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不惜有些惊讶,昨晚桑棋明明说三小姐也看不上苟绍华为人,之前梁曼音还提过霍三小姐曾当面奚落苟绍华、为他出头,怎么苟绍华摔断个腿、报了晏京府就能让她变脸?
他借着行完礼站直的姿势,看了霍宇澄一眼——这位晏京贵女板着脸,眉毛皱起,盯住他的目光十分锐利,确然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但霍三小姐大约是忘了自己身量不足、单薄清瘦,还长了一张稚气未脱、仅有巴掌大的小脸——这让她看起来像小孩子强装大人,缺乏上位者的威慑。
程不惜忽然觉得她前日说的身体不好、精力有限、并无杂念等话,都是真的,确实是他草木皆兵、误会了。
“虽不知为何会摔断腿,但确实是小人一时意气,想吓一吓苟小姐,才割了她家马儿的缰绳,与三小姐无关,若晏京府查到小人身上,小人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旁人。”程不惜回道。
霍宇澄:“……”
她要的不是这个效果呀,是话说太重了么?
“哼,你说得简单,但昨晚桑棋是与你一起去的,缰绳……”霍宇澄停顿一下,问,“缰绳是谁割的?”
“是小人。”
“桑棋呢?给你放风警戒,还是帮你引开苟家下人?”
程不惜答道:“苟家没人看着马车,只有戏园的人看守,桑护卫去找相府的车,引开了看守。”
“所以若晏京府去查问,看守便会把桑棋说出来,你如何一力承担?”霍宇澄不等他回答,接着又问,“缰绳怎么割的?割了几根?马儿为何会发狂?”
程不惜仍十分镇定,丝毫不见慌乱之色,还反问:“马儿发狂了?苟小姐是因此才摔断腿的?”
“不是你做的手脚?”霍宇澄逼问。
程不惜摇头:“小人只割了三根缰绳,桑护卫告诉小人不要全割断,会被马妇发觉,要割成藕断丝连状。但当时天黑,小人有些慌张,怕割断了,没能做到桑护卫所言,大约割到一半便停手了。”
藕断丝连……,桑棋还挺会描述,不过慌张?霍宇澄站起身,走到程不惜面前,盯着他问道:“天黑,你还有些慌张,都没割到手么?”
程不惜抬眸,两人四目相对,“三小姐是在预演晏京府问案吗?”
霍宇澄紧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他都没有躲闪,目光十分坚定,她就笑了:“我瞧程乐师很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领,慌张是不可能慌张的。”
“三小姐谬赞,程不惜不敢当,只是问心无愧罢了。”程不惜低头恢复谦恭姿态。
“问心无愧?你知道苟尚书是以何案由报到晏京府的吗?”
“小人不知。”
霍宇澄看着他,没有揭晓答案,反而突然问道:“听说你是甘州人?”
程不惜眸光一闪:“是。”
“那你应该知道苟尚书吧?她因在甘州剿灭碧海教徒有功,而升调进京,”霍宇澄略一停顿,“我听说程乐师的亲人都死于碧海教……”
程不惜猛然抬头,直视着霍宇澄道:“三小姐,我已说了我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旁人,您还有什么不满意,要如此逼问于我?”
“放肆!”周夏冲上前斥道,“小姐问话,你就好好地答,谁许你顶撞小姐的?”
霍宇澄看程不惜胸膛起伏、呼吸加重,双手也攥紧成拳,显然是动了真怒,心中有了然,也有惊讶——了然的是,此人身世来历果然有隐情;惊讶的则是这隐情,好像与她猜测的方向不太一致。
程不惜咬着牙后退一步,躬身道:“小人一时失态。”
肯低头,但是不道歉,霍宇澄盯着从他肩头滑落下来的发带,突然道:“你不会是碧海教教徒吧?”
此言一出,程不惜还没如何,周夏先吓了一跳,伸手拦在两人中间,还喊唐双:“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人来保护小姐?!”
“……”
“……”
程不惜抬起头,从霍宇澄眼中看到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无语,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位三小姐想诈自己,旁边随从也不放个机灵的,竟比他还先上当。
“叫什么人叫人?”霍宇澄气得一把推开周夏手臂,“他要真是碧海教那些暴=徒,现喊人有用吗?”
瞎打岔,把她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都给冲没了。
“三小姐既知小人并非邪=教=暴=徒,又何必试探?”程不惜方才因她提及亲人而生的悲愤,已消散大半,人也冷静下来。
“前日三小姐说,既然小人受雇于贵府,要留一年,不如开诚布公,彼此也自在些,小人回去细想一番,确实在情在理。”他定定望向霍宇澄,“三小姐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言。”
霍宇澄回视过去:“你会实话实说吗?”
程不惜道:“至少小人不会撒谎。”
霍宇澄看着他,思量片刻,先问:“你作弄苟绍华,其实意在苟彦敏,对吗?”
“是。”其实昨晚他看见苟绍华进了戏园,原本是想跟上去,找机会收拾她的,但他刚下到一楼厅堂,就看见桑棋往楼上张望,显然是在找他,只好转身回去。
“你不是碧海教徒,那你亲人……”这四个字一出来,程不惜的眼神就变了样,霍宇澄解释一句,“我无意冒犯,只是想问,你亲人的死难道与苟彦敏有关?”
程不惜有些讶异,更多的是防备,语调也冷下来:“此乃小人私事,恕难奉告。”
看样是了,霍宇澄有些头疼,她现在要忙的事已经够多了,本身精力又很有限,实在不想多管闲事,但这个人又进了相府,这次是弄断苟绍华一条腿,下次呢?
“好,此事我可以不问,那你能告诉我,你来相府的真实目的吗?”
程不惜理直气壮反问:“不是贵府管事再三请小人来的吗?”
霍宇澄:“……”
“十倍于绘春戏园的薪酬,还不用应付戏园管事的诱骗和难缠客人,小人实在无法拒绝。”
“……”十倍???
是绘春戏园给的钱太少,还是钱淑为了把他弄来不择手段啊?!
“三小姐放心,小人对贵府和您,都绝无恶意。”程不惜躬身又行一礼,“之前不知小姐为人,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小姐原宥,程不惜这里赔罪了。”
行吧,看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霍宇澄没再多言,让他回去了。
程不惜一走,周夏立刻凑到近前,劝道:“这人不简单,小姐,要不还是回报将军,让将军来处置吧?”
霍宇澄进去内室,往榻上一倒,周夏赶忙过去给她脱鞋,又叫唐双去拿薄被来,给小姐盖上。
“你们两个听好了,”霍宇澄躺着发话,“今日这番对话,外面但凡有一丝风声,或是叫我娘知道了,别怪我不顾这些年的情分,将你两个一起赶出去。”
她一向好脾气,从不难为下人,突然放狠话,周夏和唐双都吓了一跳,齐声说不敢。
“玉棠院除了程不惜和小戏子,应当还有教习吧?”霍宇澄问。
唐双答道:“是请了一位教习教唱念做打。”
“也是住在玉棠院的?”
“是。”
“那可有安排下人服侍?”
“好像只安排人送饭和洒扫,别的没有。”
霍宇澄没再说话,躺着休息一阵,起来换一套衣裳,进内院去见父亲莫氏。
莫氏在妻主那里早已失宠,但他比钟氏爱美,仍注意身材,因此并未中年发福,只是眼角纹路难掩,看得出上了年纪。
见霍宇澄来到,莫氏十分惊喜,嘘寒问暖之后,还说:“我听说你日日去集贤殿,十分辛苦,特意看着他们给你新做了一套坐垫靠枕,还有两条夹袴,你拿回去穿,防着殿内阴冷腿寒。”
霍宇澄道谢,也问候他几句,最近做什么,可有出门赴宴,吃得如何睡得如何等等,例行公事过了,才提起玉棠院,“那院里伺候的下人,不知是父亲管着,还是姨父管着?”
“没交到我这儿,怎么?鹤龄可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女儿想着他们毕竟是外来的,怕不太知道府里的规矩,还是有个在府里服侍日久、年长知事的,在那院里看着为好。”霍宇澄道。
莫氏点点头:“也是,鹤龄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这便宜爹倒是很知趣,霍宇澄笑道:“我院里的吕爹爹向来勤恳谨慎,可惜在我那儿没有用武之地,父亲觉着如何?”
她院里服侍的人,都是霍锦扬亲自安排的,莫氏连半个不字都不会说,“秋梨自是极好的,但他若走了,你院里那些男仆谁来管?”
霍宇澄说的这个吕爹爹,是霍家世仆,年轻时在霍锦扬身边服侍过,那时取的名字叫秋梨,他样貌不出挑,做事倒是很踏实,后来就配给了霍锦扬的亲随,自己也做了内管事。
“不妨碍,本来我那儿就事少,小戏子们练功,吕爹爹再回我院里便是。”
她已经入仕做官,两边又都是她的人,莫氏觉得这事本来也没有知会他的必要,便笑道:“鹤龄觉得不妨碍便好。”
霍宇澄也不是来找他批准的,只是希望由他安排人带吕秋梨过去,做玉棠院的管事爹爹。
莫氏爽快答应,霍宇澄回去院里,把吕秋梨找来,叮嘱一番,便让他进去见莫氏,而后收拾行李,住进玉棠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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