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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这天晚上, 欧珏果然又如约来了院中。这回他见到的,就不再是司危,而是真正的心上人。而邱莲在面对这位爱慕者时,向来是一副不愿多理睬的冷傲模样, 她眯着眼睛, 问道:“你又有什么新主意?”

    “还是同先前一样,我只能送你去阴海都。”欧珏将昨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依旧是什么家里的生意, 什么会安排好一切衣食住行。不过话说回来, 这也确实是他在这个年龄段里所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

    “你就先委屈一下吧。”欧珏鼓起勇气, 握住她的手,“等再过两年,我一定会将你接回来,到时候, 我们就……就……”

    少年情窦初开, 生涩得很,不像那些情场老油条, 张嘴就是成亲生子, 许你终身。凤怀月在屋内看着,感叹道:“只可惜了这份赤诚纯真, 背后绑着的却是鬼船与三千市的那些生意,倘若他们生在寻常人家就好了。”

    邱莲抬起头:“那艘鬼船, 是什么样子的?”

    欧珏见她终于愿意松口, 心中大喜, 急忙道:“是最大的那艘, 通体漆黑, 桅帆如山,船长是陨先生,他手下有八百名水鬼开船,还有三千名恶灵开路,沿途绝对安全,保证你能顺顺利利地登上阴海都。”

    凤怀月原本以为“鬼船”只是艘偷偷摸摸的渡人小船,没曾想,竟然光是船工就有近四千妖邪之多,那船体得大成什么样?

    邱莲又问:“船票的价格呢?”

    欧珏答:“五万玉币到五十万玉币不等,我替你买了四十万玉币的舱位,已经是最好的了,五十万的那种,寻常人买不到。”

    才多大点人,兜里就有四十万,凤怀月立刻又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在杨家庄里攒下的六十玉币,心中甚是唏嘘,怎么人人发财都不带我?宋问在旁道:“别看这位欧公子年纪小,却在三年前就已经接手了家中生意,三千市的大船只要出一趟海,所拉回的财富,便是数以万万计。”

    也无怪乎能引得无数人争相入局。

    邱莲对付欧珏很有一套,没多久就套出了所有该套的话,被套的人还万分欢喜。登船的日子定在两日后,待欧珏走后,邱莲回到房中,宋问递给她一杯水,问道:“那你的弟弟呢,考虑好了吗?”

    “我听宋公子的。”邱莲道,“在邱家倒台之前,不会见他,至于等结束以后……”邱莲没有继续说下去,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将来要如何面对弟弟,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父亲、叔父、继母,肯定都是会死的,而自己算是一手促成了整件事。

    宋问提议:“你若实在担心,我这有个法子。将来只管将所有事都推给我们,就说自己也一直被关在结界中,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你的弟弟顶多伤心,却不会恨你。有时候,真相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邱莲点头,说自己会考虑。待她回到隔壁卧房后,凤怀月道:“看来她是真心疼爱弟弟。”不过这也正常,毕竟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能从中感受到亲情的,恐怕也只有傻乎乎的听话弟弟。

    登鬼船并不是一件小事。宋问连夜折返彭府报信。司危问:“你想不想登鬼船?”

    凤怀月自然是想的,因为想一想十分刺激,但同时他又有些顾虑,觉得自己这半死不活的破烂身躯,登船也并不能帮上什么忙,正欲推拒,却想起司危先前说过的话,于是问道:“三百年前的我会如何回答?”

    司危道:“三百年前的你不仅会一口答应,还会要我安排一艘堆满鲜花的飞鸾,好坐在半空中,一边饮酒,一边惬意欣赏鬼船上的好戏,或许还会嫌弃场面不够精彩有趣。”

    凤怀月:“……”我可真行。

    司危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来,让我看看三百年前的阿鸾。”

    凤怀月深吸一口气,理直气壮道:“我要登船!”

    司危问:“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艘鲜花美酒观战船属实不必再准备,遭不住。但为了表现自己奢靡之风尚存,他伸出手道:“其余的排场,你便折现给我吧。”连欧珏都有四十万玉币讨好心上人,我多少也要有点私房钱。

    司危提条件:“亲一下,就给你十万玉币。”

    凤怀月立刻算账:“那你现在已经倒欠了我一大笔钱。”

    司危却提醒道:“是你亲我,不是我亲你。”

    凤怀月:“……”

    那不行!

    最终这项大生意还是没有谈妥,不过司危看起来心情很好,依旧在睡前把他裹进怀里亲了亲,凤怀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他:“三百年前的我,有没有什么在地下埋钱的习惯?”

    司危摇头:“你没有藏钱的习惯,只有扔钱的习惯。”

    凤怀月还没来得及感慨年少不知生活艰,就听司危继续道:“所以在我的六合山大殿中,到处都是你胡乱丢的东西。”

    咦?

    凤怀月扯住司危的袖子,将人强行从床上拉起来,然后双手“啪”一下捧住他的脸,双眼殷殷!既然六合山大殿中到处都是我扔的东西,那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能让我再去捡一下?

    司危摸出一个乾坤袋,道:“都在这里。”

    凤怀月立刻伸手去抢,结果没有抢到。司危从中随手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他的面前,道:“往后我每天给你一样。”

    也行吧,聊胜于无。凤怀月抱起面前沉甸甸的精巧缠丝银球,好奇问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司危答曰:“用来砸我。”

    凤怀月:“……”

    我何苦要多问这一嘴。

    他将银球往乾坤袋里一塞,美美睡去。第二天清晨,邱鹏与管家依旧端着茶点来查探情况,这回倒是没有再被宋问阻拦,院中只有邱莲一人坐着,听到动静,连头都没有抬。

    “莲儿。”邱鹏堆上一脸的笑,“怎么不多睡一阵,那位宋公子呢?”

    “还在卧房里。”邱莲抬眼,“怎么,要我去唤他吗?”

    “不不不必!”邱鹏依旧僵硬扯着嘴,装出慈祥姿态,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们……这……”

    邱莲道:“睡了。”

    邱鹏:“咳咳咳咳咳咳。”

    邱莲冷笑:“怎么,叔父与继母平日里口不择言,骂我骂得欢,现在我真的与男人睡了,你倒又紧张起来,还骂不骂了?”

    “不骂,不骂。”邱鹏假惺惺地,编出几句“也是为了你好”之类冠冕堂皇的话,而后便道,“那这往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这样的身份,哪里会有什么往后。”邱莲道,“你可别指着我能大发善心,替你、替这个家向宋公子求情,况且就算我说了,他也不会听。叔父与我相看两生厌,倒也不用再假惺惺地客套,开门见山吧,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宋公子奉命追查雪海山庄一案,他虽然抓到了夏仁,但那死老头子却疯疯癫癫,只知道蜷缩在红绸里。”邱莲道,“我要一个能唤醒夏仁的方法,去讨好宋公子。”

    “不可能!”邱鹏一口回绝。话既挑明,他也没心思再演戏了,只道,“邱家与夏家的关系,你不是不清楚,夏仁若是清醒过来,邱家难道还能平安无事吗?”

    邱莲却提醒他,就算夏仁不清醒,你邱家也同样保不住。她看着叔叔,一字一句道:“这么多年,我手里也攒了不少好东西。”

    邱鹏怒道:“你!”

    凤怀月打着呵欠,趴在卧房门口,又困,又要听。

    这场对峙,最终还是邱莲获胜。待邱鹏走后,她走进屋内,道:“瞻明仙主应该已经听到我叔叔说的话了吧?夏仁那老东西为求长生之道,最喜欢用少女的鲜血裹住他腐臭的身体,真是恶心,哪怕这三千市已经够恶心了,他也依旧是恶心里的恶心。”

    说完之后,便又回了自己的房间,行事一板一眼得很。骄纵任性的大小姐,会在面对人生重大抉择时,一夜变得稳重。而同样骄纵任性的……凤怀月比较了一下,自己即便是当初半死不活躺在床上时,脑子里好像也没生出半分沉重感悟,更没有什么长远计划,琢磨的全是将来要去哪里吃喝玩乐。

    他问:“你说我将来要不要改改性子,变得稍微成熟淡定一些?”

    司危点头,抬手拔掉他头上的玉簪。

    凤怀月岿然不动,说稳重,就稳重。

    司危指尖在空中一挥,又变出一只巨大的蛾子,扑棱着惨白翅膀哗哗掉着粉,挺着鲜红肚子直直猛飞。

    凤怀月:“啊啊啊啊啊!”

    在这一点上,他与彭循颇有叔侄之相,简直恨不能撒开八条腿狂奔!

    最后手脚并用地挂在了司危身上,怒曰:“你有病吧,快点把它弄走!”

    司危提醒:“你自己难道就没本事破它?”

    凤怀月:“……你要这么一说。”

    也对啊,自己就算是受了再重的伤,难不成还对付不了一只大蛾子?别说一只,就算是一万只,不也只是一道符咒的事?

    怎么就如此顺其自然地挂在了别人身上!

    真是岂有此理。

    凤怀月深刻反思,最后反思出的结果,道:“这肯定是你的错。”

    司危问:“错在哪里?”

    凤怀月道:“错在这只蛾子实在是太恶心了,你是怎么找到的?”

    司危答曰:“你当初扔在六合山中,准备吓彭流的,我说这东西太恶心,你说确实恶心,所以才要养在我家,坚决不肯带回月川谷。”

    凤怀月:“……”

    这好像确实是当年的我能做出来的事。

    第52章

    宋问并没有在外多待, 很快就折返邱府。凤怀月正在院中乘凉,见他进来,便问道:“如何?”

    “舅舅让我也一道去登鬼船。”宋问坐在一张圆滚滚石凳上,抬头看看屋内, 瞻明仙主并未出来, 很好,于是连人带凳往前“哐啷”一挪!

    凤怀月:“你给我坐回去!”

    宋问:“……哦。”

    不甘不愿。

    “说正事。”凤怀月递过来一杯茶, “你对鬼船了解吗, 或者说, 对阴海都了解吗,那里的都主,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传所有登上鬼船的人,都会被安排进一个独立且完全封闭的船舱,没有窗户,若想照明, 就只有在船上买天价海珠。五万玉币与四十万玉币的舱位, 差别只在房间大小与仆役数量。所有乘船者一旦进入船舱,就只能待在那一方天地中, 直至抵达阴海都。”

    “不会被憋疯吗, 那应当是一段极漫长的旅程。”

    “正常人肯定会疯,但愿意登鬼船的人, 还真未必会疯。”宋问道,“或许大多还极为兴奋, 而这点兴奋, 足以支撑他们走完整段海路。”

    “那阴海都的都主呢?”

    “这就不好说了。”宋问道, “他神秘万分, 从不露面, 独自住在一座飘浮于海的百层高塔之巅,有时候若大海中刮起飓风,引得塔身晃动,玉币便会如暴雨一般,从高塔的四面八方纷纷滑落。”

    这样一座明摆着装满了流油财富的塔,放在阴海都那样一个暴徒横生的欲念之地,如何会不招人眼红。所以三不五时,高塔周围便会飘浮起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人摸进塔,死一个,十个人摸进塔,死十个,一百个,一千个,甚至有一回四万妖邪联手攻塔,也只换到了同样的结果。

    天地晦暗,海水在礁石上拍打出红色的泡沫。

    凤怀月又问:“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是被利爪抓出来的吗?”

    宋问看出他的担忧,虽然很想替美人消解,但总不能在这种事上说瞎话,只能道:“不知道,没有人会注意这个,不过……应该不是他。”

    “我知道那里的都主不是溟沉,但他与溟沉定然有脱不开的关系。”不然哪里来的什么“小都主”?最近鲁班城里没有再出现过鬼煞伤人的事情,凤怀月也不知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提一颗胆,别是真跑回阴海都奋发图强了吧?

    宋问道:“他应该不会如此昏聩。”

    凤怀月道:“为何不会,你又没有同他相处过,连我都心里没底。”或者说原本是有底的,但是被失忆之事一闹……总之万分唏嘘,很需要将人找到,当面聊聊,而且找得越快越好,省得大家下次相见就是修真界与阴海都的最终决战。

    宋问道:“六合山的弟子已经在找了,而且是掘地三尺的找法。”

    凤怀月知道司危肯定会安排人去找,但却没想过会找得如此声势浩大,正说着,余光瞥见一片黑影,他回头看向屋门口,就见司危正披着睡袍站在那里,臭着一张冷酷的脸,倨傲一哼。

    宋问十分庆幸,幸亏自己方才把石凳挪得远。

    凤怀月道:“你哼什么,不准我问你,难道还不准我问别人吗?”

    司危走到他跟前,伸手扯住脸:“说说看,问出了什么结果?”

    凤怀月哇哩哇啦,如实回答:“什么都没问出来。”

    他说话时,被扯得嘴漏风,看起来分外可爱。于是司危挥袖一扫,宋问猝不及防,凌空直挺挺地飞进了房!

    司危弯下腰,温柔噙住那两片花瓣一样的嘴唇。凤怀月对他这毛病很是没话说,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这人竟然还有那么一点点长辈的样子,知道有些画面不能给小辈看。

    宋问趴在地上,被摔得半死。

    还要爬起来应付又笑容满面找上门的邱鹏,简直了无生趣。

    时间很快就到了约好登船的那一夜。

    邱莲收拾好一个简单的小包袱,于子夜时分,跟在欧珏身后悄无声息出了门。欧珏夜潜邱府多次,早就摸清了线路,巷子外已然备好一顶轿子,两人双双登上去。邱莲刚想问轿夫在何处,就见欧珏手指结印,口中低呵一声:“起”!

    四张黄纸小人在东南西北四角扛起轿子,以极快的速度向海边飘去!

    宋问远远看着,吃惊万分:“阴兵抬轿?”这般古怪的邪术,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是从哪儿学来的。

    “走!”凤怀月一把拉住司危的手,与他一道去追那顶大轿。

    宋问无手可牵,只能一边羡慕,一边干跑。三人皆是修为深厚,再加上欧珏选中的这条路,简直连鬼影子都没一个,所以沿途并未被任何人察觉,很快就到了海边。

    “记住啊,我一定会来接你的!”欧珏顶着狂躁而腥臭的海风,将邱莲从轿中一把扯出来,而后便用尽全力抛向海面!

    这一抛,看得凤怀月人也一惊,这是什么粗暴的离别手法,还以为小年轻要你侬我侬一阵,就算邱莲冷漠,那至少也得是欧珏单方面的你侬我侬。

    一艘小船在惊涛骇浪中若隐若现!

    司危一手抱起凤怀月,另一手拎起宋问,御风踏海而行!

    小船上只有一名船工,邱莲抱起膝盖坐在船尾处,整个人被海水打得透湿。船工或许是见她情绪低落,便呵呵嘶哑地笑道:“怎么,在怨你的小情郎手法太粗暴?这可怪不得他,阴海都接客的船,从来就不会靠在岸边等,无论乘客是富是贱,所有人登船的时间,都只有这短短一瞬。”

    又一重浪袭来,几乎掀翻了整座船,邱莲紧紧抓着船舷,并未说话。

    船工骂了一声这糟糕的天气,继续费劲地于大浪中前行。半空中,另有三人御剑穿云,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三人御两剑。

    邱莲抬头看向天穹,那里没有星辰,只有厚厚的乌云,连绵不绝倒挂着,一重接着另一重往下压,直到与海的尽头接壤。

    小船两头的银铃忽然在此时响了起来,声音极为清脆,清脆得都有些尖锐,而伴随这尖锐的铃声,一点桅杆的影子正在天海之间冒出头。

    宋问恍然:“原来它是这么一艘船。”

    一艘在海底航行的船,只在有新客人要入舱时,才会缓缓升上海面。

    海妖们单手攀在船舷上,他们身上挂着湿漉漉的海草,张开嘴时,会露出几排雪白尖锐的牙。而随着船体不断升高,天空中的云层也被一束月光破开,光芒撒落下来,照亮了这一整片海,颜色要比别处更深,深得见不到一丝蓝,反而像墨。

    凤怀月道:“那不是海水。”

    而是恶灵,他们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随着海浪上下起伏,有时还会流着垂涎的口水,伸手去摸海妖们闪着光泽的肩膀和头发。

    “咔嚓”一口,一只海妖不耐烦地咬断了凑在自己脸边的一只爪子,那只恶灵惨叫着落入海中,很快就被同伴吞噬殆尽。而海妖则是舔了舔唇边的血,从嘴里发出了极为细而锐的声响,起先轻不可闻,慢慢的,便像是一件残破的金属乐器被吹响。

    司危抬手往凤怀月背上贴了张隔音符咒。

    凤怀月道:“它看起来不像是一艘船,更像是一座岛。”

    而更令人骇然的,这座岛只不过是这艘船的最顶两层。因为欧珏过于富贵,一出手就是四十万,所以邱莲的船舱也处于高位,而一旦乘船者的舱位露出水面,鬼船便会停止上升。

    船工加快划船的速度,很快就将客人送至目的地,而邱莲此时已经完全昏倒在了小船上,那些海妖的吟唱如同魔音,催逼得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虽然已经竭力掐住手心,想看清鬼船全貌,最后却仍旧眼皮发沉,一头栽向了前方。

    歌声戛然而止,空中出现两根巨藤,将她轻轻松松就卷了起来。少女的身体悬浮在海面上,被风吹散了头发,看起来随时都会被抛入无边深渊。恶灵围绕着她,黑色浓而不散,凤怀月不解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检查。”宋问道,“倘若查明这不是原本预定舱位的那位登船客,她便会被巨藤撕扯得粉碎。”

    而邱莲的身份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她很顺利地,就被巨藤卷进了船舱中,恶灵重新潜回海底,海妖们也各自散开,鬼船开始缓缓下沉,直到最后一点桅杆也消失。

    大海依旧风平浪静。

    邱莲静静躺在床上,她的包袱已经丢了,这就是阴海都的船,哪怕你花了四十万玉币购买船票,哪怕包袱里只有一点不值钱的衣服首饰,该丢还是得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睁开了眼睛,看着坐在床边的宋问,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坐起来问:“瞻明仙主呢?”

    宋问伸手一指。

    三人是在巨藤卷邱莲时,利用障眼法一起登的船,宋问被安排了一个保护少女的任务,而司危与凤怀月,则是进入了另一个暂时空着的船舱中。

    几张照明符飘飘晃晃。

    凤怀月问:“你们方才不是说,这里不能用自带的照明符,会被发现吗?”

    司危答曰:“的确如此。”

    凤怀月立刻紧张起来,那怎么还不赶紧灭掉!灭掉!

    司危却道:“他们不准用,难道本座就不用了吗?”

    凤怀月很不懂这份突如其来的尊贵与嚣张,但总觉得自己似乎又要被占便宜。

    果然,瞻明仙主接下来一句话又是,亲一口,就听你的。

    凤怀月这回学精了,你爱灭不灭,反正又不是我打架。

    司危却道:“可是你知道的,我受伤颇重。”

    第53章

    凤怀月依旧不为所动, 转身想跑。司危把捂在胸口处的手放下来,将人一把扯住道:“三百年前的你做这种事时,并不需要我催。”

    “这种事如何能催,况且现在的我又想不起来三百年前的事。”所以到底如狂不如狂, 还要细细商榷。

    司危甚是不悦, 又要拍头:“你爱我还需要去想?”

    凤怀月本就中毒的脑瓜子被拍得嗡嗡响,堪称雪上加霜, 我爱你怎么就不需要去想了, 哪怕三百年前, 难道我还能一见面就非你不娶,要死要活?

    司危慷慨道:“也可以。”

    凤怀月:“……”想骂人, 但又怕骂出反效果。毕竟先前骂完就能跑回月川谷,现在骂完只能继续待在这四面墙壁的鬼船舱里,所以不是很好发挥。

    照明符依旧晃悠悠地飘着,司危不肯灭, 凤怀月也就懒得再管, 因为仔细想想,两人一个伤重, 另一个也伤重, 还能半夜三更爬上这艘鬼船夜探,好像也没有小心谨慎到哪里去。司危笃定道:“你会喜欢这儿的。”

    凤怀月没听明白, 我会喜欢哪儿,喜欢这艘船?

    司危解释:“你爱热闹, 爱刺激, 爱大场面, 我都会让你在这艘船上看到。”

    凤怀月一听, 就觉得这个话头似乎不太妙, 热闹刺激大场面,与眼下这连点个照明符都要蹑手蹑脚的船舱,实在不大相符。他道:“我以为我们此行是为了小心谨慎地暗探。”

    司危将他拉进怀里抱好,低头凑在耳边道:“想想先前那个你。”

    他的声音轻而哑,伴随呼吸时的气息落在凤怀月脖颈处,就算眼下还没有爱之如狂,大美人也依旧浑身一哆嗦。司危低笑一声,收紧双臂,下巴放松地抵住他的头发。凤怀月后背贴在墙上,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裹,加之光线昏暗,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当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骄奢淫逸,无法无天。凤怀月闭上眼睛,想着想着,就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应该确实不会安安分分夜探,只会一手提着宽袍,一手提着酒壶,横冲直撞,指点江山,鸡飞狗跳探。

    司危问:“在笑什么?”

    凤怀月答:“随便笑笑。”

    船舱外传来脚步声。

    咚咚,咚咚。

    滴滴答答。

    像是一群很重很重的,湿漉漉的僵硬尸体,正在缓慢而又整齐地往过走。凤怀月侧耳细听,问道:“是船上的水鬼吗?”

    “是。”司危道,“不过他们不会进来。”

    确实没有进来,脚步声逐渐远去。凤怀月道:“照这么看,照明符似乎也不会被发现嘛,为何先前宋问说无人敢带?”

    “因为这不是照明符。”司危手一扬,那些符咒便变成了一颗颗圆润的明珠,他道,“这些就是船上高价贩卖的灯,方才在登船时,我顺便取了一袋。”

    凤怀月:“那你不早点告诉我!”

    司危:“为了骗你亲我。”

    凤怀月:“……你居然还挺理直气壮。”

    他坐在床边问:“那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司危道:“出去。”

    屋门并没有落锁,看起来轻轻松松就能打开,凤怀月伸手一拉,果真,很轻松,但不轻松的是挂在走廊尽头的一只巨大恶灵,它日夜睁着眼睛,随时准备吞噬掉任何胆敢踏出房门的客人。

    司危出手的速度比他更快。

    一道符咒没入恶灵脑髓,使他的目光有了片刻涣散,而后便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凤怀月从他面前走过,司危道:“你不必如此紧贴着墙,他现在不会有任何反应。”

    凤怀月皱眉:“但他真的很臭,还黏糊糊的。”

    司危不咸不淡跟一句,鬼煞也没好到哪里去。

    凤怀月充耳不闻,不理会这明晃晃的没事找事。司危扯住他的一缕头发,道:“不是那边,上边。”

    “上边?”凤怀月问,“有什么?”

    “有五十万玉币的舱位。”司危道,“去看看,到底是谁如此值钱。”

    凤怀月点头,随他一道往上走,丝毫不顾这船上其实载着数万乘客,数千船工。

    嚣张得过了头。

    但是与司危待在一起,又似乎嚣张才应该是常态。凤怀月发现自己确实没法想象司危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样子,他觉得对方就像一股脾气不太好的狂暴寒风,想吹去哪里,就吹去哪里,吹的时候,还要冷酷地板起脸。

    司危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你今天很爱笑。”

    凤怀月敷衍回答:“因为够刺激。”

    司危道:“还可以更刺激一点。”

    凤怀月:“碍?”

    司危抬脚就踹开了一扇门,砰!

    凤怀月没有一点点防备,被他从领子上提溜了进去。

    而这间房子里,正住着花费五十万玉币买下舱位的,一男一女,两位尊贵的乘客。

    凤怀月与他们大眼瞪小眼,对不住,打扰了。

    倒霉乘客魂飞魄散:“救命!”

    与此同时,阴海都。

    高塔在海中飘浮着,塔身四周飘满黑红相间的符咒,白浪也被夜色染黑。

    溟沉踩着台阶,一圈又一圈地往上走,走到尽头,便是一处大而满的房屋。有多大,一眼望去,总有三十丈,有多满,墙壁与天花板皆用宝石装饰,而在地上,则是散乱堆着数百个装满稀世奇珍的金丝楠木大箱。

    想要走到另一侧,甚至得注意不要被绊倒。四散滚落的明珠被溟沉踩成粉末,而另一个正在站在窗边的男人,像是在背后长了眼睛,嗤道:“你这一路走过来,可真是不便宜。”

    溟沉道:“钱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话就错了,钱在哪里,都得是最值钱的东西,否则这阴海都里每日千千万万客来客往,是为了什么?”男人嗤笑一声,“你且过来,站在这里往外看,看到另一座塔了吗?”

    另一座塔,也是漂浮于海面,比起这一座要稍微小些。男人道:“那便是我替你新建的塔,里面是空的,将来你爱放什么,就放什么。而笼罩着这座塔的符咒,同时也会笼罩住那座塔,所以绝对没有任何人能闯入,也没有任何人能闯出。”

    溟沉道:“我不想关着他。”

    男人道:“关着,还是不关着,都随你喜欢,我只是先将该准备都替你备齐。那商成海在美人楼中泡久了,脑子也泡坏了,不懂循序渐进的乐趣,只爱用粗野管教手法,说话自然不中听,还胆敢假称是我的意思,徒惹你生气。不过好在他现在也已经死了,倒省得我再替你处置。”

    溟沉道:“我以为他是你的心腹。”

    “我不会有任何心腹。”男人道,“除了你。”

    溟沉扭头,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兄长。”

    “我知道,你不喜欢阴海都。”男人的视线依旧落在窗外,黑色的、浓稠的海,以及终年被雷暴与乌云盖住的天。他继续道:“正好,我也不喜欢,所以你我兄弟二人更该联手,让阴海都与修真界换换位置。”

    溟沉微微闭上眼睛:“我从没想过要这么做。”

    “那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想了。”男人道,“戏才刚刚开始,并不算晚。”

    溟沉并未再言。

    而另一头,凤怀月正在言,他说:“这两个人免也太不中用,怎么一看见你我就尖叫着昏倒,如此窝囊娇弱不能打,居然也能掏出五十万买船票,简直岂有此理。”

    司危道:“见不得别人有钱,看得出来三百年攒六十这件事,确实对你打击颇深。”

    凤怀月:“……你懂什么,六十玉币已经够买下大半个杨家庄,我原本也是一位很尊贵的庄中富人!”

    司危靠在墙上,乐不可支。

    凤怀月踢他一脚,干正事,别笑了!

    “这一层没有恶灵。”司危道,“他们若想出去,随时是能出去的。”

    言毕,给自己换了张脸,自然,也给凤怀月换了张脸。

    住在这里的两名乘客,是一对中年夫妇。凤怀月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大婶模样的司危,道:“你这回还挺自觉。”没有让我穿裙子。

    司危道:“省得你再扯起嗓子大呼小叫。”

    凤怀月拒不承认。

    司危手随意一挥。

    凤怀月:“啊啊啊啊你快点给我变回来!”

    事实证明,瞻明仙主还是懂。

    重新换回男人模样的凤怀月很满意,与司危一道跨出门,走了还没两步,果然就见一名恶灵迎面走来,与方才楼下那个青面獠牙要吃人的鬼东西不同,这个恶灵明显要温和许多,他停在两人不远处,躬下身子,道:“福婶,现在陨先生正在甲板上,如您也想去,需得稍待片刻。”

    司危微微点头。

    恶灵送两人重新回到船舱门口,便又躬身退下。凤怀月进屋后道:“原来这名妇人才是舱中贵客。”他侧头打量司危,慈眉善目的,脸圆,富态,着实不像是阴海都大恶人,而且名字也朴实,福婶,听起来就像是过年要挂三百斤腊肉分给左邻右舍的淳朴大娘。

    至于方才恶灵口中的陨先生,便是这艘鬼船的船长。凤怀月又问:“整艘船都是潜入海底的,甲板难道还能站人?”

    司危道:“……去看看便知。”

    凤怀月:“你刚刚在说话前为什么要犹豫一下,是不是又要说亲一下才带我去?”

    司危:“是。”

    “那为什么又不说了?”

    “……”

    凤怀月单手叉腰:“看到我变成大叔的样子,就不想亲了?”

    司危道:“那你来亲。”

    凤怀月看着他和蔼可亲那张脸,觉得确实很难下嘴,但话已经说出了口,不亲岂不是显得我也很肤浅。于是他眼一闭,便凑了上去,两人的嘴重重嗑在一起,牙齿撞得生疼。凤怀月觉得这种亲法好像不是很舒服,于是后退想溜,却被司危一把兜住了腰。

    天底下哪里有如此狂野的大婶,居然还咬人舌头!他怒而睁开眼睛,结果并没有看到大婶,当然,自己也不是大叔。

    “你是什么时候变回来的?”

    “你闭起眼睛扑过来之前。”

    “谁扑了,我那是要向你证明——”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司危替他补全后半段,证明什么,证明不管我变成何人模样,你都能亲得下嘴?

    凤怀月忽然就发现自己居然又被骗一次,这有什么好证明的?难道不该是对方无论顶着哪张脸,自己都大可不必主动去亲?结果不但亲了,还亲得那般迫不及待,显得自己好似很没有行情。

    于是重操旧业开始吵架:“你怎么好意思忽悠一个脑子有病的人?”

    司危答:“因为我的脑子也有病。”

    所以并没有什么道德压力。

    第54章

    床上两人昏睡许久, 方才悠悠醒转,醒转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床边那模糊而又高大的身影。他们战战兢兢地坐起来,想喊救命, 却发现整个船舱已经被结界封住, 心中自是更加惊恐。价值五十万玉币的船舱,竟能如此轻轻松松地被闯入……福婶哆嗦着透过床帐缝隙往外看, 她此时其实已经依稀猜出了一些事情, 却又不敢细想。

    司危两个字, 哪怕在位于深海尽头的阴海都,也是堪称禁忌的存在, 因为没有谁想要时时刻刻听到天敌的名字。福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招惹到这么一位大人物,最后还是她的丈夫壮起胆子先开口:“你,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问几个问题。”凤怀月走过来, “一个人五十万, 两个人就是一百万,能买得起这种天价舱位的客人可不多。”

    福婶也能认出凤怀月, 毕竟在修真界也好, 阴海都也好,都随处可见这位美人的画像。她喃喃地说:“船票不是我们买的, 是送的。”

    “谁送的?”

    “……都,都主。”

    阴海都的都主。

    福婶继续磕磕巴巴地说着, 她本是一名寻常村妇, 为了能多赚家用, 便去了一座颇有威望的仙山, 寻了个照顾灵兽的活。这本来是一项很好的营生, 谁知后来却遭人妒忌,在三更半夜时,偷偷摸摸放毒蛇咬死了许多灵兽幼崽。

    “我的丈夫气不过,去与他们理论,结果不小心打死了人。”

    凤怀月问:“于是你们就逃去了阴海都?”

    “是。”福婶道,“打死人是重罪。那阵子仙督府查得很松,所以船并不难寻,我们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两张最下等的船票。”

    与几百人,或者是几千人吧,一道挤在黑暗潮湿的嘈杂船底,昏睡了又醒,醒了再昏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漂到了阴海都,到阴海都后,新寻的也是照顾灵兽的活。因为细心,经验丰富,再病歪歪的幼崽落在她手里也能救活,慢慢的,就有了名气。

    于是在某一天,她便收到了一条生病的巨蚺,那是阴海都都主的宠物。而伴随巨蚺一道被送来的,还有房舍、仆役、成箱的玉币。

    “你治好了那条巨蚺?”

    “是。”

    “见过阴海都的都主吗?”

    “……”

    福婶犹豫着不敢开口,却又不敢不开口,最后低低呐了一声:“见过,那是一只鬼煞。”

    凤怀月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已经有“小都主”三个字打底,但接下来福婶口中所描述的,阴海都都主的长相,却令他实打实地大大吃了一惊,卷发,剑眉,棕瞳,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组合在一起,不就是自己看了三百年的那张脸?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都主的名字。”

    司危瞥来一眼:“你在紧张什么?”

    凤怀月心乱如麻道:“你说我在紧张什么,我当然要紧张。”

    司危:“嗤。”

    两人就这么在人质面前吃起了醋,吵起了嘴。凤怀月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我都疑似与阴海都都主同居三百年了,难道还不能稍微紧张一下!不过话说回来,那也未必就是溟沉,都主,小都主,这两个人会不会是孪生兄弟?

    他转头问:“阴海都的都主,有亲人吗?”

    福婶摇头:“也不、不知道,我只是一名饲兽师,并没有……没资格说话,也没干过坏事。”

    “没干过坏事?”司危嘲讽道,“说说看,这些年里,你是怎么喂那条巨蚺的?”

    福婶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巨蚺向来以人为食。她虽未亲自参与投喂,但也见过几回那从高处被抛向蛇坑的、由白布包裹着的“饲料”,“砰”一声,伴随着惨叫,砸得草叶乱飞,尘土弥漫。刚开始时还会心惊,后来却慢慢就习惯了,甚至在听到“砰”声时,还能面不改色地吃下饭。

    毕竟这点小小的“恶”,在阴海都能算得了什么呢?根本不算什么,几乎都能称得上是微不足道。

    凤怀月听着她的描述,倒是明白了阴海都在近些年来,为何会越来越向着深渊堕落,因为发生在那座海岛上的所有“恶”,都会被比它更大的“恶”所吞噬掩盖,那么想追求刺激的人,就只能绞尽脑汁地,不断奔向此恶之外的彼恶。只停留在原地,是不会令他们感到满足的。

    “福婶。”船舱门在此刻突然被敲响,来人恭恭敬敬禀道,“陨先生已经回舱了,现在甲板是空的,随时可以用。”

    司危问:“甲板上有什么?”

    福婶答:“有一处很大的花田。”

    那是由结界制造出的一重幻境。因为这场航行实在是太漫长,也太无聊了。所以在航程过半时,船工们便会去向那些快憋疯的乘客高价兜售登上甲板的机会。毕竟能在海底拥有片刻旷野花田,哪怕并非真实世界,也是一等一的享受。

    而在整船乘客中,不必花钱就能登上甲板的,只有福婶与她的丈夫。陨先生是很懂审时度势的,他知道阴海都的都主极为喜欢那条巨蚺,自然愿意对福婶多加优待。

    司危挥袖一扫,重新用结界封住了床,然后微微一斜睨,看起来十分霸道冷酷。但凤怀月是不会被他唬到的,双手往胸前一抱,你看什么?坚决拒绝惯着这随时随地都要吃醋的毛病。

    司危看了他一阵,忽然又觉得这副脑子有病的模样甚是可爱,于是火气顿消,大发慈悲地原谅了他,同时还要心情甚悦地伸出手,去用力拍大美人最近长了点肉的屁股。

    凤怀月毫无防备,就这么被他拍得踉踉跄跄撞向门,然后在即将扑出去的一瞬间,整个人又套上了一层福婶丈夫的皮。

    “……”

    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谁让自己遇到了这个脑子不好的人。

    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火速和好,在恶灵的引路下,老夫老妻地登上了甲板。

    世界晃动,凤怀月闭眼又睁眼,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反应过来之后,道:“这不就是千丝茧?”

    “的确是。”司危道,“不过与鲁班城外的那些千丝茧不同,这枚茧壳是能随意进出的,而且环境似乎并不会随着乘客的心意而改变。应当是被那位陨先生改造过,挂上甲板,充做敛财工具。”

    “那这就真的只是一片花田。”凤怀月跳了两下,“没什么意思。”

    司危问:“你想要有意思?”

    凤怀月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我不想。”

    司危蹲在他面前:“倘若救你的那只鬼煞当真在杨家庄中待了三百年,他就不会是阴海都的主人。”

    凤怀月:“……这话听起来不像是你的风格。”

    司危:“但我可以为你一说。”

    瞻明仙主说起情话,一般人应该招架不住,估摸早已涕泪横流。但好在凤怀月不是一般人,是行情很紧俏的大美人,所以他伸出一只农夫大脚,踢踢面前这位圆润大娘,命令道:“那就再多为我说说。”

    “阴海都的都主与你口中那只鬼煞,相差甚多。”司危道,“倘若是同一人,那他的这场戏就没法长久地演下去,倒不如在离开枯爪城后,将你直接带回阴海都,要演深情,在自己的地盘更方便。”

    凤怀月觉得这话有些别扭:“先说清楚,在杨家庄时,他可没表现出别的意思,只说是我的好友。”

    “那倘若他表现出一丝一毫别的意思了呢?”司危问。

    凤怀月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假如在自己醒来的第一天,就被坐在床边的溟沉告知,两人之间的关系……他浑身汗毛倒竖,坚决道:“不行!”

    “为何不行?”司危道,“你失忆了。”

    “我失忆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哄的。”凤怀月道,“失忆又不是变成傻子,难道随便来个谁说什么,我就一定要信吗?”

    “假如他就是说了呢?”

    “说了我就跑。”

    “所以说他心里清楚,”司危道,“有些瞎话,只会将你推得更远,倒不如给自己寻一个最安全的,朋友的身份。”

    凤怀月并不能反驳这句话。

    司危又问:“那你为何没有从我身边逃走?”

    凤怀月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怎么没跑,我跑了啊,还本领滔天,将你的结界扯出一个大洞,只不过运气不好,被抓了回来。

    司危:“……重新说!”

    凤怀月:“不重新说,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肯面对现实。”

    司危哼一声:“现实就是你亲我亲得颇为主动。”

    凤怀月双手一摊:“你要是非得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第55章

    船舱里的明珠逐渐黯淡下去, 宋问摇头:“不愧是鬼船,连这玩意都舍得不让它多亮一阵。”

    邱莲依旧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她对船舱里是明是暗并不关心,而宋问是见不得姑娘家如此郁郁寡欢的, 便提议道:“在天蚕山以东, 有一处古朴小镇,安静清幽, 很适合定居。”

    “我弟弟不喜欢小镇, 只喜欢看舞龙舞狮的热闹。”邱莲抬起头, “他现在还好吗?”

    “你也曾被关进过瞻明仙主的结界中,理应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宋问道, “你弟弟年纪小,肯定会一直昏迷,倒也说不上好与不好,你就当他是睡了一个很长的觉吧, 总比放在外头, 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要强。”

    邱莲便又不说话了,邱家会倒, 欧家十有八九就也会倒, 她问:“那欧珏也会死吗?”

    “据我目前知道的事情来看,不至于死, 但也难逃罪责。”宋问道,“口子已经撕开, 仙督府这回是铁了心, 要着手整顿三千市的。”

    而整顿三千市, 必然会迫使深海尽头的阴海都有更多动作。宋问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好时机, 毕竟千丝茧内的妖邪也还在日复一日地冲撞着那些裂纹横生的茧壳, 他长叹一声,觉得自己成日里厮混在美人堆中的快活日子,或许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邱莲却道:“在你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大美人?”

    宋问道:“有归有,但瞻明仙主护得太紧,不许我碰。”

    邱莲用看流氓的奇怪眼神看他,这是什么话,你还想碰?

    宋问解释,把臂言欢,观星赏月,共抚琴,同饮酒,饮到半梦半醒时,想回家,却走不稳,踉踉跄跄一头栽倒在旷野间,而好巧不巧,此时身旁恰就有个同样醉醺醺的白衣大美人,能让自己卧于膝头。

    邱莲嫌弃道:“原来你们男人的脑子里,一天到晚就在想这种东西。”

    宋问不以为然,与美人同饮,原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风雅乐事,成天到晚想着打打杀杀——像彭循那样的,才是真的令人费解。

    小彭再度被念叨得喷嚏连连,彭流扭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身体不舒服,你可以早些回去休息。”

    “不行。”彭循揉了一把鼻子,单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新剑。清剿三千市,自己怎能错过?别说只是打了几个喷嚏,就算是挨了两刀,也是要一路爬过去的!

    余回称赞:“不愧是彭氏子弟,比起我那天天觊觎阿鸾的倒霉大外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彭流瞥过一眼:“他也就是嘴上咋呼,论起修为,也不见得能比宋氏子弟强到哪里去,连一把剑都端不稳,传出去,徒惹人笑话!”

    彭循蔫蔫被训走,他的确端不稳叔叔送的这把新剑,所以没什么反驳的底气,只能多练练,而练的机会,就在三千市内。

    余回:“对孩子好点!”

    彭流:“赶紧滚去干你的正事!”

    两人正说着话,“轰”一声,从《白毛图》内传出一声巨响。

    彭府众人见怪不怪,依旧各忙各的,片刻后,寿桃仙尊惊魂未定,满脸熏黑地从图中跑出来,扶着膝盖喘粗气。

    寿面仙尊道:“这已经是被炸毁的第五个炼丹炉了。”

    一个比一个贵,自然,也一个比一个高阶,却都关不住小白。它只要稍加炼制,就会不受控地疯长,并且在炼的时候,倘若能再夸一句晶莹剔透,长得漂亮,那简直更不得了——寿桃仙尊的胡子就是这么没的。

    两位仙尊琢磨着,这灵焰难不成已经生出火魂,分了性别,是个……女火?否则怎么如此爱美!但又转念一想,男火好像也不是不能美,而且这种鸡飞狗跳,不顾他人死活的美法,也颇有某人当年神韵。

    寿桃仙尊道:“再去换个更大的炼丹炉来!”

    使本就不富裕的昆仑山雪上加霜。

    鬼船的甲板上,凤怀月问:“我们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等。”司危道,“等那名陨先生进来。”

    而等人是很无聊的,于是凤怀月便枕在了司危膝头,随手捡起几朵粉粉白白的小花,过了一阵,又趴在地上,用一堆草叶编出许许多多个花环,站起来套远处的石头玩。

    这种事,他三百年前也经常做,不过那时用的金环,套的是价值连城的各色锦囊,有时候难度大些,要蒙着眼睛丢圈。当初司危就被凤怀月套中了不止一回两回,他看着他跑来跑去的忙碌身影,还在回忆当年盛景,结果就见结界微微一晃动——

    “嗖!”

    花环准确无误套住了一个脑袋!

    剑声刺耳!陨先生大吃一惊,看着逼至自己眼前的锋刃,侧身翻转躲过。他本想进茧来请福婶夫妇至舱内饮茶,却没料到竟会在此处撞见司危,心底微骇,扬手拔出两把黑色长刀,替自己挡回一条命。

    司危并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也不打算给他活路。蓝色的灵焰像藤蔓一般甩至半空,咬住了陨先生的身体,火焰灼得他浑身剧痛,于是愤怒地张开嘴,一声大吼,黑色的毒烟与淋淋漓漓的口水,一起喷涌了出来。

    这也是一只水鬼,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一只鬼王,他操纵着这艘船,已经在海上来来往往行驶了千余年。常年不见光的生活,使他的皮肤泛出一种诡异而又惨淡的青白,双眼漆黑,头发潮湿地打着卷。这么一副一看就是死人的尊容,脖颈上却偏偏套了个粉粉白白的可爱花环,实在不搭,司危也觉得甚是不顺眼,扬手一剑,灵焰冲天!

    陨先生后退两步,声音嘶哑地古怪嘲讽:“瞻明仙主,看起来雄风似乎不及当年,是受伤了,还是在美人身上将骨头折腾酥了?”

    凤怀月:胡说八道!

    于是拔剑也攻了上去,却被司危一袖扫回树下。

    凤怀月爬起来,扯起嗓子开始骂人:“你凭什么不让我跟着一起玩?”

    司危:“……”

    修真界里人尽皆知,谁都不能拦着凤公子寻欢作乐,否则会被他写上黑名单,记恨至少半年。

    司危以灵焰为鞭,将凤怀月拦腰卷到身边,握住他执剑的手,一起向着陨先生再度攻去!

    这种摞在一起的打法,很显然效率不会很高。凤怀月只好在打斗的间隙里扭头说,我不要这么玩,我要一个人玩,你快点放手,不必管我。

    司危叹了口气,一脸“真是拿你没办法”的霸道宠爱,将手一松:“去吧。”

    凤怀月与他大眼瞪小眼:“……一起啊!”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单挑的,你这人怎么回事?

    司危摇头:“难伺候!”

    两把长剑同时攻向对面,陨先生以雾气挡开,他纵横海域数千年,从未受过此等轻视,竟然被当成了解闷的玩具?一时间,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吼声越发瘆人,两只鬼爪缠绕着海草也陡然伸长,险些将凤怀月的外袍抓出一个洞。

    两道灵焰勒住鬼爪,用力一收,生生将其绞断!凤怀月也趁机攻了上去,结果在杨家庄里高价求购的大铁剑应声断作两截。司危知道他这把剑是个破玩意,但也没料到竟然会破到这种程度,眉心一跳,正欲将人拉走,就见凤怀月一个反手挥刺,霎时半剑凝霜,冻得那水鬼腿根一僵!灵焰也顺势轰然炸开,在这极冷与极热之间,陨先生的一条腿竟然像冰柱一般,直直掉向了甲板。

    司危抬手驭剑,锋芒直直穿过了陨先生的肚腹,问心上人:“还想玩吗?”

    在得到对方否定的回答之后,灵焰如猛兽吞噬了水鬼剩余的身躯,很快,天空中就只剩下一片腥臭的烟。凤怀月将那半截腿和两只爪子也一并丢进余烬当中,这才一屁股坐到地上。

    司危走过来,站在他身边:“难得见你如此认真地斩妖,早知如此,我就该多放些妖邪进来,好让你一次玩个痛快。”

    凤怀月道:“多放些妖邪进来,你怕是要吐血。”

    司危将喉头腥甜不动声色地压回去,他方才虽然看起来打得十分轻松,不过多多少少有点“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表演成分——即便虚耗灵火如五内俱焚,但身姿一定要挺拔,脸上一定要没有表情,动作一定要不经意,速度也一定要快。

    如此考虑周到,着实很难不令人如狂。

    凤怀月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喂给他一粒。

    司危吞咽下腹,评价道:“不如你炼的。”

    凤怀月犹记得余回说过,自己一瓶丹药放倒十八修士的丰功伟绩,一时对司危这份盲目的爱情也很无语,于是道:“吃点好的。”

    司危目光落在他唇上,吃点好的,可以。

    凤怀月:“……”

    吃完之后,两人一道跨出结界。这回,司危顶的是陨先生的脸,凤怀月则是依旧顶着福婶丈夫的脸,守卫的恶灵自然不敢询问他们福婶在何处,只当是那妇人还想在花田里继续待着。

    行至无人处,凤怀月道:“有了你这张脸,我们接下来便能在这艘船上横着走。”

    司危低下头,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突然从眼眶里垂了出来。

    凤怀月:“啊啊啊!”

    司危笑得肩膀都在抖。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到了船舱最底部。

    腥臭味充斥着整个走廊,这是五万玉币的房间,条件也是最差的,初启航时就如此,到后面,气味只会越来越臭不可闻。

    凤怀月皱眉:“五万玉币买这么一个破舱,得是什么脑子?”

    司危答曰:“可能是和你斥资三十,花一半家产买那把大铁剑一样的脑子。”

    作者有话说:

    凤怀月:很贵呢,要三十块!

    第56章

    尊贵的庄中富人再度受到挑衅, 凤怀月将手一伸:“给钱!”

    先前说好的,主动亲一口,就有十万玉币可得。

    司危提议:“再亲九次,给你凑个整。”

    凤怀月拒绝凑这个整。他大致估算了一下两侧的船舱数量, 道:“按照一舱住两人来算, 只这一眼望去,就有至少八百。”

    “八百?”司危摇头, “你怕是低估了这船恶鬼捞钱的手段。”

    说着, 他随意推开眼前一扇舱门, 走廊的强光照进漆黑船舱,里头的人纷纷惊慌地捂住眼睛, 他们几乎是人贴人坐着的,最挤的地方,甚至要一个抱着另一个——至少塞了二十人。

    这群乘客并不认识陨先生,但却知道能随意打开舱门的人, 定然身份尊贵。于是他们贪婪地呼吸着灌进来的、相对新鲜的空气, 又用极度渴望的眼神看着司危,渴望他能将门开得久一些, 好能照进更多的光, 吹进更多的风。

    但很快,随着“砰”的一声, 舱内又重新恢复了死寂与黑暗。

    再推开下一扇门,下下一扇门, 皆是如此。那一双又一双浑浊的眼睛, 浸泡在同样浑浊的空气里, 像是连脑子也被泡得麻木了, 而这仅仅是漫长航程的开始。司危道:“等抵达终点时, 能活着走出这一层的,顶多只占总数三成。”

    其余的,要么病死,要么疯癫,要么就是命不好,碰上同屋有一个暴徒,被活活打死。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毕竟船舱只有这么大,死一个人,就能多腾出一点生存空间。

    而往上走一层,价值十五万玉币的船舱,条件便要好上许多,每屋限制顶多住六人,每隔五日,还会有恶灵来替他们开门透透风。

    三十万玉币的船舱,每屋可住四人,每天都能有一次开门的机会。而恶灵们最喜欢的,也正是这一层的客人,因为他们手中钱多,也舍得花,往往能榨取到最多的油水。

    至于四十万玉币的船舱为何反而受到冷落,因为这一层的乘客原本就是能自己打开舱门的,只是无法走出去而已,并不需要讨好恶灵,加之船舱数量也有限,总数不过五十二间。

    凤怀月跟随司危走了一圈,大致摸清了船上的情况。下一步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将这艘船开进仙督府的海域,再将之一网打尽。死气沉沉的乘客们是不必管的,因为反正他们也不知道这艘船的航向。需要对付的,只有满船满海的恶灵与水鬼。

    若换作以前的瞻明仙主,或许可以一片灵焰烧遍海,但现在,凤怀月觉得还是靠智取为好。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已经发现了司危的毛病,那就是完全不将他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一天到晚端一副冷傲的祖宗姿态,仿佛见谁都能轻松斩杀。

    太装了,真的。凤怀月心想,要不是我亲眼见过瑶光仙尊满脸震惊地训话与质问,见过你半死不活的德行,八成也会被这份天下无敌的狂傲表情带进沟里。

    司危问:“你又在想什么?”

    凤怀月答:“反正不是在想要怎么亲你。”

    司危又去摸他的屁股,凤怀月万分无语往前一蹿,道:“这你也能有兴致?”

    “有。”司危道,“只要裹的是你的魂魄,套一层谁的皮肉并不重要。”

    这话倒是不假,因为先前即便他已经爱得丧心病狂失魂落魄,爱得要用血肉去捏心上人,但在千丝茧里,也照样不愿多看那活灵活现的小凤公子一眼,还亲手将人家化成了灰。

    思及此处,凤怀月心一软,稍微放慢脚步,等着身后的人跟来。他虽然不觉得自己哪里对不起司危,毕竟失忆这种事实属非我所愿倒霉透顶,但对方的三百年实在太苦了,现在要摸一下屁股,也不是不行。

    反正我美成这样,凤怀月自我安慰,浪荡一点,不羁一点,也是应该的。

    两人走到最上层,一道进了船长的船舱。负责看守这一层的恶灵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拍了一把脑袋,震惊地问同伴:“方才在进门前,陨先生是在抚摸福叔的腰吗?”

    “那叫扶着。”

    “扶,扶着。”

    扶着,也算正常吧。

    陨先生的这处舱位很大,到处都是粘稠的液体,屋中还有一口大缸,应当就是水鬼的床。靠墙有一排架子,上头放着不少东西,凤怀月伸手要去拿,却被司危捉住手腕,仔细替他套了一副黑色的手套。

    很大,指头塞进去,空荡荡的。凤怀月问:“这是你的东西?”

    司危道:“你送我的。”

    用了三百多年,已经很旧了,有些地方甚至磨得有些发白,与堂堂瞻明仙主的身份极不相符。于是凤怀月道:“此番出去之后,我再送你一个新的,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样式与材质?”

    “有。”司危道,“我要用盖尤山产的马皮。”

    还挺挑。凤怀月答应下来:“好,那就用这个什么山产的马皮。”

    司危继续道:“二十万玉币一张皮。”

    凤怀月被这个离谱的价格给惊呆了,二十万玉币一张的皮料,是镶着金还是嵌着玉?司危解释,盖尤山的马皮原本没这么值钱,后来因为你喜欢,引得万人疯抢,价格便被一路炒了上去。

    自作孽不可活,原来这还是我的锅。凤怀月提醒他:“我没钱。”

    “你现在已经有十万玉币了。”司危俯下身,“而且随时就能有另外十万。”

    凤怀月权衡利弊,觉得还是不能现在亲,因为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因为脑子不好用,而被忽悠一次。于是他侧身躲开司危,站在架子旁一样一样东西地往过检查,除了一些航海必备的罗盘,就只剩下许许多多的,写着诡异文字的纸张。

    “这是什么?”

    “是所有乘客的名字。信息登记得极为详细,倒是给我们省了不少事。”

    阴海都的文字,凤怀月完全看不懂,只能根据司危的表情来猜测,里头或许有许多修真界的熟人。司危从四十万玉币的舱位开始看,五十二张名单,每一张上都画有鲜红的勾,只有一张是空着的。

    “这人没登船?”凤怀月猜测,“他是谁?”

    “老熟人。”司危道,“那位雪海山庄的庄主,夏仁。而且他还额外多备注了一句,会以红茧的模样登船,所以需要恶灵紧锁舱门,万不可被任何人打扰。”

    结果还没等到开船日,就被仙督府掀了窝,自然也没法再去阴海都。凤怀月道:“邱鹏交代出了能使夏仁清醒的方法,如若为真,他现在应当已经正常了。”

    “这样,倒也能一用。”司危道,“走,先去看看宋问。”

    大外甥此时正坐得浑身长刺,屁股发麻,他与凤怀月一样,最受不得无聊与寂寞,偏偏邱莲满心都是自己的弟弟,连半个字都不愿意同这位少侠说,船舱里的气氛越发寂静,就在宋问即将被愁绪憋出整整一百首酸诗时,舱门忽然被打开。

    微弱的风吹了进来。

    邱莲睁大眼睛,宋问也一惊,猛地站了起来,另一手火速拔剑出鞘!自己分明就在走廊里四处设下了银丝,理应安全得很,可为何现在外人都已经进了房间,那些银丝却毫无反应?

    凤怀月急忙道:“别慌,是我们。”

    宋问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愣了一愣,松一口气,道:“吓我一跳。”

    易容卸去,司危皱眉:“凭那几根单薄丝线,就想御敌?给你舅舅绣顶过年戴的帽子倒是能用。”

    凤怀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

    宋问觉得自己十分无辜,虽然但是,谁的机关又能挡得住瞻明仙主?我这已经算是很高级的阵法了!

    “回去一趟。”司危递给他一个信封,“交给你舅舅。”

    宋问接到手中,又问:“那谁来保护邱姑娘?”

    司危道:“你可以自己想个办法,一并将她带回去。”

    小宋面露难色,他虽说修为不浅,但这毕竟是阴海都一等一的鬼船,要带个修为低末的小姑娘一起闯出去,还不能惊动任何看守,实在有些困难——甚至起初在进船时,他也是靠着司危伸手推了一把,方才才能顺利潜入这间船舱。

    司危明知故问:“怎么,做不到?”

    宋问:“……”

    凤怀月安慰受到打击的年轻人,这没什么,做不到就做不到吧,凡事还是要以稳妥为主。

    瞻明仙主大发善心,做不到的话,本座可以帮你。

    他也确实帮了,顶着一张陨先生的脸,想要办到这件事,简直轻而易举。宋问顺利带着邱莲御剑离开,消失在了漆黑的海面之上。而司危则是随手往床上扔了个形似邱莲的幻象,道:“不出两日,便会传回消息。”

    凤怀月扯住他的耳朵质问,来的时候,我们分明就已经商量好了要怎么安排他二人离开,怎么到你嘴里,就又变成了让小宋“自己想个办法”?

    司危倨傲道:“打击一下他,省得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成日里谋划着要如何从我手里抢你。”

    凤怀月苦口婆心:“你都多大的人了,和小辈计较这些?况且小宋也并没有要抢我,他和你不同,思想比较高雅。”

    天天就想着高山流水,顶多再想想醉倒在自己怀中。

    司危撇嘴:“下回找个机会,将他丢到乌牛山关几天。”那座山里盛产到处乱抱的白毛老野人,胸口想必温暖柔软得很,能一次把所有病都治好。

    凤怀月:“……能不能稍微有点长辈的样子!”

    第57章

    鬼船潜于海底, 是不分昼与夜的。不过陨先生的船舱里有一处斜窗,白天时倘若天气晴朗,便会出现一束能穿透海水的,微弱的光。凤怀月不解:“水鬼也要见太阳吗?”

    “不需要。”司危道, “不过这场航行漫长而辛苦, 那些挤满客舱的乘客里,不乏年轻貌美的女子。”

    而这一丁点微弱的光, 便等同于外界的璀璨金玉, 会惹得人疯狂向往, 甚至愿意为之付出所有。鬼船内所进行的一切交易,全部标有昂贵的价格, 哪怕你只是想呼吸一口不那么污浊的空气,都要被迫接受更为污浊的代价。

    地板上有暗色的污渍,说不清究竟是血,还是别的什么。凤怀月道:“这艘鬼船, 还真是名副其实。”

    乘客中会有人后悔吗?肯定有, 但一旦登船,就再也没有了回去的路。凤怀月想起回廊里那一只只大腹便便的恶灵, 想起他们獠牙缝隙里挂着的丝丝血肉, 一时间胃里泛起恶心,差点没吐出来。

    司危:“在杨家庄里待了三百年, 原来你还是没适应妖邪吃人一事。”

    凤怀月:“你怎么又暗搓搓地指桑骂槐?”

    司危:“在杨家庄里待了三百年,原来你还是没适应鬼煞吃人一事。”

    凤怀月:“明着骂也不行!”

    况且溟沉也并没有吃过人, 至少没有当着自己的面吃过。但现在凤怀月已经不想再就鬼煞一事和他吵架了, 连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事, 吵也吵得没底气。于是抬脚一踢他, 道:“累了, 给我弄张床。”

    司危:“哼!”

    “哼”完之后,该掏的床还是要从乾坤袋里往出掏,被褥温暖松软,还很香,就是房内没有洗漱用具,得用符咒洁净身体。片刻后,司危也躺了过来,伸手将他往怀中一抱,如此尤嫌不够,还要用一条腿压住。

    凤怀月:烦了,想出走。

    ……

    宋问回到彭府后,准备行动尚需几天。在这几天里,凤怀月在船上待得无事可做,天天双目炯炯看着瞻明仙主,而司危深知他千万闲不得,一闲,就要没事找事地与自己吵架,于是大手一挥,吩咐那些趴在船侧的水鬼统统滚下去捞鱼。

    “给你瞧瞧稀罕。”

    “好。”

    当说不说,深海里的鱼,是真的很稀罕。凤怀月看着接二连三被捧到自己眼前的,一条比一条丑陋的鱼,简直痛苦万分,又没法骂人,还得顶着福婶丈夫的脸做出憨厚惊讶之态,一天下来,身心俱疲,在回到船舱后,立刻滔滔不绝怒骂瞻明仙主五百字,并且用后背对着他,拒绝再看到任何一条鱼。

    于是司危又召过来几只海妖,让人家天天挂在桅杆上唱歌,唱得嗓子都劈了也不准停,至于后来为什么又停了,因为凤怀月听腻了。

    剩下的恶灵瑟瑟发抖,不懂陨先生这两天在发什么疯,同时生怕自己也被选中表演节目,但幸好,他们容貌瘆人又毫无才艺,只会吃人,登不得台面。

    司危:“滚!”

    恶灵“嗖嗖”地滚。

    鬼船继续朝着阴海都的方向缓缓前行。

    而一只金黄色的水鸟,于一日午间潜入海底,送来了一则讯息。

    “陨先生。”恶灵双手呈上书信,“是尚未登船的那位客人,雪海山庄的主人夏仁。”

    “他?”司危漫不经心,“他不是被彭府的人给抓了吗?”

    “是抓了,但抓完之后,并未马上被处死,现在他想办法逃了出来,所以差黄鸟送书,说仍想登船,并且愿意支付千万的船资。”

    司危冷漠道:“千万船资,说得好听,从哪里来,从他那被彭家查封的雪海山庄吗?”

    “在雪海山庄外,他仍藏有私财,而且数额不小。”恶灵道,“这位夏庄主先前几次登船,出手都极为阔绰,现在他正处在九死一生时,唯一的保命途径,就是登上咱们这艘船,自然更愿意以财换命。”

    他滔滔不绝,极力煽动着船长,倒不是因为多关心夏仁生死,而是因为在黄鸟送来的书信里,还夹有一张潦草纸条,备注着倘若能顺利登船,那么在船资之外,少不了还有别的好处。

    恶灵果然财迷心窍,看起来简直比接亲爹还要上心,说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等到司危微微一点头,差点没笑出声,赶忙出去吩咐舵手调转方向。

    就这么重新驶向了鲁班城。

    凤怀月道:“从恶灵到水鬼,看起来没一个人对此有意见,宋问到底胡编乱造了一个多大的金额?”

    “你也说了,胡编乱造,又不需要他真的付钱,自然想写多少写多少。”司危道,“更何况这些船工,原本也是希望航程能越长越好的,越长,他们才越能从快被憋疯的乘客手里榨取越多的钱财。”

    “也对。”凤怀月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叮嘱道,“等船只一靠近海岸,便会落入仙督府的埋伏,那时候你也不必出手,只管带着我速速跑路。”

    司危:“嗤!”

    凤怀月:“你再嗤一声试试?”

    司危:“啧。”

    凤怀月:“……我发现你这个人是真的很烦。”

    月光照不透海面,船舱里依旧是漆黑的。

    但在船舱外,却有着极为漂亮的一轮圆月,正明亮万分挂在海的上空。

    接人的小船准时抵达,像当初接邱莲一般,也接上了夏仁。而后小船便轻快而又敏捷地驶向大船,两根粗粗的藤蔓再度自海下伸出,卷住了那被红布裹住的巨茧。

    这回验证的时间,显然要比之前验证邱莲时慢上不少。藤蔓顶端的细须如触手般吸附揉捏着红茧,却迟迟辨不明里头包裹着的到底是不是夏仁,但红茧又是无法被打开的,因为谁都知道,这红布一旦被解开,雪海山庄的主人就会如疯了一般尖叫,又会像深秋的花一样火速干瘪。

    恶灵盼着能得这笔好处,他眼见站在高处的陨先生已经面露不悦,生怕红茧会被扔入海中,赶忙踢了一脚藤蔓,那藤蔓也就犹豫着将红茧放了下来。恶灵们赶紧一拥而上,抬着红茧送入客房,鬼船再度缓缓沉入海底,海面白浪翻涌,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

    船身微微晃动着,使得床上红茧也跟着左摇右晃。凤怀月跟随司危一道进入这处船舱,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只是轻轻一划,红茧便“砰”一声炸开,从中喷涌出如纷纷雪片一般的灵符,差点塞满整间房。

    可见为了能让瞻明仙主省一些力气,越山仙主与清江仙主,也是实打实煞费了一番苦心的。

    司危双目微闭,掌心向上,那些灵符在他的操纵下,霎时金光四射!凤怀月被晃得眼前一虚,还未来得及再睁开,就听耳边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

    “这是什么东西!”

    “中计了!”

    “是仙督府!”

    灵符似利箭道道飞出,先是盘旋于海,而后便“啪啪”附于船身!随着司危双臂缓缓上抬,整艘船也被迫缓缓浮出海面,天空中,仙督府弟子早已排好阵法,手握长剑,严阵以待。

    恶灵慌乱地冲进船舱,却不见陨先生!这一切变故都是在红茧上船后发生的,于是他们又奔向夏仁的船舱,撞开门,迎面而来一把长剑。

    因为价值三十玉币的大铁剑此时已经断为两截,所以凤怀月正握着的是司危的剑。恶灵应声倒地,凤怀月转身道:“我发现你这把剑,用着要比我那把更加顺手。”

    司危:“怎么,你好像还觉得很意外?”

    凤怀月:“……”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更多的恶灵已经发现了船舱里的古怪,他们纷纷四肢着地地狂奔过来。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仙督府弟子手中的绳索也带着铁钩,代替符咒从四面八方将鬼船固定在了空中!

    司危冷哼:“不自量力!”

    眼前血雾如雨,凤怀月嚷嚷道:“不是说好不亲自打架的吗?”

    司危臭着脸:“看他们不顺眼。”

    简直没法说。凤怀月力大无穷,扯着他的衣袖,将人强行拽出了鬼船。

    “阿鸾!”余回御剑而来,接应住他二人,“这里交给我,你快去府中看看。”

    凤怀月一愣:“府里出了什么事?”

    余回道:“你儿子疯了。”

    一束火把扔过天,光芒转瞬即逝,凤怀月敏锐地注意到,余回的一股头发似乎被燎得有些卷。

    再不回去,可能整座仙督府都要遭!凤怀月来不及细问,拉上司危就往回赶,气喘吁吁进了家门,还没开口问,迎面就飞来一张烟熏火燎的《白毛图》!

    彭流:“进去!”

    绵延山野间,两位仙尊正在以灵力控制着眼前“砰砰”乱跳的巨大炼丹炉,炉身膨胀,显露出道道红纹,显然也坚持不了太久,又要炸。天玑仙尊气喘吁吁道:“这……这要如何是好?”

    瑶光仙尊也无计可施,只能提出,实在制不住,你我就快点跑,免得再被燎走一半胡子。

    天玑仙尊:“那还等什么?”你看看这情形,像是能制住的样子吗?

    瑶光仙尊:“一,二——”

    “小白!”第三个数字还没来得及数出口,远处就传来一声哨子精的叫嚷。

    炼丹炉“砰”一声,乖乖杵在地上。

    “小白。”凤怀月一头钻进《白毛图》中,他提心吊胆一路,生怕寿桃仙尊与寿面仙尊会变成黑脸仙尊与秃头仙尊,现在一看,幸好幸好,一个很白,另一个头发也不缺。

    炼丹炉里的火也不算大。凤怀月趴在炉壁上使劲往里看,一片火红中正蹲着一点莹白,小小的,弱弱的,有气无力,于是担心地转过头:“它没事吧,怎么看着似乎快熄了?”

    司危闻言立刻不悦,质问道:“你们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第58章

    两位烟熏火燎的老仙尊万般震惊, 这种话你究竟是怎么好意思问出口的?而凤怀月关注的重点则比较不同,怎么就认定是儿子了,我一直在把它当成女儿养。

    已经过了三百余年,这两人一个颠倒黑白, 一个不着四六的毛病是半分没见改, 甚至还很变本加厉,瑶光仙尊没找到一句自己爱听的, 于是命令两人好好继续守着炼丹炉。凤怀月对照顾漂亮女儿这件事, 是没什么意见的, 待两位仙尊离开后,他便又趴在炼丹炉的缝隙处往里看, 问道:“还有多久才能出来?”

    司危:“儿子。”

    凤怀月:“女儿!”

    司危听而不闻,依旧想要儿子,因为儿子可以随便乱扔,看不顺眼时, 还能打包送往金蟾城, 或者鲁班城,或者别的什么城。

    距离小白炼出火魂尚需很长一段时日, 凤怀月懒得与他争这个, 只专心致志地守着炉子。与小白一同被投入炼丹炉的,还有许多珍贵的灵草与灵石, 司危道:“早知如此,你我就该晚点进来, 让它再多吃两天昆仑山的白食。”

    “瑶光仙尊怎么会突然用这么多好东西替我炼制灵火?”

    司危答:“反正老头闲着也是闲着。我猜他起初只是看灵焰剔透可爱, 想着用手头闲置的灵草随意喂喂, 结果万没想到它如此能吃, 所以只能十个八个地换大炉子。”

    小白屁股一扭, 把自己整个埋进火堆。

    凤怀月趴在门上紧急安慰,不要听他胡言乱语,我们能吃一点怎么啦,能吃是福!

    两人就这么在画卷中守了两天一夜,直到傍晚时分,小白方才破炉而出。凤怀月刚一将它接到掌心,立刻便觉察出了不同——在那颗小小的焰心里,像是已经蕴满了风雨雷暴,稍微触碰一下,指尖就会传来一阵微麻触感。

    凤怀月当机立断,将来你再去昆仑山给它多讹一点。

    司危屈起手指,赏了正在闪烁跳跃的儿子一个脑瓜崩。

    而在《白毛图》外,鲁班城也好,三千市也好,或者是仙督府与彭府,都还乱得很。

    鬼船已经被道道金光锁在了码头,仙督府的弟子正在逐名登记乘客,再将他们分批关押。岸边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他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边又有些担心,毕竟一下抓了这么大的一船人,阴海都那头会作何反应暂且不论,光是在修真界中,因这些人而牵扯出的关系网,只怕就已经大得不敢想。

    “往后估计难有消停日子。”

    “一直拖着,难道就会有消停日子了吗?要我说,早就该这么快刀斩乱麻。”

    “听说三千市里的商户最近也关了一半。”

    有跑了的,有被抓的,还有被同伙灭口的。雪海山庄自不必说,还有与雪海山庄关系密切的邱府,与邱府关系密切的欧府,当日欢宴中那做东少女的家里也没被漏下,这么顺着线一嘟噜拎起来,三千市中的商铺别说关一半,就算关个八成,也称不上是奇事。

    而在这场行动中,彭循与宋问都是功不可没。凤怀月找了一圈没见着人,便问他们两个去了何处。彭流回答:“出息大了,都正在为姑娘愁眉苦脸。”

    凤怀月耳朵竖起来,这种好事情,怎么能不告诉我?快说说。

    结果听了半天,两位少侠并不是自己想的那种为情所困。彭循的愁眉苦脸,是因为即便他已经将雪海山庄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红翡,每每想起那未被及时救下的干尸少女,心里总不是滋味得很。而宋问的愁眉苦脸,是因为邱莲,他被舅舅强行安排照顾小姑娘,这原也没什么,但问题是邱莲并不需要被照顾,只想见她自己的弟弟。

    凤怀月:“……”

    对不住,真忘了。

    两人一回彭府就被兜进了《白毛图》,后来又顾着炼制小白,完全忘了在司危的结界中,还关着那名鹌鹑一样的怯懦少年。他问:“怎么不差人进来说一声?”

    宋问心里苦,他确实想过进《白毛图》,结果反被舅舅怀疑动机不单纯,以为这倒霉大外甥还在觊觎美人,于是怒骂一顿,当场赶走。

    凤怀月:“这就放,这就放。”

    他找来司危,让赶紧把少年放出来。结界消散,邱环立刻“哇”一口吐出鲜血,脸朝下趴在地上,明显被憋得不轻。宋问倒吸一口冷气,扛着人就往医馆跑,凤怀月也震惊道:“怎么关一关都会吐血?”

    “天生体弱,修为低微。”司危道,“与他姐姐相比,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所以邱莲才那般疼他。”凤怀月道,“只是不知道他这病歪歪的身体,往后能不能扛住家破人亡的惨剧。”

    “扛得住扛不住,都是他的命。”司危对别人家事并无兴趣,他握住凤怀月的手腕一试,道,“自己都病歪歪的,倒是关心起旁人来。”

    凤怀月道:“我这叫债多不愁。”

    脑子有毒,魂魄不全,灵骨还是临时找来的青竹,一个比一个严重,而且都是一时半刻治不好的毛病,要是天天伤春悲秋唏嘘这个,那我还如何能逍遥快活?倒不如看开一点,该吃吃,该睡睡,船到桥头自然直。

    至于为什么“自然”就会直,凤怀月心知肚明,那当然是因为有司危,毕竟先前自己独身一人来鲁班城时,日子过得就远不如现在洒脱,至少会拿起算盘仔细打一打,看什么时候才能攒够买药钱。

    “在想什么?”司危拍他的脑袋。

    “没什么。”凤怀月低头躲开,并且在第二天时,专门抽空去了趟阿金家。

    院中依旧坐着一群粉雕玉琢的小孩,凤怀月看了一圈,觉得还是女儿好。阿金从屋里跑出来,见到他,也是高兴万分,赶忙关上院门,又从屋中找出最好的茶,张罗着让媳妇去做饭。

    “不必忙了!”凤怀月拉住他,“我来,是有事相求。”

    “仙师哪里用得着‘求’,只管吩咐。”阿金连连摆手,“我这新找的好营生,还是托了清江仙主的福。”

    “我想买一块盖尤山的马皮,最好的那种。”凤怀月往他手里塞了个钱袋,“但我只有十万出头的玉币,能买到吗?”

    “能,能,十万玉币买马皮,哪里有买不到的。”阿金满口答应,“我有个朋友,就是做皮料生意的,盖尤山最好的马皮,也不过两万玉币一张。”

    凤怀月一呆:“不是二十万吗?”

    阿金比他更呆:“怎么可能?两万玉币已经贵得很离谱了,最早的时候,只要几百金。”

    凤怀月无语万分:“……你说他怎么又骗我?”幸亏没亲。

    阿金没听明白,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骗仙师你?骗什么了?

    凤怀月觉得这件事它不是很好说,就只“咳咳”敷衍过去,好在阿金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他办事麻利,当下出门,不到半个时辰,就带回了十几张马皮让凤怀月挑。

    “城中最近人人都在疯传,说几位仙主要出海,还有修真界诸多世家,也要派出弟子参与围剿阴海都的行动。”阿金问,“是真的吗?”

    “不好说,我还没有来得及细问。”凤怀月抽出一张马皮,“就这张吧,我要做一副手套,还得找个好裁缝。”

    阿金笑道:“哪里用找,我媳妇就是裁缝,仙师可别看不上她,手艺不比仙工坊里的老师傅差,是要替自己做手套吗?”

    凤怀月从袖中掏出来一只大手套:“就按这个尺寸!”

    ……

    彭府。

    宋问刚一推门,就见大美人正迎面走来,皎皎飘飘,于是当场又要提笔写诗,结果凤怀月并不想听,问他道:“邱家姐弟如何了?”

    “邱环的内伤不算轻。”宋问道,“不过经过医馆大夫的诊治,眼下已经见好,昏昏沉沉睡着,暂时由他的姐姐照顾,对了,邱莲还同我说,她想去看看狱中的欧珏。”

    “那她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算计与薄情。”凤怀月坐在石凳上,宋问立刻又扛着石墩子挪过来,坚决不放过任何一次贴近的机会。凤怀月脑瓜子嗡嗡响,深刻反思,当年的自己为何要跑去参加那场百日宴,不参加,不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提议,不如你再发展一点别的爱好。

    宋问不肯,在他看来,美人就是世间一等一的好。

    凤怀月强烈拒绝:“不不不,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况且我自己的烂摊子都还没有收拾完,与你当真不合适。”

    他这边焦头烂额地将大外甥轰走,转身就见司危正似笑非笑,靠在树下看着自己,于是问他:“你刚刚去哪儿了?”

    司危伸手一指,那是两位老仙尊的住处。他一大中午就被叫过去,盘问半天,无非又是些“为何会受重伤”的陈芝麻烂谷子,直听得满心不耐烦,差点当场睡过去,好不容易才脱身。

    “你这样,的确不好去阴海都。”凤怀月将手帕拍到他怀中,“擦擦吧,满头虚汗。”

    司危可以接受自己满头汗,但不可以接受自己满头虚汗,因为男人必不能虚。

    凤怀月道:“没事,你可以适当地虚一下,反正现在也用不到。”

    司危下巴架在他肩头:“说不定重温旧梦一下,你就能想起前尘旧事。”

    凤怀月自暴自弃,那就让我继续失忆好了。

    司危将人拉到怀中:“大美人就该浪荡一些,何必如此矜持。”

    凤怀月道:“你若非要这么学宋问说话,他还说我既生了这张脸,就应当娶上八个。”

    司危“嗯”了一声:“那我要排第一。”

    凤怀月一巴掌将人拍开,不管排第几,都要等你不虚了再说。

    司危不满强调:“都说了我本来就不虚。”

    “虚不虚,得由两位仙尊诊断,你这人讳疾忌医,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信。”不仅不信,凤怀月还拒绝了司危“今晚可以亲自一试”的提议,不试,试出来万一你真虚,容易让我怀疑三百年前的自己。

    司危恶狠狠把他按在怀里掐。

    凤怀月:“啊啊啊!”

    余回走进院子又转身出去,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非得在这个时候挑这条路。

    司危松开手:“回来。”

    余回又调了个头,道:“瑶光仙尊的意思,并不希望你去阴海都。”

    现在修真界的力量需得分为两拨,一半镇守陆上,维持秩序,同时时刻留意那些蠢蠢欲动的千丝茧,另一半则是出海除魔。两位仙尊是想将司危带回昆仑山疗伤的,余回道:“不过想也知道你定然不会答应,所以我提前来告知一声,也好让你与阿鸾心里有个底。”

    凤怀月道:“好,那你就先去昆仑山。”

    司危屈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方才怎么不见你如此爽快?”

    余回经验丰富,并没有问方才两人正在讨论的事,休想再玷污我的清白。

    司危是一定要去阴海都的,谁劝都不肯听。

    夜深人静时,凤怀月坐在床上问他:“为什么?”

    司危道:“因为你会去。”

    凤怀月语塞,他确实想去,因为溟沉在那里,有些话还没有亲自问明白,但抬头看看司危,又心理挣扎半天,最终还是嗡嗡嗡地说,“我也不是非去不可。”

    司危道:“那我也要去。”

    凤怀月被噎了一下,搞了半天,你去不去其实与我无关?

    司危将他拉进怀里,掌心在背上慢慢地按,那些由青竹拼成的灵骨,薄薄的,像是稍微一捏就会错开。凤怀月初时以为他又在实践一些非礼行径,还挣扎着想躲,后来却慢慢觉察出气氛不对,犹豫着问:“你……”

    “不知道。”司危道,“但我要去找找看。”

    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用嘴唇去触碰那道由脖颈至腰窝的细细伤疤。凤怀月被亲得有些不自在,于是翻过身,将司危伸手整个揽进怀中:“那你的伤怎么办?”

    “养一养便是。”司危捏他的指尖,“别听那两个老头的,现在有你在,我自不会再去送死。”

    凤怀月将手抽回来:“我不信,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看起来都不是很惜命。”

    司危一笑:“嗯,为你,死了也值。”

    凤怀月:“呸呸呸。”

    司危又凑上来亲他,含含糊糊地说:“反正没了我,你还有七个。”

    凤怀月稍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等着白天那句“应当娶八个”,一时又气又笑,扯住他的耳朵:“胡说什么。”

    司危哼哼地埋头在他脖颈间,一眼看去,宽肩窄背细腰长腿,凤怀月顿时觉得三百年前的自己眼光还是没有问题的,毕竟霸道仙君常有,但这般容貌英俊身材好的也不常有,走过路过,确实不能错过。

    司危道:“可以脱了衣服给你看。”

    凤怀月狐疑,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但司危就是知道,因为这种事他三百年前经常做,熟练得很。

    凤怀月:“快点把裤子留下,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矜持?”

    司危:“嗤!”

    成年人睡觉,就是要不穿衣服,总之凤怀月被他抱在怀中,做了整整一晚上不怎么能说的梦。翌日清晨起床,伸着懒腰一推窗,差点把懒腰又吓回去:“你怎么在这?”

    宋问兴致勃勃,他昨晚新谱了一支美妙雅曲,因而今日一早就来奏于美人听。

    凤怀月推拒不得,被迫坐在树下,呵欠连天。

    可见果然还是年纪大了,人也变得比较荤,比起听这风花雪月,还是觉得睡觉好。

    第59章

    一曲终了, 看架势还要有第二曲。凤怀月按住他的胳膊,问:“你的舅舅呢?”

    “书房。”宋问道,“他最近正在为阴海都一事焦头烂额,看谁都不顺眼, 一见我就骂。”

    至于彭循的待遇, 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他虽然不懒, 成天精力四射地到处乱窜, 但年纪小经验少, 砸锅之事常有,一样天天挨骂。

    按彭流的意思, 是想让这大侄儿留在家中,但彭循却不肯,硬要跟船出海前往阴海都,闹得还挺凶。余回闻讯赶过去打圆场, 先是夸了两句小彭, 转头看见门口站着的大外甥,又怒斥道:“你再看看你!”

    宋问无语得很, 我不是也要去阴海都?

    余回道:“你那是想去阴海都吗?在阿鸾说要去之前, 怎么不见你主动提?”

    宋问:“那我不去了。”

    余回:“你敢!”

    宋问:“……”

    彭循:“……”

    总之这件事最后的决议,便是由余回亲自带着彭循与宋问出海, 彭流则是留在鲁班城中,继续镇守整个修真界。

    凤怀月问:“两位仙尊怎么说?”

    宋问道:“仙尊本欲带瞻明仙主回昆仑山, 但是他执意不肯。”不肯, 那就谁都没辙, 再多说两句, 还要换来瞻明仙主冷冷一句:“怎么, 你们想让本座在这种时候独自偷生?”

    此话一出,即便是两位仙尊,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在整个修真界中,的确是各人有各人的责任,数百年如一日守护昆仑神山的七位仙尊也好,或是近些年来,每日刚一睁眼就被诸多事务压身的余回与彭流,甚至是那三百年间疯疯癫癫的司危,也没少将他自己的灵焰往外送。

    宋问道:“我看舅舅也并没有要劝说瞻明仙主的意思。”

    司危这伤,伤得分外扑朔迷离,落在几个人眼里,就有几种不同的看法。

    余回与彭流都当他是因为捏那偶人而导致的灵力虚耗,让熬了三百年的身体雪上加霜,才会看起来半死不活。这种伤说轻不轻,但也不至于重到性命攸关,所以平日里是既上心,又不至于完全上心。

    而两位仙尊因为亲自替司危疗过伤,知道他此刻的破烂程度,有心想缝补,但一问不出缘由,二又没法将人带回昆仑山,再加上修真界此刻又确实离不得人,最后也只能暗叹一声。

    至于凤怀月,自然是想让司危去昆仑山的,但一旦司危去昆仑山,又会出现一个新问题——余回在面对阴海都时,就要少一个强有力的帮手,修真界的胜算,也会由六成惨跌至不过半。

    宋问继续道:“人活一世,重在自在随心,依我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倒也不必过于忧虑,更何况忧虑了也没用。就好比凤公子,我的舅舅与越山仙主都觉得最好是能将你送至昆仑山继续疗伤,但他们也清楚,肯定劝不住,所以压根就没提。”

    “你这话也对。”凤怀月道,“这么一比,我倒成了瞻前顾后,最不洒脱的那个。”

    瞻前顾后不好,得改。凤怀月站起来,正准备去找司危,就见门外匆匆跑过一名小厮,看似着急忙慌得很,于是将他叫住,问道:“出了何事?”

    “回凤公子,是那名姓邱的小少爷。”小厮答,“他又吐血了,我这是要去取药。”

    听说吐得血还不少,哇哩哇啦小半盆,将邱莲吓得连连大叫。府里的大夫已经帮他看过了,说是内伤,不仅灵脉虚弱,神魂也被震得稀碎。凤怀月听得百思不得其解:“那邱小公子只是在瞻明仙主的结界中被关了几天,怎么就伤成了这副鬼模样?”

    小厮道:“邱姑娘的确是这么同大夫说的,没听她提别的伤。”

    邱莲向来疼爱邱环,理应不会在这种事上同大夫撒谎,可是一个好端端的少年,哪怕身体再脆再弱不禁风,进一趟结界就出来吐半盆血,也着实不太可能。于是凤怀月便同宋问一道过去看究竟,此时的邱环已经再度昏睡过去,邱莲正在着急地拉住大夫询问:“他刚出结界时看着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反而有性命之忧?”

    大夫摇头,道:“邱小少爷在刚出结界时,情况也称不上有多好,不过现在的确是更重了。邱姑娘说令弟只是在瞻明仙主的结界中待了几天,出来就变成这样,属实荒谬,所以最好还是再往前想一想,看他以前是否受过什么陈年旧伤。”

    “没有,绝对没有。”邱莲一口否认,“我的弟弟一直与我住在一起,他并不爱惹是生非,平时连多的话都不肯说,怎会冒出陈年旧伤?”

    “邱姑娘先别着急。”凤怀月跨进院门,“瞻明仙主的结界,姑娘是亲自待过的,理应知道那只是一片无昼无夜的混沌天地,并不会伤人。”

    邱莲气恼道:“可是我弟弟在被关入结界前,肯定是没受过其他伤的,若你们坚持结界内也不会受伤,那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瞻明仙主在将环儿关入结界时,弄伤了他。”

    这怎么还讹上人了。当初司危将这姐弟两个丢进结界时,凤怀月就站在跟前,无非是一拂袖的工夫,何至于会弄伤。凤怀月进屋看了看邱环,铜盆里血渍未干,确实触目惊心。此时宋问与邱莲仍在院中,大夫便凑过来悄声道:“是新伤。”

    凤怀月一愣:“当真是在结界里受的伤?”

    “不好说是不是因为结界,但绝不是陈年旧伤。”大夫提议,“不如由凤公子去问问瞻明仙主?万一能问出缘由,我这头也好对症开方。”

    凤怀月点头:“也好。”

    他让宋问继续陪着邱莲,自己则是找到司危,问他结界的事。

    司危道:“除非邱环有本事先从结界中醒来,再自残。”

    凤怀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件事就显得更奇怪,你说他到底是从哪儿受的伤?”

    邱莲这回算是有功于修真界,现在她的弟弟莫名其妙伤得半死不活,仙督府自然不能不管。既然司危这头问不出个四五六,那就只有从邱府的人口中寻求答案,幸好他们此时都被关在大牢中,也不难找,挨一挨二问过去——依旧什么都没问着。

    一直负责替邱环调理身体的老大夫也说,没见小少爷受过什么伤。

    凤怀月回到住处,斩钉截铁:“那就肯定是你的结界有问题。”

    司危二话不说,挥袖就把他扔进了结界,半个时辰后再拎出来,凤怀月晕头晕脑,追着他满院子打。

    “今晚少进我的房间!”

    是夜,面对紧紧关闭落锁的房门,瞻明仙主一语不发转身就走。凤怀月站在门口听了半天,确定对方是真的走了,于是在心里回味,原来三百年前是这个调调。独自睡一张大床,任意翻滚,也很快乐,他仰面朝天将被子一拉,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窗户那里就传来“斯哈斯哈”的声音。

    凤怀月纳闷万分,这么鬼动静?掀开床帐趿拉着鞋走过去,一开窗,赫然出现一颗奇丑无比的水鬼头。

    “啊!”

    昔年旧事再度上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回瞻明仙主手头没有那么多妖魔鬼怪,所以只能用水鬼充数来吓人,所幸效果差不多。凤怀月睁着眼睛在床上坐了大半夜,硬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转头看看身边的罪魁祸首,倒是睡得很熟,于是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夹着枕头就去投奔余回。

    清江仙主对这一套流程很是熟练:“是可忍孰不可忍,分,必须分!这样,你先在这里休息,明日一早,我去替你找他。”

    言毕,呵欠连天出门寻地方继续躺。凤怀月成功霸占了余回的床,挥袖灭灯美美入睡,这大概也是多年前养成的习惯,总之他是没有任何拘谨,睡得比在自己床上还要更加舒服,翌日中午神清气爽伸着懒腰出门,将瑶光仙尊看得目瞪口呆。

    凤怀月及时解释:“我房间里闹鬼。”

    瑶光仙尊训斥:“胡言乱语,彭府哪里来的鬼?退一万步讲,即便彭府当真闹鬼,难道你还会怕鬼不成?再退一万步,彭府客房何其多,你就非要来此处借宿?”

    凤怀月:“……”你要这么说,也对。

    关键时刻,幸有余回及时赶到,连哄带骗地将老仙尊送走,再回院中时,司危也寻来了,正靠在门框处,道:“看来功夫的确不及当年,竟然能被那老头说得哑口无言。”

    凤怀月目视前方,听而不闻。

    余回及时加入这个家:“阿鸾让我告诉你,他要同你分手。”

    司危:“你告诉他,我不准。”

    余回:“他不准。”

    凤怀月:“什么事都由他说了算吗?”

    余回:“什么事都由你说了算吗?”

    司危:“是。”

    余回:“他说是。好了,可以了,白天就先吵到这里,我还要去一趟仙督府,晚上回来再继续。”

    凤怀月被迫将已经准备好的“凭什么”生生又咽了回去。

    缺失了清江仙主这尤为重要的一环,架就不是很能吵得起来了。待他御剑离开后,小院里寂静一片,凤怀月经过短暂考虑,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惯着对方大半夜四处放鬼的恶行,于是继续目不斜视往院外走,结果被司危扯住了发带。

    “放手。”

    “走。”

    走什么走。凤怀月将自己的发带抢回来,不解地问:“去哪儿?”

    司危道:“去找邱环受伤的原因。”

    邱环受伤的原因,这算公事,那两人的确可以同往。凤怀月勉强接受,问他:“你有头绪?”

    司危点头:“有。”

    “是什么?”

    “等余回晚上回来,我告诉他,他自会转告你。”

    凤怀月不满:“你这人怎么公私不分?”

    司危目光一瞥:“你从刚才到现在至少踩了我五次,倒是公私分明得很。”

    凤怀月又踩了今天的第六次,我这叫不畏强权。

    司危:“放肆。”

    第七次。

    “……”

    如此明晃晃的挑衅,若就公论公,少说也是个不敬之罪。但若论私,就不但不用罚,估计还要有赏,毕竟也不是谁都有本事能将瞻明仙主踩得如此心情舒畅。司危往他腰间扶了一把,放缓语调:“你得有一把新的剑,有没有什么格外喜欢的?”

    “没有。”凤怀月道,“都不如我的断剑。”

    毕竟名剑常有,但靠自己辛辛苦苦攒钱买的剑,却只有那一把,凤怀月继续道:“你不懂,我刚拿到它的时候,高兴极了。”

    司危笑笑,我懂,刚找到你的时候,我也高兴极了。

    第60章

    邱家姐弟所居住的小院里听不到一丝声响, 很安静,却并不是寻常午后小憩时的那种安静,而是带有一丝诡异的沉闷。细细看时,窗与门的缝隙里, 竟像是正在流淌着某种看不见的粘稠液体。凤怀月停下脚步, 皱眉道:“出事了?”

    司危抬手一挥,强行撤去了笼在房屋四壁的结界, 惊天动地的声响也随之传来——那是邱莲撕心裂肺的惨叫!凤怀月心里一惊, 急忙破门而入, 闯入眼帘的一幕简直令他目瞪口呆。少女正蜷缩在床上痛苦尖叫,而本应该昏迷不醒的邱环, 现在却趴在床边,一只手死死按着自己的姐姐,另一只手如邪魔一般,生生伸进了她的胸口!

    “你做什么!”

    “别过来!”

    邱环也是面无血色, 看起来奄奄一息得很, 但吼声倒是不小,吼完了, 就又扑回床边, 咬牙接着往外拽。凤怀月这才看清,在邱莲的心口处, 竟然还隐隐浮动着一层黑色的祟气,此刻那祟气正如藤蔓一般不断变换着形状, 将邱环细不溜丢的手腕勒了个血肉模糊。

    凤怀月反手抽出司危腰间佩剑, 金音铮鸣间, 祟气霎时变淡, 像是感应到危险, 要惊慌逃回邱莲体内,邱环又哪里肯,趁机往外死命一扯,整个人也跟着踉踉跄跄地往后倒,凤怀月单手接住他,另一手挥剑一砍,祟气顿时在空中痛苦扭曲变形,没过多久,便彻底消散殆尽。

    邱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顾不上自己血淋淋的手,先扑过去试了试邱莲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方才松了口气。凤怀月命小厮速速去请大夫,又将邱环扶起来,单脚踢过一张椅子塞到他屁股底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是祟气。”半天憋出三个没用的字。

    “哪儿来的祟气?”凤怀月问。

    邱环却不肯说了,再追问,干脆眼一闭又装昏过去。凤怀月看得无语,转身对司危道:“他这一招倒是好用。”

    “方才那股祟气,应当已经在邱莲体内存活了颇长一段时间,与她相融得太好,以至于连你我都未能及时察觉。”甚至邱莲本人可能都不知道,否则她没道理不及时求助。

    大夫赶来之后,替两人先做了一番简单诊治。邱莲的伤势要更轻一些,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人便悠悠醒转。

    “姑娘别动!”临时找来伺候她的小丫头急忙伸手压肩,道,“大夫叮嘱过,这几日最好还是躺着。”

    邱莲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处厚厚的绷带,问道:“我的,我的弟弟呢?”

    “他没事,只是在替你除祟时,腕骨受了些轻伤,此时正在隔壁屋里躺着。”凤怀月道,“哪里来的?”

    邱莲与邱环一样,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也沉默不语。她不说,凤怀月也不逼,只是坐在桌边等着。屋内寂静沉闷,最后还是邱莲先熬不住,低声开口道:“我若说了,凤公子,你可否答应饶一人不死?”

    凤怀月问:“谁?”

    邱莲答:“我的继母。”

    “她?”凤怀月问,“这是你弟弟的意思?”

    邱莲并未否认。她与继母的关系并不好,这不算什么秘密,既然为其求情,的确只可能是出自邱环授意。

    凤怀月又问:“你身上的祟气,是她所为?”

    邱莲点头:“是她,还有我那道貌岸然的叔父。”

    就像司危所猜测的,邱莲起先并不知道祟气的存在。她道:“直到这次环儿莫名其妙受伤,我追问他原因,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都是我亲手所为,只不过因为受祟气所累,所以在清醒过后,并不记得都发生过哪些事。”

    邱环在年幼时,曾无意中看见了母亲往姐姐体内种下祟气的全过程,他当时胆小,又被长辈连哄骗带威胁,也就没敢声张。这么多年过去,看着姐姐似是身体无恙,便也慢慢安下心来,甚至觉得祟气或许已经主动消失了。

    但其实所谓“无恙”,仅仅是因为有邱夫人按时在邱莲的饭菜内混入丹药,暂时压制住了祟气。后来雪海山庄出事,邱家也跟着风声鹤唳,邱夫人忙于家中事务,不小心忘了丹药的事,结果祟气很快就发作了一次。

    邱莲道:“就是在赴宴的前一日,那一晚,我失去理智,在打伤环儿之后,就昏了过去。他不敢同我说,准备抽空去找他的母亲商议,谁知第二天就被瞻明仙主关进了结界。”

    凤怀月道:“在他离开结界之后,又被你伤了一次?”

    “是。”邱莲点头,“他不愿让自己的母亲再多担一项罪责,所以决定依旧不向旁人求助,只由自己动手,替我除掉祟气。”

    此举说不上无私,也说不上自私。因为自己动手除祟气,邱莲受的苦楚虽然更多,但邱环自己也有被祟气吞噬的风险。邱莲道:“他并不知道是我出卖了邱家,因此并不敢向仙督府提出更多要求……不过或许他也知道。”

    毕竟邱环只是弱,并不是蠢。按照原计划,邱莲是准备在这个弟弟初出结界,还未苏醒之前,就带着他远走高飞的,到时候只推说是逃了出去。谁料邱环却冷不丁开始吐血,一时片刻走不掉,邱莲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为何邱府上下皆入狱,只有自己与他能住在客房。

    凤怀月道:“这倒不难,只告诉他邱府的倒台与你无关,你仅仅是在邱府倒台之后,为了能护住他,所以供出了一些不轻不重的内幕,如此,他应当也不至于怪你。”

    “怪与不怪,往后都只有我同他相依为命了。”邱莲握着被子,出神道,“我会尽快带他离开这里。”

    凤怀月见她神情疲惫,便也没有多做打扰。离开小院后,天色尚早,原本准备去找司危,又及时想起两人仍在吵架中,于是刹住脚步,调转方向,翩然去了仙督府。

    彭循与宋问此时都在那儿,正忙着处理鬼船上的乘客。彭循抬脚一踹:“这活归你。”宋问莫名其妙:“这活怎么就归我了?”

    彭循伸手一指,凤怀月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满屋子体态婀娜的妙龄少女,确实像是宋问该干的活。

    宋问却依旧拒绝,自愿前往阴海都的美貌少女,估计十个有八个都能讲出一段悲惨往事。而他此生见不得的就是美人受苦,儿时那阵刚学会记事,机缘巧合在街头巷尾听到凤怀月殒命枯骨城的故事,简直悲痛欲绝,回家之后茶饭不思,哭了差不多能有三天三夜。

    凤怀月:“……”

    彭循对这有病往事也甘拜下风,为了避免情圣再度嚎啕,只好替他承接了这个活。

    宋问伸长脖子往门口看:“凤公子怎么独自来仙督府了,瞻明仙主呢?”

    问这话的倘若是余回,那凤怀月能立刻滔滔不绝历数司危八十条罪状,中间不带丝毫停顿,但现在换成了大外甥,为了避免对方还对自己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诡异幻想,凤怀月决定委屈一下,暂且装一装爱瞻明仙主如狂,遂云淡风轻答曰:“哦,我是要去看看昨日订的手套,顺便再催他们快些做好。”

    甚是情意绵绵。

    宋问一听,果然叹气,看起来又要当场失恋,仰天吟诗三百首。凤怀月及时制止,转移话题,将邱家姐弟的事情于他说了一遍,又问:“你上回说的那个什么村,情况如何了,可方便安置这二人?”

    “方便。”宋问道,“若他二人愿意,随时能启程。对了,还有一件事,此番邱莲有功,本能获取一大笔赏钱,但她自愿放弃大半,只为能替欧珏换一条相对轻松点的生路。”

    少男少女间的情愫,不管爱与不爱,都是一样又纯情又伤感,几句话就能记一辈子。凤怀月稍稍叹了一声,想着闲来无事,便又绕到监牢远远替邱莲看了眼欧珏,而在欧珏隔壁关着的妇人,恰好就是邱莲的继母。

    宋问道:“她做的恶事当真不少,近三年来一车接一车地往雪海山庄运送少女,单凭这个,便是任谁求情都没用。有功劳的是邱姑娘,仙督府只消将她安排好便是,至于那个只知道挂在自己姐姐身上的弟弟,还没资格来同我们谈条件。”

    凤怀月看了一眼妇人,见她生得细眉细眼,样貌极为清汤寡水,谁能想到心性竟那般恶毒,生生往继女身上引祟气,还一引就是这么多年。恰好,此时邱夫人也抬起了头,缓缓看向这边,四目相接,对方忽莞尔一笑,笑得唇红齿白,说不上到底是不是挑衅。

    宋问道:“或许她也知道自己作恶多端绝无生路,与其跪地求饶,倒不如站着死。”

    凤怀月问:“她平日里对邱环如何?”

    “极为疼爱。”宋问答,“邱环自幼体虚,家中人人都恨不能将他捧在手心,亲生母亲尤甚。”

    “可她现在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记挂儿子。”凤怀月道,“难道就这么有信心,坚信邱环一定能安然脱身?还是说她其实也留有别的后手,你查了吗?”

    宋问犹豫:“这……”

    “再多盯盯吧,或许还会有新发现。”凤怀月看了眼天色,觉得司危此时差不多也应该忙完了,于是转身先回了彭府。路过街边小摊时,不忘买一包新出炉的,热气腾腾的炸糕,甜滋滋的,红糖桂花馅儿。

    回家之后。

    司危伸手:“拿来。”

    余回熟练上岗:“阿鸾说他不想给。”

    凤怀月递出去的胳膊僵在半路,不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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