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不惜回去吃过午饭,独自坐在房中,反复回想他与霍宇澄的对话,越想越觉得,之前实在小看了这位霍三小姐,居然将她看成是苟绍华一样只知花天酒地捧戏子的废物纨绔。
太自大了。
今日若非那姓周的随从傻傻的,跳出来打了个岔,他差点就把不该说的说出来了。
不过就算如此,也让霍宇澄探到一些底,若起了心去查,或是跟苟彦敏透个口风……他死不足惜,一家人的血海深仇谁来报?甘州无辜受害的百姓的冤屈,谁来伸张?
程不惜有些忐忑,禁不住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
应该不会,从霍三小姐谈起苟彦敏祖孙的语气,能听出她确实瞧不上这家人,之前苟彦敏来拜访霍锦晟,据说有联姻之意,但并没有下文,可见霍锦晟姐妹也并没将这个新任工部尚书看在眼里。
繆先生说得对,苟彦敏在甘州可以一手遮天,但到了晏京,她要巴结的人可还多着呢。
权倾朝野的右相霍锦晟,就是她最想巴结的一个。
程不惜心绪略微平定,正准备好好想一想如何改善与霍三小姐的关系,外面忽有人大声说话,接着小戏子跑进来叫他,说县君派了个管事爹爹来,叫大伙都出去见见。
县君?那是霍锦扬的正夫吧?霍锦晟之夫,以她的官品和爵位应该封郡君才对。
程不惜整理一下衣着,抬脚出去,见过那位姓吕的管事,通了姓名,那吕爹爹要去安顿住下,他便取了笛子,去陪小戏们练功。
大伙在相府已经住了几日,和院里洒扫的粗使也混熟了,很快就有人打听出来,这位管事爹爹原是三小姐院里的。
这是派了个人来看着他。
程不惜看出霍三小姐意图,不但不恼,反而心中大定——看来他猜得没错,霍三小姐并不打算把他交给苟彦敏,也没想把他赶出去——明着放个人过来看着,显然只是告诫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她行事倒还真像说得那样坦荡。
那么现在的难题就只剩,如何在七天内降低霍三小姐对他的提防,下个休沐日还能放他出门。
程不惜有点犯难,他从小就不是一个会撒娇、说好听话哄人的孩子,要不然他父亲也不会强压着他学乐器,以防将来出嫁后,他一样讨好妻主的本领都没有。
摆弄着笛子发了会儿愁,外面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教习让他回房休息,程不惜确实也没心思再帮他们吹奏,就回去了。
不料刚到房中坐下,霍三小姐院里那个叫八宝的小哥就打着伞过来,说三小姐嫌雨天烦闷,请程乐师过去抚琴舒怀。
程乐师欣然应允,往外走了两步,才突然想起:“我随身只有一把琵琶、一支笛子,并不曾备得瑶琴……”
“无碍,三小姐已经令人备下了。”八宝笑答,“乐师尽管随小仆前去便可。”
要是以前听这话,程不惜心里难免犯个嘀咕,此刻却觉得霍三小姐找他就算别有目的,那目的也绝对与他总惹出麻烦的外貌无关。
但他错了,霍宇澄这会儿叫他来弹琴,还真就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貌。
霍锦扬不让她出门,外面又果然下起了雨,正逢假日,本来美美睡上半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霍宇澄早上起得太晚,这会儿实在不困,就想练练素描。
经过几日练习,霍宇澄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挑战一下人像了,她举着笔,挨个将房中侍候的人仔细打量一遍,决定还是找个美人来画一画。
养都养了,不能浪费,而且美人还会弹琴,能顺便提供背景音乐,何乐而不为?
霍宇澄叫人把琴搬出来,又打发八宝去接人,自己这里随便画了几笔,转头看看外面雨势,没一会儿就见八宝和程不惜一前一后撑着伞进院。
她书房开了半面墙的窗,全镶的透净玻璃,视野极好,便是雨天也不昏暗。
青年白衣黑伞,身形修长,随着步伐变换、伞面晃动,露出半张可与神仙比美的面孔,实在是赏心悦目之极。
“这么看,他真的很像……”霍宇澄自己嘀咕。
周夏见过姚蔚然,接话道:“是啊,原本已有六七分相似,这么撑着伞,又更添一分。”
说到撑伞,霍宇澄想起初见姚蔚然的情形,再看看已收起伞进了抄手游廊的程不惜,断然否定:“哪有那么像?”又告诫周夏,“谁也不许跟程乐师提起姚校书,知道吗?”
周夏忙应一声是,心里却禁不住开始猜测:难道小姐真看上了这程乐师?不然为何明知此人可疑,却不许回报给将军知晓,还大费周章把吕爹爹安排过去看着?
八成是了,明明午前才见过,还有点不欢而散,这才过了多一会儿,又特意把人叫来,说要听琴,且还不许提程乐师像姚校书……周夏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暗暗决定以后对程乐师客气些。
霍宇澄并不知道她的贴身侍从想歪了,她只是觉得,没人愿意总被说和别人长得像——尤其在自己本身就是美人的情况下。
若再得知是因为长得像某人,才被重金礼聘进府,疑似替身……那画面,她想想都觉得尴尬。
再说她本来就是冤枉的,谁能想到拿姚蔚然当挡箭牌,逃避催婚,最后会弄回来一个程不惜?
她太难了,这么个人物,留着有隐患,赶走吧,霍宇澄又不忍心——上午他虽然没有回答有关亲人的事,但亲人已经死绝显然是真的。
再回想程不惜那时的神态动作,他一家人的故事有多惨烈,不难想象。
霍宇澄收回目光,拿笔又在纸上随便画了几下,程不惜就进来了。
“小人不太擅长瑶琴,会的曲子不多,不知小姐想听哪一曲?”行礼之后,程不惜问道。
“拣你最熟的弹吧。”
琴案就摆在画架对面,程不惜走过去,跪坐于琴案后,先调了调弦,接着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拂,悠远动听的乐音便响了起来。
“好琴。”程不惜轻声称赞。
“这是有一年我生辰,姨母赐下的礼物。”
“小姐也学过琴?”程不惜一边拨弦一边问。
“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学过。”她身体不好,没法长时间练习,失去兴趣后,这把琴就束之高阁了。
程不惜没再说话,开始专心抚琴。
霍宇澄见他抚琴姿态舒展,一双手十分好看,禁不住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本来目的。
把乱画过的纸抽出,霍宇澄换了一张新纸,提笔开始画程不惜。
画架对窗侧放着,程不惜只能看见背面,并不知道霍三小姐时而侧头看过来、时而在画架上沙沙作画,其实是在画他。
他在琢磨,一会儿起个什么话头,和她闲谈几句,拉近一下距离,不要这么生疏。
啊,有了,“昨晚的新戏,小姐可喜欢?”
“啊?”霍宇澄笔下一顿,抬头反应了一下,才道,“不喜欢。戏园怎么想的?居然让梁曼音去演女主的原配。要捧的新人样样都不及他,原配一死,即成绝唱,根本不想看后面的戏。”
“其实这出戏,最初写的时候,是想要钟羽声演原配的。”程不惜说着话,手上也没停,琴音丝毫不乱。
“那为何换了人?”
“近来梁曼音和班主闹得不太愉快,他搭上了颍王府,八成想赎身出去,不肯再陪别的客人。”
竟然是这么回事,霍宇澄放下笔,皱眉道:“梁曼音不至于这么天真吧?颍王府再不讲规矩,也不可能……”让他一个戏子进府啊。
“进不了王府,总能进外宅。”程不惜手上放慢速度,抬头看一眼霍三小姐,“听说那位五娘是长房长女,是能袭王位的。”
“越是能袭王位的,越不会在这事上出岔子,颍王府本来女嗣就多。”真闹个丑闻出来,换人袭封也很正常。
程不惜叹道:“小人也劝过他,那些王孙许诺的话,如何能信?可他实在是过够了在戏园任人轻贱的日子,想着哪怕出去真正做几天人,也算不枉这一生。”
朝廷严禁卖/淫/买/春,但不可能禁戏子陪客,于是戏子渐渐就变得与倡伎无异。
霍宇澄也禁不住叹气,感觉无话可说,又拿起笔,继续画画。
程不惜继续把这一曲弹完,而后道:“献丑了,小人实在不擅抚琴。”
霍宇澄笑了笑:“这曲子你还挺熟的,只是感觉弹得着急,是不是因为惯常弹琵琶,总想快点儿?”
“是。”程不惜也笑了,“小人自来急性子,所以最初学琴,就选了琵琶。”
“休息一下吧。”霍宇澄叫唐双给他上茶,自己看一眼画的肖像,着实不太能看,拿起来将纸一团,丢进窗下纸篓。
换上新纸,她抬头看一眼程不惜,见他正望着窗外,便也跟着看了一眼,“雨好像小了。”
“是。”程不惜回头道,“晏京春日雨水还挺多。”
“嗯,你到晏京多久了?”霍宇澄随口问。
“六个多月。”
霍宇澄看他一眼,忍不住问:“你一直穿白衣,可是因为孝期?”
程不惜如她预料的,神色一冷,却也没否认,捋一捋袖缘道:“戏园嫌瞧着晦气,不让穿纯白。”
霍宇澄又感觉无话可说了,认真说起来,人家在孝期,根本都不该抚琴奏乐,对他来说,她和戏园都是雇主,本就是一样的。
不料程不惜接着说:“其实也无所谓,我知道他们不会怪我。”
他后半句说得非常轻,霍宇澄听得心中一酸,附和道:“他们肯定最想要你好好活着。”
程不惜与她对视一眼,沉默片刻,才勉强道:“多谢三小姐。”然后又拨动琴弦,弹了下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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