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 一路直上。
还是裴应淮率先开口,他问:“你方才看他做什么?”
牧听舟没有直接回答,他嗤笑了下, 也问:“那你方才吓他做什么?”
他本以为裴应淮并不会应答, 却听他轻笑一声, 似笑非笑地反问:“要是那人真是个死心眼儿,惹得我们幽冥尊主不愉快了,岂不是又要在九重天闹出事端来。”
牧听舟翻了个白眼,一边快步朝前走去不想搭理他, 心说他哪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回到临安峰后,裴应淮身上的伪装褪去,动身开始给牧听舟煎药。整个屋子之中弥漫了一股非常浓厚的中草药味道,不算特别好闻, 但牧听舟并不讨厌。
汤药煎好,顿时一股苦涩的味道传来,牧听舟鼻尖动了动,隐约闻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苦涩之中弥漫着轻微的铁锈味, 若是仔细去分辨, 竟然还能闻见一丝幽香。
这股幽香混杂在了气味之中, 冲淡了突兀的铁锈味, 让牧听舟一阵恍神, 正思索这似曾相识的味道时,裴应淮已经端着汤碗走上前来了。
汤碗被放置在了一个食盘之上,在碗的旁边,还放置着两块色泽金黄的饴糖。
牧听舟一愣, 眼睛几不可察地亮了几分:“这东西你是从哪搞来的?”
饴糖只有山下的镇子才有得卖,两人一路直上, 牧听舟根本没察觉到他什么时候买了这些饴糖。
不知怎的,他从小就不喜欢蜜饯的口感,觉得这玩意过于柔软,所以哪怕是喝再苦的药时,他都不会用蜜饯来中和苦汤药味。
这玩意幽冥也不是很多,唯独近些年,牧听舟偶尔会去人界买上一袋回来,那一袋就会吃很久。
只是……这件事哪怕是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不曾知晓,那裴应淮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心中存疑,但是并没有直接问出口。在裴应淮眼神示意下,牧听舟端起了苦汤药,回想起昨日汤药的味道,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神情,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汤碗被撤走,牧听舟还沉浸在这股难以言喻的汤药之中,眼前的饴糖已然被人捏起,送入了他的嘴中。
修长的指尖仿若无意间在柔软的唇瓣上轻轻碾过,牧听舟还没来记得从这举动之中细细品出什么,那微凉的触感就已经退离了。
牧听舟怔愣地抬头,饴糖含在口中微微鼓起,模样看上去与裴应淮记忆中的小少爷重叠在一起,他轻笑一声,幽邃黑沉的眸子中漾开一缕笑意。
牧听舟心下一颤,慌忙别开视线,双手抵在男人胸前,像是想要掩饰什么:“这个糖……从哪来的,还有吗?”
裴应淮顺从地直起身子,牧听舟的手从他的衣襟前滑落,他慢条斯理道:“有,不过不能给你。”
“牧小少爷,不乖乖听话还想吃糖?”他唇角勾起淡笑,像是打趣道,“你若是乖乖听话,老老实实地待着,明日的这个就再给你一颗。”
牧听舟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明日这个时候不还是喝药吗?喝药不就等于吃糖吗?
可等他反应过来时候已经迟了,牧听舟一个人坐在原地生闷气生了好半天,无言望了眼半晌天,有些出神。
裴应淮这两日看上去好像很忙,给他煎完药后又不知了去向,但临走之前还叮嘱了一堆事情,烦得牧听舟直赶人。
他习惯性地坐在了临安峰山前的巨石上,身侧刮过清凉的风,捎带起垂在鬓角散落的长发,迷蒙了双眼。牧听舟一条腿屈起,双手懒散地撑在身后,一袭青蓝色劲装衬得腿形笔直修长。
他的身旁摆着一面碎片状的镜子,其中清晰地倒映出了一个人影,看模样也是在悠闲自在地侧躺着吹凉风。
其实牧听舟大致还是能猜到裴应淮近些日子在忙些什么的,无疑还是他先前在不周山秘境之中撂下来的烂摊子,但牧听舟并不想多费脑子在这件事上面。
他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要想。
“你准备在我这里赖到什么时候?”一片宁静之中,牧听舟率先开口问道。
景良翻了个身子,透过镜面望向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家大人是不会想见你的,哪怕你拿着我要挟他也没有用。”
“我要挟他?”牧听舟指了指自己,“你知道要挟这两个字怎么写吗就胡说八道,我有虐待过你吗?只不过本着与人为善的理念,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流浪。”
“毕竟我多心软良善啊。”他说得自己都快信了。
景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现在是知道了,你嘴里没有一句能信的。人做某件事情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的,那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阿淮呢?”
“明明你们不是同路人,而且对此你也心知肚明,却还要一味强求,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景良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两个人,他更不能理解牧听舟对于裴应淮的这股执着。
牧听舟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人类之间的感情可比你想象中的水要更深一些,在人前刀剑相向的对手在背后也有可能是惺惺相惜的故友,在战场上互相厮杀的死敌也有可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有些事情,若不是亲身体会一下是根本没有办法理解的,我和裴应淮之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景良憋屈了,因为他确实没法理解,所以他叹息一口气,放弃了:“随你吧。”
他不再说话了,毕竟他和牧听舟之间算不上什么深交,更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劝阻。
一道长风吹过,牧听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望去。
在上山的那条林径边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牧听舟瞥了一眼,没管,继续望着天空发呆。
那人站了一会,见牧听舟还是没有丝毫要搭理他的意思,自己又是非常唐突地登门拜访,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
站了有好一会,牧听舟叹了口气,开口问:“贺长老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一旁的碎镜揣进了怀中,站在巨石之上,望向贺延时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贺延怔怔地望着他的脸,一阵恍惚后才淡笑道:“听闻你下午没有去学堂,所以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牧听舟兴致缺缺地说:“没什么事,单纯地不想去,但我也觉得没有兴师动众到让贺长老亲自前来一趟吧?”
贺延见他这种警惕心十足的模样,失笑道:“是真的。”
他轻声道:“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牧听舟狐疑地盯了他半晌,见他不像是撒谎的样子才跳下石头,他头都不回地走入竹林之中,走了两步才回过头问:“不进来吗?”
贺延连忙抬步跟上,跟着牧听舟的脚步穿过竹林,来到了那间封尘已久的木屋前。
牧听舟推门而入,阳光渗透进屋内,照得整个屋子暖洋洋的。
“进来吧。”他四处张望了番,“没有茶,只能请贺长老进来坐坐了。”
贺延坐在桌案前,竟显得有些拘谨,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周遭一番,温声问道:“近日身体可有什么地方不适?”
牧听舟倒没什么不自在的地方,背倚在竹凳上晃晃荡荡,懒懒道:“都挺好的,除了没法用灵力以外,都挺好的。”
贺延静默半晌,见他并没有什么要隐藏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替你去问问药堂堂主?”
“贺长老费心了,不过还是不必了。”牧听舟婉拒道,“裴应淮天天给我喝的药已经够我受得了,再来几碗我可真就受不了了。”
“……”
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贺延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了几分。牧听舟瞥了眼他,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开口道:“不过没想到昔日一别,贺长老竟然坐上了执法堂堂主之位,挺不错的呀。”
贺延生怕他误会什么,急急忙忙道:“不是的,当时是芩鹤长老坐化之后,执法堂群龙无首,迫不得已之下我才接手的这一职位……”
牧听舟好笑道:“你同我解释什么?既然是自己决定的道,一路走下去就好了。”
倒不能怪贺延多想,主要是上一代执法堂堂主芩鹤长老对牧听舟所做的……哪怕至今贺延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那段过往的,也是为数不多清楚牧听舟心底有多厌恶执法堂的。
贺延心底微微苦涩,但并没有过多表露,他重新扬起一抹淡笑:“听舟,欢迎回来,我……我们都很想你。”
“还是算了吧,我现在就是个柔弱无力的平凡人,经受不起贺长老的这份大礼。”牧听舟摆摆手,“除了你之外,还有旁人察觉了吗?”
贺延认真地摇了摇头:“宗主也知晓此事,其余的人都不知情。”而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听舟,你放心,现在的万鹿山是不会有人会伤害你的。”
牧听舟微愣,看着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忽地想起贺延小时候的性子其实并不如现在这般温吞,这也是他为什么第一眼并没有将他认出来的原因,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念一动,问道:“说起来,贺长老可知近日万鹿山有什么不知身份的人来访吗?”
相处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知身份的人……”贺延眉宇蹙起, 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好像还不曾在山门中遇到过这样的人,怎么了?”
“……”牧听舟摇了摇头, 叹息道, “没事, 还是当我没说好了。”
是他想得太天真了,若是那人真的来到万鹿山,自然不可能会被旁人发现。
见他再次陷入沉思,脸上露出了纠结的神色, 贺延心中着急,却又怕问出什么逾越的事情来:“发现了什么问题吗,听舟,你知道的, 我现在的身份不复从前,可以帮到你很多了!”
“那就帮我留意一下吧。”牧听舟说,“若是你发现了有什么先前没有见过的人,或者可疑的人出现在徐清影身边, 及时告诉我。”
不能怪牧听舟多想。
自从他上一次在不周山秘境中逞了个能之后, 他在裴应淮那里的信任值大打折扣, 甚至到了裴应淮与他寸步不离的地步了。
对于发生在裴应淮身上的事情, 牧听舟向来敏锐, 不周山秘境的事情或许着急,但像是今日这般匆匆忙忙,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直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只能找个人与他里外迎合, 贺延是最佳人选。
得到了牧听舟的嘱托,贺延连忙点头, 浑身上下写满了高兴。
在他离开的时候,正是恰好裴应淮回来的时机,两人在竹林外相遇,贺延朝他点了点头,默默地离去了。
牧听舟抱着手臂站在原地,上上下下将裴应淮打量了一番,确定他身上没什么异常后才松了口气。
裴应淮自然而然地走上前:“不冷?”
他只手一挥,被长风吹拂的竹林即刻慢慢停了下来。
牧听舟摇了摇头,还没等他问出口,裴应淮就像是提前知道他想问什么:“徐宗主接到了幽冥那里的来信,将我叫了去。”
果不其然,牧听舟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幽冥那里来信?!是萧然吗?”
“嗯,他让你好好养伤,幽冥地火的事情暂时还不用太操心,没有拿到镇压地火的法宝也没事,只是要注意别被发现了身份就好。”
这口吻,确实像是祁萧然的语气。
自此,牧听舟也算是放心了些,恍然间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而某些早就抛之脑后被遗忘掉的过去也在慢慢浮现……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地睁大了眼睛,捕捉到了一个重点:“说起来,我可是记得我第一日抵达不周山秘境的时候就给萧然传音了,他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你还待在幽冥。现在想想……好啊!你俩当时联合起来算计我呢?!”
“……”
裴应淮张了张口,发现以自己前半生所学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能让牧听舟满意的答案,索性闭上了嘴。
他这番模样牧听舟还有什么不懂的,这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结果等了半天也没想到他连解释都不想解释一下。
他冷冷开口,越说越气:“裴应淮,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
“我身边的人都给你安排了个明明白白是吧!”
“还有什么是你聿珩仙尊算不到的事情?!”
此话一出,不光是裴应淮,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沉默了,毕竟这所谓“他算不到的事情”在前些日子刚发生过一件。
“算了,懒得跟你说那么多。”牧听舟干巴巴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回到了木屋之中,脱下外衣就躺在了床上,被褥一蒙自个开始生闷气。
不光是生裴应淮的气,还生祁萧然的气,这人到底是哪一边的啊?!不会是他师兄派来的卧底吧?!
这一夜不知不觉地就这样过去了,等到牧听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迷蒙之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伸手推一推身旁的人,嘟囔了一句:“我饿了。”
却摸了个空。
牧听舟一下子睁开眼睛,清醒了,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而裴应淮也就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门扉:“醒了?”
牧听舟斜眼睨了他一下,还没忘记自己睡前生的闷气,也就是这一眼,一下子就看见了他手中端着的那个碗。
碗中的液体清澈见底,飘散着一股非常醇厚清甜的酒糟味,一下子唤醒了牧听舟的味蕾。
他眼睛一亮,再也端不住了,连鞋都没有穿就噔噔噔地跑下了地:“酒酿圆子?!”
万鹿山上向来秉持着清修的理念,大部分弟子都已辟谷,除却那群长老们私藏的好酒,要不然就是山田间种植的野菜——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苦。
要不然牧听舟也不会为了一颗饴糖就记很久。
裴应淮身上还裹挟着清晨山林间的清冷气息,他将手中的碗放置在桌案上,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入秋了,天气凉,穿好鞋再下床。”
牧听舟连声点头,视线都没从酒酿上移开半分。
裴应淮干脆微微俯身将他抱起,将他放在床上,蹲下身替他将鞋穿上。
牧听舟借力在他的膝盖上踢了踢:“从哪弄来的,背着我偷偷下山是吧?”
裴应淮失笑:“怎么说得我在你背后偷人似的。”
他缓缓开口:“本来昨日就想给你买了,但是徐清影临时将我叫了去,没有时间下山。今日正好趁着辰时店门刚开,我去买了一些来。”
“还生气吗?”
牧听舟轻哼一声,跳下地:“生气。”
“所以你的份也要被我吃掉了。”
屋内略有些干燥,牧听舟睡了一夜,嗓子早就有些干涩住了,酒酿很明显被裴应淮用灵力保持着冰镇的状态,顺着喉咙下肚,清清凉凉的,又甜又爽,驱散了零星的睡意,一下子让牧听舟清醒了不少。
“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喝过酒糟了。”他举碗感叹了一句。
幽冥的酒向来是又辣又烈,除了“应春”相对会好一些,牧听舟着实爱不上烈酒如刀割般入喉的烧灼感。
但酒酿就不一样,经过处理发酵的酒酿,那些辛辣味早已褪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甜丝丝的味道。
“你忘了?”裴应淮适宜地提醒,“先前在浔阳城时,不也尝到过一次?”
这么一说牧听舟就想起来了,上一回他们去人间的时候还是他刚将裴应淮抓来幽冥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像是一根弦般紧绷着,即便是这样,裴应淮与他并肩走在街市上时还是下意识地留意了街两边的小摊小铺。
碗底落在桌案上发出了轻轻的声响,伴随着一阵拖动的声音,牧听舟将碗推到了裴应淮的面前。
里面还有一大半没有喝完。
牧听舟别过脸,淡淡道:“我喝不下了,况且大早上喝这么冰的东西容易胃不舒服,我现在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自然没法和你们修道之人相提并论。”
裴应淮再也忍不住了,眼中荡漾起明显的笑意,他轻声应道,指尖摩挲着碗沿,转了个圈,饮尽了碗中剩下的酒酿。
牧听舟忽地开口问,有意所指:“说起来,学堂的休沐日是不是就在明天?”-
这种事情向来是牧听舟比裴应淮更加关心,所以今日去学堂的时候他留意了一手,从贺延那里得到了准确的答案之中眼睛光都亮了几分。
牧听舟凑到裴应淮的面前,压低声音兴奋道:“有没有什么想法?”
裴应淮:“?”
牧听舟啧了一声:“休沐日啊!难得的休沐日,我能不能……”他立起两根手指,指尖点在桌案上,做出了撒腿跑的小人动作。
裴应淮:“不行。”
牧听舟登时垮了脸:“为什么?”
“你身体还没养好,现在一阵风都能给你吹跑了,更不可能放你一个人下山。”裴应淮瞥了他一眼,满脸写着你是真没有点自知之明啊。
两人虽然都窝在角落里,但谈话的声音都不算小,若是有心自然能听见一些。
比如说正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的戚竹,一脸跃跃欲试,像是想要插进两人之间的对话之中,可惜被牧听舟和裴应淮齐齐无视了。
戚竹向来不是个示弱的性子,山不来就他那他就去就山,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个一点灵力都没有的凡人身上碰壁吧。
他望着牧听舟看着裴应淮时晶亮亮的眼睛,忽地萌生一计。
戚竹转过头,点了点身旁的好友,故意用一种不大,但足以让整个学堂内的人都听清的声音道:“啊?陈兄?你刚刚说明日在山下有上元灯会?!此等好事怎么可以不叫上我呢?”
身旁的好友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过头:“陈兄?哪来的陈兄?”
戚竹见牧听舟明显偏了偏头,说得更起劲了:“就是山下啊,你不记得了吗,明日正好休沐日,本少爷带你去!”
裴应淮眉眼清冷,淡淡地瞥了眼生怕别人听不见的戚竹,心中浮现起一抹浅薄的杀意,锋锐的剑意悄然凝聚在指尖,戚竹只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他狠狠打了个颤。
可就在下一秒,一只柔软的手盖了上来,这只手的指腹上还残有薄茧,覆在裴应淮的手上,连带着他的心弦都被拨得一阵痒意。
那凛冽的剑意早在他附着上来的那一刻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裴应淮心念一动,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些不妙,他抬起头,不出所料地对上了牧听舟笑眯眯的神情。
他眼中狡黠一片:“师兄,你方才是不是说,只要不是一个人就可以了?
心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戚竹其实是想趁此机会能与牧听舟拉近一些关系的, 所以他起得比平日上学堂的时候都早,等候在学堂前。
毕竟学堂是下山的必经之路,即便没有办法知道牧听舟的具体位置, 但等在这里准没错。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家老爹在听说到这人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带回去见一见, 但戚竹鲜少会被寄予这种厚望的时候, 所以他对这一次的任务尤为上心——哪怕前段时间才被人摁在地上揍。
……
可惜,他等了一个早上,不光是牧听舟,连个人影都没有。
因为牧听舟下山向来是不走寻常路的, 在临安峰,他有另外一条下山的路。
难得的休沐日,牧听舟已经潜移默化地逐渐适应了万鹿山的生活,好不容易今日可以睡到自然醒了, 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晃晃荡荡地下了榻站起身,他只手撩起睡得凌乱的头发,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望了一圈发现裴应淮并不在屋内。
屋内还弥漫着一股并不浓厚的汤药味, 牧听舟心念微动, 抬眸望去, 桌案上静静置放着汤药, 一看就是刚煎好没多久, 还散发着热气,一旁细心地摆上了一颗饴糖。
这汤药的味道他也见怪不怪了,但每次喝之前还都得做足了心理准备。
牧听舟将其端起来一饮而尽,被苦得龇牙咧嘴, 捻起饴糖塞入口中便推门出去了。
秋风徐徐,阳光下竹林的剪影重叠交错, 投落了满地斑驳的倒影。抬头望去,远处翠绿的重峦叠嶂,盘踞在山腰间缭绕的烟雾添上了几分迷蒙的色彩。
在竹林的不远处,一个人坐在巨石上,背后是峰回路转的群山。他低着头,手执短刃,好像在细细地雕刻着什么东西。
牧听舟抬手遮了下晃眼的太阳,朝着裴应淮走了过去:“在做什么?”
裴应淮没有说话,将手中的物什递给了他。
是两副半遮脸的面具,面具上还残留着被刀具剐蹭下来的细屑,粘在了牧听舟的指腹,他碾了碾,发现这还是一副石墨面具。
“做这个干什么?”牧听舟有些好奇地问。
裴应淮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手上的动作:“上元灯会上会有傩舞,算是近些年融入的一个祭祀,猜到你会想去凑热闹,提前给你准备好。”
牧听舟咧开嘴,干脆坐在了裴应淮的旁边,本想凑过去看看他是怎么雕刻石墨面具的,却一下子反被他手中的短刃给吸引了注意:“这是不是我先前丢给你的那一把?”
他的银质匕首向来极具有辨识度,刀柄上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火鸟,拖曳着的狭长尾翼近乎占据了半个刀柄,一如他本人一样,锋锐又张扬。
牧听舟还以为他早就丢掉了,正想再琢磨一下,就见裴应淮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动作,将雕刻好的面具递给他,不动声色地翻了下手,收起了手中的匕首。
他淡淡道:“灯会晚上才会举行,但是下午铺子都会提前开张,若是你不想等到下午人挤人就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好下山了。”
牧听舟一拍脑袋,一溜烟地跑回了屋了。
在他转身进屋之后,一个清瘦的人影从旁边的竹林中走了出来,瞥了眼还在定定望着牧听舟背影的人:“行了,回神了,再看也看不出花儿来。”
裴应淮没有搭理他,站起身,先前落在外袍上的细碎石墨屑瞬间被袭来的长风吹散。
“你来做什么?”
徐清影登时扬高音调:“我来做什么?你要不要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
裴应淮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徐清影后知后觉地压低了声音,眼神止不住地往他手腕上瞟:“哪有像你这样治病的?万鹿山上什么珍贵草药没有,特意为人跑了一趟不周山秘境也就算了,你现在……你又不是什么杠精铁骨,再这么放血总归会吃不消的。”
裴应淮默了一瞬:“我心里有数,别在他面前提。”
徐清影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不会在他面前提,不是我说你,你难不成就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吗?”
裴应淮:“没懂,说人话。”
“……”
这已经不是徐清影第一次吐槽他这副性子了,面前这人他相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先前徐清影总觉得他这人古板无波,比起一个人更像是块石头,平日里油盐不进,严格把控自身与旁人的那道界限。他自己不会越过那道界限,也不会允许旁人过界,这也是为什么徐清影总是捉摸不透他的原因。
但自从裴应淮修为有损后,徐清影总觉得他好像有哪些地方变了。
那道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他像是开始终于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兴趣,甚至就连这种放血煎药的事情眼睛眨都不眨地就干了。
——虽然只是为了特定的某个人。
“我是想问,你到底想和他发展成什么样的关系?道侣吗?”徐清影叹了口气,也不拐弯抹角了,“我知道你的身上或许背负着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重担,日后必然会要离开的。你走的时候,想把他也带上吗?”
“如果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再问得直接一些——如果你消失了,你想让他怎么办?”-
牧听舟进屋后,站在柜门前犹豫了一会,还是从衣襟里掏出了那面碎镜。
景良听见动静之后,慢慢浮现了出来,睁开一只眼瞟他:“做什么?”
却见牧听舟直接拉开了柜门,二话不说就想将景良丢进去。
景良:“??!”
牧听舟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我和我师兄今儿要下山,总带着个电灯泡也不是个事儿,麻烦您老在柜门里待上一日了。”
景良:“……”
还没等他脏话爆出口,眼前唯一的光源啪嗒地一下合上了,外面传来了牧听舟敲了敲柜门的声音:“良兄,你好生待着,想吃什么东西跟我说,我到时候带回来,你就能看着我吃了。”
牧听舟心中赶着下山自然也没想那么多,衣服胡乱地脱了满地的,裴应淮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他默不作声地弯下腰跟在牧听舟的身后捡了一地的衣裳,将其担在了竹架上,抬头时正好看见牧听舟整理束腰时有些苦恼的模样。
他无奈道:“过来。”
牧听舟一边抱怨一边走上前:“九重天的衣服里三重外三重的也太麻烦了吧。”
裴应淮将束腰扎紧后就显得他的腰更细了,这身衣裳是裴应淮昨夜就准备好的,不同于素净的道服,上身是一袭赤色绣云纹的窄身劲衣,衬得身子优雅卓然,下身则是踏着一双墨色长靴。
牧听舟的面容本就张扬明艳,墨发垂肩,唇角微翘,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意气风发的不羁感。
他这个人穿着打扮向来很讲究,艳丽又不俗气,在铜镜前转了一圈,满意地弯了眉眼。
转过身时,就看见身后的男人站在原地,那双又黑又沉的眸子静静地落在他身上,仿若想要深深地将他刻进眼中那般,从未挪开过。
牧听舟像是从这视线之中读出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上前两步凑到裴应淮的身前,琢磨起他此刻的神情来。
可裴应淮并不想让他看清,侧身淡淡道:“既然收拾好了,那就准备下山吧。”
他没走两步,就被拽住了手腕,身后传来了懒洋洋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调笑:“师兄,我都没着急呢,你急什么?”
牧听舟拦住他,没使多大的力气便将裴应淮拽了回来,那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感受着掌心下微微紧绷的肌肉,另一只空闲了的手垂在身侧,慢慢握住了裴应淮的手。
他师兄指腹上的剑茧就明显厚了很多,牧听舟在他食指上摁了摁,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藏于其中:“你还没说我今天好不好看呢。”
裴应淮的喉结滚了滚,反手握住他作乱的手,笑了下:“有这么夸自己的?”
“我这是在说实话!”
牧听舟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眸光却下移,落在了那张薄薄的唇瓣上。他徐徐凑近,脸上的神情镇定自若,此时内心的击鼓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听见。
可就在两人的距离差之毫厘时,一只大手横插进两人之间,直接抵在了牧听舟的额头上,将他推远了几分。
裴应淮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知道现在像是个什么情况吗?”
牧听舟不明所以:“像什么?”
“像是我在无良地诱拐哄骗天真小少爷陪我一起堕落。”
牧听舟扑哧一下笑弯了腰,收回了手,拍了拍裴应淮的肩膀:“行了,不闹了,再迟可就真得人挤人了。”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只是在转过身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笑意一下子荡然无存。
他狠狠碾了碾掌心残存的触感,气得眼尾都下沉了些,唇线抿成一条直线,暗骂了一声死木鱼脑袋,就连脚步都连带着重了几分,直接想要甩开他下山。
身后的裴应淮头疼地拧了拧眉心,抬步跟上了。
迫害宗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徐清影还未离去, 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瞅瞅前面那个,又瞅了瞅后面那个。
他用眼神示意裴应淮:发生什么事儿了?
牧听舟径直擦过他的肩膀朝着一旁的竹林深处走去, 裴应淮紧随其后, 脸上难得看到一些犹豫的神情, 没有多搭理徐清影,跟在牧听舟身后,像是一直想要没话找话说。
徐清影看得稀奇,眨了眨眼, 跟上了。
结果没跟上两步,牧听舟就先停了步子,转过身扯了扯唇角,连装都不想装了:“你跟过来干嘛?”
徐清影被怼地一愣, 心说这小子吃火药了吗,就见裴应淮给他使了个眼色,有让他离开的意思。
他斟酌了两秒,决定还是不触这个霉头了比较好, 结果就听牧听舟凉凉地道:“那既然宗主也对山下的灯会这么感兴趣, 不如就一起吧。”
徐清影:“……”他这时候走还来得及吗?
他思忖片刻, 眼睛转溜两圈还是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着实有些微妙, 先前只是听说裴应淮对牧听舟有多迁就, 如今亲眼见识到了还是觉得很稀奇。
牧听舟已经顺着阵法进入竹林之中了,徐清影正准备跟上,就见裴应淮抬眸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随后加快脚步跟上了。
徐清影:“……”
从竹林里下山的路还是牧听舟之前逃学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 整个宗门坐落在山林间,周遭无时无刻都有护山大阵加持, 想要下山只能通过前山的传送阵法。
可郁清名向来不是什么安稳的性子,这种受拘束的日子他可过不了多久,就直接干脆在临安峰背面的结界开了个口子,方便他随时可以偷溜下山。
牧听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这件事情。
竹林的阵法只有牧听舟与裴应淮两人知晓,徐清影一步一个脚印地跟在两个人身后,本来打着看戏的心情跑过来的,结果被这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搞得不上不下的,浑身难受。
他没忍住,走到裴应淮的身边,看着面前少年的背影,传音道:“发生了什么?方才在外面的时候看你们两个还没什么事呢,怎么就进了个屋出来之后就成这样了?”
倒影投落在裴应淮的身上,将他半边身体埋没在阴影中,从徐清影的角度望去有些阴沉。
他咽了咽口水,决定还是当个透明人比较好。
就在这时,一直走在前方的少年倏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沉默地望向了徐清影的方向,眼中略带考究。
徐清影被他盯得心中一阵发毛:“……怎么了?”
牧听舟摸了摸下巴:“你就准备这样下山?”
裴应淮不喜欢露面,所以除却那群仙盟至高层,鲜少会有人能将他认出。但是徐清影就不一样了,他那张脸就是万鹿山的标志物,显眼得很。
但显然徐清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眨了眨眼,没明白:“什么?”
牧听舟瞥了眼裴应淮:“喏。”
徐清影一看,身旁高大的男人已经明显矮了一截,依旧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陌生面容,浑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是熟悉的味道。
他连忙也给自己覆上了一层伪装,三人此刻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从山上走下来的普通弟子,除了牧听舟的面容格外出众以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低调。
牧听舟满意地点了点头,徐清影在他身后跟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这里是下山的路?”
“嗯,记得别和别人说,被发现了就不好了。”牧听舟漫不经心地接话。
徐清影:“……”
他无言地瞥了眼裴应淮:这就是你的好师弟。
裴应淮面不改色地追在牧听舟的身后,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他的右手状似无意间碰了碰牧听舟的手背,后者视若无睹,故意放缓脚步,与身后的徐清影肩并肩走。
牧听舟偏过头,用方才被裴应淮碰过的左手搭在徐清影的肩膀上:“说起来,我方才还没和宗主打过招呼。”
他有意所指:“先前我与我师……师父说话的时候,宗主就已经在那片竹林之中了吧,怎么不出来?”
还能为什么?!徐清影在心里快崩溃了,不都是因为你师兄把你看得跟个宝贝一样谁都不给碰不给见,否则见你一面哪要这么困难!!
但是他表面依旧冷静,点头道:“我与聿珩有要事要谈,所以趁着他有空之日前来看看。”
其实是和你有要事要谈,但是有些人不肯。
前方的裴应淮眼睛黑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清影,还有搭在他身上的那只手。
徐清影后背全是冷汗,就在他绞尽脑汁想要与牧听舟拉开距离的时候,他已经轻飘飘地将手摘了下来,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徐清影,转而笑了下看向裴应淮:“既然宗主大人这般说,那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应该很好咯?”
再遇故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裴应淮张了张口, 看上去想说些什么,牧听舟不想听,斜眼睨了他一眼后就走了。
这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山下, 碍于牧听舟的身体状况几人的步伐并不是很快, 而他自己又是很久都没有走过这一条路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午时才到山下的镇子上。
上元灯会起源古老,慕名而来的旅人数不胜数,闹街上早就人头攒动, 两侧歪歪扭扭的贩铺正不停有人吆喝着,不少人带着面具,估计也是为了晚上的傩舞做的准备。
牧听舟恍惚之间才发现,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经历这么热闹的场景了。
朱颜殿从来都是幽冷阴暗的, 他身侧的那些人就像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没有机会的时候潜伏起来,一有机会就伺机而动。
唯一称得上有些许人烟的地方也就是酆都城了,但他向来不过多干涉酆都城的事务。
仿佛有一条非常明确的分界线横在牧听舟的面前, 他垂着头看着地上这条分界线, 身后是枝繁叶茂的竹林, 投落下的阴影近乎将他整个人笼罩于其中。
他有些出神, 感觉到右手的手背又被人轻轻碰了碰, 带着点小心翼翼,见他没有过多的反应才慢慢贴近,带着点无法挣脱的强势挤进了他的指缝之中。
牧听舟侧目望了眼,而后被牵带着, 踏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喧嚣声如同潮水般袭来,他听见身旁响起了声音:“饿不饿, 累不累?”
肚子里传来了适宜的饥饿感,到嘴边的那句不饿被牧听舟吞了回去,他默默地望了眼裴应淮,难得地不想再呛他。
裴应淮易了容,又缩了骨,如今的身形看上去没有比他高多少,牧听舟平视就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他对于今日上午发生的事情依旧耿耿于怀,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奇怪。
——牧听舟很少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况且这一次的目标还是裴应淮,他以为以他们之前发生的事情和关系已经可以……
可他若是真的不愿意,现在这样牵着手又是在做什么!
牧听舟没忍住,瞟了眼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的手心。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他进去的那短短的时间里,有什么东西让他的心里发生了一些些改变,可能是一句话,也可能是一件事……
身后的徐清影追了上来:“等一下,我们这是要去哪?”
牧听舟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步子,遮住了徐清影望向裴应淮的视线——所以他心底哪怕再不愿意,也还是将这人给拽上了。
细想这段时日来裴应淮的神出鬼没,他也确实有些事情要问问这人。
“我们这是去哪?”
牧听舟问道,他的掌心渗出了一些汗珠,满心的别扭想要让他抽出手,自顾自地对抗了一会手腕上的那股劲,却忽略了前方的路,啪叽一下撞到了裴应淮的背上。
这人的后背肌肉硬邦邦的,跟撞在石墩上没什么区别。牧听舟倒抽了口凉气,揉了揉泛红的额头,裴应淮此时已经停下了。
他心有灵犀一般也同时仰起头,面前这座坐落在闹市之中,却偏偏仿佛与周遭的幻境格格不入的这座建筑,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满隆客栈。
这名字有些熟悉,勾起了一些不怎么好的回忆。牧听舟微微讶然:“满隆客栈?这和满隆坊有什么关系?”
“从名字上就可以得知,其背后的大老板应该就是鼎鼎有名的江亦,江坊主。”徐清影走了上来,问,“你怎么会知道?你和江坊主先前认识?”
“不过那位江坊主神龙不见尾的,先前在浔阳城举办了一场拍卖会后就销声匿迹了,你怎么会和他有来往?”
牧听舟:“……”
该怎么说呢,熟,又不是很熟,毕竟上一次见面他还狠狠地把人揍 顿,消失不见估计也是养伤去了。
“怎么会,像我这样的一个小人物怎么可能认识这样子的人物。”牧听舟似笑非笑地应答,顺手拐了拐身后那人,“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裴应淮垂眸道:“不想吃吗,酒酿元宵,听说这家客栈做的很好吃,试试?”
牧听舟登时眼睛就亮了,他微昂下巴,却遮掩不住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那你在等什么,还不进去?”
“不急。”裴应淮道。
他正说着话,就看见面前满隆客栈的大门倏然被拉开,从里面跑出了个气喘吁吁的人影。
那人身上穿着一袭青衫,与粉色的腰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宛若一只飞出笼的孔雀,脸上带着略显苍白的脸上在看见楼外站着的三人时明显抽了抽。
牧听舟探究地看着他,一时间觉得他好像在哪见过这个人,这身奇特的配色给他留下了不小的视觉冲击,甚至都有些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见到的这个人。
那人迎了上来,拿出手帕擦了擦额间的汗珠,隐晦地看了看周遭,小声道:“大人,您今日前来……”
牧听舟正疑惑着为什么眼前这人能一下子识别出裴应淮的伪装,身旁的人好似已经看出了他的疑惑,低伏下身子,在牧听舟耳边轻声道:“这人是江亦。”
“——!”
脑海里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起来,于此同时又有另外一个问题冒了出来,江亦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可还未等他想明白事情,他们已经被江亦带着进了客栈之中。
“几位大人请,此处人多口杂,还是先进来再说吧。”
原以为这大名鼎鼎的满隆客栈里也是人满为患,却没想到进去之后才知道,除了几个走动着的小二,整个客栈之中除了他们三个之外竟然看不到一个旅客的影子,周遭的墙壁上贴满了符纸,将楼内的所有气息都封锁在其中,没有泄露半分。
与外界的喧嚣声不同,大门一关,里面十分的安静,宛若踏入了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就好像……是在故意躲着什么人一样。
江亦眼色一使,先前那零星的几个小二也一并退去,整个大堂就剩下了他们四个人。
他明显有些紧张,吞了吞口水,先是小心地瞥了眼裴应淮,然后老老实实地对着牧听舟鞠了一躬,喊道:“牧尊主,我先前听闻您受伤了,特意命人备了一些珍惜草药,您明日回山后正好可以带一些走,小小薄礼,还望原谅在下曾经的错误之举。”
牧听舟:“……”
徐清影:“……”
江亦说完才发现没人接话,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恰好对上了牧听舟瞪着眼睛欲骂又止地表情。
牧听舟不着痕迹地偏头看了眼徐清影的反应,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在空中交接,而后又十分默契地寻思别开了视线。
算了。
牧听舟心道,反正也应该早就被发现了。
略有些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江亦这点察言观色还是有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再也不开口了。
还是裴应淮率先打破了这份死寂:“药端上来。”
江亦连声点头,命人将刚煎好的药端了上来。裴应淮接过,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了牧听舟的口边。
在这么多双目光的注视下,牧听舟莫名感到有些羞耻,他别过脑袋但无处可躲,只好乖乖地张口将这一勺汤药吞下。
不知过了多久,瓷碗终于见了底,裴应淮这才将他唇角残留的药渍细心拭去。
终于,牧听舟忍不住了,他啪地一下拍案站起,耳廓通红,警告似地瞪了他一眼,低骂道:“行了,你没看见从刚才开始旁边那人就一脸的‘我有要事要说再不说就要憋死了’的表情吗,天天看着我做什么,你去看看他啊。”
裴应淮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这才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瞥了眼旁边的江亦,像是要从他脸上真的看出‘我有要事要说再不说就要憋死了’的表情。
妖族现身(已修)
第一百一十六章
裴应淮终于像是施舍一样给了他一个眼神, 江亦连忙上前,那表情就差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了:“大人,你们有所不知, 在下在此修养了近乎一个月, 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城中的妖族越来越多了起来。”
一下子听到一个陌生的词语, 牧听舟一愣:“妖族?”
“没错。”江亦点了点头道,“妖族这群人向来隐居深山老林之中,完全不多过问外界的事情,甚至有的人倾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见到妖族一面, 可这一次像这样大规模的倾巢出动,还是聚集在万鹿山脚下的镇子中,很难不让人想太多。”
江亦小心翼翼地抬眸,问道:“这段时间……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要说最近发生的大事……除却牧听舟一个人炸了整个不周山秘境以外, 那就应该和幽冥地火有关了。
只是……牧听舟再有先见之明,幽冥地火沸腾的事情他除了身边的人谁也没有告诉,除非妖族的人在他身边也步下了眼线。
牧听舟坐在木椅上,一只脚屈起踩在椅面, 长睫微敛, 遮住了眼底的思虑, 闻言笑了下, 打趣道:“就连江坊主都不清楚的事情, 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
他心中有数,能近得了他身地无非就那几个,但他对妖族的了解并不是很多,下意识地望向了裴应淮, 在看见他的表情后倏然一怔。
——他那张假脸十分贴合骨相,就连眉眼的位置都能看出有三分相似, 如今眼尾微压,唇瓣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在听到妖族的事情后神色明显沉了下来,那双瞳仁黑沉沉的,宛若一潭死水。
他在生气。
牧听舟瞬间就意识到,裴应淮这是在生气——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裴应淮这般明显的将情绪浮现在表面。
看起来是旧交,他暗暗想着,而且还是结下过梁子的那种。
对与这群从未见过的妖族,牧听舟倏然就产生了兴趣,眉眼似乎弯了下,露出了兴趣盎然的表情。
他凑上前,继续问道:“然后呢?你调查了半个月,调查出来什么没有?”
江亦登时来了劲,神神秘秘地说:“尊主,您还真别说,我确实发现了一些苗头。”
“这群妖族,整天神神叨叨地,听说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徐清影听到这里,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裴应淮:“人?找什么人?”
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殊不知这些小动作早就被一直盯着他两人看的牧听舟尽收眼底。
江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这群妖族本身就不善于与外人接触,在这镇子里这么长时间,这群人一点破绽都没有露出,这些消息还是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弄到手的。”
从方才开始裴应淮就一直没有说话,他不表态,徐清影也不敢妄下定论,他从头到尾只问了一句话,见好就收,想给牧听舟使个眼色,回头再细说这件事。
可惜有个人像是完全看不见他的眼色似的,一个劲的提问。
“诶?那江坊主得到的消息不会不准确吧?”牧听舟朝他挤了挤眼睛,笑道,“这整个街坊的商铺可都掌握在江坊主手里呢,这管他什么妖族人族的,难道不是人越多,江坊主的财运就越好吗?”
江亦苦笑道:“不瞒尊主说,兴许你们再山上不曾听闻,这山下的镇子中不知是谁散播了一些谣言……”
他话说到半截就没声了,瞅了眼牧听舟。
牧听舟:“说。”
江亦叹了口气:“有些谣言是说,这群妖族是牧尊主派来的,这一次他将仙尊大人安然无恙地放回仙盟,其实寻的只不过是一个替身,目的就是为了打入仙盟内部。而这妖族,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首先要吞并的就是万鹿山。”
牧听舟:“……哇哦。”
他面无表情:“我这么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这段时间他被“关在”万鹿山上专心养病,没想到外界的谣言竟然已经传成了这副模样,竟一时有些无言。
也就在此时,裴应淮开口了。
他的声音虽然和平日里听上去并没什么两样,可在牧听舟耳中却显得有些低沉:“行了。”
“这件事你不用在再插手。”他望向江亦,拧了拧眉,“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要让妖族勘察到你的存在。”
“是是是。”江亦连声点头,眼看着气氛就要再度僵硬下去,他连忙找补,“大人,我记得您先前命我准备的酒酿元宵,不如我现在让人给呈上来?”
“不用了。”牧听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直接将裴应淮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左掏掏右找找地掏出了两副面具晃了晃,“我和我师兄准备先去街市上看看,毕竟是难得地上元灯会,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度过吧?”
他拽起裴应淮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点含糊,看得徐清影直发愣,反应过来后连忙也站了起来:“等等,我同你们……”
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裴应淮侧目一个冷眼给打回了原位,徐清影一时语塞,与江亦四目相对。
牧听舟将木门推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门的另一头-
闹街上人头攒动,倒是看起来比先前又多了不少人,为了被人群挤散,牧听舟紧紧抓着裴应淮的手腕,油滑的像是一条鱼似的在人与人的缝隙间来回走动。
他们好不容易走出了闹街,人群明显稀少了不少,牧听舟这才松了口气,拂走了额角的汗珠,扭头抱怨:“我记得前些年来的时候这里人还没有这么多啊。”
“嗯。”裴应淮应了声,抬手将他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大部分都是冲着聿珩仙尊故居而来,也不全是为了上元灯会。”
“都是闲的,没事跑过来凑什么热闹。”牧听舟啧了一声,“你方才是怎么回事?那阴沉的脸色给那两个人吓了一跳。”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揶揄道:“方才江亦口中的那群妖族,要找的不会就是你吧?”
“不会是你的旧情债找过来了吧?”
久久没有听到面前人传来应答,他有些疑惑抬眸,就见裴应淮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中明晃晃地写了无语,不置可否。
也对,毕竟先前出了那种事情,不信任他也正常。牧听舟笑道:“放心,师兄,我现在的小命可是被你攥在手里,可没什么闲情兴致去多管你的闲事。”
说这话时,他们两人的步伐更像是在散步,晃晃悠悠的,漫无目的。
直到牧听舟的余光所及之处闪过一抹黑影,他微微偏过头去,恰好看见那抹黑影消失在了一旁的巷子之中。
牧听舟心念微动,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师兄,没事,我懂的,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过往,这件事我不会追究的。”他在裴应淮肩上拍了拍,故作深沉地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确认,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
他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想要搞事情的神情,裴应淮向来对他这副样子没有什么抵抗力,只得乖乖地被他牵着走,来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长巷之中。
而在他们的不远处,先前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停留在角落良久,牧听舟和裴应淮也在他的身后盯着他看了良久。
有裴应淮刻意施加的隐息术,牧听舟只手一撑,直接跳在了巷檐之上,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这个黑影的面前,蹲下身歪着脑袋也凑了过去。
那知道面前这人手中竟拿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歪七八扭地混成了一团,比起写上去的字,更像是一同鬼画符画上去的。
只是在这一团鬼画符之中,他好像看见了几个比较熟悉的名字——
墙下,戚竹也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了这是父亲的字样,却也只能依稀看出是个“牧……盯……带”这几个字,他嘀咕了一句什么玩意后就捏巴捏巴团起来,正准备丢到一边,冷不丁地抬头看见一个人影蹲在头顶,那双眼睛宛若黑曜石般澄澈又明亮。
牧听舟歪着脑袋,笑得露出了一颗尖尖的虎牙,举起手打了声招呼。
戚竹一阵悚意油然而生,他心里卧槽了一声,慌忙之下将信封塞入了长袍袖口之中,转身就想朝着巷子口跑去。
结果还没跑两步,就发现自己已经浑身上下都动不了了。
戚竹:“……”
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少年冷着一张脸,只是这么轻飘飘地斜睨了他一眼,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就宛若凝固了一般,后背忽地升起一堆鸡皮疙瘩。
身后传来了慢悠悠的脚步声,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耳侧传来了笑意晏晏的声音:“戚师弟,别这么急着走啊。”
“你还没说说,将我们引到山下来,又鬼鬼祟祟地跟了我们一路,到底是有何居心啊?”
黑脸白脸
第一百一十七章
虽说现在牧听舟没了修为, 但他在牧府中锻炼出来的直觉一向敏锐,从一到山下就察觉到有人在一路跟着他们了。
既然他都察觉到了,那裴应淮和徐清影自然不可能没有知觉, 只是他们自视清高, 懒得去管而已——牧听舟可管不了那么多。
戚竹被抓了个正着, 后背冷汗直冒,毕竟论谁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被揪出来了也不会很淡定。
宽大的袖袍垂下遮住了他掌心中攥着的信封,戚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不轻,他嘴硬道:“明明昨日是我先提及的上元灯会, 凭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
戚竹问:“况且……况且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在跟踪你,明明是我先来这个巷子口的!”
牧听舟可懒得听他辩解,他身子微歪,目光略过戚竹望向了站在他身后的少年:“师兄, 方才我好像看见他手上拿着封信,信上有写我的名字诶——”
他告状都告得堂而皇之,丝毫没有偷看别人信件的心虚感,气得戚竹鼻子都歪了:“这明明是我的信!你偷看你还有理了?!”
牧听舟回道:“我这不叫偷看, 我这叫打探敌情, 谁叫你偷偷摸摸跟了我们一路, 真当没人察觉啊?”
“算了算了, 你想要就给你看好了。”戚竹无言片刻, 终于是泄了气,他挥了挥手,从袖口中掏出捏得皱巴巴的信件,“我不是故意跟踪你们, 我先前在学堂前面等了你好久都没见你人来,就一个人下了山。哪知道一到了镇子上就看见你带着身后两个小跟班出现在满隆客栈前面, 给我吓了一跳。”
“能进满隆客栈的人可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大能,你甚至都还为入道,怎么可能有这份殊荣?”戚竹狐疑地看着他。
牧听舟:“……”
牧听舟:“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师尊不就是仙盟鼎鼎有名的聿珩仙尊他老人家嘛,定是下山之前提前打点好了……不说这些了,这是个什么东西,还值得让你特意找个没人的角落打开来?”
他从戚竹手中接过了那封信件,重新打开来看了一番,两秒后又合上了。
——先前他看见的那些鬼画符还以为是附在信件上的某种障眼法,这下贴近了看来,纯粹只是寄信的人写得一手烂字,看都看不懂。、
但他也确实勉勉强强从信上认出了一些字样。
裴应淮走上前来,牧听舟将信件交到了他手上,他打开看了两眼,也关上了。
戚竹没心没肺地哈哈一笑:“这可是我老爹亲手写的字样,除了他自己,旁人一概是看不懂的。”
“……一般他除了特别重要的事情,也不会用手写信件这种方式给我传递。”他沉默了一瞬,捂着脸唉声叹气,“可是我看不懂啊,我真的看不懂。”
牧听舟对于戚竹口中有些奇葩的老爹充满了好奇:“那既然大伙都看不懂,为啥他还会要用这种方式,不就本末倒置了?”
听他说完这句话后,戚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下:“对哦,不过每一次我老爹都会派人将信送过来,一般送信的人都会刻意交代事情,我平时哪怕不看信中写的什么也基本上都能明白我老爹的意思了,这一次怎么没人……”
他尾音还未落下,周遭的环境猛地一颤,与此同时,牧听舟与裴应淮一同抬起头,前者神情微微紧绷。
戚竹倒是被这突发事件给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不知何时,就连巷口的吵闹声也在逐渐远去,无声无息地结界从他们脚下陡然张开,连同三人一起,将整个暗巷尽数包裹,
戚竹卧槽了一声,像是想起来什么,赶忙为自己辩解:“等等,这可真的跟我没关系!你看,我自己都在这个玩意里面!”
牧听舟脸上的笑意有些冷,他余光扫过暗巷的深处,故意上前一步接近戚竹,压低声音道:“如果你是故意将我们带进巷子中,再和其他人一同联手将我和我师兄一网打尽的怎么办?”
“怎么可能!”
戚竹现在是越解释越乱,周边昏暗的环境给牧听舟的侧脸贴上了一层阴影,莫名给他添上了几分阴冷的味道,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先前被摁在地上暴揍的那场景。他连声摇头后退:“况且,我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牧听舟嗤笑一声,“能有什么意义?在万鹿山上即便是想要同手也碍于贺长老的律令无法动手,最容易的办法不就是与我套近乎将我骗下山再动手吗?”
“谁人不知先前与你起冲突的就是我?”
恰好此时裴应淮也收回了视线,淡淡地看了戚竹一眼。
像这样的双重压力降下来,戚竹百口莫辩,他神情慌张,脸上犹豫了良久,像是终于要下定决心将某件事情全盘脱出时,一抹利光从暗巷深处骤然起来,打破了三人只见微妙的平衡。
“少爷,不必与此人多说什么!”
只听见一声咆哮,原先躲在暗处的黑影突然出现,猛地朝牧听舟所在之地扑了过去。
他的速度极快,肉眼根本来不及反应,可牧听舟从一开始就留了个心眼防备身后,轻轻松松地便侧身躲了过去。
黑影扑了个空,挡在了牧听舟与戚竹之间,跟一堵肉墙似的。
戚竹被吓了一跳:“什么玩意!”
牧听舟依旧眉眼弯弯,对眼前这一切仿佛早有预料,目光落在了挡在戚竹面前的那个黑影身上,戏谑地说:“我还以为你舍不得出来呢。”
面前的这个黑影有着狭长的四肢,精瘦的肌肉均匀地分布在他的四肢上,其中仿佛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显得格外有力。
尤其是那一双在黑暗中幽幽闪烁着绿光的竖瞳,宛若一只紧盯着猎物冷血野兽,使人不寒而栗。
如果是阮星宇,估计早就被吓得魂不守舍了。
可惜他遇见的不是两个正常人。
裴应淮神情蓦地冷了下来,他的耐心早在黑影试图背袭牧听舟时就已经消耗殆尽了。他蓦地朝前一步,修为毫无保留地展开,泰山压顶般地威压当
头落在那个黑影身上,那黑影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垮了一大截,哇地一下吐出好大一口血。
只是那喷溅在地上的血渍,竟然是暗紫色的!
牧听舟从裴应淮身后探出了个脑袋,嚯了一声:“百闻不如一见,原来妖族的血当真是紫色的。”
黑影强撑着身子想要爬起来,无奈面对裴应淮无情的攻势,他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嘶吼想要从地上挣扎着站起。
直到头顶的夕阳西下,残留的一抹日光施舍般投射进暗巷之中,才让一直置身事外魂不守舍的戚竹看清了面前的黑影。
那算是一个人,又不算是,毕竟人是不会四肢着地行走的,茂密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从发丝的缝隙之间可以看清此人拥有一双暗绿色的瞳眸。
他是一只返祖的妖族,拥有十分纯净的妖族之血,纯拼力量几乎在整个妖族之中无人能敌。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竟碰了个壁。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了戚竹的耳中:“少爷……您……退后……”
牧听舟好心地拍了拍裴应淮的手臂,打趣道:“行啦师兄,别太着急,你的情债就在那里也不会跑,总不能把老账新账都算在人家头上吧?”
“搞得好像我们才是那个反派一样,你说说这和你的身份多不符合。”他拍了拍裴应淮的肩膀,给他使了个颜色。
后者瞬间就心领神会,有些无奈地松了口,警告地捏了捏他的腕骨。
牧听舟走上前,弯下腰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而后又抬头看了眼戚竹,问道:“你认识他?”
戚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从未见过。”
牧听舟问:“那他方才为何喊你‘少爷\'?”
“……”戚竹揉了揉乱糟糟的发型,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口气,解释道,“如你所见,你应该已经猜到了,还要问我做什么呢?”
“我确实是你们口中那个什么妖族族长的儿子,但是我很早之前就被送到了万鹿山上修行,已经很久没有和妖族的人打过照面了。”
戚竹耸耸肩:“如你所见,平日里我根本没有办法联系上我老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也只是通过信封的方式告诉我。”他看了眼地上挣扎着的黑影,神情有些复杂。
他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个“人”是谁了。
先前的信封都是这个人交到他手上的,有的时候会伴随着一些老爹的口信,有的时候就是很沉默地对视一眼后,他就会离开。但每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无一例外他都是衣冠楚楚的模样,再不济也是梳洗打扮的整整齐齐。
这一次出场的方式和模样属实是给戚竹吓得不轻。
那个妖族在地上喘着粗气,也想着挡在戚竹的面前,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戚竹有些犹豫,想要上前搀扶:“你……没事吧?”
妖族甩开了戚竹伸出的手,又咳出了一口血,声音嘶哑:“少爷,我没事,你先走,你先走吧少爷,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的。”
戚竹顿时急了:“你这让我怎么走?好歹我们之前关系也算不错,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就跑?!”
妖族苦涩地笑了下,说道:“我奉族长之命跟随在少爷身边已经有十年半载,但一直潜伏于暗处,少爷能记得我已经对我来说是一种奢望了。”
两人一来一回地苦情戏码看得牧听舟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说……二位,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牧听舟无语道:“我和我师兄二人只是下山看个灯会,就算有别的天大的事,也是等到了今夜过后再做打算。先是被人跟踪不说,后又被人偷袭,明明我们才是受害者,怎么现在搞得好像是我们不讲道理了?”
赎罪
第一百一十八章
牧听舟盯了这两人良久, 才道:“我们要离开了,你们怎么说?”
戚竹连忙道:“那就带上我们一起呗!”
他身旁的妖族连忙拉住他:“少爷,不可!此人是——”
可还没等他说完, 声音就半道消失了, 戚竹眨眨眼, 还在等他说完:“是?是什么?”
牧听舟无辜地笑了笑,而那妖族忌讳似地望了眼他身后的少年,死死咬着牙关,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戚竹只当是被方才的威压搞得神经错乱了, 一把将他拉起,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有些犹豫地问牧听舟:“你们……一会是准备会满隆客栈吗?”
牧听舟点点头:“是啊,好好的灯会被你们搞成了这样, 我也没啥心情继续逛下去了。”
戚竹连忙道:“那,那能带上我一起吗!我知道,先前偷偷跟踪的行为不对,我同你们道歉, 但他现在受了内伤, 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暂留在满隆客栈一段时间?”
牧听舟沉默地盯着他, 像是要透过他的语气和神情看出什么。
即便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丝毫的灵力波动, 戚竹却在无形之中感受到一股压力, 他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你怎么……怎么了?”
大约过了两三秒,牧听舟才慢悠悠地收回了视线:“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这么好心的人吗?”
“……”戚竹再一次想起自己被摁在地上暴揍时的场景,他后脖颈鸡皮疙瘩四起,打了个寒战。
他看了眼身侧踉跄着也要站起来的妖族青年, 深呼吸了一口气,定定地望向牧听舟:“我知道你不做亏本买卖, 所以这么一个东西来换客栈的两个资格,如何?”
戚竹心下一狠,将别在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递给牧听舟,身后响起了妖族青年的惊呼声:“少爷——不可!”
那枚玉佩被他层层叠叠的道袍长摆遮掩着,很难引人注意,如今被戚竹拿了出来,却是第一眼就吸引了牧听舟的目光。
那是一枚由三颗净白玉扣连接在一起的青云佩,中间翠绿的青云佩并没有引起牧听舟的注意,倒是这三颗净白玉扣——
“这是妖骨。”裴应淮清冽的声音响在牧听舟耳侧,呼出来的气微凉,吹得牧听舟耳朵痒痒的,“那三颗骨头应该是妖族族长身上的。”
牧听舟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廓,偏头瞪了裴应淮一眼,便听见戚竹道:“这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护身符,是我老爹给我的。如果用这枚玉佩换两个客栈的名额如何?”
牧听舟:“……”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是再不答应就显得人很刻薄了。其实他并没有想要捞走人家护身符的想法,可在听完裴应淮说的话后又改变了注意,默默在心里给未曾见过的妖族族长道了个歉,抬手将这枚玉佩接下了。
牧听舟道:“这枚玉佩我不白接,喏,若是信得过我的话,可以把这个给他吃下去。”
作为交换,他丢给了戚竹一瓶丹药,一打开,从瓶中溢出的香味瞬间让戚竹和妖族青年脑袋清醒了,甚至都感觉到竟然隐隐感觉到了修为突破的趋势。
这显然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伤药,戚竹也丝毫不含糊,直接倒出丹药就塞进了妖族青年的口中,满怀希冀地问:“如何?”
妖族青年被迫吞下丹药,胸膛一股气血用上,哇地一口吐出了一大滩淤血,登时感觉到浑身都轻飘飘的。他急忙压□□内躁动的灵力,神情颇有些复杂地望了眼牧听舟,终于恭恭敬敬地站直了身子,弯了弯腰-
徐清影怎么也没想到,去的时候是两人,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四个人。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其中一人身上乱糟糟地披着破洞衫,破洞衫上还透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另外一个人则是穿着他们万鹿山的道服,一脸尴尬地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
“这是什么情况?”
牧听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桌案上的冰酒酿一饮而尽:“就是你看见的那样。”
徐清影扶额,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等等……”
江亦在一旁紧盯着妖族青年良久,带着三分不确定地问:“你是妖族?”
那妖族青年紧抿着唇不说话,眼中警惕不减,倒是一旁的戚竹大大咧咧地点了点头:“对,不过你是……?真是奇了怪了,按理说玄风隐蔽气息的能力应该在我之上来着,怎么今儿一个个都直接将他认出了?”
“……出于某些原因,我对妖族应该还算是了解吧。”江亦道。
徐清影都快被面前这两个人无常的举动给弄得无语了,他压了压性子,还是忍不住道:“牧听舟,你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吗?”
“还有你!聿珩!你真的就这般纵容他这样胡闹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带着些许平日里身为宗主的威严和责备,唰地一下,整个客栈之中都静了下来。
客栈外隐约响起了喧嚣声,似乎是傩舞祭奠已经开始了,与死寂一般的客栈中一对比,尤为的明显。
徐清影忍无可忍地瞪了裴应淮一眼,想要伸手将牧听舟拉起,哪想身前的凛冽剑意陡然袭来,硬生生地将徐清影逼退了三步。
气氛更加僵持住了。
还是牧听舟站了起来:“行了行了。”他转过身,顺毛似地拍了拍裴应淮的手臂,清亮的声音中带着些诱哄的意味,他压低声音对裴应淮道:“师兄,我也确实有些事情要与徐宗主说道说道,你在这边乖乖等我回来,替我盯着这两个妖族。等回来之后我再讲给你听,好不好?”
“……”裴应淮神情依然生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牧听舟知道他这是松了口的表现,笑眯眯直起身子:“师兄真乖。”转过身,就看见一脸惊悚的徐清影和江亦呆呆地站在原地。
江亦喃喃自语:“在下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牧尊主的实力。”
徐清影:“……我也是。”
就连向来说一不二的聿珩仙尊都能被他一句话给哄骗住——!
随后,江亦带着徐清影与牧听舟来到了一个阁楼内,屋里的陈设非常雅致,他临走之际还贴心地为他们布上了一层隔音结界。
内室重新陷入了寂静,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徐清影深深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重新加固了一下隔音结界,对牧听舟说:“师兄,我们坐着说吧。”
牧听舟闻言嗤笑一声,也不客气了,直接坐下,他懒洋洋地道:“不用叫我师兄,我早就被万鹿山除名了。”
徐清影认认真真地摇了摇头:“即便如此,师兄先前对我施以的援手也是真切存在的。”
这倒是让牧听舟有些新奇地说:“我记得你从前的性子一板一眼的,可执拗了。”
徐清影在当时给牧听舟的记忆并不是很深刻,因为两人的性子比较极端,一个是掌教们心中头疼的对象,另一个则是好学生的代表。
继李修缘出家离开万鹿山之后,牧听舟也被宗门除名,在当时最有希望继承宗主之位的也就是裴应淮,只是没想到被仙盟抢了个先机。
徐清影近乎是被赶鸭子上架当上宗主的,牧听舟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正好处于自顾不暇的状态,自然也就没法分神出来管其他的事情。
徐清影轻叹一声:“师兄就不要打趣我了,此行一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同师兄说。”
他定定地说:“幽冥地火就快要压制不住了吧?”
“……”牧听舟这个时候就连脸上假意扮出来的笑容也散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几乎变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情。
徐清影叹了口气:“师兄不必抱着如此强的戒备心,并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幽冥作为三界之基就是为了压制地火而存在的。地火常年吸收了三界之中人的邪念和欲念,我师父曾推断,地火的封印会在百年之前就松动了,它早就不堪重负了。”
“但是没想到百年之前发生了一件意外。”说到这里,徐清影抬眸望向牧听舟,后者心领神会,蹙眉接话:“你是说,裴应淮将我送往幽冥这一件事?”
徐清影点了点头:“对,魔修的根本就是以负能为食来提升修为,在那一场声势浩大的魔修迁移之中,无形间将地火的压力分摊了不少,双方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所以这百年来才能相安无事。”
“但自始至终都有人想要打破这个平衡。”
这般说着,徐清影的脸上陡升起一抹阴霾:“地火一旦沸腾,遭殃的可不单单是幽冥,整个三界都会受到牵连,这无疑是灭顶之灾。可有的人不这么想,这群人应该正在筹备着更加……远大而不切实际的想法,你应该已经猜到一些了。”
“……是妖族?”牧听舟有些凌乱,“可是……为什么?还是说他们有什么方法可以逃过神罚?”
“这我就不清楚了。”徐清影咬着唇,“我只是知道,他们似乎在使用一种非常邪乎的法子来进行祭祀,大规模祭祀产生的怨念可非比寻常,这才是我猜测幽冥地火已经开始动摇了的原因。”
牧听舟随之陷入沉思,还未等他理清这件事的前后因果,便又听徐清影喊了他一声。
牧听舟抬起头,对上了徐清影平静的目光,他心下一震,听见对面的青年淡淡的开口:“所以师兄也知道了,聿珩现在背着你做的这一切——暗中调查妖族到乃至于想要干脆顺从天命以一人身救三界世是为了什么。”
“他拼尽全力也想让你独善其身,只不过是想要赎罪而已。”
“赎当年,他亲手将你推入火坑之罪。”
逃跑
第一百一十九章
“……”
徐清影见他没有说话, 叹了口气道:“所以,师兄你应该知道了,仙尊他现在是竭尽全力也想将你置身事外, 我知道你对当年的事情还耿耿于怀, 但仙尊也是为了你好啊。”
“他甚至——!”
徐清影说到一半, 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噤声了,他长叹一口气:“总之,仙尊那个德行你也不是不知道,半句话憋不出来, 什么事都只是在背后默默做着。”
确实。
若是今日徐清影不说,裴应淮是不可能让他知道的。
这个人骨子里的□□跟牧听舟一模一样,他哪怕对此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无济于事。
他没有办法制止裴应淮不对他做什么,相同地, 裴应淮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不去做什么。
牧听舟哪怕脑内已经衍生很多想法,但他表面上还是怔愣地神情,鲜少地看上去有些呆,徐清影一下子慌张起来, 他方才一时大意, 忘了面前的这个少年还是个病人, 兴许经不起这些惊吓, 他连忙道:“但师兄你也不必太过伤心, 仙尊大人本就是三界之外之人,倘若他日后真的飞升成仙,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飞升成仙,这个词多让人心动啊, 整个大陆上从古至今飞升的人物屈指可数,可无一例外在那之后皆是杳无音信。
所以, 到底是飞升,还是消散了,谁也不知——可世人对此皆是绝口不提,毕竟飞升近乎是所有人的念想了。
可惜,徐清影太久没有见到过牧听舟了,他又不是一个喜欢用流言蜚语判断他人性格的人,所以他自然也并不了解牧听舟这个人。
只听见面前的少年忽地站起身了,他落寞地垂着眼眸,唇角微微撇下:“我觉得你说得对。”
“他做的事情一向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我也总不能一直跟在他后面跑吧。”他默默地道,“总不能撞到南墙还不死心吧。”
“你能理解就好。”徐清影终于松了口气,看着他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你现在也不要想那么多了,安心在万鹿山上养伤吧,这段时日让聿珩带你到周边逛一逛……对了!我记得你很喜欢满隆客栈的酒酿,如何,还想再试试吗?”
牧听舟眼睛光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那能拜托你帮我拿一份上来吗?”
“……我现在还有些不想见到他。”
徐清影当即就应,豪爽地道:“你放心,你安安心心待在这里想一想,我现在就去给你拿。”
他动作迅速,走之前还细心地将木门给掩上了,留给了牧听舟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
“……”
屋内再度陷入了寂静,牧听舟望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这一次是着实有些愣住了。
他原先还以为要费更多的力气呢,没想到徐清影还是和少年时一样没什么戒备心-
自打徐清影当上宗主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掏心掏肺地和其他人说这些话,很让他开心的是,没想到牧听舟竟然听进去了!
所以当他提出想要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徐清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轻哼着歌,顺着木阶走下,裴应淮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身上,在看见他是只身一人走下来的时候皱起了眉头:“他人呢?”
徐清影语气欢快地道:“他说他一个人想静一会,但是依我看他的状态,其实……”
哗啦——
裴应淮骤然起身,木椅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痕迹,声音刺耳又沉重。
徐清影:“?!”他错愕地望着这一幕,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裴应淮眸色黑沉,一字一顿道:“你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了?”
徐清影莫名其妙地道:“对啊,只有一小会儿而已啊,有什么问题吗?”
裴应淮死死咬着后槽牙,冷冷地望了一眼徐清影,随即灵力附满全身,竟直接从一楼的木阶上跳到了二楼的平台。
他的速度之快是所有人都没有意料的,众人只感觉到眼前一个黑影闪过,裴应淮就已然出现在了头顶的位置,所有人都知他为何生气,但仅凭着他身上散发的这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就连徐清影都有些发怵。
屋外还有隔音结界,裴应淮抬手一敲,那结界就簌簌落下碎成了碎片,他一把将木门拉开,一眼就看见了屋内的陈设。
空空荡荡的,还残留了一丝熟悉的暗香。
徐清影后知后觉地赶了上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便看见了空无一人的内屋,当即愣住了。
“……这,这人呢?”
一看裴应淮这个表情,徐清影就猜到了大致:“他……他跑掉了?可是,为什么??”
徐清影实在是不明白,明明先前说要收手的是他,这二话不说就跑没影的也是他,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把你支开之前说了什么?”裴应淮沉声问。
徐清影:“他说,‘他不想再追着你的脚步跑了,撞了南墙再回头就来不及了’什么的,我以为这是他想明白了才这么说,可……”
裴应淮轻呵了一声。
想明白?他确实想明白了。
不过和徐清影想的可不是同一回事。
他毫无保留地将神识展开,随即刺痛感如针扎一般侵袭了他的识海,裴应淮眼前瞬间模糊,徐清影连忙上前:“聿珩,你神魂中还有伤,先前又失了那么多精血,不可这般妄动灵力了。”
裴应淮油盐不进,硬撑着用破损的神识将整个满隆客栈都给搜寻了一遍。
敏锐的神识将如流水一般无孔不入,穿过大街小巷,顺着墙壁的缝隙,穿进了人山人海的潮流之中。
戴着面具的少年被淹没在人潮之中,他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猛然间回过头。
裴应淮的神识与牧听舟的视线隔空相望。
牧听舟身侧人海茫茫,万家灯火高悬于头顶,他微微沉默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脸上的石墨面具半悬挂在额前,露出了消瘦的下巴,他的唇瓣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无声地说出了什么。
最后一缕清风托拂着将万家灯火点亮,少年压了压面具,转身没入人潮之中。
偷天换日
第一百二十章
其实, 像这样逃走并非牧听舟的本意,但郁清名曾经教过他一件事情——如果眼下面临进退两难的抉择,只给自己三秒钟的时间思考, 答案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
方才那三秒钟的时间, 就是牧听舟给自己的最后期限。
他一开始就知道, 跟在裴应淮身边是根本没有办法进行任何调查的,如果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或者说想要保护这个人,就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牧听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法器,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本是他先前给自己准备的一条后路, 没想到现在竟然派上了用场。他将隐匿生息的法器顾挂在了自己腰间,浑身上下的气息骤然一变,连同脸上带着的那副面具一起,在茫茫人海之中淹没。
他步伐加快, 顺应着林间小道一路直上,按照原先后山的路径想先行一步回到万鹿山上,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就遇到了行色匆匆的万鹿山弟子。
牧听舟实在没想到徐清影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连忙闪身躲进人群之中, 待这几人离开后他连跑带赶地上了山, 匆忙之间还差点踩错一处竹林阵法, 气喘吁吁地一把拉开柜门, 将里面的碎镜拿了出来。
景良从沉睡中一下子被唤醒:“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牧听舟把碎镜往怀里一揣,言简意赅道:“我们要逃跑了。”
景良:“……你身上还带着伤,就不能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地消停一段时间吗?”
“不能。”牧听舟已经感觉到一丝胸闷气短,他咳嗽了一声, 唇角扯出了冷冷的笑容,“不光不能, 我还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呢。”
就在两人对话的期间,他的余光已经看见了一抹身影顺着他来时的路上山了,牧听舟赶忙闪身躲进了竹林之中,看见来人之后一颗心再一次高高地悬起。
来的人正是裴应淮。
夜色之中,牧听舟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仅凭着他身上散发的冷冽又骇人的气压就察觉到有一丝不妙,好在他身上的法器起到了作用,裴应淮哪怕是与他擦肩而过,也不会有任何察觉。
他看着裴应淮眉宇紧锁,动作堪称有些凌乱地拉开了屋门,环顾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大敞开的柜门之上。
牧听舟暗道不妙,方才走的时候匆忙,竟然忘了把柜门给关上。
果不其然裴应淮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紧抿唇.瓣,眉骨稍稍压低,最终将视线望向了这片竹林之中。
牧听舟屏住呼吸,藏匿于层层叠叠的竹子之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心脏跳得嘭嘭响。
可就在裴应淮快要接近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聿珩,山下已经搜寻过了,没有任何发现,要遣散祭典的人群加大力度找他吗?”
是徐清影。
裴应淮顿了顿,收回了手,转身道:“不用。”
“……我或许知道他会去哪。”男人摁了摁眉心,再次转身时,面前只剩下了静静随着夜风飘荡的竹海-
这些事情宛若一团乱麻一样缠绕在牧听舟的脑袋里,方才的那三秒时间只够他做出一个小小的决定,根本没有办法理清他现在的头绪。
他鲜少有这么纠结的时候,纠结到让景良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就这么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吗?不对……你要是真的不想和他在一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让他跟我们走?”
现在牧听舟一听到这件事就生气,他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闭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那你还在纠结些什么?”
牧听舟尝试换一种思路:“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很多岔路摆在你面前,但最终通向的都有可能是一个结局,你眼下会选择那条路?”
“……”
景良沉默了,因为他听出了这句话的话外之音,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该说的,他这段时间都已经和牧听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景良从未见过像他这般油盐不进,这般仅凭着一腔孤勇就想要逆天改命的人……不对,他曾经还见过一个人。
那人也是如此,仿佛早就将性命这种东西置身事外,竭尽全力孤注一掷也只想要救回一个人。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噢,他成功了。
景良久久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明明只是一个神器而已,偏偏总是承受着一些超负荷的压力,实在是过于为难他了。
他无奈地开口:“既然都有那么多条路,那你觉得以目前的状况看来,哪一条路是最快的——我的意思是,哪一条路是最容易得手的?”
牧听舟唔了一声,想了良久,一合掌,眼睛都亮了起来:“良儿,没想到你关键时候还是挺聪明的!”
景良:“滚啊!”
牧听舟嘿嘿一笑,故意压低声音道:“现在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我真的被发现了……你应该知道后果的。”
随即他便正色道:“说起来,我先前在这里听到过一则传闻。”
景良本想骂娘,又被他这一脸认真样给唬了一下,愣道:“传闻?”
牧听舟点点头,将自己先前听到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妖族现在潜伏在这个城镇之中,据说是倾巢出动,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景良听完:“什么玩意?妖族竟然还没有死绝吗?”
他言语中透露出的不屑让牧听舟登时来了兴趣:“怎么了,看你这样是有旧仇?”
景良:“……不算。”
他嗤笑一声道:“只不过是一群想要偷天换日的疯子罢了,还算不上什么旧仇,不过妖族早该在很久之前就销声匿迹了,如今又跑出来了?”
“偷天换日?我只知道妖族算是整个三界之中寿命最长的种族了,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很久之前这群人就隐匿起来不问世很久了。”牧听舟道,“所以我对这个族群的了解并不是很清楚,但我猜测,这群妖族想要找的人应该就是裴应淮。”
景良想了想,蹙眉说:“那确实是应该好好调查一下这个族群了,不过你想要怎么入手?”
牧听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秘一笑:“今日就让你学一学,什么叫未雨绸缪。”
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妖族。
牧听舟嘿嘿一笑,景良心底就陡升出一丝不好的感觉来。
果不其然,他看见牧听舟循着记忆回到了满隆客栈,他藏身在一个小巷子之中,探出半个脑袋来望着客栈的方向。
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原先客栈中就没什么人,如今大部分人更是被江亦遣散了寻找他,那剩下唯二的两个人,就是落单的了。
牧听舟跟作贼似的蹲在墙角守了好久,等到景良都有些犯困了,就听见他低声道:“出来了!”
只见有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从满隆客栈之中走了出来,转过身朝客栈中的掌柜躬了躬身,说了些什么。
随后,他们二人竟然径直朝着这个巷子的方向走了过来,景良微微讶异:“你先前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会到这里来?”
说话的期间,这两人越走越近,牧听舟将身体隐匿在黑暗之中,轻声道:“这两个人,左边那个穿着万鹿山道袍的或许不知道什么,但是右边那个跟个乞丐似的人,应该能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来。”
牧听舟测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法还有力气,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了戚竹身上。
他眼尾微微下沉,浑身肌肉紧绷,在黑暗中,仿若一条伺机待发,死死盯住猎物的猛兽,这紧张的气氛一时间让景良透过镜面,呆呆地望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戚竹前脚刚踏入巷中的那一瞬间,牧听舟嗖地一下窜了出去,瞬间抬起手,将手中的匕首利刃抵在了戚竹的脖颈边。
他的出现太过猝不及防,就连他身旁的妖族青年都没有察觉,等到反应过来时,戚竹的命脉已经掌握在了牧听舟手中。
少年故意压低声音,恐吓道:“不许动,不许叫……也不许转头。”
戚竹心道了一声卧槽,缓缓举起双手,冷汗簌簌往下冒:“我不动,我不叫,大哥你劫财还是劫色,劫财我没有,劫色……勉勉强强也可以吧。”
妖族青年僵持在一旁,冷冷地盯着牧听舟:“是你。”
“谁?是谁?”戚竹正想扭头,就感受到脖子上那柄剑霜寒般的温度,又不敢动了。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是你吗,牧师弟?”
“……”牧听舟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朝前送了送。
戚竹反应过来,讨饶道:“等等——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牧,牧师兄?”
牧听舟顿了两秒,才缓缓将匕首收了回去,恢复了往常清亮的声音,似笑非笑地道:“倒是为难你认出来了。”
戚竹小心翼翼转过身去时,没想到真的是他,登时语气急促地道:“牧,牧师兄?方才你怎么突然不见了?你知不知道他们一直在找你!”
牧听舟心道我当然知道。
就在这时,一旁的妖族青年收起了满身杀意,又是用那种颇为复杂的神情望了眼牧听舟。
他道:“你找我们一定是有要事要说吧?这里并不是久留之地,跟着我来吧。”
说实话,牧听舟并不信任这个人,他瞥了妖族青年一眼,没动。
妖族青年叹了口气,稍稍退后了一步,毕恭毕敬地弯了弯腰:“尊主大人,若是您信不过,可以现在传递消息去往幽冥,倘若日后您有任何闪失,幽冥的人也不会放过妖族的。”
很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牧听舟抿了抿唇,低声道:“带路吧。”
两人全然无视了后面已然石化的戚竹,待到走出了很远的距离,戚竹才抬步一路小跑追上:“等等——你们方才是什么意思,什么幽冥什么大人??我怎么开始有点听不懂了……有没有人来给我解释一下?!”
牧听舟一路跟在妖族青年的身后,原先还以为会遇上一些巡逻的万鹿山弟子,没想到这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任何人,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万鹿山的人在哪,刻意避开似的。
他稍微留心了一番,发现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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