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划

    第一百五十一章

    景元三十五年。

    距离幽冥地火沸腾的那场浩劫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五年的时间, 三界动荡也逐渐镇压了下来,目前看来一片祥和。

    同样,也是牧听舟重返人间的第三日。

    ——碍于他先前的身体被凤凰火烧成了灰烬, 凤凰只能临时为他捏造了一具身体。牧听舟被传送回了不周山秘境的山脚下, 他身上这副身体没有灵根, 足足走了有两三日才走出山。

    走出山的第一件事,牧听舟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河边端详自己这副身体的样貌。

    端详得越久,这眉目皱得就越紧。

    ——这都是个什么玩意?!

    这具身体远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甚至称得上是长相清秀, 但和他之前的相貌比还是差远了好吧!!

    牧听舟怎么看怎么嫌弃,好在凤凰先前就告诉他,只要找到原先的身体就可以将神魂渡引过去,牧听舟这才罢休。

    于他来说, 不过是眼睛一睁一闭的事情,就已经回到了人间。他仰头望了眼周遭熟悉的景色,忽然之间又觉得好似什么东西变了。

    但这一抹异样并没有在他的心底多做停留,他心中被一个想法满满占据, 几乎迫不及待。

    ——哪怕裴应淮已经忘了他, 他也还想再见一见他, 哪怕只是远远看他一眼。

    可当他真正走出不周山时, 才发现这个想法有多么的……困难。

    一座近乎变成废墟的城镇出现在他的眼前, 牧听舟眨了眨眼,四顾茫然。

    先前这里……有这么一座废墟城吗?

    萧瑟的长风吹拂过他身上的长衫,牧听舟在城中走了很久,四处遍地是断壁残垣, 碎石上方残留了不少已经干涸的深色血渍,可以看得出来这里经历过一场非常惨烈的消杀。

    牧听舟被这爆裂愤怒的剑痕给感染, 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脚步没停,四处搜寻着有没有生人的痕迹,但始终无果。

    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违和感,可他却又不知这份违和感从何而来,只能继续一步步往前走。

    如今的他身上的灵力所剩无几,每一步走得都异常小心——毕竟不周山之中藏匿了很多珍禽异兽,以他现在的修为只有逃跑的份。

    堂堂幽冥尊主除了在他师兄面前,何曾这么憋屈过。

    牧听舟第一百次在心里把凤凰骂了一顿。

    怕什么来什么,牧听舟的余光处倏然间闪过一道银光,他心中警铃大作,下颌紧绷,瞬息间闪身退离了原地,躲过了从侧边袭来的寒芒。

    他眸中一冷,正准备反击,就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了一阵私语声。

    “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你没看见有人擅闯吗?!”

    “你是眼拙吗?此人身上分明散发了一股妖族的气息,是同族!”

    “……”

    牧听舟心道这两人是不是眼瞎,他身上怎么可能有妖族那种臊气味?

    他冷声道:“出来。”

    那两个声音忽地一顿,随后灌木丛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人影犹犹豫豫地从另一边走了出来。

    牧听舟手中攥着方才随手在地上捡的砾石,衡量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思忖着该用什么样的力道能直接将方才偷袭的那人直接贯穿。

    左边那人脸色不善,手上捏着一柄已经锈钝的利器,另一个人手中空空如也,表情似是有些尴尬,看上去又想搭话又想道歉。

    “说说吧,想干什么?”牧听舟随手丢起手中的砾石,淡淡道,“打劫?还是杀人?”

    “不不不,怎么会?!”那名妖族大惊失色,连忙摆手摇头道,“阿泉只是从未在这里见过你,一时间有些应激……毕竟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十分抱歉冒犯到小友,在下名为阿宣,他是阿泉。在下从小友身上察觉到一丝……族人的气息,所以忍不住上前询问。”

    “莫非小友也是……吗?”

    牧听舟:“……”

    从眼前这人的语气中察觉到了非常显而易见的谨慎和畏忌,心中那种违和感更加清晰了。

    他略有些含糊道:“算是吧。”

    这具身体是凤凰捏造的,沾染上妖族的气息牧听舟不奇怪,奇怪的是……

    他歪着头问:“你们也是妖族之人?”

    “耳朵呢?尾巴呢?”

    满打满算他也只认识一个戚清凌,先前看到的所有妖族也都肆无忌惮地展露了自己的尾巴和耳朵,于是牧听舟自然也就先入为主了。

    谁知阿宣听完大惊失色:“不可,不可!”

    “这个人根本不是妖族之人,否则他根本就不可能不知道。”阿泉捏紧刀柄,咬牙道,“此人留不得!放他离开肯定会暴露我们的计划!”

    牧听舟面色如常道:“我根本不知自己是不是妖族之人,只是和师父隐居山林了三五载年,先前脑袋受了伤,失去了一些记忆,这才是我第一次离开师父踏出山脉。”

    “所以你说的这些,我是真的没听懂。”他神色诚恳地说,“我也在寻找我的身世。”

    阿宣见他也长得并不像坏人,心中顿生怜惜,他按住阿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师父不让你出山是正确的。”

    “现在的妖族……早已不复当年,倘若暴露了妖族的身份,可能就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牧听舟缓缓:“?”

    他面上的疑惑不假,阿宣又吞吞吐吐越说越模糊,于是阿泉啧了一声,非常干脆利落地说:“我们族长,得罪了一个人,牵连了整个族群。”

    “自打那个人统治三界之后,就再也不允许旁人说出妖族两个字,更是残暴到见一个妖族杀一个,现在的妖族基本上死的死躲的躲,寥寥无几的几个人也都躲在这城中了。”

    牧听舟微张着唇瓣,手中上下颠覆的石头都不动了。

    阿泉道:“既然你也是妖族之人,那我劝你还是别出去了好,你身上的气味没有经过遮掩,十分明显,被人发现就只有一个下场了。”

    “……”牧听舟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思绪纷杂,“等等——你说谁统治三界?”

    阿泉百无禁忌,耸耸肩道:“裴应淮啊,哦,你可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聿珩仙尊你肯定听说过吧?”

    “听说过。”牧听舟喃喃道。不光听说过,之前关系还非常亲密,“可,可我不是才入山没多久吗,怎么……”

    怎么整个世界都变了??

    阿宣倒是很有耐心地问:“小友上一次入山时,还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这个他记得,牧听舟说:“若我记得不错的话,应该是幽冥地火沸腾之时,我师父带着我进山躲避。”

    阿宣摇了摇头道:“小友,那并非三五年前,距离地火平息的浩劫已经过去三十五年的时间了。”

    “也就是说,小友已经在山里隐居了足足有三十五年的时日了,难怪小友对外界这般陌生。”

    ……难怪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牧听舟恍惚间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周遭,当他看见某处时眸光微微凝滞。

    阿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似是怀念地苦笑一声:“那里曾是整个妖族的盛极一时的崇山酒楼,如今也变成了这一片惨状。”

    “不过也难怪。”他叹了一口气,“谁叫族长他……亲手将聿珩仙尊的挚爱道侣推进了炼狱之中呢。”

    —————

    阿宣见面前的青年陡然沉默了下来,也不能放任他这般出去送死,只好和阿泉带着牧听舟回到了原先的根据地。

    说是根据地,其实也不过是几块石堆砌成的避风墙,这一片荒漠了许久,已经被风沙浸染,就连吹来的长风之中都含带着细碎的砾石。

    阿宣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青年面前,牧听舟接过,阿宣便在他的面前盘腿坐下了:“抱歉,暂时还不能放你出去,你没有经过特殊的训练,身上属于妖族的气息可能会引来追兵。”

    他瞥了一眼阿泉,那人站直身子杵在一旁,神色淡淡地望向远方,不闻不问。

    阿宣心照不宣,他望向牧听舟,给出了两个选择:“因为小友也是妖族的一员,所以我便直说了。”

    “一,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这里的阵法虽然破碎,但只要不是修为高深之人经过,是不可能发现这里生活的痕迹的,你在这里会很安全。”

    “二,也就是另外一种选择,加入我们的计划,事成之后倘若我们还活着,我可以教你隐蔽身息的方法。”

    他说话时的语气温温和和的,但牧听舟本身就心怀异心,自然也听出来了阿宣语境之中的威胁——如果他想要擅自逃离,那下场必定是只有一条死路。

    牧听舟心中嗤笑一声,敛下眸中的思绪,顿了顿道:“我也别无他处可去,一个人待在这里没两日就会饿死……我还是跟着你们一起吧。”

    “那接下来,就和我说说你们的计划吧。”他缓缓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异样。

    阿宣显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吐出一口浊气,解释道:“我们准备,从聿珩仙尊的手下将族长救出来。”

    “倘若我们猜得不错,关押戚族长的位置,应该就是在九重天之上!”

    牧听舟顺着他的话问道:“但你们不是说眼下裴……聿珩仙尊只手遮天,想要从他手上抢人,这根本无隙可乘呀。”

    阿宣道:“其实是有一隙可乘的。”

    “聿珩仙尊早些年入了魔,境界十分不稳,只要竭尽全力攻其心血,说不定可能将他制住几息的时间。”

    阿宣兀自说着,久久没能听见牧听舟的回应,有些疑惑地抬头,目光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时,心脏没由来地一窒。

    月色与夜幕缓缓降临,斑驳的阴影落在牧听舟的身上,他微垂着脑袋,火堆上腾升起袅袅青烟。

    透着这股青烟,阿宣清晰地看见牧听舟那双眸子,漆黑一片,又森又冷,杀意尽显。

    旧人相见不相识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这抹杀意一闪而过, 阿宣瞬间如至冰窟,全身血液仿佛凝滞。

    他毛骨悚然地抬头,打了个寒战, 但想要仔细一探时却发现牧听舟一直低垂着脑袋, 手中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火堆。

    阿泉比他更擅长战斗, 也更加敏.感。阿宣没忍住瞥了眼他,发现他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依旧倚靠在石墙边闭目养神着。

    一切仿佛都是他的错觉。

    牧听舟似是感受到了他焦灼的目光,眨了眨眼, 抬起头不明所以:“怎么了?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阿宣只能压下心中的慌动,摇摇头:“无事……说起来还不知道小友该如何称呼?”

    牧……

    “郁。”牧听舟辗转几番,将口中的名字咽了回去,“我姓郁, 单字名延,阿宣唤我郁延就好。”

    “郁延兄,你是怎么想的呢?要同我们一起吗?”阿宣问。

    牧听舟目的十分明确,但明面上还是犹豫三分后才点了点头:“嗯, 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 你们准备几时出发?”

    阿宣道:“基本上都准备得差多了, 明日辰时便可出发。”

    “我和阿泉都已经习得隐匿之术, 唯有你还不太熟练, 明日我给你寻一袭外袍,你切记将身体裹好。”

    牧听舟心道还能有这么神奇的外袍?

    但到了第二日,他有些瞠目结舌地望着阿宣手中的这件黑色斗篷,顿了半晌, 还是接过来披在了身上,遮住了他脸上复杂的神情。

    阿宣整理好包裹, 冲着阿泉点了点头,淡淡道:“走吧。”

    他并没有对牧听舟说一些细节方面的事情,只是叮嘱他道:“这里是九重天的边境,只要踏入九重天的边界就有被发现的风险,聿珩仙尊近些年来做事越发极端,切记要跟紧我们,否则就以我和阿泉的水准无法正面突破将你救出。”

    牧听舟很乖很听话地点了点头,阿宣这才欣慰地笑了笑,三人重新启程,将这片被风沙淹没的废墟抛之了脑后。

    三十五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这段时间对于牧听舟来说都是极为虚无的,直到再一次重新看到九重天这似曾相识的街坊,他的心中这才落实了一些些。

    牧听舟上半身被黑色斗篷牢牢遮掩,只露出了一双清凌的眸子好奇地张望着。当他的目光落在街角的某一处时,眼眸缓缓睁大,猛地一下顿住了。

    阿宣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问道:“怎么了?”

    他顺着牧听舟的视线望了过去,在街角的某一张茶桌上,三三两两的魔修聚集在一起,有说有笑,全然没有丝毫的紧张感。

    阿宣心领神会,他道:“很惊讶吧?我依稀记得三十五年前的时候,魔修还不曾像这般肆无忌惮地踏入九重天的领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人都在一直往前走,只有我们妖族,还留在原地,依旧是这副见不得人的模样。”阿宣苦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注意集中精神,我们快要临界仙盟的领域了。”

    牧听舟心知这是谁的功劳,他心中一悸,抬手捂住乱跳不止的心脏,默默收回了视线,走到阿宣身边状似无意间道:“那裴……聿珩仙尊身边如今有什么情.人吗?”

    “情.人?”一旁的阿泉像是听到了什么冷笑话,开口讥讽道,“先前听闻有人擅自靠近想要做他的情.人,结果被妖兽当场撕成了碎片,而那人独坐高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说到这里,阿泉气急败坏地道:“这种冷血无情的男人,就应该……”

    阿宣看了他一眼,打断道:“谨言慎行。”

    阿泉只好愤愤地闭了嘴。

    没由来的,牧听舟心口一酸,有些难过地垂眸。

    阿宣瞥了他一眼,流离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青年那张清秀的面庞,似是有意所指:“是个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哪怕是那个人也不例外。”

    “先前不就说他一心只想着他那死去的道侣吗?只要还有那一袭空缺,他就不是坚不可摧的。”

    “郁延,你觉得呢?”

    牧听舟心思纷杂,浑然没听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敷衍点头道:“你说得对。”

    阿宣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凝视了牧听舟的背影良久,喃喃道:“也是,没有人是坚不可摧的。”

    仙盟戒备森严,他们三人根本无法走寻常道进入,剩下无非就是混迹进去,或者就是硬闯了。

    首先排除后者,以他们三个人目前的水平,还没硬闯到一半估计就被打成筛子了,余下只剩下一种可能……

    牧听舟可不想还没见到人就被他的下属给劈死了。

    他们三人隐身藏在仙盟门口不远处,紧紧地盯着那仿若壁堡般的巨石门,牧听舟更是抓耳挠腮地难受。

    忽然间,不远处的马车声惊醒了三人,阿宣循声望去,看见了一座低调又奢华的车舆正朝着仙盟正门缓缓驶来。

    阿泉一贯性子急,他阴沉着脸,声音急促道:“机会来了,这次要是把握不好,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去呢,怎么说,干不干?”

    阿宣犹豫了两息,眼看着马车就要接近仙盟之地,他咬牙道:“干,阿泉,坐得利索些!郁延,跟紧了!”

    阿泉一只手拉住了牧听舟的手腕,足尖一点,整个人便带着牧听舟一起飞跃了出去。

    只见三道黑影一闪而过,下一秒,三人稳稳地落在了马车的尾端,阿泉手臂一掀,捏着匕首闪身冲进了马车之中。

    牧听舟正准备紧随其后,却被阿宣拉住,他悄声道:“嘘,先别打扰阿泉,他应该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牧听舟眉宇一蹙,就听见阿宣低低地道:“要怪,只能怪马车里的这人运气不好。”

    果然,没过多久时间,里面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阿宣眼眸一亮,轻声道:“应该是阿泉结束了,走,我们进去。”

    牧听舟悄然藏住了手心里的短刃,清凌的眸光落在阿宣身上片刻,又淡淡地收了回来。

    算了。

    虽然这两人心怀鬼胎,但好歹也算是将自己带回了九重天,目前还没做出什么不可逆转的事情来,留这两人一命也未尝不可。

    阿宣用眼神催促着牧听舟,后者收起了短刃,掀开了车帘。

    与此同时,车舆陡然一晃,稳稳地停住了,紧接着,从前面冷不丁地传来了一声吆喝:“祁大人回府,还不快开城门——”

    牧听舟眉心狠狠一跳,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定了定心,回过神来大半个身子已经探进了车舆之中。

    紧接着,他呆了一瞬。

    在金碧辉煌的车舆最前端,置放着一席软塌,一个漆黑长发的青年身姿板正,端坐在软榻之上,一袭月白色长袍衬得他身形修长好看。

    他手中端着一盏茶,腾腾雾气升起时遮住了温和的眉眼,反倒叫人觉得他的气质更加温和。

    而在青年的面前,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是先前擅闯进去的阿泉。

    阿泉手中的断刃被丢在了一旁,整个身子岣嵝成一团,暗灰色的毛发抑制不住地生长出来,直到形成了立耳的形状。

    “原来是一只狗。”软榻上的青年抿了一口茶,淡淡开口,冷淡的眸光移向了浑身颤抖不已的阿宣……还有半个身子探进来,鬼鬼祟祟的牧听舟。

    牧听舟呆呆地望了那人半晌。

    ……萧然。

    青年的名字在牧听舟唇齿间周转了一圈,被他又默默咽了回去。

    祁萧然似笑非笑地抬眸望向牧听舟,好声好气道:“这位小友,怎么不进来?你的两个族人都已经进来了,半个身子露在外边不冷吗?”

    “……”牧听舟歇了当场要跑掉的心思,蹭进了车舆内。

    他神情颇为复杂,几欲张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站着做什么。”祁萧然眸光定定地落向牧听舟,伸手将茶杯往前推了推,轻描淡写道,“坐。”

    牧听舟:“……”

    这还是第一次祁萧然在他面前时用这种语气说话,未免有些新奇地多看了两眼。

    但他没有忘了自己现下的身份,谨慎地待在了原地,没有动弹。

    一个晃神的时间,马车再度启程,牧听舟心下没由来地有些慌神,垂着眸没说话。

    祁萧然凝望了他良久才淡淡地吐出一口气,收回视线,低着头摆弄茶汤:“本君依稀记得,仙尊大人曾下令不准妖族人踏入九重天半步。”

    “你们三个……是想谋反吗?”

    祁萧然声音很轻,却像是重锤一般当头砸在两人的心头。

    阿泉蜷缩在地上的身子一抖,陡然抬起头,双目通红,抢在阿宣面前哑声道:“和他们没关系,是我一个出谋划策的。”

    阿宣恍惚间回过神,慌忙之下拉着牧听舟想要跪下,可他拉了一下没拉动,干脆不管他,跪在祁萧然面前道:“魔君大人,鄙人深知族长先前犯下了罪过,特意前来补偿。”

    “鄙人自知罪孽深重,无法靠近仙盟半步,阿泉一时心急这才出此下策,还望魔君大人赎罪。”

    阿宣说得磕磕巴巴,靠在阿泉的身边,像是想要从他身上吸取一些温暖和勇气。

    祁萧然手中的动作一顿:“……补偿?”

    牧听舟目光也望向了阿宣。

    阿宣疯狂点头:“没错,我们二人先前镇守在不周山脚下,以此偿还妖族犯下的罪孽,如今听闻仙尊大人似是已经敞开心结,连夜探讨了一番,决定为大人献上一份大礼。”

    “——就是他!”

    阿宣猛地回头,灼目的视线落在牧听舟的身上:“恕我逾越,鄙人从前曾一睹过……那位大人的尊容,郁延是为妖族混血,身上的气息只要稍微遮掩一番便能和旁人无异。”

    牧听舟越听越麻木,额角青筋直跳。先前就觉得这两人图谋不轨,他不过是将计就计,现在想来原来打的竟然是这个主意……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替身这一俗套的计谋?!也不看看对象是谁。

    “——更重要的是,他的容貌……”恰好与幽冥尊主七分相似!

    哗啦一声巨响打断了牧听舟的思绪,他眨了眨眼睛,眼睁睁地看着祁萧然一挥袖,阿宣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浑身抽搐。

    阿泉猝然抬头,目眦欲裂。

    祁萧然一反常态,脸上的温和尽数消失不见,居高临下,冰冷开口:“你们还不配说出那人的名字。”

    “带下去,别脏了本君的眼。”

    随着祁萧然的一声令下,凭空冒出来了两个人,将地上半死不活的两名妖族拖了下去。

    整个车舆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仅剩下四目相对的两个人。

    旧人相见不相识。

    牧听舟有些尴尬地捏了捏指节,他头皮一阵发麻,脑袋里胡思乱想着,怎么不把他也拖下去,怎么,难不成是真的要给裴应淮物色新的替身了吗?

    祁萧然顿顿地盯了他半晌,差点没把牧听舟脸上盯出个窟窿来。

    须臾后,他淡淡收回了视线,问:“方才我没听错的话,你的名字是叫……郁延?”

    重逢

    第一百五十三章

    牧听舟沉默良久, 没有接话。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祁萧然的反应显然是猜到了些什么,与其说问他是不是郁延,倒不如说是问他另外一个问题。

    在牧听舟做得数不胜数的那些破烂事儿里, 有唯二两个他始终觉得有愧的人。

    一个是祁萧然, 另一个就是裴应淮。

    裴应淮不必多说, 两人之间牵扯得太深,他先前又走得这般决绝,倘若裴应淮还带着之前的记忆,肯定得扒他一层皮不可。

    祁萧然这个人……他从幼年时期就跟着自己, 再到后来哪怕入了魔也不假思索地就说要跟在他身后辅佐,凭良心说,没有祁萧然就没有今天的牧听舟。

    他做事太过圆滑,很多次都将牧听舟从极端边缘来了回来, 两人之间曾无话不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然也算是他半个弟弟了。

    ——可就是这么关心自己的两个人,牧听舟他执行赴死计划之前竟然半点消息都没有透露,反倒是和戚清凌里应外合。换位思考一下, 牧听舟自己都能被自己气炸。

    他垂着眸子, 没有去看软榻上的青年。

    祁萧然今日却格外的尖锐, 他嘭地一下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我在问你话!”

    “……”牧听舟答, “是。”

    他抬头, 淡淡道:“若你真的只是要这个答案,那我就回答你。”

    “是。”

    祁萧然深呼吸了一口气,眼尾都被气红了。饶是他自知自己接受能力非比寻常,也被面前这人给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强行压下语气中的颤抖, 冷静道:“你身为妖族,在没有准许的情况下擅闯九重天, 你可知这是会被杀头的重罪?”

    “擅闯九重天还不够,竟然还想抢夺本君的车舆,几百条命都不够你活的!”

    牧听舟这倒不知道了,他只知道妖族现在是如履薄冰,没想到连上九重天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于是他非常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就是跟着先前那两个妖族过来的,其他的……倒还真的不知。”

    他有些好奇地问:“我会死吗?”

    他可不想还没见到裴应淮之前就被砍掉脑袋。

    时隔了三十五年,祁萧然发现这个人真的是一——丁点都没有变,还是这么的能语出惊人,还是这么的……能一句话把他气笑。

    祁萧然冷冷地吐出一个字:“不。”

    看起来他还是念旧情的,牧听舟稍稍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见他缓缓开口:“来人——”

    牧听舟:“?”

    祁萧然:“将这个肆无忌惮在九重天上撒野的妖族也给本君拿下去。”

    牧听舟:“……”

    就这样,他被旁边冒出来的侍从也给带了下去。

    那侍从一听见此人是个妖族的身份,连动作都粗暴了不少,扯着牧听舟细瘦的胳膊就是一拽:“不过是一个废物妖族,冲撞了大人就是死路一条,走!”

    牧听舟被拽得一个踉跄,祁萧然顿时望了过来,眉眼一冷,厉声喝道:“放开!”

    牧听舟本来拽得心里不爽,手中的匕首都有些藏不住了,结果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吓得手抖了一下,眼睛都瞪圆了——毕竟萧然冷着一张脸生气的时候还蛮唬人的。

    他下意识地站直身子。

    只是没想到那侍从反应更大,扑通一下直接跪了下来,头磕得嘭嘭响:“魔君大人饶命,魔君大人饶命。”

    牧听舟:“……”

    这剧本怎么有些不太对劲?

    祁萧然闭了闭眼,冷冷地开口:“待会儿自己下去领罚。”

    “是。”

    他顿了顿,又道:“他……让他自己走。”

    牧听舟心说萧然还挺体贴,就又听见青年冷眼一瞥,似是警告道:“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藏好,不准再露出来一点。”

    好吧,也不是那么体贴。

    ……

    就这样,牧听舟懒懒散散地走着,两个侍从跟在他身后,动也动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来了一副巡警督察的模样。

    祁萧然沉默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压制住想要冲上前去拉住他的本能,淡淡吩咐:“今日的事情,都给本君管好你们的嘴。”

    “不准传到盟主那里去,否则……”

    侍从们齐齐应和:“是!”

    祁萧然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拧了拧眉心,似是有些头疼地道:“一会,派一个口风掩的,去给……去给他送点吃的。”

    但下一秒,他又很快否决了:“算了,过会我亲自去一趟。”

    “先回程吧,去见盟主。”

    ——————

    另一边,牧听舟还是第一次被带到仙盟的地牢之中,眼中满是好奇。

    碍于先前有祁萧然的口令,没有人敢碰牧听舟一下,所以就出现一种非常奇怪的场面。

    两名侍从上前打开了铁牢,牧听舟四顾张望了一番,眉心蹙起,一副很不满意的模样,指指点点:“你们这里,空气不流通,环境太差了。”

    侍从:“……”

    你以为你是来休沐的吗?

    两人不敢违抗祁萧然的口令,只能干巴巴道:“行了,别看了,进去。”

    自打出来牧听舟就没有好好坐下来休息一会,要么在赶路要么在躲藏,就连那夜也是风餐露宿地住在妖族旧址,这一路算是把牧听舟累死了。

    这具身体的能力本来就弱,牧听舟几乎是坐下靠在墙边就迷糊了。

    周遭静悄悄地一片,却不时地有几道探究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直到不远处铁牢的门再度打开,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直到牧听舟的身前才停了下来。

    容貌清秀的青年一条腿屈膝着靠在墙边,闭着双眸,懒洋洋地开口:“来了?”

    他缓缓睁开眸子,目光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外面站着的那人……手中的那碗阳春面。

    牧听舟眉眼一挑。

    祁萧然动作微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并不是给两人谈话的好地方。他原本应该先去见裴应淮,汇报一些紧急的事务,却在去的路上满心想的都是被关在牢里的青年,心烦意乱之下干脆直接掉头,直奔膳房亲手给牧听舟下了碗阳春面端了过来。

    牧听舟非常自觉,他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站了起来,微抬下巴对着旁边两个侍从道:“开门。”

    侍从:“……”

    他们犹豫地看了眼祁萧然,后者冷冷一瞥,扯了扯唇角:“看什么看,没听见吗?开门。”

    侍从大气不敢喘,快速将铁牢门打开,牧听舟从善如流地钻了出来,站在祁萧然身边,颇有种乖巧的意味。

    这神情祁萧然简直是不能再熟了,每次牧听舟惹出一些不好善后的事情后,都会露出这一副表情。

    以至于到现在,他甚至条件反射地内心咯噔了一下。

    下一秒,传来了一声非常熟悉的扑哧声

    一道银光闪过,方才那出言不逊的侍从陡然瞪大眼睛,双手捂着被割开的喉咙,满脸的不可置信。

    祁萧然眉心狠狠一蹙,望向了罪魁祸首——牧听舟站稳身子,双手负在身后,乖巧地扬起了一抹笑容。

    满眼都写着:你看,我藏好了,没有露出来。

    地牢之中还关押着不少通缉犯,基本上都是被魔君大人亲手抓进来的。

    毕竟如果是落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估计连被押过来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死了。

    霎时间,整个地牢之中一片死寂。

    时隔三十五年,如今万人之上的魔君大人终于还是露出了无奈的神情,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吩咐道:“拖下去。”

    目光却一直落在牧听舟的身上:“……跟我来吧。”

    祁萧然手中端着阳春面,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小尾巴,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沉闷的气氛自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祁萧然早已事先驱散了侍从,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牧听舟挠了挠脑袋,率先开口:“这庭院,还不错?”

    见祁萧然不回话,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嗯,确实不错。”

    祁萧然忽地停住脚步,猛然间回头,眼睛红得吓人:“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那么长时间,你只想说这个庭院好看是吗?!”

    牧听舟缓缓放下了手,垂下眸子,轻声道:“不是。”

    祁萧然:“那你说啊!你难道不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吗?!”

    牧听舟张了张口,踌躇了半晌,才似是有些无奈道:“抱歉……让你受苦了。”

    没想到这句话一说出口,祁萧然直接将手中的碗狠狠一丢,三两步上前攥住了牧听舟的衣襟,在他近乎茫然的表情中死死咬着牙关,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跟我道歉,你凭什么跟我道歉……你……”

    说到最后,他近乎只能发出气音了。

    祁萧然的内心比牧听舟还要茫然,他心想,这个人悄悄摸摸地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说走就走,不带一丝留恋。现如今又一声不吭地回来了,竟然还跟他道歉……

    他凭什么道歉,明明是这个人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时候救了整个三界啊。

    泪珠顺着祁萧然的脸侧悄无声息地滑落进牧听舟的衣襟,湿润感将牧听舟吓得浑身一僵:“萧然?!”

    “你哭什么?!我跟你道歉,我跟你道歉,不该把你一个人丢给仙盟……是不是你在这里受苦了?是不是裴应淮为难你了?!”

    祁萧然无声地摇了摇头,咬着牙,又觉得自己这无意识落泪的举动确实有些丢人,眼睫狠狠在牧听舟的衣襟上擦过,再抬起头时除了眼睛还微微泛着红。

    祁萧然在牧听舟面前时一向云淡风轻,就像是立在他身后无形的后盾。

    牧听舟哪见过他这副模样,登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好在祁萧然非常迅速地调整好了情绪,紧紧攥着牧听舟的手腕,目光盯着他:“尊上,您何时回来的?为何变了一副身躯?还能回到以前的身体吗?又为何会和那群妖族待在一起?”

    这一连串的爆炸问题把牧听舟弄得头晕目眩,正想顺应着他的话接下去,就又听见祁萧然低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之后,还会走吗?”

    这个问题牧听舟回答得非常迅速:“不会。”

    他定定地道:“不会走了。”

    祁萧然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笑容:“那就好。”

    随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淡笑微敛,蹙眉道:“尊上,还有一件事……”

    他话音还未落下,庭院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恭迎盟主”,牧听舟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朝庭院外望去,可还没等他看清楚那人,身旁的青年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臂,挡在他的身前,神色甚至看上去比牧听舟还慌乱:“快走!”

    牧听舟一懵:“什么?”

    祁萧然急促道,竭力压低声音:“来不及解释了,现在还不能让裴应淮看见你!你先进内屋中等我一会!”

    “快走!”

    牧听舟:“等——”

    但他招架不住祁萧然力道非常大,被拉了一个踉跄,恰好踩在了一块石子上,脚下一歪,身体抑制不住地向前倒去。

    余光处倏然闪过一抹黑色的衣角,鼻尖甚至都能闻到隐隐约约传来的久违又熟悉的气息,牧听舟按捺下心中的悸动,下意识地攥住了来人的衣角。

    一瞬间,似乎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仅剩下祁萧然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只有牧听舟自己才能听见的心跳声。

    来源于下方的胸膛,有力,又清晰。

    牧听舟浑身僵硬,攥着来人衣角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下,甚至都有些不敢抬起头。

    胸膛传来了震颤声,一道又冷又寂的声音响在了头顶,那语气中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是牧听舟从未听过的森冷,冷到近乎将牧听舟的血肉也给冻僵了。

    “在做什么?”

    七情六欲

    第一百五十四章

    这个人的声音仿佛是刻在牧听舟骨子里的, 一听见就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像失了半条魂一样看着身前的男人。

    明明于牧听舟来说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可当他真正抬起头时, 才真正地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的时间了。

    三十几年的时间并没有在裴应淮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那张常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一片冷然, 微垂着眼眸,望来的目光中带着疏离和冷漠。

    ——事到如今,牧听舟这才恍然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见过裴应淮的各种模样。

    在曾经,男人望向他时, 大多数时候目光都是十分宁静的,会露出鲜少的笑意和纵容。偶尔也会有无奈的时候。牧听舟犯错时,他也会生气,他生气的时候会紧抿着薄唇, 神情暗含警告意味。

    可牧听舟从来没有见到过,眼底一片陌生和疏离的他。裴应淮此刻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目光从他身上淡淡扫过,眼神之中一片漠然, 漠然到仿佛在看着路边的小花小草一般不带任何感情。

    “妖族?”男人忽地开口, 漆黑如墨的眸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牧听舟置若罔闻, 双手紧紧攥着男人胸.前的衣襟, 暗金色的龙纹长袍被他揪的拧巴在了一起也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最后还是祁萧然如梦初醒, 慌忙上前一步想要把牧听舟往后拉拉,谁知他身形刚动,男人陡然抬头,冷若寒潭的视线落在祁萧然身上, 扑面而来的威压瞬间让他止住脚步,冷汗嗖嗖往下滑落。

    这个疯子……

    祁萧然心底狠狠骂了两句, 咬牙切齿地低了低头:“……盟主大人,此人是先前妖族供奉上来的……祭品,一时不慎冲撞了大人,死罪难逃,还请将此人交予属下来处置。”

    牧听舟终于是回过神来了,瞪圆了眼睛,猛地回过头,什么祭品?!

    祁萧然疯狂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先别说话。

    好在牧听舟接收到了他的暗示,再加上如今妖族的身份地位不复从前,裴应淮又不认识自己了,他只能压下心中的不甘,犹豫了下,还是松开了手。

    祁萧然神色希冀,没错没错,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议,现在可不是面对面碰上裴应淮的好时机。

    谁知就在牧听舟松手的那一刻,纤细的手腕就紧紧地被横来的手给攥住了,那只手力道极大,死死锢在牧听舟的腕骨上。

    这具身子不如从前,脆弱得很,牧听舟被这力道拽得吃痛,倒抽了一口凉气。

    祁萧然浑身一震:“大人——”

    裴应淮手指冰凉,将青年拉至身前,另外一只手抚上他尖瘦的下巴,指腹细细地摩挲着滑嫩的脸颊。

    男人漫不经心地开口,反问:“妖族的祭品?”

    祁萧然回答:“……是。”

    仿若被野兽紧紧咬住了脖颈与命脉,窒息般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无端让人感觉到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气氛。

    牧听舟屏住呼吸,浑身僵硬,眼神躲闪有些不太敢看他。

    裴应淮将他这副心虚的模样尽收眼底,一旁的祁萧然还在不停地试探,他唇角微撇,意义不明地问:“给我的?”

    祁萧然想说不是,可不知为何话到了唇边,像是被某种不可抗力的力量硬生生地扭转,他再次道:“是。”

    “好。”裴应淮点点头,将人放开,淡薄的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既然如此,那就洗干净了送到我的寝殿。”

    “就让我看看,这一次妖族的诚意有多大。”

    说完这句话后,男人一拂袖袍,便转身离开了。

    留下了一脸呆滞的牧听舟和显然也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的祁萧然。

    足足愣了有三息的时间,牧听舟脸上的表情从呆滞转变到羞耻,又在祁萧然欲言又止的神情下转变到了羞怒。

    “——他?他什么意思?!”牧听舟耳廓微微泛红,暴跳如雷,指着人离开的地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便了?!以前不还是不让人近身的吗?!现在随随便便就收下一个妖族当,当豢宠?!啊?!”

    祁萧然有苦说不出,好不容易将人拉住,头疼地拧眉道:“方才根本没有时间和你解释,你先安静下来听我说。”

    “简而言之,尊上,您已经不能用你曾经对待他的态度去对待现在的裴应淮了。”

    牧听舟眉头一蹙:“什么意思?我记得我当时只让人消除了我的记忆啊?”

    祁萧然叹了一口气,将他带进屋内,开口道:“尊上,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您的存在,那裴应淮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让牧听舟莫名其妙:“不就是和平常一样吗?”

    祁萧然却摇头:“错。您口中的平常,指的是裴应淮和您相处时的平常……裴应淮那些情感,都是您一手从他的脾性之中挖掘出来的。但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您的存在,裴应淮那些属于凡人的情感都将不复存在?”

    牧听舟顿住,缓缓抬头。

    “裴应淮这个人,从前看似淡漠疏离,但因为有您会触及他心中独属于凡人的七情六欲,所以才会让这个人变得十分‘平常’。但如若将您的存在抹去,那这七情六欲,也将不复存在。”

    祁萧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现在您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聿珩仙尊了吧。”

    这是一个丝毫没有七情六欲,不在乎任何清规戒律,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兵器。

    牧听舟呆呆地听着,试图努力消化这一切。

    祁萧然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心疼,却还是狠心地说:“这些年间,我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般憎恨妖族,但死在他手中的妖族数不胜数。”

    他忍了忍,还是没有将裴应淮几乎屠戮了大半个妖族的事情说出来,只是道:“尊上,如今他六亲不认,哪怕是扶柳剑尊出现在他的面前,只要是挡了他的道的人,都会死于他的剑下。”

    “所以,您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去找他。”祁萧然道,“最好现在就跑……跑得越远越好!”

    “跑?”牧听舟忽地开口,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能跑到哪里去?你也都已经说了,现在的他只手遮天。”

    “那您也不能……”

    “所以我不会跑。”牧听舟平静地开口,直勾勾地盯上祁萧然的双眸,“实不相瞒,我拼尽全力从那个鬼地方出来,本来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哪怕再远远地看他一眼,知道他现在过得好,我也就知足了。”

    牧听舟说:“但我错了。他现在过得不好,甚至这一切还都是由我一手酿造而成的,所以我不会跑,也不能跑。”

    祁萧然呼吸一窒,失声道:“哪怕这个人有可能将你再次杀死?!”

    “对。”牧听舟非常干脆,“哪怕会死在这个人手上,我也甘之如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人都属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祁萧然不明白,他双目通红,哑声道:“那我不管你了。”

    “反正我修为不必他,到时候就算裴应淮真的要把你杀了,我也不会再管你了。”

    牧听舟微微睁圆了眼睛,随后失笑道:“好。”

    他打趣道:“我们萧然长大了,知道要明哲保身了,这很好,就应该这样。”

    “况且……我感觉应该不是无解的。”他声音很轻,微垂着头,明明是在和祁萧然说话,却更像在喃喃自语,“萧然,他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人就不能没有七情六欲,哪怕是天道,也不能逃过这则规律。”

    心甘情愿

    第一百五十五章

    狠话放得是非常硬气, 但真正面对上裴应淮的时候,那种骨子里的怂劲又涌上来了。

    更别说如今牧听舟这张脸,顶天了在他眼中也只能算得上能看——和他先前的比, 是绝对没有什么可比性的。

    牧听舟长发还滴着水, 赤足站在镜前, 摸着下巴幽幽地叹了口气。

    祁萧然递给他一条毛巾:“叹什么气?”

    牧听舟问:“你说……我师兄也不是一个眼光不好的人啊,怎么就这一次看上了个妖族的祭品呢?”

    他心中泛着嘀咕,怨气横生,酸泡泡咕噜咕噜地往上冒。

    非常烦躁, 牧听舟拿着毛巾在头顶胡乱擦了一下就丢到旁边。祁萧然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上前,一边替他擦拭头发一边叮嘱道:“尊上,一切要小心。我感觉裴应淮的目的应该不是找祭品这么简单, 他有过太多前车之鉴,此人性情早就与三十五年前截然不同了。”

    最后他道:“万事皆要小心……”

    牧听舟胡乱点头:“嗯嗯嗯知道了。”

    祁萧然将毛巾放置在一旁,替他整理衣裳的手蓦地一顿,随即又似是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扬唇道:“好了, 记好, 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冲撞了仙尊大人, 去吧。”

    牧听舟眨了眨眼睛, 从话语中察觉到祁萧然的一丝异常,心领神会地应声。

    他转过身,半干的长发披在肩头,身着单薄的衣衫, 衬得身形修长纤细。

    推开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牧听舟抬起头,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

    皎洁月色下,一个人影倚在不远处的树干旁,高大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黑暗的阴影之中,极具侵略性的眸子似是猛兽一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压迫感让牧听舟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怎么三十几年不见,他师兄怎么变得这么……

    牧听舟咽了咽口水,一阵腿软,心脏却抑制不住地悸动起来。

    黑沉的眸子遥遥望来,落在了他的身上。裴应淮的视线落在了他依旧湿润的发丝上,眸子眯了眯。

    “过来。”裴应淮道。

    牧听舟像只翅膀都不敢张的鹌鹑,磨磨唧唧地蹭了上去,可惜裴应淮现在的耐心几乎全无,他直接伸手一拽,将青年拽至了怀中。

    大手附在他的脑袋上,牧听舟头皮一阵发麻,他缩了缩脖子,生怕这只手下一秒就能给他脑袋捏爆。

    一股灵力凭空落下,将他发丝上的水汽完全烘干。

    牧听舟木着一张脸心想,这难道就是上断头台前的最后一颗糖果吗?

    “……妖族,”裴应淮意义不明地轻声道,一只手顺着他的长发捋着,“极阴体质?”

    牧听舟恍恍惚惚了半天,没听明白:“什么?”

    真不怪他,周身围绕的全是熟悉到印刻在骨子里的气息。

    裴应淮见他这副失魂的模样,轻笑了声:“看起来你也不过是妖族的一枚弃子。”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玩坏了也没事?”

    男人漫不经心的声音透着几分冰冷,瞬间将牧听舟抽回了神智,一股透心的凉意爬上脊背,冻得牧听舟近乎打了个哆嗦。

    微凉的吐息倾洒在耳侧,牧听舟心底暗骂着,身体却比脑袋里所想的更快一步——也不知是不是哪里毛病了,他不退反进,几乎直接将自己脆弱的脖颈完完全全暴露在了裴应淮的面前。

    青年挤进他的怀中,空闲的那只手柔柔地搭在了裴应淮的手腕上,轻若鸿毛。他似是有些被吓到了,眼尾微微泛着红晕,眼中满是委屈,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轻声道:“并非如此。是我仰慕仙尊大人很久了,做梦都想再见您一面。”

    “哪怕……”牧听舟闭了闭眼,强行压下一拥而上的羞耻感,一边在心中怒骂一边柔声道,“哪怕是让我成为仙尊大人的禁……禁……”

    ——妈的说不出口啊!!

    他耳廓已经完全红了,浑身颤抖着,“禁”了半天也没憋出第二个字。

    一时间,周遭一片寂静,牧听舟睁开眼睛,求饶似的望向裴应淮。可惜后者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冷寂的眸子微垂,停在了他的身上:“禁什么?”

    牧听舟:“……”

    他深呼吸一口气,顿了半晌后才缓缓开口:“还望仙尊大人给予我这份殊荣,让我能够服侍在您的身边。”

    他面无表情地想,如果裴应淮不同意,那他就立刻翻脸!掉头就走人!

    “行啊。”

    过了良久,牧听舟才听见从头顶传来的那道声音,他猛地抬头,欣喜抚上眉梢:“当真?你答应了?!”

    牧听舟身居高位逍遥了半世,年少时是牧府唯一的小少爷,青年时又被众星捧月成为幽冥尊主,他从未与比自己身份阶位高的人说过话,自然也就没有那些自轻自贱的称呼。

    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牧听舟,同样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有意的放纵和这一则漏洞,一个劲地往人怀里钻,甚至还心甘情愿地抵上了铐牢自己的锁链……

    裴应淮眸中一片深沉不明,指腹暧.昧地摩挲着他白皙的颈侧,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挥之不去。

    他盯着这道红痕,声音低沉,又重复了一遍:“行啊。”

    这一次,不会再让你有任何逃走的机会了。

    ——————————

    牧听舟从来都没服侍过人,退一万步说,连服软的机会都很好。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裴应淮的身后,时不时地抬眸瞅他两眼,恨不得一双眼睛黏在前面那人的身上。

    裴应淮向来少言寡语,如今更甚,牧听舟被这沉默的气氛搞得十分不自在,抓耳挠腮地想要找话题。

    “仙尊大人,您用过晚膳了吗?”

    但最终,他还是只能干巴巴地憋出这么一句话。

    裴应淮停步侧目。

    牧听舟肚子非常适宜地响了起来,他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了。

    先前祁萧然端来的那碗阳春面也在两人争执的时候洒了……现在他一整个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抬眸讪讪地笑了笑,格外诚实地道:“实不相瞒,大人,其实是我有点饿了。”

    他看见裴应淮闻言唇.瓣微抿,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当是他不想搭理自己,于是又默默地放缓了脚步,也不再提了。

    也不知又走了多长时间,牧听舟走得正出神,忽地听闻耳旁传来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紧接着,前面的男人蓦地停住了脚步。

    一时有些猝不及防,牧听舟一下子撞在了他的后背上了,硬邦邦地像是撞在了一堵石墙上,鼻尖瞬间一酸,眼泪都快出来了。

    牧听舟埋怨地揉了揉鼻子,抬起头就看见男人站定在他的面前,冷寂地垂眸望他:“吃什么?”

    牧听舟:“啊?”

    他随即反应过来,眉眼舒展:“都可以!”

    说实在的,在凤凰小世界里的那段时间,他闻不到一点味道,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孤零零地一个人。

    当时他就恨恨地想,出来之后一定要大吃特吃。

    就看见裴应淮右手一挥,身旁几道黑影闪过,牧听舟条件反射得有些炸毛。

    裴应淮道:“走。”

    而后又没再管他了。

    漆黑的月色将整个九重天的殿宇给笼罩,影影绰绰藏在黑夜之中看不清轮廓。庞然大物威严高.耸,还没凑近,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就已经扑面而来了。

    牧听舟忽然似是感应到什么,触电般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殿宇的顶端。

    ——那是整个漆黑的殿宇里最夺目的一道光线了。

    在顶端之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水晶石,暗蓝色的光芒仿若星辰一般在夜空中闪耀,从外部无法看清内里的情况,并不刺目,却不知为何尤为地吸引牧听舟的注意。

    他的心脏胡乱跳着,出神地望着顶端的水晶石,直到前方的步子声停下来良久,他才堪堪回过神。

    裴应淮平静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下暗藏汹涌:“在看什么?”

    牧听舟:“嗯?没什么啊。”

    他道:“没在看什么。”

    他将这抹心悸压于心底,心里想着先把人哄好之后再偷偷去那地方看看——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

    牧听舟心中打着盘算,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早已被身旁那人尽收眼底。裴应淮敛下眼底的冷意,淡声道:“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

    牧听舟:“嗯嗯嗯……嗯?”

    他忽地睁大眼睛:“大,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吧?”

    住在这里那岂不是相当于住在裴应淮的眼皮子底下?!

    “恐怕,魔君大人也不会容许我这般逾越的行为。”牧听舟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句话。

    裴应淮斜眼睨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是他是‘魔君’。”

    言下之意就是——这里是九重天,所有事情还都是他说了算。

    牧听舟一时语塞,在背地里翻了个白眼,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只得跟着他一起进入了殿宇之中。

    还未走入内室,牧听舟鼻尖就已经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饭菜香,抬眸望去,只见那富丽堂皇的内殿的正中央置放着桌案,而桌案的上方是裴应淮早就吩咐人备好的饭菜。

    看这丰富的程度显然不可能是在路上临时准

    牧听舟的心思再度活络了起来,清俊的面容上满是笑意,甚至那句“师兄”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他轻咳一声,正准备上前两步,却见身侧的男人伫立在了他的面前,正微垂眼睫,平静地看着他。

    裴应淮道:“开始吧。”

    牧听舟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呆愣愣地:“啊?”

    裴应淮像是早就意料到他的反应似的,扯了扯唇角,扬起一抹微讽的弧度。

    “不是说仰慕本尊很久了吗?”

    他微昂下巴,道:“不是说很会服侍人吗?”

    “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点灯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说实话, 在牧听舟前半生里,从未伺候过谁——他就一纯纯被伺候的命,少年时期是牧府唯一的少爷, 即便明不是很好, 可牧纹并未在吃喝穿用上亏待他一点。到了青年时期又被裴应淮送去幽冥当万人之上的幽冥之主。

    但如今事急从缓, 他一边回想着先前下属服侍自己时的模样,一边心不在焉地下意识咬住了筷子。

    鼻尖萦绕着的饭菜香味完完全全勾起了他的食欲,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桌案上的饭菜都是牧听舟最喜欢吃的家常菜, 甚至还有几道是曾经郁清名的拿手好菜。

    他眼巴巴地收回了视线,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孤零零的青菜上。

    ——伺候人要先干什么来着?

    哦对,要先布菜。

    也不知是不是大脑运转得太快,都来不及过多思考, 身体已经比想法先行一步动了起来。

    牧听舟执起先前咬着的筷子,在裴应淮身旁侍从的死亡注视下,动作飞速地夹起一片青菜送入了裴应淮的饭碗中。

    与此同时,脸上挂起了笑:“大人, 您吃, 我来替您布菜。”

    侍从眼睛瞪得巨大, 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了胸膛之中, 憋得脸色通红。

    这个妖族是怎么回事, 竟然能这么不知分寸?!

    他那视线恨不得将牧听舟盯了个穿,后者莫名其妙地抬头瞅了他一眼,还以为这人眼角抽搐是有什么怪病,寻思着他师兄现在怎么还把这种人放在身边。

    牧听舟咬住筷子, 眼神催促着他,眸中写满了让他尝尝看。

    ——毕竟他尝完之后自己也好动筷。

    裴应淮被他盯得一阵沉默, 半晌过后,也执起筷子尝了一口。

    身后的侍从登时用一种惊悚的目光望向他,匆忙上前一步,失声道:“仙尊大人,那是——”

    “嗯。”裴应淮微微敛眸,声音很淡地应了一声,“稍咸。”

    牧听舟弯了弯眉眼:“那我尝尝。”

    两人的相处模式细水长流,牧听舟骨子里都透着一股与裴应淮在一起相处时的自在和浑然天成,这种状态是不管任何人都插入不进去的,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侍从。

    牧听舟自己吃一口,还不忘给裴应淮夹一筷子:“大人,您试试这个……哦对,还有这个,这个是我之前最喜欢吃的,呃,其中之一……”

    他夹什么,裴应淮就吃什么,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裴应淮便放下了筷子,一只手撑在桌案上,黑发自然垂落在胸前,就这么认认真真地看着牧听舟。

    黑沉沉的眸子中透出一丝光亮,贪婪的目光像是要将面前的青年尽数吞没一般,肆无忌惮地从他的鼻梁一路向下,停在了青年的唇瓣上。

    身旁服侍的侍从早就在先前就被裴应淮遣散了,如今寂静无声的殿宇之中仅剩下他们两个人,除却木筷碰撞盘碗的声音,就别无其他了。

    这气氛放在旁人身上定是要受不住的,可惜牧听舟并不是平常人,他早就习惯在这种状态下与裴应淮相处,自然也没有管那么多。

    长夜将近,殿宇外的灯笼莹莹亮起,在黑夜之中闪烁着一束微弱的光线。

    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殿宇前的那条路。

    牧听舟无意间地抬头,萤火般微亮的光映照在他的瞳眸之中,仿若在黑夜之中燃起的一缕星火。他似是发现了什么,缓缓停住了动作。

    裴应淮微顿,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淡淡开口:“很奇怪吗?”

    他突然出声,倒是把牧听舟吓了一跳:“什么?”

    裴应淮道:“按理来说,不管是修者还是魔修,都有在黑夜中透视的能力,只要将灵力附着于眼睛之上,不管是怎样的黑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轻声道:“所以我在殿宇前挂上了灯笼,你不觉得奇怪吗?”

    “……”牧听舟沉默片刻,“不奇怪。”

    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知道裴应淮为何要挂起灯笼的人。

    少年时期的他比较贪玩,当时的修为也不是很高,并不会驱使灵力附着于眼周,偶尔会有玩得很晚的时候。

    天色昏暗,万鹿山的周遭又全是树木,遮天蔽日,放眼望去,竟然真的没有办法在漆黑的夜幕之中精准地找到他们所居住的偏峰的位置。

    那时的他第一次玩到这么晚,最后找了整整半个时辰也没有找到回去的路,只得气馁地坐在石墩上,眼巴巴地差点哭出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余光一亮,抬头望去时,不远处的山峰上竟然亮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亮光,却在这漆黑的夜幕中极为明显。

    牧听舟微张着嘴,呆呆地望向那抹微弱光亮之处,心中有些不确定。

    又过了好一会,树丛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少年猛地回头望去,只见他师兄拎着一个燃了一半的灯笼站在阴影处,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牧听舟顿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蹭到裴应淮身边,攥住了他的衣角,小声道:“师兄,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裴应淮胸膛上下起伏了下,最终还是无奈地拉住了他的手,重重地叹了口气:“知晓你找不到,师兄点灯了,没有看见吗?”

    牧听舟听着更委屈了:“那我哪知道那盏灯是你点的,你也没有提前跟知会我呀……我不管,你回去之后得帮我跟师父说。”

    裴应淮凉凉的声音传了过来:“下不为例。”

    “下次倘若是再找不到路,你便抬头看看。”他说,“只要是师兄在,你就不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再然后,这灯一点,便是点了整整三十五年的时间,夜夜不灭。

    他说完之后,裴应淮并没有接话,眸光扫过屋檐下的灯笼,袖袍轻飘飘地一挥,那灯笼的灯光倏然灭了。

    牧听舟的心就像是这灯笼似的忽明忽灭,他强装镇定,扯了扯唇角:“大人为何……突然将这灯笼灭了呢?”

    裴应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指尖轻挑,原本微弱明灭的光芒又忽地变亮了许多,牧听舟余光登时一亮,灯笼的光将殿宇前的整条道路都给照亮。

    牧听舟:“……?”

    裴应淮收回手,瞥了他一眼:“方才就想问你,不觉得太暗了吗?变亮些,才好看夜路。”

    牧听舟:“……是,大人说得对。”

    悬着的心再次落地——说到底,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认出他来?!为何能这般性情不定?!

    他心底纠结,一边寻思着为何祁萧然能一眼将他认出,而裴应淮不能;另一边又在想裴应淮这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举动……到底有没有将他认出来?

    牧听舟这才恍然发现,他对眼下的现状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暗暗咬牙,觉得自己不能再处在这么被动的位置上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说了,若是裴应淮真的记不得他也没事,大不了他们两个从头开始,只要他还记得就好。

    思以至此,牧听舟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低垂着眉眼,顺从地道:“大人,夜深了,我来替您更衣。”

    说罢,青年上前一步,轻轻扯住了男人的衣袖,将黑金色蟒袍长衫给褪了下来。

    纤细苍白的手指勾着金边束腰,灵巧地解开了饰扣,啪嗒一声。

    ……卡住了。

    牧听舟:“……”

    他不信邪,又用上了另外一只手,拧了拧那束腰的搭扣,却无意间又将腰带收紧了几分,卡得更死了。

    足足忙活了大半天,牧听舟都没能找到重新解开束腰的方法,他头都不抬,硬是和这条腰带杠上了。

    一只手贴着他的小臂挤了进来,在牧听舟怔楞的瞬间,慢条斯理地在他指尖触及的地方随手一解,那拧巴成一团的束腰便轻轻松松地解开了。

    与此同时,头顶响起了一道声音:“你是看我不喜,想勒死我吗?”

    牧听舟:“……”

    他紧紧咬着牙关,耳廓通红,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大人说笑了。”

    裴应淮低低地应了一声,顺势抓住了他的手指,在掌心中把玩了起来:“还是说……故意在欲拒还迎?”

    牧听舟闭了闭眼,忍了又忍,冷笑了声:“怎么会的。”

    裴应淮很快又接话:“噢,那就还是不喜欢我,企图勒死我呗?”

    男人抬起手,指腹捏住了青年耳畔垂下的一缕碎发:“还是说,妖族口中的祭品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你是串通好打入九重天内部来杀我的?”

    牧听舟无言片刻,拂掉了他的手,侧头道:“大人想得可真周全,可惜都不是。”

    他声音难得柔和了几分:“真的不是,我是很单纯地仰慕仙尊大人,是心甘情愿的。”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把男人哄好了,在那之后他都没有再纠牧听舟的毛病,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被牧听舟将衣物褪去只剩下了一件里衣。

    此刻牧听舟也有点眼皮子打架了,奔波了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早就将他的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地攥着裴应淮的衣襟,道:“大人,您先睡下吧,我在一旁看着您。”

    他还想多看看他。

    多看看三十五年后的他。

    下一秒,他疲软的身体猛地被一个力道拉入了冰冷的怀中,惊呼声淹没在了唇齿间,牧听舟神思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一气呵成地拉入了被褥之中。

    那只手摁在他的后脑壳,裴应淮将人压在了怀中,言简意赅地开口:“睡。”

    “什么事明日再说。”

    不知是不是这怀抱太过熟悉,牧听舟鼻子一酸,眼眶都有些红了。鼻腔之中萦绕着清雪般的味道,冷寂又淡雅,冥冥之中那紧绷的神经终于松缓了些。

    他闭上眼睛,不知不觉之中,呼吸逐渐变得沉缓。

    不知过去了多久,身旁的男人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眸,贪婪的目光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落在怀中青年的身上。

    那模样,仿若在皑皑白雪中茕茕孑立走了大半辈子的人,终于在暗无天日的世界中找到了那抹生机与光亮。

    近乎□□的目光扫过青年的五官,无意识缩紧的怀抱使得青年有些难受地蹙了蹙眉。

    裴应淮的指腹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脸颊,轻声道:“瘦了。”

    而后又似是自言自语:“无碍,养养便能回来了。”

    他终于将人揽入怀中,胸膛与胸膛之间严丝合缝,他微微屈身,脸侧贴着牧听舟的脸颊蹭来蹭去。

    荧蓝色的灵力如水般,在男人的趋使下化为了在空中化为了锁链的形状,无声地扣锁在青年纤细的腕骨上。并未浮于表面,而是缓缓地,坚定地,融进了他的骨血中,融进了他的神魂里。

    裴应淮闭上眼睛,遮住了眼底的一片波涛汹涌,声音喑哑,一次又一次地喊着:“舟舟,舟舟,舟舟……”

    他像是即将溺死的人,在最后之际终于抓住了浮木,紧紧地抓住,再也不会松开手。

    替身

    第一百五十七章

    重生以来, 这还是牧听舟第一次睡得这般安稳,一觉睡到了天亮。

    天色尚早,朦胧的晨光透过窗沿暖洋洋地倾洒在床榻上, 照得牧听舟微微眯起双眸, 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依旧身处于那片黑暗和死寂之中。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身旁位置的温度还尚存温暖,显然昨夜和他睡在一起的男人刚起来不久。

    牧听舟揉了揉眼睛,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型下了榻,没找着鞋, 只好光着脚踩在冰凉凉的地面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扉。

    这里的楼宇早就物是人非,牧听舟只身单薄地站在原地,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周遭冷清一片, 甚至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牧听舟又不识路,想要打听裴应淮的去处尤为困难。

    天色破晓,金色的光芒自天际冉冉升起, 清冷的长风吹拂过青年的发梢, 丝丝凉意钻入鼻腔之中, 牧听舟一时间没有忍住, 打了个喷嚏。

    他摸了摸双臂, 顺着长廊一路离开了前殿,正当他思索着实在是太冷了要不要原路返回的时候,耳畔忽地传来了几声嘀咕声。

    那几道声音十分隐蔽,若不是牧听舟展开灵力寻找裴应淮的方位, 也不会捕捉到这段对话声。

    “我昨天晚上刚从魔君大人那里出来,亲眼看见魔君大人上供了一支妖族给仙尊大人, 你可别不信。”

    “魔君大人?不太可能吧,先前不是有传闻那魔君大人从前侍奉的是那位……”

    “嘘,谨言慎行,不得直呼那位的名讳——实不相瞒,我的兄长昨夜有幸轮值当班,恰好就看见那妖族被仙尊大人带进了长生殿之中。”

    说到这里,另外一个声音短暂沉默了两秒钟,随即不可置信地扬高了音调:“长生殿……?你确定?!那座殿宇除了当值的侍从可从来无人胆敢踏入的,都说那里面藏了不少好宝贝……不过话说回来,大人身边也已经那么多年没有过别人了……就算真的有了新欢我觉得也很正常。”

    “但再怎么说也不能是个……”

    藏在墙角里窃窃私语的其中一人余光闪过一抹白色,正说着话,抬头望去,声音戛然而止。

    另一人有些疑惑:“不能是个什么?”

    “……”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了过来:“不能是个妖族?”

    两名侍从忽地睁大了眼睛,望向身后的位置,一名穿着单薄外袍的青年站在不远处的地方。他摸着下巴思索了半晌,点点头道:“确实,再怎么说也不能是个妖族。”

    这名青年身形略有些消瘦,藏在外袍下的肌肤隐隐约约透着雪白,容貌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出众,却十分养眼。他穿着实在有些怪异,这种大冷天居然赤足踏在地上,一丁点声息都没有发出,凑近时那两名侍从愣是没有察觉到一点。

    青年下颌线微微上扬,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十足的贵气,再结合一下他来时的方向……

    左边的侍从率先看出了什么,他下巴微昂,用一种打量的眼神上下扫了下:“不会你就是那妖族吧?”

    “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还能自己找上门来?”

    牧听舟似是没有听懂,歪了歪脑袋:“为什么不能?”

    他语气慢条斯理,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既然你们都已经说了,我现在是仙尊大人枕边人,你就不怕我吹吹什么枕边风?”

    “一届低贱妖族也胆敢在九重天上放肆!”右侧的侍从似是忍无可忍了,眉目一瞪,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实话告诉你吧,大人心中早就有位心上人了,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替身罢了。我劝你还是乖乖收敛一点,别冲撞了其他大人,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替身?”牧听舟冷不丁听到一个词,脑袋里浮现出一些不正经的话本还有裴应淮那种万年不变的死人脸,瞬间被雷得不清。

    右边那人越说越起劲,见自己真压过了牧听舟一头,越说越上头,他嗤笑了一声继续说:“没错,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和曾经的幽冥尊主样貌几分接近就这般嚣张,说白了,其实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久违地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牧听舟一下子缓过神来,神情有些复杂:“怎么又和……幽冥尊主扯上关系了?”

    谁知那侍从奇怪地瞅了他一眼:“现在我倒有些奇怪了,你到底是不是妖族的人?”

    “这三界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位幽冥尊主在殉身镇压地火之前,曾与仙尊大人是琴瑟和鸣的道侣关系?”那两名侍从不顾牧听舟已然呆掉的表情,颇为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就你?也妄图与尊主大人相提并论?”

    牧听舟沉默了。

    他的一生当中鲜少会遇到语塞的时候,今日算是为数不多的一次。直到看着那两名侍从骂骂咧咧地远去,牧听舟才堪堪缓过神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怎么重活了一世,他反倒成了……成了自己的替身了。

    而且他分明记得清楚,在他镇压地火前除了身边那几人,根本无人知晓他和裴应淮的关系,怎么如今反倒是“三界人人皆知”了?

    一堆事情像是杂乱无章的线交织在一起,牧听舟一想到就一阵头疼,也歇了去找裴应淮的心思——毕竟现在人人皆知他不过是一个替身。

    正思索着裴应淮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牧听舟垂着脑袋,转过身,却冷不防地撞在了一堵人墙上。

    青年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眼泪都浸出来了,摸着泛红的鼻尖,抬眸怒瞪——

    然后就熄火了。

    牧听舟那凶狠的表情还没收回去,僵硬地转变成笑容,讷讷地开口:“大人,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裴应淮垂眸,视线落在牧听舟没有穿鞋的脚上,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连带着神色都冷了不少。

    牧听舟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怒意,还以为是方才自己那番“豪言壮举”不小心被他听见了,暗道了一声不妙,匆匆忙忙想要解释:“大人,您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等,裴……?!”

    他垂着脑袋话正说到一半,忽地感觉到腰间一紧,紧接着整个世界猛地拔高了些。牧听舟倏然瞪大眼睛,尾音被吓得都有些颤抖,险些喊出了裴应淮的大名。

    牧听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抱着坐在了裴应淮的臂弯处——以一种抱小孩的姿势。

    这姿势莫名羞耻,牧听舟懊恼地咬了咬唇,深呼吸了两三下才将脸上的烫意给压下去。

    裴应淮瞥了眼他悬在空中的脚,上面沾了些许灰尘,他用另外一只手轻轻一拂。

    牧听舟只感觉到一股柔和的气流从足背拂过,泛起丝丝痒意,没忍住,蜷了蜷脚尖。

    他被稳稳地抱在了怀中,裴应淮这才淡淡开口:“你刚刚想说什么?”

    牧听舟:“……没什么。”

    他没忍住开口道:“大人,倘若被旁人看见了,有些不太妥吧?”

    裴应淮:“无事。”

    他道:“不会有人接近。”

    牧听舟被抱着走了好一会,依旧没觉得裴应淮的情绪有丝毫好转,正当他还在为先前的事情抓耳挠腮想要找机会解释的时候,裴应淮忽地出声了。

    男人的声音些许低沉,带着一丝丝压抑:“你方才,准备去哪?”

    一说到这个牧听舟就来气:“我还想问你,你去哪了呢。”

    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亲昵,又带着些许久违又熟悉的抱怨,让裴应淮眼中的凝寒消散了些。

    碍于牧听舟的前车之鉴实在是太多,各个都让裴应淮刻骨铭心,他昨夜想了很久,索性给这人的神魂扣上了锁链,以至于只要牧听舟有丝毫的风吹草动,他都能察觉。

    这一次,他不想这个人再有丝毫差池,否则……

    裴应淮淡淡开口:“谁让你不穿鞋就往外跑的?”

    牧听舟莫名脖子一缩,很顺利地就被他带跑偏了,木讷地回答:“没,没找到。”

    裴应淮道:“下次没找到就等我回来。”

    牧听舟:“噢。”

    “……”

    牧听舟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还没跟我说你上午去哪里了呢,怎么反倒你先质问我了?”

    裴应淮掀了掀眼皮,没有说话,但那表情的意思明显就是在反问:怎么,不行?

    牧听舟忍气吞声,泄愤般将他的衣襟给揪得皱巴巴的,自然也就错过了裴应淮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这一路上确实没有再见到第三个人,牧听舟被他抱着回到了主殿,放在了椅子上。

    此时几近午时,暖洋洋的阳光顺着窗沿投射了进来,稍显刺目,牧听舟微微眯起眼睛,抬起手遮在眼前。

    一抹翠绿的光蓦然闯入了他的视线之中,顶端的那块晶石就这般明晃晃地置于长生殿的最上方,在金色的阳光下瑰丽又明亮。

    ——那是昨夜看见的那块晶石……

    牧听舟灵光一现,忽然回想起来,看得微微出神。

    没想到在裴应淮的内寝之中居然能够一抬头就看见。

    即便是在青天白日之下,依然很难从外部直接清晰地看见晶石内部的样子,只是心底那处莫名的悸动让牧听舟始终有些在意。

    就在他出神之时,身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在看什么?”

    “他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牧听舟正看得有些出神, 冷不丁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猝然回首,便看见裴应淮也正微微仰着头顺着他先前的目光看去。

    男人的神色专注又沉静, 半晌才收回视线, 又问:“对那块晶石很感兴趣?”

    牧听舟不知道这里该回答什么, 所以只能扯了扯唇角,含糊道:“……也不算吧,就是觉得挺漂亮的。”

    谁知,裴应淮破天荒地竟然附和地点了点头道:“嗯, 特别漂亮。”

    牧听舟鲜少听见他去夸赞什么东西,更别说用“非常”这个词了,于是没有忍住,又瞅了两眼, 心里直犯嘀咕:一块破石头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还刻意放在这种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过段时间可以带你去看看。”裴应淮道。

    牧听舟猛地回过头:“当真?”

    裴应淮不置可否,搞得牧听舟心里都痒痒的,从见到这晶石的第一眼他的心底就莫名有种欲望, 想要一探究竟, 裴应淮率先提出倒省了他一个人前去了。

    青年的心情难得美妙了起来, 坐在床榻边晃着净白的小腿, 有些眼巴巴:“大人, 有些饿了。”

    裴应淮微微颔首:“穿好鞋。”

    牧听舟咕噜一下就从床榻上爬了起来:“穿好啦——”

    裴应淮朝他伸出手,牧听舟从善如流地递上,只感觉到男人掌心一片冰凉。

    两人走出了殿宇之中,步伐不慌不忙, 像是在林间漫步,牧听舟也不着急, 反正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直到身旁的人忽地开口了,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状似无意间问道:“说来,你似乎并不是很担心你族人的死活。”

    牧听舟脚步一顿,脑袋飞速运转:“因为……因为我本来就和他们不熟!”

    他一点头:“对,大人,您可别怀疑错了人,我先前同您说的都是真的——我与我师父在林中隐居多年,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妖族的一员,您可要明鉴呀。”

    裴应淮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他这态度搞得牧听舟一整个头大,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暗暗打起了精神,不能再在裴应淮面前露了破绽。

    就这样心里忐忑了半天,倏然又听闻裴应淮开口了:“你不想去见见他们吗?”

    牧听舟等得就是这个时候,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想!大人,我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

    也不知裴应淮最后到底是信了没有,反正两人用完午膳之后都没再提及这件事情。

    午膳之后,牧听舟昏昏沉沉,眼皮子都在打架,庭院外的躺椅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使他久违地喟叹一句——终于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了。

    身旁的男人呼吸平缓,一种久违的安心油然而生,朦胧之间,牧听舟被人抱起,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皮,一双大手拂过眼睑,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歇一会,我在这里。”

    牧听舟攥着他的衣襟,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将他抱在怀中的男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裴应淮唇角微微勾起,轻声说了一声:“嗯,知道了。”后,便重新返回了内殿之中。

    他并没有将青年放回床榻上,反而是紧紧地抱在怀中,带着些许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仿若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男人俯下身,高大的身形遮住了略显刺目的阳光,两人交织的身影投射在一旁的墙壁上,就像是耳鬓厮磨的情人,小声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话语。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的时间,直到殿堂外传来了十分不客气的敲门声。

    裴应淮如梦初醒,先是覆了一层灵力在牧听舟的耳畔,隔绝了那几声敲门声。他重新将人放回床榻上,怀抱骤然一空,他驻足站在原地良久,直到外面那人的敲门声逐渐显得不耐烦了,这才转身上前推开门扉。

    他淡声道:“出去说。”

    站在门外的祁萧然险些被气笑,刚想开口骂人,余光却顺着门掩的缝隙,无意间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那人。到了唇边的脏话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祁萧然冷喝一声:“行,出去说。”

    确定大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后,祁萧然这才忍不住发问:“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裴应淮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已经很清楚了。”

    祁萧然恨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应淮应了一声:“嗯,传什么?”

    “我今日已经不止一次听见说他是……他是……”祁萧然说到一半自己都说不出口了,“说他是他自己的替身。”

    “嗯。”裴应淮的回答似是漫不经心,眸光拂过庭院外的一草一木,淡淡道,“这不是挺好的么。”

    祁萧然:“……”

    “行,那退一万步说,这些是什么?!”祁萧然猝然抬手,指向了空气中若隐若现,却极为强势的那层结界,淡色的结界近乎笼罩了整座殿宇,“你知不知道他刚从那个地方出来,你这样跟变相囚禁又有什么区别?!他有哪里对不起你了,要让你这般刁难对待?!”

    哪怕面对祁萧然的质问,裴应淮的神色依旧如常,甚至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淡淡道:“他欠我的,我欠他的,早就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楚的了。”

    “况且……”裴应淮的声音顿了顿,语锋一转,骤然低沉了下来,带着些许说不出的森寒和冷意,“当年是你亲口跟我说他还有重来的机会的,只要有机会,那我便等他,如若不是那句话,你以为你……或者说是这个世界,还能存活多久?”

    祁萧然恨不得咆哮出声,那还不是因为你抬手一剑就要把天道给劈了?!

    但裴应淮确实说得没错……祁萧然无言反驳。

    静了好一会,他才酸涩地开口:“那他……这两日过得如何?心情如何?有没有,有没有一个人发呆的时候?”

    祁萧然声音有些急促:“你要多看看些,他只要一发呆心里就全是事,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就别让他再走了。”

    事到如今,祁萧然才无力地发觉,好像如今的三界之中,唯独能留下他的只有面前这个男人了。

    “……我知你心里有气,你也不要过多地为难他。”祁萧然道,“这两日我会抓紧时间研究出如何让他回到原来的身体里,你再给我些时间。”

    他本以为裴应淮不予作答,却没想到他沉沉地“嗯”了一声:“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他离开了。”

    不知怎的,一股凉意爬上祁萧然的脊背,他生硬地扯了扯唇角:“那,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

    ……告诉他你并没有失去记忆这件事。

    裴应淮心知他说的是什么:“过段时日吧。”

    “等我亲手将过去做个了结之后。”

    —

    另一处,在一处没有一丝阳光能够渗透进去的炼狱黑牢之中,静得悄无声息,仿佛在这一隅之地之中,就连时间都无法渗透进去。

    一个身影,宛如死了一般,跪坐在正中央,一动不动。

    在他的身体上方,悬挂着上百条锁链,各个都直接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早就残缺不全的身体悬挂于空中,无时无刻不牵扯着伤口。

    血液仿佛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涌了出来,又顺着他的躯体滑入地面。

    在血色的映照下,男人胸膛仅剩下微弱的起伏,昭示着这并非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他的身下,黑色的朱砂绘制而成的巨大结界阵法源源不断地将他滴落的血液重新汇聚,化为丝丝缕缕的灵力再度送入他的体内,以保持男人不断的生机。

    而在他的身后,是一尾早已从根部断裂的巨大毛绒尾巴。尾巴即便是还连接在他的身上,也只能无力地垂落,似是再也没有办法抬起来了。

    不知过去多长的时间,两道由远及近的呼救声由远及近,其中夹带着妖族语言的谩骂。

    男人察觉到这一丝动静,微微抬起了头——也只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动作,漫天锁链的脆响被牵动,伤口再度被撕扯崩裂,叮叮当当一片。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了,微弱的光从门后投射了进来,在习惯黑暗的人眼中堪比直射阳光般刺目。

    戚清凌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可眼中还是一片刺痛。

    祁萧然走了进来,淡淡的视线从他身上掠过,随即吩咐身旁的侍从:“将他们两个人就丢在这里。”

    一旁侍从手中拎着的赫然是先前企图劫持祁萧然马车的那两个妖族,阿宣和阿泉。

    这两人被绑了个掩饰,唯独嘴巴没有被堵住,一路上骂得不停,祁萧然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去吧。”他凉凉地开口,“你俩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想救你们族长出去的吗。”

    “喏,他现在就在你们两人的面前,给你一个机会,要不要把他救出去?”

    阿宣和阿泉的声音戛然而止,四目相对,同时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与惊悚。

    这……面前这个血人竟然是……戚清凌吗?!

    祁萧然说完这句话,也不顾两人大震的心神,又侧目斜眼望了眼跪坐在正中央的戚清凌。

    他学着牧听舟的模样,微微扬了扬唇角,道:“哦,忘了告诉你。”

    “他回来了。”

    出门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管是祁萧然打开石门时, 还是那两名妖族被强行压过来的时候,戚清凌脸上都没有丝毫的波动,那双眼睛就像是一潭死水一样, 惊不起一丁点波澜。

    直到这句话从祁萧然口中说出, 戚清凌才像是魂归人间, 缓缓地抬起头。

    他满是血污的发丝粘连在一起,早已看不出曾经绝世风华。

    阿宣和阿泉神色满是惶恐,就在他们都以为戚清凌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动了动唇, 嗓音嘶哑,就跟沙砾在草纸上重重划过似的,听得人心神一紧。

    “……你说什么?”

    祁萧然冷呵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还真是抱歉, 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哪怕时隔了三十五年的时间,他依旧回到了我们身边。”

    刺目的阳光从祁萧然的身后投射了进来,将戚清凌照得一阵恍惚。

    原来从他被裴应淮囚禁在这里……已经过去三十五年的时间了。

    戚清凌舔了舔干裂的唇:“那……”

    祁萧然微微垂眸,望着眼前一身傲骨被寸寸折断的男人。在过去的三十五年里, 他亲眼见证了裴应淮的疯魔时刻, 也见证了面前算计了牧听舟还不够, 甚至企图一并将裴应淮的记忆也消除。

    可世间哪有这么好的馅饼。

    他想用牧听舟的命来换他儿子的命时, 就注定了必须全权接受裴应淮燃烧不尽的疯狂和怒火。

    祁萧然不知道裴应淮在小世界中那几日是如何度过的, 等到药效完全消失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的时间。

    那人硬生生地耗废了全身的灵力,终于在第三日撕开结界。出来后的第一句话,裴应淮声音嘶哑:“人呢。”

    祁萧然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不知道说些什么。

    因为这个时候的裴应淮,看起来整个人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

    那句“他走了”无论怎样都说不出口了。

    在那之后……

    祁萧然站定了良久:“等吧。”

    “等到他愿意来见你为止。”-

    ……

    这些天下来, 牧听舟像是提前进入养老时期,待在九重天的庭院和殿宇中,都快闲出事来了。

    每一日,裴应淮都能端回来不同的菜系,从南到北,牧听舟从一开始的惊悚到中期的麻木,再到后期欣然接受。

    这段时日下来,硬生生地被养圆了一圈。牧听舟都有些怀疑是他对“替身”和“侍宠”的定义出了问题,还是裴应淮天生就这样……

    ——反正就这段时间下来,两人出了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之外,没有丝毫其余的亲密接触。

    终于在今日的闲暇之时,牧听舟恍然察觉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悠闲了?

    明明身体还没有找回来,很多事情还像迷雾一般未能得到解答,偏偏在裴应淮的亲自照料下,全都被他完完全全抛之脑后。

    正想着该如何提及这件事情时,反倒是裴应淮率先开口了。

    他问:“想不想出去走走?”

    牧听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疯狂点头:“想,想出去走走。”

    裴应淮淡淡地点了点头:“黄昏时回来便可。”

    牧听舟咬着筷子瞅了眼天,眼下不过午时,他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当即跳下饭桌,就想往外面跑去,却被裴应淮拉了个正着。

    牧听舟:“?”不带上一秒答应下一秒反悔的吧?

    裴应淮指尖点了点他的唇角,而后拿出手帕,细心地替他擦拭了干净:“等一会,给你扎个头发。”

    “……”牧听舟脸色忽地爆红,抬手蹭了下唇角,闷闷地应了一声。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裴应淮抽手时顺势将他鬓角自然垂落的一缕碎发别在了脑后,微凉的指腹触及发烫的耳垂,激得牧听舟一个激灵。

    “我回去套件外衫!”

    随后噌地一下就跑了。

    裴应淮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凝视着青年落荒而逃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不管隔了多少年的时间,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纯情。

    牧听舟好不容易压下了脸上的热度,裴应淮才推门而入,状似无意间开口:“今日想去哪?”

    “……”

    说实话,其实他不想对裴应淮撒谎。他对他撒的谎实在是够多了,不管是三十五年前,还是三十五年后。

    那要说实话吗?牧听舟思忖,裴应淮这两日对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过温和,让他一下子深陷其中。

    裴应淮倚在门沿边上,将他脸上的纠结尽收眼底,并没有过多催促,站在原地静静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无形之中给牧听舟增加了不少压力。

    半晌后,牧听舟似是妥协般叹了口气,他揉了揉脸,回答道:“大人,我在九重天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今日本想去找萧……魔君大人询问一些事项的。”

    在说完这句话后,并没有得到裴应淮的应答,牧听舟心下忐忑,小心翼翼地抬眸瞅他,只望了一眼便愣住了。

    裴应淮的表情并不明显,但他却很容易能从上面看到一丝……欣慰的笑意?

    很怪。

    牧听舟心里犯嘀咕,还以为裴应淮是不信,又道:“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嗯。”裴应淮抬眼,说,“我知道。”

    他上前,让牧听舟坐在了椅子上,自己则拿出一把木梳,将牧听舟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丝给梳理整洁,又用一条红绳三两下得将头发给束了起来。

    裴应淮说:“去哪玩都可以,黄昏之前记得回来。”

    “我等你。”

    牧听舟连声答应:“嗯嗯。”

    祁萧然的院落并不难找,牧听舟循着先前的记忆,也不知是谁提前打点过了,他一路畅通无阻,很容易就在一片绿林之中找到了院落的踪影。

    这一片枝繁叶茂,周遭遍地都是绿植药草,甚至有很多牧听舟都叫不上来名,想来大多数都极为珍贵。

    这是祁萧然的爱好之一,曾经多次被牧听舟吐槽这像老爷爷一样的爱好。

    他低着脑袋打量着地上这些药草,心说这要是不小心碰着哪了不得要了祁萧然半条命。

    正打算小心翼翼地抬起脚,跨过这些土田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动静。

    在这些动静之中,牧听舟敏锐的捕捉到两道小声的窃语声。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静静地躲在簇拥的灌木群之中。

    ——因为这两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可牧听舟一时间想不起来。直到那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牧听舟的视野之中。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神色之中流露出些许困惑。

    出现在这里的赫然是先前被祁萧然关押起来的那两个妖族,阿宣和阿泉。只不过如今的这两人格外的狼狈,身上也沾满了不知从哪来的暗色血污块,衣衫上到处是破洞,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刚从泥里爬出来的一样。

    要不是两人身上散发的气息,牧听舟险些已经自己认错人了。

    但更加值得深思的是,祁萧然的院落向来外人勿入,就是害怕有人不小心踩了他的药草,而这两人显然没有想那么多,鬼鬼祟祟的那副样子一看就没准备干什么好事。

    牧听舟决定静观其变。

    那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牧听舟听见阿宣在一旁嘀咕:“我听说这里应该就是九重天上种植草药的地方,这怎么遍地都是杂草?”

    牧听舟正内心腹诽着,寻思着就算真的药草摆在你面前你也不一定认出来。

    忽地看见阿宣头一扭,低声道:“阿良,我看不出来有哪些,你挑一挑有没有什么族长能用的?”

    阿良沉默着点了点头,低头开始寻找起来。

    牧听舟眉宇紧蹙,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紧接着,他又听见阿良慎重地开口了:“族长伤势过重,又被囚禁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哪怕身体上的伤能够通过丹药恢复,恐怕精神上的压力也是没有办法弥补的。”

    “而且,这地上的草药我粗略得看了一下,极大部分都极其珍稀,还有一部分我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恐怕这里并不宜久呆。”阿良说完,暗骂了一句,“都是因为那个杀千刀的裴应淮,要不是他,我们妖族也不会沦落至此——”

    阿宣沉声道 :“不要慌。”

    “既然裴应淮能够将族长囚禁那么久,要么忌惮族长的能力,要么是没有办法杀死族长。不管是哪个结论,对我们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只要能将族长救出来,我们就有翻身的机会!”

    两人警觉地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这里有任何人的踪迹,阿良凭借着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药理知识,从地上采了几朵止血的药草,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

    “小心点,别被人发现了。”阿宣低声窃语,“先前那个洞还在,我们赶快些,还能在被发现之前钻出去。”

    哪怕两人再小心翼翼,进出时悄无声息,也没有注意到就藏在不远处的牧听舟。

    过了良久,直到整个林子之中再度陷入了寂静之中,青年这才慢悠悠地从灌木丛中站起身来。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恰逢此时,祁萧然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牧听舟的表情时,蓦地顿住了脚步。

    “……真怀念啊,我上一次见你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大半个幽冥的叛徒都被你杀完了。”祁萧然颇有些心虚地问,“所以,我是哪里做错了吗?”

    扼杀威胁

    第一百六十章

    鉴于有三十五年前失约的先例, 牧听舟这回黄昏还没到时就早早地回了程。

    踏上主殿边界时就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他还没走进院落时,就闻到了一股酒香味。

    踏入院落后, 他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石桌边上独自饮酒的裴应淮, 手中酒盏刚刚举起又顿住了, 淡淡开口:“回来了?”

    牧听舟微张着唇,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裴应淮放下酒盏,指尖点了点身前的石桌:“去找祁萧然了?”

    男人微微侧身,长发未束, 顺着身形缓缓垂落,他看着他,眼中好似只有从院落外走进来的那人。

    “嗯。”牧听舟答,“见到了。”

    “那便好。”裴应淮说完这句话后, 将杯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

    牧听舟:“……”

    他先前打的满腹草稿一见到裴应淮就全抛之脑后了,甚至就连方才燃起的怒火也散去了,剩下的感官以及他对裴应淮情绪的感官让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有些焦虑。

    甚至焦虑到要用酒来缓解情绪。

    意识到这一点的牧听舟没由来得心里咯噔一下。

    裴应淮站起身, 正准备朝他走去, 就见面前的青年忽地迈开步伐, 扑通一下就撞进了怀中, 那双纤细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裴应淮微微垂眸, 将他圈在怀中,问:“祁萧然欺负你了?”

    牧听舟不应答,闷闷地摇了摇头,又抱紧了些。

    “那是怎么了?”饶是裴应淮也不能成为他肚子里的蛔虫, “和旁人闹不愉快了?”

    牧听舟又摇摇头。

    他不想说,裴应淮也没有强问, 两人静静地在黄昏之下相拥良久,他才听见怀中那人抬起头,低声道:“是我错了。”

    “对不起。”

    这声道歉非常的无厘头,牧听舟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想着给自己找补:“方才……我看大人一个人坐在院落里喝酒,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在这种时候我却不能陪在大人身边,实在不应当。”

    “下次……不,不对,没有下次了。”牧听舟神色异常认真,紧紧盯着裴应淮的眼睛,“我会一直陪在您的身边,直到,直到我……”

    裴应淮骤然俯身,紧紧地揽着牧听舟的腰,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融入血肉之中,灼热的气息带着些许未散的酒气侵入了牧听舟的唇齿间,肆无忌惮地掠夺着他口中的空气。

    牧听舟身形一下子僵硬,随后被亲得软了下来,脑袋晕乎乎地想,这应该是他们重逢之后的第一个吻。

    他被亲得大脑一阵缺氧,好不容易裴应淮退离了些,他慌忙呼入一口空气,紧接着又被男人再次抢走。

    一来二去,牧听舟差点腿软地跪了下来,好在有裴应淮支撑着他的身子。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牧听舟附在他的肩侧喘着气,耳廓一片通红。

    裴应淮顺着他的发丝拂过他的脊柱,声色喑哑:“没关系。”

    他侧过脸,温热的唇瓣贴在牧听舟的脸侧,感受着他发烫的耳垂,轻声道:“回来了就好。”

    牧听舟一惊,瞬间回过神,吓得背后冷汗都出来了。他抬起头,见裴应淮神色如常,这才勉强勾起唇角:“是,是啊大人,我下回定早些回来。”

    裴应淮指腹摩挲着他的唇角,似是无意间提及:“今日遇到什么好玩的了吗?”

    先前那一句话像是试探,给牧听舟惊得清醒了不少,权衡了一下,还是将今日的事情简单说明了一下。

    他蹙着眉道:“今日我在去找魔君大人的路上,遇到了先前的那两个妖族。我隔得有些远,只能听个大概,好像他们已经有计划要出逃了。”

    “嗯。”裴应淮淡淡地应了一声,像是完全不在意他们做些什么似的,语气很轻柔地问,“那你要同他们一起吗?”

    牧听舟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连声道,“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方才还在您面前立誓,是一定不会离开您的。”

    裴应淮点了点头:“那便足够了。”

    “剩下的,让祁萧然看着办吧。”他漫不经心地道,“毕竟,人是他关押的,出了事归根结底还是和他有关。”

    牧听舟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是将这个话题转移开了。

    ——毕竟,他也只是想试探一下裴应淮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如今的这般态度,反倒是让他安心了不少。

    用过了晚膳,牧听舟长吁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躺倒在了床榻上。

    今日外出花了他不少力气,眼下已经感觉到有些疲惫了,牧听舟对这副没什么修为的身体啧啧赞叹。

    就在他昏昏沉沉近乎要睡过去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倏然在他耳边响起。

    那声音凉凉地道:“臭小子,你睡得倒舒坦。”

    牧听舟猝然睁开眼睛,四周张望了下,没有人啊?

    那声音随即气急败坏道:“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把我忘了?!”

    牧听舟这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响在自己识海之中的,原先的戒备散去,又躺倒在床榻上,懒洋洋地问:“哟,这不是我们凤凰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凤凰冷笑一声:“老夫是不想来,那既然你不想找回自己原先的身体,那老夫就先走了。”

    牧听舟当即坐直:“等等——”

    “难不成你找到能让我恢复的法子了?”

    凤凰冷哼一声不说话。

    牧听舟能屈能伸,当即软了语调:“凤凰大人,您身份这般尊贵,怎么能和我这等俗人一般见识。”

    凤凰挺了挺胸膛:“你确实是个俗人。”

    那双小黑眼珠子一转,它问:“怎么,见到你先前在找的人了?”

    一提到裴应淮,牧听舟唇角便扬了起来:“嗯,找到了。”

    “行了,别打岔,快点告诉我恢复的方法,这身体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凤凰边怒边骂:“臭小子,这可是老夫亲手捏造的,你竟然这般嫌弃。”

    “也罢,你本来就没这福气。”他轻哼一声,“我此行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和你原先的身体分离太久,若是强行融合,恐怕会伤了神志。”

    “但若是找到老夫曾经落下的一枚尾羽,兴许能助你融合身体。”

    牧听舟问:“尾羽?在哪?为什么不直接从你现在的身体上给我摘一片下来,岂不是更方便?”

    凤凰怒道:“老夫现在是灵体!灵体你懂吗?!”

    巨大的赤色火鸟胸膛剧烈起伏,那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那尾羽是老夫千年前就落下的,如今的具体方位老夫也不知,这就得你自己去寻了。”

    凤凰身形骤然缩小,扑腾着翅膀落在了牧听舟身旁的木椅扶手上:“算了,看你这小子脑袋瓜子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老夫就勉为其难地先给你领领路吧。”

    “你的这副身体是老夫捏的,所以老夫也能以这种幻化的形态待在外面,除了你没有人能看得见老夫。”

    牧听舟看着好不容易飞出来的红色小鸟,硬生生地将口中那句吐槽给咽了回去。

    ——我看你是自己憋得狠了想跑出来玩吧。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瘫回了床榻上:“你跟在我身边算是倒了霉了,你看看我,现在到哪之前都得先经过我师兄的应许,没有他的口令我简直寸步难行。”

    凤凰对此非常的不能理解:“你都重新活了一次了,为什么这一次不顺从自己的心意,自由地活着呢?”

    牧听舟嗤笑一声,反问它:“那你又是从何看出这一次我没有顺从我的心意呢?”

    凤凰嘀咕道:“谁会自愿被囚禁在别人身边,当个附属品啊。”

    “这你就不懂了。”牧听舟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一看你就没有谈过恋爱。”

    凤凰恼羞成怒:“没谈过怎么了?起码老夫是自由的!想去哪就去哪!”

    “是啊。想去哪就去哪……”牧听舟喟叹一声,“曾经的我也像你一样,想去哪就去哪。直到最后,我将这世间山川河流都看了个遍,才发觉我真正看的不是大千世界的一草一木,而是曾经陪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看那些风景的人啊。”

    “……行了行了”凤凰良久才开口,有些别扭道,“你怎么说得这么肉麻,知道你离不开那人了……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

    牧听舟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裴应淮的好,只要他知道就足够了。

    哦对了,说起来……

    牧听舟善意地提醒:“我建议你没事的时候还是不要跑出来了。”

    凤凰一振翅,不愿意了,他此行就是为了出来看看这千年后的世界,在那一方小世界里都快把它给憋死了。

    牧听舟翻了个身,懒洋洋道:“你说的这个旁人,总得有一两个意外。若是裴应淮真能看见你,把你认出来了,到时候咱俩一个都跑不了。”

    凤凰不信这世间还有这种人,慢条斯理地和牧听舟搭着话,一边梳理自己的羽毛,看起来被关着的这千年时间确实把它给憋坏了。

    大部分时间牧听舟都只是听着,偶尔回答一两句示意自己还没睡着。

    他还在等裴应淮回来。

    月色温柔,透过窗沿倾洒在床沿边上,像是盖了一层雾色的薄纱。

    本该是宁静而又孤寂的夜晚,牧听舟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他脑海之中始终能回想起今日在祁萧然院落里听到的事情,哪怕知道这群妖族根本没有能力伤害到裴应淮,但他还是有些心绪不宁。

    可能是听说了戚清凌也被关押在九重天的某一处,始终有一柄长剑悬在牧听舟的头顶。

    他有些心烦意乱,翻了几次身后,就连凤凰也看出来了:“你在烦躁些什么啊,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想干什么就去干,婆婆妈妈的像什么男人。”

    凤凰还以为这事又和他那不可明说的恋爱有关,非常干脆地劝导。

    牧听舟深呼吸一口气,咕噜一下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他拧了拧眉心,呼出一口浊气:“你说得对。”

    凤凰变化成一只小鸟飞在他的身边,看上去有些兴奋:“怎么说,你要开始逃跑了吗?”

    牧听舟无情地捏住了他的喙:“别乱说,被旁人听见了我名誉就不保了。”

    气得凤凰直开口骂人。

    这还是裴应淮第一次夜不归宿——倒也算不上夜不归宿,只要牧听舟有信心能在夜深之前把事情解决了,那应该就不会被发现……吧?

    犹豫再三,为了保险起见,牧听舟还是留下了一张纸条。

    “大人,晚膳吃得有些撑,一直没等到您回来,横竖有些睡不着,遂出去走走消消食,很快回。”

    他这副不争气的样子让凤凰没得话说。

    留下纸条后,牧听舟终于安心了些,随后便踏着月色走出了殿堂。

    夜幕之中,身后悬挂在殿顶端的那枚晶石散发出幽幽荧光。

    走了两三里路,牧听舟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白日时没有在那两人身上下一道追踪符,否则这大半夜地也不至于找得这般辛苦。

    那红色的小鸟就蹲在他的头顶,懒洋洋地眯着眼睛。

    终于在牧听舟一边悄无声息地躲避侍从,一边还要累死累活地寻找那两名妖族的时候,它大发慈悲地开口了:“小子,看在你这般辛苦的份上,你开口求求老夫,老夫兴许还会帮帮你。”

    牧听舟刚想说不必,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忽地想起来自己头顶这只鸟,好像和妖族之间有那么一点复杂的关系。

    说不定还真能从它口中套出什么消息来。

    于是牧听舟便开口道:“实不相瞒,我在找两名妖族。”

    “……”

    换来的是良久的沉默,就在牧听舟以为它不会回答的时候,凤凰晦涩不明地开口了:“……妖族?”

    “嗯。”牧听舟干脆地道,他将自己如何出来,又如何遇到那两名妖族,又如何和那两名妖族一起潜入九重天的事情给简单说了一遍。

    不知不觉之中,牧听舟为了躲避侍从的眼线,走到了一片偏僻的荒野之中。他余光扫了眼,心说先前怎么没有察觉九重天竟然还有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

    周遭一片荒凉,牧听舟说完之后凤凰便没再接话了。

    最终,它沉默两息,才道:“你小子,应该也知道我与妖族有些旧怨吧?”

    “嗯,知道。”

    凤凰:“那你还敢在老夫面前提?甚至还想让老夫帮你找人……妖?”

    “这可不是我先提的。”牧听舟耸耸肩,“不过你可能想错方向了。”

    凤凰有些疑惑:“……你什么意思?”

    牧听舟眼尖地瞥见了右侧的一片荒草之中有被人刻意拨开的痕迹,捏了捏地上湿润的泥土,果不其然在一片荒草之中看见了几双纷杂的脚印。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言简意赅道:“准确地说,我是去杀他们的。”

    重活一世,他对很多事情都看得比较开了,性子也没有原先那般冲动偏激了。

    但唯独一点,唯独裴应淮。

    他不想再有任何威胁挡在他和裴应淮之间,哪怕这个威胁甚至还没有冒出一个头,都得被牧听舟亲手,重新扼杀在摇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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