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睁大了一双圆杏眼去辨认。
但这是摄政王府,孟大哥不过寻常布衣,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还没等她绕过去看个究竟,便听那男子朗声道:“素闻老夫人声华行实,青章慕玉仪雅望也久。承蒙老师不弃,予青章此次机缘。孟青章谨贺老夫人中秋安康。”
此刻满座衣冠尽瞩目于一人,他清癯独立,言谈不俗。
老夫人笑着与左右两侧坐的较近的几位宾客点头:“瞧瞧,不愧是程学士高足。”
而早在他说第一个字时,知知就已经确认。
那声音,就是孟大哥无误。
她站在一众候命的丫鬟堆里远远看去,孟大哥还是这样的君子端方,一点都没变。
只是身上的衫子变得鲜洁崭新,不再需要打上补丁。
如今也有了新的师长,不再是她阿爹的门生。
孟大哥的娘亲是孀居的寡妇,为了攒钱给孟大哥去书院念学,到处揽活给人洗衣服,知知很小的时候,就会把买果饮蜜饯的钱舍出来,偷偷塞给孟大哥。
当年她阿爹也想过要接济孟家,可孟伯母总是义正辞严地拒绝的,阿爹便说,孟伯母虽是一介妇人,但浑身傲骨,便也不再拿银两给他们,只是不时会给孟大哥做几身新衣裳,也常常留他在家里吃饭。
好在知知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零嘴钱,孟大哥还是会收的,会用来给他阿娘买米买肉。哪怕肉带回去,免不了要遭上一顿训诫。
可现在……知知成了王府的下人,他却是王府的座上宾了。
孟大哥为数不多的书信里,从来只有关于她阿爹的消息,甚少提到其他。
因而也是直到现在,知知才知道他已有了新的出路。
她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不假,只是,若教孟大哥见到她这样子,恐怕会难受的吧?
好在明日就能见到阿爹,倒也不必找他打探阿爹的消息。
“快瞧瞧,知知看呆了眼呢!”许是见知知看的太出神,一旁的小丫鬟推搡了知知一把,知知怕给孟大哥招致什么闲言碎语,不太好同她们明说,便也就不反驳,只笑着低了脸。
可小丫鬟不依不饶:“准是看人家一表人才,动了心了罢!别想了,你能天天看殿下还不知足?再说这座中,哪个是咱们高攀的起的!”
丫鬟们虽都没敢大着嗓子,可眼见得越说越起哄,越没个分寸,知知终于借着去厨房瞧瞧还有没有馔肴要呈的理由,一溜烟跑远了。
席上,待孟青章一番祝词说罢,拂袍坐了回去。
再想找方才廊上那一抹灵动的衣影,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
兰园中设有一座望景的小楼,题名捎溪楼。因占了地势之优,哪怕下头丝竹管弦,舞袖歌扇的热闹着,楼上却可只一张几、六折屏山,这般独自清净。
萧弗迟迟未入席,便是在此与周家二公子周明亦对酌。
一杯才空,周明亦便为他满上:“你家做东,身为家主却不出面,长陵如今礼数是越发懈怠了。”
萧弗笑着摇头:“子介本该代父出席,不也与我在此处躲闲?”
实则周明亦哪里不懂萧弗。摄政王府的老夫人,他的这位姑母,是出了名的不大爱走动,倒是赏花赏月的宴会一向没少办。可次次萧弗在场,底下的人就拘谨,连奉迎的场面话都要再三斟酌,一顿饭吃的坐立难安。
萧弗又何必将时间枉费在这样的事上?
顶多酒肉阑珊时,走个过场。
提起代为赴宴这事,他却有的是苦水可倒:“父亲要来,张氏哭哭啼啼的不让,嘴里没一句好话,当真家宅不宁。还是我那大哥乖觉一些,少了个家伙之事没捅大,人倒是安分了,好些天没见他出过院子。”
萧弗不以为意:“此为子介家事,慧如子介,难道还苦无安宁家宅之法。”
周明亦叹息一声,却是起身,走到阑干前:“长陵可知,我苟且至今,从未对周谦亦出手,就是在等他犯下无可改悔之错的那日,彻底成为弃子。这般心思,委实说不上坦荡。没想到最后动手的,却是自己兄弟。”
萧弗想到了知知,手中玉杯滞了一滞。
“你若早说,未必不能早些了结了他。”
或也可教有些人,少受那一回罪,少掉几点眼泪。
周明亦闷着声又把一整杯喝了个干净。
见好友今夜如此牛饮,而今又仰头一饮而空,萧弗知他心中症结仍在,终是宽慰道:“会有一日的。”
“会有一日,不必再苟且,凡你所想之事,尽能坦荡为之,表弟。”
这回,周明亦大笑着说好,转头返坐,却是再度连着灌了好几杯,最终噗通一声,半身都栽倒在案上,趴着就昏醉过去了。
闭眼前,他指了指阑干之外,层楼之下的方向:“好像有人过来了……”
萧弗才一眼未顾上,周明亦到处找酒,整个人又滑到了案底。
…
得知有机会到摄政王府参宴的时候,孟青章前所未有地企盼。
程学士以前也给他引荐过不少人脉,孟青章每次与那些人言笑相交,固然欣喜,但即便不得结识,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失落。
可这次不同,他日日都在候盼着。
这大半年,他屡屡从摄政王府外路过,王府门口镇守的麒麟石像,楼台高斜的鸱吻飞檐,都在告诉他,这是一个他进不了的地方。
可他想见的人,偏偏在里面。
孟青章坐不住了,对陈学士道:“方才饮得多了些,学生出去醒醒酒。”
陈学士自不会拦着。
其实早在知知端着菜盘子往返席间时,孟青章就发现了她,视线便一直状似不经意地追随着她来来去去。
但后来许是菜肴上得已近齐备,她就在廊下和那些丫鬟一起歇脚了。
他更不好太明目张胆看她。只起身祝酒的功夫,人就丢了。
孟青章在兰园兜兜转转,料想知知不会走开太远。
终于,终于,看到庭灯下的少女,孟青章再也抑不住嘴角的弧度。
每回书信,他都极力克制,不曾多说其他,唯恐万一出了岔子,书信落入他人手中,给她带来不必要的误会和灾殃。
但实际上,他有说不完的话想对她说。
可今夜宴上人多眼杂,一个个都是高门贵胄,随便一人的臆测,都是她承受不起的分量。他也不能拿她的清誉作赌。
他上前,走过知知身侧,却故意目不旁视,只余光里偷见她满脸讶然,轻声说了句:“捎溪楼。”
他方才看过,这是附近唯一一处层楼,若有人来,随时可从另一侧离去。
且又有悬匾,有具体的名字,也方便指明。
孟青章走后,知知懵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句捎溪楼是什么意思。
知知全然没想到孟大哥会离席找她,看样子是有话要对她说。
不知道是不是关乎阿爹的。
就算不是,这么久没见,知知也想知道孟大哥过的如何。
手边暂时也没什么活,知知跑去同管事的嬷嬷交代了一声,就往捎溪楼走。
秋月高明,吊着小楼的影子。
因有群宴,园里各处都灯火辉煌,捎溪楼也不例外。
楼外多顾盼了两下,就显得有些鬼祟了,知知不再耽搁就走了进去。
江天还是一如既往远远跟着她,只没跟着一道踏阶上楼。
知知晓得他是不会出去乱说的,但大约会告诉殿下,回头她需要解释一下才行。
教不算剔透的一幅厚屏风挡着,知知只看到个模模糊糊的虚影,隐约是有人在,上前试探着喊了一声:“孟大哥?”
那人却一声低沉的冷笑。
如此谙熟。
知知愕然,登时想扭头就逃,腿脚却不听使唤。
“孟大哥。”
他学她问了一句,泠然若玉石。
自屏风后转出,亦是芝兰玉树,霜雪高姿。可一身错金的玄衣锦服,配上那颀长的身量,不同于孟青章的温文雅度。只一眼,就迫人得可怕。
“殿下……为何在此?”知知这会儿理亏心虚,不敢接他飞来的眼刃,便低头盯着莲鞋上翘的小尖。
萧弗冷声道:“自不是与你一般,来见‘孟大哥’。”
他越走越近,知知手心攥着裙边,紧张地都要沁了汗。听出他话里的嘲讽,试着与他讲清楚:“奴婢与孟大哥很久不见,这才想着说上两句话。”
萧弗堪堪停在险要与她抵足处,“什么话,要专挑无人处躲着讲?”
见越描越黑,知知的脸色都晕上了急红。她穿的是府里新派发的裙裳,用色也比平日艳亮,整个人越发如雨打风吹中的一株困海//棠,既娇又怯。
下一刻,萧弗已搂上了那颤颤袅袅的腰肢,蛮横地压着往前一送,使两襟相贴。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袭遍她的霜肤。
她未再贸然声辩,怕他误会更甚。
半晌无声,知知不敢用力挣动,擂鼓似的快起来的心跳,却怎么也藏不住。
萧弗犹凝对着那一双微垂的烟波妙目,不肯相饶。
他问:“是这样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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