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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翌日, 海面上的雾气越发浓而不散。

    花端端道:“你有没有觉得,其实阴海都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千丝茧。”同样脱离于修真界之外,先是如疯草蔓延般构建着所谓“极乐之地”, 然后在茧内世界成形后,又开始蠢蠢欲动地窥探茧壳以外的广袤万千。

    “野心总是会膨胀的。”凤怀月趴在船舷上, 看着远处几乎要变成墨色的海水, “对了,早上我刚刚收到鲁班城传来的书信, 说在宁岛主的帮助下, 那些暴动的千丝茧已经被压下去不少。”

    花端端用胳膊肘捣了一下他,兴致勃勃地问:“喂,越山仙主与那位宁岛主, 是不是有点苗头?”

    凤怀月摇头:“看书信,不大像。”再看看据说与年轻时的彭流很像的大侄子,就更……感觉这光棍至少要打一万年,因为彭循竟然直到现在都还没想通,为什么红翡要一见自己就躲。

    “不就是脸瘪了一点吗?”小彭百思不得其解, 那又不是她的错, 是因为遭受了阴海都赌坊老板以虐杀为主要形式的残酷对待, 这不是羞耻, 而是旗帜!

    小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最后化为一根竖起的大拇指,你的是真的厉害。

    另一头,杜五月正在高声招呼着船工。所有商船上的人几乎都在忙碌,因为最后一场海市马上就会开始, 而阴海都那些臭名昭著的黑木商船也会一起出现, 至于黑木商船的新主人、阴海都小都主会不会同行……花端端问:“他若真的来了呢?”

    凤怀月道:“来了正好, 我有些事想要问他。”虽然这些事的答案,有许多其实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他稍稍呼出一口气,继续道:“现在想想那三百年于我而言,实在荒诞得像是一场梦。”

    “有了这一回的教训,正好也让你改改到处乱捡人的毛病。”

    “你现在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三百年前可是你同我一起捡的他。”

    花端端手一摊,所以嘛,现在我被你卖到了风暴之眼。长安城,内陆中的内陆,这辈子头一回出海就承接了这么一个撕裂飓风的好活,可见年少时欠下的债,迟迟早早都要还。

    凤怀月面不改色:“你可以。”

    花端端抱怨:“我哪里就可以了。”

    凤怀月理直气壮:“你不是说为我伤心苦修了三百年吗?”

    花端端语塞,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那三百年很不值。

    彭循与宋问带着船工,也将药材铺了满船。大家已经经历过了许多次海市,对这一套流程已然十分熟悉。东西摆放整齐之后,天也就完全暗了下来。阴海都,本就混混沌沌一片朦胧,日头下沉后空气就更厚重,余回擦了擦手上的水,道:“怪不得驱寒除湿的灵草在这一带被炒成天价。”

    司危道:“今夜似乎要落雨。”

    两人此时都是御剑停于半空,裹满水的云沉沉压着,看起来处处都裹着雷。余回道:“倘若那只鬼煞当真来了,你要如何?”

    “不会如何,阿鸾的灵骨还在他手中。”

    余回有些稀罕,难得见你有如此冷静讲理的时候。甲板上凤怀月正在同彭循说话,司危看了两人一阵,忽然道:“替阿鸾多挡几层。”

    “多挡几层?”余回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挡什么,障眼法?”

    司危点头:“是。”

    余回是极擅长障眼法的,绘出的易容符甚至能骗过司危。为了避免今晚被黑木商船上的人看出端倪,他也的确一早就为所有人多做了一层遮掩——除了凤怀月。他奇怪道:“我以为所有与阿鸾有关的事,你都想亲力亲为。”

    “你来。”

    “为什么?”

    司危与他对视。

    余回:收起你这冷酷的祖宗样!

    障眼法是小事,只消一挥指,但这指为什么需要自己来挥,余回心里开始没底,甚至胡思乱想,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悄无声息虚弱到了连最低末的符咒都没法再绘,正欲细问,背上却被司危面无表情地一拍——

    “什么东西?”

    “轰隆隆!”

    一声巨雷于半空炸开,将所有商船上的人都惊得魂飞魄散,纷纷抬头来看。而余回更是差点吐血,他在一片嗡嗡嗡的嘈杂耳鸣里,不可置信地颤声问:“你竟然给我贴引雷符?”

    司危:“证明一下,免得你以为我快死了。”

    余回:“……”

    被这声惊天动地的雷声一轰,所有人都开始搭建雨棚,避雨咒如鸟雀般乱飞。花端端忽然道:“来了。”

    凤怀月立刻抬头看向远方。

    漆黑的海面,漆黑的夜空,成为了漆黑船只的最好掩体,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一座又一座飘浮的山峦。

    彭循嘀咕:“这乌漆嘛黑的,要怎么做生——”

    一句话未说完,天地间猛然就亮了起来,强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缓了半天方才看清,那竟然是漫天飞舞的深海明珠,一颗万金,而此时天上总有数万颗,正盘旋在黑木商船四周。

    彭循问:“阴海都是没有照明符吗?”

    宋问道:“用照明符如何能表现出财大气粗的排场,他们还指着用这匪夷所思的奢华来诱商船上的修士们上钩。”

    从黑木商船上解下来的小船,做工也异常奢华,木皮如蟒皮,黑得五彩斑斓。这怕是世间最寂静的一处海市,没有任何喧闹与讨价还价,商人们低着头,用手指默默比划着价格,下一刻,便会有“哗啦啦”的玉币像水一样流进船舱。

    余回俯视着这一切,问:“找到那只鬼煞了吗?”

    司危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连绵起伏的黑木商船。所有阴海都的商人,都是做同一种黑袍装扮,将头脸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阴恻恻的。

    余回摇头:“一个两个都如木桩子一般杵着,也分不出个地位高低。”

    司危微微闭上眼睛,道:“他就在这片海域。”

    “为什么,哪个?”

    “不知。”

    “不知,就是还没看到?那你如何能得出鬼煞在黑木商船上的结论?”

    “你还没发现吗?”

    余回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我还没发现什么,这一片黑漆漆的古怪大袍,要怎么找?更何况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只鬼煞长成什么样,清醒一点,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你这隔空吃醋索情敌的厉害本事。

    他道:“说人话!”

    船舱里,长愿与红翡也正趴在窗口,一起偷偷摸摸地看热闹。仔细论来,两人其实都算阴海都的受害者,所以彼此间熟悉得也快,三不五时就能聊一会儿。黑袍人们驾船穿梭在海市间,偶尔抬头时,脸上的黑纱会被风吹动。红翡嫌弃道:“这些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长愿也觉得这些人简直丑到离谱,看多了眼睛疼,正准备泡回缸里,船体却忽然“咚”得一晃。红翡猝不及防,差点叫出声,幸好长愿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小心!”花端端扶住凤怀月。

    驾船横行的黑袍人并未表露出一丝歉意,反而抬头鄙夷地看了两人一眼,黑纱下的脸狰狞肥胖,腮帮子里活像藏了两颗核桃,滑稽古怪。花端端道:“对不住,挡了贵人的道,我们这就让开。”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船工调转方向。商船围着黑袍人缓缓转过一圈,红翡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方才将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抠下来,低声抱怨道:“你做什么,我都快呼吸困难了。”

    虽然干尸是不需要呼吸的,但她还是忘不了自己作为人的习惯。长愿并没有纠正她这一点,而是道:“我见过他!”

    “见过他,在阴海都吗?”

    “是。”长愿眉头紧皱,试图在混乱的记忆中挖掘出一点往事。对方的面容实在是太有特点了,自己先前一定是见过的,而且似乎还是在一个很关键,很重要的场景。对方的船只已经渐渐驶远,长愿心头焦急起来,背着手在大缸里胡乱转圈,半晌,惊呼道:“那条蟒!”

    “嘘!”这回轮到了红翡捂嘴,“声音小点!”

    长愿道:“那儿有一条巨蟒!”

    很粗,很大,浑身都生有斑驳的花纹,像一条肥厚蠕动的巨型虫。

    那是自己待在美人楼中的最后一天,溟沉杀了许多人,有客人,也有美人,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一个被丢进大缸里的,正在战战兢兢装死的客人,却因为紧张而呛了水,本能地挣扎起来。

    “然后他也死了。”

    一柄飞剑刺穿琉璃大缸,在长愿眼前将男人捅了个对穿。污浊的血水“哗啦啦”地从裂口中向四面八方倾泻,而原本隐藏得很好的鲛人,也就这么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溟沉的视线落在长愿脸上,半晌后,道:“丢去蛇坑,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他。”

    红翡惊道:“溟沉要用你喂蛇?”

    长愿道:“是。”

    他被人用绳索五花大绑起来,带离美人楼,一路直奔海边。期间那些刽子手们还在交谈,其中就有方才船上那名黑袍客,他见长愿一直瞪着眼睛,便“大发善心”地解释:“谁让你长得像……呵,所以连死,都要死得比其余人分外惨些,下辈子可别长这张脸了,招晦气。”

    一边说,一边好像还真觉得这条小鲛人晦气了起来,于是刚一到蛇坑,就打开铁笼将巨蟒放出。长愿道:“然后他们就把我倒拎起来,囫囵塞进了巨蟒口中。”

    “你还真被吃啦?”

    “对,我滑进去了。”

    “……”红翡看了眼他的尾巴,那确实,有点滑。

    那两人只为完成溟沉的任务,并不愿意在蛇坑中多待,所以塞完之后掉头就走,而长愿是不甘心就这么送死的,他蜷缩在一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蛇腹中睡了过去,你竟然还能醒?”

    “那蛇腹中有一个匣子,里头不知装有何物,但气息极为清冽。”长愿道,“像海中的灵泉一样,总之我枕着它躺了很久,逐渐就恢复了一些力气。”

    “恢复力气之后呢?”

    恢复力气之后,长愿“刷拉”亮出自己尖尖的指甲,堪比一把又一把的尖锐小刀!

    吃痛的巨蟒剧烈翻滚,最终将肚子中的鲛人吐了出去。红翡旧毛病发作:“那只匣子,你有没有一起偷走?”

    “我想偷来着,但是它被两道黑漆漆的符咒压着,几乎像是焊在了蛇胃的内壁上。”抠了半天,血呼刺啦地也没抠动。

    记忆的缺口被打开后,往事也就接二连三地涌出。巨蟒那阵正在洗澡,所以长愿算是既幸运又倒霉,幸运的是,他被吐进了海里,而倒霉的是,那片荒僻海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恶灵。

    “他们在我尾巴上穿了条绳子,把我拖来拖去,当成风筝来放。”

    “怪不得鲛人说你一见他们,转头就走。”红翡道,“原来是竟被恶灵拖走的?”

    长愿又想干他爹的,这些人,不是,这些鱼都什么眼神?

    船舱外的海市已经接近尾声。

    最大的一艘黑木商船上,溟沉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风吹得他宽袍乱舞,如一只巨大凌乱的秃鹫。他没有在对面找出哪怕是一寸像凤怀月的影子,这使他整个人都充满了一股莫名的怒意,双眼几乎要滴出血。

    花端端正在高声揽客:“这些都是好东西,数量不多了,打包带走,算贵客一个便宜价。”

    对方嘶哑开口:“比起宁岛主送来的货,你这堆破烂还差得还远。”

    花端端将手一揣,看来木兰岛与阴海都的渊源还不浅。

    鲁班城中,夜空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干净。

    彭流潇洒御剑穿过城池,他最近每每出现在公众场合时,总是打扮得分外英俊迷人,华贵体面,绣着金银线的衣摆简直要拖出十里地。

    管事追在后头劝:“仙主要登木兰岛,也不急于这一时。”

    彭流道:“宁岛主一口气连斩两百大妖,本座自该第一时间登门致谢。”

    他广袖一挥,须臾就隐没在了海天一色间。木兰岛仍静静悬浮在海的上空,一众侍女见到彭流,低头行礼道:“我家岛主吩咐过,倘若越山仙主前来,不必通报,请仙主只管自己进内殿。”

    彭流一笑:“好。”

    他是讲究人,在进殿之前,还特意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

    宁不微并没有就寝,她刚沐浴完,正坐在铺满毯子的地上,手指从面前盘中拈起一枚被黑雾缠绕侵蚀的妖丹,看了半晌,竟然喂进了嘴中。

    站在门口的彭流:“……”

    宁不微抬起头:“越山仙主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

    彭流其实还是惊讶的,但一想到对方近日斩杀的数百大妖,再惊讶也能演出不惊讶。他迈进门槛,也坐在她对面:“早知宁岛主喜欢吃这些,当初那些妖丹,我就该洗干净攒起来。”

    宁不微道:“只有妖才会吞妖。”

    “妖也分许多种。”彭流也拿起一枚妖丹,“好吃吗?”

    “不好吃。”宁不微错开视线,“但我必须得吃,像我的族人一样,四处吞噬。”

    彭流道:“这世间喜欢四处吞噬的,只有——”

    “鬼煞。”

    “……”

    这件事有些超出了彭流的接受范围:“鬼煞?”

    “我也出生在阴海都中。”宁不微道,“我的母亲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贩卖进了美人楼,而我的父亲,”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应该是一只鬼煞。”

    在那座肮脏的高楼里,孕妇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被有着特殊口味的客人高价买走。宁不微道:“而我的母亲因为日渐憔悴,容貌枯萎,并没有人愿意要,所以她被活活丢进了海中。”

    但却并没有死。海浪将她卷到了一座岛上,再后来,又被一艘王屋山的商船所救。

    “我在刚出生的时候,看起来完全随了母亲,与鬼煞一族没有任何关系。”宁不微道,“王屋山的木先生仁慈心善,有一次偶尔路过杂院,见我们母女孤苦无依,便在学堂里替我的母亲寻了份差事。”

    木先生,就是执一把戒尺,红鼻子绿眼睛,将彭流敲得滋儿哇啦乱叫唤的严师,仁慈不仁慈,那可能还要再仔细说道说道。

    “于是你们就一直在学堂里住了下来?”

    “起初几年是很好的,但后来,我身上慢慢出现了煞气,我的母亲万分慌张,生怕会被人发现。”而王屋山偏偏又四处都是学堂,四处都是热血激昂的斩妖少年。宁母便决定带着女儿离开,可谁知在那一晚——

    “那一晚,我们刚离开王屋山,就撞见了一群厉鬼,他们撕扯杀害了我的母亲,而我吃了他们。”

    巨大的悲痛与恐惧,以及绵延不绝的恶心,让少女崩溃地大喊大叫起来,她哭得声嘶力竭,将一柄匕首插进了自己腹中,原以为会死,可再醒来时,却躺回了熟悉的床上。

    “木先生再一次救了我,他埋葬了我的母亲,又替我压制住了身上的煞气,还教我潜心修习。”宁不微道,“在他的悉心照顾下,我学会了炼制丹药,也学会如何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彭流道:“这我倒有些意外。”先前看那老头一板一眼,胡子老长,像是古板迂腐极了,原来骨子里居然还是个不拘于教条的潇洒侠士,早知如此,那我当年就多听他两堂课。

    但再好的丹药,也无法压制住天性,宁不微道:“我起先三天吃一粒,到后来,恨不能一天吃三十粒。王屋山被妖邪摧毁的那一天,我竟然有些隐隐的轻松,因为终于可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让我去啃噬那些满山奔跑的食物。”

    她像闪电一样穿梭在山道间,把一只又一只的妖邪吞入腹中,很快就变得身形臃肿,而就在她终于愿意停下时,宁不微回忆道:“我看到了你与清江仙主正在结伴往这边来。”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屏气凝神躲在树后,看着你们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

    走了之后,就是走了。宁不微看着水中自己丑陋的倒影,再度伤心地大哭了起来,她不懂自己为何要生而为妖,更不懂为何潜心修习多年,却仍旧逃不过这恶心肮脏的生活,她哭了一天一夜,哭得日月无光,嗓子出血,也哭得万念俱灰,本欲像多年前一样寻死,结果却看到在不远处,彭流正被一只枯骨凶妖举起来丢到地上,摔得半死不活。

    “于是我就又不想死了,因为你看起来是很需要帮手的。”

    彭流道:“真是多谢宁岛主。”

    宁不微深深地看向他:“只是一句‘多谢’?”

    彭循面不改色道:“在王屋山那座学堂里,热血仗义少年何其多,宁岛主之所以……无非是因为我恰好在那一日,那一时骑在了墙头上,其实假如换成余回,或者是其余人,应当都会帮宁岛主,所以,我也并没有什么特殊。”

    “是吗?”宁不微收回视线,淡淡提醒,“越山仙主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是满世界还飘着一堆千丝茧,四面八方都需要帮手的关键时候。在想清楚这一点后,彭流立刻用两根手指撑住额头,微微一抬眼,就差将“风流倜傥,包君满意”八个字绣在脸上。

    宁不微:“……”

    把那个清俊的少年还回来!

    第92章

    海市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黑木商船满载撤离。花端端道:“不应该啊。”

    凤怀月问:“不应该在哪里?”

    花端端答:“不应该如此风平浪静。”

    凤怀月道:“或许溟沉根本就没有来。”

    花端端刨根问底:“那他为什么不来?那鬼煞先是连蒙带骗地藏你三百年,后又为你改了许多阴海都的规矩,连美人楼的老板都因此送了命, 看着像是极在意你,在意却又不来找, 不应当。”

    凤怀月道:“即便他来, 也窥不破我这易容术。”

    花端端依旧觉得不对,他来了, 那瞻明仙主难道就毫无察觉?

    凤怀月被他说得莫名其妙, 为何来了就一定要察觉?黑木商船上那些人是何打扮,你也看到了,黑漆漆的袍子罩住脸, 即便是让我近距离地看,估计也得仔细挑上半天。

    海对面的船只上,美人楼的新老板也正在问:“小都主可有看到凤公子?”

    “没有。”溟沉道,“他应当不在这支商队里。”

    楼老板并没有细问缘由,与前一任相比,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话少, 既然小都主说了没有, 那就一定没有。

    凤怀月在船上寻了一大圈, 好不容易才找到司危与余回:“你们在说什么?”

    余回道:“说你的灵骨, 方才红翡跑来,说长愿想起了一些事。”

    那条巨蟒,应该就是阴海都都主饲养的宠物。凤怀月还记得先前在登鬼船时,住在最上等舱的一对夫妇干的便是这喂蛇的活。只是他万没想到自己的灵骨竟然会被藏在蛇腹中, 仔细想想真是恶心。余回却觉得这是个好地方, 主要好在方便找。那蟒大得好似一座横桥, 没法藏在室内,据说就养在山坑中。

    他道:“所以得先登阴海都,这倒不难。”

    前阵子司危与凤怀月抢回来的那艘赌船还在,阴海都暂时没有觉察到它的失踪,因为此类船只一旦开出港,往往会在海上漂个两三月用于揽客,更有远航者,漂半年也不稀奇。凤怀月却道:“我们虽然有船,但也只有船。”

    而想潜入阴海都,仅靠一艘船是远远不够的,司危却道:“够了。”

    “够了?”凤怀月看着他,提醒道,“你的计划若是靠一己之力拆了整座阴海都,那不叫够。”

    司危伸手过来,气定神闲地扯了扯他的脸。凤怀月越发纳闷:“你在笑什么?”怎么黑木商船来来走走这一趟,竟然还能将你看得如此心情大好。司危却不回答,而是转身飘飘潇洒离开,凤怀月无语得很,转头又问余回:“这人到底在高兴什么?”

    余回道:“先前他一直自责,未能及时将你从骨塔下救出,后来即便你回来了,他也迟迟无法将这根心头刺拔出,时常深陷噩梦。”

    凤怀月道:“我曾见过他的噩梦。”梦中天地昏暗,周遭满是如岩浆般扑面而来的灼热窒息感,摇摇欲坠的塔,塔下垂落的手,种种破碎画面飞速旋转成刀,即便自己只是站在梦貘之外旁观,惊醒后也依旧心悸许久。

    余回道:“往后应当不会再有噩梦了,因为他已经把刺拔了出来。”

    凤怀月没懂:“刺拔了出来,你的意思是,黑木商船带走了他的噩梦?”

    余回却在这种时候打起了哑谜,也是,也不是,不好说。

    凤怀月:“……”

    盘问半天未果,他又重新找到司危,开始有理取闹:“你到底说不说?”

    司危将手一伸:“过来。”

    凤怀月立刻小跑过去,还当能听到答案,结果却被反手按在了床上。此时外头天已经大亮了,白日宣淫哪里是正经仙主该干的事?于是他叽哩哇啦地开始叫嚷,手脚并用乱爬,既吵闹又没有情调,还很爱扇人巴掌,但架不住瞻明仙主口味奇特,就好这一口。

    过了一阵。

    “你干嘛突然把我的手捆起来?”

    “因为我脸疼。”

    “……”

    船只随着海浪一起晃。

    中午时,腰酸背疼的凤怀月找到花端端,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昨晚我就不该同你一起待在船上,白白错过一场大戏。”

    花端端点头,的确,你不应该待在船上,而是应该挂在瞻明仙主身上。随后又安慰,虽然你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答案,但不睡白不睡,反正睡也很快乐。

    胡说,我不快乐!凤怀月拍拍桌子,说正事。

    花端端倒了两杯茶,从头与他分析:“你以为瞻明仙主的心结是结在何处?”

    “没能救出我。”凤怀月道,“以及,他觉得自己败给了溟沉。”

    “对,既然心结存在是因为自责三百年前的失手,那心结消散,就有两种可能性。”花端端道,“第一种,瞻明仙主忽然转性,想开了。第二,所谓‘三百年前的失手’其实并不存在,没能救出你,不是因为修为不够,不是因为时间不够,可能瞻明仙主的确成功撼动了骨塔,只不过在那之后,在四界混沌枯骨乱飞时,鬼煞趁乱偷走了你。”

    凤怀月迟疑:“如此?”

    他先前从没想过还会有这种可能性,但据司危忽然变好的心情来看……也难说。花端端见他久久不语,又道:“反正我是这么想的,至于具体是与不是,往后总会找到机会验证。瞻明仙主与清江仙主现在不愿说,或许也是因为猜测尚未得到证实,总之你先将这件事装进肚子里,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掏出来也不迟。”

    “倘若被你猜对,那我在杨家庄的日子,就更像一个笑话了。”凤怀月道,“虽说人人都有识人不清时,但能不清到我这种程度,说出去怕也无人会信。”现在有了疑惑,再回想往事,其实那三百年间对方也并非全无马脚露出,但自己也不知为何,竟就是没往不好的方面去想。

    花端端道:“在杨家庄时,你里里外外只剩下一口气,脑子还中了毒,会识人不清也很正常。”

    凤怀月依旧心情不大好,他离开船舱,径直找到甲板上的司危,二话不说,将脑袋一头埋进对方胸膛。

    司危问:“怎么,又有人惹你生气了?”

    凤怀月从鼻子里挤出一个长长的“嗯”。

    司危用指背蹭他的脖颈:“是谁,说出来,我替你去教训他。”

    凤怀月并不想说,也不知该如何说。好在司危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强迫他,猜到既然不说,那就肯定又与那只阴魂不散的鬼煞有关,实在晦气,不提也罢。

    一直就站在旁边的余回:“喂,我还在这里。”

    这么忽然就亲上了!

    第93章

    一艘又一艘的黑木商船穿破风暴, 重新隐回了阴海都的浓雾中。惊天骇浪拍打着港口,当中隐隐显露出一抹鲜红,那是负责侍奉溟決的红衣巫女们。溟沉微微抬起眼睛, 看了半晌,漫不经心道:“兄长还真是关心我。”

    楼老板站在一旁, 听出他语调中的讥讽, 并不敢接话。船只逐渐驶抵岸边,还未停稳, 巫女便脚步匆匆上前查看, 见船上众人皆未受伤,方才松了口气,其中一人躬身行礼:“小都主, 都主有命,请您回来之后,立刻去巨塔见他。”

    溟沉缓步走下船:“怎么,兄长提前出关了?”

    巫女道:“尚且没有,但都主极担心小都主。现如今外头的海域并不安稳, 小都主实在不该随随便便离开阴海都, 倘若遇到仙督府那群人……还请小都主往后三思而行。”

    “好。”溟沉垂下眼眸, 道, “走吧, 先去看看兄长,我会当面向他道歉。”

    鲁班城中。

    宁不微将手掌按在那只桃花兽的额顶,对方立刻不安地挣扎起来,面露狰狞凶相。彭流看得皱眉, 问道:“宁岛主是从何时发现这只妖兽有问题的?”

    “从它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宁不微道, “世间根本就不该有这种东西。”

    数百年前, 她在雪野中吞噬着一只又一只的妖邪,本来纵情自由得很,彭流却偏偏追了过来。宁不微惊慌失措躲闪不及,又不愿被他认出,情急之下,只能用幻术将自己变成一只白毛小兽,头也不回地奔向雪海深处。

    本就不存在的灵兽,也难怪彭循后来悬赏万金仍一无所获。宁不微道:“阴海都依照悬赏令中的描述捏出了它的外形,至于内丹……”她尖尖的指尖一寸寸刮过那紧绷的皮毛,“是鬼煞的妖丹。”

    “哪只鬼煞,大的还是小的?”

    “不好说。”宁不微道,“不过这颗妖丹气息极为浑浊,像是融了七八十、甚至是七八百只鬼煞的妖丹所得,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旋涡,随时准备吞噬那些试图靠近它的妖邪。”

    彭流道:“怪不得这玩意一进千丝茧就兴奋至极,可惜了。”

    可惜在它体内的妖丹只有如米粒般的一丁点,其余绝大部分,仍在阴海都另一名宿主体内。宁不微道:“它所吞妖丹越多,宿主得到滋养也会越多。”

    “假如它无丹可食,饿死了呢?”

    “宿主所损失的也不过是小小一块妖丹残片。”

    彭流道:“那看来这还真是个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宁不微道:“并不会赚,越山仙主似乎忘了,我也是鬼煞。”

    彭流做出恍然大悟状,啊是的,我的确忘了。

    宁不微:“……”

    少女时期的白月光威力着实惊人,具体表现在甚至能让她接受眼前这个浮夸做作的男人。宁不微继续道:“这些年里,我也吃了不少妖丹。”

    她不愿直接吞噬妖邪,于是便强行修了个以妖丹替代活物的法子,虽说也非正途,但至少不再那么血腥恐怖。这些年中,所有试图强登木兰岛的妖邪,最终都化为了她腹中的食物,而眼下这由数千枚妖丹所浇灌出的修为,正源源不断地自宁不微掌心,再度流入桃花妖兽体内。

    彭流叮嘱道:“宁岛主当心。”

    宁不微闭上眼睛,神识强行没入那一丁点妖丹残片。

    耳边隐约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阵阵回响,像是正身处一间巨大空殿。

    溟沉站定:“听闻兄长找我有事?”

    溟決慢慢转过身来,阴郁道:“你不该私自出海。”

    烛火照得他双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鲜红,黑发先是直顺地垂下来,而后又在腰腹处折出弧度。他像一名怀着死胎的鬼妇,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肚子,走路也脚步蹒跚,“关于这一点,我很早之前就提醒过你。”

    “好,下不为例。”溟沉将视线落在那圆滚滚的肚子上,“塔底监牢里的那三百余名同族,看来兄长是已经吃完了。”

    溟決皱眉:“你都知道了。”

    “子时,总会有惨叫穿透结界,吵得人睡不着。”溟沉道,“吞噬同族,穿肠烂肚,兄长宁愿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夜半偷吃,真是口味别致。”

    溟決缓缓吐出一口气:“没办法,谁让你骨头硬。”

    他看着眼前的弟弟,如同在看一盘珍馐美味,他继续道:“你原本就该是我的。”

    鬼煞一族,罕有双生,而这一对兄弟在出生时,也的确只有哥哥一个,弟弟则是蜷缩在哥哥腹中。溟決一字一句道:“父亲不该将你强行从我腹中取走,或者说,母亲本该迟一些让我降生,好让我能有足够的时间,将你变成血水。”

    但偏偏,事不遂愿。被破腹的剧烈痛苦使溟決发出惊天的哭喊声,但又很快掐灭,产婆用蛛丝替婴儿缝好了肚子,再用符纸烧灰来止血,一条蜿蜒丑陋的伤疤自此从胸膛贯穿至肚腹,像被烧焦的蛇。

    “假如没有当年父亲那一刀。”

    “假如没有当年父亲那一刀,”溟沉替他补全想说的话,“现如今兄长的修为,还是兄长的,而我的修为,也会是兄长的,兄长也不必再受气虚命短之苦,会有足够的时间与能力,让阴海都的爪子如最猛烈的妖禽一般,刺穿全修真界。”

    溟決道:“原来你心里也清楚。”

    “的确清楚,否则我也不会在幼时便主动离家。”溟沉道,“我不想成为你的食物。”

    “你不是我的食物。”溟決纠正他,“只是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但兄长想要让我回去的地方,实在有些……”溟沉看着那硬邦邦的隆起,露出嫌恶的表情,“恶心。”

    溟決张开大嘴扑了上去!他本不欲这么早就动手,但对方竟然胆敢私自出海,私自出海,倘若遇上司危,那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筹谋,岂不是都要白白化为乌有。

    “宁岛主!”彭流扶住忽然身形一晃的宁不微,抬掌按在她身后,“如何?”

    宁不微满头虚汗道:“他要吃了他。”

    阳光洒在甲板上,看起来像金。

    洗清了叛徒嫌疑,甚至还稀里糊涂立了一功的长愿心情大好,正趴在缸边玩水。现如今他的记忆既已恢复得七七八八,那么宋大公子英雄救美的故事,也就不复存在。他起初又遗憾,又庆幸,拉着红翡的手真诚道:“幸亏我在脑子不好用时,一直待在这艘船上,并没有到处发癫乱说。”

    “说就说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红翡煽风点火,“我听说那位宋大公子,最爱做的事就是招惹美人,被他知道了,说不定真的会来寻你。”

    “他既没救过我,我还见他做什么。”长愿换了处缸沿趴,顺便把先前私藏的所有画像都从乾坤袋中抽出来,一股脑塞给红翡,请她帮忙扔掉,扔得越远越好。

    站在船舱门口的彭循道:“原来美人都这么喜怒无常,爱恨一瞬间。”

    宋问挑重点:“都?”

    彭循补充说明:“凤公子,我早上看到他又在追着瞻明仙主打。”

    打的理由,是说话拐弯抹角,恨不能十个字里带八个哑谜。凤怀月抓心挠肝,骑在司危身上盘问:“你究竟在那晚的黑木商船上发现了什么,总不至于是因为溟沉没有窥破我的易容,你就心花怒放至此,觉得他修为平平吧?”

    司危扯住他的脸:“发现了要荡平阴海都,并非难事。”

    “这话你从刚找回我时就开始说了。”耳朵都要听出茧。

    司危道:“原本就不难,而现在更简单。”

    “继续说。”

    “他不是本座的对手。”

    于是对话又回归到了绕不出去的老地方,堪比鬼打墙,是是是,全天下都不是你的对手。

    凤怀月无语凝噎往后一倒,抬腿踢:“爱说不说,下去,休要打扰我午睡。”

    司危握着他的脚踝亲,又沿着小腿往上咬,在膝盖处落下一圈圆圆的牙印:“最近好像胖了。”

    “没胖。”

    “胖了。”

    “又要吵架是不是!”

    “……”

    司危将下巴抵在他的肚腹处,眼一抬,嘴一撇。

    凤怀月及时反思,收回没事找事的语调,好言解释:“我没胖,是你疯了。”

    司危差不多笑了小半个时辰。

    凤怀月拍拍他的脑袋,看吧,我没说错,正常人哪会这么笑。

    鲁班城中,彭流从袖中取出一方绣有粉樱的帕子,贴心送上前。宁不微接到手里沾去额头细汗,道:“原来瞻明仙主一行人,已经到过了我的木兰岛。”

    彭流稍稍有些意外,不懂对方是如何以一方手帕做出的判断,但不管怎么说,擅闯这种事的确失礼,该赔个不是。

    宁不微道:“无妨。”

    彭流趁机发问:“宁岛主是怎么看出来的?”

    宁不微道:“第一,我喜欢樱粉色。”

    彭流不解:“可宁岛主喜欢的颜色,我倘若有心,也能从这大殿里窥得,并不一定只有靠他们登岛才能发现。”

    宁不微道:“第二,我讹你的。”

    彭流:“……”

    堂堂越山仙主,平时应当是没人敢讹诈的,所以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经验。

    那么偶尔被骗一回,也就不丢人,正常,很正常。

    宁不微继续将手放在那只虚假的桃花妖兽脑顶。

    彭流问:“怎么样?”

    宁不微道:“这枚妖丹的主人,他还活着。”

    心脏依旧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扑通。

    扑通。

    在黑暗中,显得空而沉。

    溟沉道:“你应该感谢阿鸾,倘若不是因为要陪他,我早就会回来找你。”

    “找我,还是杀我?”

    “怎么,难道只允许兄长整日里盘算要以我为食,却不允许我自保吗?”

    溟沉掌心沾着鲜红的血:“我原本对阴海都是没有任何兴趣的,但阿鸾不喜欢过苦日子,所以只有劳驾兄长,将这里让给我。”

    第94章

    溟決的心口不断渗出血液, 将灰色长袍染得如同一块湿润的古铜,但他并没有做出多大反应,只是仍将手放在肚腹处, 上下摩挲着。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有缺口,而缺失的那一部分, 眼下正站在自己眼前。

    “你我兄弟, 本就为一体。”溟決继续道,“你应当也不想输给司危。”

    “我会赢他, 但我其实并不需要兄长。”溟沉看着自己的手, “不过兄长若是实在想补全这个缺口,也行。”

    木兰岛上,宁不微咬紧牙关, 将大量修为倒灌,桃花妖兽“吱吱吱”地叫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老鼠。彭流试探着将手按在她背上,却被对方体内汹涌狠戾的煞气逼得心里一惊,他斩妖多年, 也见过许多鬼煞, 但能凶悍至此, 也着实罕有……或许, 她甚至能胜过那阴海都的都主。

    宁不微挥袖将他重重扫开, 神识瞬间窥破黑雾,她双眼漆黑,直直看向大雾尽头!桃花妖兽依旧在挣扎着,像是快要被撑爆的水囊, 而溟決也同样受益于这份源源不绝的“滋养”, 他周身煞气因此陡然变得浓厚, 连溟沉也稍稍一拧眉,迟疑道:“看来兄长这些年,嘴是当真没闲过。”

    溟決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大妙,他知道那只桃花妖兽能做出什么,也知道它不能做什么。眼下这如海水倒灌一般的修为,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那一丁点妖丹残片所能控制的范围。他先前只想借妖兽去吞噬千丝茧内的妖丹,好将那些大妖的修为归为己用,此举即便被彭流窥破,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眼下,他却惊慌的发现,自己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

    可这世间怎么会有一种妖,自己妖丹所化的妖兽能将其吞下,自己却无法将其操控?溟決眼底黑雾弥漫,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一丝白,可他并没有太多时间仔细考虑此事,只能借着体内煞气翻涌之际,凶相毕露地扑向了溟沉——他必须杀了他,在自己被煞气撑爆之前杀了他。

    血液飞溅!

    溟沉叹气道:“兄长知道,我最讨厌吃脏东西,却总是逼我。”

    溟決大张着嘴,他的脖颈被一只尖厉的鬼爪穿过,正汩汩往外冒着血。

    “你……你……不可能。”

    他不可置信,自己苦心经营阴海都多年,期间不知吞噬了多少妖邪,还以为早已难有敌手。他知道弟弟天赋甚高,但再高,幼时流离,后又在那破村落里吃了三百年的草叶与灵花,究竟是从何而来的逆天修为,居然能如此轻易就制住自己?

    溟決艰难地垂下视线,盯着脖颈处的那只手。溟沉怜悯地看了他一会儿,道:“兄长一直将我视为寄生物,怨恨父亲不该破腹将我取出,但兄长可曾想过,父亲那一刀,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救你?”

    “救……救我?”

    溟沉贴在他耳边:“再晚一些,我就能将该吃的东西都吃完,自己钻出来。”

    溟決眼底黑雾逐渐散去,他双目大睁,口中不断涌出血沫。

    “父亲救了兄长,兄长就该好好活着,实在不该自己寻死。”溟沉站直身体,“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溟決断断续续道:“所以,所以你的修为,是因为吞噬了我——”

    “兄长想多了,你在母亲腹中修成的那点内丹,不够塞牙缝。”

    “那你是因何……不,不可能,你不可能胜过我如此之多!”

    “的确,靠我自己,是不能。”溟沉稍稍动了动手指,溟決立刻觉得自己早已麻木的脖颈,又冒出了新的钻心之痛,又或者说是钻心的冷。

    这冷是极纯净的,像阳光下的雪山,寒冽深厚,绝不属于鬼煞一族。溟決在一片剧痛中,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些事,他如梦初醒,大大不甘,恶毒地诅咒道:“非你之——”

    声音戛然而止。

    溟沉上下打量了一番溟決,然后显露出一副很恶心的表情,俯身咬了上去。

    彭流关切:“如何?”

    宁不微呵斥:“休要扰我!”

    彭流:“……”

    宁不微死死卡着桃花妖兽的脖颈,她能感受到两股煞气的纠缠与相互压制,知道定是一只鬼煞已经成功吞下了另一只,那倘若时机成熟,自己应当能继续借这只妖兽来牵制对方。

    彭流大致能猜到她的想法,但却并不能知晓黑雾尽头正在发生的事,不过后来见宁不微眉头逐渐舒展,以为事情正在朝好的方面发展,于是也稍稍松了口气,掀起衣摆坐在对面,准备一边喝茶,一边继续等。

    结果水还没添满,宁不微就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宁岛主!”彭流一惊,迅速将她接住。宁不微摆摆手,调息片刻,方才道:“无妨,只是他似乎发现了我。”

    宁不微能通过妖兽操纵溟決,那么同样的,吞噬了溟決的溟沉也能通过妖兽操纵宁不微,谁输谁赢,无非是看双方谁的修为更胜一筹。溟沉在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自己体内不正常的煞气,也明白了方才溟決为何忽生异相,于是迅速出手将其逼退,并且嫌恶道:“贪婪的废物。”

    桃花妖兽趴在地上,已因方才双方的来回拉扯而奄奄一息。彭流见宁不微还要将手放上去,急忙阻止,却被宁不微挡开。她继续用手指穿过对方的毛发,在逐渐冷却的体温中,神识利用最后一点时间再度与之交融——

    “他还活着。”

    “谁还活着?”

    “这只妖兽的主人。”宁不微睁开眼睛,不可置信道,“他的心,还在跳。”

    扑通。

    扑通。

    门外的红衣巫女们持灯而站,都在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烛光照得她们脸上明暗不定,一刻钟也长得像是一百年。好不容易等到殿门大开,她们先是一惊,后又急忙弯腰垂首,不敢多言。

    从店内缓步走出一个人,黑袍黑发,苍白的脸,唇边还有些未干的血。

    但仅仅看脸,是分不清都主与小都主的,于是巫女们又壮着胆子,将视线稍微一飘。

    巨大的斗篷下,是巨大的肚腹。

    溟沉一路踩着楼梯,往塔的高处走,直到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巫女们才反应过来,跪地齐声道:“恭贺都主出关!”

    一声轻飘飘的“呵”自上方传来。溟沉用指尖敲了敲肚腹,道:“兄长,听到了吗,她们在恭贺你出关。”

    ……

    阳光洒透了黑色的海,使得那里终于透出了一点蓝。凤怀月也不知从哪里弄了跟小钓竿,端端正正坐在甲板上钓鱼,结果晒了大半天仍一无所获,连点虾皮也没见。

    彭循蹲在一旁安慰他,这里的鱼有什么好钓的,被阴海都的丧气养着,定然一条更比一条丑,钓不上来好,钓上来吓人。

    宋问也道:“这种小钩只能在河塘中钓一钓,海钓还是需要换个大钩。”

    他随手拔下头上银簪,扭了个鱼钩出来,又让小白烧了一烧。经灵焰淬过的银簪硬得堪比金刚,似飞剑入海,还会左右乱蹿!凤怀月大大扫兴,这算什么钓,他将鱼竿一丢,正准备拍拍屁股回去睡觉,彭循却大呼:“上钩了!”

    宋问一手抄起钓竿往上一扯!

    哗啦!

    海水四溅,一条鲛人头发披散,正直直举着手——被鱼钩勾起来的,同时满脸震怒地看着船上众人:“你们做什么!”

    宋问:“……对不住。”

    鲛人喉结滚动,看起来已经憋了一万句脏话,但幸好她不是长愿,还记得自己要时刻保持与美貌同等水准的教养与礼貌,于是最后只将鱼钩拔出,侧身恭敬道:“王。”

    在她身后跟着的是眠珑。彭循悄悄扯了一把宋问的衣袖,从牙缝里挤字,看到她们的表情了吧,鲛王这回若不愿与我们联手,锅得归你。

    宋问:“闭嘴,鲛王怎会是如此不识大体之人?”

    他一脚将彭循踢开,笑得如沐春风,试图用倜傥潇洒蒙混过关,结果鲛族并不看他。眠珑道:“我是来找瞻明仙主与越山仙主的。”

    凤怀月站起来:“这边请。”

    来找,自然是因为有事。

    至于是何事,眠珑道:“鲛族愿与修真界合作。”

    司危稍稍颔首:“可以。”

    鲛族侍卫:“……”

    鲛王问:“姐姐现在何处?”

    余回看了眼彭循,彭循立刻站起来,恭敬道:“鲛王这边请。”

    修为高深的鲛族会将鱼尾变为双腿,眠珑赤脚踩过船板,随彭循一道进了内舱。凤怀月扭头对司危道:“下回这种场合,你还是不要出现了。”双方谈合作,让你搞得好似对方有事相求,那可是鲛族,被虐杀千百年依旧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你这祖宗姿态。

    司危不解:“我似乎只说了两个字?”

    凤怀月坚持:“两个字都不准说。”

    司危看了他一会,点评:“刁蛮。”

    凤怀月莫名其妙,我这怎么能叫刁蛮?

    余回及时出现:“好了,这件事我且先记在本子上,待将来回金蟾城,你们再慢慢争辩刁蛮与否。现在先说说撕开风暴之眼的事吧,据我这几日的观察,那片飓风区并不容易靠近,大浪重重,风刃如刀,稍有不慎就会被卷上万丈高空。”

    司危大发慈悲:“本座可以亲自将他丢进去。”

    凤怀月:“不行!”

    余回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毕竟早在三百年前,你就曾亲手将这位倒霉的花端端公子从月川谷丢了出去,丢得那叫一个远而准,在全城人的注目下如利箭嗖嗖破风,最后“砰”,径直撞进了几十里外停着的长安城车队中。

    如此好本事,千万别浪费。

    第95章

    彭循在将眠珑带入内舱后, 便转身离开,临走时不忘顺手拎上红翡。少女被他扯得踉踉跄跄,道:“喂, 你做什么!”

    “鲛族两位王有要事相商,你傻乎乎地留在那里凑什么热闹。”

    “那你怎么不把长愿一起带走?”

    “我为何要把长愿带走, 他也是鲛族。”彭循松开手, “好了,今日天气不错, 你别一直闷着了, 不如出去晒晒太阳。”

    “我可不出去。”红翡抱着胳膊蹲在地上,“外头人太多。”

    “多就多呗,又不会吃了你。杜老板娘过两日就要驾船返航, 你难道不想去见见她吗?”

    “不见,没什么好见的。”红翡道,“她救了我,我却咬伤了她的船工,恩将仇报, 何必出去自讨没趣。”

    “那两名船工早就被打发了回去。”彭循道, “他们已经承认了那一晚是因为醉酒, 从而对你生出不轨之心, 才会招致你的反抗。杜老板娘在听完事情原委之后, 勃然大怒,当天下午就命他们自行驾船返航。”

    红翡惊讶道:“他们自己承认了?”

    “不算主动承认,是凤公子在听闻你无端咬人一事后,觉得事有蹊跷, 便查了查。”彭循道, “那些男人欺负你, 你却不肯说出实情,反倒爽快认下是自己咬人,这算什么道理?”

    “不认也不会有人信,谁让我之前是个满口谎话的骗子,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红翡挥手,强行将彭循撵走,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要当个好人,也不知道什么才算好,每每遇上这阳光开朗的世家公子,面上虽不显,但心里总发憷得很。

    船舱内,眠珑道:“他们将姐姐照顾得并不好。”

    “你对两位仙主抱有偏见,自然处处都看他们不顺眼。”大荒道,“我的伤势,你心中清楚,能养到现如今这份上,已属万分不易。”

    眠珑蹲在缸边,负气不言。大荒将手搭在她的脸上:“好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现在长安城的花公子愿意去打开暴风之眼,鲛族更该对他言一声谢,此事不宜拖延,须得尽快动手。对了,回去的时候,带上长愿,他的伤已经快痊愈了,成日里吵着要去荡平阴海都。”

    将大尾巴甩得“啪啪”响,缸都拍裂了三口。

    眠珑点头:“好。”

    银白中带有冷玫瑰色的鱼尾在海中来回摇摆,泛出珍珠般的美丽色泽,长愿跟在眠珑身后,先是深深没入海中,后又欢快地朝着远处游去。

    “王。”他问,“我真的不用同大家道别吗?”

    “不必。”眠珑道,“不日还会相见。”

    ……

    风雨激荡,海水浑浊。

    花端端袖子擦了擦脸,指着远处叮嘱:“那里,看见了吗,告诉瞻明仙主,等会就照着那片雷霆最薄的风暴处扔。”

    凤怀月虽知道风暴之眼可遮天蔽日,但再详实的文字描述,也比不过眼前这从海卷上天的风浪旋涡来得直观,风裹起海水向着四面八方飞溅,打在脸上时,像锋利的刀。

    眠珑带着鲛人族的武士们,用盾牌挡住扑面而来的巨浪,护送着身后的鲛群艰难前进。彭循与宋问则是御剑行于最前方,抛出数百定风咒,回头大喊:“快!”

    最高阶的符咒,也只能勉强维持一瞬风平浪静。另一头,花端端摩拳擦掌,揽住凤怀月道:“且让你看看我这三百年来修成的好本事。”

    司危将视线从乌云最薄处,缓缓移到乌云最厚处。

    凤怀月:“你敢。”

    司危:“哼。”

    移回来。

    眠珑高声道:“冲!”

    余回也道:“就是现在!”

    司危单手送出一股巨力,花端端顺势腾空而起,御剑便向风暴刺去!凤怀月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他看不清风暴中的花端端,也看不清已经被风暴团团裹住的鲛族众人,天空惊雷滚滚,每一下都震得心底麻痹。

    余回道:“他三人合力,撕开暴风绰绰有余,不必太过担心。”

    花端端挥袖带起滔天巨浪,从风暴最中央直直劈了下去!彭循与宋问则是一左一右,用金光隔开一道细细窄窄的“门”,彭循道:“拉!”

    宋问御剑飞到高处,他制住金光,生生向着一侧撕扯!浪将他打得眼前一片模糊白雾,雷霆不断在四面八方炸开,震碎了避雷咒,他却也来不及再重新掏出一张新的,只裹着满身电光向着下方高喊:“快!”

    花端端及时将他拖离雷暴中心,长剑斩浪,替鲛族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眠珑仰天怒吼,鱼尾横向一扫,大浪似墙,推着那些老弱病弱的鲛人“轰”一声,顺利进入“门”中!

    金光消散,宋问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回海中,差点没沉底。他被雷电打得脑子有些发麻,过了半天方才后知后觉一转头,就见长愿正瞪着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

    “……”

    宋问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摸,没易容,而长愿在此时已经将他“扑通”扔进水中,整条鱼如被狗撵一般飞速游走。

    “咳咳!”什么粗鲁鱼!

    彭循及时将好兄弟捞了上来:“怎么跑了,你又调戏人家了?”

    宋问被淹得半死不活,不愿说话,只往他背上一趴:“走走走,回去。”

    花端端顺利完成任务,回船时虽说满身是水,但并不像两个小辈一般浑身衣裳都被轰得破烂,看起来依旧很人模狗样,潇洒倜傥。余回侧头对司危道:“被比下去了吧?”

    同样是阿鸾出事,人家怎么就能发愤图强三百年,态度既正面又积极,写成书能直接送往各大学府供弟子当成逆境楷模来学习。

    发了三百年疯,又凶残又自闭的反面教材:“滚!”

    他拎起凤怀月,强行将人掳走,只留下刚刚抒发了一半心情的花端端在原地感慨,过了三百年,还是老味道。

    “我话还没说完。”

    “不许说。”

    凤怀月再度手一摊,看吧,我就说总吵架肯定不是我的问题。

    鲁班城中,那只桃花妖兽仍旧活着,只是不能再动了,像一只会呼吸的布偶一般,成日里蜷缩着,稍微碰一碰都会死。宁不微道:“它活着,就说明它的主人也活着。”

    当初阴海都的人虽然称此“灵兽”是“小都主费尽千辛万苦寻得”,但背后到底是大还是小,姑且有的说。彭流问道:“被吞噬之后的鬼煞,还有可能继续活着吗?”

    宁不微摇头:“不知。”过了一阵,又道,“倘若越山仙主实在想知道,我只有现吞一只试试。”

    彭流:“……倒也不必!”

    况且现如今修真界也没多少鬼煞,估计全被虏到了阴海都。

    溟沉坐在无根巨塔最顶层的华丽大椅上,稍稍有些苦恼地皱着眉。楼老板站在一旁,道:“都主,可要将那些红衣巫女招来问一问?她们一直在塔底侍奉,理应知道这……肚腹,几天能消。”

    “我已经问过了。”溟沉道,“她们说,三天。”

    楼老板迟疑:“三天?”可这……距离上一任都主被吞噬,已经过去了足足五天。

    溟沉站起身,让巨大的斗篷遮住身体。虽然这古怪丑陋的肚子并不会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任何影响,但一想到凤怀月或许就在附近,又或许明天就会来阴海都,他就开始陷入无穷的恼怒与焦虑,几乎想要取出一把刀,将肚子里的脏东西重新剖出来。

    但不能。

    因为司危也在附近,司危也会来阴海都。

    恨之入骨的名字,和恨之入骨的人。他觉得自己原本是不必如此丑陋下贱的,比如在杨家庄的那三百年,自己就活得很体面,不会杀人,更不会吃人。他想了一阵,转身对楼老板道:“但阿鸾就是忘不了他。”

    楼老板低头道:“能忘,怎么不能忘。三百年前,是都主心慈手软,过于疼惜,所以未将毒药的分量下够,才会导致凤公子心里一直存有模模糊糊的影子,此番再——”说到此处,他特意瞄了眼溟沉,见他面色无异,方才继续道:“都主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楼就能调教出什么样的。”

    同样的话,前一任美人楼的楼主其实也说过,溟沉当时听得勃然大怒,但现在却觉得,倒也不是不能考虑。他用掌心抚着自己的肚腹,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害怕的,害怕以这副丑陋模样被凤怀月看见,所以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让对方在见到自己之前,首先变得乖一些。

    他想起了美人楼中关着的那些奴隶,顺从而又柔弱,趴伏在客人脚下,像听话漂亮的猫。

    其实也很好。

    ……

    凤怀月:“你有完没完!”

    司危:“没完。”

    凤怀月觉得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明明刚才只是帮忙送了一把花端端,并没有亲自参与撕裂风暴之眼的行动,回来后竟也好意思胳膊疼完腿又疼,躺在床上让自己按完这里按那里。他手脚并用从司危身上爬下来,道:“我不干了!”

    司危道:“十万。”

    凤怀月不为所动,亲一口十万,辛辛苦苦按半天也是十万,那怎么想都是前者更划算,要么你就加钱。

    司危拒付:“这一路被你讹走大半家资,已然囊中羞涩。”

    “那就没得按了。”凤怀月拍拍他的肩膀,深表遗憾,扯起被子滚到墙角想睡觉,却被一把捞了回去。他叽哩哇啦地叫嚷,做什么,摸屁股也是要加钱的!

    司危将人按住:“好。”

    “好什么好,你都囊中羞涩了!”

    “无妨。”

    因为囊中虽然羞涩,但瞻明仙主不羞涩。

    所以并不影响。

    第96章

    司危前阵子带回来的那艘赌船出自金光赌场, 规模在阴海都排不到前列,所以经常出海抢客。

    这种赌船是可以驶回阴海都的,可停靠在港口之后呢?虽然瞻明仙主看起来好似能以一敌万地杀空整座岛, 并不屑于与其余世家联手,但凤怀月必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余回也警告道:“此番修真界联手清剿阴海都, 各门派昼夜兼程赶来,是为斩妖, 而不是为观看你的表演。”

    能打群架, 就不要单挑,清江仙主深谙此道。他继续道:“不过阿鸾的灵骨,是需要你去取的, 无法假手他人。”

    一则,取灵骨是私事,不方便兴师动众;

    二则,阴海都一回攻不下可以攻二回,但灵骨一次取不回, 就有可能被转移至别处;

    三则, 就算别人能顺利取回, 你又要阴阳怪气地记仇, 毛病有那么多。

    余回道:“所以综上, 这活得你亲自干。”

    而且得干得悄无声息,或者,考虑到司危走路带刺,稍有不悦就要山崩地裂的架势, 他又补充道:“至少在拿到灵骨前要悄无声息。”

    巨蟒平日里被养在秃鹫山天坑, 根据那对饲蛇夫妇的供述, 距离港口尚有一段距离,不过好在它经常会前往海中洗澡,当初长愿就是被它吐进了恶灵海域。

    余回提议,或许能问一问鲛族。

    而大荒果然见过那条蛇。她回忆道:“巨蟒在海中四处为祸,那蠢物的修为说有也有,说无也无,它是阴海都都主的宠物,自然备受海中妖邪追捧,恶灵与海妖时常会将落单的渔船驱逐追赶到巨蟒面前,供它吞噬戏耍。”

    巨蟒通的那一星半点人性,全部长在了贪婪虚荣之上,而随着修为的增高,它的欲望也一起膨胀。大荒道:“慢慢的,巨蟒学会了赏赐下人,它会在岛上吞噬一些金玉珠宝,待到出海时,再吐出来让妖邪们去争抢。”

    而那些妖邪大多是些修为低微的下流货色,平时是没见过什么钱的,难得攀上这条金主,自会绞尽脑汁地想要诱它多出来几回。大荒提议:“倘若瞻明仙主想要诱它出来,我的族人或可相助。”

    司危点头:“好,那就多谢鲛王。”

    大荒亲自修书,交由宋问送至眠珑处,她特意点了长愿的名字,却不知那条暴躁小鱼目前的情绪还不太稳当,常在幽深海底来回狂游,游得族人都开始心底发毛,这是疯了还是怎么着。

    长愿高高跃起,寻了处松软的海底沙滩,一脑袋扎了进去。

    其余鲛人大惊失色:“喂喂喂!”

    大家齐心协力,扯着尾巴将他拽了出来,这是什么别致的寻死之法?长愿依旧长吁短叹,坐在一把珊瑚大椅上,只要一想起自己竟然当着宋公子本人的面大发花痴许多天,就又想当场自杀。

    有几条知情鲛,开导他道:“是那位宋大公子先进了你的神识之内,才会造成幻象,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没觉得自己有错。”长愿向众人解释,“只是单纯地想死。”

    其余鲛迅速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他们道:“大不了你就待在海底,从此再不见他。听说那位宋大公子身边围着的美人也不少,肯定早就已经习惯了被人追捧,你那点花痴,不算什么。”

    长愿:“最好是啊!”

    他又游了两圈,觉得心绪稍微平静了些,于是准备找一张美丽的贝壳床去睡觉,结果还没游远,就有同伴急急忙忙跑来通传,说是宋公子正在与王议事,请……唉唉唉你这是在做什么?

    长愿再度一跃一杵,头朝下扎进沙坑,我看我还是死了的好。

    宋问手持避水咒,在前厅等了许久,方才看到鲛群簇拥着长愿而来。眠珑皱眉问道:“怎么这么久?”

    长愿沉默不语,主要也语不出个好借口。宋问见状,上前及时替他解围,道:“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鲛族相助。”

    他一身白衣,周身被避水咒环绕,如万千银光泼洒,衬得人越发气质不凡,这回不单长愿,就连其余鲛人也暗自“哇”了一声,长安城宋大公子,果真一表人才得很。

    他们纷纷问道:“宋公子此番前来,是想要我们做什么?”

    眠珑替他回答:“做饵。”

    做引巨蟒出海的饵。

    宋问顺利从眠珑手中带走了长愿,连夜折返。避水咒在海中并不能坚持很久,漂的速度也堪比老头走路,长愿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宋公子还是御剑吧。”

    宋问转头看向他,本来是想说话的,却见对方已经迅速将脑袋别了过去,便只一笑,道:“好,御剑。”

    长愿道:“我跟在你后头游……哎!”

    宋问用一根漂亮的银色绳索捆住他的手腕,而后便操纵海水如莲花般向上包拢,将长愿包在了最中间。长剑出鞘,他握住绳索的另一端,道:“坐稳!”

    水莲破浪而行,长愿急忙反手将绳索握得更紧,坐在这由海水组成的结界里,被他带出了飞的速度!

    圆月,长夜,大海,白衣御剑的年轻公子,以及坐在透明水莲中的鲛人,倘若没有阴海都,这一晚就实在是好玩刺激极了,尤其是当后来水莲高高飞起来时,简直像奇幻的梦一样。

    “啊!”

    彭循正在船舱中等着他们,听到动静之后,立刻跑出来,结果就见宋问正抱着长愿站在甲板上,一时也是大大震惊,你不是口口声声不爱人家吗,怎么去一趟回来就开始搂搂抱抱,简直毫无男德,怪不得凤公子不要你。

    宋问:“滚。”

    长愿回到了熟悉的大缸里,红翡替他倒了杯茶:“你一共才回去了几天,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走。”

    “我还没问你呢。”长愿“啪啪”用尾巴拍缸,不满道,“怎么不早点说这船上的人,我的意思是,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宋公子就在船上?”

    “满船都是大人物,我可不敢忤逆他们。”红翡道,“况且你那么凶,骂人又快说话又脏,我肯定吵不过,才不要主动触这霉头。”

    “我又不是谁都骂。”长愿酝酿了一会,“干他爹的。”

    红翡:“……”

    长愿:“在骂阴海都。”

    船舱外,彭循还在追着宋问:“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

    “不喜欢啊,问多少回都是不喜欢。”宋问道,“至少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那你抱着他!”

    “我不抱,他就要掉在甲板上,到时候是贡献出你爹还是我爹让他骂?”

    “你若不给他弄那水球,他也不会飞起来。”

    “但美人就应当坐在漂亮的水球中。”

    彭循:“收起你这毫无必要的审美!”

    要命了,怎么感觉周围的人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但好在攻打阴海都在即,大家就算不正常,也不正常不了很久,可以忍。

    翌日暮时,长愿便按计划游向了那片妖邪丛生的海域。他的鱼尾实在是美丽的不像话,像雪地上闪着的玫色微光,被夕阳一照,更加光彩夺目。

    如此美丽的一条尾巴,却要泡在肮脏妖海中。长愿强忍着心头不适,小心翼翼地躲过一串漂浮着的骷髅架子,呕!他故意“哗哗”地拍着水,不停游来游去,动静传到海底,果然,很快那里就飘浮起了一双又一双红色的眼睛。

    凤怀月御剑站在半空,道:“他们还真是容易上钩。”

    司危道:“倘若有半分心机与手腕,也该早早就混进了阴海都,所以固守此处的,都是蠢货。”

    而且是贪婪的蠢货,想钓这类草包,简直轻而易举。长愿惊慌失措地在他们的利爪中挣扎,而海妖们则是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将他五花大绑住,拖着就想往向阴海都的方向游。

    长愿却不肯走,一条尾巴来回扑腾,口中骂骂咧咧!他本来力气就大,再加上有司危暗中助力,更是像一个秤砣沉在海里,纹丝不动。如此折腾半晌,海妖们果然放弃拉扯,只放了两三只前去给巨蟒报信。

    彭循问:“他们能进阴海都?”

    “不能。”凤怀月道,“但巨蟒听得懂他们的歌声,会主动出来。”

    细细的,尖锐的歌声,像一把锥子在夜空中飘。

    夕阳渐渐隐没,换成了一轮明月。长愿骂累了,就闭嘴浮在海面上,让长尾跟着海浪一起起伏。海妖们的目光被他吸引,纷纷围上前来,伸出肮脏的爪子,想去抚摸那华贵的鳞片,却被重重甩了一个耳光!

    “找死啊!”长愿骂骂咧咧。

    为首的海妖大怒,凶相毕露地从海底扯出一条柔韧的草,带着水在空中呼呼挥舞。另一群海妖则是一拥而上,将他牢牢压住,伸手去剥那最软处的鳞片。

    长愿扯着嗓子尖叫,脏死了!

    司危侧头道:“还不动手,在等什么?”

    宋问将彭循一脚踹下去,你来!这英雄救美的活,我现在不能轻易干。

    彭循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进了一只海妖怀中,好不容易才刹住,反手一剑砍得对方脑袋飞出三丈高!凤怀月飞身而下,将长愿一把拎出海面,替做梦都在斩妖的彭小少爷腾出了一片绝佳练习场。

    司危挥手降下结界,将满海的惨叫阻隔。他原本是想亲自动手解决这点小问题的,但在临出发前,凤怀月却执意要将清场的活留给彭循去做。

    他道:“好不容易有一个让他练手的机会,你抢什么?”

    司危问:“你不想让我动手?”

    凤怀月答:“不想。”

    司危微微点头,可以。

    一如既往地爱我,意料之中,这很妥。

    第97章

    咸腥的海风吹散了同样咸腥的血味, 海妖的尸体们被大浪推得起起伏伏,彭循放出符咒,使它们暂时归拢在了一处。夜色深沉, 四野寂静,乍一看去, 就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而巨蟒还没有出现。

    阴海都。

    溟沉站在巨塔最高层, 看着满城璀璨灯火,恍惚间, 竟也生出几分“与月川谷无异”的想法, 一样明亮夺目,一样奢靡热闹。唯一的区别,或许就在于月川谷繁华之下还是繁华, 而这里,只要掀开光鲜亮丽的外壳,就会显露出肮脏潮湿的,四处乱爬的虫豸。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吩咐:“去将那条巨蟒带来。”

    “是。”红衣巫女领命, 目光却不由自主就落在对方斗篷下高高隆起的肚腹上, 总觉得这几天非但没有变小, 好像还更大了几分。她心里忽然就涌上一丝不妙的想法, 倘若一直这么大下去, 那有朝一日……

    “你在看什么?”溟沉问。

    红衣巫女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忙跪地叩首:“都主恕罪。”

    溟沉又重复了一遍:“本都主问,你在看什么?”

    红衣巫女看着逐渐靠近自己的衣摆, 并不敢抬头, 只结结巴巴道:“回都主, 奴婢只是在担心,担心都主的身体。”

    “继续说。”

    “都主往日吞噬同族,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会不会……小都主其实并未……并未……”

    声音戛然而止,血淅淅沥沥地从她头上流下来。

    溟沉用尖锐的指甲捅穿了红衣巫女的颅骨,又缓缓往下拉,他能感觉到指尖粘稠的触感,是脑浆,恶心得很,而她说的话也一样恶心,没有死,竟然没有死,脏东西,还活在自己的身体里。

    等楼老板进来时,那巫女的尸体已经被指甲划得血肉模糊,将他惊了一跳:“都主。”

    “你来了,正好。”溟沉擦掉手上的血,“将她丢去天坑,再顺便将那条巨蟒带来。”

    “是。”楼老板不敢多问,用一张大毯卷住巫女,急匆匆朝着秃鹫山的方向而去。待他离开后,溟沉跌坐在椅子上,掌心抚着僵硬的肚腹,阴郁道:“兄长还真是处处都要与我作对。”

    楼老板很快便折返回巨塔,却是空手来的,他禀道:“秃鹫山的守卫说巨蟒刚刚又游去了海里。”

    溟沉不悦:“这么晚了,它去海中做什么?”

    海妖们在前带路,一路飞速地游。巨蟒斑驳的花纹在海中时隐时现,即便是放在妖界,它也难看得相当出众,疙疙瘩瘩的脑袋上生着一双血红小眼,口中挂满黏液,腥臭难闻,所经之处,无数鱼群都翻了肚皮。

    海妖兴奋道:“就在,就在前方。”

    他们伸出干瘦的手指向不远处,一方面又纳闷,怎么这里忽然变得如此寂静。而巨蟒蠢笨的大脑是反应不过来的,依旧在往前游。彭循用符咒阻隔住了血的气息,所以那两只海妖直到鼻子撞上同伴的尸体,方才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啊——”

    声音被掐断,彭循手起剑落,血雾如雨。巨蟒头上也落了一滴血,它用舌尖舔去,竖直着身体,咆哮嘶吼出声。

    凤怀月叮嘱:“小心。”

    司危以金光为鞭,将巨蟒牢牢缠住,庞然大物被拖至半空,越发恼怒挣扎。宋问与彭循一左一右攻上前,长剑在坚硬鳞甲上几乎划出了呲呲火星,却无法伤其分毫,反倒激得对方越发恼怒,用尽全力一甩,竟成功从金光鞭中钻了出来。

    却也留下了一圈新鲜蛇皮在鞭稍。

    裸露的血肉浸入海中,巨蟒被蛰得疯狂乱弹,巨尾横扫,将彭循打得摔向另一侧!宋问在接住好朋友与机不可失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他飞身躲过彭循,扑到巨蟒身上重重一刺!没有了鳞甲的蛇肉酥脆得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石头,白色脊骨被挑了出来,宋问顺势一拉,想要将其彻底抽离,巨蟒却已吃痛转头,愤怒地朝他咬了过来!

    长愿惊慌失措:“喂喂喂!”

    凤怀月按住他“啪啪”乱甩的尾巴:“没事。”

    司危当空一剑,将巨蟒的上下颚重重钉在一起!金光如刀,沿着它的肚腹一路向下划开,宋问与彭循则是趁机抓住蛇皮,拼尽全力向下一撕!

    像脱衣服一般,将巨蟒扒得只剩下一具鲜血淋漓的身体。

    司危直接将手伸进了它的肚腹当中,滚烫的血像瀑布一般哗哗流出,那些肮脏的脏器绞在一起,半天方才摸到一处坚硬棱角,带着些许清冷寒意。

    他握住那盒子,生生将其撕了出来!

    巨蟒被这惊天的疼痛激得仰天巨吼,吼得宋问与彭循耳鸣不绝,吼得长愿差点尾巴一滑掉落海中,也吼得凤怀月心脏麻痹,半天才回过神——自己方才明明就用结界隔绝了所有海中声音,但却被司危撤了。

    司危将装有灵骨的匣子握在手中,另一手再度扬鞭,重重卷起巨蟒甩进海里,只让它将头露出海面。彭循满身血污,惊魂未定地站在剑上问道:“我是不是眼花了,刚刚瞻明仙主在喂它吃东西?”

    宋问道:“是续命仙丹。”

    那倒霉蟒蛇被剥了皮,破了腹,明明就可以马上死了,却又不得不继续活了下来,清晰地感知着每一分盐水泡伤口的剧痛。它崩溃焦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得海面掀起滔天巨浪,吼得嘴里涌出血来,如此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方才气绝毙命。

    长愿大开眼界:“瞻明仙主这是在替那些惨死在蛇口中的人报仇吗?”

    彭循解释:“不,是在引鬼煞出洞。”

    只可惜这惊天的动静并没有引来任何阴海都的人,也没有引来商船队伍中的人——因为余回未雨绸缪,早早就往四面八方布下了结界,所以船上众人依旧睡得很香,还觉得此夜格外安静。

    长愿又纳闷地问:“这么大的动静,难道鬼煞听不到吗?”

    彭循道:“能听到,不过看样子他没胆出来。”

    海浪将巨蟒千疮百孔的身体推往阴海都的方向。

    夜色之下,楼老板试探:“都主?”

    溟沉站在高处,死死看着海中那沉浮的烂肉。在听到巨蟒怒吼的第一时间,他其实就已经猜到了正在发生的事,便立刻冲出阴海都,却又在半途生生刹住脚步。很近了,距离已经很近了,他握紧拳头,觉得自己几乎能看到月光下的人,白色的影子,像云也像雪。

    双腿沉得像是被灌了铅,竟然无法再上前一步,斗篷掩盖着畸形的身体,溟沉心里也慌乱起来,他不想让凤怀月看到自己,尤其是还要当着司危的面,而海中那条被破开肚腹的巨蟒,看起来竟如同某种命定的征兆。

    天色大亮。

    沐浴过后的司危泛着轻微的潮意,凤怀月凑过去仔细闻,想要判断对方身上到底还有没有残存的血腥气。余回刚一进门就看到这种画面,依然淡定得很,面不改色将手中玉匣一放。清洁后的灵骨看起来越发剔透,简直如琉璃一般美丽,宋问抱剑靠在门口感慨,美人骨美人骨,诚不我欺。

    彭循:“我看你是找打。”

    余回挥手将两个小的赶了出去,自己反手关上门。凤怀月摸着自己的背,想起当初在鲁班城静室换灵骨时的痛楚,整个人都心底发憷。余回看出他又想躲,于是谆谆善诱,这青竹灵骨虽好用,但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尽快换回自己的,一来结实,二来修为也会恢复得更快些,眼看大战在即,你难道不想在危急时刻保护我吗?

    司危大怒,要点脸,你怎么还需要人保护?

    余回:“……保护你,保护你。”

    司危倨傲表示:“本座更不需要人保护。”

    余回开始骂人:“你这个脑子到底能不能听出轻重缓急?”

    司危:“哼。”

    余回:“再说话你就给我出去!”

    凤怀月站在桌边,一想到这些骨头竟然是从自己身体里生生剥离出去的,便瘆得慌,迅速缩回手,碰都不想碰一下。门口传来“咚咚”声,是在外溜达了一圈的彭循又跑回来敲门,他将脑袋伸进屋子,道:“有件不知真假的大事。”

    “说。”

    “据说阴海都的大都主,将小都主给吞了。”

    凤怀月五雷轰顶:“什么?”

    司危也皱眉:“吞了?”

    “就是还不知道真假,但杜老板娘的人早上在出最后一批货时,听到了一些这方面的流言。”彭循道,“据说那大都主现在成天挺着个大肚子,看起来越发丑陋,但也越发凶残,已经将不少人都撕成了碎片。”

    余回道:“怎么就能断定是大的吞小的,万一是小的吞了大的呢,不是都说那两只鬼煞共用一张脸吗?”

    “也对,我再去打探打探吧。”彭循道,“不过应当不能很快就打探出结果,最近阴海都戒备森严极了,黑木商船与赌船的数量都少了许多。”

    而凤怀月还沉浸在一个吞了另一个的震惊里,大吞小也好,小吞大也好,都使他浑身汗毛倒竖。司危敲了他的鼻子一下,叫道:“回魂。”

    凤怀月:“……”

    司危道:“我早就同你说过,养在无根巨塔里的那一群鬼煞是他们的食物。不过不必担心,现在活着的,十有八九仍是带走你的那个。”

    凤怀月纠正:“我这不叫担心,叫五味杂陈。”

    司危将他的头发抚整齐:“不必解释,本座明白。”

    凤怀月眼皮子一跳:“先收起你含情脉脉的语调。”

    作者有话说:

    司危:谁懂,他竟然让我老婆保护他。

    余回:……

    第98章

    灵骨如此轻易就被取回, 长愿功不可没。彭循道:“无以为报,不如将你拾掇拾掇送给那条漂亮小鱼,也算佳话一段。反正你喜欢与否又不打紧, 打紧的是人家喜欢你,这就够了, 你身为赠品, 想法并不重要。”

    宋问抬起一脚将他踹入海中。

    彭循飞身掠过海面,远远丢下一句话:“凤公子让你好生送人家回鲛族。”

    宋问推拒不得, 只有硬着头皮去找长愿, 结果刚走到舱门口,就听到红翡正在不解地问:“你都知道那是幻境了,怎么还对宋公子念念不忘的?他又没有真的救你。”

    长愿坚持:“入我神识, 也算救。”

    红翡无语,入神识算什么救。

    长愿甩着大尾巴“啪啪”打水,凶蛮不讲理,我说算就算!

    红翡“呀”了一声,急忙跳起来躲, 不小心撞开门, 将宋问用门板拍得倒退三步。空气突然就变得十分安静, 长愿眼睁睁看着那小干尸后背贴墙缓慢挪走, 将不愿收拾烂摊子的姿态表现得分外明显——要不怎么说是飞贼呢, 关键时刻,一点道义都不讲。

    宋问解围:“我刚来,并没有听到什么。”

    长愿如一根棍子停在缸里,你最好是。

    宋问继续道:“我是来送你回鲛族的, 围剿阴海都在即, 鲛王那边也需要人手。”

    长愿道:“好, 我们这就走。”

    宋问还想再多说两句,他其实是很擅长处理这类桃花闲事的,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但长愿又实在与先前遇到的美人都不同,不知怎的,宋问总觉得自己若再开口,对方可能会一头撞在缸上当场自杀。

    不如闭嘴。

    长愿果然因为他的沉默而大大松了口气,只想快点回家。在海中游时,也显得格外卖力,几乎将尾巴晃出了螺旋效果。宋问御剑远远跟着,手中水莲攥了又松,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叫他。等到好不容易回到鲛村,两人都如释重负,长愿迅速游回僻静处,重新“扑哧”将头扎进了沙里。

    其余鲛人:要命。

    宋问则是对眠珑道:“此番还要多谢鲛王与长愿出手相助。”

    “既要合作,这些也算我鲛族应做之事。”眠珑道,“对了,我族人窥得阴海都上空正狂风加骤,阴云沉沉,掀起巨浪滔天,那都主像是已经疯了。”

    雷霆几乎要撕破宇宙。

    大浪冲刷着海岸,将近些的房屋瓦舍掀得一片狼藉。阴海都的街道上前所未有的寂静,也前所未有的血腥,红衣巫女们的尸体先是被浪抛高高抛起,又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成为流窜野狗的口粮。

    而同样血腥的,还有秃鹫山的天坑,所有的守卫与饲蛇者都死在了幽蓝色的利爪之下——以及一些与巨蟒无关的,只是倒霉刚好路过的人,也一并丧了命。

    无根巨塔里处处是血,楼梯上,墙壁上。楼老板站在门外,他虽见惯大风大浪,此时竟也开始胆寒,手微微颤着,定了半天神,方才躬身进屋。

    “都主。”

    溟沉坐在椅上,一语不发,只要一想起海中那条沉浮鲜红的蛇,他的耳边就会出现尖锐声响,搅动得脑髓也开始翻腾。他缓缓抬起头,没有一丝白色的双眼黑得像两颗石头,惨白的脸上暴出青筋,指甲上也沾着血,那是他从自己的肚腹处抓出来的血。

    楼老板道:“还请都主切勿急躁。”

    溟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司危会知道灵骨在巨蟒腹中,那原本是自己精挑细选的万无一失之地,还以为至少能藏百年千年。可谁知,偏偏这自己以为的万无一失,竟会失得那般轻易。对方甚至都不必亲自登岛,就将所有灵骨悉数剖回,早知如此——

    他将视线转向了屋中熊熊燃烧的火。

    早知如此,不如烧了。

    楼老板道:“往后都主尽可以更心狠些。”

    溟沉并没有驳斥他这句话。若早些将阿鸾带到阴海都,便不会有后来的偷偷溜走,早些吞了兄长,自己现在或许已经找出了消解之法,早些烧了灵骨,也不会让司危白白得一个邀功请赏的机会。他觉得自己的确可以更心狠些。

    尤其是在面对阿鸾时。

    凤怀月蹲在甲板上,花端端也挤过来:“怎么不说话,又吵架了?”

    “没有。”凤怀月往舱内一指,“在烧我的骨头。”

    花端端受惊:“啊?”

    但还真在烧,由小白烧。它被亲爹丢进了小鼎中,本以为又是要吃妖邪,谁知却撞上了一堆剔透玉骨,于是整团火都一僵,颤巍巍不敢再动。

    司危道:“怎么,炼骨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本座亲自教你?”

    这也就是小白现在还未能完全修出火魄,否则怕早已叽哩哇啦地开始叫唤,你说得轻松,倘若一不小心烧坏了呢?

    司危“嗤”道:“你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他合上鼎盖,用一片蓝色灵焰引燃了小白,纯净火光很快就填满了整口炉鼎,将灵骨烧得发出细碎声响。

    小白提心吊胆,燃得万分哆哆嗦嗦。

    舱外,花端端追问:“好端端的,烧你的灵骨做什么?”

    凤怀月答:“除煞气,涨修为。”

    “你的灵骨里有煞气?”

    “没有。”

    花端端了然,哦,那看来是只有瞻明仙主觉得有,实不相瞒,他真的是我见过最能吃醋的人。

    不过涨修为倒是真的,虽然凤怀月再三声明自己并不需要修为,但架不住司危非要给。余回也道:“既然灵骨都已经取了出来,那不炼白不炼,你横竖要吃这一回苦,倒不如吃得值些。”

    凤怀月道:“那也不一定就非——”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架不住司危耳朵灵,他果然立刻就开始斤斤计较,你不要我的修为,还想要谁的,他吗?

    余回无辜被指,无语得很,我就不应该待在这里。况且即便是阿鸾真想要我的修为,又怎么了,他因为顾惜你而转头来扒我的皮,难道不是正合你心意?

    司危却不这么认为,灵骨最终要与阿鸾血肉交融,你想都不要想。

    余回:“你这病还是得尽快吃点药。”

    甲板上,凤怀月道:“所以我就只好稍微接受了一点他的馈赠。”

    花端端嘴角一扯:“他给得气人,你这收得也气人,瞻明仙主的修为,多少人寻死觅活地想要,你竟还一脸勉为其难之相。”

    也是烦。

    灵骨经过小白的淬炼,越发剔透坚硬。凤怀月依旧不想碰自己的骨头,司危却爱不释手,用拇指来回摩挲,还要对着光看,引得凤怀月后背也开始发麻,他哆嗦了一下,认输道:“算了,你还是快点替我换上吧。”

    司危转头看他,不解地问:“怎么又开始迫不及待了?”

    “我没有迫不及待。”凤怀月道,“但总觉得若再不换,我这几块骨头迟早要被你铁棒摸成针。”

    司危将他拉到自己怀中,手掌按住单薄脊背一路往下捏,捏完之后,道:“再吃这最后一回苦。”

    凤怀月将下巴架在他肩头:“这话可是你说的。”

    司危道:“嗯,我说的。”

    凤怀月捧住他的脸,仔细亲了亲,想了一会儿,又道:“先前你画在我臂骨上的那朵花,很好看,我喜欢得很。眼下反正这些骨头都已经取出来了,不如再多画两朵。”

    司危抬头:“嗯?”

    凤怀月提要求:“我要华丽一些的。”

    司危先是皱了皱眉,而后又一笑:“好,那我们就华丽一些。”

    他挥手放出照明符咒,照得床帐内一片明亮。凤怀月取来装有自己灵骨的匣子,又挤回他旁边坐。司危拿出玉笔,一寸一寸绘过那剔透骨膜,慢慢留下一朵又一朵绽放的,华丽的花。还剩最后一块灵骨时,凤怀月钻进他怀中,伸手也握住笔,带着他一起写了个小而飘逸的“司”。

    “帮你打个记号。”凤怀月道,“免得将来又丢了。”

    司危心头化出一片甜腻,将人牢牢环住,声音低哑,湿热地咬住那一点耳垂:“打完记号,将来就不再乱跑了吗?”

    结果凤怀月立刻摇头,没有,记号再多我该跑也还是要跑,长长久久待在六合山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我昨天刚知道,原来你的大殿竟然是修真界公认的第一无聊贫瘠之地。

    瞻明仙主大怒:“胡说,谁又在你面前诋毁本座?”

    花端端在隔壁疯狂打喷嚏。

    翌日清晨,余回刚刚起床,开门就撞见凤怀月。

    “……”

    这画面太熟悉,余回深深呼出一口气:“分,必须分。”

    凤怀月莫名其妙:“分什么?”

    余回被问住了,难道这次是自己判断失误?

    凤怀月抱着玉匣跨进屋。

    余回跟在他身后:“你的灵骨又出了问题?”

    凤怀月道:“也不算。”

    他将玉匣往前一推,余回拿到自己面前打开,然后就陷入沉默。

    凤怀月滔滔不绝开始炫耀,怎么样,好看吧,我们昨晚画了很久,这里还镶了一颗小珍珠,我本来想要个更大的,但又及时想起这毕竟是灵骨,不好太嚣张,万一撑裂了呢。

    余回道:“你这及时还真是及时。”

    凤怀月谦虚,还可以,还可以。

    余回欲言又止,没止成功,他觉得自己真是打死都想不出这种事。一个喜好奢靡,另一个就纵着连骨头上都要镶珍珠,此等荒诞之举,倘若传出去……还有这个刻字是怎么回事?

    凤怀月解释:“当时我看他看得意乱情迷。”

    余回撑住额头,脑瓜子嗡嗡响,白日当空,能不能不要让我听到这种淫乱之事。

    第99章

    阴海都周围难得见晴, 沉沉黑云是常态。这天清晨,雨夹着雪落在甲板上,宋问远远打招呼:“杜老板娘, 找我们有事?”

    “货都已经出完了,诸位难道还不准备返程吗?”杜五月将船停稳, “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宋问笑笑:“不着急, 我们还要再多停几天。”

    杜五月皱眉:“不行,我既将你们带到了阴海都附近, 就得将你们再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告诉你们的船主, 收拾东西,明日起航。”

    宋问却道:“这航明日还真起不了。”

    杜五月目光狐疑:“为何?”

    宋问侧身:“说来话长,杜老板娘不如先来我们船上。”

    船舱内, 凤怀月还在与余回讲自己的灵骨,见到有人进来,也只是意思意思打了个招呼。但杜五月却被眼前这一幕大大震惊,她虽隐约猜过这艘船上的人身份不一般,却没猜过竟然当真会是清江仙主与凤公子, 而他二人既然在此, 那瞻明仙主……罕见, 那可不像是位愿意隐姓埋名, 易容而行的主。

    余回站起身, 相邀道:“杜老板娘,请坐。”

    ……

    当晚,杜五月的船队就急匆匆升起船帆,朝着鲁班城驶去, 而待这支规模浩大的船队离开后, 海面上便只剩下了五艘不大不小的仓鱼, 挤在一起,可怜巴巴,浪大一些都要翻。

    “老板娘。”船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住地往后看,又悄声道,“他们怎么不走了,该不会是——”

    “住嘴,不该问的别问!”

    “是,是。”

    船工嘴上答应得虽然好,心里的好奇却不见消,毕竟将同行船队留在阴海都附近,自己就这么走了,实在不像是老板娘的作风。于是船队中很快就有了传闻,一说是老板娘收了大笔好处,所以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一说,那支船队虽说看着不起眼,但船主却大有来头。

    “有多大?”

    “瞻明仙主,算不算大?”

    听众纷纷倒吸冷气,瞻明仙主,真的假的?

    但仔细一想,还真有可能,毕竟老板娘性格刚烈嫉恶如仇,想用钱买她,简直难于登天。

    所以大家就又略带兴奋地讨论起既然瞻明仙主在这里,那清江仙主与凤公子,尤其是凤公子,岂不就也是那些船工之一?可惜,实在可惜,早知如此,前一段漫漫航程,咱们就该多往那几艘船上跑跑。

    船队便泡在这些潇潇流言中继续漂着。

    晚些时候,雷暴打得巨浪滔天,船工顶着狂风艰难降下船帆,口中骂,都已经离开阴海都了,怎么还有这地府里钻出来的丧门天气?

    “船,我们的船怎么好像不动了?”

    “不动就不动,鬼叫什么?”

    几名船工提着不灭长灯,飞身落在最下层的甲板上,正欲潜入海底查看,瞳孔却骤然缩紧:“海妖,是海妖!”

    干枯的利爪牢牢扒在船舷上,他们裂开漆黑的嘴,齐刷刷地露出诡异笑容。

    船舱内,杜五月坐在椅子上,被迫微微仰起头,正冷眼看着眼前人。她的脖颈处缠着几条不断蠕动的毒刺,对面的男人提醒道:“杜老板娘最好还是不要乱动。”

    杜五月道:“我可从未冒犯过阴海都。”

    “所以我们也无意冒犯杜老板娘,至少目前无意。”男人道,“只是有几件事想问明,问明之后,自会放这支船队安然前行。”

    “问什么?”

    “那几艘停在原地未动的船。”

    杜五月眉心稍稍一跳。

    男人躬身,将脸整个凑在她眼前:“瞻明仙主不好得罪,阴海都的都主同样不好得罪,杜老板娘可要想清楚。”

    舱底,船工正紧张地与海妖对峙,就在他们觉得对方即将要扑上来时,为首那只海妖却松开利爪,“咚”一声,垂直跌回海中,其余海妖自然也跟了过去,带着风暴一起消失在了海的尽头。船工面面相觑,不明白对方这来了又走是什么意思,却听到高处管事正在大声喊:“快,继续航行!”

    风帆饱胀。

    午后太阳惨淡,被云层阻隔之后,只剩下了一星半点光。宋问伸手接住一点飘雪,道:“内陆只有太阳雨,还没见过这太阳雪。”

    彭循道:“你也不嫌脏。”

    “雪有什么好脏的。”

    “别处的雪自然不脏,但这是阴海都。”

    阴海都,就很万事万物都很恶心。彭循伸了个懒腰往回走,宋问叫住他:“大白天的又要睡?”

    “反正又无事可做。”彭循往船舱中看了一眼,清江仙主在忙,瞻明仙主在忙,凤公子在忙,你我完全插不进手,不如补眠。

    他将自己往床上一抛,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宋问拿这睡仙完全没辙,只能自己将四艘船一一停靠稳当,再布下结界,把第五艘船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

    船舱中透出红色暗光,看起来就好像是燃起了火。打开的玉匣中,一副剔透灵骨整齐排列,司危道:“还想要什么,说出来,否则换进去后,就不好再拿出来了。”

    凤怀月在床上撑起半边身体:“还能镶别的吗?”

    余回忍无可忍:“不能!”

    凤怀月:“哦。”

    不能就不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幕很快再次来临。睡醒后的彭循依旧呵欠连天,耷拉着眼皮蹲在甲板上,红翡问:“你看起来怎么像是被谁吸干了阳气?”

    “小姑娘家家的,说的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彭循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果子,“鲛王怎么样了?”

    “睡了,她伤重得很,得多休息。”红翡踮起脚,往那被结界封死的船上看了一眼,“凤公子呢?”

    “不好说,不过没动静就是好动静,换灵骨少说也要三五天。”彭循伸了个懒腰,“其余船队都走之后,这里可真闷,早知道就让长愿留下了,听他骂骂人也好。”

    另一头的宋问:“别!”

    红翡道:“搞不懂你。”

    彭循也道:“搞不懂你。”

    宋问懒得理这两个无聊人士,将船只固定好之后,站直身体正准备回舱,海中却忽然掀起一道巨浪,裹着巨响铺天盖地当头压来!红翡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关键时刻,幸有花端端及时赶到,一剑将巨浪斩为漫天暴雨,噼里啪啦地砸向甲板。

    天地间风雨如晦。

    花端端因方才那一击,嘴角涌出丝缕鲜血,彭循扶住他,宋问则是拔剑出鞘,看着海中那艘上下沉浮的,幽灵一般的船,以及船上裹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溟沉并不欲与这三人多言,他挥手再度召出万钧之力,在海中卷起滔天的浪!浓厚煞气自海底蒸腾而起,像蛇一样将五艘船之间的结界咬得千疮百孔,恶灵们拖着船体往最深处拉拽,船舱瞬间就进了水。

    海妖们放肆地笑着。

    下一刻,就笑飞了自己的脑袋,金光抹向脖颈,将那些丑陋的头颅悉数绞飞。余回飞身而出,一手定住风雨,另一手当空斩向溟沉——

    却被一股巨力弹开。

    “清江仙主。”溟沉道,“你我许久未见。”

    余回纠正:“不是你与本座许久未见,是你许久未见过本座。”

    这话显然大大戳中了溟沉的痛处,因为在月川谷度过的那些岁月中,自己的确只能躲在隐蔽处,远远看着众人的欢宴,对方的确没有见过自己。

    余回上下打量着他,摇头道:“阿鸾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

    话音未落,溟沉便已经怒吼出声,一双利爪骤然伸长,直取余回面门!当初在鲁班城时,彭流就是猝不及防着了道,胸前被挠出一片破破烂烂的幽蓝伤痕,而现在,鬼煞指甲中的煞气已经快要完全遮住蓝翅花的幽光。

    余回侧身闪开,道:“这世间也唯有阿鸾天真,竟会信了你染个指甲,就代表着不会再杀人。”

    “你们逼我的。”溟沉目光阴郁,“在杨家庄那三百年,我与他都过得很好。”

    余回评价:“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溟沉缓缓抬起手,海面翻涌的黑雾更甚。

    余回继续道:“你明知阿鸾眼下正在换灵骨,却还要来捣乱,看来是存心不想让他好过,又或者说,你根本就是故意奔着这点空档而来 ,至于阿鸾是否会因此伤重,并不打紧?”

    “我此行并不为带走阿鸾。”溟沉道,“只为杀你。”

    余回点头,好想法,趁着船舱内二人皆不能动,先来解决了我,倒也算有些谋略。

    花端端却在下方道:“到底是不想带走阿鸾,还是不敢让他看见你这怀胎十月的模样,亦或是不敢面对瞻明仙主,呵呵,行吧,随便说。”

    溟沉暴呵:“放肆!”

    随着他话音一同炸开的,还有万千妖魂!那些浓黑的雾气张开同样漆黑的利齿,疯狂朝船上涌来!溟沉驾船升至高处,看着海中央即将被啃至四分五裂的船,眼底显露出近乎于恐怖的笑。

    他初时的确只想趁着司危无法抽身,先杀了余回,再杀了那讨厌的,总是赖在月川谷不走的花端端。

    但现在,可能是被眼前这相差悬殊的实力蛊惑,他忽然又觉得司危似乎也没那么值得恐惧,自己完全能带走阿鸾,至于灵骨,三百年前能凑齐一副,三百年后更能凑齐一副。

    红翡拼命压住门,不让外头“砰砰”乱撞的黑雾进来,大荒安慰她:“不必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嘛。”红翡都要哭了,虽然她很干巴,但并不影响哭,“瞻明仙主不会真的不出来了吧?”

    大荒道:“不会。”

    彭循一剑将撞门的妖邪扫飞,却没留意身后又冒出来新的一群!那些黏糊糊的海底怪物弹跳力惊人,像青蛙般一跃而起,牢牢压在他背上!彭循暗骂一句,伸手去够远处的剑,对方却已经用鲜红的舌头卷上了他的脖颈。

    血雾飞溅!

    蓝色灵焰如地毯瞬间铺开,将血与尸体烧了个干净,彭循趁机翻身而起。甲板上黑雾也无声惨叫,扭曲着化为道道青烟。

    司危目如寒星,长剑引雷——

    轰隆隆!

    溟沉本能地抬手用结界去挡,司危的视线却落在他畸形的肚子上,眉梢微微一挑。

    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屈辱了,溟沉一把掀过斗篷,朝他扑了过来。

    漫天也燃起蓝色灵焰。

    那些浓黑的雾被灵焰烧得纷纷向下躲。海面激荡,像煮开的锅一样不断冒泡,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都是煞气,余回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煞气。宋问向后避让几步,看着远处绵延不绝的黑雾,震惊道:“他是将阴海都压箱底的货都带出来了吗?”

    余回道:“他是阴海都的都主,不是傻子。即便是信了杜老板娘的话,也不会脑子一热孤身前来。”

    彭循在另一边鬼叫:“来个人帮忙啊!”

    船要沉了,你们看起来是真的一点都不急。

    花端端也被恶灵缠得脱不开身,抽空抬头看,黑云之下,灵焰与煞气仍纠缠在一处,而就在此时,一道白影似光,也似钉子一般,生生卡进了那蓝与黑中。

    司危道:“阿鸾!”

    溟沉心底一慌,扭头看时,一柄长剑似流星,已然逼至眼前。

    “……”他嘴唇微微动着,没发出任何声音。

    凤怀月皱眉:“收手吧。”

    黑色雾气在空中拧成绳索,织出一张巨大牢笼,溟沉用尽全力往前一拉,想要将他禁锢在内,却哪里能得逞。蓝色灵焰冲天燃起,凤怀月破光执剑,与他的头颅堪堪擦过。

    溟沉瞳孔陡然紧缩:“你竟然真的想杀——”

    声音戛然而止。

    他低下头,看着没入自己肚腹的手。煞气像蛇一样涌出来,司危咬牙拼力往后一拽,凤怀月惊道:“小心!”

    被拽出来的不是煞气,不是妖丹,那竟然是另一个溟沉,不,是另一只鬼煞!对方狂躁地张大嘴,朝司危咬了过来!溟沉也趁机去夺凤怀月,司危一掌打开正缠在自己身上的妖物,另一手扬出火鞭,将凤怀月卷至高处。

    溟沉不死心地继续去追,凤怀月反手拔剑出鞘,小白也在他怀中轰然炸开,打得溟沉吐出一口血来。

    而另一只鬼煞仍在不断咆哮着,司危卡住他的脖颈,再往半空看时,溟沉早已无影无踪。

    海也重新恢复了平静。

    彭循道:“唉,怎么让他给跑了?”

    宋问道:“不然你先看看瞻明仙主眼下的状况,再说这句话呢。”

    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应当就是阴海都的另一名都主。可能是在肚子里被关久了,所以疯得格外外露,血盆大口张得堪比铜盆,煞气也浓得像墨。司危单手将他拎在半空中,面无表情用灵焰烧了足足一刻钟,对方方才四肢垂软地消停下来。

    “砰”一声,重重砸向甲板。

    宋问忍着不适上前细看,道:“这两只鬼煞,还真是同一张脸。”

    司危吩咐:“多看两眼。”

    宋问不解,为什么要我多看两眼?抬头才发现,哦,原来话不是对我说的。

    凤怀月拒绝:“我不想看。”

    司危:“哼。”

    风怀月:“我不看怎么你也‘哼’!”

    但司危是真的不介意他看,还有什么事比讨厌的人变成丑东西更令人舒心吗,没有了,本座不仅允许你看,还可以大看特看。

    凤怀月:“……说了多少遍我不想看!”

    雪下得越发大,鹅毛浩浩。

    余回道:“你为何要留下他的性命,总不能是为了养着让阿鸾看吧?”

    司危:“也无不可。”

    凤怀月:“好好说话!”

    司危看向余回:“你若被人吞了,是会感激涕零,还是会恨死对方?”

    余回答曰,我又不是脑子有病,我感激涕零。

    彭循用脚踢了踢瘫软的鬼煞:“也对,他本是堂堂都主,落得今日这下场,心中不可能不怨恨,但单凭自己又报不了仇,所以只能靠我们。”

    敌人的敌人,就是可以联手的对象。倘若只能杀一个,宋问道:“反正他更恨的那一方,肯定不会是我们。”

    溟沉捂着肚腹,踉跄回到阴海都,楼老板正站在港口处等,见都主折返,急忙迎上前。

    “无妨。”溟沉一摆手,斗篷被海风掀起,那里没有了高高的肚子,取而代之的一个漆黑的洞,被煞气封着,格外惊悚。

    楼老板看得心惊肉跳:“这……”

    溟沉一把扫开他,跌跌撞撞地朝着城内走去。

    新的一天,惨淡的冬阳再度升起。

    宋问用术法补船,彭循坐在桅杆上,道:“昨晚可真是痛快。”

    “痛快在哪里,”宋问道,“是你的屁股被海妖咬出了一个洞痛快,还是腿被抓得乱七八糟痛快?”

    “又不是什么大伤,而且你能不能不要扯着嗓子屁股来屁股去,这船上还有红翡与鲛王。”彭循一瘸一拐地跳下来,与他一道补船,“说好了,回去后可不准将这件事告诉我娘,否则她又要念叨。”

    “你想家了?”

    “有一点。”

    “哭吧。”

    “滚。”

    彭循鼻青脸肿地坐在甲板上,告诉他,哭不出来,以后我写自传时,这便是光辉第一页。

    宋问:“屁股被咬成筛子的第一页。”

    彭循无语得很,这也就是凤公子此时正在换灵骨,我实在找不到旁人聊天,要不然哪里能轮到你。

    宋问补好船站起来:“凤公子难道就爱听你这自传故事了?”

    “当然,他不仅爱听,听完还会发零花钱给我。”彭循道,“甚至强烈要求把他也写在第一页。”

    所以说,当大侄子真的很快乐,过来人劝你早日迷途知返。

    第100章

    溟決被灵焰烧得半边身体干焦, 像一块焦黑的炭。花端端甚至觉得倘若海风再大一些,可能都会把他吹成渣。船舱内光线昏暗,溟決的身体也随着浪而摇摇晃晃, 他一语不发,眼眶漆黑而又空洞, 乍一看, 雕塑一般。

    他喃喃道:“杀了他。”

    花端端道:“好。”

    溟決的头缓缓抬起来:“我要杀了他。”

    “瞻明仙主也想杀他。”花端端坐在椅上,“虽然都主与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合作, 但至少可以相互利用。”

    说完, 他将视线落在对方残缺的躯壳上,继续道:“只是不知都主现如今,还有没有本事能继续将他吞下去。”

    溟決喉结滚了一下, 干涸的口腔也再度湿润起来。

    花端端叹为观止,我竟然还能把你给说馋了?

    ……

    另一处船舱,余回降下重重结界,将四周密不透风地裹起来,隔绝一切外界声响。

    好端端的, 却要遭受三次剔骨之痛, 放眼全修真界, 也不会有人能比自己更倒霉了。哨子精这回响得没什么气势, 实在太疼, 所以无力哭嚎,他奄奄一息地趴着,一会觉得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一会又开始盘问余回, 你说他下手为何如此娴熟, 没有片刻犹豫, 是不是不爱我。

    司危屏气凝神往出取灵骨,耳朵里还要被源源不绝地灌入这聒噪声响,双重折磨之下,额上很快就渗出细汗。为了能让室内安静片刻,余回连声安抚:“现在还得靠他换骨,不如你先不要骂,等换完再分。”

    凤怀月哭得甚是发自内心。

    灵骨一共换了三天,瞻明仙主也被单方面分分合合上百次,或者上千次。凤怀月大脑闷痛,浑身虚脱,他在昏昏沉沉中做着一个又一个的噩梦,被惊醒后依旧心跳如擂鼓,依稀看到眼前有个黑影,便伸手去拍——

    没拍中。

    司危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了起来。凤怀月顺势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脊背,伤处仍隐隐作痛,回忆起前几日吃的苦,本想继续发脾气,但架不住瞻明仙主先出手,捏住他的下巴低头亲,又把凤怀月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面对这很厉害的一出美人计,凤怀月觉得,那先摸一摸也行。

    结果摸到一半,走廊上便传来脚步声。

    花端端推门而入。

    花端端夺门而出。

    甲板上的彭循被这狂奔之人吓了一大跳:“怎么了,出了何事?”

    花端端惊魂未定,不愿回想,将手摆得飞快,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要聋。

    翌日清晨,凤怀月特意跑来盘问:“昨晚你怎么头也不回就跑了?”

    花端端被问得哑口无言,我不跑,难道还要留在房中细细观看?

    凤怀月解释,我们昨晚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稍微摸了一摸,紧接着就开始商谈围剿阴海都的事。

    花端端佩服:“虽然你这个借口听起来十分虚假,但我也能假装一信。”

    凤怀月冤得要死:“是真的,话说回来,那只鬼煞怎么样了?”

    花端端道:“他倒是愿意同我们合作,但条件恨不能提出八万条,竟然让我们先抓一些恶灵供他修补妖丹,简直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这么一个不识时务的货色,你是如何能忍下三百年的?”

    “三百年间又不是他。”

    “双生,有区别吗?”

    “至少装得不像他。”凤怀月靠在围栏处,看着远处的风和大雪,“不过即便他愿意合作,愿意一五一十地供出进入阴海都的路,也信不得。”

    “是,这我自然明白。”花端端凑过来,压低声音,“手感好吗?”

    凤怀月:“上佳。”

    花端端:“啧。”

    被风暴围裹的阴海都里也下起了雪,在街上覆出厚厚一层白。本就天气寒冷,再加上城中若有若无的传闻,就更在寒冷之上又添一层惴惴不安,虽然每一栋建筑里看起来依旧歌舞升平,但这繁华还能维系多久,却是谁心里都没谱。

    毕竟细细算来,都主已有数日未曾露面。

    “那小都主……”

    “嘘,不要命了,声音小些。”

    “你说这,唉,瞻明仙主还没来,都主怎就先将小都主给吃了呢?”

    “怕是想要小都主的修为,可眼下的事,阴海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那晚都主带了万千妖邪出海,明摆着会有大动作,结果呢,非但没听说修真界有何损失,竟连都主也一并消失了,这……眼下到底活没活着,怕都难说。

    巨塔在海中寂静沉浮。

    而同样风雨飘摇的,还有阴海都以外的大片海域。黑木商船、赌船或是鬼船,几乎在都在同一时间遭到了鲛群的疯狂围剿。那些本该被圈禁在琉璃缸中的脆弱玩物,忽然就像是吃错药一般,开始成群结队地撕扯所有来自阴海都的船只。他们在海底放出倒钩长矛,一旦勾住船体,便会立刻拉着向无底深渊处游去。

    眠珑金色的鱼尾在海中一闪而逝,她机敏,强壮,几乎只用双手就能撕碎船只。曾经沾满鲛族血污的猎网如今反向挂住了船,船主惊慌地大叫:“等等,我们并不是捕猎船,我们——”

    声音戛然而止,长愿用一根长矛准确穿透了他的身体。

    阴海都的人并不知道,趁乱混在鲛族中的,还有不少修真界各大世家的弟子。他们只知道现如今的鲛族已反客为主,成为了这片海域中最凶残的杀戮者,一旦对上,自己绝无好处可捞,还很有可能会丧命,于是纷纷驾船向阴海都逃去。

    船舱外,白雪压满桅杆。

    凤怀月取出先前在鲁班城买的马皮手套,仔细替司危戴好,又叮嘱:“你也要小心些。”

    瞻明仙主一如既往不屑,区区阴海都。

    凤怀月将手套撸下来,什么态度,不送了。

    结果被司危强行要回,戴在手上,将人扒干净摸了个透。

    凤怀月挣扎:“这东西它不是这么用的!”

    司危嫌吵,将人翻过来就是一巴掌:“安静些。”

    凤怀月叽哩哇啦,凭什么,你打我屁股还要我安静!

    司危道:“那就叫得更大声些。”

    凤怀月当场闭嘴。

    一如既往对着干。

    于是司危难得在一片消停中,将人用春情泡了个透。后半夜时,凤怀月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司危便用指背轻轻抚过那染樱后的柔软弧度,又俯身去亲他背上长长的疤痕。

    按理来说,这事实在不该发生在大战之前,但谁叫这一对小情人平日里便是双双不讲理呢,所以该不该的并不重要,反正就是要强行发生。

    隔壁余回:不愿再听。

    清晨,长愿挂在围栏上,用尾巴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甲板。

    宋问又想将彭循踹出去接客,结果架不住狐朋狗友已经有了经验。彭循火速一扭一躲,身姿妖娆得很,成功闪得宋问踉踉跄跄冲了出去,“砰”一下撞在围栏上,将暴躁小鱼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

    “无妨,没睡好。”宋问面不改色站起来,“有事?”

    “王让我来说一声。”长愿道,“那些阴海都的船,顶多再有三日就会驶抵港口,不过港口愿不愿意放他们进去,可就另说了。据传那里现在雷暴重重,杀机遍布,看架势阴海都的狗货们像是要大门紧闭,放弃外头所有船。”

    “他们想放弃是一回事,但能不能顺利放弃,又是另一回事。”宋问看了眼他的手臂,疼惜美人的多情毛病再度发作,“受伤了?”

    “我这算什么伤。”长愿火速将手臂缩回去,整条鱼“咚”一声直挺挺地戳回海中。

    宋问探头出去:“还是包扎一下吧,我……他,医术了得。”

    彭循四下看看,并没有旁人,于是万分震惊,你难道是在指我吗?

    长愿却已经游远了。宋问一路不舍目送,彭循百思不得其解:“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既不喜欢,又要恋恋不舍地看,还没事找事地关心人家那不到三寸长的皮外伤,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宋问不同意:“皮外伤难道不算伤?”

    彭循伸手一指自己被咬出许多洞的倒霉屁股,算与不算,你自己说。

    宋问不为所动:“你这伤例外,地方格外猥琐,又无美感,确实可以忽略。”

    彭循将他踹了一脚:“走,继续干活,船还没收拾好!”

    那艘由司危掳来的赌船,已经被撤去结界,显露出了原本的模样。赌船是可以进入阴海都港口的,下午时,凤怀月踏上这艘船,亲自升起了帆。

    花端端挤过来称赞:“你别说,瞻明仙主那副手套还挺好看。”

    凤怀月狐疑地看他:“你昨晚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花端端一点就懂,我昨晚虽然什么都没有听到,但在如此风声鹤唳时仍不忘寻欢作乐,倒很符合你的昔年作风。

    凤怀月刨根究底:“我昔年是何作风?”

    花端端掰手指:“月川谷,六合山,金蟾城,鲁班城,我家后院,彩云山的木屋,青辰酒肆的屋顶,白鹤凉亭,昆仑山大殿——”

    “停!”凤怀月捂住他的嘴,“昆仑山大殿,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花端端从指缝里往外挤字,确实过分,但你当时回味无穷。

    “往后不会再有了。”凤怀月收回手,“我决定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有多好?”

    “至少要除开昆仑山大殿。”

    花端端评价:“这听起来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凤怀月却坚持不肯再刨掉更多地方了,因为由奢入俭难,一旦知道了我三百年前过的竟然是这种好日子,那往后就再也苦不得。

    至少白鹤凉亭得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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