中听出这般直白又陌生的质问。

    另一方面是他甚至连这几个问题的答案都没有想过。

    在他的心里,裴应淮就是裴应淮,哪怕他从小便嫉妒这人修道上的天赋,又或是曾经与他刀剑相向。

    他向来心高气傲,又兴许是那占有欲作祟,牧听舟始终认为,整个三界能配得上他全力以赴的只此一人。

    而如今,只要一想到裴应淮是被那群他正眼都瞧不上的废物给欺辱至这种情境,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就是剑骨破碎了?!也轮不到这群阿猫阿狗都想来沾沾边啊。

    可牧听舟分明是厌恶断袖的,那为何在听见裴应淮说到风月之事时,心底莫名产生一阵悸动。

    心脏猛地一缩,紧接着就像是要蹦出来一般

    这份莫名的悸动让他情不自禁地攥住了胸前的衣襟,却在看见裴应淮那双漠然的眼睛时又缓缓静了下来。

    他唇角扯出一丝嘲讽的弧度,声音更冷了:“裴应淮,倒不如说,你至今还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处境。”

    “你现在就同那只我从街边捡来的一条贱命的狗。”

    “理应冲着我摇尾巴才对。”牧听舟歪着脑袋,眸中带着点滴疑惑,“我开心了,便会赏你一根骨头吃;不开心了,就会把你那几道旧伤硬生生撕开,再让你尝尝疼痛的滋味。”

    “师兄,你这般只记得我替你打抱不平的好可不行。”

    牧听舟摇摇头,叹了口气:“就算你真是一条我捡来的狗,我也会事无巨细地插手你的一切,因为只有那样,你才会牢牢地被我掌控把玩在手心里。”

    “你还不明白吗?”

    “属于我的东西,只有我能碰,玩坏了玩死了都由我开心。”

    “但其他任何人,碰一下,都、不、行。”——

    夜幕时分,高耸森严的城堡埋没在漆黑的暮色之中,昏暗幽黄的朱颜殿之上笼罩了浓浓的一层魔气,近乎遮天蔽月,黑压压的一大片。

    而朱颜殿的内殿之中连带着弥漫着浓厚的魔气,只能从其中隐约看见杂乱纷章书卷散落了一地,甚至连一处下脚的地方都不曾留下。

    皱巴巴的赤色直裾袍被随意地丢弃在一旁,右肩处绣着那条金色凤凰此时也变得黯淡无光。

    床榻之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悬梁,半天没有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支棱起来,爬在床榻上开始四处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中,给他找到了。

    是一个只要输入魔气便可传音的玉佩。

    牧听舟紧咬着下唇,朝玉佩中灌入魔气,不一会那玉佩就有了反应,里面传来了祁萧然略有些疲惫的声音。

    “尊上?有何急事?”

    牧听舟向来记不得有这个传音玉佩,祁萧然此次带着也是误打误撞,一察觉到熟悉的魔气后便火急火燎地放下手中的事,匆匆忙忙地接应起来。

    他心想,能让牧听舟这般大半夜地传呼他,一定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情。

    然后就听见玉佩那一头传来了牧听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促:“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祁萧然鲜少见他会这般情绪外露,吓了一跳:“尊上,发生了什么?!您慢慢说!”

    “怎么办,萧然,我好像——我好像说错话了!”

    另一端,牧听舟唇角耷拉着,听上去有气无力的。

    以至于祁萧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牧听舟顿了顿,还是将两人下午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说给了他听,完事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当时不应该这样说?”

    “再怎么说也不能拿他同街边的狗对比吧?”

    祁萧然:“……”

    祁萧然勉强维持着一抹微笑:“尊上,若是我猜得没错的话,您先前还对他做过更多……过分的事情。”

    牧听舟紧锁眉头,细细回想了一下:“但这次不太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太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他只道:“但就是能感觉到,他看上去有点——”

    有点难过。

    不知为何,牧听舟脑袋里倏地蹦出来这个词。

    他说给了祁萧然听,后者有些诧异道:“难过?谁?聿珩仙尊?从哪看出来的?他那张不是面瘫更似面瘫的脸?”

    牧听舟被几个问句回地一时语塞,小声反驳:“可我确实是感觉到了。”

    祁萧然静默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估摸着是神魂契约吧。”

    “神魂契约从未有过先例,我也只是从古籍上看到过。据说签订契约的两人会共享气运,共享功德,共享因果,甚至连对方的情绪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得到。”

    牧听舟抱着膝盖坐在床角,缩了缩圆润的脚趾,有些茫然地问:“那萧然,如果我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怎么办?”

    “就,我现在,心脏有点痛。”

    “我会不会是被下咒了?”

    玉佩那头传来了一声轰然巨响,紧接着祁萧然仓皇失措的声音响起:“下咒?何时?您可知是什么咒?”

    “心脏哪里疼?怎么个疼法?解毒丹有放在身边吗?”

    牧听舟道:“已经吃过解毒丹了,但依旧不见好转。”

    “有种钝钝的疼,有的时候像是呼吸不上来一样,心脏一直在猛跳,感觉要跳出来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特别是想到他的时候,会特别难受。”

    祁萧然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脑袋里隐约冒出了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好在他没什么勇气将这个想法说出来。

    他此刻又没法赶回幽冥,为了保险起见,他想了想道:“尊上,您这种案例有些罕见。”

    “我有一位友人,或许能帮上您。”祁萧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起来,那第二味的药引应该也在他那里,若是尊上不介意的话,此行一并给带回来吧。”

    牧听舟问:“在哪?”

    祁萧然缓缓吐出一个词:“檀若寺。”

    牧听舟:“……”-

    人界,云衔山。

    清晨朝露伴随着幽然而起的香火,顺应着沉闷钟声的响起,被捎带着去了天际。

    山路绵延不绝,两侧的山径旁伫立着遮天蔽日的苍树,郁郁葱葱一片。

    在经过一条蜿蜒的溪径后,一座黄墙灰瓦筑起的庙宇静静地坐落在山林之间。

    在那院落围墙之后,明明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却在钟声的映照下,有种远离尘世间烟火喧嚣的宁静。

    在听见檀若寺的名字时,牧听舟满脸写满了抗拒。

    他平躺在床榻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准备先睡一觉再说。可不止今日怎的,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两人先前对峙时的场景,然后心脏就开始不由自主地乱跳了起来。

    一来二去,惹得牧听舟心烦意乱的,干脆直接冲下人界,封闭了魔气,化身为前来虔诚拜访的香客。

    ——这也直接导致了,他封闭了魔气后,是靠着一双腿硬生生地走上了云衔山。

    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累死累活的牧听舟最终还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了檀若寺前。

    他抬起酸爽的胳膊,有气无力地敲响了寺门。

    谁知,寺门一下子被重力推开,他瞬间失去了支撑,双腿一软,身不由主地朝地面扑了过去。

    牧听舟下意识地想使出魔气撑住身体,却想起来自己早就被封了修为。

    他眯起眼睛,已经准备好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了,踉跄着眼看着就要跌落地面。

    一阵长风拂过,捎带起房檐下悬挂的轻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牧听舟跌撞进一团柔软的布料之中,鼻尖充斥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幽香,他落入了一个略带冰冷的怀抱中。

    那个名字已经到了唇边呼之欲出,牧听舟蓦然抬起头。

    却发现接住自己的这个人,顶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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