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
第一百章
牧听舟感觉到有意思不一丝的地方。
这人都已经在幽冥站了足足有一个月, 这一个月内什么没有想明白,结果突然这么来一下,搞得牧听舟有些摸不清头脑。
但人说要走, 他也总不能强留, 这一个月内九重天上也在不断施压, 搞得他异常烦躁,就差上去把那一窝人一锅端了。
牧听舟紧抿着唇瓣,冷冷地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即便心里传来了阵阵奇怪的感觉, 他竭力忽视,直到裴应淮的身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他才缓缓将朱颜殿的门关上了。
只是没想到,此行一别, 足足到两年后,他们才再度重逢。
地火就快要压不住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三界。
牧听舟一边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一边不得不分出心神来查探地火的情况。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有人轻轻敲响了他的门。
牧听舟头也不抬:“什么事?”
祁萧然站在门口, 目光中透着担忧, 轻声道:“妖族那里传来了消息, 说是找到了能压制住地火的方法, 但作为交换, 必须要让他们分一杯羹。”
牧听舟:“让他滚。”
这套说辞他这两年时间听了不下十几次了,地火的存在确实危险,但也足够稀有。嘴上说着想要帮忙,实际不过是想要沉寂盗取地火试图炼化控制它。
想到这里, 牧听舟还是叹了口气,眉宇紧蹙:“这群人还真的……不死心啊。”
祁萧然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郁气, 青年身边是堆积如山的卷轴,发丝也有些凌乱地披在身后,眼下的青黑昭然可见。
他唇瓣轻抿,长睫敛下眸中的思绪,端着手中的汤药走上前。
“今天到喝药的时间了。”
那碗中的汤药还散发着一股热气,赤红色的液体流淌在其中,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在两年前,牧听舟曾亲身尝试过,若是将地火分离出一小部分,可不可以先顺着这一小部分将其炼化。
——可惜失败了,仅仅是一瞬间的时间,暗中仿佛要将灵魂都烧灼出来的痛楚还是忍不住让他心生退意。
别说是炼化了,估计再接触个几秒钟,他整个人就要化了。
由此也落下了病根。
祁萧然日日为他配药,好不容易才将人养好了些,就又投身于寻找镇压的方法去了。
时至今日,已经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再加上近些日子妖族传来了不安分的动荡,迫使牧听舟还要分出一分神去管住这些人。
“……这一个个的都没有能让人省心的。”牧听舟烦躁地蹙起眉,一口气将汤药一饮而尽,强忍住了想要吐出来的欲望。
他道:“我先前就想问你了,这玩意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做出来的,怎么能这么难喝?”
祁萧然面不改色地收起了碗:“良药苦口,你也该听听劝了。”
“你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再这么下去你肯定会率先撑不住的。”祁萧然望着他,“该休息休息了,地火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怎么可能不着急。”牧听舟头疼地瞥了眼散落一地的卷轴,“关于地火的记载,完全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三界之中除了仙盟的藏书楼他还没有翻过,其他的基本上都被找了个遍,就连三昧真火的炼化方法都给他找到了,偏偏在地火这件事上没有一点进展。
思已至此,他眼底浮现出一丝烦躁,莫名地想到两年前裴应淮离去时说过的话,他心念一动,问:“最近九重天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祁萧然张了张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摇了摇头:“自打你师兄回去之后,九重天那边就好像是一潭死水,完全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
“那裴应淮呢?”他像是不经意间提及,随即想起来上一次两人的不欢而散,又冷笑了一声,“算了,仙尊大人的事情岂是我等凡人能够置喙的。”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牧听舟呼出一口气,拧了拧眉:“那最近先把重心放在妖族身上,别让他们的人混进幽冥里……如果真的有找死的,直接杀了就行。”
祁萧然应了一声后,转头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站住了脚。
身后传来了牧听舟的声音,有些疑惑:“怎么了?”
祁萧然声音闷闷的:“没事。”
牧听舟抬眸,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他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若是累了,就先去休息一下,这药也不是每天必须要喝的,况且都那么长时间过去了,内伤该好的早就好全了。”
祁萧然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酸楚,应了一声后,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待到他走后,牧听舟才稍稍松了口气,方才强撑起来的状态一下子就垮了下来,疲惫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这种状态不管怎么样都没有办法消除的。
牧听舟脑子凝滞了一瞬间,目光呆呆地,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似的。
忽然之间,他的眼前模糊了一瞬,长发散落,牧听舟身子一晃,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这是怎么了?”他心中这般想着,脑袋却混沌一片。
赤色的衣袍散落一地,牧听舟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眨了眨眼睛,可眼前还是模糊一片。
好在地上还留有一堆残卷缓冲,他倒是并没有摔疼,只是浑身乏力地靠在了墙边,心脏止不住的一下又一下地鼓动着,好似下一秒就要跳出来一样。
他情不自禁地抚上胸口,眼前阵阵发黑。
是太累了吗?牧听舟忽地想起方才祁萧然地叮嘱,兀自想着,一阵阵困倦再度朝他涌来。
眼前黑影重叠,模糊了视线,他自然也没有看见有个人就站在暗处,静静地望了他许久的时间。
直到牧听舟脑袋一点一点的,再也撑不住,眼看身子一歪就要倒下的时候,他才疾步上前,长手一捞,将牧听舟歪倒的身子捞进了怀中。
牧听舟:“……?”
他的身形漂浮在半空中,再看清来人之后倏然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会在这里?!”
紧接着,他又看了看自己虚浮的身体,直接问:“还有没有办法能让我进去的?”
景良姗姗来迟,光团漂浮到了牧听舟的身边,宛若泡泡一样裂开,一个人影落在地上,瞥了眼现在的状况,干脆利落地道:“不可能了,这一次把你拉出来就已经花费了我不少的功夫。”
“若是你再进去一次,就再也出不来了。”
他又强调了一遍:“你不记得先前你们掌教怎么说的了?若是真的在冰鉴镜中迷失了方向,第一次可以勉强将你拉出来,第二次就……就连我也没有办法了。”
牧听舟罕见地沉默了,就在刚才,他确实满心扑在了幻境的剧情当中,两年的时间悄然流逝,他甚至连一丁点发现都没有。
他沉默良久,出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给我看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这是未来发生的事情?你是想跟我说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最终的结局都是注定的?”
景良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搞得头大:“你先等等……你觉得这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牧听舟反问:“难道不是?话又说回来,先前我在闭关的时候,是你将这幻境的前半部分传送到我脑子里来的吧?”
景良磕磕巴巴地嗯啊了两句,心虚地转移了视线。
牧听舟硬生生地将他的脑袋掰回来:“别转移话题,说。”
景良打开他的手,扭了扭被拧疼的脖子,最终还是承认了:“是,先前我想给你看的就是这些,我只是折中取了一些比较重要的部分……”
牧听舟都快要被气笑了:“你跟我说这是比较重要的部分?!那下面的呢?幻境中的我为什么会昏迷?你不会觉得你的话圆的很通顺吧?”
完蛋。
景良一看牧听舟眯起双眼起了杀心,立刻开口:“虽然!虽然这其中可能有点点小小的误解,但是你哪怕亲身经历过一次幻境,还没有发现什么吗?”
“为什么你找遍三界都找不到一丝关于镇压地火的消息,那是因为这根本早就超出了三界之内的范畴!”
牧听舟:“……难道这不是你一手安排的吗?”
“怎么可能!”景良道,“我是隐瞒了一部分其中的信息不错,但不可能有办法随意篡改记忆的!”
此话一出口,景良就知道糟了。
牧听舟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关键词,他眯了眯双眸:“记忆?你说这是谁的记忆?”
景良捂着嘴巴直摇头,原以为牧听舟还会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下去,谁知青年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了三秒后,扯了扯唇角:“算了。”
“你继续,超出三界范畴之外了,所以呢?”
景良叹了口气,瞥了眼下方时间早就凝滞的画面,他的声音低了低:“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不同的使命,只不过是孰轻孰重的关系罢了。”
“相比你先前也听到过一些传闻,什么天道之子啊,命定的孩子啊什么的……这些都不是空穴来风,因为阿淮的使命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他是由天道衍生的孩子,天生的化龙命格。”景良开口道,“化龙命格……只有历经过他自身的劫难后才会被天道所认可。”
“很多人,包括你,很多时候面前是有很多条道路的,只是有的道路你选择了,注定会经历一些苦难。”
“但是他不一样,他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落幕
第一百零一章
“所以你应该知道你为什么没法在幻境中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吧?”景良深呼吸一口气, 又强调道,“所以啊!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又何必强求呢?”
“若是你还为三界的安危着想的话, 就听我一句劝, 赶紧离开他的身边吧。”
……离开他的身边。
确实,裴应淮有他自己的道要走,而自己既然选择了魔修的这条路,就注定两人要分道扬镳。
牧听舟定定地望着景良, 眼中含带着说不出的情绪。
景良也没有催促他,反倒是给足了时间让他一步步消化这么多信息。他与牧听舟并肩站着,一眼就能看见他此刻的神情。
半晌后,青年狭长的眼尾微微垂下, 晕开了些许殷红,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从景良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尖瘦的下巴与被咬得泛白的下唇。
牧听舟安静地站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整个人被笼罩在了一片雾色的阴影之中, 宛若一块被打碎的璞玉, 脆弱又孤寂。
景良面露不忍, 他方才的一席话无意宛若一记重锤, 任谁都没有办法接受的那么快。
他心知两人之间的关系虽不融洽,却更像是并蒂莲一般,早就融入了对方的骨血之中,哪怕是烧灼也会连着根茎一起。
但是没有办法, 景良咬咬牙,果然还是得由他来说清楚说明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显然让牧听舟陷入了迷茫之中。
景良瞥了眼
两人脚下早已凝滞的幻境画面,他随手一挥,那画面就像是消散的浓雾一般模糊直至散去。
即便是这样,牧听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看起来是他先前那一副苦口婆心的劝说起了效果,景良顿了顿,犹豫过后还是上前,一只手拍了拍牧听舟的肩膀:“……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虽说你俩是同门师兄弟,但你在万鹿山上不也没待多长时间嘛?退一万步说,没了阿淮你之后的日子也能过得开心一些,你说对吧!”
牧听舟:“……”
“你说的对。”牧听舟深呼吸一口气,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落寞,“我与他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强扭的瓜不甜,我确实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景良心中一喜,还没待他来得及说话,就又听见青年语调骤然落低,喃喃道:“可再怎么说,也得离开这个地方才能跟他讲明白啊,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稀里糊涂地让他离开吧……”
景良一拍手,懂了,这是想先出幻境是吧?他手一挥,拍拍胸脯大气地道:“放心,就算不找到阵眼我也能让你出去。”
牧听舟眸光一亮,追问着确认:“真的吗?”
“这是双重幻境,哪怕我们其中一方没有找到阵眼所在,也能安然无恙地出去吗?”
“安然无恙……倒也算不上。”景良挠了挠头,叹了口气道,“怎么说呢,阿淮早比你先一步的已经入阵了,估计他应该是想凭借自己之手强行破关,因为有天道的偏爱,所以他的试练应该不会特别困难。但是你不一样,若是你直接突破阵眼,估计会造成不小的损伤,严重点还有可能造成神魂上的损伤。”
景良语调倏地一扬:“但是有我在,那就不一样了,我跟你说你可别小看我,虽然我打架不是很在行,但……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面前的青年沉默不语,低垂着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滚的思绪。他倚在墙边,闻言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嗯?我在听。”
“你方才说,强行突破阵眼有可能会受伤?”
景良心中冒出了一丝异样感,但他前半生太缺乏与人相处的经验,所以并不能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感也可以被称之为——危机感。
他点了点头,警告道:“所以若非有我的准许,突破阵眼只是自寻死路罢了。”
“原来是这样。”牧听舟若有所思道,须臾后,他抬起眼眸,一反方才落寞的模样,扬起了一抹笑容,“其实我这个人吧,有一个习惯。”
景良心底陡升起不好的预感,他瞥了眼两人面前相隔着的铁栏,丈量了一下它的硬度和距离:“什么?”
“就是吧。”牧听舟拉长语调,眉眼弯弯,笑意晏晏道,“我这个人,是不撞南墙不会死心的类型。”
“就算是撞到了南墙,我也会……”
“直接一拳打碎——”
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在死寂般的牢笼中骤然响起,滚圆的灵珠在牧听舟手中被猛地捏碎,晶蓝色四散的光芒霎时间被他吸收进体内,陡然间散发出惊人的气劲,让牧听舟的修为暴涨至大乘期,近乎与他幻境外的修为持平。
这颗灵珠总共是三日份的量,裴应淮注入其中的灵力只多不少,牧听舟硬生生憋了整整三日,终于还是让它派上了用场。
清冷的月光顺着牢笼的缝隙钻了进来,青年缓缓浮起的身姿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的黑影,黑色的衣袂被猎猎长风捎带而起飘荡在空中,连带着他身后那暗藏惊人气势宛若弯钩一般的尾巴,森寒的压迫力如潮水般涌来。
景良直接傻了眼,刺人的杀意四面八方地朝他靠近,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惊起,连连后退。
面前的铁栏杆在牧听舟锋锐的指甲下被大卸八块,哐当响地沉闷声落地。
景良咽了咽口水,声音都在颤抖:“你,你别过来!我方才不是,不是说了,你若是想要强行突破必定会被反噬!你懂什么叫反噬吗,就是有可能连性命都不保的那种!!”
牧听舟此刻的形态半妖半人,深红色的瞳孔闪烁着冷血的光,一头披散的银发如瀑布恣意铺散,脸上爬满了独属于妖族的黑色咒文,瑰丽又诡谲。
他不断朝着景良的方向逼近,苍白的唇角轻扬:“我先前不都说了,若是有南墙堵在我面前,直接砸了便是,至于其他的后果,我选择最后再考虑。”
景良心里暗骂他是不是疯了:“那!那你先前说要离开阿淮,难道也是在,在做戏吗?!”
牧听舟歪了歪脑袋,眼中写满了揶揄:“我从未说过这些话,难道这不是你兀自理解的吗?”
景良不断被逼退,很快背部就抵在了墙边,冷汗簌簌直冒:“你难道就这么不顾全大局吗?!那你刚才还说你和他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强扭的瓜不甜!这可是我亲耳听见的!!。”
“是啊。”牧听舟随心应答,“是我说的啊,强扭的瓜不甜。可我若是就爱吃苦瓜怎么办,总不能还限制人的喜好吧?”
景良被他这一番驳论给说得哑口无言,他浑身抖得像个骰子一样,面露难掩的惊恐。
他向来是以冰鉴镜的模样问世,平日里根本接触不到任何人类,只是先前听说了一些关于牧听舟的传闻,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笑得这般好看的男人浑身上下写满了刺骨的杀意。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害怕到就连灵力都有一瞬间的不稳定,目光所及之处像是扭曲了一样,景良浑身一颤,又飞速凝结灵力稳住动荡。
只这一眨眼的功夫,但远在雪山上的裴应淮还是陡然睁开了双眸。
黑沉沉的眸子深沉似墨,他抬起头,看见了正静静望着他的那尊佛像。
佛像沉吟两息,缓缓开口:“你也感觉到了?”
“有一处非常熟悉又庞大的灵力骤然而起……聿珩,那是你的灵力吗?”
裴应淮还未从记忆的束缚中完全走出来,他眉宇森冷,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挥散不去的阴霾,比起先前那朵静而清冷的高岭之花,更像是刚堕入幽冥的魔鬼,身上的煞气甚至让佛像都有些怔愣。
“这是第二次了。”他死死攥着拳头,手臂青筋突起,紧绷着下颌线,像是竭力压制着某种快要爆发的情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转身朝着山下疾驰而去。
扑面而来的风雪仿若尖利刀刃毫不留情地自他身体周遭刮过,整个世界好像在此刻静止了,只剩下了裴应淮胸膛之中疯狂跳动的心脏-
另一边,牧听舟正思索着该用怎样的手法才好时,忽然间像是感应到什么,身形一顿,低低地笑了下。
景良现在是只要见到他一笑就一阵毛骨悚然,他被逼得节节败退,无奈之下只好提议:“我放你出去!我放你出去行不行!”
谁知牧听舟却摇了摇头:“时效已经过了,已经不作数啦。”
景良紧咬着后槽牙,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疯子……”
牧听舟耸耸肩,并不作应答。
时间紧迫,既然裴应淮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那相比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所以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牧听舟不敢托大,浑身的灵力宛若莲花般缓缓绽放,他飘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睨了眼地上已经差点晕厥过去的景良。
而后,磅礴的灵力猛然间从他手中迸裂,宛若星雨般毫无保留地朝景良砸去。
只听见咔嚓地一声脆响。
幻境裂开了。
蛛丝网般的裂缝不断蔓延扩大,而先前灵力轰砸的地方已然看不见了景良的身影,只剩下了一道深坑昭示着方才所做的一切。
碎片如齑粉般速速落下,只见余光中闪过一抹银色,牧听舟手疾眼快地将那块碎片捞入掌中。
紧接着,嗡鸣声接踵而来,吞没了他的整个世界,刺骨锥心的痛楚让牧听舟眼前阵阵发黑。
反噬开始了。
但哪怕是到了这种境地,牧听舟还有闲情逸致地比较了一下到底是反噬更痛一些还是在幻境中触碰地火更痛一些。
冰鉴镜破裂,无数还未寻找到破阵之法的万鹿山弟子们被迫传送了出来,此刻也都是一脸茫然地跪坐在地上,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稀薄的灵力再也没有办法支撑起牧听舟漂浮的身体,他浑身痛得仿佛已经没了知觉,余光瞥见了一抹疾驰而来的素色身影。
在跌落的那一刻,牧听舟微微偏过头,看见了裴应淮瞳孔猛缩朝他奔来的身影,唇瓣上下开合,看那样子好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牧听舟心底嗤笑一声。
——谁稀罕做那破劳什子救世主啊,就算世界真的毁灭了又与我何干?
他心中轻叹了一声,用着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总不能一切都让你料事如神称心如意吧,师兄?”
在坠落后意识消散之前,牧听舟缓缓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耳旁传来一道焦急又熟悉的声音:
“牧听舟——!!”
师父没死?!
第一百零二章
牧听舟知道自己这一次的行动无疑是冒险的。
他哪怕再狂妄也不曾与仙阶品级的冰鉴镜正对面硬碰硬, 更别说景良身后还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景若平。
可他就是忍不住。
不管是景良劝说他时语气中那显而易见的优越感,还是他一口一个阿淮叫得亲昵的嗓音,都让他心底那团火烧得越来越旺。
说白了, 到头来, 不过都是这群人自说自话罢了。
凭什么要让三界的灾祸都让他一人背负, 口口声声说着都是他的劫难,实际也掩盖不了这群人冷眼旁观的事实罢了。
牧听舟动手前很冷静,他深吸的那一口气,如冰锥般刺骨寒冷的空气吸入了肺中, 登时将牧听舟心底的那团燃烧的火给熄灭了。
就在这极致的冷静下,他甚至已经料想到了后面要发生的事情,甚至在某一刻都想要嘲笑自己。
——他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的了?
不管从前和以后发生的任何事情,既然那人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中, 自然就没有放开他的道理。哪怕是天道降下神罚来阻止,也不能改变任何现状。
裴应淮早就是他的人了,自从那明净晶蓝的灵力被染成他的颜色开始……不,或许更早, 早在那人从万丈深渊中强硬地将他拉回人间, 又狠心将他抛弃在幽冥时, 两个人的命运就已经捆绑在一起了。
所以牧听舟毫不犹豫地, 干净利落地选择一拳击碎整场环境, 用他那非常规却又十分合理的强硬手段硬生生地破开了这堵南墙。
……虽然后续会有些麻烦,但是牧听舟绝不后悔。
神魂之中连接着的痛楚无时无刻地传遍至全身,他身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仅存的意识让他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风雪气息。
牧听舟后知后觉地想起两人好像现在还有神魂契约在身, 一方重创另一方必然有所感应,他有些头疼拧了拧眉。
希望那人别生太大的气的好。
在痛楚与黑暗的孤寂声中, 意识缓缓下沉,接触到平静的水面后荡漾开来一圈圈涟漪。
昏暗之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牧听舟的耳侧隐约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气。
那人好像听见了他方才所想一般,幽然开口:“虽然说我这大徒弟对旁人脾性不算特别好,但迄今为止他长这么大,我倒还真没见过他发过什么脾气。”
“仅有的几次都是因为你啊臭小子。”
牧听舟猛然间睁开眼睛,目光呆愣愣地望着声音的来处,一片虚空之中,那道身影逐渐打破湖面的平静,惊涛骇浪登时乍起,水花迸溅开来,冰冷冷地溅了牧听舟一脸。
他神情空白地想,这不会是损坏冰鉴镜后留下的后遗症吧,比如说随时随地能看见已经死掉的人什么的……
待到那个身影完全浮现,来人腰间依旧挂着令牧听舟熟悉到近乎落泪的竹笛,一袭单薄青衫,清俊的面容上挂着那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牧听舟怔愣地看着他,眸光甚至有些涣散了。郁清名眉宇一蹙,凑上前,抬手,弹指——
啪。
一声非常清脆响亮的弹指崩的牧听舟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郁清名不客气道:“臭小子,你又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先前不就……”随即他转念一想,嘀咕道,“哦对,先前见的时候把你的记忆给封住了。”
一想到这个郁清名就又来气了,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左右踱步着,腰间的竹笛与腰佩碰撞在一起发出了好听的声音,冷冷一眼扫过牧听舟:“你们两个真是没一个能让为师省心的。”
“年纪不大,倒是知道开始搞强取豪夺这种俗不可耐的戏码了是吗?怎么,你是觉得你师兄一个人太轻松了,给他施加一点生活上的压力是不是?”
“还有裴应淮!他倒好,我让他照顾人,他他娘姥爷地给我照顾到……咳,真的气死我了,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去给你们师父上炷香的好——!”
郁清名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前一直垂着脑袋的青年猛然间向前一扑,猝不及防地给他撞了个满怀,力道大得将郁清名撞了个趔趄,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身形。
哪怕牧听舟现在的身高近乎与郁清名持平,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猛头扎进了郁清名的怀中。
郁清名的声音静了下来,他的眸光柔和了几分,落在他脊背上的那只手上下抚动着。
“嗯,长高了,也瘦了。”
牧听舟不作声,点了点脑袋,手指痉挛似地紧紧攥着郁清名的衣袍。
郁清名眼神更加怜爱了,没想到从前那个混世魔王般的小孩竟然变得这么会撒娇了……
“师父。”牧听舟闷闷地开口。
郁清名手上动作没停:声音柔和地应答:“嗯?”
牧听舟:“是不是我也不小心死掉了,你是来接我的吗?”
郁清名:“……”
他额角青筋直跳,隐忍着开口:“有没有可能,我是说,你师父我还没有死,准确地说还没有完全死。”
牧听舟身形顿住了,紧接着,他只觉得脖子寒毛立起,陡然抽身退离,双膝一软,标准的跪拜在郁清名的身前,非常熟练地喊出了那句话。
“——师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郁清名:“……”
温存的气氛戛然而止,郁清名都快被他给气笑了:“行行行,那你来说说你做错了什么?”
错在不该背叛师门,堕入魔道,一心求死。
错在哪怕知道裴应淮将他送往幽冥已经是当时的最佳之选,却还不由自主地痛恨。痛恨裴应淮将他丢弃,更痛恨当初没有能力的自己。
错在不该听信他人,强行掳走裴应淮,将他置于众矢之的,逼迫威胁他与自己签下契约。
……
想说的话有很多,先前清晰的不清晰的仿佛在这一句话的质问下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眼前的迷雾缓缓散尽,露出的只有残酷又赤、裸的真相。
牧听舟沉默着,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过去了多久的时间,头顶传来了一声叹息。
“都错。”郁清名摇摇头,“为师知你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那些陈年旧事,但都错了。”
“舟舟,我和你师兄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过你什么?”
牧听舟愣愣地抬起头,在郁清名那双温和却又严厉的目光下,他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不该沉不住气,行事极端,不顾自身安危也要重创敌人。”
“是了。”郁清名沉默半晌,不冷不淡地开口,“你要不要数一数,这已经是你的第几回了?”
牧听舟急急忙忙想要开口解释,却被郁清名给率先打断:“你想说自己这一次并没有冲动行事对吧?那好,我问问你,你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难道不是借由冰鉴镜的能力进入秘境内界之中再寻找药方?不过就是被一面破镜子就三言两语挑起了怒火,牧听舟,你当自己还是小孩子吗?”
他忽地俯身,抓住了牧听舟的手臂,直直地盯着他,不让他逃过一丝一毫:“你与聿珩自小是我一起看着长大的,难道你们之间的感情是旁人能随意说三道四的吗?!”
牧听舟呆呆地回望着郁清名,心中堆积的阴霾不知怎的,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倏然就消散了。
片刻后,他低下脑袋,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当然不是,所以我才生气……嗷,师父,真别打了,我已经及冠了!已经及冠了!!”
牧听舟捂着脑袋,哭丧着脸,赶忙站起身来,退离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对了师父,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是掌门亲口传达的消息啊,说您死……”
郁清名瞪了他一眼,牧听舟立刻捂嘴改口:“坐化,坐化。”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情势复杂,说来话长,现在没什么时间让你在这听我长篇大论的废话,你只要记得,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存在就好。”
“虽然我没有死,但一段时间内也凝聚不成实型。”郁清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圆了眼睛,“我警告你,先前你与牧纹对峙时的记忆已经被我收走,等到时机成熟时自然会还给你。”
“你给我老老实实养伤,不准、做任何!奇怪!的事情,听见了没有?!”
牧听舟不知怎的陡然响起他与裴应淮先前双修时的场景,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和冰冷又薄薄的唇瓣,他登时被吓了个激灵,慌忙摇头:“不做,不做!”
郁清名瞥了他一眼,还是觉得不放心,他摸了摸下巴,左思右想,忽然间灵光一闪,想出了个好点子。
竖起指尖,他的灵力仿若清风拂过树梢般掠过了牧听舟的额头,随后消失不见,后者疑惑地摸了摸脑袋。
郁清名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就这样,不错。”
“行了,你可以赶紧醒来了,再不醒过来你师兄估计也得急死了。”
“这是何意?”
郁清名耐着性子道:“这里与外面的时间流动并不一致。”他扒拉着手指算了算,“若是不出意外,外面已经过去了有半个月之久吧。”
他看着牧听舟依旧是这副呆怔的模样,眼神终于柔和了些许。
“那,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再见吧。”
下一秒,牧听舟只感觉到自己的身后被一双手轻轻一推,黑暗尽数消散,而郁清名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宛若是做了一场幻梦般,牧听舟挣扎着从黑暗之中苏醒了过来。
苏醒
第一百零三章
牧听舟慢悠悠地睁开双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房梁。
独属于九重天上的那种朴素的净白,空气之间勾着丝丝缕缕令人烦躁的精纯灵气。
似是知道牧听舟不喜欢亮堂的房间,此时的屋内被昏暗所笼罩, 一片寂静, 偶尔能听见屋外传来几声虫鸟鸣啼的声音, 但并不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静谧感。
牧听舟偏了偏脑袋,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带着一些那人身上特有的气息。他眨了眨酸涩的双眼, 眯着眼睛朝外望去。
估计是设有结界的关系,从里面来看并不能看出时间。牧听舟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这里并不是幽冥——应该说,这里其实他非常的熟悉。
不知道是躺了多久, 四肢有些过于僵硬,但浑身上下的清爽感证明经常有人来替他细心地擦拭身子,他轻呼出一口气,心底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丝紧张的感觉。
牧听舟暗自思忖, 大概是毫无防备之下深入敌军让他难得地有些紧张, 趁人还没被人发现, 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这般想着, 他站起身, 舒展身子时骨头碰撞在一起发出了咯噔的声音,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浊气,试着运转了一□□内的魔气。
如针尖般刺痛的感觉迫使他停下了动作,牧听舟脸色瞬间煞白, 背后已然被冷汗浸湿。
看起来被反噬的伤确实不容小觑。
忽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在身上搜寻了起来,可身上的衣物早就被人换成了干净舒适的道服,自然是什么也找不到。
直到牧听舟不经意间一瞥,望见了桌案上置放着的乾坤袋,他上前翻找了一下,果不其然在犄角旮旯里翻找出他当时随手接住的冰鉴镜碎片。
牧听舟清了清嗓子,弯起指节在镜面上敲了敲,并没有得到什么反应。
他耐着性子,又好声好气地轻声喊了句:“景良?”
镜子像是回应了他的声音,泛起了阵阵涟漪,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没有任何响应。
牧听舟:“……”
他轻咳了一声,声音柔和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意料之外的落寞:“啊,原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镜子啊,那算了,扔掉也不会太可惜。”
“就是希望别被什么野狼野狗给误食了才好。”
他自顾自地说完,作势起身想要打开窗户将镜子丢出去,就听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镜中传来:“你能有那么好心?!!”
牧听舟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他低头与镜中浮现的人影对望,这抹笑意明晃晃地刺激到了景良的眼睛:“你!你简直就是个骗子!你满口胡言乱语就没一句话能……等等,你怎么回事?”
景良的声音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怔愣的神情,定定地望着牧听舟。
牧听舟疑惑:“怎么了?”
景良蹙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放弃了思考,干脆让自己变成一个真实的镜子,清晰地倒映出了牧听舟此刻的模样。
“你自己看吧。”
冰鉴镜自然不同于别的铜镜,将牧听舟此时此刻的模样清清楚楚地展露了出来。镜中人的眼睛圆润而明亮,乌黑的瞳仁中还带着几丝挥之不去的笑意,垂在额前的几缕发丝柔软,半掩地遮住了浓郁又精致的眉眼。
先前给景良留下深刻印象的凌厉感早已荡然无存,这般望去,像是一个单纯容貌精致的万鹿山少年弟子——就连那头标志性的银发都已经被染黑了。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就连身上的道袍都显得有些宽大,衣袖和裤脚长出来了一截,活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牧听舟也呆住了:“……原来这反噬竟然还能有让人返老还童的效力呢?”
景良怒不可遏:“你觉得可能吗?!!”
牧听舟猛然间想起了方才在梦境中与郁长流之间的对话,还有在离别前他那一缕钻入额间的灵力。
罪魁祸首已经显而易见了。
牧听舟无言片刻,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没、关、系,反正这副样子还更不会引人注目一些。”
他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景良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你昏迷的时候我全程被关在乾坤袋里面,什么都看不见。”
“哦。”牧听舟面无表情地应道,“那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如就拿去喂狼算了。”
“等等——!”
见他当真不像是在作假,景良登时急了,忙道,“但是我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现下的大致情况我也都了解了!”
“你知道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两个月之长了吗?”
牧听舟愣住,他没想到只是和郁长流说两句话的功夫外界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景良叹了口气:“你昏迷的这些功夫,外界可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我是不清楚你们人类之间的那些纷争,但是若你想要逃出去,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今日他们好像要举办什么庆典,好像说是要庆祝阿淮归位什么的……后面的我就没听得太懂,大体就是这么个情况。”
牧听舟眉头一皱,从这三言两语之中总结出了一个重要信息点。
——裴应淮回到了仙盟,会在今日举办庆典。
或许这应该会是一个出逃的好机会。
他绝对不能被仙盟的人抓住。
思以至此,牧听舟沉吟片刻,又问:“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都有谁来过?”
“要说谁……”景良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
牧听舟昏迷的这段时间基本上他一直没有听到过什么动静,偶尔传来的声响都是很小很小的,时不时地还会有人轻语低喃的声音,但那些都太过于模糊,乾坤殿的位置离床榻又比较远,景良没有听得太清楚。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没什么人来过。”景良道,“我的活动范围太过狭窄,整个屋子在这两个月之内都非常地安静,所以没能听见什么有效的消息。”
牧听舟轻抿唇瓣,蹙眉应了声,随手找到一根长绳将披散在身后的黑发拢了起来束在脑后,又将镜子的碎片揣在了怀中,趴在窗台上低声道:“接下来就是最紧张刺激的时候了。”
景良:“?”
窗外一片原野,空无一人,牧听舟指尖轻轻触碰到结界之上,那层笼罩在整个屋子外的结界瞬间哗啦一下全碎了。
牧听舟:“……!!”
动静很大,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赶忙将窗户拉了上去,仗着自己身形变小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
与此同时,肃穆的琼楼玉宇之上,琉璃砖瓦雕砌而成的大殿明净又堂皇,为首的男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间回首,冷冽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虚虚地落在隔空处。
他身穿一袭素色白袍,衬得身形挺拔修长,宛若一柄未出鞘的利剑,五官轮廓锋锐锋利,眸色幽邃黑沉,唯独眉宇间夹杂着一抹阴郁挥散不去。
身旁的随侍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眼:“仙尊大人,您有何吩咐?”
裴应淮定定地望着大殿的出口处良久,而后垂下眸子冷淡地开口:“无事。”
另一边,牧听舟只感觉到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景良声音闷闷地:“要走你自己走,能不能别把我也带上?”
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看守的人,牧听舟心中正疑惑着,闻言想也不想道:“那怎么可能,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你看我像是会丢下好朋友独自离开的人吗?”
这句话槽点太多,景良无力开口,只得叹了一口气。
越走就感觉这里不像是万鹿山,倒像是仙盟的根据地。牧听舟眼下没法使用灵力,意识到这一点每走一步都像是行走在悬梁上,小心又谨慎。
不同于幽冥的简易构造,仙盟的路显然更加错综复杂些,高耸入云的仙山与层峦叠嶂的山脉,让牧听舟走了足足有半个时辰都没有绕出这山环水绕的环境。
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面的彻底摆烂,牧听舟望着眼前再一次出现的溪流,他有些绝望地问:“这里,刚才我们是不是来过?”
景良沉吟:“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次已经是第三次绕到这里来了。”
牧听舟从未来过仙盟,更没有在里面迷路过的经历。他身体才刚刚治愈还没有好全,此时已经感觉到腿脚有些发软了。他干脆席地而坐,坐在了溪流旁的石墩上。
反正方才绕了足足三圈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估计都是去到那个什么庆典上了,只有牧听舟一个人累得满头是汗,肚子也饿得咕噜叫。
哪怕,哪怕随便来个人也行……
他指尖触在水面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水面,看着涟漪荡漾开来,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时的轻柔感,直至感觉到身侧倏然一暗。
牧听舟脑袋里警铃大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挥出了一拳。
来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大,有些错愕地接住了这看似绵软实则有力的拳头,愣了半晌:“……你没事吧?”
牧听舟反映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的外貌已经改变了。他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抱歉,你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来人笑眯眯地回答,将他的拳头松开:“无事,怪我走路没有声音。看小友的模样,是来参加仙尊大人的庆典的是吗?”
“啊?”
那人眨了眨眼睛,指着他身上的道袍说:“小友难道不是万鹿山的弟子吗?是和师兄弟们走散了吗?”
牧听舟现在满心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连声点头:“对对,先前一个不注意就不小心走散了。”
来人沉思片刻,而后道:“既然我们的目的地都是一样,那不如小友跟我来吧,时间不多了,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看着朝自己伸出的手,牧听舟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选择跟了上去。
主要是若是让他自己在这里绕,哪怕是绕一辈子都可能出不去!!
牧听舟浑身上下的烦躁感近乎要溢出来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青年身后,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人充满了可疑。
但为了走出那个鬼地方,他又不得不跟在这个人的身后。
先前听祁萧然说现在九重天上出现了好多拐卖小孩的,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有没有可能面前的这人也是其中之一?
毕竟他出现的实在是太突然了,突然的恰到好处,而牧听舟现下没有任何灵力,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感觉到不对掉头就准备跑。
牧听舟垂着脑袋胡思乱想着,理所当然地忽视了面前青年偏头望向他时眼底流露出的笑意。
就在他心底越来越悬的时候,眼前的人停住了脚步:“好了,我们到了。”
牧听舟倏然抬起头,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座琉璃砖瓦雕砌的大殿,毅然伫立在天地之间,霞光映照在上方,恢宏又缥缈。
见他还愣在原地,青年提醒道:“庆典已经开始了哦,现在我们再进去的话会显得有些突兀,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牧听舟:“什——?”
他下意识地想要开溜,却倏然被青年抓住了手腕,“等……”
可面前的殿门已经被推开了。
刺目亮眼的光从里面投射出来,牧听舟眯起双眼,手腕上传来的触感让他不适,他低低地喊了一声:“放开!”
这一声的音量分明很低,可在寂静得连根针落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大殿之上,就显得尤为突兀了。
原先空荡的大殿之中此刻站满了人,略带好奇的目光望向牧听舟时让他感觉到一阵头皮发麻。
下一秒,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然抬起头。
视线掠过了人山人海,隔着众人望去,而在最高处的大殿之上,站在上方最为瞩目的白袍男人恰好垂眸,两人的目光隔空相撞。
不知为何,牧听舟心底忽地咯噔了一声。
紧接着,他就看见那个清冷淡漠的视线微微下移,望向了他被人牵住的那只手。
收徒
第一百零四章
牧听舟毫无知觉, 怔愣地望着高台上的人,倒是他旁边的青年面对着裴应淮的死亡注视,求饶地笑了笑, 无奈松开了手。
裴应淮这才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重新转过身, 瞥了一眼身旁的侍从。后者心领神会,微微欠身后便退离了高台,独留下了裴应淮一人。
男人气质偏冷,宽大的衣袍素不染尘, 眉眼淡漠,仿若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青莲,不沾染丝毫情欲,是与牧听舟记忆中截然相反的模样。
这还是牧听舟第一次以这种仰视的角度去看他。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 隔着如潮汐般的人群,恍惚之间,牧听舟的心脏不可抑制地漏跳了半拍,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 想要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谁知,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 裴应淮偏头望来, 那道沉寂的眸光直挺挺地穿过人潮, 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这个时刻,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陷入寂静,身边那些怪异的视线和嘈杂声都在悄然褪去,只剩下了牧听舟胸口中的心脏发出的一声又一声跳动。
陌生又悸动。
他看着男人遥遥相隔, 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薄唇轻启, 不冷不淡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殿。
“今日劳烦大家聚集在此,并无他事,只是来宣布一件事情。”
“接下来的三个月时日,我会带着我的徒弟一起重回万鹿山。”
“他身体还未痊愈,在此期间,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来搅扰。”
此话一出,登时在场引起了不小的喧哗。
自打聿珩仙尊从万鹿山上出师多年以来,从未有过收徒的先例,倒是有不少人绞尽脑汁地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将自家孩子塞入仙盟或是万鹿山上,就为了得到他的一句指点,可毫不意外地皆被拒之门外了。
毕竟当年扶柳剑尊也是屈指可数的大能,若要是有人能继承这两人的衣钵……
可不幸就这么发生了。
就在所有人都要以为聿珩仙尊在幽冥受尽折磨命不久矣的时候,他竟然恢复了灵力,非但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回来,反而还带回来了一个徒弟???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按捺不住,开口关切地询问道:“大人,您的伤势如何了?那魔头没有对您做什么吧?”
接二连三的问题随之而来:“仙尊大人,属下知您心系苍生,可收徒肯定会耗费大量精力和时间,您从回来之后还未曾好好歇息……”
“对啊对啊,不如大人您先去休息,将您新收的徒弟放在万鹿山上也好啊,若是您不介意的话,正好犬子也是今年入籍万鹿山,孩子们可以一起修行。”
总而言之,明面上打着幌子的人也不在少数,就是不知道这群人剖开后的内心是个什么样的想法了。
牧听舟倚在墙边,冷眼旁观地望着这一幕,只是大脑有些放空。
等等。
他刚刚说什么?
什么徒弟?
——裴应淮什么时候收徒弟了?他怎么不知道?!
牧听舟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还没等他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台上那人兀自说完了三句话之后,身形一闪,直接消失在了高台之上,留下了一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人群。
牧听舟茫然地站在原地,只听见身旁传来了一声轻笑,他回过头,看见方才带着他来到主殿的青年正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你也觉得惊讶吗?”他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牧听舟:“?”
他皱起眉头,没明白这人是何意,但这抹微笑在牧听舟眼中又感觉到莫名的眼熟,正想要继续追问,却被旁边的一个声音给打断了。
“大人,这边请。”
先前跟随在裴应淮身边的那个侍从倏然出现在了牧听舟的身后,打断了他还未说出口的话。
牧听舟紧抿着唇瓣,临走之前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青年。那人似乎是感知到了牧听舟的注视,朝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手,张着口型缓缓道:那我们之后再见。
……有点奇怪的人。
牧听舟忽略掉心底的那一丝在意,并没有多理睬,跟着一袭白衣面无表情的侍从走出主殿,拐进了旁边的水榭长廊之中。
长风如潺潺流水般荡过水榭长廊,牧听舟抬头望去,裴应淮正站在这水榭长廊的尽头,也恰巧看了过来。
侍从顿住脚步,弯了弯腰,恭敬道:“那大人,属下就从您到这了。”
“等等。”牧听舟叫住了他,“我方才就想问了,你认识我?”
他紧紧盯着侍从的神情,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丝心神不定的破绽。
毕竟他的身份在九重天上一向敏感。
可惜没有。
这人跟他主人一样摆着一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脸,又用一种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语气道:“您是随着仙尊大人一起来的,不管您是什么身份,在仙盟之中我们都需要尊称您。”
“……”牧听舟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可从那张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
而这个时候,裴应淮也走了上来,自然而然地将牧听舟落在鬓角的碎发别在的耳后:“睡醒了?”
他的抬手的姿势太过自然,导致牧听舟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瞥了他一眼:“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比如什么时候收的徒弟,他怎么不知道?
“嗯?”裴应淮想了想,“应该没有?”
“行。”
牧听舟点点头,二话不说掉头就准备走人。裴应淮哑然失笑,自然而然地上前,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以两人目前的身高差来看,更像是裴应淮上前一步将少年圈进了怀中。
全然无视了旁边瞳孔地震仿佛到山崩地裂一样的侍从,裴应淮凑在他耳边,温声道:“怎么一醒就这么大的火气,身体好些了吗?”
牧听舟冷冷开口:“你管不着,我要走了。”
在这里只有糟心。
裴应淮低声问:“怎么走?你现在身无灵力,仅凭着这双腿走出去吗?”
牧听舟翻了个白眼:“怎么了?大爷我就算没有灵力也完全不可能像先前的你一样被我抬着回幽冥!”
裴应淮眉眼带着显而易见的笑,勾起牧听舟束在脑后的一缕长发,缠绕在指尖,漫不经心道:“那是肯定的,我怎么可能跟堂堂幽冥尊主相提并论呢。”
“毕竟尊主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能破除双重幻境的人。”
牧听舟:“……”
这句话中传来隐隐约约传来的冷气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不,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裴应淮静静望着他,看得牧听舟一阵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的时候,裴应淮却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饿了吗?”
牧听舟脑袋正疯狂转动着该怎么解释:“其实吧我也不是……嗯?”
裴应淮淡淡喊道:“段冀。”
侍从这才一个激灵,神情恍惚地走上前:“大人,已经将一切都置办好了。”
裴应淮点了点头,瞥了眼还有些坐立难安的牧听舟,忽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在牧听舟烦躁的表情下将他拉了过来:“若是没什么别的事,今日我就会带着我徒弟一起回万鹿山。”
同时在两个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裴应淮唇角勾起,眸色却一片黑沉:“嗯,就是这样。”
他带着牧听舟一路走到长廊的尽头,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扑面而来的一阵饭菜的香气,让牧听舟脑袋的思绪一下子抛之脑后。
裴应淮说的没错,他现在更像是一个会饿会累的凡人,醒了那么长的时间,又在仙盟之中迷路了那么久,腹中早就传来了阵阵饥饿感。
红烧肘子,清炖鲈鱼,香干肉丝,豆腐丸子……
总结一下,基本上就没有牧听舟不爱吃的菜。
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矜持地咳嗽一声,嘀咕道:“既然你都这么求我了,那我也不是不可以再待一会。”
裴应淮眼中带着笑意,领着他坐到桌案前,又贴心地给他布好菜,望着牧听舟细嚼慢咽的模样,他心中悬了三个月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那一日,幻境被牧听舟一拳砸碎,现实与幻境重叠在一起,裴应淮从山上飞奔而下,正好看见牧听舟坠落的那一幕。
刺目的赤色从他的唇角不断溢出,裴应淮近乎肝肠寸断,灵力不要命地输入进牧听舟的体内,试图替他修补好神魂之中的反噬。
可惜无济于事。
反噬并不是外界造成是伤害,裴应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牧听舟在他面前昏迷了过去,不省人事。
牧听舟从前并不经常露面,在场也只有两三个人认出了他的模样,可裴应淮想不到那么多就急急忙忙带着他回到了九重天。
什么计划什么打算全被抛之到了脑后。
只有怀中这个人的安危占据了裴应淮整个心脏。
牧听舟看着碗中已经堆积成小山的饭菜,有些无言。他心念一动,瞅了眼裴应淮的样子,不着痕迹地问他:“你这三个月……应该感觉很好吧。”
不仅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就连修为也一并恢复了。
“不好。”
裴应淮骤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在牧听舟愣愣的表情中,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睡了很长时间一直醒不过来,我试了很多办法但都无济于事。”
“……。”
裴应淮轻声叹息道:“牧听舟,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若是出事了,我真的会疯掉。”
上山
第一百零五章
“诶, 你们听说了没有,仙尊大人好像今日要回来了!!”
“是真的是真的!我今日路过前山的时候看见他了,还以为是看错了。”
“但是你们有没有听说, 这一次仙尊大人好像还带了个凡人回来……”
“凡人?!”
三三两两的人群围聚在山前, 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面面相觑。
虽然不周山秘境提前关闭了,但门派试炼并没有结束,还有大部分的弟子没有回来,以至于前山的剑堂这段日子格外冷清。
只是今日有些许的不同。
聿珩仙尊安然归来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比起这个,大伙们更想看一看这位大人相中并收为弟子的凡人到底长了个什么样。
上山的必经之路上,两旁的绿植斑驳地投射下倒影,印在了林间小道之上。
碍于这些绿植的关系, 半山腰的灵力并没有非常浓郁,反而十分稀薄,因为全都被吸收了去,各个都长得郁郁葱葱。
面前的一切都依旧如记忆中那般熟悉, 他四下张望, 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怀念之色。
“没想到那么长时间过去, 万鹿山竟然还能保持这副模样。”牧听舟感慨道, 这里也算是他为数不多非常喜欢的地方。
幽冥常年无光, 虽说瘴气对于魔修来说百利无一害,但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归有些腻。
只是……
“距离产生美,你能不能别靠我这么近,你的洁癖呢, 治好了?”牧听舟偏头瞥了眼近乎快要贴在自己身后的男人,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
前山的路比较难走, 他身体机能还没恢复完全,裴应淮便走在他的身后,低垂着眼眸看着他的脚下的步伐,不知在想些什么。
“……”牧听舟干脆停下脚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裴应淮:“有。”
牧听舟心力交瘁,和这人说话像是挤牙膏一样,他掉头闷着头走路。两个人一前一后,气氛有些沉闷,牧听舟心里是抓耳挠腮的难受。
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从上一次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变成了这样,牧听舟觉得别扭,以为他只是生气自己擅自主张,偶尔还会上前搭两句话,但裴应淮的回应永远是不冷不淡的。
真是不知道这人脑袋抽了什么风。
可要说关系重新降到了冰点吧……
裴应淮又一声不吭地再次贴了上来,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问道:“累不累?”
牧听舟不想搭理他,没有应答,裴应淮沉默片刻,又问:“怎么身体变成了这副样子?”
还不是因为你!
牧听舟偏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后才回想起来好像还没有对他说师父的事情。他有些含糊地岔开了话题:“可能是因为反噬的缘故吧,之后肯定可以恢复的。”
这句话说完,牧听舟面露纠结,还在内心挣扎着要不要说出真相。
他此刻低着头走路,思绪又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全然无视了脚下的台阶,陡然上前跨了一步,差点一脚踩空。
裴应淮瞳孔猛地一缩,飞速伸手将他捞进了怀中,灵力顺着牧听舟的躯干一路游走了一遍,声音有些发紧:“怎么了?脚扭了吗?受伤了吗?”
这种明显过度的反应是牧听舟没有想到的,四仰八叉地落在裴应淮的怀中,他只能抬起下巴仰头看他。
牧听舟眨了眨眼睛:“……我只是不小心踩空了一脚,还不至于受伤。”
他忽视掉心里那道奇怪的感受,站稳身子,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这才仰头,恰好看见了裴应淮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牧听舟微怔,他定定地望向他,刚想要开口,却被身后的一个声音倏然打断。
“诶?聿珩?”
牧听舟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衫的青年正站在石阶的另一边,疑惑地看着他们……
准确地说是看着他。
牧听舟觉得这人面相熟悉,眯起眼睛在脑海中寻找着记忆,能用这种熟稔的语气同裴应淮搭上话的他应该都记得才对。
“呜哇,真的是个凡人诶,连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这般说着,青年一脸好奇,想要走下石阶再看一看这个能入得了裴应淮眼的人到底是谁。
结果裴应淮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高挑修长的身形直接将牧听舟挡在了身后。
“他性格内向,不喜外人接触,若无他事,我们就先别过了。”裴应淮似乎并不想让他与仙盟的人有多少接触。
谁知那人像个自来熟一样完全没有听裴应淮在讲些什么,身形一闪,直接绕到了牧听舟的身后,顶着一副好奇的表情凑了过来。
“嘶。”徐清影缓缓睁大眼睛,倒抽了一口凉气,“你……”
牧听舟眉眼微沉,与此同时也在打量着面前这人。
能与裴应淮搭上话的显然不是什么小啰啰,也就说明这人有可能透过皮层的伪装看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若是身份暴露就麻烦了。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稍稍退后了一步,后背抵上了一堵人墙——是裴应淮。
在他怔愣的片刻中,裴应淮伸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后背,轻声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然后,在徐清影的目光下,几道剑气顺着他指尖朝向的位置朝牧听舟奔去,围绕在他的周身,宛若一道铜墙铁壁一般将牧听舟保护了起来。
——而本人因为暂时失去灵力并没有任何发觉。
直到牧听舟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半山腰的尽头,裴应淮这才转过身,目色沉沉地望向徐清影。
徐清影登时后背冷汗直冒,连退几步连连求饶:“等等,先听我解释。我真不是有意要发现的,要是我想说刚刚就揭穿了,根本不用等到他走了之后才跟你对峙吧?”
“而且,再怎么说,你这尊大佛难得回来一次宗门,还传出了这么奇怪的传闻,我这个做掌门的好奇心重一点提前来勘察一下情况怎么了!”
裴应淮冷漠地凝视了他良久,而后才淡淡地收回了视线:“他身体不适,我带他回来养伤。”
徐清影:“噢,噢?怎么会,你不是一直在他的身边吗,只不过一个不周山秘境而已,他怎么会受伤……”
徐清影说话显然没有经过大脑,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停了下来,心中暗道不妙。
“……”裴应淮拧了拧眉,长呼出一口郁气,道,“事情就是这样,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不会接触什么外人,也不会离我太远,徐掌门无须担心。”
徐清影哑口无言,眼睁睁地看着裴应淮在说完这句话后转过身,步伐不自觉地加快,近乎是以疾驰般的速度朝着牧听舟的后脚追了过去。
半晌,徐掌门叹息了一口气,喃喃道:“这到底是谁不能离开谁啊。”-
另一边,牧听舟走在林间小道上,扭头望了眼身后已经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了。
又四下张望了下,确保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在附近后,这才伸手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块镜子碎片。
他垂下头,小声地问:“你有没有觉得,裴应淮这两天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镜中,景良百无聊赖地横躺着,掀了掀眼皮接话道:“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你多虑了吧?”
“他从前不就是这副对旁人爱答不理的样子吗?”
牧听舟一口气憋在胸口:“那确实,你之前不也吃过他好几个冷眼。”
景良莫名其妙:“你干吗突然就生气了?我还没气你把我本体砸了个粉碎呢,你有本事有气冲他发去啊。”
“……没冲你撒气。”牧听舟捏了捏镜身,觉得自己也有些问题了,“可能真的是我的错觉吧。”
他从石阶一路之上,都没有遇见什么人,直到快要抵达尽头时,景良出声提醒后才抬起头,对上了一众伸着脑袋好奇的目光。
只见石阶的尽头上挤满了人,身上穿着各色道袍,甚至人群之中还有几名掌教混迹于其中。
怎么说呢,牧听舟上一次见到这种阵仗的时候还是他被万鹿山围剿的时候。
气氛有些微妙,在这一群黑压压的注视下,牧听舟只能硬着头皮上。
但又一个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牧听舟每上一层石阶,这众人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后了几步,和他保持在了一个十分安全的距离下。
他心道奇怪,还以为又是自己的错觉,又上了几层石阶,竟然有好几名掌教面露苍白之色,惶惶而逃。
牧听舟不能理解,只觉得莫名其妙,他轻啧了一声,闷头只顾向前走,等到他站定下来后才发现,面前已然只剩下几个不知所措的外门弟子。
他心道奇怪,想着不如上前问问。他盯着这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唇角勾起一抹笑容:“这位……小师兄,你可知主峰的路如何走?”
那位弟子仓皇抬头,只觉得周遭一片阴冷,但碍于修为并不出众,完全感知不到这扎人又锋利的剑气从何而来。
他在牧听舟的笑容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身后的道路,额前滑落一大颗汗滴:“朝,朝那里走。”
牧听舟置若罔闻,关怀地皱起了眉头:“小师兄,你好像流了好多的汗,怎么了?你没事吧?”
说着,他就想要凑近再感知一下,谁知他刚往前了一小步,那弟子猛地瞪大眼睛,连连后退:“我,我没事!劳烦师弟关心了!我突然想起来方才掌教在喊我,先走一步了!”
牧听舟手伸在半道,看着这人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的微笑还未散去,脑袋上就已经浮现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理由
第一百零六章
景良幸灾乐祸地说:“看来讨人厌的人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很讨人厌呢。”
“讨厌的人”冷笑一声, 不想听他多废话,掌心摁在镜面上将其塞进了胸前的衣襟之中:“闭嘴吧你。”
前山光秃秃一片,不知何时先前聚集的那群人早就跑光了, 如今四面皆是山, 牧听舟有些犯难地停住了脚步。
他是真的有些不认路了, 百年过去,即便有很多地方的路没什么变化,但记忆依旧十分模糊。
顺着先前那名弟子指引的方向,牧听舟沉吟片刻, 正准备抬步朝前走去时,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又迷路了?”
牧听舟抬眸望去,就看见一个穿着青衫道袍的青年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不认识。
牧听舟淡漠开口:“你谁?”
青年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他周身散发着极具威胁性的剑气, 笑道:“不记得我了?前些日子你还在仙盟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
顺着他的话一想,牧听舟便记起了眼前的这人:“原来是你啊。”
他兴致缺缺地问:“有事吗?”
“无事,只是先前听说这里聚集了很多弟子,我前来查探一番。”青年定定地站在原地, 没有贸然前进, “对了, 我姓贺, 是万鹿山执法堂的任职长老, 小仙长莫非就仙尊大人新入门的弟子吗?”
牧听舟印象中执法堂的人个个长得凶神恶煞,当年都恨不得追在他屁股后面抽,面前这位贺长老的长相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既然要在万鹿山待上一段时日,就不能像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地树立敌阵了。
牧听舟站定身形, 不卑不亢地道:“旧闻贺长老大名,百闻不如一见。小仙长一名担当不起, 不过有幸被仙尊大人所救罢了。”
贺延弯了眉眼,眼中露出了笑意。
先前还说完全没见过他,眼下就“百闻不如一见”了。
他并没有当场揭穿,试探性地上前一步,想要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可就在他堪堪跨过那道安全线时,牧听舟周身缠绕着的剑气陡然一凝,万箭齐发般直勾勾地冲向了贺延的方向。
无奈之下他只能停住脚步,笑道:“您是仙尊大人带回来的人,身份自然非同寻常,我等自然要小心一些的。”
“只不过大人许久未曾回来,临安封被掌门设下禁制暂且封印,你倘若找不到路了,不如让我来带路吧?”
牧听舟觉得这一幕莫名熟悉,转念一想也不是不行:“那就劳烦……”
“不劳费心。”
他话音刚说到一半就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气息再一次靠近他,“禁制我自会解开。”
不知何时裴应淮已经站在了牧听舟的身后,抬手在他肩头一拂,如泰山压顶般的威压这才从牧听舟的身上散去。
裴应淮低着头,低声道:“今日你走了太长的路,我带你先回去歇息。”
说罢,两人面前忽地陡升起一道阵法,他们身形一闪,竟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徐清影姗姗来迟,只看见了他们的背影,待到两人消失之后,他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抬眸望去:“见到人了,你开心了?”
贺延眼底的笑意未散,轻轻点了点头:“嗯。”
“很开心。”
“先前在仙盟无意间撞见一次,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再见了。”
徐清影警告道:“近日我劝你还是离临安峰远一些,聿珩心境不稳,若你贸然前往必然会受伤。”
“我知道。”贺延稍稍叹息道,“他此次受得伤不轻,也难怪聿珩会这般着急。”
“等他再好些吧。”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怀念,“能见到他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
徐清影说不出话来,拍了拍贺延的肩膀,“回去吧。”-
临安峰外。
一层淡蓝色的结界层层叠叠地包裹着峰座,牧听舟双脚刚落地,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差点没给这突如其来的传送阵给颠吐出来。
裴应淮掌心抵在他的后背,源源不断传输着灵力替他梳理,如此细心却换来了毫不留情打在胸口的一拳。
不重,软绵绵的。
牧听舟按捺住翻滚的胃,哑声道:“给我滚远点。”
裴应淮手掌一顿,竟然听话地退离了几尺距离。
牧听舟:“……”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听话。
他更气了,紧绷着精致的脸蛋,别过脸,冷冷开口:“开门。”
裴应淮现在是说什么应什么,抬手轻描淡写拂开了徐清影先前设下的禁制,刚想带着牧听舟进去,可惜牧听舟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跨过还未完全消失的禁制,将他抛在了身后。
他眸色微微暗沉,长睫微敛,遮住了眼底翻滚情绪,这才跟上前去。
临安峰原先是郁清名的峰座,只是当时发生了诸多事情,先是郁清名离开,后又是牧听舟叛宗,这座无人问津却又饱含回忆的峰座自然而然地被过继给了裴应淮。
原先的陈设无人敢动,整座峰座上空无一人,就连鸟兽鸣啼的声音都不复存在,静得有些可怕。
郁郁葱葱的竹林栽植在山前,随着禁制被打开,仿若静止的世界重回世间,长风刮过树梢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牧听舟走了一会,有些憋屈地站定在了竹林面前。
旁人是不知道,但是他曾在这片竹林的阵法上吃了不少的亏,虽说破阵的方法早就铭记于心,但这么多年过去,难免阵法会有些许改变。
裴应淮一眼便看出他在担忧些什么,顺手执起他的手,带着他上前两步。
他掌心微热,和牧听舟的掌心贴在一起,他感觉到有些湿润,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总比什么都不说来得强一点。
牧听舟勉强说服自己,踩着裴应淮前进的脚步一步步地跨越过竹中阵,被他牵引着来到了小屋前。
裴应淮抬手推开门,屋内空空荡荡,连一张床铺都不曾留下,看得出来已经许久未曾问津过了。
他刚一开门,牧听舟一脚踏入其中,反手就将裴应淮拽了进来,哐当一声就身后的木门给关上了。
牧听舟反手一掏,就将男人抵在了墙边,微仰起头,一柄寒芒锐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脖间。
裴应淮瞥了眼,淡淡问道:“从哪来的?”
“顺来的。”牧听舟冷冷开口,“怎么样,占我便宜的滋味一定很爽吧,翻身做主的感觉一定很爽吧?”
“之前旁边有人不好跟你算账,这下你满意了?怎么不和全世界都通告一声,聿珩仙尊新收的徒弟就是幽冥尊主的化身?!”
“这段日子对我爱答不理的,说什么话也都只应个两三声,怎么?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就心满意足了是吗?”
牧听舟瞪圆眸子,清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委屈,他甚至知道单靠着这把匕首根本伤不到裴应淮的一根汗毛,可他就是气!
堆积起来的控诉近乎占据了他整个心脏,牧听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紧紧攥着裴应淮胸前的衣襟:“怎么?又是准备一句话不说,然后同我先前对你的那样将我锁在这一个小小的屋子里,再对外宣称幽冥尊主早就被你生擒?”
牧听舟胡言乱语,早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黑色的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有些泛红的眼眶,一想到自己之后的就有些心里没底,他心一横,恶狠狠地道:“早知道当时在秘境里面就不该救你……”
还未说完的话语被尽数吞没,淹没在了唇齿交错之间。
那张冷峻的面容在眼前骤然放大,袭来得猝不及防,牧听舟瞪大眼睛,感受着唇瓣上的触感,软软的,凉凉的,一抹晕红染上了耳廓。
裴应淮并没有做什么,单纯地就是唇瓣贴着唇瓣,堵住了他还没有说完的话。
他轻轻摩挲了一番,扣住了牧听舟拿着匕首的手腕,稍稍退离。
裴应淮微俯下身,领口张开些许露出了里面的皮肤,一抹殷红顺着他脖颈的弧度缓缓滑落。
牧听舟像是猛地被这一抹殷红刺痛,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回手,却被裴应淮强劲的力道钳住,无法动弹。
刀尖抵在他的命脉处,刺破皮肤,血液滴答落下染红了素白的道袍。
“没有困你。”
哪怕是化神期都不一定能在裴应淮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他此刻却被一个毫无灵力的少年制住了手脚,俯身平静地望着他的双眼,抬手将牧听舟眼尾溢出的湿润擦去。
“你身份特殊,如今身受重伤,又没有修为傍身,若此时将你送去幽冥,无疑是将你推进另外一个火坑。”裴应淮淡淡开口,“说你是我新收的徒弟,只不过是一个借口,郁清名将你变成这副模样,显然是不想让我再接近你。若想让你光明正大且耳根清净地在九重天养伤,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一重身份是最稳妥的。”
“近期外界有些不太平,碍于地火的压制并不稳定,很多势力都在蠢蠢欲动。”
裴应淮想了想,想要找出一个委婉一点的词语说:“难免也会有你看不惯的人和事,在这种今非昔比的情况下,你待在我的身边是最安全的。”
“……”
牧听舟低垂着脑袋,满脸通红,讷讷地应了一声:“那你能不能放开我了。”
裴应淮从善如流地将他放开,抬手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你知道的。”
“只要你想杀我,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反抗。”
……骗子,净会说些好听的话。
牧听舟忽地想起两人在幻境之中对峙的场面,心里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抽回了手,这才将匕首收回了袖袍之中。
“那这次就勉强原谅你。”牧听舟凶巴巴道,“下次什么事都要说清楚,下不为例听见了没有?!”
他选择性地忽略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吻,进而想要仓皇而逃,却又被裴应淮拉住了手腕。
身后的男人一字一顿地重复:“什么事都要说清楚?”
牧听舟心中陡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扯了扯嘴角:“倒也,倒也不用什么都说清楚,就……放开!”
裴应淮手上微微使力,两人的位置瞬间互换,少年背靠在门框上,被挤在了狭小的空间之中,他呆呆地望着不断靠近的人,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牧听舟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缓缓缩短,最后停在了一个鼻尖相触的位置。
他脑袋有些晕乎乎的,还在心想怎么这人能这么熟练时,裴应淮清冷的声音已经响在了耳旁。
“那不如我们来说一说,为什么秘境里我让你乖乖等我,结果你反手就给我把整个冰鉴镜给炸了?”
碰瓷
第一百零七章
“……”
毫不意外换来的是一片寂静。
两人目光对峙了良久, 牧听舟都憋不出一句话来。就是这副心虚的模样倒是和记忆中一个样,看得裴应淮眼中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抬手薅了一把牧听舟乱糟糟的头发。
“收拾一下吧, 我去给你煎药。”
牧听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被揭过去了, 他自己先是愣了一下, 然后有些别扭地应了一声,应完才想起来这屋里啥也没有到底拿什么来煎药。
屋内昏暗一片,只有零星几点光透过窗沿照了进来。由于先前施了洁净咒倒也还算干净,没有什么灰尘, 牧听舟随意地找了个地上就地坐下,点上了一盏烛灯。
烛火摇曳,点亮起了小小的一隅之地。
牧听舟出神地望着这一小簇烛火,屋子里非常安静, 他忽然间觉得这样子安逸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静下来了,在幽冥的时候,即便是在朱颜殿,也能清晰地听见地火烧灼沸腾时传来的声音, 不止如此, 他的经脉中的魔气时常由于魔障的关系会在修炼时沸腾, 虽然不疼, 但总能惹得他心烦意燥。
像如今能这样做个没什么修为能力的普通人也蛮好的。
想到这里, 牧听舟没忍住抬眸瞥了眼裴应淮的背影:“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在这里待多久呢?”
他用一种打趣的语气道:“仙尊大人不会准备一直将我关在这吧?”
裴应淮正置办着一些简易的家具,起码能让整间冷清的屋子看起来有人情味点。
闻言,他手上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低低地笑了一声:“等你伤养好些我带你走。”
牧听舟道:“那这段时间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
裴应淮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刀具放在台上,问:“那你想做些什么?和那群还没入门的弟子一起上学堂?”
他瞧着他, 眉尾微挑:“怎么办,你现在可是连炼气都没有,当真要一起?”
牧听舟:“……”
牧听舟翻了个白眼,两脚一摊:“你可真是饶了我吧。”
趁着裴应淮忙碌的这段时间,牧听舟闲着也是闲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我出去溜达溜达,药煎好了来喊我。”
估计整个上重天也找不出一个能这么颐指气使跟裴应淮说话的人。
但是当事人只是轻笑一声,叮嘱道:“嗯,别跑远了,竹林的阵法……”
“在来的路上就记住了。”牧听舟背过身挥了挥手。
裴应淮扭过头瞥了眼身后的扬长而去的少年,指尖悄然萦绕出蓝色的剑光,可下一秒就见牧听舟停住了脚步,偏过头。
“哦对了。”他轻啧一声,“别再把你的剑气缠在我身上了,受不起。”
“走了。”
啪嗒一声,木门被带上了。
裴应淮微愣了下,随后勾起唇角,转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
牧听舟晃荡到峰外,又循着记忆穿过了竹林阵法,迎面吹来了一阵清爽的风,他舒适地眯了眯双眼,站在崖口伸了个懒腰。
就在此时,胸襟内倏然传来了一个闷闷的声音,给牧听舟吓了一大跳:“喂,让我也出来吹吹风。”
牧听舟将景良从胸襟前掏了出来,没好气道:“你个破镜子要吹什么风,闲得蛋疼。”
景良:“你可真没礼貌诶,怎么还搞物种歧视?”
他凑近镜面,睁大眼睛张望了番:“诶,这里就是你长大的地方?感觉还不错诶!”
牧听舟随口应声,将景良揣在衣襟前,一路朝着山下走去。
景良倒是对周边环境充满好奇,恨不得直接从破碎的镜框中钻出来:“这也是阿淮长大的地方吗?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九重天,没想到这里环境竟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诶!”
不顾景良的抗议,牧听舟面无表情地将他重新揣进了衣襟里,随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含含糊糊地说:“闭嘴吧你。”
景良气了好一会没和他说话,须臾后,他终于有些憋不住了,忍不住问道:“你先前不是说不会走远吗?这都走了那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到头?”
牧听舟没有应他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你现在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管得这么多,话说回来你怎么还赖在我这?”
“我赖在你这?!你还好意思说!到底是谁之前把我带回来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牧听舟道:“要我放你走?没问题啊,那我现在把你丢在这里,你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景良不吭声了。
牧听舟轻笑一声:“你可是活了上千年的神阶品器,你要是想走我也拦不着,只要你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现在让我放你离开也没问题啊,可你行吗?”
“所以,你什么时候找你家大人来接你回去啊?”
“你是不是在套我话呢?我跟你说,你可别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好骗的我!”景良越听越不对劲,“倒是你,还想见我家大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啊?”
牧听舟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淡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衣襟:“嗯,那你就保持着这副样子吧,反正被困在镜中的人也不是我。”
还没等景良暴躁出声,牧听舟耳朵微动,听见了从不远处传来的动静,他嘘了一声:“有人,别出声。”
他走了蛮长的时间,显然已经走到了平日里外门弟子活动的范围区域,有不少几名穿着内门弟子道服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围聚在一起,不知在嚷嚷些什么。
牧听舟打着凑热闹的心态走上前去,一眼就看见被这群内门弟子围在中间的人,嚯了一声。
——竟然是提前结束试炼打道回府的阮星宇。
他显然并不擅长应付这一场景,有些手足无措地被围在了原地:“师兄师姐们……我这回,真的没发现什么东西,不周山秘境碍于什么原因被关闭了,掌教们直接带着我们换了一个位置,所以……”
其中一名弟子硬声打断:“不可能一点发现都没有吧?阮师弟,虽然你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也不能这样言而无信吧?说好的丹药,说好的法宝呢?竟然一个都没带回来吗?”
阮星宇怯怯地回答:“真的没有,况且师父率先叮嘱我了不要捡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一个师姐不耐烦地说:“丹药和法宝哪是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看就是阮师弟收了钱不想办事吧?!”
阮星宇登时傻眼了,连带着脸上那副厚重眼睛都塌了几分,着急道:“可我,我也没有收钱啊,师,师姐,话可不能乱说。”
牧听舟倚在树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景良也听到了动静,悄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趁火打劫吗?”
牧听舟嗤笑一声:“不,这叫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
眼看着这群人就快要说出“实在不行阮师弟将灵石折现给我们吧”的俗套剧情时,牧听舟终于看不下去了,懒洋洋地出声:“不是吧,现在掌门的亲传弟子都混得这么差了吗,被一群才筑基的内门弟子搁这……”
他想了想,用了一个非常恰当的词来形容:“碰瓷?”
那群为首的少年面露不悦地转过身:“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这里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一缕刺目的阳光恰好投落下来,牧听舟眯了眯眼,唔了一声,感觉还是有些不太适应九重天上的这种处处是阳光的氛围。
不过确实,好久也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风水轮流转?
“喂,跟你说话呢,你他妈的往哪看?!”那领头少年看上去脾气十分火爆,微昂着下巴,一步步朝着牧听舟接近,他上下打量了下他,嗤笑一声,“喂,你不会是个连炼气都没到的门外汉吧?”
“看你这身道服,刚入门的外门弟子?不知道见到我们的要尊称一声师兄师姐吗?”
牧听舟忽地笑出了声:“师兄?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啊?”
景良:“……”这话怎么莫名感觉有点熟悉。
但该说不说,他是真的能拉仇恨!
牧听舟话音刚落,就见那群人脸色齐刷刷地沉了下来,阮星宇慌忙地上前想要阻止,却被一巴掌推开了。
情势反转,现在被围着的人改成了牧听舟。
牧听舟:“哇哦,好凶,我好怕。”
仿佛对眼前凝滞的气氛一无所知,牧听舟望着逐渐逼近的几人感叹了一声,啧啧赞叹。
阮星宇:“……小兄弟你要不要先别说了。”
“没事,今天师兄师姐们就教教你规矩。”领头少年不屑道,“看在你是个连炼气都没到,师兄们也不……”
眼前白光一闪,只听见一声轰然巨响,领头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整个人已经被卡着脖子死死地摁压在地上,脸色涨得通红,四肢不断在地上挣扎着。
“咳,松……松开!”
可他好像越挣扎,脖颈上卡着的那只手就越发用力,直到他脸色都已经憋成了猪肝色,压在他身上的白衣少年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牧听舟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他吐掉嘴里那根嚼烂的狗尾巴草,另外一根手指竖在唇齿间:“嘘——”
少年歪着脑袋:“都说了,自称我师兄之前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祸从口出这句话,难道没听说?”
身旁的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状给惊傻在了原地,反应过来后连忙上前想要将牧听舟拉开。
“我劝你们可别动。”牧听舟笑道,“要是我一个不小心,下手重了点,这脑袋可就得和身体分离了。”
有个女修咽了咽口水:“我们……我们才不听你吓唬人,掌教可就在附近!你私下底动手已经违反了宗规,贺长老是不会放过你的!”
好像是印证了她说的话,一道清隽的声音倏然在牧听舟身后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撑腰
第一百零八章
这声音莫名听着有点耳熟, 好像前不久才听过。
牧听舟偏头望去,手上的力道未减,看见了这个静静站在他身上望着他的青衫男人。
他身上的气质温文尔雅, 细碎的长发半遮住了眉毛, 露出了一双深沉又温和的眉眼, 算得上气质出挑。
也正是这种非常突兀的气质,让牧听舟先前记住了他。
“贺……”他卡壳了,贺什么来着?
“贺掌教!”一旁的女修已经出声了,“您来的正是时候!您看他……喂!你怎么还不松手!!”
眼看着地上的那领头少年眼睛已经翻白了, 少女惊叫道,赶忙想要上前将他拉开。
可传来骨头交错的声音硬生生地让她止住了脚步。
牧听舟似笑非笑:“都说让你别靠近我,头给拧下来了该怎么办?”
有人怒道:“我看你真是无法无天了,哪怕贺长老在此你也胆敢这般放肆!!”
牧听舟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可又不是我先动的手。既然是选择了动手, 那不是就要做好被杀死的准备了吗?”
众人被他这一套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还是贺延率先无奈出声:“阿……这位小仙长,你要是再掐下去,他可就真的要没气了。”
牧听舟不知想到了什么, 蓦地松开了手。
躺在地上的少年已然面色青紫, 就差口吐白沫一命归西了, 身后的几人连忙上前将丹药喂给他服下, 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这人之前才看见他和裴应淮待在一起, 而这一次牧听舟又是偷偷溜出来的,再加上先前还有没算完的老账,总不能刚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被带去执法堂吧。
那地方他可真是不想再去了。
牧听舟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扭头就想回临安峰, 可还没走两步,就感觉到一个力道拉住了他的衣角。
是好不容易清醒了几分的少年, 他脖颈间还顶着清晰的指印,模样看上去有些凄惨,但还是坚持不懈地拉住他。
他嗓音嘶哑地说:“你想逃吗?”
贺延缓缓扶额,他刚想出声打圆场,却被牧听舟倏然开口打断,他笑了下,笑容看上去很和善:“怎么会。”
牧听舟抬眸,冷冷地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贺延:“那既然如此,贺长老就请带路吧。”
阮星宇这才恍然梦醒,赶忙上前想要为牧听舟辩解,下意识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被牧听舟偏头冷眼一瞥,吓得缩回去了几分,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不是……”
贺延凝望着他,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却也有些忍不住发笑。
有的人,其实不管过了多长时间,他身上的一些本质都是不会变的。
——比如说牧听舟最吃不得激将法这一套-
照常理来说,牧听舟的这层身份还并未正式拜入万鹿山,但这种和内门弟子发生内斗一事还是头一回,本来只需要由带他来的那人将他领回去闭门思过三日就行,可牧听舟不愿意。
通俗化来讲,他觉得和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崽子斗去了执法堂已经很丢人了。
如果裴应淮这时还要过来硬插一脚,那他估计就会开始想如果方才直接把这人脑袋拧下来然后直接跑回幽冥当个心血来潮的纯粹反派会不会更好一些。
牧听舟一路上脸色都很臭,熟悉的道路不断逼起了他心底那段不太愿意回想的记忆,终于在贺延回头瞅他的第四次时,他终于还是没忍住。
“把我当猴看呢?”
他向来是不知收敛为何物的,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这一幕让一旁亦步亦趋跟着的少男少女们面面相觑,都看见了眼中的幸灾乐祸,估计是把牧听舟当成了在家中兴风作浪的纨绔小少爷,还以为到了万鹿山会有人纵着他这种俗套戏码吧。
贺延长老虽然平日里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实际上惩戒起人来毫不心慈手软,一整个活阎王转世。
贺延转过头,只是悄悄弯了弯眉眼。
没一会执法堂就到了。
牧听舟眉毛皱在一起都快要能夹死一堆苍蝇了,他跟着这群人走进去之后才发现,两旁边零星站着身穿执法堂道服的人,各个面色严肃。
待到贺延走了进来,齐刷刷地喊:“贺长老日安。”
这阵仗莫名有些让牧听舟想笑,但回想了一下在幽冥他好像也是这个样子,又笑不出来了。
贺延径直走到了主位上坐下,他神色骤然一变,带着几分肃穆与冷厉,周遭的气氛倏地紧绷了起来。
几名少年少女吞了吞口水,周遭隐约的威压让几人浑身不适汗毛直立。
只可惜,牧听舟现在身无灵力,完全感受不到一点。
他还以为这位贺长老会先问他身边这几个毛孩,毕竟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外人,偏心自家弟子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没想到贺延竟目光直直地望向了他的方向。
他问:“怎么回事?”
牧听舟一怔,耸耸肩道:“就是你看见的这么回事。”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敷衍,他想了想,唔了一声,指了指身旁的阮星宇:“具体可以问问他。”
他的本意是想让阮星宇说出刚才自己被威胁的事情,毕竟这人一路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让我来说!快让我来说!”的倾诉欲。
还没等到贺延开口,阮星宇就迫不及待地解释:“这,这位小仙长是无辜的!”
“他,他是为了帮我才,才出手的。”他磕磕盼盼地解释完前后事情的经过,虽然有些驴头不对马嘴,但好在也能让人听得明白。
完事后,阮星宇又重复了一句:“他,他真的没有错!”
期间,一旁的少年脸色难看,恶狠狠地瞪着阮星宇,吓得他说话更不利索了。牧听舟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目光。
一边又有些满意地想,还算是有骨气,自己在不周山秘境里总算是没有选错人。
阮星宇在对待自己的事情上可以一味迁就,但若是将旁人牵扯进来……
待到他说完,一旁的少年就忍不住插嘴:“贺长老,不是您想的那样!”
“闭嘴。”贺延拧了拧眉心,冷冷训斥道,“从不周山秘境之中带回的秘宝必须统一上交给宗门,不得私藏,我只问一句,你们是否有私下底告诉阮星宇藏匿住秘宝再带回瓜分的事情?”
“不得撒谎!”
那一众内门弟子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站稳身形,却一个都没敢回答。
贺延一看这样子就明白了,他一挥手:“带下去,罚三十鞭,静闭十日。”
“等等——!”领头的少年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不甘心地指向了牧听舟,“那他呢?!”
“他也有违宗规,明明是您说弟子之间不得私下斗殴,虽然是我先出手的没有错,但我并没有碰到他!一开始只是想给他一个警告,谁知他却突然一下冲了上来将我摁在了地上!”
贺延紧蹙着眉头:“诡辩……”
“行呗。”牧听舟坦然道,“那就罚呗,罚什么?三十鞭?十日?一视同仁,我无所谓。”
他自打决定跟着来到执法堂的那一刻起就没准备独善其身,自然也就无所畏惧。
就是……
牧听舟心底轻啧了一声,最好是别传到那人口中才好,要不然又得是一阵闹腾。
可他却完全忘了自己现在这副孱弱的身子是多么不经风吹雨打。
贺延当即开口打断:“不行!”
他眉宇间罕见地浮上了一抹焦虑:“你本身就需要静养,身上还有伤,这三十鞭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我不同意。”
阮星宇在一旁趁机:“是啊!这位小兄弟明明只是帮我出头!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
牧听舟愣愣地望着贺延:“你……”
贺延摁了摁眉心,移开了目光:“不行,就算我同意,他……退一万步说,你并不是万鹿山的人,并不受到宗规的约束。”
到底是谁在诡辩啊。
牧听舟心底有些发笑,不过经此一事,他确实在尘封已久的记忆中想起了眼前的这个人。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交集算起来并不是很多,但却让牧听舟印象非常深刻。
也就在此时,执法堂背后的大门被推开了,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望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两个人。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冷冽的风雪气息。
徐清影从门外缓缓走了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和他身旁那人的脸上如出一辙。
阮星宇条件反射地退后一步想要躲在牧听舟的身后,哪知道牧听舟也稍稍退后了一步,偏过脑袋想要装死。
“……”
这两人抱团在一起,莫名有种惹事后遇到家长的心虚感,牧听舟从没有过哪一刻像这般想挖个地洞溜出去的感觉。
裴应淮静静地望着他。
在这一瞬间,不管是呆站在旁边的内门弟子,还是两旁一列的执法堂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眼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们穷尽半生的努力都无法远观的那人此刻十分冷静地站在了他们的面前,正直直地望向了不远处精致的少年。
徐清影和贺延也都静了下来。
裴应淮目光微微下移,望向了阮星宇抓着牧听舟的那只手。徐清影倒抽了一口冷气,瞪着眼睛示意阮星宇赶紧放开。
可惜后者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信息,他缩了缩脖子,由于紧张反而拉的更紧了。
徐清影扶额:“……”
牧听舟干脆就直接摆烂,梗着脖子回瞪了过去,直到把自己瞪得双眼泛酸之后才觉得自己这副动作太过幼稚,又垂着脑袋不说话了。
裴应淮静静地望了他好一会,才缓缓开口:“过来。”
牧听舟垂头丧气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感觉到一个微凉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与此同时,他拉着牧听舟的,让他站在了自己的身前。
裴应淮身形修长,此番看来比牧听舟高上了一个脑袋,站在他的身后像是一堵厚实又沉重的墙,平静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众,最终停留在了贺延身上。
他淡淡开口:“不必替他辩解,早在我带他回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万鹿山的人了。”
“既然我来了,那就不如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裴应淮眉眼微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学堂
第一百零九章
看这架势, 已经打定主意是要护短了。
徐清影默默叹息一口气,扫了眼已经傻了眼的内门弟子还有自己那不争气的徒弟,心道你这么欺负几个孩子也不害臊。
事实证明在裴应淮的字典里完全没有害臊这两个字, 而他身前站着的少年即便是有, 也完全不知道怎么写。
徐清影:“……”
他轻咳了一声, 也喊道:“星宇,过来。”
“你来跟师父说说到底是怎么个事。”他道。
阮星宇缩了缩脖子,但还是乖乖走上前,想用他那磕巴的腔调又说了一遍。
牧听舟忍不住了, 要是再让他听一遍得把他给急死,他出声打断:“不用那么麻烦。”
“此事一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这群人指使你徒弟私藏秘宝瞒而不报,第二个部分就是胁迫他交出法宝, 但好巧不巧正好被一个见义勇为的侠士给看见了。”
牧听舟指了指自己,又道:“但率先动手的人是我,原因嘛……”
他瞥了眼那群快缩成鹌鹑的一群人,淡淡道:“他们好心, 想要教教我什么是尊师重道, 想听我喊一声师兄。”
“……”
此话一出, 不光是徐清影, 就连贺延也沉默了,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裴应淮。
牧听舟本就不想来执法堂,结果没想到裴应淮还是来了,他烦得要命,掀了掀眼皮问:“既然他都说我是万鹿山的人了, 那就请贺长老定夺吧。”
定夺完他好走人。
贺延与徐清影对视一眼,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贺延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他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决定了什么,道:“既然你已拜入临安峰下,那就得遵守宗门内的规矩。”
“既然这样,那就罚你……与他们一同上学堂吧。”贺延缓缓道,“宗门弟子们之间还需和睦相处才好。”
牧听舟:“……哈。”
他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下意识地扭头望了眼身后的裴应淮,在看见他脸上毫不遮掩冷厌时才恍然明白。
“可我没有灵根啊。”牧听舟睁着眼睛说瞎话,“若是一起去剑堂,那我岂不是天天都会被人欺负?”
贺延温声道:“无碍,你不必与他们一同修行,只需要同他们一起坐在学堂上就好。”
牧听舟面无表情地想,那你不如直接罚我二十大板来得好一些。
他感觉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无声地摁了摁,不用回头都知道裴应淮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但先前的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行吧。”他轻叹一声,顺手捏了捏摁在肩上的那只手,像是安抚似的道,“既然贺长老都已经发话了,那我就谢过那免去的二十鞭了。”
他拉着裴应淮,转身道:“弟子先行告退。”后就走出了执法堂。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那股悬在头梁上冰锥般刺骨的寒意终于缓缓散去,徐清影蹙着眉走上前:“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聿珩在这不是摆明了要给他撑腰,你怎么还……”
“听舟向来不喜欢仗势欺人,这一点从来没变过。”贺延轻声打断,“况且……”
他后面的话语并没有明说,但徐清影还是莫名地听懂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聿珩那边由我来说吧,下次不能再这般莽撞了,别忘了我先前跟你说的,如今聿珩今非昔比,不可以再这般放肆了。”
贺延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执法堂外,牧听舟与裴应淮一前一后,走在临安峰的林间小道上。
裴应淮走在前面,沉默不语,但牧听舟很明显地能感觉到他有些生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牧听舟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现在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要是一个不注意给人得罪了,那他后面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终于在心底说服了自己,牧听舟快步走上前,趁裴应淮不注意,一跃而上,两只胳膊环在了他的脖子上,整个人趴在了裴应淮的背上。
还以为他会因为惯性向前趔趄两步,谁知裴应淮稳稳地接住了他。
“生气呐?”牧听舟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趴在他的肩上,温热的气息吐在裴应淮的耳侧,“我又没有杀人,你就当我出门打了个架,况且我不是好好地解决了这件事嘛,怎么还生气?”
裴应淮不说话,捞住了他的膝弯免得他一时不注意掉下去,淡漠地吐出了一个嗯字。
他对此并不想解释,只是一步步地背着牧听舟走上临安峰。
一路上牧听舟都滔滔不绝:“果然我还是没法直视执法堂,当年我可是在那受了不少苦呢。”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下山,半道遇到了一群人在欺负一个小孩,当时我就看不下去了,把那帮人揍跑之后好巧不巧的执法堂长老来了,还以为是我搁那欺负那个小孩,直接二话不说就给我带了回去。”
一想到这件事,牧听舟心底就还来气:“当时师父还在外出游行,还是你到执法堂给我带了回去,为此我还受了不少苦呢。”
裴应淮又淡淡地应了一声。
知道他半句憋不出一个屁的性子,牧听舟向来是自言自语的都能说个大半天,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临安峰上。
裴应淮站在门前,牧听舟从善如流地跳了下来,推开门进去了。
里面的陈设已经完全布置完毕,柔软的床铺上残留着阳光照射的暖洋洋的气味,一旁的桌案上静静地摆放着一碗已经冷掉的汤药。
身后的门啪嗒一下合上了。
周遭陷入了寂静,牧听舟心底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他讪笑了下:“你,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裴应淮静静地望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牧听舟瞥了眼桌案上已经冷掉的汤药,总不能说自己凭借着第六感吧。
他耐着性子问:“可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是他们先动的手,总不能让我干看着什么都不干吧?”
裴应淮沉默良久,忽地上前迈了一步,将牧听舟逼进了一个狭小逼仄的角落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冷冽的风雪气息扑面而来,迫使牧听舟退后了一步,背部抵在墙壁上。
他不自在地别过头,嘟囔了一声:“个子高了不起啊。”
裴应淮盯了他良久,脑海里止不住地浮现出他与旁人交谈时,还有与贺延说话时的场景,闭了闭眼,压下心底无限滋生出的躁郁感,眼底黑沉一片。
他唇瓣微动,像是有很多话想要说,最终却只汇聚成了一句话。
“一直待在这里不好吗?”他轻声问,“只有我们两个人。”
牧听舟心脏一颤,怔愣地抬起头:“什么?”
整个屋子蓦地静了下来,安静到他甚至都可以听见此刻胸膛之中传来的鼓动。他们两个人的距离很近,牧听舟抬眸时能够看清在那漆黑的瞳仁之中,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须臾,裴应淮退身两三步,垂眸淡淡道:“去学堂可以,但是不能惹是生非,每日下学之后都得回到临安峰,准时喝药。”
牧听舟这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道:“谁会惹事啊!再说了也不是我想去上那劳什子学堂的!我还没来的及抱怨呢!”
他赌气似地与裴应淮擦肩而过,端起桌案上冷掉的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汤水划过喉咙泛起了一股腥酸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铁锈味,难喝得近乎要让牧听舟呕出来了。
“呸呸呸,这是个什么玩意,怎么能比祁萧然熬得还难喝。”
话是这么说,但牧听舟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汤药给喝完了。
此时太阳已经西下,清澈蔚蓝苍穹被染上了柔和的金色,光晕慢慢染开,从临安峰上望去特别漂亮。
默默地看着他喝完汤药后,裴应淮说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离开了,留下了牧听舟一个人坐在窗台上无所事事地望呆。
其实他很喜欢发呆,有种将大脑放空的舒适感,可以远离一切烦恼。从前他就很喜欢坐在这个位置上,顺着窗沿的方向望去,恰好能看见下山的那条必经之路。
等到裴应淮处理完事情之后回到临安峰时已经不早了。
他在黑夜中独行踽踽,几乎要融入黑夜之中了。
他依旧能想起方才徐清影听到他说的话时那副傻掉的模样,仓皇之下上前的那份欲言又止,还有最后那一声包含复杂情绪的叹息。
“聿珩,你身上所背负的向来是我们无法触及的,所以我更没有资格拦你。”徐清影苦笑一声,“虽然万鹿山不比当年,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你的同门师兄弟。”
他后面的话并未说完,只是在裴应淮的肩膀上拍了拍,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应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推开了门,身后传来了徐清影有些犹豫的声音:“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放他离开?”
“再等等吧。”裴应淮淡淡道,“到他伤势好全。”说完,他便离开了。
身后温暖的光线越来越远,林间小道的路上空无一人,黑暗之中一片寂静。
他就这么走着走着,忽地眼前亮起了一道微弱的光,像是有意在指引着他上山的那条路似的。裴应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倏然间抬起头,望向了山顶的位置。
就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两三盏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灯笼悬挂在木屋前,烛光并不是很大,却能清晰地照亮前面的路。
在一片皎洁清亮的月光下,一个人影坐在窗沿边上,双腿悬空晃荡着。估计是听到了动静声,少年停止了动作,瞥了过来:“啊,终于回来了。”
威慑
第一百一十章
“你怎么还没休息。”裴应淮看了眼挂在屋檐下, 明显是就地取材制成的简陋灯笼,问道。
牧听舟从窗沿上跳下来,揉了揉眼睛, 明显有些睡意朦胧了:“嗯, 这不是在等你。”
裴应淮顿了片刻, 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等我做什么,我就是和徐清影说一些事情。”
牧听舟默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这才是他感觉到奇怪的地方。
他师兄这人表面上看起来做事循规蹈矩,其实骨子里也是有一股逆反的劲在的, 否则也不可能直接将他带回了九重天。
这么随心所欲的人回到万鹿山之后还时不时地跑过去找宗主说些悄悄话,很难不让牧听舟多想。
——有可能和他身上的秘密有关。
这么一想,牧听舟就硬生生地一直坐到了他回来,可满心的问题在看见他独自一人走在林径上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时, 又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他已经知道了?”牧听舟问。
裴应淮点了点头:“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牧听舟噢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准备上榻歇息, 就见裹挟着一身风雪的男人也上前了一步, 将身上的外袍褪去, 束起的长发也被解了下来, 朦胧的一片烛光之中, 那双落在他身上的黑瞳之中竟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牧听舟:“?”
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褪去外袍后,也跟着上了床榻,非常自然地就躺在了他的身边,此番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点多余。
更主要的是他下意识地往里面侧了侧, 给裴应淮腾出了一个人空闲位置。
这个床榻还是两人小的时候郁清名给的,对于那个时候的他们来说足矣, 但是对于一个成年人和长大一点的少年来说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牧听舟憋了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彼此劳累了一整天,困意卷卷袭来,更不要说裴应淮适宜地添了一句:“别忘了,明日还得早起上学堂,现在还不睡吗?”
无奈之下,他嘟囔了句,整个人缩在墙角,眼睛一闭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恍惚之中,他始终能感觉到那道沉静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直到没有了意识。
睡着之后的他身上少了几分棱角,多了几分乖巧,一缕碎发垂落在鼻尖,裴应淮抬手将他拂开。
他如愿以偿地将蜷缩着的少年揽入怀中,喟叹一声,仿佛在这一刻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松弛,他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片寂静声之中,只有窗外虫鸟鸣啼声眇眇忽忽-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牧听舟就被推醒了。
他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适的觉了,迷迷瞪瞪地睁开一只眼睛,恍惚之中好似看见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站在床榻边正在喊他,只是这张脸他不曾见过。
这里是临安峰,哪可能有除了裴应淮之外的第二个人在。
牧听舟一巴掌打开了那人的手,紧皱眉头翻了个身。
下一秒,耳旁冷不丁地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再不起床,晨课可就要迟到了。”
足足过了五秒钟的时间,他才猛地睁开眼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裴应淮——?”睡意都被惊走了,牧听舟坐了起来,里衣松松垮垮地滑落至肩头,他有些惊悚地望着站在床前看着他的少年,“你你你……”
虽然这张脸并不熟悉,但是那双极具有辨识度的眼睛让牧听舟懵了一瞬:“你这是要外出?”
“不是。”裴应淮言简意赅道,伸手替他将半露在外面的肩膀给拉上,而后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不想上学堂吗,我陪你一起。”
“哈……”牧听舟呆滞地看着他,感觉可能是自己睁眼的方式有些不太对,还没等他重新躺回去,就被裴应淮干脆利落地拽了起来。
一通忙碌之后,裴应淮替他束起长发,又替他整理好了衣领,看着明显还没反应过来的牧听舟,眼中露出了些许笑意。
就这样,两人重新走在了曾经他们走过千万次的道路上,一路朝着前山的学堂进发。
说到底,上学堂这件事是贺延提出来的,牧听舟也搞不懂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好在裴应淮只是对此表达了一下不满,并没有明显阻止的意思。
那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
待到两人抵达学堂的时候,里面基本上已经坐满了人。牧听舟推门而入,一众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其中几道包含复杂情绪的尤为明显。
他捕捉到这些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堂下,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几个内门弟子,赫然就是昨日与他起了冲突的那几个。
只是这一次,这群人的神色闪躲,并不想与牧听舟对上视线就匆匆移开了。
贺延正站在台上,目光落在牧听舟身上时柔和了几分,可在他看见紧跟其后的另外一人时,他的神色稍怔。
他很快反应过来,对他们道:“你们随意找个空位坐下吧,要开始上课了。”
学堂之中是两两位置相邻,牧听舟挑了个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了下来,眼前的剑谱经书已经摊开,看得他一整个头大。
裴应淮还是一如记忆中的那般正襟危坐,他神色淡淡,看上去也不像是在正经听课,牧听舟凑过去,低声窃语道:“你来真的?这学堂有什么好上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瞟了眼周遭,不少人看似认真听着课,实际眼睛一直往他们这里瞅。
他还以为裴应淮并不会搭理自己,哪想身旁的人竟也俯身凑了过来,两人的脑袋轻轻碰在了一起,牧听舟听见他似笑非笑地低声道:“主要还是怕你乐不思蜀。”
牧听舟:“??”
他这是在跟他开玩笑吗??
之后的课他都没能听进去,主要是“裴应淮在开玩笑”这件事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回过神来时学堂外沉闷的钟声已经响起了。
下了堂之后,牧听舟坐得浑身酸痛,只想着赶紧回去躺着歇着,桌案前赫然多了一个身影。他掀了掀眼皮,发现是昨天被他摁在地上的那人。
两个人的交谈瞬间引起了整个堂内人的注意,周遭不知不觉地就安静了下来。
牧听舟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站起身:“回去吗?”
裴应淮淡淡应了一声,也跟着站起了身。
“喂,等等——。”
见他理都不理自己一下,戚竹顿时慌了神,赶忙上前想要拉住他,谁知牧听舟身形一晃,那一片衣角便从戚竹的掌心滑落。
少年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走去,戚竹没法,只好赶忙跟上。
可刚踏出学堂一步,戚竹只感觉一股强劲的力道攥住了他的衣襟,直接将他整个人给揪了出来,嘭地一声摁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这一摁,差点没让戚竹一口血吐出来。
“啊,昨天还没挨打够?”
昨日那副嚣张气焰早就荡然无存,戚竹额角滑落豆大的汗珠,他吞了吞口水,看着面前这副挂着似笑非笑神情的少年:“不,不是,是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戚竹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扣在自己衣襟前的手:“这个,能不能先松一下。我,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
牧听舟一愣,松了力道,戚竹趁状连忙躲开了距离。
牧听舟歪了歪脑袋,笑道:“你又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戚竹顿时卡壳了,他支支吾吾地待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牧听舟兴致缺缺地想要转身走人,身后却传来了戚竹磕磕巴巴的声音:“我,我先前不知你是仙尊大人新收的徒弟,昨日说的话多有冒犯,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哦,原来又是一个被聿珩仙尊名号震慑的人。
牧听舟背着身,瞪了一眼倚在墙边饶有兴趣看着他的裴应淮,转过身冷冷道:“不用了,反正我也没有入道,他也算不上是我什么师父。”
戚竹瞠目结舌:“不可,不可在背后妄议仙尊大人……不对,你竟然真的没有入道吗?那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你是从哪学来的这一套擒拿?是仙尊大人教你的吗?”
这一口一个仙尊大人喊得牧听舟头大,已经被他纠缠的有些不耐烦了:“你有事吗?”
“……”
只见戚竹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语速飞快地说:“是这样的,就是咱两昨天的事情传到了我爹的耳朵里,他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
他用一种诚恳地语气说:“然后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到我家里坐坐。”
牧听舟:“没兴趣,走了。”
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戚竹登时傻了眼:“你!你知道我是谁吗?!这还是我爹第一次邀请别人,你可别……”
话说到一半,他就噤声了。
因为戚竹清晰地感受到先前那个倚在墙边一句话没说的少年抬眸,幽邃的眸子中一片冷冽,直勾勾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那一瞬间,戚竹还以为自己是被什么冷血动物给盯上了,背部汗毛陡然立起。
牧听舟莫名其妙地回头:“你爹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没事别来烦我。”
说罢,也不顾戚竹满头虚汗,将靠在一旁一直看戏的裴应淮拽起,扬长而去。
戚竹怔怔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又回想起方才的那一个眼神,心底刚准备松口气,就见不远处的牧听舟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
好像是在用余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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