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就跟在我身后

    第三十一章

    长廊房檐下滑落一滴雨, 银铃被长风轻抚,飘来的乌云遮住半边天际,显得有些昏沉。

    牧听舟率先闻见的是一股明净温润的檀香, 清冽又带着几分独特的香火气, 瞬间将他有些浮躁的内心给抚平了。

    在他的脸埋入布料时的那瞬间, 隐约好似闻见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牧听舟抬起眸来想要喊什么,却发现接住自己的竟是一位僧人。

    像僧人,又有些不像。

    他身着一袭藏红色的僧衣,束着的鎏金腰带衬得身姿挺拔岿然。在他的腕骨处缠着一串佛珠, 金丝绳宛若束缚般将他的腕骨牢牢锁住,绷紧的丝线在皮肤上留下了几道红印。

    牧听舟不经意间扫过这串佛珠,敏锐地捕捉到那一粒粒佛珠上印刻着古老的梵文,微怔:“这……”

    他话音未落, 那僧人就已经动作流畅地收回了手,佛珠也随着他的动作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明亮的声响。

    “山路不稳,施主还是小心为妙。”僧人眉目低垂,嗓音微凉地道。

    他分明气质清冷, 宛若雪后松柏, 下颌线棱角分明, 再往上看, 却是顶着一张极为普通的大众脸。

    ——丢进茫茫人海之中准会找不见的那种。

    不知是不是两人的气质相符, 牧听舟又莫名地想到了裴应淮。

    他甩了甩脑袋,将裴应淮的影子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呸,怎么哪都能想到他!

    晦气!

    牧听舟站稳身子,行了一个标准的道礼:“多谢师傅。”

    那僧人一愣, 又看了眼腕骨上的那串佛珠,顿了顿后才问:“不知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檀若寺已经颇久不接受香客了。”

    啊?

    牧听舟呆住, 一时间纠结在原地。

    这事祁萧然也没说啊,都到了这里再回去也不现实,在这佛门重地里暴露身份明抢豪夺更不现实,况且里面还有个他非常不想见到的人……

    牧听舟思忖片刻,决定暂时先撤退,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想想办法也不是不可以。

    他此行易容成了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在爬山的路上脸颊上还蹭到了几处灰尘,看上去脏兮兮的。

    这是怎么发现的呢?因为他看见了那僧人原先干净的僧衣的一角被蹭到好几处灰色。

    他抓了抓脑袋,有些腼腆地扬起了脸,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是我的兄长告知我,若是想求一枚长生玉,可以来檀若寺碰碰运气。”

    “既然檀若寺不对外接受香客,看来我也只能白跑一趟了——感谢师傅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我兴许早就从山上跌下去了吧。”

    他语气中带着点遗憾,稍稍退后一步,正想直接告辞后转身离开。

    “长生玉?”

    他听见了那个僧人问,“为自己求的?还是为别人?”

    牧听舟笑道:“是为我兄长而求的。”

    僧人重复了一遍:“兄长?”

    牧听舟微敛笑意,很明显不愿作答,微微欠身后便转身。

    刚迈出一步,却倏地听见身后庙门内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僧鞋在地面上发出吧嗒的声音,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

    牧听舟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后迈出的步伐更加急促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小跑,像是有猛兽在背后追一样。

    “yu……郁长留,在看什么?”

    很久没有听见的熟悉声音,乍一听还有些模糊,牧听舟加快脚步,却还是慢了一步。

    “这位施主,您是来求长生玉的?”

    身后说话的那人语调之中带着点滴笑意,随意地扫过牧听舟僵硬的背景,又看了看站在门前的人,不赞同道:“长留,你怎么可以这般赶客,即便檀若寺已经很久不接待香客了,也不能让一个这般大小的孩子白跑一趟啊。”

    “小孩,要进来吗?”那人扬高音调,朝着不远处的牧听舟喊道。

    小孩……

    牧听舟停下步子,紧绷着脸,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寺门走去。

    他站定在这两名僧人的面前,像是有些害羞地垂着脑袋:“那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不会不会。”李修缘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的头顶,状似无意间伸出手,搭在牧听舟的肩上,“来者皆是客,既然今日的寺门为施主打开,就证明我们之间有缘分的!”

    牧听舟浑身不适,敏锐地感知到他的视线,刚想说些什么,却无意间看见这只搭在肩上的手,掌心处有一道交错的十字疤痕,从掌心贯穿至手背,狰狞又刻意。

    到了嘴边的话被吞了回去,他唇角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恍恍惚惚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感谢这位主持了。”

    李修缘眸中笑意更深了,他一只手搭在牧听舟肩上,凑近了问:“诶?你怎么知道我是檀若寺的主持——难不成这也是你兄长告诉你的?”

    牧听舟无话可说,陌生又熟悉气息陡然接近,猛然间有股被毒蛇盯上的错觉,肩上的触感让他感觉浑身上下宛若有千万只蚂蚁在爬,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他闭了闭眼,刚想破罐子破摔将人甩开,余光中却看见一只横来的手抓住了李修缘的手腕,顺带着将他整个人都拽离了一些。

    环绕的陌生气息蓦然远离,牧听舟心中终于松了口气,感激似地望了眼身侧的男人:“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郁长留。”他淡淡地回应。

    “郁大师。”牧听舟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喊完人他才将目光缓缓挪向了李修缘。

    “……□□。”他道,“在整个云衔山又有谁不曾听闻过您的名讳呢?”

    三岁便拜入万鹿山修行,十岁前便已凝聚金丹,是在牧听舟入山前近乎是与裴应淮持名的天才剑修少年。

    ——直到他的右手被废之前,李修缘都是整个万鹿山名列前茅的天之骄子。

    比起郁长留,李修缘身上完全没有身为佛修的特性,身上套着松松垮垮的僧袍,袖口处还沾着暗色的痕迹,胡子拉碴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像是狼一般,被紧紧盯住时有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

    再加上他那双踢踏着的拖鞋,一眼望上去堪比酒楼的打手。

    分明是同裴应淮相仿的年龄……

    牧听舟心底泛着嘀咕,悄然又远离了他几分距离,无意间又离郁长留近了些。

    咔哒咔哒——

    牧听舟垂眸望去,见他只手拨动着那串佛珠,偏头问道:“郁大师也是檀若寺的僧人吗?”

    郁长留手上的动作微顿,一旁的李修缘凑了上来插话道:“是哦,怎么?对他产生兴趣了?”

    牧听舟连忙摆手讪笑道:“怎会,不过是有些好奇。”

    不管是李修缘还是旁人,哪怕是祁萧然接近他时,他都会产生抗拒心理。

    唯独裴应淮,还有这个方才接住他的这个郁长留。

    难不成他们身上都留有什么神阶的法器?

    还是说只有身上干净的人他才不会抗拒?

    可祁萧然也非常爱干净啊……

    牧听舟深知自己没有裴应淮那种洁癖症,一路上苦思冥想着,感觉自己是陷入了某种误区之中。

    “到了——”

    李修缘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牧听舟应声抬头,看见了檀若寺正殿的门正大敞着,里面跪坐着一排僧人,虔诚地低着头诵念着经文。

    他蹙着眉,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听见郁长留又问了一句话。

    “你兄长今年贵庚,为何要刻意为他前来檀若寺求得长生玉?”

    牧听舟不愿再透露更多,如今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也有些不悦,眸光冷了冷。

    “没看见人家小孩不想回答?老是追问可不会有女修喜欢的哦。”李修缘拐了拐郁长留,全然无视了他冷若冰霜的那张脸,打笑道,“行了,先别说了,进来吧。”

    在这般佛门重地,牧听舟封印了半身的修为,如今走路都觉得沉重了不少,心理实在没什么安全感。

    更何况他与李修缘有着说不清的仇怨,更是要小心谨慎了。

    他有些懊恼,原先在檀若寺外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扭头离开的。

    但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也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瞅了眼里面那么多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意外。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牧听舟的顾虑,郁长留站定在他的身侧,垂眸望着他:“害怕?”

    哈。

    真不知道这人在说些什么,他堂堂一个幽冥尊主可能会怕这一群佛修吗?

    牧听舟内心冷笑一声,刚想直接迈开步子踏入其中,却发现衣袖被轻轻地牵扯了一下。

    克制又压抑。

    “怕就跟在我身后。”

    郁长留率先迈步,背对着他,声音有些模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冽,莫名让牧听舟躁动的心思安定了下来。

    李修缘唇角的弧度微微下沉,目光深沉幽邃,紧紧地盯着面前一前一后的二人。

    在看见牧听舟踏入内院中时,他才不紧不慢地迈开步伐紧随其后。

    ——像是要将他身后的退路给堵死一般。

    牧听舟的眸子闪过一抹赤红色,在迈开步子的那一刻起浑身肌肉便紧绷在一起。

    就在他踏入其中的那一瞬间,身边的光亮顷刻间倏然褪去,就连正面对的那尊佛像都被突如其来的昏暗给侵蚀。

    牧听舟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攥紧长袍中的匕首退后一步,却触碰到了一个梆硬的胸膛。

    李修缘含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退什么?”

    牧听舟:“……”

    他眸光闪过一丝狠戾,攥紧匕首骤然朝身后挥去。

    同一时间,原先跪坐在原地的僧人像是雾气般一挥就散,就连周遭的陈设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幻境!

    牧听舟心下一惊,寒光匕首在指缝间来回极速穿梭,陡然间身体柔软得不像话,巧妙地从李修缘身侧穿过,反手狠狠地将匕首插入李修缘的脖颈间。

    纤细白皙的手腕仿佛有着千斤顶的力量,不得不说,哪怕牧听舟被封印了半身修为,力量还是那么强悍。

    却被李修缘抬手,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挡下了。

    他噙着笑,眼神冷了下来:“那么长时间没见,舟舟师弟,都没说想我的?”

    牧听舟言简意赅:“滚!”

    话音刚落,另一只手蓦地掏出匕首又刺了上去。

    眼中伪装的乖巧和腼腆全部褪去,仅剩下猩红的凶戾一片。

    李修缘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随即闪身后退躲过迎面而来的寒光利刃,匆忙之下朝不远处的郁长留投去目光。

    这一处细节被牧听舟很好地捕捉在了眼里——他从一开始就对身后那人抱有警惕心,见李修缘退离也不去追,反而足尖一点,身形轻盈地转过身,飞舞在空中的匕首直直地朝着身后那人刺去。

    今天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怪就只能怪他今天不走运,在山前拉了他一把了!

    牧听舟眼尾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怎的,泛着微微的红晕,咬着牙直冲冲地莽了上去。

    耳边好似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熟悉之中带着一抹喟叹。

    牧听舟微微怔愣,但仅仅是这一瞬间的出神,膝盖被突如袭来的小石子给砸得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再度朝前跌去。

    余光里,李修缘脸上笑得贼精。

    牧听舟心里暗骂一声,迅速在空中调整好平衡,指尖上下浮动,牵连着飞舞的匕首一并朝李修缘刺去。

    后者脸上的笑意僵住,慌忙躲开。

    而牧听舟却是再度跌跌撞撞地撞进了一个怀抱。

    “……”他默然间抬头,郁长留的一缕长发垂在他眸前,正低着头看他。

    见他蹙着眉,遮掩脸部的黑痕被剐蹭掉一小部分,露出下面白皙的肌肤,而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战意,郁长留无奈地叹息。

    “都不能消停会吗?”

    他没有变

    第三十二章

    赤阳悬挂在高空中, 檀若寺的门檐肆无忌惮地敞开着,钟楼之下,寥寥无几的几名小僧正顶着艳阳高照的天气, 手中拎着扫把将庭院的落叶清理干净。

    而庭院之中, 三杯沏满了茶水的杯盏放在桌案上, 三个人像是僵持住了一般团坐在一个小小的桌案前。

    倒是周边散落了一地木门和栅栏的残骸,大多数都是牧听舟心情不悦后“不小心”用匕首划破的地方。

    牧听舟身上的伪装已经褪去,露出一头柔软的银发与晶亮的赤瞳,冷着一张脸, 一动不动。

    郁长留垂着眸,一言不发地盯着桌案前的那杯逐渐冷却的茶盏。

    只有李修缘抓耳挠腮地坐不住,时不时地朝郁长留投去求助的目光。

    可惜后者完全不看他一眼。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啪地一下把茶盏搁置在桌案上,粗声粗气道:“你想怎样?明明是你先过来的吧?明明也是你先动手的吧?怎么现在反倒是你在这生气了?”

    “放我走。”牧听舟冷冷道,“难不成这就是你们檀若寺的待客之道?!”

    李修缘嗤笑一声:“现在放你走,到时候夜半你不还是会偷偷溜进来?”

    “……”

    心思被无端猜了个准, 牧听舟心底暗骂一声, 一时有些语塞。

    “那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拆了你这破寺庙?!”

    李修缘耸耸肩:“你拆, 反正我早就想翻新一下了, 到时候账本就直接送到聿珩那边了。”

    “你他娘的——”牧听舟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啊?难道不是你先前昭告三界,说聿珩已经变成了你的侍宠了吗?让侍宠付银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李修缘打趣地笑了下:“你说是吧,长留?”

    郁长留掀起眼皮不冷不淡地扫了他一眼, 李修缘一顿,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不准跟他讲。”牧听舟倏地出声打断, 脸色都沉了下来,重复了一遍,“不准,跟他说。”

    这两人指尖的事情颇有些复杂,李修缘见真的把人惹火了,连忙摆手:“没说没说,我都还没说呢。”

    “我都好长时间没同聿珩联络过了……对吧,对吧长留!”

    郁长留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深幽的眸子望向牧听舟:“不知牧尊主今日而来所为何事?”

    牧听舟瞥了他一眼:“说了,给人求块长生玉——不是我说,这位兄弟,你真的有点奇怪,我做什么你都要问上好几遍。”

    他眯了眯眼:“既然已经得知了我的身份,还不滚远点?别在这碍了我的眼。”

    李修缘瞪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心觉有些不妙:“等——”

    郁长留应声打断:“牧尊主口中的那位兄长,到底是何人,隐瞒身份前来檀若寺,又居何心?”

    “……还是说,你本意不在此?”

    唰地一下。

    郁长留稍稍偏头,一枚锋芒毕露的长刃匕首堪堪擦着他的脸侧,没入了身后的竹窗之中。

    一道清晰的血痕陡然出现在他的脸上。

    牧听舟那一掷,确确实实是想杀了他。

    见郁长留面不改色,抬手抹去了那道血痕,他玩味般笑了,歪着脑袋道:“你这和尚倒是有些奇怪,要说是个还未入道,身上却流淌着至纯剑气。明明是个薄情寡义的和尚,手腕上偏偏又套着压制心性的佛珠……”

    他猛然间凑近,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看穿:“你到底是谁?”

    郁长留眸色一暗,被牧听舟清晰地捕捉,他恍然地啊了一声,又笑道:“你认识我。”

    这是个陈述句。

    “倒不如说,我们应该先前见过?”

    牧听舟思忖片刻,都没想出来自己有杀过什么佛修。

    由于一些事情,他向来与佛修之间的关系向来是见着了恨不得就躲得远远的,此次只能算是个意外。

    还是说这个人,是像李修缘一样,半道出家改道修了佛道,因为一些变故?

    难不成是因为一些由他引起的变故?

    牧听舟手上造的杀孽太多,一时间竟猜不出来为何他能从这么一个小小的和尚身上感受到一股不满之意。

    算了。

    不想那么多了。

    此行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找到龙涎佛果的位置。

    恰巧此时李修缘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先前还说我呢,你们两个说话也别这么唇枪舌剑的,伤了和气多不好。”

    “舟舟师弟,我们俩也有好久未见了,今日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坐下喝喝茶叙叙旧。”

    “不就是一枚长生玉嘛,我多的是,明天给你刻上一枚?”

    李修缘站起身,顺带着想要扯一扯郁长留的衣角,被他轻描淡写地避了过去。

    李修缘:“……”

    你们这师兄弟一个个的到底要闹咋样?!难不成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李修缘内心咆哮着,脸上还挂着笑,朝牧听舟道:“长留是更偏向于云游在外的散仙,也是不久前才抵达的檀若寺,我先将他安置下来,回头便来找你。”

    牧听舟巴不得他麻溜离开,眼不见心不烦,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目送着两人消失在门后的背影,他又等待了些许时间,才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站了起来。

    人界想来灵气稀薄,他此行封印半身修为,原本有十成十的把握不会被人看穿,可邪门的是他竟然连寺门都未曾踏入,就撞见了李修缘。

    倒不如说更邪门的是他身边那个叫郁长留的散仙……

    此人方才躲过他匕首时的身手,还有那双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他所言的一切。

    ——牧听舟前半生,除了裴应淮还未曾遇到过这种人。

    勉强压下心底的杀意,他一边束起长发,一边冷冷地想:先前没杀他,是因为承了他的一份情。

    牧听舟虽然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但也是一个有原则的大魔头。

    不管如何,若不是郁长留前后接住了他两次,恐怕牧听舟现在还在不依不饶着,但就凭他这半身残缺修为,是怎样都没法与李修缘正面对抗的。

    如此一来,他与这个郁长留也算是两清了。

    若是此人之后还会妨碍到自己,那就别他手下的刀剑无眼了。

    牧听舟将长发束起,长呼一口气,拍了拍脸颊。

    他身上的衣袍还是方才那件,看上去并不是特别起眼,却在褪尽伪装后,被那张凌厉又漂亮的面容衬得亮了几分。

    牧听舟走到内院之中,恰巧看见了几个小和尚正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手中的长扫把被扔到了一边。

    在看见他走过来时,有些不好意思地弯腰捡起扫把,朝牧听舟躬了躬身:“小施主。”

    牧听舟微顿。

    小施主?

    他看上去真的有那么年轻吗?

    为首的那个小和尚抿了抿唇,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李住持说了,只要看上去年龄比他小的,都要喊小施主。”

    牧听舟想了想李修缘那副模样,默言了。

    他随意地走到一处木桩下,撩起衣袍,坐在木桩上,他双腿交叠着,只手撑着下巴,眉眼处的淡笑软化了些许五官的锋利,整个人倒是有了几分邻家哥哥的亲近模样。

    看得躲在暗处的李修缘啧啧赞叹,杵了杵身侧的男人,有些幸灾乐祸道:“看看,这笑得,多天真灿烂。”

    他长吁一口气:“简直闭上眼,都能回想出听舟小时候那副乖巧的样子。啧啧,好好的一个孩子,现在成了这副模样,真造孽啊……”

    意识到身侧男人身上传来越来越冰冷的气息,郁长留紧抿着唇线,目光凉薄地落在了李修缘的身上。

    后者自觉封住嘴巴:“我的,我不该这般说他,我的错。”

    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你别这样老是冷着一张脸,我……”有点害怕……

    郁长留冷声打断:“他没变。”

    李修缘:“啊?”

    郁长留身在暗处,那双眼睛却始终紧紧地停留在牧听舟的身上。

    他看着他脸上带着笑,不知是同小和尚说了些什么,眉眼都弯了几分,隐约露出了唇齿间的小虎牙,伸手揉了揉小和尚的脑袋;看着他接过小和尚手中的扫帚,有模有样地教起小和尚该如何忙里偷闲地偷懒……

    这是牧听舟少年时期最擅长的事。

    他又看着他背负在身后的手,悄然使出一小节灵力,驱使着灵力像是一阵风似的将地上散漫的

    落叶全部缓缓堆积到了一起。

    郁长留……应该说是裴应淮,深呼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紧扣在腕骨上的佛珠,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他沉着声,嗓音喑哑道:“他从头彻尾地都没有变。”

    李修缘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渐渐沉默下来,盯看着他们良久,轻轻触了触掌心的那道伤疤,长叹一声,别过脸去了。

    与此同时,一阵长风刮过,绿藤树上簌簌又落下了几片绿叶,恰好有一片落在了牧听舟的肩头上。

    他偏过头,伸手将那片绿叶随意地捏在指尖把玩着。

    随后,便听见了小和尚颇有些激动的声音,他像是刻意压低了声线不敢让别人听见。

    “施主说的是檀若寺那棵万年苍青柳藤吧!那棵树百年不衰,万年方可结出一颗果子。”

    “现在就位于云衔山的南面最高的那座山峰上呢。”

    他为谁而来

    第三十三章

    小和尚磨磨蹭蹭又将地上方才落下的落叶清理干净后, 才恍然想起来,李住持好像不允许他将这件事告诉外人。

    他回过头:“施主,您问这个……”

    身后的树桩上却早已空无一人, 仅留下了一地早就被人收拾干净的落叶堆。

    另一边, 李修缘见状走了上去, 小和尚忙低下脑袋,不吭声了。

    李修缘问:“方才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小和尚老老实实地将方才的对话都重复了一遍,语毕,怯生生地望了李修缘一眼:“住持, 对不起……”

    李修缘摆了摆手,道:“无事,他……是同我们一起的。”

    应该吧。

    他瞅了一眼郁长留。

    郁长留眸色渐深,沉声问:“苍青柳藤的位置在哪?”

    李修缘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 猛地瞪大眼睛:“他的目的难道是龙涎佛果,可那不是已经……”

    “……”郁长留摇摇头,“我不知。”

    他想到先前的无上枝,再加上这一次的龙涎佛果, 心底浮现出一抹异样。

    若不是郁长留心知肚明牧听舟现在对他还心怀提防, 再加上两人离别前大吵了一架, 他都要产生牧听舟是为他寻找药材才来到这里的错觉了。

    长风吹响檐下的铃铛,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 山顶的暮色绚烂夺目,霞光从天际的尽头缓缓落下,夹杂着几缕从寺院中传来的檀香

    李修缘原先匆忙的脚步微顿,还未踏入内院中, 就闻见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味。

    他闻出了这是什么,双眼骤然亮起, 随即快步踏入其中。

    寺院内,苍树之下,摆着一张用树墩制作的简陋桌案,头顶的绿叶簌簌落下,飘在了树下懒散躺着的青年身上,弧线锋锐的轮廓被霞光映照得柔和了几分。

    在那张简陋的桌案上,摆放了一坛古朴的酒坛,先前闻见的阵阵香气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听到了脚步声,牧听舟终于掀开眼皮,懒懒散散地开口:“终于来了?”

    在目光挪向了紧随其后的郁长留时,这才微敛神色,似笑非笑道:“我先前以为你会将郁大师给安顿下来,倒是没想到这一去,又是两个人一并回来了。”

    李修缘向来脸皮厚,嘿嘿一笑:“檀若寺没有什么多余的空房,方才我去看了下,余下仅剩的也只有一间房了。”

    “你晚上要同长留挤一挤吗?”他问,“屋里有两张床……”

    “……”牧听舟已经懒得吐槽檀若寺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是如何养出了这么一个吝啬的人,但为何偌大的寺院里能只剩下一间房了?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停留在郁长留的身上,只觉得一阵烦躁。

    到时候干脆把这臭和尚打晕再出去好了。

    他原先的计划是趁机将李修缘灌醉,再偷摸着夜半行动,如此看来并不会那么顺畅了。

    牧听舟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抬手在面前的酒杯中盛满,举杯递到了李修缘的手上。

    “李……师兄,那么长时间没见,还没来得及同你好好叙叙旧呢。”

    李修缘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但还是顺应着接过酒杯,指腹摩挲着杯壁,像是在探究了什么。

    “嗨,那都是好久之前的陈年往事了,如今不提也罢。”

    “你过得如何?”

    “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更合适些,李师兄这段时日来,过得怎样?佛道与剑道相比,哪个更难一些?”牧听舟笑着,抓起另一个空杯,当着李修缘的面为自己斟满,而后举杯一饮而尽,“说起来,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的,还未来得及向师兄好好道一声歉。”

    见状,李修缘也放下心来,听到他提及从前,干脆盘膝坐下,接过酒杯,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要我说,应该还得是剑道吧。”李修缘扯开唇角笑了下,又像是在自嘲一般,“剑道的路,实在是太难走了,我不行。”

    李修缘虽为佛修,但是半道出家,身上属于剑修的那股锋锐气息还没有完全褪去,模样看上去妥妥的一个酒肉和尚。

    牧听舟不知从哪听说了他这嗜酒如命的喜好,提前备好了几坛“应春”放在了储物戒里。

    纤长的鸦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思绪,牧听舟着实有些没想到,明明已经暴露了身份,李修缘竟还能这般毫无戒备的喝下了他准备的东西。

    李修缘清心寡淡了太长时间,如今一碰到酒,恨不得直接抱着酒坛喝了起来。

    “好酒!”他咂嘴赞叹,眼睛都在发亮,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

    不知不觉一坛酒杯干完了一半。

    牧听舟倚在树干边,眸中染上几分微醺,眼睑稍稍地耷拉着,沉默不语,垂眸望着手中的杯盏。

    那双薄薄的唇瓣被酒色晕得分外红润,眼神中带着些许迷离。

    直到察觉到身侧隐隐投来了一抹视线,牧听舟才眯着双眼,顺着那道视线望了过去。

    郁长留只身一人,坐在树旁,静静地望着他。

    不知是不是在“应春”酒气熏染下,牧听舟忽然觉得这双眸,有种好熟悉的感觉。

    像是在很久之前,就曾见到过。

    酒气连带着其中的药性,即便牧听舟先前吃了一粒解酒丸,如今的脑袋还是有一瞬间的卡壳。

    也正是这一瞬间的凝滞,身体就比脑袋里想得更要快一步。

    他将酒杯放置在桌案上,全然不顾身侧已经要昏死过去的李修缘,蹭着身下的落叶,坐到了郁长留的身旁。

    他看着那和尚像是也有些惊到了,眼睛微微睁大。

    牧听舟蹭到了他的身边,鼻尖顿时闻到了一股非常清冽的味道,和他在山门前被接住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不讨厌这个味道。

    和裴应淮身上的味道有点像。

    他脑袋有些晕乎,为了打消李修缘的戒备心,自己也喝了不少,有的时候被辣得直皱眉也只能往肚里咽。

    鼻尖萦绕着这股气息,牧听舟深呼吸一口气,脸颊被酒气熏得红晕一片,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郁长留。

    然后,倏然地,伸出修长的指尖,碰了碰郁长留垂在身侧手背。

    确实没有那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牧听舟心底抓耳挠腮的好奇,干脆直接仰头问了出来:“为什么?”

    郁长留垂眸,看着他,轻声问:“什么为什么?”

    牧听舟又戳了戳他的手臂,细细地感受了一下:“没有那种讨厌的感觉。”

    “……但是李修缘就有。”

    他哪怕是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郁长留却莫名地听懂了。

    藏匿在高领背后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印证了他内心陡然冒出的那抹私念,腕骨上那串刻着古老梵文的佛珠咔嚓咔嚓地收紧,传来的钝痛感像是小锤子一般无时无刻不警醒着他。

    不行。

    牧听舟瞬间捕捉到了佛珠的声响,像是警觉的猫猫一样直起身子:“什么声音?”

    有人来抓他了?!

    郁长留心底一阵柔软,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像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微微扬起唇角。

    “没事。”

    那一缕缕丝绸般的银发垂在牧听舟的肩侧,郁长留眸色渐深,悄无声息地捻起一缕缠绕在了指尖。

    酒香醉人,带着丝丝入骨的凉意夜风,吹得树叶摩擦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牧听舟脑袋难得被吹得有那么一丝清醒,艰难地驱使着体内所剩无几的灵气将剩余的酒意给净化了干净。

    直到这种不受控制的醉人感慢慢消退了之后,他才微瞌上双眸,嘴里溢出一丝沉吟。

    然后——后知后觉地才察觉到身侧有人。

    顿时,警钟敲响!

    牧听舟猝然睁眼,支棱起身子,脑后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

    牧听舟回头望去,就见郁长留的指尖上缠绕着几根银色的发丝。

    郁长留显然也没有意识到他能鲤鱼打挺地这么快,一时间也有些愣住了。

    “你——”

    原先还有些模糊的记忆像是被一双手渐渐剥开,牧听舟脸上一阵红一阵黑,在回想到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之后,羞愤地差点直接挖个洞钻进去。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浸了水的眸子气得仿佛是要燃烧起来一样。

    牧听舟紧抿着唇瓣,内心涌出了抑制不住的杀意,恨不得就在此地直接将面前这人的脑袋砍掉。

    但他最终还是定了定神,回过头瞥了眼睡死过去的李修缘,稍稍退后了一步。

    他冷冷地想,现在还不是时候。

    只要等到他拿到龙涎佛果,再把他杀掉也不迟。

    全都是裴应淮的错,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出那么大的洋相!

    牧听舟恨不得现在就冲回幽冥把裴应淮拎出来出出气——可惜不行。

    凉丝丝的夜风给他吹得清醒了不少,他站在不远处,目光冷然先是扫过躺尸一般的李修缘,再然后,便是郁长留了。

    郁长留仓皇之间还捏着那几缕长发,站起身刚想解释什么,上前两步,却发现脚下陡然升起一圈光晕。

    赫然是牧听舟方才设下的结界。

    他听见牧听舟慢悠悠地道:“我暂时不杀你。”

    “但若是我回来有第二个人知道了方才的事情……”牧听舟阴沉着脸,压低声线,听上去极为唬人。

    设下了一圈阵法,确保面前这人逃不出去后,他才慢腾腾地转过身。

    而后,一跃而起,惊起地上阵阵尘埃,扑了李修缘一脸。

    郁长留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良久后才叹了口气,盘膝坐下了。

    他指尖沾了点滴酒水,顺应着地上的那道阵法,又随意地添了几笔后,围绕在两人周遭的那处结界哗啦地一下,像是蛛丝网般的镜子被破开了。

    ——牧听舟那半吊子画阵法的水平都是他一手教的,这种简易的困笼阵自然也是知道解法。

    云衔山南山峰上的那棵苍青柳藤……

    郁长留微蹙着眉,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跟上。

    而另一边,牧听舟足下生风,没有一会时间便抵达了南山之上。

    封印半身修为的感觉并不好受,强行催动经脉中的灵气,有种尖锐的疼痛感。

    他咬着舌尖将痛意压下,目光直直地望向了山峰上那棵最夺目粗壮的青藤树。

    那棵青藤树经历了半年的风吹日晒,依旧慢慢悠悠地,像是个驻足于天地间笔直又粗壮的巨塔。

    分明枝干那般硬挺,扶摇直上,偏偏垂落的细枝被夜风捎带着柔软的飘拂,稀疏而错落的交织着。

    牧听舟身形轻巧地落在苍青柳藤前,被他垂下的绿枝尽数包裹着,遮天蔽日般。

    他不经意间垂下头,在看见了这树干上模糊刻着的字样时,倏然愣住了。

    在粗壮树干的一角,杂乱无章地用尖锐利器刻下了一枚字样。

    即便在岁月长河中被消磨得有些模糊不清,但牧听舟还是第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字样写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延”字。

    妖邪

    第三十四章

    牧听舟蹙眉, 抬手摸上了那处刀痕。

    粗糙的枝干带着一些刺人的尖锐,这处刀痕被深深刻进了树干之中,比起字符, 更像是一处标记, 若是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但牧听舟就莫名地, 不由自主地,第一眼便望向了那处。

    ……

    抽回思绪,似是有些怀念地用指尖摩挲了两下后,牧听舟仰起头, 足尖一点,轻飘飘地飞跃而上,站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他闭上双眼,仔仔细细地驱使着灵气, 顺着每个枝干之间的缝隙找寻着那一抹特殊的气息。

    佛果千年来只结一颗,汇聚整个云衔山的灵气孕养的这一枚果子必定不一般。

    苍青柳藤中枝叶茂密,他搜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处灵气汇聚点,甚至都开始很怀疑是不是自己找错了位置。

    牧听舟啧了一声, 将灵识的范围扩大至了半边山头, 可这夜半时分的荒郊野岭, 连一只野兽都不曾出现留下痕迹。

    周遭静悄悄地一片, 就在他猜测今夜可能要无功而返时, 却倏然察觉到几道陌生的呼吸出现在灵识探测的边缘。

    正是云衔山半山腰的位置!

    牧听舟心神一动,顺着那几道气息探去,毫不意外地发现了一行人隐匿在黑夜之中,正以一种极其刁钻的方式朝他这里行来。

    这几人估计是怕被檀若寺的发现, 竟是直接将包袱背在身上,身子全部挂在悬崖峭壁之上, 一步一步地朝着南山顶而来。他们的脚下即是万丈深渊,哪怕只要踏错一步都有可能掉下去。

    有点意思,若是猜得没错,这群人显然也是冲着龙涎佛果而来的。

    牧听舟探出身子,正准备悄咪咪地躲进一旁的树丛之中。

    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根长箭给打断了动作。

    耳侧呼啸而来的长箭划破夜空,急促的声响震动着耳膜,牧听舟双眸一冷,退身躲过袭来的这一箭。

    他猛然间回头,猩红的双瞳在夜幕下尤为明亮,瞬间便捕捉到藏在另一处山头的一个人影。

    估摸着那人也没想到牧听舟反应速度这般敏锐,身形一愣,反应过来后急忙藏入身侧的巨石之后。

    可惜已经为时已晚。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远,牧听舟脚步微微发力,整个人瞬间便飞跃般窜了出去,绿梢发出震颤,被骤然袭来的力道给撞得摇摆不定。

    轰然一声巨响。

    几乎是眨眼的瞬间,牧听舟衣摆被长风刮得猎猎作响,他目光凝聚于前方,指缝中一抹银光闪过,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噗嗤——

    一道利刃入肉时的闷声响起,赤红色的血液飞溅而出,暗色在刹那间染红了半边石壁。

    重物倒地的声音应声响起,一颗圆形的东西咕噜咕噜地滚了出来。

    牧听舟一脚踩在地面上的一大滩血渍上,甩了甩匕首上沾着的血,瞥了一眼。

    是个半吊子的散仙。

    死之前甚至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般快地就抹了脖子,双眼瞪得极大,手中最后一刻还紧紧地握着自己的那张弓。

    他的身侧不远处还掉落了一枚玉牌,此时正在黑夜之中闪烁着微弱的光点,宛若垂死前的挣扎。

    牧听舟弯腰,将这枚玉牌给捡了起来,才发现是一枚传音牌。

    传音牌先前认了主,牧听舟面露嫌弃的表情,蹲在地上,捏起那人软趴趴的手,沾着血迹在传音牌上摁了一下。

    白光骤然闪现,里面出现了一道急促的声音。

    “喂?师兄?你一切都还好吗?为何我方才看见你混玉牌的灯灭了?!” 里面传来了一个喘息的男声,声音被刮过的长风给吹得支离破碎。

    牧听舟揉了揉耳朵,啪地一下给传音牌关了。

    炸耳朵。

    另一边,面色铁青的男人看着手中戛然而止的传音牌,脸色极差:“快些,恐怕季师兄已经出事了。”

    身侧的几人面面相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用灵气托着全身在浮空行走。

    这样的速度确实快,但也极为耗费灵气。

    几人顺着悬崖峭壁一路向上攀爬,时不时地还得注意周遭的动向,一时间皆是累得气喘吁吁的。

    终于在最后一刻攀爬上了高峰,为首的男人面色涨红,气喘个不停。

    人界的灵气相当稀薄,好在几人前来时都做足了准备,灵气一直保持着一个极为充裕的状态。

    “——哟,这还是熟人呢?”

    就在男人急急忙忙抬起头想要寻找同伴踪迹时,被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给打断了动作,他应声抬头,整个人呼吸一窒。

    柔和的月色顺着树梢之间的缝隙倾洒而下,山顶之上,是近乎遮蔽了半边天际的苍青柳藤。

    而在树下,坐着一个衣袍猎猎的青年,正懒懒散散地支棱着下巴,狭长又漂亮的赤瞳在一片昏暗之中宛若隐迹潜踪的兽类,泛着猩红的色泽。

    乐阳洪死死咬着牙关,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牧、听、舟。”

    “你为何会在这里!!”

    牧听舟眯了眯眼,乐了:“怎么?允许你断岳领主行这般偷鸡摸狗之事,还不允许我堂堂正正地到此地来?”

    “就你?还堂堂正正?”乐阳洪讥讽道,“没想到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李修缘的面前,当真他……”

    身后的一名女修走上前来,打断了他的话,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沉声道,“领主大人,他在激你。”

    乐阳洪深呼吸一口气,慢慢静了下来。身后的女修见状也收回了手,目光直直地望向了牧听舟的位置。

    “久闻幽冥尊主大名,今日一见确实不同凡响。”

    牧听舟掀开眼皮嗤笑一声:“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女修不为所动:“不如尊主,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佛果让给你,我们就此退出。”她挡在乐阳洪的前面,目光带着防备和警惕,“但还请将季师兄还给我们。”

    “啊。”牧听舟问道,“谁?”

    女修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季师兄,若是我猜得没错,他方才与你对上了吧?”

    “噢——”牧听舟恍然道,“是他啊。”

    女修点点头:“对,是……”

    扑通。

    一声重物落地,连带着残留飞溅而出的血液,顺着那股力道溅在了女修的脸侧。

    她的神色瞬间空白,几乎是机械般缓缓低下头,在看见地上那一个圆形的物体时整个瞳孔缩成了针尖般大小。

    “你说的是他?”牧听舟支棱着下巴,笑意晏晏道,声线之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委屈,“方才我一个人好好的,结果他突然放箭袭击我,给我吓得不轻呢。”

    像是道侣之间耳鬓厮磨般柔和,牧听舟道:“下次可不能再这般莽撞啦。”

    一缕月色恰巧落在他身上,衬得那头银色如霜雪般摇曳,微微倾身时露出耳垂下的流苏耳坠,唇角勾起的笑在旁人眼中艶丽又妖邪。

    女修浑身一颤,如至冰窟。

    怪他心太软了

    第三十五章

    月色近乎被这遮天蔽日的苍青柳藤尽数遮掩, 周遭一面昏暗。

    乐阳洪被女修给挡着,在发现身前的人身形陡然一僵后,沉声问:“怎么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地上那颗瞪大双眼死不瞑目的人头时, 整个人也呆住了。

    “这, 难不成是季……”

    被他们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了, 牧听舟脑海中划过一丝异样,终于想起来这个偷袭他的人是谁了。

    这张脸忽地同记忆中那张脸对上了——若他猜得没错,此人正是万鹿山的护山长老之一!

    在牧听舟的记忆里,这位季长老从没同他说过话, 平日见到他也都是阴沉着一张脸,恨不得眼睛翻到天上去。

    当初在听见牧听舟堕魔后,也是整个万鹿山上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要“大义灭亲”的长老。

    怪不得,估计牧听舟先行隐藏在树干之间, 被这位季长老率先发现并且认出后,二话不说便放出了这么一剑。

    完蛋。

    牧听舟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此事坚决不能让裴应淮知道。

    要不然又要开始逼逼叨半天了。

    牧听舟头疼,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不能放这群人走。

    于是他站起身, 有些好笑地问:“什么时候万鹿山都和仙盟的苍蝇勾结在一起了?裴应淮知道这事吗?”

    女修像是堪堪反应过来, 脸色煞白无比, 眸中一闪而过一丝痛心。

    她闭了闭眼, 颤抖着声音在乐阳洪耳边道:“领主大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将您认出。此行拿不到佛果,待到日后暴露了, 我们照样得完蛋。”

    乐阳洪咬着牙,神色中写满了狠戾:“不能放他走。”

    “巧了。”一道语调微扬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几道银色寒光在黑夜里宛若起舞翩跹的蝴蝶,在牧听舟的身后缓缓展开,丝丝缕缕的银线缠绕在他的指尖。

    他扬起一抹微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随着乐阳洪一声令下,身后当即窜出几道黑影,无一例外皆是穿着黑袍蒙着面罩,一副生怕别人看出来这是谁的样子。

    牧听舟食指微蜷,唰唰唰地便驱使着匕首朝那几道黑影袭去。

    匕首与长剑之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几道利刃划过的淡银色痕迹飘浮在空中像是给牧听舟周身镀上了一层无坚不摧的结界,竟一时间无法让人近身。

    几名黑衣人想要躲闪,却还没来得及出声便直接被牧听舟抹了脖子,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乐阳洪心存忌惮,他有些犹豫,低声对着身旁的女修道:“加以防备,不确保他是独身一人来到这里。”

    “这还是在李修缘的地盘上,若是闹得动静太大将他引了过来,对我们来说无异于惹火烧身。”

    “那就在李修缘赶来之前将这魔头解决掉!”女修双眼泛红,深深地望了一眼被丢在不远处孤零零的头颅,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之中,“别忘了,在人界这种灵气魔气稀少的地方,就算是幽冥尊主,想要对抗这么多人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先按兵不动,让我的人先一点点虚弱牧听舟的灵气……”

    女修低声道着,余光瞥见一根银丝划破夜空,直直地朝着他们两人袭来。她瞪大瞳孔,声音戛然而止,银丝缠绕在她的腰间,瞬间将她整个人甩飞了出去。

    轰然一声巨响。

    她沉重地撞在了山石上,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这位大姐,你不会以为靠你这半吊子的人海战术就能打败我吧?”牧听舟勾勾手指,匕首便尽数飞回他的身侧,轻蔑地瞥了眼半天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女修,“说起来,我真的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弱者之间总喜欢抱团取暖。”

    “没有那个能力,就无条件服从不就好了?”

    “裴应淮对你们也不薄吧?”牧听舟唇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神色渐渐淡了下来,攥紧手中匕首,视线直勾勾地盯着防备着的乐阳洪,“他应该,从未亏欠过你们吧?”

    “你,还有你……”

    修长的指尖一个个划过地上尸体,最后停顿落在乐阳洪的身上,堪比死神的警钟。

    “你懂什么!!”乐阳洪情绪失控地打断,“就凭你一个罪孽深重,又肮脏至极的魔修,你他妈的懂些什么?!”

    “魔修早就是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了,他们都是残次品,都是被天道所厌弃的存在,就该被赶尽杀绝!!”乐阳洪死死咬着牙关,眸中隐隐闪过一丝赤色的光,他恶狠狠道,“偏偏,那个人,要和所有人唱反调,甚至还下令立分三界——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做?!”

    “我不过是杀了一个魔修而已,我杀他是因为他该死!是因为天道大人不允许有这么肮脏的东西存于九重天之上!”

    “但裴应淮,他为了一个低贱的魔修竟然将我罢黜,他到底凭什么?!”

    到了最后,乐阳洪几乎都已经是咆哮出声,神色癫狂。

    他深呼吸一口气,忽地笑出声,模样像是十分得意。

    “所以你看,报应这不就已经来了?”他说,“裴应淮,他变成废人了啊。”

    “他的剑骨碎了,金丹没了,那一身修为如今反倒变成了他的重负。”乐阳洪大笑出声,“甚至还成了自己曾经最为维护的师弟的奴隶。”

    “他还剩下什么啊?”

    “他什么都……”

    “——小心!”

    乐阳洪说得起劲,完全没有意识到面前人越来越冷的脸色,直到女修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将他的声音打断,乐阳洪才发现自己的右臂悄然缠上了一根银色的灵线。

    在他骤然变色的神色下,那根银色的灵线毫不犹豫地收紧,束缚,勒在乐阳洪的右臂根部,竟是将他的整条手臂硬生生地从身上撕扯了下来。

    “啊!!!”一声惨痛的叫声从他嘴里发出,血液近乎喷涌着飞溅而出,男人捂着手臂蜷缩起身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牧听舟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冷冷道:“我和裴应淮的事,还容不得你这杂碎来说三道四。”

    “想知道你同他的区别在哪?”他道,“行,我来告诉你。”

    黑靴一脚狠踏在他右肩断截处,牧听舟攥紧手中的银线,面无表情地将人扼制在自己足下,开始同他细数:“他四岁入道即筑基,年少成名,十三岁历练诛杀邪祟,十五岁一人一剑杀破重围,救出次南门一众凡人……十八岁魔祸临头,跨越三层临阶取魔主人头。”

    “没有裴应淮之前,仙盟不过是一个困居在一隅之地的小小势力,你以为是他离不开仙盟?!”

    牧听舟哈了一声:“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了,是你们仙盟根本离不开他!”

    “裴应淮一生清风明月,诛杀的极恶之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又算得上什么东西。”牧听舟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他这一生,唯一做错的只有两件事。”

    “一,当初没有把你这满是异心的叛徒给就地斩杀。”

    “……”牧听舟顿了顿,“二,怪他心软,当初在我转化为魔修的时候将我放走,置于了他现在的处境。”

    乐阳洪眼前一阵发黑,耳旁边嗡嗡作响,只觉得身上的重力如千斤压顶。

    身侧横躺着一众黑衣人的躯体,血液顺着他们身下汇聚在一起,鼻尖充斥的满是铁锈味。

    已经不能再等了。

    女修艰难地撑起地面,倚靠在石壁上喘息。

    哪怕今日他们全部都葬送在这里,也必然要将这个魔头重创!

    “魔头,你转过头来看看,这是什么!”女修哑着嗓子忽地出声,与此同时给躺在地上的乐阳洪使了个眼色。

    牧听舟偏过头微瞥,随后,视线顿住了。

    只见那个女修将手伸进乾坤袋之中,掏出时手腕上缠着金色的丝绸,一枚通体金色的铃铛被她宛若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捏在掌心里。

    看见这枚铃铛后牧听舟眸色瞬间骤沉,周身飞舞的匕首像是顺应了主人倏然暴涨的情绪失控一般,叫嚣着想要刺破女修的喉咙。

    而后,却又似是忌惮一般不约而同地停在了距离女修身前两尺左右的位置。

    牧听舟缓缓收回了脚:“玄音铃。”

    女修惨笑一声:“是,正是那枚可以压制住你的玄音铃——。”

    牧听舟唇角勾起:“看来你们已经决定要造反了,就连盟主之物都敢擅自偷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女修冷冷道,“左右你今日已经是回不去了。”

    “就算李修缘能赶过来,我也认了。”她说,“但只有你,不能活着回去。”

    牧听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当即大笑出声。

    “弱者就是弱者,把一枚破铃铛当做成自己的救命稻草,何其可笑。”

    他足下踏着尸山血海,周身尽是飞舞的刀刃,猩红色的瞳眸猛地一缩:“来!”

    清脆入耳的铃音随着女修注入的灵气响彻天地,如波纹般荡漾开来,扫过牧听舟时,只觉干涸的经脉倏然一滞,连同着飞舞的刀刃一起,灵线像是被人从中间拦腰切断,刀刃如落雪一般簌簌坠落。

    牧听舟速度极快,咽下喉中涌上来的一股血腥味,抬手准确地接住了落下的刀刃。他身形轻盈,踏着坠落的刀柄,冲向了她的方向。

    女修脸色一变,低低地骂了一句:“疯子。”便不再保留,将全身的灵力尽数灌入铃铛之中。

    一股彭渤的气势伴随着铃音荡漾开来,牧听舟早些时候便听闻死在玄音铃底下的魔修不计其数,如今看来确实有两把刷子。

    五脏六腑在这一刻都仿佛绞在了一起,他的唇角溢出一丝血液,猎猎长风带起的银发肆意飘舞。

    他的脸色苍白似鬼,唯有那双赤瞳中燃烧的烈火愈发旺盛。

    骨子里的逆反心理被完全激发,牧听舟毫不示弱,直直地攥着匕首冲上了这一阵激荡的铃音。

    在那一瞬间,前方的铃音俨如一道无法跨越的高山峻岭,狠狠地撞击在这身肉体凡胎之上,骨骼破碎的声音清晰可闻。

    痛楚一直顺着身体传到了神魂之中,在玄音铃强悍的法力下,牧听舟识海之中一阵刺骨钻心的痛。

    女修面露惊喜,看着他横飞出去:“终于……!!”

    ……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呆呆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胸口处已经被另外一股强悍的力道直接贯穿,站在她的胸前看,甚至可以畅通无阻地看见对面的山头。

    女修身体晃晃悠悠地倒下了。

    牧听舟一只匕首插在石壁之中,除却躯体上的疼痛,就是神魂之中那道被玄音铃撞出来的裂缝了。

    他艰难地抬眸,瞥了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女修,在贫瘠的灵脉之中再度榨取了一丝灵力,护住了她的心脉。

    妈的。

    她可不能死了。

    还得……找裴应淮要……补偿呢。

    牧听舟身子摇摇欲坠,双瞳已经涣散了,他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眼前却一片漆黑。

    就连拔出匕首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牧听舟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足尖无意间踢到了一枚匕首,他弯下腰,捡了起来。

    乐阳洪锁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如今见着他又重新站了起来,整个人吓得心胆俱裂。

    “等等!!你听我解释!!我可以解释的!!都是,都是她!我没有……”

    牧听舟耳鸣得什么都听不见,终于,在距离乐阳洪一臂距离时,脚下一软。

    完蛋……

    他心里有些遗憾地想,估计这回又要被萧然骂了。

    清脆的银器落地,乐阳洪满脸鼻涕眼泪,眼睁睁地看着牧听舟就快要倒下。

    下一秒,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的速度极快,伴随一阵清冽的檀香味,将牧听舟一把捞进了怀中。

    他浑然不管牧听舟口鼻中溢出的血液弄脏了那身僧衣,急切地将他抱紧在怀中,低声道:“牧延……舟舟,醒醒。”

    在看见牧听舟倒下的那一瞬间,郁长留浑身的血液冻结成冰。

    他的脸紧紧贴在牧听舟的脸侧,感受着他微弱地几乎要消失的呼吸声,大掌搭在他的后背不断输入纯净的灵气。

    牧听舟的身子出奇的冷,冷得快要将郁长留浑身发抖,难得失了方寸,不断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事,没事的,静心,调息。”

    牧听舟将脸埋进来人的怀中,闻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

    他眸光毫无聚焦,颤抖着手攥紧了来人的衣角,唇瓣颤动呢喃着:“师兄——”

    郁长留掌心蹭掉他唇角的血渍:“师兄在,师兄现在带你回去。”

    却见青年双眼黯淡无神,带着些不易察觉地哽咽,无声地重复着一句话。

    “师兄……我没有杀他们。”

    善意

    第三十六章

    痛。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痛的。

    身体上带来的痛感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计, 最难熬的那种深入骨髓宛如尖针一般细细密密的刺痛感。

    牧听舟有些小看了玄音铃带来的后遗症。

    ——看来往后得找个机会把这个破铃铛给毁了。

    他身体躺在床榻上无法动弹,神识竟然还可以恍恍惚惚地思索着该如何从乐阳洪手上夺得铃铛。

    鼻尖倏然传来了一阵似曾相识的檀香味,他感觉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 随即一碗散发着浓厚气味的苦汤药被递到了嘴边。

    牧听舟眉头不可抑制地皱了起来, 打心底地排斥这个味道。

    这个人的掌心贴着他的后背, 顺毛似地捋了捋。

    这个动作仿佛是被刻在了骨子里,又像是被捋顺毛后的条件反射,牧听舟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唇瓣。浓厚气味的苦汤药顺着咽喉滚入胃中,他瞬间感觉到自己的经脉舒张着吸收其中的药性。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愣住了。

    因为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人这般轻柔地对他,最后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

    再后来,他就会渐渐排斥外界一些突如其来的温柔, 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巨大的茧中。

    虽然药性被他吸收,但嘴里的苦汤药味挥之不去,正准备发出无声抗议的他忽地嘴里被塞入一个甜腻腻的蜜饯。

    蜜饯含在嘴巴里,丝丝甜意入骨, 甚至他都产生了一种连神魂上的破损都被一一修复的感觉。

    牧听舟短暂地清醒了些许, 但身上的伤依旧未能痊愈, 喝完药之后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应淮端着汤碗, 站起身, 恰好看见屋外倚着一个胡子拉碴穿着草鞋的男人。

    李修缘饶有兴趣地瞅了眼屋内,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整个三界上下能把养魂丹当糖丸磕的,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裴应淮神色不改,给牧听舟掖了掖被褥后, 轻轻地带上了门。

    屋外,他语调淡淡地问:“人呢?”

    李修缘啧了一声:“都被你折磨成那个样子, 你觉得那两人还有的活?”

    裴应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李修缘顿时噤声,老老实实地回答:“牢里关着呢,用灵液吊着命,现在还不至于死。”

    语毕,他瞅了眼裴应淮的脸色,心想,之后可能就说不定了。

    李修缘干脆道:“要去看看吗?”

    “不。”裴应淮惜字如金。

    他径直走向了膳房中,先前无人问津尘埃漫天飞的膳房中如今焕然一新,锅中不断熬煮着浓稠的汤药,漂浮在半空中的并不是腾腾雾气,竟是一缕缕化为实形的灵气。

    在九重天上若是想要灵气凝聚为实不会很复杂,但这里是人界,灵气稀少得可怜,竟然还能汇聚如此浓厚的实形……

    李修缘神色微敛,眸光落向了一旁桌案上横平竖直地躺着几块朴素的紫檀木盒的残骸。

    木盒之外包裹着层层阵法与结界,此刻却被人用暴力拆解成碎片状,强行将里面的物什给取了出来。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现在想要如何?”

    “……”

    裴应淮垂着眸,漫不经心地回答:“那就先将他们的神魂分开吧。”

    “既然相当阴沟里的老鼠,那就正好,分出几瓣神魂在老鼠上也会很乐意的。”

    李修缘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得一阵热血沸腾。

    可就在他正准备跃跃欲试冲去地牢将人分解时,冷不丁地又听见裴应淮道了一句:“魔主又出现了。”

    “我怀疑乐阳洪背后有人指使。”裴应淮轻嗤出声,“毕竟以他的脑袋,想要混进幽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修缘的笑僵在了脸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你说啥?”

    “当年,当年牧延师弟不是——!”

    “嗯。”裴应淮道,“舟舟当年年幼,下手稳不住分寸是难免。”

    他手中盛着一碗汤药,轻轻地将热气吹散:“那就再杀一遍好了。”

    李修缘没由来地心底一阵发冷,他有着愣怔地看着裴应淮,出声开口:“聿珩,你……”

    他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裴应淮腕骨上的那串佛珠不见了。

    裴应淮倏然出声打断:“那就劳烦你去一趟地牢了。”

    随即也不去看他的表情,端着药汤与之擦肩而过。

    独留李修缘苦着脸杵在原地,半晌后没法子了才长叹一口气,揉了揉杂乱无章的脑袋,朝着地牢走去了——

    裴应淮回来的时候,牧听舟已经醒了。

    他肩上披着干净清爽的长袍,坐在床榻上,目光遥遥顺着窗沿的缝隙落向了远方。

    柔顺的银发乖巧地搭在肩后,凌厉又精致的面容上还带着大病未愈的苍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若一只易碎的蝴蝶。

    这只易碎的蝴蝶在看见进来的人后,一开口便哗啦碎了一地。

    “让你进来了?檀若寺的臭和尚是连门都不会敲了?”牧听舟一开口便是明嘲暗讽一通。

    裴应淮身形微顿,不冷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浑身的尖刺,将汤碗放在一旁:“趁热喝。”

    牧听舟咧了咧唇角,想都不想讥讽道:“谁知道你们这群佛修安了什么好心,能来救我?”

    “说吧,九重天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总不能是李修缘突然善心大发,丢弃那一地九重天的道修不管不顾,跑过来救我一个魔头吧?”

    砰地一声。

    裴应淮将手中的碗搁置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沉响,他目色微沉,直直地望向牧听舟,声音冷冽:“既然知道是一众人,在寡不敌手的情况下,师父有没有教过你遇事切记勿要逞能?”

    “……”

    牧听舟被训得一下子懵了,随即反应过来想要反驳,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反驳。

    他只能也冷冷地回击:“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谁?”

    刚开口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

    他始终迷迷糊糊地记得,在最后一刻是有一个人将自己救了起来,身上有一股让人莫名宁静的味道。

    当时李修缘早就被他灌醉倒地不醒,那剩下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先前的两句不过是想要诈一诈他,牧听舟始终不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因为一壶酒就与李修缘和解——这两人一定是在其中打什么别的主意。

    但哪曾想,这个叫郁长留的竟然真的生气了。

    他在气什么?

    牧听舟莫名其妙,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原以为眼前这人即将暴露,牧听舟不由得提起了心——但他灵脉空空,就连匕首都摸不出来了。

    谁知郁长留看了他半晌,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你在此先歇息吧,想走便走,无人会拦你。”

    在牧听舟呆愣的这段时间里,郁长留退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临走前还又添了一句:“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唤我就好。”

    “……?”

    牧听舟的目光缓缓移向桌案上的那碗汤药,里面正散发着浓浓的异味,但隐约也透露着一股清草药的味道。

    外袍顺着他姿势的力道滑了下来,牧听舟指尖蜷缩着攥着长袍,赤足站在地上,恍惚间才发现周遭的环境。

    小屋之中被收拾得极为整洁,桌案连同家具一起被擦拭得整洁无比,宛同崭新的一样。足下踏着的木质地板也被率先细心地用灵力暖热,踩在脚下并不会有刺人或是冰凉的感觉。

    被褥被晒得暖洋洋的,埋进去都有种软乎乎的感觉。

    或许他表面功夫能做足了戏,但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牧听舟第一次开始怀疑真的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就将人救下,又毫不吝啬给他这些重金难寻的珍贵草药吗?

    牧听舟有些茫然,伸出指尖点了两滴汤药沾进嘴里。

    结果苦得眉头都皱起来了。

    ——但意外的,这股汤药有很好地被他受损的灵脉给吸收。

    他垂下手臂,沉默了良久,而后披着外袍,推开了内屋的门。

    门外并没有看见旁人,只有一名小和尚正清扫着地上的落叶,见他四顾茫然地走了出来,匆忙上前:“这位施主,你还不能下床。”

    “李住持说了,你现在必须得在床榻上好好静养才行。”

    小和尚慌慌张张地想要挡住他的去路,嘴里嘀嘀咕咕着:“快回去躺下快回去躺下。”

    “你……不怕我。”牧听舟歪着脑袋疑惑道,他指了指自己银色的长发,“还是说你不认识我?”

    小和尚也蒙了:“我同你曾在树下道过话,施主已经不记得了吗?”

    他又补充了一句:“施主还曾帮过我清扫落叶。”

    是没错,但那是……

    牧听舟一时噎住,憋了半晌只憋出来一句话:“你们凡间的人还真是自来熟。”

    小和尚笑得眉眼弯弯:“只是施主与我们有缘分罢了。”

    他边扫着地,边道:“其实,住持先前同我们提起过施主。”

    “李修缘?”牧听舟问,“他提我干什么?”

    小和尚连忙摆手:“不过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住持那时刚到檀若寺里,我还是个不记事的孩子,只能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

    牧听舟眯了眯眼,状似威胁地挥了挥拳头:“给我实话实说。”

    小和尚吓得缩了缩下巴,老老实实道:“他说,他也有个同他差不多年级的师弟,只不过是个认死理的小孩,性子特别倔,好像……好像说了什么十只狗狗都拉不回来。”

    “……”牧听舟无言道,“是十头牛吧。”

    小和尚:“诶对对对!”

    牧听舟磨了磨后槽牙:“然后呢?”

    “然后,住持便说,他临别之前还未曾与那小孩道过别,但下一次见却不知是何年之后了。”

    “他给佛祖许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他一世安好无忧。”

    小和尚嗓音轻缓地道:“因为很多事情,一开始本就不是他的错。”

    一个吻

    第三十七章

    牧听舟没有和任何人说, 似是一阵风般离开了。

    他最后也没有喝桌上的那碗汤药,却给小和尚留了一封口信。

    小和尚悄咪咪地拉了拉李修缘的衣袖,附在他耳侧悄然说了什么。

    李修缘蓦地笑了:“他真的这样说的?”

    小和尚点点头。

    “嘘。”李修缘竖起食指停在唇边, “这事你知我知, 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特别是裴应淮。

    小和尚又点点头, 继续道:“施主还说,他临走之前把您的那尊长生玉当成饯别礼带走了。”

    李修缘:“……”

    李修缘咬牙切齿:“行——”-

    牧听舟回到朱颜殿后,有种恍如昨世的错觉。

    他身上还披着那个佛修的外袍,随意地搭在一旁, 身体一软,瘫在了床榻上。

    不知不觉便合起了双眼,神魂上的伤虽然被郁长留用灵药修补得差不多了,但总归是不如从前。

    也不知道神魂连接着的另一边会不会受到影响……

    这般思索着, 牧听舟将脸埋入了柔软的被褥中,长叹一口气。

    长生玉已经到手了,下一步就应该想着该如何交到裴应淮的手上了。

    好烦。

    裴应淮最近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牧听舟思绪一片混乱,脑袋里的东西像是卡壳了般无法运转, 迷迷瞪瞪之间听见了内殿的门被拉开的声响。

    他偏过头, 挣扎着睁开眼睛, 想要看清来人, 被横来的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好好休息一会。”

    牧听舟轻哼一声, 任由着自己枕在来人的掌心上,翻过身子,又一副对他爱答不理的模样。

    他悄然攥紧手中的长生玉,没有将之透露出半分。

    睡意再度袭来, 牧听舟身侧终于有了一道熟悉的气息,睡得格外安稳。

    ========

    梦里的场景格外熟悉, 牧听舟站定下来后才发现,万鹿山的山门高高地伫立在眼前。

    他微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正醒着。

    正想着上前一步,脚下倏地一空,牧听舟心猛地一颤。

    紧接着,却坠落在了一个柔韧的软塌之上。

    身下的触感将他拉回了神,牧听舟还没来得及回神警惕,后背俨然间撞上了一堵肉墙,与此同时一双大手环在了他的腰间。

    “回来了?”

    头顶传来了一道轻笑声,牧听舟猛地瞪大眼睛,条件反射地想要挣脱开来,男人轻啧一声,蹭了蹭他的耳廓:“动什么?让我抱一下。”

    牧听舟:“……”

    他头发都快要炸毛了,整个人僵得像是石块一般,机械地回过头,声音颤抖:“你,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例行抱抱啊。”裴应淮疑惑道。

    牧听舟被他困在怀中,瞬间鸡皮疙瘩冒起,他像是受了惊的兔子般挣脱开来,“等等,裴应淮……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谁知被这么一凶,裴应淮的脸上竟有些委屈,他伸手还想要凑上前,却被牧听舟毫不留情地拍开:“你,你先别靠近我!”

    床榻不大,被身形高大的男人一占,牧听舟只能挤在墙角的一隅之地,眸光警惕地盯着他:“我警告你,你别过来,否则我就……”

    “否则你就?”裴应淮叹息一口气,“舟舟,怎么连威胁人都不会?”

    大掌一把扣在牧听舟露出的白皙脚踝上,以一种不容逃脱的强势力道带近了两人的距离。

    “乖一点。”裴应淮的声音异常喑哑,漆黑的瞳眸中隐隐泛着赤色的光,像是要将面前的青年深深地印刻进骨子里。

    “我,我乖一点。”牧听舟脑子晕乎乎的,完全弄不清楚线下的状况,又一时间被裴应淮的反应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极其荒谬,“那你也冷静一些,我们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行。”裴应淮倏地笑了,放开了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榻上,“那舟舟要不要来同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去故意挑衅一个三阶魔兽的事情?”

    牧听舟一被放开瞬间窜出老远的距离,紧接着就听见了这句问话,一时间对不上话题:“什么?”

    三阶魔兽?

    什么三阶魔兽?

    那种东西难道不是他弹弹手指就能……

    牧听舟像是忽地想到了什么,猛地怔住了。

    这里难道是——

    他一个激灵,翻身下床,一把掀开窗户的布帘朝外看去,刺目的白光瞬间照了进来,牧听舟一时间竟有些睁不开眼。

    身后传来了一声叹息,大掌附在了他的双眼之上,带着些许责备的声音响起:“怎么这般莽撞,你都已经三日未见过阳光了。”

    牧听舟没有接话。

    在方才掀开窗帘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了外界的世界被一团浓厚的白雾所覆盖,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不同于万鹿山的碧绿青松,在这团白雾包裹着的背后,是一个个锋芒毕露的冰山尖角,被白雾所吞没,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倒影。

    ——这里分明不是什么梦境,而是裴应淮的识海!

    而他方才所说的三阶魔兽,应当就是两人从前在万鹿山时所经历过的。

    牧听舟又茫然了。

    可当时,裴应淮根本没有这些举动啊。

    ……那这些,又是什么呢?

    他唇瓣微张,呆呆地被裴应淮带着回到了床榻上,凝滞的脑袋终于分出一丝分神来想该如何是好。

    却又听男人失笑:“我还没开始问责呢,怎么就一副这种表情了?”

    “既然都知道危险了,为什么还要一个人去探三阶魔兽的巢穴呢?”

    看见裴应淮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熟悉的记忆陡然浮现,甚至连牧听舟自己都有些惊异他还能记得那般清晰。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来着?

    他说:“我没有错,我明明一个人就可以。”

    裴应淮当时又是怎么回的呢——他像是被牧听舟气急了,冷冷了看了他很长时间,随后推门而去。

    可牧听舟忘了,先前那么多没有按照常理出牌的,这一次谁说就一定会呢?

    只见裴应淮站定在原地半晌,而后像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轻叹一口气,上前两步。

    高大的身影尽数将牧听舟笼罩,牧听舟缓缓睁大了眼睛,被揽进了微凉的怀抱中,舒缓的力道顺着他的后背。

    裴应淮道:“师兄当然知道舟舟一个人可以,舟舟向来不需要别人多操心。”

    “那舟舟有没有想过,师兄担不担心呢?”他语调循循善诱,带着一点诱哄在其中,“舟舟有没有见过,师兄回来之后看见舟舟受了伤是什么感受?”

    牧听舟听着他这种像是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莫名感到有些羞耻,伸手推了推他,发现推不动,只好作罢。

    这是在裴应淮的识海之中,牧听舟哪怕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破局,只能被迫遵循着他的想法和意愿来。

    牧听舟心如死灰,干巴巴道:“噢,是我的不对。”

    “那你说说,错在哪了。”裴应淮在指尖把玩着他垂下的一缕银发,问。

    错在没有第一时间给你个狗比干死。

    牧听舟面无表情地想,他说:“错在不该让你们担心了。”

    裴应淮又低低地笑了,牧听舟从来不知道他这么能笑,冷冷问道:“笑什么?”

    “错了。”裴应淮摇摇头,点了点牧听舟的胸口处,“那些都是次要的。”

    “舟舟,永远都不要为别人而活。”

    “师兄并不会担心你受伤,而是担心你在明知道要受伤的情况下还要硬撑着顶在前面。”

    “舟舟,没有什么事情是比你自己还要重要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行。”

    裴应淮的黑瞳中此刻清晰地倒映出牧听舟的身影,偌大的世界好似只剩下了他小小一人。

    他轻轻地道:“只有你——”

    牧听舟恍惚回神,忽地觉得心脏跳动如擂鼓,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拂上胸口的位置,无意间与裴应淮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

    触电般的酥麻感从接触点蔓延开来,牧听舟指尖痉挛地蜷缩,一种失控的感觉陡升而起。

    “行了!”牧听舟甚至有些不太敢看他,鸦睫扑闪着别开了目光,“我知道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提及也没有意义了!”

    “大不了下次我注意点,注意点还不行吗?!”他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别再突然冒出来这么恶心兮兮的话了。”

    裴应淮一边替他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一边问:“那我们这算是叙旧结束了?”

    “结束了结束了。”牧听舟胡乱点头。

    两人的距离本就很近,近在咫尺的呼吸相互交错着,牧听舟不自在地垂着视线,双手挡在身前想要阻止男人进一步的逼近。

    太过于侵略性的气息让他浑身不自在,终于实在是忍不住了,牧听舟瞪着眼睛抬起头:“裴应淮,你有完没完?!”

    也正是这冷不丁抬起头的功夫,张合的唇瓣轻轻扫过另一半柔软,蜻蜓点水般的触感让牧听舟猛地一顿,不可置信地回望着他。

    与此同时,裴应淮眸色骤然一暗,牧听舟隐约听见了有什么东西被扯断后发出了脆弱不堪的声音。

    紧接着,面前的男人俯下身,覆唇而上。

    牧听舟呆呆地站在原地。

    裴应淮的动作很轻柔,身上的气息却格外强势,捎带着一股非常好闻的清冽气息。

    牧听舟的身体一时间发软,半边重量都是支撑在裴应淮的身上,被迫承受着疾风暴雨般袭来的吻。

    眼尾晕开一抹红晕,银发与黑发在不知何时缠绵交织在了一起,衬得青年的面容白皙,昳丽又漂亮。

    直到他的唇中无意间流露出一丝呜咽般的呻、吟,牧听舟这才恍然惊醒,猛地一把推开他,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你他妈——”

    牧听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因为眸光中浸着水意莫名有些勾人。

    他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怒又是惊,气得恨不得现在就将裴应淮的脑袋给砍下来当球踢!

    可偏偏在那剧烈碰撞的心跳声中,唯独没有一丁点排斥的感觉。

    玩得这么花?

    第三十八章

    裴应淮的手掌附在牧听舟的脖颈后, 即使被推开也只是些许的距离。

    他似是安慰地捏了捏,垂着眸,眼中带笑:“害怕了?”

    “舟舟, 这是每个道侣之间都会做的事情。”裴应淮平静地道, “我们也会。”

    牧听舟:“……”

    他瞪着眼睛:“你在自作多情什么?!谁跟你是道侣了?”

    裴应淮唇角微撇, 这副表情莫名让牧听舟想到了被人抛弃的犬类,他心下蓦地一紧,嘴上还是毫不留情嘀咕:“我才不是断袖。”

    这副模样又与硬撑着说他可以时有什么区别。

    裴应淮眼眸深处带着笑意,缓缓开口:“那先前我们在师父面前立下的道侣誓言已经不作数了吗?”

    牧听舟:“当然不作数……”

    他骤然扬高音调, “你说什么?!”

    “师父他竟然知道了……?不对,师父竟然没有打断我的腿?啊也不对,师父竟然还活着?”

    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成功地将裴应淮再次逗笑了,他唇角微扬, 抬起手,稍稍整理了一下牧听舟有些凌乱的鬓角,露出了耳垂下挂着的那缕银珠耳坠。

    而后像是发现了什么,裴应淮微愣。

    “阵法没了怎么也没同我说?”他漫不经心地抬手, 拂过耳垂下的那颗银珠, 磅礴的灵力顺着指尖传递到了银珠之上。

    牧听舟感觉耳朵微烫, 偏过头瞥了眼身旁人垂眸的模样, 倒是站着没动了。

    几息过后, 一道强劲的护身阵法陡然升起,附在了银珠之上。

    “这一道阵法可以免除洞虚期修士的强力一击,舟舟要不要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裴应淮问。

    原本被尘封的记忆被迫再度打开, 牧听舟顺着他的话往下想,倏地回忆起在先前的幻境里裴应淮拎着剑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击。

    当时的他听见了一声非常清晰的破碎声, 想必便是阵法破碎的声音吧。

    “……”他淡了神色,微拂开裴应淮的桎梏。

    “不想说也罢。”裴应淮见他这副拒绝谈论此事的模样,也不逼问,“只要保护好自己便好。”

    牧听舟冷着脸不想作答,下一秒,发觉脸颊被轻轻地捏了捏。

    登时捂着脸颊转过头:“你……?!”

    却忽然看见裴应淮的身影像是波纹般扭曲了一瞬,他的声音也变得渐疏渐远:“不要生气了,是师兄的错,嗯?”

    在那一瞬,牧听舟好似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极为复杂的情愫。

    夹杂着眷恋,怀念,歉意……还有一点点他看不懂的意味。

    牧听舟怔愣瞬间,想要再追问,却发现伴随着他身影的扭曲,周遭的一切环境也一并扭曲了起来,被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雾,看不清虚实。

    他眼前一暗,酩酊之中睁开双眸,缓了好一会才认出了这是哪里。

    是裴应淮的内院。

    ……他脑袋里的思绪混杂在一起,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睡着的地方根本不是这里。

    牧听舟在床榻上缓了好一会,躯体上的酸痛酥麻感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是幻觉,神识当中的记忆不断浮现在眼前,搅得牧听舟额角直跳。

    轰——

    脆弱的床榻被他一拳轰塌,牧听舟支棱起来,手中攥着外袍披在身上,洁白圆润的脚趾不断蜷缩着,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被气得浑身颤抖。

    左护法听见动静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他心底直哀嚎自己运气不好,弯下腰:“尊,尊上,有何吩咐?”

    牧听舟冷冰冰道:“裴应淮呢?”

    左护法如实回答:“为您煎药去了……”

    牧听舟:“让他立刻,马上,给我滚过来!”

    正是这时,内院的门被拉开了。

    裴应淮手中端着药汤走了进来,恰巧看见了他发怒的这一幕,顿了顿,走上前去。

    左护法见罪魁祸首来了,节节告退,内院中又重新恢复了一片死静。

    牧听舟目光森寒,虚虚地落在前方,就是不看他,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裴应淮无声地叹了口气,问道:“发生了什么这么生气?”

    他还问?

    他还有脸问?!

    牧听舟那大少爷脾气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一想到梦里两人……就气得要命,左顾右盼了半天,视线一顿,伸出右脚猛地踢翻了一旁的桌案。

    连带着上面的方才煮好的汤药,一并撒了一地。

    光洁纤细的小腿晃荡着暴露在外,牧听舟发泄完登时心情舒畅不少,一股粘稠的触感落在小腿上,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先前的汤药溅了不少在腿上。

    抬头去望裴应淮时,却发现他眸色深沉,紧抿着唇瓣,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的右腿上。

    生气了生气了。

    牧听舟心中一喜,郁气又散了不少。

    “过来。”他冷冰冰地盯着他。

    在裴应淮上前两步后,倏然袭来一股威压将他的身子压得微弯,他心念一动,顺势单膝跪在了牧听舟的面前。

    那双沾着点滴汤药的右足踩在了他的膝盖处,散发着清幽香气的汤药被蹭在了裴应淮的衣袍之上,素白的道袍上登时出现一抹刺目的褐色。

    裴应淮抬手握住,才发现他的脚踝非常纤细,几乎只手便可以掌握。

    他抬头,面前的青年高傲地昂着头,眼中含带着明目张胆的得色,像是自以为驯化了猛兽的捕手,却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的阴影之中。

    牧听舟言简意赅道:“擦干净。”

    裴应淮握着他的脚踝,正想站起身去拿布巾,牧听舟腿部微微施力,将他压制在了原地。

    “跪在这里,就用你的衣裳给我擦。”牧听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得寸进尺地要求。

    裴应淮喉结上下滚了滚,眼中沉淀的黑色深不见底,敛下长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思绪。

    他安安静静地垂着眸,拂开衣角跪在他身前,执起袖袍,轻轻将他腿上的褐色汤药擦拭干净。

    绵软的布料顺着他的力道轻轻在牧听舟的腿上来回擦拭着,两人之间谁都没有开口,沉默的气氛弥漫开来。

    如此这般,牧听舟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察觉到脚腕被扣得很紧,他缩了缩,又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能退缩,顿时又僵硬着身体停在了原地。

    时间一长,便越来越不适应。

    牧听舟甚至不知道就这么几滴的汤药竟然能擦那么长时间,腿上与他接触的皮肤有些隐隐作痒,他蹬了蹬腿,干巴巴地问:“还没好?”

    “嗯。”裴应淮淡淡地应了一声,“还没擦干净。”

    “……”

    几息过去了。

    牧听舟又问:“还没好吗?”

    裴应淮应答:“没有。”

    牧听舟忍无可忍道:“你到底能不能行了?!”

    裴应淮这才从容地将他放开,不冷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好了。”

    牧听舟赶忙将腿缩了回来,白皙的右腿上印着几道泛红的指印,他都有些怀疑是裴应淮在报私仇。

    要不然为什么用这么大力。

    “说起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直到方才,牧听舟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朱颜殿。

    裴应淮瞥了他一眼问:“你神魂上有伤,兀自睡过去只会让伤势更甚。”

    “……噢。”

    裴应淮扯了扯嘴角:“每一趟出去都能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牧听舟,你真厉害。”

    牧听舟刚想起唇反讥,却被他打断:“身体是你自己的,希望你能多想想。”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难得地沉默了,没有再反驳什么。

    须臾后,牧听舟蹙着眉抬头:“你是怎么知道我神魂带伤的?”

    裴应淮身形一顿,难得地有些卡壳住了。

    牧听舟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难不成神魂契约还能有这功效?”

    “……”裴应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印证了他的说法,“我去再给你打一碗汤药回来。”

    方才的已经被打碎了。

    牧听舟随意地挥了挥手,待到人离开后,才拿出怀中有些发烫的传音符。

    输入灵气打开,里面传来了祁萧然有些焦急的声音。

    “尊上,您的伤势如何了?!”

    牧听舟:“……”

    为什么他一觉醒来发现全世界都知道他的伤势了?

    “我没什么事,倒是你,哪里一切都还安好吗?”

    祁萧然长舒了一口气:“尊上您没事就好,我方才联络仙尊大人,给了他几个处方,对于神魂损伤的效果极佳,您记得要按时吃药。”

    一想到刚刚打翻了药,牧听舟便有些心虚:“嗯,我知道。”

    他状似无意间问:“萧然,你还需要多长的时间?”

    “……”传音符那头传来了片刻的沉默,“很快了,尊上,请再给我一些时间。”

    牧听舟笑道:“慌什么,我又没有催你。”

    他翻身坐起,双手抱着双腿,下巴搭在膝盖上:“说起来,萧然,你知不知道如果一个人睡梦里无意间进入了旁人的神识中,是怎么回事吗?”

    祁萧然细细地琢磨了下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尊上,您的意思是……您在睡梦里进入到了仙尊大人的神识之中?!”

    牧听舟:“……是。”

    祁萧然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尊上,这——我也有些不太确定,我回头查清楚情况再告知您。”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尊上,识海和神魂都是一个人最最最重要的部分,若是您能这般畅通无阻地进入,说明这识海的主人对您是绝无半点防备之心的。”

    “通常情况下,识海中显现出的人格可能会与真实的有些出入。在识海里,会展露出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与欲念,并且本人是并不知情的。”

    祁萧然补充了一句:“若是尊上想得到拿捏住仙尊大人的把柄,不妨可以从识海之中探究一下。”

    “您还记得识海之中发生了什么吗?”

    牧听舟道:“不记得了。”

    祁萧然没察觉出他语气中的不对劲:“那好,更具体一些的资料我去查一下再回来同尊上说。”

    牧听舟一脸复杂地将传音符给掐灭,正巧对上了走进来的裴应淮的目光。

    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他闭了闭眼。

    ……师兄,没想到你这般人模狗样的,内里还能玩得这么花。

    酆都城

    第三十九章

    见裴应淮走了进来, 牧听舟不动声色地将传音符给掐灭。

    他的这番动作有些刻意地欲盖弥彰,裴应淮瞥了眼他,将汤药递到他手中。

    汤药的成色有些泛着褐色, 带着点酸苦味, 牧听舟一言难尽地端起药汤, 心一横闭眼直接闷头干了。

    那模样,跟猛干酒杯时如出一辙。

    凌迟一般地喝完这碗药,牧听舟神情恹恹,懒懒散散地躺在床榻上, 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位宛若谪仙般的师兄硬生生地被他逼成了良家妇男,正勤快地收拾着他喝剩下的药渣碎末。

    他心念一动,正想开口:“你——”

    “你——”恰好裴应淮也开口。

    牧听舟道:“那你先说。”

    裴应淮淡然点头:“我方才想问,祁萧然就是宋府的那位二公子吧。”

    “……”

    睡意被瞬间惊醒, 牧听舟猛地睁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裴应淮轻缓地道:“前些日子九重天上传来,宋家家主被秘密刺杀, 现在整个仙盟都在全力追杀这名刺客。”

    “——这个刺客, 应该说的就是祁萧然吧?”

    果然, 牧听舟的注意力被这件事给吸引, 他当即坐直身子:“此事当真?!”

    还不等裴应淮应答, 牧听舟又自问自答:“……难怪,方才问他什么事情都是支支吾吾的。”

    “”牧听舟

    “不行。”牧听舟沉着脸道,“去把左护法给我喊来。”

    他双足落下地,却见裴应淮倏地上前两步, 微弯下腰,落下的阴影几乎将牧听舟整个蜷缩的身子都笼罩在了里面。

    让人略窒的压迫感陡然接近, 牧听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反应过来还没开口骂人,一件宽大的衣袍附在了他的身上。

    裴应淮抽身而出,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这件衣袍我见你搭在一旁,便给你披上了。”

    “噢。”

    牧听舟被混杂着熟悉又冷冽的风雪气息与檀香味包裹着,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在对上裴应淮的目光时,迅速地别开了视线。

    他裹着外袍,下了床,赤着足便噔噔噔地往外跑。

    身后传来无声地叹息,裴应淮只手拽着他衣袍的后领,牧听舟被迫止住了脚步。

    “鞋。”

    男人弯下腰,长袍衣角拖曳在地上,大掌扣住了牧听舟的脚踝,细心又耐心地替他穿好了鞋。

    肌肤接触的地方莫名一片烫意,蔓延至耳廓的位置。

    牧听舟退后半步,眸光水亮,又带着些警惕:“不准再跟着我。”

    “若是什么事都让你听见了那还得了!”说罢,便似是一阵风一样溜了出去。

    裴应淮唇角微弯,直到牧听舟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他这才慢悠悠地收回了脸上的笑意。

    “人呢?”

    房梁上传来了一声不易察觉的脆响,带着些小心翼翼,一名少年悄然落地,挺直着身子站在裴应淮的身前,低着脑袋:“大人,跟丢了。”

    赫然是前些日子消失已久的东粼。

    少年像是匆匆忙忙赶回来的,脸色稍有些泛白,此时板着一张小脸,看起来竟与裴应淮不苟言笑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我半道应该是被他发现了,护送他到了酆都城后,就被甩开了。”他道,生怕是不被认可,又急忙补充,“大人,如果您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在酆都城里找到他的。”

    “没有必要。”裴应淮淡淡地转移了话题,“东西呢?”

    东粼顿时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了一瓶丹药,递到了他的手上:“大人,这是宋少主亲手交予给我的。”

    他站在原地踌躇些许,还是犹豫着道:“大人……这是养魂丹吧?”

    “嗯。”

    “是……是给他吃的吗?”东粼说得磕磕绊绊,眸光躲闪,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只憋出了一句话,“神魂,神魂上的伤是不是很难愈合,如果……如果不够的话我还能为大人在去取一些。”

    而后又补充了一句:“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大人!”

    裴应淮瞥了眼他的模样,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唇角微微扬起,漫不经心道:“不如你到他的面前再讲一次?”

    东粼:“……”

    =====

    另一边,牧听舟方才与祁萧然通过传音符不久,便干脆顺着传音符的魔气指引找到了他的具体方位。

    左护法望着空中飘浮的缕缕黑色丝线,面色稍稍凝重:“这个方位……是酆都城。”

    “可酆都城距离朱颜殿这么近,只是几息的距离,为何祁萧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朱颜殿呢?”

    牧听舟脸色微沉,左护法见他这副神色,瞬间就想到了原因。

    若是有人在他后面追杀的话,最保险的方法便是找个人多的地方躲起来,待到事态渐渐平息后再现身。

    ……或者说,祁萧然身上的魔气不足以支撑他哪怕是走这么几息路的距离了。

    左护法当机立断:“尊上,不如就让属下前往一趟酆都城,将右护法带回如何?”

    “不。”牧听舟眸光中透着点滴猩红,唇角勾起一抹森寒的弧度,“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分明知道祁萧然是我的人,怎么还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这般光明正大地抢人。”

    当即决定动身前往酆都城,还未踏出朱颜殿的殿门,牧听舟抬起的脚顿住了。

    他站定两三秒,漂亮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像是在做什么挣扎一般。

    左护法小心翼翼地问:“尊上,怎么了?”

    在纠结了数秒后,牧听舟还是转身,噔噔噔地朝里面跑了过去。

    一把拉开门,想要看见的那个人还是站在内院之中。见来者是他,裴应淮道:“怎么这般匆忙,落下什么东西了?”

    “嗯。”牧听舟点点头,直接伸手拉住裴应淮的手腕,“你,跟我一起去。”

    “去酆都城。”

    裴应淮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那一瞬间,他心中五味杂陈——分明一开始是自己想要远离,但一而再再而三被吸引得忍不住靠近的还是自己。

    所以他在看见牧听舟回过头朝他而来的那一瞬间,心中就被陡升而起的窃喜填满了。

    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这般有些太过突兀,像是欲盖弥彰一般,牧听舟沉着嗓子道:“你现在是我的人,必须随时跟在我身边伺候着,没明白吗?”

    然后也不顾他的反应,兀自将人拉着往前走。

    左护法眼瞅着他家尊上强拖硬拽地把人从内院中拉了出来,后者的眼中竟然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淡淡笑意。

    他啧了一声,捂着眼摇了摇头。

    真是没眼看。

    酆都城的方位并不是特别的远,但碍于现在牧听舟身体抱恙,只好改用马车的方式。

    一辆低调的黑金色金舆出现,随后又被淹没在茫茫大雾之中,消失不见了。

    昏暗的夜幕之中,朱颜殿宛若屹立不倒的高山,越行越远。浓淡不一的雾气氤氲开来,隔绝了酆都城里嘈杂的喧嚣与满城灯火。

    巨大的城门随着马蹄声的接近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那辆黑金色金舆晃晃悠悠地恰好从缝隙中深入。

    像是打破了一层隔音罩,周遭闹街上的喧嚣倏然间充斥耳畔。

    牧听舟手中捧着暖炉,原本还有些神情恹恹昏昏欲睡,直接被惊了清醒。

    身上的外袍滑落在地上,被裴应淮拾了起来。

    左护法掀开门帘瞧了一眼,低声道:“尊上,我们应该是到城主府了。”

    牧听舟眼皮都快耷拉在一起了,闻言稍稍打起精神:“消息放出去了吗?”

    左护法点点头:“已经在派我们的人去寻了。”

    牧听舟率先掀开门帘走了下去。

    却不料一时起得有些猛,眼前发黑,恰巧此时从前边的巷子口猛地窜出来一个孩童,嬉笑着扭着头,一下子直接撞在了牧听舟的身上。

    小孩被撞得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牧听舟怀中的手炉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撞在马车上。

    裴应淮眼疾手快地将手掌垫在了他脑后与马车接触的位置,顺势一捞,将人接住了。

    左护法看见牧听舟磕着双眸微喘着气,又是惊又是怒。

    牧听舟闷闷地咳了两声,神魂中传来了撕裂般的疼痛,心道果然还是有些勉强了。

    他很快回过神,就见左护法正怒气冲冲地朝着撞到他的小孩走去,淡淡地喊了一声:“戚玦。”

    左护法脚步一顿,又疾步回到他的身边,低低地道:“尊上,您怎样了?属下现在就去惩戒这……”

    “戚玦。”

    牧听舟站稳身子,顺势从裴应淮手中拿走一颗丹药,冷冷地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闭嘴。”

    他走上前,弯下腰,伸手将那小孩从地上拉了起来。

    在左护法惊悚的目光中,牧听舟拍了拍那小孩身上的灰尘。

    小孩现在已经被吓得眼泪汪汪了。

    牧听舟有些好笑,他伸出手放在他的面前,微微握紧,再度张开时掌心却倏然出现一颗糖丸。

    小孩看得眼睛都发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颗糖丸。

    然后打着哭嗝,怯生生地道:“对,对不起——”

    “既然知道对不起,下次走路就长点心,嗯?”牧听舟拍了拍小孩的脑袋,“去吧。”

    小孩犹豫在原地,又脆生生地鞠了一躬,道了声欠,跑远了。

    裴应淮站在他身后,见那小孩跑远了,才又掏出一颗养魂丹送到他唇边,颇有些无奈道:“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人能拿着七阶养魂丹当糖丸送人了。”

    牧听舟对此嗤之以鼻,忽地觉得有一道视线正望着他,扭头一看,恰巧看见左护法欲盖弥彰地别开视线。

    你们是道侣吗

    第四十章

    左护法跟着牧听舟的时间并没有特别长。

    他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投奔了幽冥, 在那之前过着的都是东躲西藏的日子,直到有了戚静姝之后才慢慢安定了下来。

    幽冥上上下下有太多异心之人,若是各个都去计较, 那牧听舟可不得累死。

    况且左护法做事向来一根筋, 说好听点就是耿直, 说难听点就是没脑子,好在为人还算忠诚。

    他眨了眨眼睛,移开了目光,恰好看见了街角处缓缓走来了一个身着长裙的女人。

    她的身姿妖娆, 手中拿着一根烟管,陡升而起的袅袅烟雾迷蒙了她的面容。

    女人的动作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就连气息都隐藏的干净,悄然出现在戚玦的身后, 扭捏着嗓音婉转绵长地道:“哟,这不是我们左护法大人嘛,什么风将您吹到我这里来了——”

    在娇柔绵软的女音之中偏偏还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修长的衣裙衬得腰肢纤细, 她媚眼如丝, 气吐如兰。

    幽香的气味直钻鼻腔, 一只柔细的手慢慢攀上了戚玦的肩头。

    戚玦狠狠打了个寒战, 浑身汗毛直立, 条件反射地打掉那只手,猛地一下子跳开,眉头皱起地像是能夹死苍蝇,嫌恶地拍了拍方才被身后那人摸着的地方。

    姜晗顿时捂着唇娇俏地笑了笑, 像是故意要恶心戚玦似的,他幸灾乐祸道:“嗨哟。”

    戚玦面如菜色, 想说什么又被硬生生地忍下来了,他压低着声音道:“睁大了你的狗眼看看,还有谁在这。”

    姜晗一愣,这才看见被戚玦魁梧的身躯遮挡住的牧听舟,一个激灵,手中的烟管都险些摔落,登时正经了神色:“尊上。”

    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清亮微哑的男声。

    牧听舟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瞅了他一眼:“人呢?”

    姜晗毕恭毕敬道:“已经下令全城封闭式巡查了,请大人放心。”

    牧听舟心觉有些不对劲。

    这番大手笔的全城搜查,祁萧然那边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就算他性格再如何谨慎,得知牧听舟的到来也自然会现身。

    可如今,大石头甚至都已经抛下水了,却依旧没有掀起什么浪花。

    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裴应淮微俯下、身子,低声道:“东粼徘徊于城外,一有消息我便告知你。”

    牧听舟心中隐隐不安,但也只能跟着姜晗进了城主府。

    城主府里被红纱堆满,弥漫着一股绮靡的味道,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姜晗虽为男性,但修得是一个合欢之道,向来来者不拒。据他而言,这副女装的模样更能吸引一些正道的修士,做些隐晦的事时也好方便一些。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牧听舟一眼:“尊上,属下不知您刻意前来,并未提前拾掇,还望海量。”

    他不知从哪挪来了一个躺椅,牧听舟顺势坐下,怀中抱着手炉,长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着。

    在他的身旁,站着一位穿着淡蓝色长袍的男人,他身形挺拔笔直,面容冷肃,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矜贵的气质。

    唯一违和的只有他手中端着的那碗褐色汤药。

    牧听舟现在一看见这碗汤药头就疼,但还是接了过来,小口小口的抿着。

    姜晗见他气色不太妙,见状瞥了眼戚玦,后者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姜晗只能气得干瞪眼。

    无奈之下,他率先开口:“尊上,属下有一要事要禀。”

    牧听舟没有说话,一口闷完了汤药,拽了拽裴应淮的衣角。

    男人心领神会,拿出了一颗养魂丹,送入他的嘴里当糖丸啃。

    牧听舟这才不冷不淡地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姜晗:“说。”

    姜晗鬓角流下了一滴汗水,他咽了咽口水道:“在您外出的这些时日里,那名女修……也就是您命戚玦先前监看的那名侍女,在某天夜里忽然行动跑到了酆都城之中。”

    “第一时间属下便封闭了酆都城,仔仔细细地追查起那名侍女的行踪。发现她最后出现的位置是一家商人的府邸,但在那之后不管属下再如何去搜寻,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法再追查到那个人的踪迹。”

    牧听舟似笑非笑道:“就依靠你如今这般说辞,你的意思是那侍女的修为远高于你们二位,所以她隐匿声息后你们便再也找不到了?”

    戚玦一听,单膝跪下抱拳,他沉声道:“尊上息怒,属下怀疑那侍女身上藏有仙阶品级的神器,故不敢轻举妄动,但也已命人封锁了那座府邸,随时静候您的大驾。”

    “一个小小的侍女,身上能藏有仙阶品级的神器。”牧听舟心下微沉,抱着暖炉站起身,“走吧。”

    “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光明正大的人不想当,偏偏跑去当个阴沟里的老鼠在这跟我东躲西藏。”

    牧听舟解开宽大地外袍,露出了修长的脖颈与精瘦的腰身,踏着黑靴转过身,瞥了眼眼睛都看直了的姜晗。

    “带路?”

    姜晗急忙回神,按捺下心中的悸动,低着头不敢看他:“尊上,这边请,我来给您带路。”

    在两人离开之际,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牧听舟偏过头,恰好与裴应淮的视线对上,看见了对方已经伸至半道的手,那模样看样子是想拉住他。

    牧听舟顿时面露不善:“又干嘛?给我好好老是待着,你连修为都没有恢复,在魔域就是妥妥的一个小废物。”

    裴应淮:“……”

    他上前两步,细心地撩开他的碎发,从长袍之中掏出了一串珠链,上面闪着细碎的光泽。他就这动作,将青年半边身子环在怀中,双手绕过他的脖颈,将这串珠链给他带了上去。

    清冽的气息倏然凑近,将他尽数包裹在其中,牧听舟看着面前陡然放大的俊颜还有他垂下眸时细心又认真的动作,心脏猛地一跳。

    他情难自禁地再度攥紧了胸前的衣襟,茫然地想:又开始了。

    又开始了,这股发自内心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牧听舟感觉心脏扑通扑通地就快要跳出来了,浑然不知耳廓已经变成红彤彤的一片。

    替他带上了串链,裴应淮抽身而出,指尖似有似无地拂过他发烫的耳畔,成功让牧听舟惊得瞬间跳开远离。

    裴应淮将他怀中的手炉接了过来,又从袖袍中拿出先前他吃的那一瓶养魂丹替他收拾好。

    “记得要注意安全,身体现在还未恢复,就不要勉强,知道了?”

    牧听舟捂着耳朵的手慢慢放下,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第二天去踏春的小孩子,莫名有些羞耻,他唇瓣动了动:“……”

    裴应淮有些没听清:“什么?”

    牧听舟破罐子破摔:“我还以为你又会一阵唠唠叨叨地说这也不让去那也不给去。”

    裴应淮失笑:“怎么在你嘴里说得我像是个老婆婆一样。”

    牧听舟冷笑一声:“可不是比老婆婆还要

    唠叨。”

    裴应淮叹了口气,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况且又不是我唠叨了你就能不去的。”

    “你只要放心大胆的去做就好。”

    牧听舟微愣,此时觉得他话中有话,却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姜晗在也一旁出声提醒:“尊上……”

    牧听舟回神,应了一声,转过头又叮嘱了一句:“戚玦,给我看好他。”

    他最后警告似地望了眼裴应淮:“安分一点哦,等我回来。”

    裴应淮颔首:“注意安全。”

    待到牧听舟与姜晗走出城主府后,姜晗这才隐晦地转身望了眼,面色有些踌躇。

    牧听舟向来懒得去猜这群人的心思,不耐烦道:“有事直说。”

    姜晗道:“属下斗胆,方才那位便是九重天之上的聿珩仙尊大人吧。”

    牧听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目光略过周遭重重房屋,落在了不远处的集市上。

    酆都城是唯一一个建立在幽冥的城镇,里面居住的都是一些被遗留下来的孤儿与魔修,一开始的那一批都说要追随牧听舟便留了下来,最后慢慢开始发展成了这副模样。

    说不上富裕,但对于他们来说也算是有了一个栖身之地。

    虽然姜晗这个人平日里逍遥快活不见正行,但胜在善于管理这些城镇和居民,牧听舟勉强将他留下了。

    皓月当空,酆都城中满街灯火,远远望去千盏明灯照彻前方的夜路,倾洒在闹街上每个人的脸上。

    牧听舟不免驻足,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他有些出神,敷衍似地开始回应姜晗的问题。

    “尊上,对于您看到的这一切还满意吗?”

    “嗯,还行。”

    “尊上,您心情愉快吗?”

    “嗯,还行。”

    “那尊上,若是您心情还算愉悦,还望赐给属下一块免死金牌……属下实在是好奇,感觉今日不问出口,就可能要憋死了。”

    “尊上,您同聿珩仙尊大人的关系……您们两人已经结为道侣了吗?”

    “嗯……”牧听舟望得出神,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句问话,登时回过头,长发在空中甩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你刚刚说了什么?”

    “您与仙尊大人已经结为道侣了……吗?”姜晗最后说得声音越来越小,咽了咽口水,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但是实在是太好奇了好吗!!!!

    不管是城里城外,大部分人口中皆传这两人的传闻,甚至连各种不同版本的都有,姜晗平日里在酆都城里吃喝玩乐,都快能将这几重不同的版本给背下来了。

    如今一下子见到本尊,甚至两人之间说话时的气氛半点都插不进去,姜晗左瞅瞅右看看,着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两人的事情给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在看见牧听舟那双想要杀人似地眼神时,心底那冒起来的小尖还是萎靡地缩了回去。

    牧听舟冷笑一声,转过身去不予作答。

    姜晗内心尖叫,冷笑是什么意思,是已经结成的意思吗?!

    但他的脸上一片镇定,甚至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两人一前一后,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沉默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牧听舟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没忍住。

    他站定脚步,转过头,冷冷地盯着姜晗,开口:“到底是哪里给了你们这种错觉?”

    姜晗小心翼翼地问:“这是能说的吗?”

    牧听舟道:“你说。”

    姜晗开始细数:“您将仙尊大人掳来做奴,实际是为了将他救于九重天的苦海之中吧;您前往人界那种令人窒息的地方,实际是为了帮仙尊大人找寻恢复修为的丹药吧;您不顾生死安危前往檀若寺,甚至为此神魂还受了伤,也是因为要替仙尊大人报复那群人,为他夺得仙果吧?”

    牧听舟:“……不是。”

    单调的反驳在此刻显得有些牵强

    姜晗语锋一转又道:“先前仙尊大人在当值仙盟盟主时,时常因为调剂两边关系而与同盟发生争执,甚至还会亲自前往庇护您惹下的……额,事端,甚至……”

    说到这里,他脸上出现一副“都到这里了你还不明白吗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的表情。

    “尊上,虽然你们互相为彼此着想,互相为彼此受伤,甚至还签下了神魂契约……但你们还是很纯洁的师兄弟关系?”

    牧听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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