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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商成海将纸条翻来覆去检查半天, 实在不相信上头竟然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他原是想看戏的,谁知戏没看到,却看到了彭府子弟顶天立地一把英雄骨,心中自是恼怒, 便将纸条随手一扔, 高声呵令:“加快速度!”

    福马赌坊内一片混乱。

    赌坊外,彭府与仙督府的人也已浩浩荡荡将这里围了起来。彭流沉声道:“搜!”

    随着结界一层又一层被破开, 金色灯火一直从地面璀璨流淌至地下百丈处。这鬼地方大得离谱, 即便彭府调来了整整五拨弟子, 也是花了十天时间才搜完。人抓了不少,却不见商成海与彭循的影子, 那张字条倒是被守卫从泥巴地里抠了出来,彭流打开一看,脑瓜子嗡嗡直响。

    余回感慨:“这简直与当年的你一模一样。”

    彭流怒道:“当年我能一剑斩百妖,他能吗?”

    余回奇怪:“你怎么就知道大侄儿不能了?我倒觉得他要比我家那一天到晚只知道追着漂亮小姑娘看的外甥强。”

    大外甥名叫宋问, 他在满月抓周时咿咿呀呀直奔凤怀月而去, 结果被司危强行往怀里塞了一把除魔剑——事实证明强扭的瓜的确不甜,反正宋问长大后, 对斩妖除魔是没有一文钱的兴趣, 每每听到“上学”二字,只恨不能当场上吊自杀。

    彭流暂时不想与这人讨论小辈教育问题, 况且就算要教育,也至少得先把人找到吧?

    ……

    彭循被捆着手脚, 套在一口麻袋中, 麻袋上还贴了许多道符咒, 将所有的声音与光线都阻得严严实实。

    溟沉问:“这是哪里?”

    商成海道:“雪海山庄。”

    山庄内处处鲜红, 说是血海山庄还要更贴切些。溟沉问:“此地也归阴海都所有吗?”

    “是。”商成海道, “小都主尽管放心住,这里安全得很。”

    一群人抬着装有彭循的麻袋往地下走。溟沉并不想看,更不想吃,他当然清楚商成海的小算盘,自己只要吃了彭循,往后就只剩下了回阴海都一条路可走,但问题是,他并不想要一个关在金丝笼子里的傀儡情人,也不想长住在那片终日暗沉沉的海域。

    商成海暗自嗤笑,也并不逼他,只道:“小都主,这边请。”

    山庄地上蜿蜒爬动着红色的蛇,远远看起来,就像是四处冲刷流动的血。

    凤怀月再度于噩梦中惊醒,他已经不想问这是自己躺平的第几天,只熟门熟路地顺手往旁边一抓——却抓了个空。

    “……”

    他疑惑地睁开眼睛,这才看到两位仙尊竟然正在替司危疗伤,也有些吃惊,一骨碌爬起来,半天硬是没想明白其中起承转合,受伤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瑶光仙尊道:“哪怕世间再多三倍枯骨凶妖,也断不可能将你伤得如此之重。”

    司危气息微弱,看起来颇为疲惫:“斩完枯骨凶妖后,又在枯爪城内守了三百年,阴寒入体,以至虚亏。”

    “胡言乱语!”瑶光仙尊训斥,“阴寒入体,又不是邪灵入体,何至于此,你还不准备说实话吗?”

    司危闭目坚守:“这就是实话。”

    他一口咬死,两位仙尊也无计可施。凤怀月只当司危的虚空全是因为自己的残魂与那偶人,也很心虚,生怕会被寿桃突然抓起来提问内情,于是悄悄摸摸又一躺,继续转身睡了。

    但是并没有睡很久,像是刚闭上眼睛,就被人摸了屁股。

    凤怀月:“……”

    两位师尊都在闭目调息,司危挥手降下一道屏障,而后便黏黏糊糊地说:“亲会儿。”

    凤怀月不是很想亲,主要你这道光影半遮不遮,看起来也不是很稳妥。但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已经被先一步咬住了嘴唇。司危的身体稍微有些凉,像是还没从方才的虚亏里缓过来,手也冷,往他热乎乎的怀里一伸,就不肯再取出去。

    “太瘦了。”

    “嫌没肉你就不要摸!”

    司危又咬着他的下唇笑,辗转到耳边低声道:“我不嫌。”

    凤怀月被他这又湿又哑的一声蛊得差点春心萌动,于是又抱着气喘吁吁亲了一阵。但其实这种事是很没有道理的,因为眼下在自己的脑子里,前尘往事还是一团浆糊,所以大家理应发乎情止乎礼……止不太住。

    两人在三百年前也不知亲了多少回,一切动作都熟练得很,完全不用过脑子,唇舌就知道该如何往一起缠。隔着屏障,两位仙尊对此时正在发生的事浑然不觉,这些日子先治凤怀月后治司危,简直像是在填两个无底洞,再高深的修为也有些招架不住,所以得调息上好一阵子。

    凤怀月用手指去擦司危的嘴唇,这洞穴本就黑漆漆的,被屏障一隔,越发狭窄昏暗,两人靠在一起,竟然还生出了那么几分相依为命的味道。司危握着他那只完好无损的手,在自己脸上磨蹭。凤怀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撑着坐起来问他:“你的伤要紧吗?”

    “不要紧。”司危道,“该有用的地方还能用。”

    凤怀月:“……”

    你正经一点!

    司危懒洋洋反问:“我说我的脑子还能用,怎么就不正经了?”

    凤怀月却不上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顺便提醒一下,现在不需要它有用。

    司危笑得越发刹不住,他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抱好,凤怀月及时一巴掌捂住那张嘴,免得又迎来“什么时候能用”之类的新问题。亲成这样已经非常离谱了,至于其他事,要等我想起来再商量。

    司危用手指蹭着他发间小小的伤疤,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凤怀月抬起头,悄悄摸摸观察他的神情,却被司危屈起手指,在额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道:“有话就说。”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凤怀月清清嗓子问:“我昏迷的这些天里,溟沉有消息吗?”

    “没有。”司危道,“你不必担心。”

    这句“你不必担心”,怎么听怎么拈酸吃醋。凤怀月继续道:“那你答应我,先不杀他。”

    同样的要求,先前其实已经提过许多次,每每只能换来一个不置可否的“哼”,但这回司危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道:“好。”

    凤怀月猛然间还有点不适应:“真的?”

    司危点点头,并不打算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在疗伤时告诉他,也确实不打算杀了溟沉——那些被替换走的灵骨,极有可能还在对方手中。

    两位仙尊调息完毕,睁眼看见对面怎么多了一道屏障,甚是不解,于是挥手撤去,结果立刻听见熟悉尖叫,顿时慌得胳膊一抖。司危眼明手快,一把捂住哨子精的嘴,沉声呵令:“别叫了!”

    凤怀月泪眼婆娑直咳嗽,要不是你好端端地突然来掐我,我为什么要叫,而且我刚刚也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提了一句要亲自见溟沉,这难道不是很合理吗?见一见,问一问,将事情搞清楚,又不是要跟着他跑。

    对,他目前已经不是非常想跑路了,至于这份心态是从何时开始有改变的,不好说。

    凤怀月甚至还为此专门又找到一个时机,让司危降下屏障,然后将自己的重大心态转变隆重通知给对方。本以为接下来怎么着也该上演一番旧情人诉衷肠的感人戏码,结果司危听完,只是臭着脸一“哼”。

    怎么回事,凤怀月被“哼”得有些懵,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怀疑这人是不是压根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司危却觉得不想走了,这不是很正常,毕竟你爱我如狂,哪怕现在失忆了,也不耽误再次爱上。

    立刻,爱我。

    凤怀月并没有立刻爱他,而是立刻无语得要死。

    静室里感受不到日升月落,所以按理来说,时间应该是极为漫长的。但或许是因为有司危在,这漫长的时光便被拆分成无数个小小的片段,高兴了就笑,疼了就叫,再疼的时候,还能扯起嗓子哭一阵。至于那些隔着屏障的亲吻,更是多得数不清,司危却道:“三百年前更多。”

    凤怀月被他咬着嘴,只能含糊地“嗯嗯嗯”,你说了算。

    就这么把密室疗伤,硬生生过出了新婚燕尔的架势。

    ……

    雪海山庄中,彭循道:“这位姐姐。”

    干尸一样的侍女瞪着几乎要掉出眼眶的眼珠子看他。

    彭循咧着嘴一笑,他本就生得眉清目秀,又少年意气勃发,于是活活将干尸侍女笑得枯脸泛上红晕,空洞的嗓子眼里往外吐字:“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是在这房子里被关得无聊。”彭循道,“姐姐陪我聊聊天吧,就聊几句,好不好?”

    干尸侍女招架不住,脸上羞红更甚:“好。”

    “这里是哪里?”

    “雪海山庄。”

    “山庄主人是谁?”

    “夏仁。”

    吓人,听起来就不像亲爹用心取的名字。

    “他是做什么营生的?”

    “红绸。”

    红绸?彭循没弄懂,怎么还有人专门做一种颜色的绸缎生意,办红事的?

    干尸侍女凑近他,继续解释道:“红绸,用血染的。”她抬起胳膊,指着手腕处的刀口,又用力将自己的衣服撕开,露出干瘪心口上的疤痕,“这里,的血。”

    彭循视线猛地一跳。他原以为对方只是从墓穴里炼出来的干尸,现在看来,似乎更像是普通少女被活捉放了血。干尸侍女忽然抬起手去摸彭循的脸,少年的皮肤很软,也很薄,戳一下,就能戳出血。她瞳孔紧缩,看着那道顺着脸颊流淌的,细细的血,缓缓伸出发黑的舌头,弯腰去舔。

    “喂喂喂!”彭循手脚被缚动弹不得,只能拼命侧过头,他几乎已经能感受到对方冰冷的呼吸,虽然没什么杀伤力,但恶心是真的恶心,与大肚子胖虫不相上下,正在欲哭无泪间,“砰”一声,干尸侍女竟然直直栽到了他怀中。

    彭循崩溃道:“你就不能换个方向把她敲晕?”

    宋问扯起干尸侍女,将她的脑袋拨正,然后叹气:“可惜了,是个漂亮姐姐。”

    彭循催促:“快把我的手解开!”

    宋问一剑挑断绳索,纳闷地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见到我?”

    “这有什么意外的。”彭循扯起他的干净袖子,先擦了一通自己的脸,“凤公子在鲁班城,那你肯定会跑来看,只是时间迟早不同而已。”

    宋问揽住他的肩膀,兴致勃勃地问:“对,所以你已经见过那位大美人了?”

    作者有话说:

    司危:爱我,就现在!

    第42章

    “现在他在疗伤, 你即便去了我家,也见不到人。”彭循道,“先说说看,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还真不是有意来找你。”宋问道, “只是在查另一桩诡事时, 误打误撞来了此处,结果恰好看到你与这位姐姐……喂, 她是死了吗?”

    “一具炼制干尸, 哪里来的死与活, 不能动弹反而解脱。”彭循扬手,两枚银针没入干尸侍女命门, 算了彻底毁了控制她的邪术。宋问见不得小姑娘这般衣衫不整地横死,还在琢磨着要将她卷出去埋了,耳朵却听到细微一声银铃响。

    “不好,有人踩中了我布下的银线, 正在往这边来。”他低声问, “跑吗?”

    跑是能跑,但彭小少爷这回出门什么都还没捞到, 于是他毅然往回一坐, 示意宋问接着将自己捆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宋问将干尸侍女扔进空柜中, 自己也闪身躲至另一侧。

    来的是商成海。

    彭循通过这阵子的七问八打听,已经大概知晓此人身份, 像是在阴海都有些地位。他以为对方眼下是来同自己谈条件的, 比如说问问彭府后山的地形, 再问问彭府的守卫, 威逼利诱齐下手。但其实商城对审问他没有任何兴趣, 甚至也压根就不打算攻入彭府抢人——那可是彭府,别说是自己,即便都主本人,恐也难以闯入。

    前阵子他本已经登上了回阴海都的大船,却在启锚前收到都主传令,命自己将小都主也一道带回去。可谁都知道,小都主是不可能一个人回去的,所以倘若想让他乖乖踏上回阴海都的船,就得先顺起心意哄着,明面上答应去抢凤怀月,实际上商成海打的主意,却是利用彭循的死来逼他走投无路——反正两条路最终都是一样走到船上,自然越省力轻松越好。

    所以目前对于商成海来说,唯一需要他头疼去考虑的,就是要怎么样说服溟沉吞了这个少年,而一个即将被吞掉的食物,是可以任由自己玩弄的。

    事实上他这次来,仅仅是为了上回那张龙飞凤舞的字条,他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不仅不求救,还要来一句“不要救”,想来想去,推测出这少年也许是在故意戏耍自己,因为知道红翡定然跑不出去,所以索性胡乱一写。

    彭循见他进来半天也不说话,只是阴沉沉看着自己,便只好主动开口询问:“你们已经同我叔叔谈好条件了吗?”

    “谈条件,谈什么条件,放了你的条件?”商成海笑了一声,“怎么,这么快想走了。”

    彭循道:“也不算快,你们抓我来此,加起来少说已有十几二十天,难道就什么都没有做?”

    “做,怎么没做。”商成海用剑柄挑起他的下巴,“不是一日三餐地好好喂着你吗,看着倒是比刚抓来时胖了一圈,已经够格送去小都主的桌上。”

    彭循觉得这话听起来好像不太对劲,养胖了送上桌,原来自己在这群反派眼里,就只是鲜嫩肥美一口肉?那你们吃谁不行,非得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来绑我!他大为震惊,商成海却很欣赏他眼中的……姑且算是惊恐吧,甚至还凑近仔细欣赏起来。

    而金尊玉贵被养大的世家小少爷,是万万没法理解这份扭曲快乐的,更不清楚当年那些白府欢宴到底对眼前这个人造成了多大的心理伤害。两人可谓鸡同鸭讲,凑在一起,沟通那叫一个乱七八糟。彭循满头雾水,商成海则是变本加厉,微微屈起手指,让几只浑身裹满酸液的硬甲虫,窸窸窣窣地从袖笼中爬了出来。

    “猜猜看,如果它们爬到你的嘴——”

    “啊!”

    商成海可能也没料到,这随随便便一恐吓的效果会如此之好,一嗓子扯得他耳膜几乎炸裂!而彭循此刻的崩溃却是真的崩溃,少年能铁骨铮铮站着死,但绝对不能碰到脏兮兮的虫!他挣扎着往后一挪,就见商成海竟然飞了起来!

    被打飞的。

    房间里方才还只有两人对话,现在又凭空多冒出来两个。一个是溟沉,一个是宋问。两人都因为彭循那声惊天动地的凄厉惨叫,以为商成海要对他不利,于是一个进门凌空一掌,另一个则是举着剑从柜子里冲了出来!

    “咚!”干尸侍女也直愣愣地栽到了地上。

    “……”

    房间里有了短短一瞬的安静,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宋问最先反应过来,砍了彭循的绳子,拉起他就往外跑!商成海捂着自己嗡嗡响的脑袋,摇摇晃晃道:“追!”

    溟沉也追了上去。

    彭循两手空空,但好在宋问有名剑飒露,剑身长而宽,带两人不在话下。雪海山庄的守卫此时已经闻讯包围过来,宋问本欲从天上跑路,结果却被一张隐隐浮动的红色大网挡了回来。眼见四面八方的人越来越多,宋问道:“你是要对付那只鬼煞,还是要对付这许许多多的怪物?”

    “那只鬼煞是阴海都的小都主,你我加起来怕也不是对手。”彭循道,“方才你怎么就突然冲出来了?”

    宋问扫开已经扑到两人眼前的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口中骂道:“你那一嗓子吼得跟要生了一样,竟还问我为何要救?”

    彭循:“……”

    “来不及了,我去对付鬼煞!”宋问转身要走,却被彭循一把扯回剑上,道:“看我的!”

    “看什么?”

    看铁甲。

    如山峦一般的的卢“咚咚”两声,踩得周围一圈房舍如遭遇地震般稀里哗啦坍塌下去。彭循早先在收拾包袱的时候,将这大宝贝也强行塞进了乾坤袋中,本想在出《白毛图》后请机关师傅给它上点油,没曾想,在这里倒先有了用处。

    宋问倒吸一口冷气:“它怎么在你手中?”

    的卢一边肩膀上扛着一个人,猛然发力站了起来!浮动在天空中的红网被顶出大洞,铁甲迈开两条粗壮有力的大腿,在彭循的操控下,大步流星朝前奔去!所经之处,妖邪惨叫遍地狼藉,瓦片和着砖块一起噼噼啪啪往下砸。

    宋问一剑挡开溟沉,大喊道:“再快些!”

    彭循按下的卢头上的机关,庞大铁甲“咚”地一声趴伏在地,然后就如一匹真正的的卢马那样,四肢并用继续狂奔而去!

    鬼煞一把握住铁甲后肢,却被巨力甩飞,还想再追,已经被商成海跌跌撞撞地拉住,道:“那是大门!”

    “碰!”

    的卢整个撞了出去!

    街上百姓一片惊呼尖叫,彭循赶忙制住铁甲,让它重新站了起来。这惊天动地的响声,自然也引来了正在三千市内排查的仙督府弟子。彭流透过一片扬天灰土,就见自家侄儿正傻不愣登地坐在铁甲上,一时又怒又喜,道:“循儿!”

    彭循伸手一指:“阴海都的人在那头!”

    彭流来不及多问,御剑去追。彭府一拨弟子也赶了过来,想要将彭循与宋问接下来,彭循却高声道:“给我一把剑!”

    商成海拉着溟沉,将身上所披的巨大斗篷一卷,试图用障叶遮掩身形,怎知被彭流凌空一剑斩破幻象!剑气如紫蟒,商成海踉跄两步,继续逃往另一头。

    彭循与宋问一道风风火火追了上去。

    商成海这些年在阴海都靠着奸诈性格混得如鱼得水,突飞猛进的只有嘴皮子功夫,修为是半分也没涨。能将彭宋二人甩开,全靠脚下不知踩了什么玩意,左飘右移,方才还在前,眨眼又变到后,仙督府的弟子也被他诱得险些撞到一起,抬头再看时,对方已经只剩了一片衣摆。

    “站住!”彭循追进一条小巷。商成海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张鲜红符咒直直朝着彭循命门而来!宋问一把将彭循掀开,商成海借着这点时间,眼看就能逃出生天,却又被另一股力量重重撞到了地上!

    血雾霎时弥散。

    红鸢夫人手持长剑,准确无误地穿过了他的胸口。

    商成海瞪大眼睛:“贱……贱人!”

    红鸢夫人咬牙,手中剑锋一转,绞断了他最后一丝气息,咒骂道:“畜生,三百余年,你早就该死了!”

    “走!”见商成海已死,彭循便拉着宋问去另一头,想看看叔叔与那阴海都的小都主战况如何,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见众人竟然扶着彭流走了过来。

    “叔叔。”彭循赶忙冲上前扶住他。

    “无妨。”彭流脸色有些白,方才他眼看就能制住那只鬼煞,对方却像是忽然被谁灌满了修为,骤然爆发,一双利爪如刀刃重重割向胸口,若非闪躲及时,只怕心脏也要被活活勾出来。

    彭循看着叔叔胸口那点诡异的蓝色,来不及多问,急忙将他送到了临近医馆。

    商成海被杀,溟沉无影无踪,雪海山庄被团团围住,但山庄之主夏仁却不知去了何处。余回忙着处理烂摊子,暂时没顾得上训斥大外甥怎么又不务正业地晃荡来了这鲁班城,于是宋问便成日里往彭府后山一蹲,专心致志等着见大美人。

    他还弄了把古琴来抚,手边焚起一炉香,今天《凤求凰》,明日《高山引》,一直抚弄到第二十九天,总算等到了静室开门。他以为凤怀月连疗伤都要近两月,理应伤重,虚弱得很,西子捧心那种,结果不曾想美人不仅能动能跳,还能扛起瞻明仙主跑,码头大汉扛大米袋子的那种扛法。

    凤怀月与司危也不知在密室里培养了一点什么不为人知的诡异情趣,反正宋问是没看懂,他目瞪口呆手底一顿,拨出一股难听至极的鸭子音,不过也没人听,因为那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山野尽头。

    这件事的起因是司危号称自己虚弱,走不动,要抱,凤怀月原本是不想答应的,但最后为什么又答应了呢?因为不答应就要被连掐带拧地摸屁股,当着两位仙尊的面,也不好发作,所以只有勉强一抱。

    好在司危并不挑姿势,能抱就行,大米口袋也行。凤怀月扛着他御剑跑出两里地,找了个松软草坪将人“嗖”地向前一扔,司危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裹着人一道落入花草堆里,又低头去亲。

    凤怀月并没有躲,他在这四十多天里,已经被亲得十分麻木。刚开始还能心跳如鼓,现在主要就是讲究一个躺平张嘴,顺便再提醒一下对方,你再这么频繁地亲下去,我会越来越没有感觉。

    “是吗?”司危压在他身上。

    凤怀月随手扯了一朵旁边的花,别在他的头上:“是。”

    司危挑眉,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按在耳侧,然后俯身,舌尖卷着粉白耳垂一吮,呼吸间带出的热气落在薄薄皮肤上,凤怀月瞬间汗毛倒竖,从脖颈一路麻到颈椎。司危的手很大,握着那点细瘦手腕,几乎能将对方的手整个包住,指甲在细嫩掌心轻轻一搔刮,另一只手揽过腰肢,顺着那处凹陷往下揉。凤怀月登时挣扎着要跑,又没本事推开,被对方卷着舌尖用牙齿咬,咬得气喘吁吁,腿脚发颤,血都往一处涌,最后不得不屈起膝盖遮掩,整个人面红耳赤,差点没烧熟在原地。

    “往后听话一点。”司危终于松开手,在他脖颈处重新亲了亲,又贴在耳边低笑,“这些功夫三百年前我可没少练,对付你,轻而易举。”

    凤怀月:“……快闭嘴。”

    能不能稍微练点好的!

    作者有话说:

    司·勤学苦练·危

    第43章

    三百年前的司危能在这种事上勤加练习, 显然自己也居功至伟,凤怀月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当年盛况,就觉得十分震撼,白天赴宴喝得烂醉, 晚上还能如此荒淫无度, 到底还是年轻体力好,不像现在, 扛个米袋子多跑两步都要喘。

    “无妨。”司危道, “往后我慢慢替你调养。”

    这话说得没什么可信度, 毕竟就连瞻明仙主本人都还在疗伤。凤怀月坐起来,问他道:“两位仙尊说你灵力虚亏, 不像是枯骨凶妖所为,理应还受过别的大伤,那是什么伤,偶人吗?”

    “现在倒是乖乖听起那些老头的话了。”司危弹了一下他的耳朵, “当初他们说你天资聪颖, 该早点回昆仑山闭关苦修时,怎么不见信?”

    不仅不信, 还要撒丫子跑路, 躲在六合山里死活不肯出门,生怕会被抓走守护苍生。大美人自由散漫惯了, 三百年前就一丁点的规矩都受不住,三百年后亦然。凤怀月又问:“既然你已经灵力虚亏, 为何还要三不五时地将自己的灵焰送……等会儿, 小白呢?”

    司危道:“在瑶光仙尊手中。”

    凤怀月纳闷极了, 我的灵焰, 为什么会在瑶光仙尊手中?

    事实是被司危随手扔过去的, 但他必不可能承认,免得又引来哨子精的新响声,于是面不改色敷衍曰,的确是你的,但你伤重时顾不上饲喂,我怕它会饿死,所以暂时交给了瑶光仙尊。

    “灵火怎么会饿死?”

    “饿瘦也不行。”

    “……”

    凤怀月被说服了,并且表扬司危心细如发。脑子不好用的人,可能就是这么好骗吧。司危觉得他这眨巴眼睛的模样甚是可爱,于是长臂一揽,又捞进怀里亲了一口,方才带着人回到彭府内宅。

    余回正在院中坐着喝茶,并没有对两人红润过头的嘴唇提出任何疑问,可见当年也是实打实见过大世面的。凤怀月问:“方才出去的那拨人是谁?”

    “大夫。”余回道,“都是看疑难杂症,奇门毒术的高手。”

    司危皱眉:“谁中毒了?”

    彭流正在整着衣衫,从内宅往外走。

    “你二人这些天在疗伤。”余回随手一指彭流,“再加上他看起来也不像是马上就毒发身亡的样子,像是还能活一阵,这些事我便没有差人传入静室。是那只鬼煞所为。”

    凤怀月瞪大眼睛:“什么鬼煞,溟沉?”

    余回点头,将彭循被绑架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捡重点说了一遍,又道:“也不知那蓝幽幽的究竟是什么玩意,看着瘆人,却又不痛不痒。”

    凤怀月解开彭循的衣襟,检查后发现伤口已经差不多长好了,但在愈合新生的皮肤下,那些泛光的蓝色却仍未消退,看着的确诡异万分,不过也只是看着诡异。他解释道:“这不是毒,是蓝翅花,在杨家庄里,每到夏天,就会开出许多这样的花。”

    溟沉便用这些花的花粉与花浆,将他自己的指甲彻底炼成了蓝色。鬼煞一族伤人的利器,除了吞噬万物那张嘴,便是锋利堪比刀刃的爪尖。凤怀月道:“杨家庄远离尘嚣,可走街串巷的货郎们也会带着外头的故事进来,那一阵常有鬼煞伤人的传闻,我虽然常去听热闹,但并不觉得惨案与溟沉有关,他却自己别扭。”

    于是干脆彻底炼蓝了指甲,这样往后若再伤人,就会留下幽蓝色的伤痕,特征明显得很。凤怀月看了一眼众人,又道:“他在杨家庄时,确实也并未伤过人。”

    司危冷冷瞥他:“你不算是人?”

    凤怀月尚没来得及知道自己灵骨与失忆之事,还在辩解:“又没伤我。”

    司危:“哼。”

    凤怀月:“哼什么哼!”

    余回专业出来打圆场,行了,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一件事情,没毒最好。那现在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只鬼煞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高深修为?

    这个问题,凤怀月就不知道了。他在杨家庄里躺了三百年,对溟沉的修为毫无概念,也想不起细问,只知道八成不低,但再不低,高到能与越山仙主平分秋色,也着实是夸张了些。司危道:“哪里来的,抓来审了便知,人呢?”

    “跑了,应当是要回阴海都。”余回道,“他可不是普通鬼煞,据循儿说,商成海对他毕恭毕敬,口称‘小都主’。”

    凤怀月再度震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司危不满,屈指敲他的头,“还是说你在这三百年间,和他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将别人祖宗十八辈都打听了个清楚?”

    凤怀月:“……”

    他确实没问,因为聊天嘛,总得聊些高兴的东西,而鬼煞一族除了杀人就是吃人的往事,显然是与“高兴”扯不上任何关系的。但小都主,他怎么可能是阴海都的都主?

    余回问:“这三百年间,他去过阴海都吗?”

    凤怀月哑然,还真去过,但两次都说是为了替自己寻药。

    余回还想再问更多细节,凤怀月就说不上了,他也是直到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居然并不了解溟沉,即便两人朝夕相处三百年,但除去那些浑浑噩噩的时间,在剩下的绝大多数岁月里,都是自己在说话,而对方只负责听。

    一个失忆的人,与一个寡言的人,聊三百年也好,或者是三千年,也不可能聊出哪怕一段有趣的往事。原来杨家庄之所以枯燥无聊,并不单单是因为与世隔绝,也因为陪着自己的人,他就很枯燥与无聊!

    倘若那人换成司危呢?凤怀月脑子里不可控地冒出这个念头,他扭头瞄了一眼,就见对方也正在臭着脸看自己,有那么一点讨嫌,但又不是完全讨嫌。这么一个祖宗,放在杨家庄,凤怀月几乎已经可以预料到那将会是多么鸡飞狗跳。

    司危问:“看什么?”

    凤怀月错开视线,小气,不让看拉倒。

    彭流立刻摆手:“你不看他,也别净看我,我受伤未愈,受不得再被迁怒找茬,还是继续说正事吧。”

    何为正事,雪海山庄就是正事。那破地方古怪万分,幻象重重。彭流道:“这么多天审问下来,人人都说山庄主人夏仁每隔半年,就会醒来一个月,然后再继续回去长睡不醒,按照时间推算,现在理应还在睡,但具体睡在哪儿,却又没人能说清,仙督府几乎将整座山庄翻了一遍,也无所获。”

    雪海山庄所做的营生,可谓血腥至极,成日里从各地贩卖少女,然后取血染丝,据说这种丝线经过特殊处理后,芳香无比,也鲜艳无比,所以在海外大受欢迎,价格简直炒上了天。宋问这次之所以会潜入山庄,也是因为在寻访美人的过程里,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屠戮少女的蛛丝马迹。

    凤怀月道:“用血染的东西,就算再技艺精巧,又能芬芳美丽到哪里去,无非是给买主的扭曲残忍找一个借口罢了,这回幸亏有宋小公子。”

    “幸亏有他,所以我已经赏过了他,你就不必再见了。”余回提醒,“记没记住?”

    凤怀月不解,为何不能见?当初我透过织梦蛛的网看那抓周小孩,粉粉白白,脑瓜子圆圆,一头炸毛可爱得很,正好奇他长大后变成了什么样,还想顺便给孩子包点压岁钱。

    “变成了登徒子样。”余回道,“小时候就不肯好好念书,只跟在漂亮姑娘屁股后面跑,长大也未见有多大出息,反倒变本加厉,见了美人越发走不动道,这回也是专门为看你而来的鲁班城。”

    凤怀月连连道:“不至于,不至于,我勉强也能算作他的长辈,哪有躲着小孩走的道理,该见还是要见一见。”

    正说着,宋问也正在与彭循一道往过走。彭循压低嗓门道:“我早就同你说了,瞻明仙主手段万分高明,说哭就哭,说亲就亲,连我叔叔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是你。他们两人的关系,在进静室前就已是搂搂抱抱,再经过这四十九天朝夕相处……可能马上就能成亲了吧。”

    宋问遗憾地猛拍大腿,早知如此,我就该早点来,然后也跟着一道混进去,能看整整四十九天的大美人,简直是人间第一风雅事,错过可惜。

    彭循不解:“看美人,风雅在哪里?”

    宋问也很奇怪,这是什么怪问题,看美人难道还不风雅?如皎皎明月,如满院牡丹,看一眼美人,是要饮上十八壶酒,再写上十八首诗的。

    彭循问:“就没啦?”

    宋问反问:“不然还要有什么?”

    彭循:“实不相瞒,我看完大美人只会做那种梦,还做了两次。”

    宋问:“下流。”

    彭循恼羞成怒:“什么下流,我这叫人之常情!”

    宋问还是坚持,美人是要被放在枝头仔细欣赏的,哪容在梦里被玷污,你这就是下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推开门,就见满院子的人。

    叔叔在,舅舅在,瞻明仙主也在,以及凤怀月,方才宋问是怎么形容的来着?如皎皎明月,如满院牡丹。别人转头是转头,美人转头,是风吹湖边柳。

    宋问手里抱着的琴险些砸在地上。

    余回:“……得。”

    凤怀月还记得端出长辈的姿态来,微微冲他一点头,自我感觉颇具威严。

    宋问站在原地,一颗心上下猛跳,十八壶酒和十八首诗已经不够了,要一百八十壶酒,和一百八十首诗,或者一千八百首,也不是不行。

    彭循及时落井下石,抱着剑用胳膊肘一推他,道:“上流。”

    作者有话说:

    小宋:为你写诗。

    第44章

    余回见怪不怪, 示意凤怀月先回房,自己则是对着大外甥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将他从不知哪一重的青云太虚中拍了出来,训斥道:“成何体统!”

    宋问并不觉得自己没有体统, 还在感慨不已地伸长脖子往屋里看。余回对他这份出息早已见怪不怪, 也懒得多加训斥,抬手就打发回去继续抄家规。屋内, 凤怀月问:“你这阵怎么又不管东管西了?”

    “这有何可管。”司危不以为然, 还当真很大方。可能是因为当初他在第一眼看到凤怀月时, 对方就是被千百宾客簇拥在最中央。虽然瞻明仙主时不时就会玩一点强制囚禁的小戏码,但那得归属于情趣, 情趣之外,他倒是与宋问的观点一致,美人就该大大方方坐在云端,至于会引来多少人追捧, 司危掐了掐他的脸颊, 倨傲道:“千万万人都不重要。”

    至于为何不重要,原因有二。第一, 再多人觊觎都抢不走;第二, 爱我如狂。

    凤怀月:“我哪里爱了!”

    司危并不理会这点嗡嗡嗡嗡的小抗议,倘若不是现在修真界烦心事太多, 鬼煞与灵骨一事又还未解决,他几乎想立刻就举办一场最为盛大的欢宴, 就如同三百年前一样, 让美酒流满山谷, 开满繁花的秋千会从天穹最高处垂下来, 而喝到微醺的凤怀月是最爱荡秋千的, 他的衣袍总是华丽而样式繁复,在空中被风吹得散开时,像是裹了一身奢靡而又绮丽的梦。

    凤怀月道:“你别总捏我的背。”

    “这些青竹的灵气极干净,你往后应当会比先前舒服许多,至少不会再三不五时感觉浑浑噩噩。”司危收回手。

    但瑶光仙尊也说过,这些青竹只能顶个一年两年。一年两年之后,还是得换,要么换新的青竹,要么新的灵骨。司危道:“我会尽快替你找齐灵骨。”

    凤怀月撇嘴:“灵骨哪有那么好找,若是好找——”

    话说一半咽回去,司危却不许他咽,屈指又去敲那挺直的鼻梁,道:“怎么,若是好找,那只鬼煞就会替你去找?”

    凤怀月皱着脸躲:“他本来就替我找了。”虽说找得七拼八凑,但好歹也缝缝补补用了这么些年,灵骨又不是大白菜,哪有那么容易寻得。

    司危握起他的手,在脑顶用力一按,凤怀月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没留意原来自己这里还有个疙瘩。司危道:“金针旧伤,一共十八处,哪里来的?”

    “十八处?”凤怀月用双手在头上摸索,还真又找到了两处,按时会有一阵迟钝的疼。司危道:“瑶光仙尊说是由带毒金针所刺,有人有意要毁了你的脑子。”

    “谁,溟沉?”凤怀月一懵,“可——”

    “没有可是。”司危将他的手拉下来,“这件事我自会查个清楚明白,你不必多想,往后多留几分心便是,走。”

    凤怀月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就被他拖得踉踉跄跄,只得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又要走,走去哪里?”

    司危答:“雪海山庄。”

    凤怀月并不想去,他现在正是心绪最乱时,别说到雪海山庄查案,就算旁人话说得稍微快一些,恐怕也得从满脑子的带毒金针里使劲扒拉出一块地方才能思考。他实在无法想象在杨家庄里照料了自己三百年的人,竟然会是阴海都的小都主,竟然还给自己下毒,这……

    可仔细想想,下毒好像又并不是完全说不通。因为溟沉是想让自己留在杨家庄的,而倘若没有失忆,估计自己根本就躺不满三百年。所以对方为了能达到目的……凤怀月又不自觉地抬起手,想去摸头顶旧伤,却被司危握住手腕,拽着踩在了剑上。

    “不许想!”

    “……”

    耳畔风声呼啸,确实不是一个能静下心来思考的好环境。凤怀月叹了口气,扯过司危的半截衣袖挡风,袖口散出的淡香混合了一丝檀木味道,意外有那么一丁点安神功效。

    等抵达雪海山庄时,他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决定等晚上再好好捋一捋这些事。山庄里依旧有不少仙督府的弟子,众人正在忙着清运东西。金银玉器“叮铃哐啷”直往地上掉,凤怀月弯腰随便捡起来一块玉珏,便是价值不菲。

    “能攒下这巨额财富,雪海山庄理应已经在黑市里经营了许多年。”凤怀月问,“仙督府没有查过吗?”

    “回凤公子,查过。”一旁弟子道,“但他们隐蔽颇深。”

    明面上是经营赌场生意,虽然也时常被拎出来整肃,但就连彭流都没想过,这处山庄会与少女失踪案有关,所以说这回宋问还真是居功至伟。

    司危带着凤怀月继续往里走,虽然结界与幻象已经被清除不少,但四周景象看起来依旧诡异万分,血红的墙壁,血红的土地,还有游走的蛇虫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又走了一阵,凤怀月皱眉道:“这股腥气似乎越来越重了。”

    “那里。”司危道,“被幻象罩着。”

    凤怀月并没有看出来,仙督府的弟子听到后,也纷纷围上前查看,同样无所获。司危摇摇头,示意众人避开,他掌心结印,放出一簇灵火,“轰”地一声,便从地面烧了过去!

    “啊!”靠得近的弟子慌忙躲闪,凤怀月也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灵火冲天而起,火势很快就蔓延成了一个圆形。幻象片片剥落,显露出包裹在其中的一处圆仓。在灵焰熄灭的前一个瞬间,司危及时伸手,在凤怀月背上轻轻一拍,凤怀月初时还不解其意,但等他看到周围弟子纷纷四散去呕吐时,就解了——现在空气里的味道,八成可怕得很。

    司危将符咒在他背上贴牢,道:“接下来他们要去开门,里头的东西,你最好别看。”

    凤怀月问:“会是什么?”

    司危道:“尸体。”

    凤怀月暗自吃惊,这么大一处圆仓,都是?

    仙督府的弟子已经合力去撬门,司危见凤怀月站着没动,便抬起一只手,用袖子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不闻不见却能听,随着大门被开启,弟子们纷纷惊呼,“扑扑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一万条粗笨的蟒蛇在急速爬行,但那其实并不是蛇,只是被放干了鲜血之后干瘪僵硬的少女,因为尚且来不及炼制,所以被暂时存放在这里。

    它们实在太多了,几乎是像洪水一样地在往外倾泻,又滑向四面八方。凤怀月的脚下也出现了一抹破碎脏污的裙摆,司危带着他御剑而起,去了山庄另一头。

    凤怀月在此之前,对阴海都是没什么想法的,只知道那是一个极恶之地,但具体如何才算“极恶”,在正常人的脑子里,无非也就是胡乱猜猜,哦,那可能是个由虐杀情色与赌博交织成的法外之地。

    司危问:“在想什么?”

    凤怀月道:“在想阴海都。”

    方才的场景他虽没细看,却也知道定然惨绝人寰,而更惨绝人寰的,那些被堆积在仓库中的少女们,只是雪海山庄诸多恶行中小小的一件,而雪海山庄,又只是阴海都诸多恶行中小小的一环。

    他不可想象此刻笼罩在修真界头上的,究竟会是一片多么浓厚的黑色阴霾,就如同无法想象溟沉竟然会是这片阴霾的幕后操控者。“小都主”这个称谓,其实有些模糊,并不能依此推出他与都主的真实关系。凤怀月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不是说红翡也在里头混得如鱼得水,怎么后头却突然失踪了?”

    “你要听实话吗?”司危道,“一个胆大包天,却又资质平平的小飞贼,对于阴海都而言,是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在将那只鬼煞带回福马赌坊之后,她其实就可以死了,之所以没死,是因为商成海视她为蝼蚁,根本想不起来,所以连杀都懒得杀。”

    “所以,她死了吗?”凤怀月停下脚步。

    “十有八九。”司危道,“凭她的本事,不可能将那张纸条带出来。”

    凤怀月一阵心悸:“若真如此……她虽自私狡诈,性格不讨喜,但实在罪不至死。当初我在那黑市杀猪匠手中将她救下后,她还偷了许多话本给我,当时看着甚至有几分灵动可爱。”

    司危已经在红翡口中听到过这件事,故意问:“什么话本?”

    凤怀月道:“写你的话本,不过没什么意思。”

    司危必不可能相信,写我的话本,怎么会没意思?随便写写,就该令你爱不释手。

    凤怀月不想说话,随手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本,直接拍进他怀中:“不信自己去看。”

    司危翻了翻:“怎么只有半本?”

    “都说了没意思,所以我无聊时,就扯下来折纸玩,撕得还剩了这么一点。”

    “……”

    司危十分不满,又伸手去扯他的脸。凤怀月侧头躲开,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他的脑子里已经被迫塞进去了不少事。好不容易把溟沉暂时放到一边,结果又冒出来一个红翡,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于是长吁短叹,浑身没劲,连路都不愿意走,想找一处门槛随便坐坐,又觉得这山庄着实处处恶心,索性伸手往司危脖颈处一搭——

    这可能也是三百年前养成的习惯,因为司危连问都没问,就将他整个抱了起来。两人就这么摞在一起继续往里前行,宋问御剑而来,远远看见,艳羡不已,问道:“我能抱吗?”

    彭循唯恐天下不乱:“你可以去试试。”

    作者有话说:

    小宋张开双臂:free hug!

    第45章

    宋问觉得自己真的可以一试, 因为两人之前并不是没有抱过,这算重温旧梦。

    彭循不信:“什么时候?”

    宋问答曰:“我小时候。”

    这话不假。凤怀月先前每每去金蟾城,只要碰上大外甥在,总要抱在怀里玩一阵, 有两回甚至还直接领回了月川谷, 深厚情谊可见一斑。彭循嫌弃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况且当年的你长成什么样,路都走不稳时咿咿呀呀亲美人一口, 叫做可爱, 现在身长快八尺, 再去亲一口试试,怕是要被当场暴打一顿, 然后当成流氓扭送仙督府。

    彭循警告他:“我是陪你出来干正事的,并不是要陪你挨打。”

    宋问连连摆手,大美人怎会打人。

    不过小心一些的确是对的,因为大美人不打人, 不代表瞻明仙主也不打。司危将他自己疯疯癫癫关在枯爪城中三百年, 与这一众小辈的关系并不算十分亲近。彭循道:“人人都说瞻明仙主三百年前与凤公子水火不相容,两人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 我还差点就信了。”

    结果三百年后再一看, 原来瞻明仙主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一个。

    两人御剑行至雪海山庄半空,仙督府的弟子们仍在忙着处理那些干枯的尸体。彭循看得心悸, 宋问更是见不得姑娘家死了还要被晾得如此面目狰狞,便落在房顶上, 从乾坤袋中取出古琴, 他平日里只弹风花雪月, 这还是生平头一回弹《归魂音》, 琴声高而悠远, 随着风散开在云层间。

    彭循五艺不通,干不来这风雅细活,就撸起袖子去人群中帮忙处理尸体。收敛了还没两具,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一名仙督府的弟子跌跌撞撞,捂着流血的手臂倒在地上,而在他眼前,一具干枯的尸体竟然火速爬了起来,转身向外逃去!这诡异一幕简直惊呆了所有人,彭循最先反应过来,急忙率人去追。宋问则是拂袖飞入院中,握起受伤弟子的胳膊一检查,就见上头深深两排黑色齿痕。

    “尸毒,须得立刻诊治。”宋问取出药丸,喂他服下两颗,又命其余人速速将伤者送医。另一头,彭循一剑刺向干尸,对方侧身一躲,像是被激怒了,举起两只枯瘦手爪,大张着嘴便转身想要咬他,却又在四目相接时一顿!

    她的面容已经十分干瘪诡异了,但眼睛并没有变,彭循看得一惊,一个名字浮上心头,脱口而出:“红翡?”

    干尸踉跄两步,继续向另一头逃去!彭循穷追不舍,但最终没能追上,对方凭借瘦小身形,像一条泥鳅一般钻进了一个狭窄的洞里,而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凤怀月听到这一头的动静,也拉着司危过来查看究竟。彭循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她就钻进了这个洞里。”

    众人此时并不知道红翡在福马赌场的遭遇,所以只能暂时猜测,她或许是被商成海送给了夏仁。彭循道:“看她的容貌,应当已经遭遇了放血与炮制,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了,会不会是她刚死没多久,魂魄尚未走远,眼下听到你的琴音,所以又活了?”

    “有可能。”宋问道,“得先把她找到。”

    仙督府众弟子取来铁锹,合力将那处地洞往大扩。初时几丈是很窄的,后来却突然变宽,再后来,弟子们纷纷脚下打滑,“咚咚”跌了下去,片刻后,声音从地下传来,嘈杂道:“瞻明仙主,这里还有许多房间!”

    凤怀月忙道:“我们也下去看看,万一真的能找到红翡!”

    彭循与宋问一前一后跳入坑中,凤怀月则是被司危抱下来的。仙督府弟子放出十几道照明符咒,将四周都照得亮堂堂,这处地穴并不小,两侧各有十余个落锁房间,破开之后,里头胡乱堆积着许多卷落了灰的红绸。

    空气中没有血腥味,只有一股浓烈的香,估计是在染色时加入了某种香料。寻常人闻了,可能只会觉得腻,可一旦知道这些绸缎是由何而制,这份香腻里便多出了一股阴森的毛骨悚然。

    众人继续朝着地道深处走,越走,香味就越浓,待走到回廊尽头一扇紧闭的木门前时,这股香气几乎像是已经有了实体,正在黏腻地滴滴答答。彭循强忍着恶心,一脚踹开门!

    这回没有少女的尸体,但出现在眼前的场景,却比成百上千的尸体还要更加诡异几分!这是一处空空荡荡的大殿,地上点着近百支白色蜡烛,墙壁上溅满了血,而最为恐怖的,是那悬挂在半空中的,由四面向中间延伸的红绸,它们在半空中结成了一个圆形的茧。宋问看了一阵,惊道:“它在动!”

    一呼一吸,一起一伏,像一只巨型的、正在准备钻出来的蛆虫。

    司危抬手一剑,红绸应声断裂,巨茧重重砸落在地。彭循与众弟子一拥而上,将红绸一圈一圈扯开。茧壳在地上滑稽地转圈滚动着,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转到最后,已经能隐约窥出人形。

    凤怀月道:“小心!”

    话音刚落,最后一寸红绸也被彭循扯落。一个大腹便便,满身锦缎的胖子缓缓爬了起来,他像是刚刚睡醒,又像是被摔懵了头,一双绿豆眼眨巴几下,忽而扯着嗓子尖叫:“还未到时间,你们怎就将我放出来了!”

    言毕,竟然四肢并用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又想往红绸堆里钻。彭循将他一脚踢回原处,那胖子却痛苦地蜷缩在了一起。司危用剑挑起红绸,扔在他的身上,对方立刻用双手攥紧,贪婪地闻了起来。

    “先带他回去。”司危吩咐。

    仙督府的弟子将他连人带绸五花大绑,胖子也并不抵抗,只是一直在闻那红绸。在大殿的一角,还有一处极小的窟窿,像是年久失修雨水倒灌的裂口。彭循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破破烂烂的衣摆,叹气道:“这是红翡的裙子,她应该是跳了进去。”

    几道照明符摇摇晃晃地飘在窟窿中,照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再想抓住她,可就不大容易了。彭循调了新的一拨弟子过来继续挖凿,其余人则是先行回了仙督府。

    这名被裹在红绸中的男人,便是雪海山庄的主人夏仁。他只有在被裹入红绸中时,才能像个正常人一般睡着,而只要一被剥离,立刻就会痛苦万分地痉挛尖叫,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狗屁邪术。闻讯赶来的彭流被吵得耳鸣,一脚将人重重踢回红绸堆。

    凤怀月再次笃定,与阴海都有关的,果真都不是什么正常东西。而一想到阴海都,他就又想起了溟沉,想起溟沉,就不自觉抬手想摸自己的头。结果司危捏住他细细的手腕,命令道:“不准摸。”

    宋问不知这当中的弯弯绕,只能感慨一句,果然霸道。

    偏偏大美人还真就很吃霸道这一套——当然,也有可能是凤怀月下午刚刚才出静室,还没来得及休息,紧接着就遭遇了一二三四次的精神攻击,所以此时正疲惫得很,懒得吵架,看起来就分外乖顺听话,嗯一声,垂下手,老老实实跟着司危往家中走。

    小宋:学到了!

    并且也不藏私,当晚就将这一重大总结分享给了小彭。

    彭循诲人不倦:“那你下回也学着霸道一些。”

    宋问一拍他的大腿,投美人所好,这事我擅长,就这么干!

    两个人坐在屋顶上,晒着月亮聊天,不远处一处宅院清幽雅致,便是凤怀月的住处。

    瞻明仙主是半个时辰前进去的,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屋中灯火跳动,凤怀月问:“你今晚又要宿在我房中?”

    司危刚刚沐浴完,头发还泛着潮意,寝衣大敞,该露的不该露的,并没遮住多少。他道:“三百年前,是你哭着喊着不许我走。”

    “由你一张嘴去说。”凤怀月拒绝相信,他从被子里直直伸出一条腿,去踢对方,却反而被握住了脚腕。眼看三百年前勤学苦练出的本事马上就要派上用场,凤怀月火速收回脚,道:“我今晚想一个人静静,你回自己房中去睡。”

    司危:“夏仁半夜会从你床下爬出来。”

    凤怀月:“……”

    司危忽然捏着嗓子,学那胖子“啊啊啊啊”的颤抖尖叫,同时还要用冷冰冰的手去戳露在被子外的脚。凤怀月往后一缩,如实评价道:“夏仁就算半夜真爬出来,也没你现在可怕。”

    司危将下巴架在他肩头:“三百年前你可没这么胆大。”

    凤怀月没上当,三百年前我就算胆子再小,也不可能怕你的无聊啊啊鬼故事。

    司危点头:“你确实不怕鬼故事。”

    瞻明仙主也从来就不会讲什么“半夜脚步声”,他只会搞来一大批货真价实的妖魔鬼怪,让他们趴在凤怀月的房间窗户外面此起彼伏地叫。

    然后凤怀月就会崩溃万分地一路狂奔到司危寝殿,将床上的人摇醒,怒骂一番,最后再裹着同一条被子入眠。

    司危提议:“想不想再重温一下旧梦?”

    凤怀月面不改色:“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司危闷笑,不是很单纯的那种素笑,是将脸埋在大美人胸口处的荤笑。凤怀月赶不走他,没辙,只能将对方的脑袋胡乱一推,自己卷着被子滚到墙角,闷声说一句:“你别吵我。”

    过了一阵,又道:“我真的累了。”

    司危果然道:“好。”

    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凤怀月将大半张脸都裹在被子里,他本来是预备用这一晚的时间,来独自理一理溟沉与阴海都的,但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身旁有人,没法集中精神,脑子反倒越理越乱。

    乱而疲倦,却不想睡,闭眼想起杨家庄,睁眼又想起阴海都。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大睁着眼睛看了大半天的床帐,又忍不住开始琢磨,怎么身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会当真也睡了吧?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听了一阵,听到“哗啦”一声,像是翻动书页的声音,于是缓慢将头转过去,司危正靠在床头,手里捧着半本小破书,指缝间隐约透出几个字,什么瞻明仙主,什么酥软雪妖。

    “……”你怎么还真看上了。

    司危将手伸过来,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问道:“还醒着,不是累了吗?”

    凤怀月爬起来一些:“你半天没动静,就是在看这个?”

    “是。”

    “这有什么好看的。”

    “前半本是不大好看。”司危将书举到他鼻子前,“后半本呢?”

    什么后半本,白天不就告诉你了,后半本被我撕下来叠纸玩。凤怀月莫名其妙接过书,正想再重复一遍,视线却落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酥软雪妖折服于瞻明仙主英伟不凡的男儿气概,当下芳心大动,春情洋溢,羞答答地松领扣,宽衣带,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露出——

    没了。

    凤怀月:“……”

    司危用手指搔刮他的下巴:“说话。”

    凤怀月道:“如果我说她接下来露出了十八只夺命利爪,你信吗?”

    司危道:“不信。”

    你不信是对的,倘若我只看到这里,我也不信,但问题就是我真的看完了,这个酥软雪妖,她接下来的的确确是露出了十八只夺命大利爪,又与你继续打了好几十页。

    司危摸摸他的脑袋:“怪不得你要气得撕书,放心,这种事,我只同你做。”

    只同我做什么,也打得满地飙血?

    凤怀月一把扯住他的乌鸦嘴:“你快点给我呸呸呸!”

    作者有话说:

    司危:自信!

    第46章

    司危并没有“呸呸呸”, 反而捏着他的脖子亲了好一阵,亲完之后,就扯过被子将人裹入怀中,如先前在六合山的无数个夜晚那样, 拥着他一起睡了。

    房间内的灯烛彻底熄灭, 坐在不远处屋顶上的两人:“……”

    彭循感慨:“真不愧是瞻明仙主,我看你是没什么戏了, 还是洗洗睡吧。”

    “什么有戏没戏, 我又不想独占美人。”宋问纠正, “倾慕,倾慕懂不懂, 一株空谷幽兰,即便是被瞻明仙主连盆端走,难道还能拦着我欣赏?”

    他觉得自己同这些俗人没法说,拍拍屁股想回去休息, 却被彭循一把扯回屋顶, 道:“明日我要继续去雪海山庄找红翡,你觉得还有没有指望?”

    “说实话, 没有。”宋问道, “那地下深潭挖开之后,大得没边, 再加上四面八方都是狭小裂隙,藏一个干瘦的小姑娘, 轻而易举。我劝你还是将弟子撤掉一些吧, 别再挖了, 否则她受惊躲在水下不敢出来, 岂不是要被泡得更加……也是可怜。”

    “可我必须得把她找到。”彭循皱眉, “可怜归可怜,但那毕竟是一只能跑能动能伤人的邪门干尸,你也看到了,今天被她咬伤的弟子险些没能救回来,放任不管,总是祸患。况且红翡新死不久,倘若能及时找到,或许还有点救。”

    “没看出来,”宋问啧啧称奇,“你还挺怜香惜玉。”

    彭循无语得很:“什么怜香惜玉,我这叫心系鲁班城安危!算了算了,不同你说,回去睡吧,明日记得早点起来。”

    宋问莫名其妙:“早起做什么?”

    彭循答曰:“早起去雪海山庄。”说完还要及时补充,这是清江仙主的意思,说免得你又闲来无事跑去骚扰人家凤公子。

    宋问:“……”

    庸俗的舅舅无法理会大外甥心中那份对至美的追求,还动不动就要罚人抄家规,于是第二天清晨,宋问只好长吁短叹地爬起来,跑去雪海山庄继续干活。

    凤怀月则是一觉睡到自然醒,睡醒之后的脑子,就要好用许多。司危推门进来时,见他正坐在床上发呆,于是不满地冷冷一“哼”。

    凤怀月头也不转,随口便道:“没想没想。”

    这敷衍态度,与三百年前简直如出一辙。司危扯起他的耳朵:“起床,带你去看热闹。”

    “嗯?”凤怀月对“热闹”两个字天然感兴趣,于是再度把脑子里的溟沉放到一边,“要去哪里,远吗?”

    “不远,就在三千市。”

    三千市?凤怀月不解,那里现在应当是风声鹤唳才对,毕竟仙督府刚刚查办了福马赌场,又掀翻了雪海山庄,估摸正是人人自危时,怎么还会有热闹。

    司危:“不一定打打杀杀才叫热闹。”

    凤怀月:“……你为什么说着说着话,又来亲我?”

    还亲了半天。两人唇色红润出了门,再入三千市,街道上果然冷清了许多,大家看起来就都很遵纪守法。

    凤怀月走出一大截路,才隐约觉察出不对,问他:“是结界吗?”

    “是。”司危道,“这热闹不方便用你我原本的容貌去凑。”

    所以他早早就给两人罩了一层易容符咒,凤怀月恍然:“怪不得方才都没人看我们,还以为是由于你过于凶神恶煞。”

    司危敲敲他的脑袋,又拐进一处小巷,这儿更是找不到半个人影,好不容易有点响动,还是一对少男少女在吵架,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少女在单方面骂人。凤怀月停下脚步,听了半天,啧啧道:“谁家的小姑娘,如此刁蛮,骂起人来语速简直像飞一般。”

    “邱家。”司危道,“邱家是经营出海生意的,与夏仁多有来往,前阵子雪海山庄出事,邱家的主人便立刻与之撇清关系,又称病停了生意,将府门一锁,缩得见壳不见头。”

    “那这与今日的热闹有何关系?”凤怀月不解,“难道你要抓了这邱家小姐?”

    “不抓她。”司危握起他的胳膊,“走!”

    地上都是青苔,凤怀月被他拖得脚下打滑,踉踉跄跄不明所以。那正在吵架的少男少女听到动静,也转头过来看,见是两个外乡生面孔,少女立刻娇骂道:“你们瞎了眼吗,看不到本小姐正在训话,直勾勾地——”

    “砰!”

    凤怀月眼前一黑,站在原地缓了好一阵,方才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粉红裙装,以及戴满金镯子的手,心里涌上不详预感。缓缓扭头,身边站着的果然已经不是司危了,而是方才那个被训斥得唯唯诺诺,苦瓜脸的少年。

    “……你!”

    变成少年模样的司危一扫苦瓜脸之态,道:“换个样子,我带你去赴宴。”

    赴一场三千市内小姐公子们的日常欢宴。这粉红裙子的邱家小姐名叫邱莲,少年则是她的弟弟,邱环。

    这样的欢宴,在三千市中并不算稀奇,三不五时就要举办一场,供小姐公子们吃喝玩乐。司危道:“邱莲乖张任性,即便整个邱家现在正在瑟瑟发抖,也阻拦不得她出来寻欢。”

    凤怀月觉得自己被坑了,这哪里是看热闹,分明就是找线索,找线索就找线索了,还要将我变成这副模样!他心里颇为不平,扯着司危的袖子道:“换一换。”

    “换什么?”

    “你来当这邱家小姐!”

    “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我都说了,她乖张任性,虽然程度不及你万分之一,但只要你收着点演,旁人也未必就能看出端倪。”

    凤怀月还是不肯,我哪里乖张任性了,一把扯住他的腰带,蹲在地上死活不肯走,最后硬是拗得司危答应下来,将少年的身体换给了他,方才满意地站起来,问道:“对了,这对姐弟的原身呢?”

    “关在结界中。”司危道,“走!”

    “慢点慢点。”凤怀月一路跑着跟在他身后,“你穿着裙子,就得有个姑娘样子!”

    欢宴地点设在如春亭,门头不大,进去之后,却是别有一番天地,莺飞草长曲水流觞,很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门口有仆役负责登记,他显然对邱家姐弟熟悉得很,直接就将两人放了进去。

    这一进去,就热闹了。凉亭里坐了少说也有十七八名少男少女,各个都是锦衣华服,比起外头正经八百的仙门子弟,又多了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随性。倒也正常,毕竟这里可是三千市,能将屠杀鲛人当成助兴节目的地方。

    “呀,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最近这段日子都不会来了呢!”席间有人咯咯地笑,“都没备下杯盘碗筷,哎呀,愁人,这可怎么办?”

    凤怀月脖子一缩,不说话,继续充当一个尽职尽责的苦瓜脸,你嘲任你嘲,反正同我又没什么关系。他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桌面果真空空荡荡。很明显,这对姐弟平时人缘并不算好,此番夏家出事连累邱家,估摸有大把人正在等着看笑话。

    司危却不惯着。他走到方才说话之人眼前,将杯盘碗筷端了两套就走,这一举动显然大大震惊了席间所有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连声音都没了。

    凤怀月:让你们先见识一下大人的世界有多么险恶!

    “你,你好大的胆子!”被夺走碗筷的少女看起来快气懵了,站起来指着她骂,“连我的东西都敢抢!”

    司危皱眉道:“一副碗筷,也值得如此大呼小叫,看来你是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少女:“……”

    邱莲的容貌生得并不差,只是细眼薄唇,脸上没肉,看起来有几分刻薄,而这几分刻薄经过此刻司危的演绎,简直就像是冰窟窿里挖出来的大棒,又冷,看起来又像要揍人,成功吓唬住了一众少男少女。

    席间越发鸦雀无声,凤怀月伸手,及时将司危拉到身边坐下,而其余人也赶忙将少女劝回座位。司危扭头一瞥,又将旁边人的菜牌拿了过来,摊开在凤怀月眼前。

    菜还没点完的无辜少年看起来对邱莲害怕得很,连连道:“没事,没事,你们先!”

    司危问:“你想吃什么?”

    凤怀月细细看了一遍,答:“都想吃。”

    于是司危就真的把所有菜都点了一遍。此举显然又大大激怒了先前那名少女,差点站起来继续骂人,却被闺蜜劝住,这位小姐悄声道:“邱莲这是故意气你呢,气得你席间失态,她好出去造谣你既把碗筷当成宝,又舍不得让客人点菜。就让她点吧,这点吃的能花多少钱,更何况她那弟弟,简直瘦得像个鸡崽子,吃不了几口。”

    凤怀月举着筷子专心致志地等菜。司危则是转头,又看向失去菜牌的那位少年。少年被他看得眼皮子直哆嗦,悄声说:“我可没想着欺负你,况且你家这回出事,我爹也是帮了忙的,你千万别找我麻烦。”

    司危微微点头,伸手拨开他,将视线投到下一人身上。

    那少年急忙道:“我家也帮了忙,不仅帮了忙,还帮你爹藏了十几船的货,你难道不知道吗?”说着,脸还红了起来,道:“反正我总是愿意帮你的。”

    邱莲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嗯”。

    少年被“嗯”得欢欣鼓舞,干脆抬着自己的椅子跑过来,又不敢往邱莲身边坐,盘旋半天,硬是挤在了凤怀月身侧,殷勤地替他夹菜盛酒:“来,你多吃一点,还要什么点心吗,我去替你取来,对了,你姐姐喜欢吃什么?”

    凤怀月:“……”

    少年,我劝你擦亮双眼。

    第47章

    邱莲平日里就不是好相处的性子, 仗着家中有些钱财,飞扬跋扈。此番邱家好不容易出现了那么一些即将倒大霉的迹象,席间等着看好戏的人不少,结果司危上来就给了少男少女们一个下马威, 先抢碗筷再抢菜牌, 还要用冷冰冰的眼神一个一个扫过去,真是好大一个爹。

    做东的少女气恼极了, 咬牙道:“她家都那样了, 到底在嚣张什么!”

    邻座闺蜜用帕子捂住嘴, 凑在她耳边小声说话,就是因为邱家现在到处漏风, 她才要强撑出这副缺教养的嚣张模样。咱们再等等,过一阵,估摸她爹就会为了保住家业,将她当成礼物送出去。

    少女们“嘻嘻”笑起来, 想要讨好她们的少年们也低头忍笑。坐在凤怀月身边的少年见状, 悄悄一拉他的衣袖,道:“不必放在心上, 有我们欧家在, 你邱家肯定不会出大问题,对了, 听我叔叔说,今晚那批货也会按时出港。”

    什么货, 几时出港, 又是出哪个港?眼前这少年明显知道不少内幕, 于是凤怀月看了一眼司危, 示意对方速速出手, 不要浪费这份暗恋。

    结果司危只是倨傲瞥来一眼,但偏偏青春期的少年就是很吃这一套,当场心跳如擂鼓,脸更红了,偷偷地对凤怀月道:“你姐姐今天可真好看。”

    “她往日难道不好看?”

    “往日也好看,但今日不知为何,好像与往日又格外不同。”

    不同在哪里,不同在多了几分祖宗气质吗?年纪轻轻,口味不轻。凤怀月拍拍他的肩膀,往后若有机会,我一定要教教你,心上人可以选温柔的,可以选泼辣的,但一定不能选像祖宗的,连年纪一大把的我都招架不住这一款,更何况是你。

    仆役端了玉盘鱼贯而入,很快就将凤怀月面前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与其余人形成鲜明对比,活像个饭桶。席间的少男少女们还没有活到心机深沉的年纪,因此讥笑与嘲讽都明显得很,但凤怀月当然不会管这些,他在静室中被关了近两月,喝风饮露的,一口好东西没尝过,眼下嘴里正淡得慌。

    竹笋清脆,鱼羹鲜甜,鲜花饼也很酥香。因为有司危在,不必自己做任何事,所以凤怀月吃得十分忘我陶醉,他在三百年前就是惯会享受的,苦了三百年,到如今这份本事也没减。其余人原本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结果没曾想,三看两看的,把自己给看馋了。

    怎么搞的,吃这么香。

    但又不太好意思点菜,因为刚刚才取笑过一轮人家是饭桶,因此只能端起杯子干喝水。做东少女越发不高兴了,站起来道:“别愣着了,咱们来玩点有意思的吧!”

    言罢,“啪啪”两拍手,立刻有丫鬟呈上一只精巧木雀,雀尾有机关,打开之后,便能展翅飞扬。做东少女道:“这木雀停到谁肩头,谁便要说一句与那大美人有关的诗词,说不上来的,自饮三杯。”

    “好。”大家纷纷抖擞精神。木雀飞过一圈,轻盈下落,那人当即道:“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再一人,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木雀继续乘风飞舞,关于凤凰的诗词不少,因此差不多每人都能想出一句,最后一圈,木雀稳稳落在司危手上,凤怀月本以为他又会冷酷一“哼”,结果司危却侧过头,手中玉筷一击玉盏,道:“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手里还举着酒杯凤怀月:“……”

    当着人家青春少男少女的面,你能不能稍微教点正经的。

    “不行,这一句不算!”有人抗议。

    “如何不算?我倒觉得万分合适。”房檐上忽然传来一声轻笑,“美人醉了酒,就该是这副娇不胜风的模样。”

    言毕,他纵身落入院中,一身青衣一把古琴,身姿潇潇挺拔,正是宋问。

    凤怀月差点被呛到,你不是在雪海山庄吗,怎么会在这儿冒出来?

    院中众人也因这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受惊不浅!院外的仆役们纷纷进来拿人,有人却小声惊呼了一句:“他……他好像是宋公子!”

    “哪个宋公子?”

    “渔阳宋氏,宋问。”

    现场先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而后就变得鸦雀无声。宋问,渔阳城宋氏家主与金蝉城余大小姐的长公子,最近的确听说他来了鲁班城,可怎么会突然从屋顶跳来这凉亭里?

    “诸位不必惊慌。”宋问道,“我只是听说这里才子佳人如云,又有酒宴,所以来凑个热闹,不知可否加个座位?”

    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看着分外温文尔雅,笑起来时如三月春风拂面,很是俊朗。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他不俊朗,长成青面獠牙,估计也无人敢下逐客令。

    仆役们端来椅子,却半天不知该往何处放,按理来说这般身份尊贵的客人,是该安排在主位的,但眼见那做东少女已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惊慌模样,凤怀月还是一招手,道:“这儿,宋公子,请。”

    仆役如释重负,将椅子“咚”地往凤怀月与司危中间一放,便忙不迭地跑了出去,估摸是要回家报信。面对这种位置安排,最先开始对邱莲献殷勤的那欧姓少年显然万般不愿,但不愿也没辙,只能眼睁睁看着宋问坐下,心里不服气得很。

    “方才还一片热闹,怎么我一来,就无人敢说话了。”宋问拿起桌上木雀,使它重新飞起来,“继续。”

    “我们刚刚是在行酒令,以那位第一美人为题。”有人壮起胆子接话,“宋公子可要参与?”

    “寻常美人,自然能以诗喻之。”宋问道,“但不寻常的美人,像我这般愚笨的脑子,还是不要玷污才好。”

    连诗都配不上的美人,那得美成什么样?更何况宋问好色之名传遍四海,理应见过无数大世面才对,连他都这么说……少女们不由自主就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凤怀月也是没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拉来同一群小姑娘比美,再厚的脸皮也挂不住,便说:“我倒觉得青春年华才是最好。”

    “此言差矣。”宋问并不同意,因为大美人在青春年华时,也美得分外惊世绝伦,美就是美,同年轻年长并无任何关系。

    凤怀月:再反驳一句,你今年的压岁钱就没了!

    但司危却觉得这话很顺耳,于是随便夹了一筷子菜,丢进了宋问碗中。这大胆举动显然又再度震惊了席间众人,其中绝大部分是觉得邱莲是不是疯了,欧姓少年则是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明晃晃地失了恋。

    宋问并没有吃碗里大鸡腿,但也没有扔出去,反倒温和无比地侧身一笑,道:“多谢姑娘,对了,敢问姑娘芳名?”

    凤怀月接过话头:“我姐姐名叫邱莲。”

    “莲,是莲花的莲吗?好名字。”宋问道,“这是我最爱的花,同姑娘一样,虽不明艳,却清淡素雅,袅袅婷婷。”

    凤怀月伸手按揉自己的太阳穴,好小子,回去我就告诉你舅舅!

    清淡素雅,袅袅婷婷。这八个字,哪里同她邱莲相像了?其余少女们都很不忿,就好像谁没见过她的跋扈模样似的!现在装出这副柔弱体贴的模样,难道就能真的骗到堂堂宋氏的大公子了吗?

    宋问还在搭话:“姑娘怎么也不理我?”

    司危缓缓转头,两人四目相对时,幻术亦被窥破,宋问心头猛烈一惊,差点叫出声,却被另一旁的凤怀月及时一踩,你给我稳住了!

    宋问:“嘶……咳咳咳。”

    司危问:“宋公子想要我说什么?”

    宋问脸上涨红,他万分不解为何瞻明仙主会在此处,还变成了这副惊人模样,但戏已经开始唱了,总不能以狼狈逃窜收场,况且自己此行的任务也还没有完成,便只憋出一句:“说什么都行,不如就说一说……今天的酒吧!”

    司危道:“我还没喝。”

    宋问立刻道:“没喝也无妨,那我先替姑娘尝尝。”

    言毕,提壶倒酒一饮而尽,牛饮,好似十八辈子没有喝过酒。

    凤怀月道:“别急,慢点慢点。”

    他伸手替大外甥拍背,落在外人眼中,就是这邱家兄妹,一个故作冷傲勾引人家宋府公子,另一个则是拍背按摩,狗腿得无微不至,简直不要脸死了。偏偏宋府公子好像还很吃这一套,三两下就被哄得服服帖帖。

    欧姓少年见状,更加着急,最后干脆一跺脚,被气跑了。

    凤怀月:年轻人啊,还是沉不住气。

    “邱莲。”做东少女也忍不住了,故意提高嗓门,脆生生道,“这次宋公子来三千市,好像就是为了查雪海山庄的案子吧,正好能顺路去你家也问问。”

    司危靠在椅上,眉眼微微一抬。他是没什么表情变化,但在障眼法的作用下,所有人就都见证了邱莲双眼一红,楚楚可怜的样貌。

    凤怀月也被笼在障眼法内,并不知道外头众人都看到了什么,只能根据大家的表情变化,推断出应该还挺惊人的。

    宋问虽不明就里,但并不耽误演戏,俯身凑在少女跟前,低声道:“你家也同雪海山庄有关系吗?”

    这话听着可不像审问,倒像是关心与安慰。邱莲还未来得及回答,做东少女已经大声道:“宋公子若想知道,自己去他们邱家看看就能知道,怕是精彩得很!”

    “混账东西!”她话音未落,院门已经被人重重踢开。一大群人呼啦啦涌了进来,长胡子的没长胡子的,加起来总有十几名大叔,他们都是听到宋问在此,所以特意赶来相迎。

    为首之人正是做东少女的亲爹,他还未进门,远远就听见自家女儿正在叽叽喳喳挑拨生事,一时怒极!现如今三千市内哪一家不是将胆子提到喉咙里,夹紧尾巴尚且害怕被外头抓住把柄,哪里还会有这样的蠢货!邱家倒了,难道自己家里就一定不会被牵连吗?

    “爹爹。”做东少女被一嗓子骂得魂飞魄散,站起来不敢出声。其余少男少女们也急忙站到自家长辈身后。最后只剩下一位长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低声道:“你们两个,还不快些过来!”

    凤怀月猜测这应该就是邱家长辈,便听话地往过走。司危倒是也站了起来,不过不是老老实实地站,而是先握住宋问的手臂,然后再站。

    凤怀月:“……”

    第48章

    邱府主人最近一直称病, 不方便露面,所以来人是他的弟弟邱鹏。邱鹏并不喜欢自己这个蛮横粗野的侄女,也懒得管她平日里到底是在鬼混还是修习,这次倘若不是听到宋氏公子的名号, 也不会往这亭子里跑。

    结果一来就看到邱莲正在跟宋问不清不楚……或者那也并能说成不清楚, 毕竟只是扯了一下衣袖,但邱鹏是何等的老油条, 他上前一步, 拱手道:“宋公子, 莲儿性格莽撞,这些年又被她的父亲娇惯坏了, 今日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若说冒犯,应当是我冒犯了众位才是。”宋问一摆手,“原本只是想来凑一份喝酒的热闹, 谁知竟惊动了如此多的人, 看来我这身份,还真是不能到处乱跑, 罢了, 告辞!”

    他起身作势要往外走,众人心照不宣让开路, 结果邱莲却忽然抬头道:“怎么,宋公子又不去查我家了吗?”

    一语既出, 邱鹏眉心不易觉察地一跳, 不懂这丫头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但他有直觉, 肯定不是一味好药。他还没来得及想出托词, 邱莲就已继续道:“不查就不查,要查就现在查,否则拖个三五日再来,到时候什么都没查到,又要说我邱家把脏东西给藏了,岂非洗都洗不清。”

    说这话时,她挺直腰板,神情倨傲,就好像心里真的没鬼一般,但怎么可能没鬼?这里可是三千市,连条狗都会偷肉吃的地方,哪能经得住细查。一时间,现场其余人也满头雾水,纷纷看向邱鹏,像是在等他的反应。

    “莲儿她就是这么个……嫉恶如仇,身上沾不得半点脏水的泼辣性子。”邱鹏硬起头皮开始编,“旁人稍微说上两句,哪怕八竿子打不着,她也要想办法去自证清白,宋公子听过就听过了,千万别与这毛丫头一般见识。”

    “自然不会。”宋问道,“好,既然姑娘如此执意相邀,那我便一道去邱府里看看。”

    邱鹏闻言,脸都快憋白了,还要装出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硬扯出笑道:“也好,也好。”

    司危出门登上显轿,顶着邱莲的皮,却不见半分女儿形态,坐得好似一位霸道仙君。四位轿夫大眼瞪小眼,慌道:“小姐,这、这不是您的轿子。”

    “算了,先随她!”后头出来的邱鹏只想赶紧离开这地方,示意轿夫不必多言。凤怀月当然也是没有轿子坐的,他本来想去追一追司危,却被邱鹏一把拉住,低声问道:“你姐姐与宋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怀月道:“宋公子夸了一句我姐姐娴静,像莲花,袅袅婷婷。”

    对此,邱鹏的反应与席间少男少女一样,觉得宋问是不是被骗了。他继续追问:“还有呢?”

    “再没有了。”凤怀月道,“那位宋公子好像真的只是来喝酒的,一直在聊诗与美人。”

    “美人,他是爱美人,可你姐姐也不算什么美人,顶多能称一句眉眼齐整,哪里能入得了宋氏子弟的眼。”

    两人正说话间,显轿已经走远,邱鹏来不及多做考虑,只有先跟了过去。邱府位于三千市最南侧,紧靠入海口,若非有结界笼着,只怕一年到头都要被惊涛拍岸声吵得头昏,而在距离邱府不远处,还有另一座靠海大宅,挂的是“欧府”牌匾。

    邱府门前站着不少人,都是听到消息后正在等着迎接宋问,而坐在显轿上的邱莲,显然也令他们大大地吃了一惊!轿夫遵照司危的意思,并未在门口放下轿子,而是径直抬了进去。

    邱莲的住处很大,不像个姑娘家的房子。司危在卧房中坐了好一阵,方才见顶着邱环脸的凤怀月走了进来。

    进门就质问:“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司危道:“邱莲平时并不喜欢她的弟弟,我等你,反而会惹人起疑,况且门口那群蠢货都没什么脑子,你应对起来,理应绰绰有余。”

    “那可未必。”凤怀月道,“我稀里糊涂被你骗来三千市,又套了这个壳子,连邱环是哪个环都没搞清楚,怎么就能演得绰绰有余了!”

    他说这话时,颇有几分抱怨神情,司危觉得倘若放在凤怀月脸上,应当是极为可爱的,于是大手一挥撤去易容。凤怀月被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快点给我罩上!”

    司危:“不罩。”

    凤怀月:“……”

    “三百年前的你,做事可不会如此小心翼翼。”司危掐了一把他的脸,“有我在,怕什么?”

    凤怀月回答,有你在,我才应该怕,因为倘若你不在,也没人强迫我干这活。

    更没人时不时就要来咬我的嘴。

    司危握住他的两条胳膊,将人整个拉进自己怀中。两人就这么又在院子里亲了起来,亲得宋问跨进院门又转身往外走,对不起,打扰了。

    凤怀月:“唔……回来!”

    司危不甘不愿放开他,转身冷冷一瞥,宋问自然知道在这种时刻,自己确实不该出现,但来都来了,凤公子又不让我走。

    于是他勇敢关上院门,强行加入了这个家庭!

    司危言简意赅:“说。”

    宋问道:“我本是为了查雪海山庄一案。”

    仙督府的弟子在山庄里找到了一些废弃账本,虽说上头字迹已经被烧过,但还能勉强凑出几段完整的话,当中提到了邱家。宋问道:“正好我打听到有一场宴席,邱家姐弟都在,便想着也过去看看。”

    他虽是宋家子弟,却是个不务正业,沉迷美色的宋家子弟,先前也不是没有同美貌妖邪一起饮过酒,所以蹭一场三千市中少爷小姐们的欢宴,倒也不算十分离谱。

    凤怀月道:“夏家与邱家的确有关系,而且倘若没有你突然冒出来,邱家今晚就会替夏家走一批货。”

    宋问:“……我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

    “不必走。”司危道,“你就住在院中。”

    宋问松了口气,虽然也不知道自己眼下凭什么能松,但只要瞻明仙主开口,仿佛事情就会很稳妥地发展下去。

    丫鬟很快就替宋问收拾好了一处客房,邱鹏对此似乎并无意见。凤怀月道:“他这叔叔,当得可真不怎么样,居然放任青年男子往亲侄女的居所里跑。”就算侄女再蛮横,青年男子再地位尊崇,但身为长辈,怎么样也不该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而且邱莲与邱环年纪都不算小了,竟还没有分院睡,这一点也颇为古怪。宋问解释道:“我去宴席之前,也差人打听过一轮,都说邱环性格懦弱,又自幼多病体虚,所以很喜欢跟着他强势的姐姐。”即便这位姐姐对他呼来喝去,想骂就骂,态度十分不友好,也依旧还是要像尾巴一样挂着。

    凤怀月问:“那我们下一步有何计划?”

    司危道:“等今晚。”

    今晚?凤怀月不解:“难道今晚欧家还会继续替邱家出货?”

    “不是等出货。”司危道,“等别的。”

    至于“别的”是什么,虽然宋问很想知道,但瞻明仙主是没有耐心同他解释的,十分没有长辈情义。凤怀月倒是很想长辈一下,可问题是他也不知道今晚到底会等来什么,于是站在房间门口继续追问,详细说说呢。

    司危问:“你为何不进来?”

    凤怀月答曰,对,我就是不进来。

    进来又要被你亲来亲去,当着小辈的面,成何体……哎!

    美人翩然如惊鸿,从门口一路飞落入司危手中。凤怀月被迫投怀送抱,挣又挣不开,于是怒发警告:“别逼我和你吵架!”

    “这才有了三百年前的刁蛮样子。”司危很是满意,“骂两句,我听听。”

    凤怀月:“……”

    三百年前的我是怎么骂的来的?

    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这人怎么这样?”

    然后还把自己给骂脸红了,宛如被先生在学堂上抓起来提问,结果答得驴头不对马嘴,感觉既现眼又丢人,想立刻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司危抱着他闷笑,笑够了,方才低头凑在耳边道:“现在不会也无妨,往后我慢慢教。”

    教什么,教我骂你吗?凤怀月自己给自己画了个隔音咒,拒绝再听。司危倒也没再逗他,只抬手换了邱莲寝室中的床具,道:“先去睡会。”

    凤怀月立刻跑路,将他自己连头带脚裹进被子里,专心致志地开始构思下一回倘若再遇到这种场景,自己究竟该如何应对,骂到用时方恨少,有些句子看来还是要早点准备。

    院外,宋问看够了热闹,感觉自己又学到不少。

    瞻明仙主,当代良师!

    整个邱家正因为宋问的到来,而变得万分紧张,但凤怀月是不会管这些的,他一觉睡到傍晚,睁开眼睛看到身边出现一张年轻小姑娘的脸,险些没被吓出魂!司危及时屈指,往他身上笼了个结界,然后在哨子精“啊”完之后,方才道:“是我。”

    凤怀月:“……”

    不好意思,我忘了。

    外头天色已经大黑。凤怀月推开被子坐起来,道:“所以现在能说了吗,你今晚到底要等什么?”

    司危道:“等欧珏。”

    欧珏,就是欢宴上那百般讨好邱莲的少年。凤怀月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你好端端的,突然又开始易容,欧珏今晚来做什么?”

    司危道:“我故意留了宋问同住,他若还想着心上人,自然就要再为她多做一些事。”

    凤怀月啧啧啧啧:“堂堂瞻明仙主,还会用美人计?”

    司危敲敲他的脑袋:“原本是不会的,后来看你用多了,也就会了。”

    作者有话说:

    三百年前的凤怀月:¥#@!%%¥……&ababxxx*&()()%¥#!

    三百年后的凤怀月: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第49章

    子夜过后, 院中果然传来动静。凤怀月透过窗户往外看,来人正是欧珏。

    邱府所做营生见不得光,再加上雪海山庄最近出了事,那么按理来说, 这座宅院的防卫只会更加严密, 而在这重重戒备下,欧珏却能轻松翻入邱家小姐内宅, 凤怀月问:“你怎么看?”

    司危道:“同样的事情, 他先前应该做过不少回。”

    凤怀月不解:“可是在今日那场宴席上, 欧珏与邱莲的关系似乎并不亲近,不像是深夜私会过许多回的样子。”

    “深夜见面, 未必就是私会。”司危示意,“等会你且听他自己会怎么说。”

    欧珏落入院中,无片刻犹豫,上前便要来推邱莲的门, 谁料手还没碰到, 门却先一步被打开。他心里先是一惊,又看着眼前的少女, 喃喃道:“邱姑娘。”

    院外有家丁巡查时交谈的声音, 司危微微侧身,欧珏会意, 赶忙溜进房中。他先是看了眼那散开的床帐,确定里头没人, 方才稍微安了心。

    司危问:“你来做什么?”

    “我自然要来, 我不来, 你就要……”欧珏憋得脸红, “我听说宋问住进了你的院子, 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叔父的安排。”

    “那老混蛋!”欧珏狠狠地骂了一句,又握了握拳头,像是鼓足了十二万分地勇气,开口道,“不如你收拾收拾东西,我,我虽然现在还是不能带着你一起走,但我已经找好了朋友,他会找一尾小舟,将你秘密送上那艘开往阴海都的鬼船!你放心,这船与咱们三千市内的任何一家铺子都没关系,你叔叔也好,你爹也好,都不能查得到。”

    司危道:“我不去。”

    “为什么!”欧珏一听,立刻就着急起来,“你不是最想离开这个家吗?再不走,你就要被你家长辈送给那姓游的傻子做妾了!我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方才搭上的鬼船这条线,保证安全!”

    隔壁房中,凤怀月问:“鬼船是什么?”

    宋问道:“开往阴海都的船有两类,一类半遮半掩,另一类完全在暗,在暗这一类,因为行踪飘忽不定,神出鬼没,所以一般被称为鬼船。”

    半遮半掩的船只,所承载的人与物已经足够血腥,那完全在暗的……凤怀月觉得自己这不怎么好用的脑子,属实想象不出上头还能黑暗到何等地步。宋问倒是听过一些,但他也不准备讲,因为大美人就该坐在百花丛中听听风花雪月,至于什么挖心剥皮,适合让彭循去听。

    鲁班城中的小彭:“……”

    欧珏还在试图说服邱莲,司危问道:“去阴海都之后呢?”

    “去阴海都之后,就同我以前说的一样。”欧珏急忙道,“住处与丫鬟,我都会替你安排好,每月也会有钱送来,你只管安心住着,等再过几年,再过几年,等我爹将走海的生意陆续多转给我一些,我就接你回来。”

    司危道:“我不想等。”

    他说话时没什么表情,配合上邱莲寡淡的长相,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欧珏见她这样,越发不安,又道:“你上回让我带你私奔,我不是不想,可就这么走了,咱们岂不是两手空空?还是说,还是说你现在又看上了宋问,想让他帮你?”

    “有何不可?”

    “自然不可!他这回来三千市,是为了查雪海山庄,住进你家,肯定也是为了找线索。况且宋问那种人,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又自诩出身不凡,怎么会……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欧珏声音越说越大,宋问感慨:“他骂起我来,还真是不带一句重样。”

    凤怀月瞥他一眼:“你抢了人家喜欢的姑娘,自然免不了挨骂,照我说,挨骂都算轻的,八成还要挨打。”

    宋问被这一眼又瞥出了整整一百首美丽浪漫的诗,立刻表白:“那倒也值。”

    凤怀月:“……”

    瞻明仙主也好,浪荡贵公子也好,看起来都很盼着能挨上大美人两巴掌。

    凤怀月果断将手缩回袖子中,吃点丹药调理一下吧二位!

    欧珏并不敢在这里多待,他见邱莲像是仍在犹豫,便又放慢了语速,道:“你先好好考虑考虑,我明晚这个时候再来。”

    言毕,便匆匆忙忙地翻墙离开。凤怀月与宋问从房中出来,道:“没想到他竟然还在暗中有这种安排,对了,方才他所说的,姓游的傻子,是谁?”

    “游金,游氏也是三千市内一股势力,家中有个儿子,小时候不知为何坏了脑子,整个人变得痴傻肥胖,只知道撕咬摔打。”宋问道,“将女儿送给这么一个人,怪不得邱莲想方设法要跑。”

    “那她也不是不能拉拢。”凤怀月问,“试试看?”

    司危点头,从结界中将少女放了出来。邱莲被关得晕头转向,站在地上好一阵才缓过来,她看着眼前三人,自然万分震惊与惊惧,警觉地后退两步:“你们要做什么!”

    宋问道:“邱姑娘不必惊慌,我们并不会伤你,只是有些事情要问。”

    邱莲是能认出他与司危的,至于另一个,虽没见过,但只要有点脑子,就都能知道是谁。这么三个在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她问:“我的弟弟呢?”

    “暂时也如你一样,被关着,不会有什么危险。”凤怀月道,“方才欧珏来找过你,说他已经安排好了鬼船,会载着你去往阴海都。还说绝不会让你跟了游金,等两年,他就去阴海都接你回来。”

    宋问插话:“一片痴心啊,那是你的小情郎吗?”

    “不是。”邱莲道,“我先前只是想让他帮我,但现在,他不必再帮了。”

    “为何?”

    “因为邱家就快倒了。”邱莲看了一眼三人,“你们来了,不是吗?”

    宋问赞许:“姑娘够冷静。”看起来也够无情。

    邱莲这才向司危行了个礼,道:“瞻明仙主想问什么?倘若是那些生意,我知道的虽然不多,但也总有那么几桩,能将他们定罪。”

    她手腕上的镯子叮叮当当地碰撞着,露出皮肤上的一些血痕。邱莲道:“我爹只疼爱我的弟弟,对我,虽然算不上苛待,同样锦衣玉食供着,但他却要求我为了弟弟,为了邱家,去嫁给游金那个蠢货。我不肯,便被叔父用鞭子痛打,打完之后又让继母假惺惺地来哄我,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回。除了我的弟弟,他们没有一个好货色,我自然要跑。”

    宋问道:“但倘若邱府倒了,姑娘就不必再辛辛苦苦往阴海都跑。倘若所供出的线索足够多,应当还能从仙督府中领一笔赏钱。”

    凤怀月站在旁边打了个呵欠。

    司危吩咐:“问清楚。”

    言毕,拎着凤怀月就往房中走。

    凤怀月:“等等,我其实也不是很困。”

    “砰”一声,卧房门被重重关上。

    邱莲道:“那是我的房间。”

    宋问安慰她:“瞻明仙主绝不会碰姑娘的床具,尽可放心。”

    司危的确没碰,当然并不是因为道德品行高尚,而是因为他毛病多,从被褥到枕头,都得是精心搭配过的,白软如云团,稍微有一点别的花色都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司危道:“这要问三百年前的你。”

    当年只因为瞻明仙主在云缎床上放了个雪绸枕头,凤怀月便睡得浑身不安稳,半夜爬起来,也不知道从哪里提出一盏明晃晃的灯,凑近枕头仔细看。司危成功被晃醒,睁眼就见白惨惨的光照着一张披头散发的脸,抬起头来,幽怨地问:“你怎么把我的枕头给换了?”

    司危很难有语塞的时候,但这种时候,也难免一塞。

    凤怀月是在喝得半醉时被抱进寝殿的,所以当时并没觉察出异常,稀里糊涂倒头就睡。现在酒醒了,就开始作妖,他道:“这是云缎,这是雪绸,不一样的。你快点把我原本的枕头还回来,否则我睡不着。”

    司危:“……”

    六合山大殿的侍女大半夜地找了一圈,回来提心吊胆地禀道:“凤公子先前的枕头,因为被灵火烧开了一些丝,所以扔了。”

    失去了配套枕头的凤怀月辗转反侧,惨烈失眠一整夜。而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司危连夜派人去月川谷中,将各色床品带了整整五十套回六合山。

    三百年后的凤怀月听完之后,立刻道:“我现在已经正常许多了。”

    司危将他压回枕被堆中:“如何?”

    凤怀月评价:“非常舒服。”

    司危将人拎起来,随意一挥手,换了另外一套,然后又重新压回去:“这次呢?”

    凤怀月仰面朝天地回答:“枕头变硬了,还是刚才那个好,你快给我换回来!”

    司危问:“还正常吗?”

    凤怀月:“……”

    配套的床具,确实还是要更好一点的。凤怀月陷在松软的云朵团子中,两手扯着被子,决定以后都要这么睡。

    他好奇地问:“三百年前我还有什么高雅好品味?再说两个听听。”

    司危指指自己的侧脸。

    凤怀月不假思索,抬手就是清脆一巴掌。虽然你这个爱好比较奇特,令人难以理解,但看在被子和枕头都很软的份上,我也不是不能适当满足。

    司危脸色一僵:“我是让你亲我。”

    凤怀月翻身背对他,不亲,没听到。

    幸好司危并不是很挑,不管是被美人亲,还是亲美人,都可以。他俯下身,在那微微翘着的唇角处轻轻舔了一口,而后又辗转到耳垂处,笑道:“好好睡。”

    第50章

    翌日清晨, 天才刚刚亮,邱府的大管家便捧着香茶匆匆而来,邱鹏也与他同行。两人皆是一夜没睡,管家看出邱鹏心神不宁, 便宽慰道:“二爷不必太过担忧。”

    “我如何能不担忧。”邱鹏牙根上火, 腮帮子肿得老高,说起话来上下嘴唇都碰不得一处, “宋问一来, 先前的计划可就全都乱了!”

    原本是打算靠装病先拖延一阵, 毕竟邱家货船已经被疏散得七七八八,眼下府里空空荡荡, 就算仙督府当真来搜,也搜不出什么,再加上有游家从中斡旋,想要从雪海山庄一案中平安抽身, 并非全然不可能。

    但现在, 宋问却来了。

    思及此处,邱鹏再度头疼欲裂。

    倘若宋问当真对自己的侄女有意, 或者退一步说, 哪怕那位宋氏公子只是吃腻了大鱼大肉,心血来潮想要尝一两口青菜豆腐, 那这份“心血来潮”,也已经足以让整个邱家提心吊胆。那丫头, 天生蛮横无理, 做事不择手段, 被鞭子抽在身上时, 从来就没有哭求, 只有满眼的恨。

    他知道,她恨死了自己。

    管家道:“但她毕竟是邱家人,况且还有少爷在。小姐是很疼少爷的,实在不行,就让少爷去帮忙说一说,至少得替他保住这份家业……二爷,二爷快看,宋公子!”

    “什么?”邱鹏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宋问果然正抱剑坐在一棵树上。

    白衣修士肩头落满朝阳,靠坐在一片繁茂绿影中,怀抱一把长剑,看起来分外慵懒随性——但他其实只是被打发出来守大门的,免得有不速之客不识趣,清早八晨扰美人清梦。

    卧房中,凤怀月就着司危的手喝完半杯水,然后就呵欠连天地又往被子里爬。爬进去后,要睡不睡,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于是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细小缝隙,结果就见司危手中正托着一只熠熠生辉的梦貘。

    “你又偷我的梦!”凤怀月瞬间清醒,坐起来伸手去抢。司危一只手将梦貘举出床帐外,另一只手随便一揽,就将人捞进怀中。被窝里睡出来的热气还未消散,这么一抱,也不知道谁是谁的软玉温香。

    就是气氛不怎么浪漫。

    “快点还给我!”沙哑的哨子也是哨。

    “这般光彩夺目,又不是噩梦,有何不好意思让我看的。”司危拍拍他的背,大发慈悲道,“不必紧张。”

    凤怀月还是不肯,整个人爬出床帐,却反倒被司危捉住手腕,两人掌心同时按在那只梦貘之上。凤怀月顿时“啊啊啊”地乱叫,一头扎进被子里屁股朝天拒绝再看,却被司危活生生给拎了出来。

    这场梦境依旧徐徐铺开在了月川谷中。

    凤怀月正坐在后山溪水旁,手里捏着一朵鲜红的花,看起来无聊极了,也委屈极了,左撕一片花瓣,右撕一片花瓣,撕完一朵,扭头问身边侍女:“瞻明仙主来了吗?”

    侍女答道:“回公子,还没有来。”

    于是又撕一朵,继续问:“现在呢?”

    侍女依旧回答,没有来。

    就这么一连撕了十好几朵,越撕越生气,于是大美人干脆又站起来,双手叉腰,开始扯着嗓子隔空骂人。骂着骂着,将余回给骂来了,清江仙主对此场景见怪不怪,张口就说:“早就同你说了要分手。”

    “不分!”凤怀月一口回绝。

    不仅不分,还要额外吩咐一句:“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病了!”

    余回嫌弃得很:“何苦费这劲。”

    凤怀月道:“没办法,谁让我爱他如狂。”

    三百年后的凤怀月原本是抱着很绝望的丢人心态在欣赏这一梦境的,结果听到这一句,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再一细想,他狐疑地转过头:“这应该不是我的梦,而是你的梦吧?”

    “没有,这就是你的。”司危面不改色,将梦貘丢进乾坤袋,“我从来不做梦。”

    你看看你这心里有鬼的反应!凤怀月问:“怎么做到的,你做梦竟然可以完全不带自己?”

    “都说了这不是我的梦。”司危将人抓过来按住亲,这是他的惯用伎俩,说不过的时候,就做点别的。凤怀月在亲吻的间隙里,还要艰难地发表意见:“就算你现在装得一脸严肃,也不能改变刚才那个梦很幼稚的现实……啊啊啊你咬我。”

    司危:“就咬。”

    然后就低下头,从头到脚咬了一遍,简直幼稚得不行。凤怀月捂着屁股逃窜下床,火速溜出门。此时邱鹏与管家已经被打发走了,邱莲正在房中休息,院中只坐着宋问——他还专门换了一套华丽的新衣服,光影流转,真是好大一只春天的花孔雀!

    宋问倒也不藏着掖着,与美人同行,就该将自己也捯饬得美一些,否则凤凰旁边蹲一只鸡,实在有碍观瞻,他甚至还试图伸开双臂进行展示,结果凤怀月对大外甥的新衣没有一文钱的兴趣,只问道:“昨晚邱莲都说了些什么?”

    “供出了邱家几条走货的线,我已经将消息送回了舅舅那头。”宋问道,“还有,她提出要把弟弟也带在身边,我没答应。”

    “为何?”

    “她这些年来遭受父亲无视,继母嫌弃,叔父虐待,还险些被送给一个傻子,会恨这个家,想逃离,实属人之常情。”宋问道,“但他的弟弟是千真万确被娇惯着养大的,没受过任何委屈,再加上亲生父母都在,看起来前途一片大好,按理来说,应该不会任由她掀翻家业。”

    “然后呢,她怎么说?”

    “然后邱莲就被我说服了,答应让邱环继续待在瞻明仙主的结界中。等到外头一切事情都尘埃落定,她再带着他远走高飞。”

    尘埃落定,远走高飞。这八个字听起来简单,真要实施,怕是够那豆蔻年华的少女喝上一壶。宋问道:“她对邱环的安排,虽然不太切合实际,但这算她们姐弟二人的私事,与此番仙督府的行动无关,所以我便答应了下来。以及,她还提出要见欧珏。”

    “做什么?”

    “她要引那艘鬼船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间。”宋问比划出一个数字,“酬劳是这个价钱。”

    “可真不少。”凤怀月道,“没想到邱莲小小年纪,做事竟如此目标明确,当初在巷子里,是我小看她了。”

    “欧珏昨晚说了今晚还会来,不如就让邱莲自己去见,省得瞻明仙主……对了,怎么不见瞻明仙主?”

    凤怀月回头往卧房中看了一眼,总不好说瞻明仙主此刻正在因为一个被戳穿的梦而恼羞成怒,这听起来实在与他的身份不符,于是只好帮忙找了一个借口,道:“瞻明仙主身体不适,你知道的,前阵子为了摧毁整座枯爪城,他实在虚耗太多,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宋问一听,立刻表示,我肯定不打扰,不仅不打扰,还能替瞻明仙主多多分担琐事,以及不那么琐的美差。他提议:“现在总归无事可做,不如由我来抚琴一曲。”

    言毕,也不等凤怀月开口,就从乾坤袋中取出古琴,并且在院中布下十八道隔音符咒。他平日里多为美人抚琴,技艺极为精湛,只轻轻一拨,便是万般缱绻。凤怀月也是懂音律的,他被这丝丝缕缕的缠绵准确绕住了心,听得喜欢,便伸手在自己的乾坤袋中掏,掏出一支粗陋木笛,凑在唇边,准备以音相和。

    结果没和成,因为还没等他吹出调调,木笛就被人从手中抽走。

    司危用笛子用力敲宋问的头。

    小宋被敲得“哇哇”乱叫,凤怀月手忙脚乱拉住司危,你这是什么失心疯的长辈!

    司危冷哼一声。他刚刚在屋里躺了半天,不见有人进来“如狂”一下,心中甚是不悦,遂起身,纡尊降贵缓步行至门口,接下来就是气急败坏地敲头——敲完大外甥的头,还要把大外甥拎走,自己坐在琴前,倨傲道:“好好听。”

    琴音铮铮如雷鸣。

    你要说难听,那肯定不至于,但这首《降魔曲》它又确实与讨好美人的风花雪月没有半文钱关系。即便凤怀月与宋问都是心思澄澈之人,与妖邪半点不沾边,此刻也是好一阵眼花耳鸣。

    一曲终了,司危抬起头,长袍广袖,好似一位真正的琴师。

    宋问踉跄奔向树下:“呕——”要死要死。

    凤怀月打圆场:“不错不错。”

    司危盘根问底,哪里不错?

    凤怀月回答,感觉整个神魂都得到了一次洗涤。

    这话不假,他现在确实脑瓜子嗡嗡直响,降魔曲已经钻入四肢百骸,也不知具体要绕上几日。

    司危满意道:“明日我再继续替你弹。”

    凤怀月惊呆:“明日?”

    司危慷慨而又宠爱:“你要实在想听,今日也可以。”

    凤怀月一把按住他的手:“弹点别的吧!”

    司危道:“不行!”

    凤怀月:“我教你。”

    于是等宋问吐完之后,回头就见大美人正抓着瞻明仙主的手,在琴弦上轻轻抚弄,天底下是没有这种教学手法的,倒更像是调情。

    凤怀月:“会了吗?”

    司危:“不会。”

    凤怀月就又往他身边挤了挤,继续软声软语道:“怎么不会,就是这样嘛,又不难。”

    司危反握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也不知道在胡乱弹些什么东西,难听,杂乱。

    但那又怎么样呢?宋问感慨,自己倒是弹得十分悦耳优雅,结果美人坐得老远。

    学无止境,大外甥再度对瞻明仙主肃然起敬。

    作者有话说:

    司危的美梦:他在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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