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

    湖畔之地临时举办的诗会, 即没有丝竹之声,也无酒水茶点,只有空旷的清风与清脆的啼鸣相伴, 不过丝毫不影响这群学子的热情。

    学正笑呵呵地同范成秋道:“他们要斗诗了, 教谕不去指点一下么?”

    范成秋摇了摇头:“那群学子玩乐,我就不去掺合了, 免得他们放不开。”

    双方人马分首而立, 采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做这头彩, 省城来的学子运气好, 抓到写有“知”的纸条,应平的纸条为空白,于是由省城的学子先开始。

    吕肖象征性地客气了一番:“那就由我们抛砖引玉了。”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胸有成竹的模样却仿佛压根不担心结果一般,指着身旁的刘资道:“我们这边由刘资率先出马。”

    陆久安隐没在人群中, 闻言倒是皱了皱眉, 这群人分明是以吕肖马首是瞻, 按他的猜想, 他本以为第一局是吕肖亲自出马,出其不意直接做一首惊才艳绝的诗出来,打压一下应平学子的士气,这倒是和他想得不太一致。

    刘资走到场地中央, 环顾四周, 突然双眼定在湖面片刻,一首七言绝句便这么脱口而出。

    他写的这首诗,确实是以湖中风景为主题的, 但是听诗的众人却齐齐呆愣了一会儿。

    只因他这首七言绝句不仅格律上押得极好,从诗意上来看也是非常打动人心的, 所有听到诗的人都反应过来,刘资这是在借由湖水思念亡母呢,什么“孤身已无湖波清”,因为没有为娘的陪伴,当年一起游湖的水都没那么清澈了。

    有人安慰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请节哀。”

    刘资从情绪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喉咙哽涩:“娘亲去世已经六年了,我一直还未能适应过来,常常睹物思人。”

    他说完这句话,神色又恢复如常。

    陆久安却不禁让过他这首诗勾起了好久不曾涌上心头的思乡之情,不是思念现代的姐姐,而是在这个时代,在大周,经常写信给他的双亲。

    自从原主的记忆回来了一部分,再读那些书信,明明是平常不过的文字,情感却愈加受影响,读着读着便让人有潸然泪下的冲动。

    “所以,要好好珍惜与你们身边之人能在一起的时光。”刘资最后说了一句。

    如此这般忧思情起的一首诗,让人啧啧称赞的同时,也让应平的学子十分为难。陆久安就听到旁边一个叫卓泉的秀才在抱怨:“第一个出场的诗赋就作得这般精彩,把诗会的台阶都给拔高了,让我们后面的怎么办?”

    况且这首七言绝句还是现场没有多加思考就作出来的,可见刘资才情多好了。

    “也不知道对面什么来头,看穿着打扮非富即贵,齐世兄又说不是江州的。”

    陆久安听到这话,摸着下巴的手停住了。

    刚才刘资作的诗里提到巧思湖,他总觉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他这般旁若无人地思考着,倒真让他想起来了。是之前向道镇在他耳边提过一嘴,说是陆久安要是有机会去广木布政使司,就带他到省城的巧思湖去游船,陆久安还记得他用佳人来比作巧思湖以此形容它的秀美。

    这群学子,居然是省城来的吗?

    猜到了他们的身份,饶是陆久安,也感觉很震惊。

    下一刻便是由衷的高兴。

    应平居然吸引了省城的人来此!举国闻名这不是指日可待?!

    “连陆贤弟也听呆了,这首诗果然是上上作。”卓泉看到陆久安神色,愈加没有自信,“要是被外面的学子比下去,那丢脸可丢大了。”

    陆久安回过神来,也没解释刚才自己发呆的原因:“没什么丢脸的,山外有山人外有外,自然有技高一筹的,这没什么可比的,自己努力了就好。”

    “陆大人教训得是。”卓泉下意识道,说完才想起陆久安提过的这两日把他当作同窗对待,赶紧开口:“虽然陆贤弟如是说,但这毕竟是诗会嘛,要是对面全和刘资一样,在诗文上面造诣极高该如何是好,那场面还不是一边倒?”

    “不会的。”陆久安道,刘资只是省城学子派出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

    这边的窃窃私语吕肖自然也看到了,虽然听不到内容,但是端看神色,他大抵猜到谈论的都是什么,便和场中央的刘资对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刘资的诗自然得了一个上佳的评语,按照斗诗的规则,接下来,就要由他指定应平的学子来接诗了,刘资回到自己的队伍里,与队友商讨人选。

    卓泉埋着脑袋屏气凝神,在陆久安看来,颇有点像课堂上怕被班主任点名回答问题的即视感,不由噗嗤一声笑场了,周围听到声音的几个人迷茫地看向他。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下一个接诗的人选落在卓泉头上。

    “就由这位手持梨花竹片的兄台上场吧。”

    因为不知道双方的姓名,为了方便称呼,也为了应和文士的风雅,有人便提出各自以花名相代,花的种类不可重复,分别写在竹片上,在陆久安看来,有点类似于名牌号的感觉。

    手持梨花竹片的卓泉顿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出来。

    陆久安知道卓泉。今年刚过院试,要说解经著文还是很出众的,赋诗只能算是差强人意。而且可能因为刚当上生员,在一群老秀才面前便不知不觉带了点谨小慎微,表现出来就是信心不足。

    陆久安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尽力而为即可。”

    卓泉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刘资道:“梨花兄台的诗,第二行第三个字必须要有水。”

    斗诗的规则和飞花令有些异曲同工,然而为了增加难度,不仅指定双方接下来的人,还要制定“令字”的特定位置。

    卓泉作出来的诗果然落了下乘,只平仄对上了,却一句一景平铺直叙,实在让人味同嚼蜡,只得了个下等的评语。

    评语一共分三种,上佳,中庸,下等。

    双方初次的博弈就拉开了这么大的差距,卓泉脸色一红,遥遥看了一眼驻足在不远处旁观的几位夫子。

    陆久安见状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优缺点,下次在经文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其他人也纷纷出言安慰他,卓泉是应平学子里面少有的比较内敛含蓄的人,其余的人就不一样了,经过辩论赛的打磨,那是越挫越勇,越难越兴奋,学子们肩并肩一琢磨,敲定了省城接下来对诗的人。

    吕肖不敢置信地问道:“选我?”

    “就是你了。”应平学子爽朗道,“兰花兄一看就是卓尔不凡,我们期待你的诗赋。”

    吕肖:“……”

    吕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应平把他提出来的决定。

    不光是他,省城所有人都在心里倒吸一口气,暗骂应平的学子是群怪胎,行事作风实在是令人捉摸不定。

    吕肖一看就是他们这边的佼佼者,要是正常人,再怎么样都会把他留在最后压轴出场,轻易不敢与之对上,谁知这群人反其道而行之,提前把吕肖给选出来了。

    吕肖的诗按规则要在第四句第六个位置出现“道”字。

    吕肖诗如其名,而且令字正中下怀,他作了一首大气磅礴的诗,诗里颇有股舍我其谁的气势,连范成秋听了都在一旁连连点头,更不论在座的学子了,目瞪口呆后大呼过瘾。

    吕肖说不清什么感觉,既有技惊四座的愉悦,又有璞玉过早面世的恼怒,也没回队伍里商讨了,索性在场中央当手一指,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玫瑰,就你吧。”

    陆久安怔了怔,还在想,玫瑰是谁。

    那手指头却直直对着他,让他想起来了,哦,玫瑰是我。致于他为什么选玫瑰花相代,因为玫瑰带刺啊。

    一群秀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解围的意思,神色还隐隐带着幸灾乐祸。

    陆久安有些头痛,抖着手指着他们小声道:“刚才选接诗时,我也没有参与其中,你们这群人作的孽,怎么偏偏算在我头上啊。”

    高楚唯恐不乱:“你是我们县令大人,自然是顶在上头。“

    陆久安这么说着,还是从容不迫地起身走到了场中央,和吕肖相对而立。

    他人和吕肖站在一起后,省城的学子才惊讶地发现,素来芝兰玉树的吕肖在他面前,竟深深叫他压了一头。

    此人明明穿着素净,面容也平易温和,却隐隐散发出一种贵气天成的雍容来。

    应平居然还能养出这样的人来?

    不知不觉中,省城学子都在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他,妄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秘密来一般。

    吕肖自然也注意到了,此人身形远远看着非常高挑挺拔,如山中翠竹一般,待走近了,他发现对方五官十分漂亮瑰丽,当真就像他自比的花名一般:玫瑰。

    对方暖褐色的眼眸定定落在你身上时,竟让人不自觉想与他生出亲近之意。

    一刹那,仿佛霁雪初晴。

    吕肖短暂地怔愣过后,面色无常地说出令字和位置。

    吕肖的异样落在周围人的眼里并没有引起注意,只有刘资稍稍挑了挑眉毛。待吕肖态度温和地同陆久安打过招呼回到队伍里以后,刘资甚至发现,他这位素来眼高于顶的好友还在若有似无地打量对方。

    刘资顿了顿,没忍住,冷不丁在吕肖耳边调侃道:“你的这位对手确实是人中龙凤,看来吕兄很欣赏他啊。就是不知道文采如何,作出来的诗能不能配得上他那身风采。”

    第132章 第 132 章

    别看陆久安泰然自若, 其实心里也没底,他继承了原主的才学,肚子里墨水是不少, 不过全部倒出来, 也凑不齐一首叫人拍案叫绝的诗来。

    应平的学子已经开始在一旁叫嚷:“陆贤弟,这场诗会咱们就盼着看你大放异彩了。”

    “平日你给我们讲经义的时候章句频出, 还没看过你作诗呢, 现在正好可以趁机见识一番了。”

    省城来的学子一听, 嚯, 已经能充当夫子给秀才们讲学了,想必文采斐然,至少是个准举子了,因此愈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范成秋也饶有兴趣地看他能作出什么诗来。

    陆久安一时之间有些压力山大。

    短短几息,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诗词要意, 心念斗转间, 不知不觉竟浮现了华夏王朝那流传千古的诸多诗词。

    楚辞汉赋, 唐诗宋词。

    那场延续了几千年的璀璨文明, 那个承载了无数风流人物的世界,居然只有自己知道……

    他险些脱口而出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来。临到档口叫他刹住车。

    不行,这是抄袭。

    但是只留他记忆里,到底有些可惜。

    他叹了一口气, 看着四周投过来的眼神, 缓缓开口:“独舟月下闲碰杯,半斗星河半斗辉。纸上笔墨浮生梦,不过逝后风流名。”

    吕肖愣住了。

    他给的令字第二句第四个位置是个“河”, 寻常人想到大江流水也就罢了,他倒好, 居然思虑到苍穹去了。

    别人的是江河,他的是星河。

    省城的学子也愣住了。

    倒不是说陆久安这首诗好到让人忘了反应,而是他此刻表现出来的独怆然而涕下的那种寂寥,给人一种历经沧海桑田,站在时间之外,俯视芸芸众生的感觉。

    可是他看着才刚刚及冠而已,怎么就生出这般……这般超脱世外的感慨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位寺庙出来的得道高人在讲经文呢……

    倒是应平的学子已经习以为常了,当初陆久安第一次在县学讲学,就借天地宇宙生老病死来告诉他们人生苦短,切不可因外界的声音而放弃自己的志向,这一惯是他们陆大人的作风。

    其思甚高,其意甚远,就是这么高大上,这么别出心裁,他们这些寻常学子怎么比得了!

    “陆贤弟作的诗果然不同反响。”应平学子非常给面子地轰然叫好。

    省城的学子脸色很古怪,唯有吕肖静静思虑片刻,起身对着陆久安一拜:“陆贤弟高才壮采,短短二十八字却道尽人生哲理,让人收获颇深。”

    这夸得就委实有些过分了,陆久安这么厚的脸皮也差点着招架不住,他回身拜了一个礼,朗朗身姿甚是神怡:“吕兄谬赞了,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

    “刚才那番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吕肖顿了顿,道,“与陆贤弟相比,某实在显得有些狂妄自大。”

    若说他自己的是恃才放旷的少年气盛,陆久安的就是悲天悯人的大家之风,两相比较,高下立见。

    刘资心想:“贤弟都叫上了,看来确实是很中意应平这位刚刚谋面的学子了。”

    陆久安其实知道,他刚才那首胜在诗中意境显得脱俗高深一点,但是比起合辙押韵,用词练达还是吕肖更胜一筹,陆久安摇了摇头:“其实你们年轻人嘛,意气风发一点是好事。”

    吕肖:“……”

    他这句话不如不说,实在是显得有些老气横秋了点,让吕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陆久安像是没注意到吕肖的窘迫,接着道:“其实我那作的那首诗,上不得什么大雅之堂,我这儿倒有一首精妙绝伦的词,想与你们分享一下。”

    吕肖客气道:“陆贤弟分享的词,那必定昭明出类,愿洗耳恭听。”

    陆久安诵的是苏大学士的《水调歌头》。

    寂静开阔的草地上,只听得陆久安抑扬顿挫的朗诵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随着他这首流传千古的美词一出,众人只觉眼前勾勒出一副皓月当空,孤高旷远的景像。待陆久安诵完了,现场被震慑得半响无声。

    范成秋忍不住走进场内,心绪不稳道:“这是你作的?”

    陆久安心想,我可不敢冒用东坡居士的名头,他面上黯然,叹息一声:“不是我作的,是我在家中藏书翻到的,年代有些久远,填词之人已经作古了。”

    范成秋听罢,长吁一口气,吕肖道:“如此经纶之才,作得这么好的诗词,居然没有闻名于世,我们这些人还是现在才从陆贤弟口中得知,真可惜。”

    陆久安装模作样地接道:“可不是,我那藏书里还有很多诗词歌赋,篇篇蹙金结绣,首首璧坐玑驰。”

    范成秋惊诧:“像这样的诗文?还有很多?”

    “对啊。”陆久安点头道,不等范成秋再问,便接二连三诵出《将进酒》、《赤壁赋》、《破阵子》……

    上一首水调歌头带来的余韵还未散去,接连几首风格各异的诗词又扑面而来,每一首都是无与伦比地令人震撼。

    陆久安这是第一次把上个时代的文明如此大规模地呈现在大众面前,可想而知,不光应平的学子齐齐张着嘴巴久久无法平息,就连省城来的那群眼高于顶的学子都为之惊叹。

    主要是陆久安口中朗诵的这些诗词,居然一首都未曾听闻过。

    吕肖咂咂嘴:“陆贤弟藏书颇丰啊。”

    陆久安等的就是他句话,他这么大费周章口干舌燥说了一大通,无非就是为了能够顺理成章地引出图书馆。

    在察觉到这群学子是省城来的时候,他心里就谋生了这样的打算。

    虽然他们是来踢馆的,不过谁说踢馆就一定要对着干?有时候化干戈为玉帛才是上上策。

    他当初计划建造图书馆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那么就要丰富藏书量,单靠他拿出来的那些书肯定不够,于是思考过后,他就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达官贵人的身上。

    正好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这群学子一看就非富即贵,家中必定有很多没有公开面世的藏书,拿来填充图书馆再好不过了。

    但是藏书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要,得徐徐图之。

    这些游思在脑袋里过一遍不过几息,陆久安心中敲定了计策,于是缓缓道:“如兄台所言,在下家中确实什么都不多,就是书多,而且很多都是外面没有的孤本,十分难得。”

    陆久安捡着几本精彩的简单说了下,吕肖等人听了,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不过也仅限于此了,他们也知道,很多门第里的藏书,通常不会给外人观看的。

    陆久安见状,非常真诚地说:“你们想看吗?若是你们想看,我借你们观阅抄录啊。”

    吕肖推迟道:“这如何好意思。”

    陆久安毫不在意:“知识本就不该独藏于一室,况且还能用这些书本结交到你们这群知己好友,何乐而不为。”

    “既然陆贤弟如是说。”吕肖畅快地笑了,“那我也将家中的藏书拿出来,礼尚往来。”

    其他省城的学子看了,也纷纷上来凑热闹,表示想要交换观阅,陆久安自然喜滋滋地答应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应平的学子还想说什么,被孟亦台眼疾手快挡了下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陆大人的行事作风你们还不知道吗?他既然能给外县的学子,到时候肯定也少不了你们的。”

    陆久安在诗会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他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便信手阔步地下了场。

    接下来的诗会不负众望,高潮迭起。特别是高宿被点出来接诗时,应平的学子没有忍住大声地起哄,在省城学子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齐世朗笑解释:“你们有所不知,你们刚刚叫的梅花兄,他可是今年江州府院试的案首。”

    经过激烈的交锋,这个时候,应平的学子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品出了几分来者不善的味道,想来无非就是为了打压他们应平的学子罢。

    自从应平出了7个举人2个进士,陆陆续续来应平县学,抱着真心求学的有,不服气挤兑的有,明里暗里来了几波了,无一例外在参与了辩论赛后心服口服。

    若非陆久安不让人揭露他身份,真想看看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县学子,若是知道了刚才和吕肖对诗的人是探花时会作何表情,脸上一定是精彩纷呈。

    诗会到了最后,应平的学子已经没有了一开始想要一较高下的心思,反而享受其中,单纯以赋诗为目的,出了不少令人拍案叫绝的诗文。

    范成秋让几个学正把此次诗会所赋诗作记录下来,编集成册,并亲自作序,同每期的讲学、辩论赛集一同收录在县学里,方便其他人观摩。

    双方拱手拜礼的时候,直来直往的高宿小声对吕肖道:“我知道你们来应平是为了什么。”

    吕肖神色一凛,高宿半点不客气道:“稍安勿躁,不只我知道,我的这群同窗都知道,你们来应平不过是想打压我们罢,我们自不惧你。夫子和大人都曾告诫我们,学经论文只为安己,可以良性竞争来共同进步,不可用来作为攀比的手段。今日这场诗会不过是游山之暇的一场娱乐,若你们真的不服,那几日之后县学要进行一场辩论赛,你们自来参加便是。”

    两人之间的交流陆久安看在眼里,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笑眯眯地做一个合格的旁观者。

    吕肖被人戳穿了心思,反而眉眼淡淡置若罔闻,眼见日头斜下,便礼态作足地同众人告辞离去。

    第133章 第 133 章

    吕肖等人一走, 应平的学子也收拾了准备回去,而鸿图学院的学生则要继续前行,按照路线, 去金铭山上的谢家庄园留宿。

    金鸣山虽然叫山, 但是坡度不高,谢家庄园就在山顶, 山顶却是一大片平地, 已经被开垦作了谢家的庄田, 占地有几十亩, 庄园内请了不少佃农。金鸣山除了谢家的庄园,半山腰还有很多其他贫民百姓的屋落,看到学生游龙一般的队伍,一个个放下手中的农具好奇地看过来。

    刚走到庄园门口,谢岁钱安排的管事就走上前来, 殷勤地对范成秋说道:“老爷一早就跟在下打了招呼, 大人们, 请进吧, 庄园里已经备好了晚饭。”

    陆久安抬头看去,果然见不远处炊烟袅袅。

    范成秋急忙道谢:“谢老爷子有心了。”

    管事往队伍里看了两眼,疑惑道:“不是说陆大人要跟着一块儿吗?”

    谢岁钱可专门吩咐过了,务必要尽心尽力把陆县令招待周待, 县令大人平日不接受宴请, 此次邀请春游的队伍来庄园留宿,还是他们谢老爷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不能搞砸了。

    陆久安就站在随行的几个夫子旁边, 闻言走了过来,管事看他第一眼就认出来, 还未来得及躬身行礼,就被陆久安拦住了:“今日出门在外,不用那么多礼节。”

    鸿图学院的学子第一次集体在外面留宿,感觉非常新奇,从吃饭开始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得亏庄园的留守的都是下人,又因为平日里冷清得很,现在看到这么活力四射的场面,半点不嫌弃。

    吃过晚饭,学生们壮着胆子叫陆久安继续讲故事,之前的《西游记》已经讲完了,因此最近换成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是由系列故事构成的,上一次讲了《画皮》,今天接着讲另外一个故事。

    通常鬼神志怪类的故事在民间都为人津津乐道,何况《聊斋志异》收集的就是民俗民习,很接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因此就连庄园的下人都搬了小板凳一同来凑热闹。

    陆久安为了营造气氛,特意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下娓娓道来,有时候晚风一吹,听的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不知道是给吓的还是冷的。

    《聊斋志异》并不是单纯以恐怖为基调,而是通过不同的奇谈异闻来讲人性善恶,听到最后众人还唏嘘不已。

    就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愤愤不平道:“为了一点身为之物,居然谋害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弟,这种人真是畜生都不如,活该被弟弟的鬼魂报复。”

    陆久安讲了一个故事就停下来了,韩临深正听得高兴,黑乎乎圆滚滚的双眼一眨不地看着他央求道:“陆夫子,还有吗?一个哪够听呀,再讲一个吧。”

    杨苗苗仰着头,同样期盼地看着他,就连庄园的下人也跟着起哄:“陆大人,再讲一个吧。”

    陆久安看着院子里挂着的几个通明的灯笼,心道:当我深夜电台呢。

    “你们听那么多,小心不敢独自走夜路。”陆久安故意恐吓道。

    鬼故事的神奇之处在于,听的时候格外好奇,过后想起来又十分害怕,特别是独自一人之时,总是疑神疑鬼,老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

    但是韩临深压根不怕:“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敢。”

    “那你们呢?”陆久安问其他人。

    “我们也是。”这响亮的回答声中,又以几个女孩子的声音最大,倒是有些出乎陆久安的意料。

    “行吧。”陆久安妥协了,想了想,又挑了里面一个《仙人岛》来讲。讲完之后,学生们还有些意犹未尽,陆久安故作不爽道:“你们莫要得寸进尺啊。”

    学子们非常不给面子的哄堂大笑,陆久安拍了拍手:“好了,孔圣人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听听也就是了,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我们还有别的活动,准备洗漱睡觉了。”

    庄园要供给那么多人睡觉,一般的床卧肯定不够,陆久安也考虑到这一点,在同谢岁钱商讨留宿事宜时,就主动表示有个能睡的地方就行,不拘舒适,反正就一晚。

    因此管事直接在三个大房间的地上拉了个长排的地铺,是用草席和老旧的棉布铺就而成,上面再垫了一层被褥,所有人并排睡在这样一张大床上,这样的条件确实比不得学校宿舍,然而尽管如此,一群学子还是兴奋不已,谈天说地迟迟不肯入睡,还是作为校长的范成秋肃着脸亲自拿着教尺来查寝,所有人才乖乖闭上眼睛。

    陆久安和陆起宿在庄园的客房内,陆起已经很久没和陆久安一间屋子睡觉了,他此刻身量和陆久安差不多高,蜷缩在床塌角落时,还显得有些腼腆。

    两人合衣躺在床上,漆黑一团的屋内,陆久安听到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刚离开不久的韩致,韩致走水路路途所需时间要短一些,不知道他到晋南没有,事情是否进展顺利……

    这种陌生的思念像肥皂水一样在他心里冒着大大小小的泡泡,陆久安忍不住想翻身,左手碰到陆起时又生生停住了,他强迫着自己数了会儿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天上午,陆久安决定先带领学生们去庄园所属的田里除草,这项工程既不复杂也不危险,正好用来答谢谢家提供住宿。

    面对学生的询问,陆久安耐心地回答:“别人愿意提供帮助是出于他们的善意,我们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别人给予的好意,不管是钱财还是劳力,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去回报他们,这份善意才能延续。”

    学生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看着韩临深,陆久安又特意加了一句:“记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不少人在空旷的田野间放起了纸鸢,纸鸢是孟亦台带着他们按照自己喜好手工制作的,能不能飞上天,能飞多高全靠运气。

    蓝天白云,暖阳高照,学生们洒了一身的汗,干脆脱了外衫缠在腰间,比试谁的纸鸢放得高。

    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风筝升到空中,学生们兴致勃勃地对着别人的纸鸢评头论足,七嘴八舌地声音中,一道怪叫声响起。

    “哎哟,那是谁的纸鸢,怎么长这么丑?差点把我纸鸢给缠住了。”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纸鸢在一众五彩斑斓的飞鸟游鱼里,确实显得有些一言难尽,像鸟又非鸟,似鱼又非鱼,总之叫人看不出是何物。

    风筝线的尽头,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众人视野随着那手向上看去。

    ……

    “怎么……怎么是陆大人的纸鸢。”

    陆久安不明就里:“都看着我做什么?”

    学生们面面相觑,还是韩临深问道:“你纸鸢是做的何物?”

    “这个啊。”陆久安脸上荡出一抹笑容,“是飞机。”

    “飞鸡?”韩临深脸色古怪,小声嘀咕道,“鸡还能飞吗?”

    “哈哈哈。”陆久安扯着风筝线笑得开怀,“此机非彼鸡,它不是家禽,却是一堆器械组合而成的,不仅能飞,没有线的飞机,还能载着人飞到云层上去,比老鹰飞得还高。”

    范成秋在一旁听了个全程,只当他兴之所起在逗这群学生:“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物,陆大人说得未免太不着调了。”

    “总会有的,只要你想,万事皆有可能。”陆久安望着天上,喃喃道,“都说嫦娥奔月,以后说不定我们凡人也有去广寒宫的一天。”

    那个时候,上天入地已不是梦。

    这趟春游在下午太阳落山之前结束了,领队带着学生们原路返回,走的时候,很多人还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杨苗苗悄声问陆久安:“大人,咱们每年都能来金鸣山春游吗?”

    “不能。”

    “啊。”杨苗苗顿时哭丧着脸,陆久安却恶作剧得逞般笑道:“每年踏青总在一处不腻么。苗苗,若是以后要让你离开应平,你愿意吗?”

    杨苗苗被问得懵住了,一瞬间表情空白,顺着陆久安的话反问道:“离开应平?去何处?”

    “去晋南,你愿意吗?”

    杨苗苗想了很久:“可是爷爷在应平啊。”

    “那爷爷若是一起呢?”

    “爷爷不喜欢那些地方。”杨苗苗摇了摇头。

    陆久安知道,很多老人安土重迁,太过繁华热闹的地方反倒不适合他们,他们更喜欢呆的是自小生长的地方,那里才是他们的根。

    “苗苗,晋南很好的。”这个时候,韩临深突然凑过来说道。

    “很好吗?有多好?”杨苗苗转头问道。

    “晋南是我们大周的国都,是整个大周最好的地方。”说起这个,韩临深顿时手舞足蹈地给杨苗苗描绘起记忆中的景象,“道路有八匹马那么宽,城墙巍峨奇伟,街上还有很多高鼻深目的胡人,你一定没见过。”

    杨苗苗老实的摇摇头,韩临深再接再厉道:“还有还有,皇宫中那些宫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你不去看看,实在太可惜了。”

    杨苗苗奇怪地看他一眼:“皇宫重地,岂是我们说看就能看的。”

    “做官就能进去了啊。”韩临深理所应当道,“依你的才学,苗苗,日后必定能考取功名的。”

    他们两人你来我往说得随意,陆久安却听得整颗心如坐过山车般七上八下,前一刻他还怕韩临深会不会嘴快把自己皇子的身份给泄漏了,下一刻便对他说的话点头赞同。

    杨苗苗才气过人前途不可限量,总有一天会化雨成龙。

    回到鸿图学院后,丹青夫子在此次写生的作品里评选出十幅优秀的画作张贴在学校的校板上,让人意外的是,那十幅画作里,居然有八名是女学生的,陆久安一脸骄傲对着范成秋道:“看,给他们同等的教育条件,女孩不比男孩差。”

    范成秋同样很高兴,当选的画作里也有他小女的,他甚至双眼放光,异想天开地说出一句平日里绝对说不出的话:“要是女子也能科考就好了,那样得多出多少人才。”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讪讪笑道:“刚才胡言乱语,陆大人莫要当真。”

    陆久安嘴角勾着耐人寻味的弧度,范成秋摸不著他什么态度,正兀自忐忑,陆久安开口了,还是那句话:“万事皆有可能。”

    陆久安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这十名学子派发奖励,奖励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羡煞了旁人,陆久安站在台上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噙着坏笑故意刺激道:“儿郎们,咱们应平的女娃未来都是才貌双全的佳人,你们不好好努力,怎么配得上她们?”

    台下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女孩们尽管面皮薄红,但还是昂首挺胸,充满了自信,男孩们却握紧拳头,被激得左右四顾,想从同伴眼里寻求相同的反对声。

    “怎么?不服气啊?”陆久安扬声道,“以前她们什么都不懂,所以只能相夫教子攀附于你们,现在她们有了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不断地进步。若是你们止步不前,抱着和父辈一样陈旧的观念,你们认为,她们凭什么会选择你们呢?”

    台下一时有些寂静,半响过后,场中有个机灵点的学子反驳道:“大人说得对,我们的女同学自然都很优秀,不过谁说娶妻一定娶应平的呀。”

    是啊,只有应平的女娃照着富家大小姐一样读书识字,其他地方可没有这样的机会。

    “出息。”陆久安笑骂道,不过他见场中的学子们都被激起了斗志,见好就收,便没有继续多言。

    从鸿图学院回县衙的路上,陆久安又碰到了省城来的那一群学子。

    那日分道扬镳之后,吕肖不知为何,一直对陆久安这个刚认识的人念念不忘,这几日游山玩水总有些心不在焉,如今又见到了人,立刻惊喜地上前道:“陆贤弟,又见面了。”

    “吕兄台。”陆久安停下脚步,客气地回道:“你们这是刚游玩回来吗?”

    “正是。”

    缀在队伍后面的张贰河看着自己服务的贵客居然和陆县令称兄道弟,一瞬间瞠目结舌。

    陆久安看了张贰河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他身上穿着醒目的旅游社衣服,陆久安自然也认出了他导游的身份。

    “不知你觉得应平如何,玩得可尽兴?”陆久安随口问道。

    说到这个,吕肖不得不佩服应平在旅游这块儿的完善。

    不仅有导游规划路线,全程不用他们操心,而且每到一个景点,还会细心地讲解人文景观背后不为外人熟知的故事。沿途修建了供人休憩的凉亭和公厕,用张贰河的说辞来讲,就是非常人性化。

    陆久安满意了,又与他攀谈一会儿,最后走的时候说道:“你喜欢就好,欢迎常来应平游玩,之前高宿邀请你参加辩论赛,可不要忘了。”

    吕肖露出一抹淡笑:“到时候一定会赴约。”

    陆久安离开后,吕肖怔怔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半响道:“我们也走吧。”

    刚走了两步,吕肖突然驻足,锤了锤手道:“糟糕,又忘记问陆贤弟家住何方了,倒时候交换书籍怎么办?”

    一直充当壁人的张贰河不解道:“这有什么难的?”

    “你认识陆贤弟?”吕肖愣住,旋即了然,像他如此光风霁月一般的人,会有这么多人知道他也不足为奇。

    张贰河摸了摸脑袋,道:“自然认识,他可是我们应平的县令,陆久安陆大人。”

    第134章 第 134 章

    “怎么……怎么就成县令了?”不仅吕肖一脸难以置信, 就连其他人也半天没回过神来。

    明明之前还一起吟诗作赋,态度温和有礼,看着也就像富贵子弟罢了, 他们下意识便认为是县学里求学的生员, 结果转眼却变成了高人一等的父母官了。

    “怎么就不能是县令了?”张贰河不由提高声量,差点就急眼了, 一直以来热情的态度也快维持不住。

    吕肖这么猜想也无可厚非。

    哪有那么年轻的县令?

    陆久安看着和他们年岁一般大。

    不, 甚至比他们还要小些。

    他们自己尚且还在为下一次的乡试而苦心孤诣, 陆久安就已经署名于册, 位列朝班了。

    吕肖甚至在心里怀疑:年纪轻轻,经验尚且不足,能做稳一方官位吗?能做好一个官吗?

    然而这几日游览下来的所见所闻都在告诉他,应平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比大多数的地方都要强, 一切都是这位县令的功劳。

    刘资察言观色, 连忙走上前道:“张小哥你误会了, 我们只是没想到应平的县令如此年轻有为。”

    不是没想到,而是完全始料未及。

    张贰河这时候也想起了自己导游的身份,脸色缓和了一些:“那是自然,若是没有陆大人, 今日我张贰河的尸骨都不知道烂在何方了。陆大人可以说是给了咱们应平所有百姓第二次生命, 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县令官了。”

    在介绍应平各大人文景观的时候,张贰河也介绍了流民收纳所的由来,自然讲到了应平是如何一点点从民不聊生的境地, 变成如今这般朝有食暮有所的祥和景象。

    吕肖内心深处久久无法平静。

    他想起第一次注意到陆久安时,他正因为一副墨画在那群学子面前大出风头, 吕肖一度把他当成应平学子里面的佼佼者,还妄想挫一挫这个为首之人的威风,却原来,他们之间身份地位悬殊如此之大。

    吕肖沉默不语,提脚大步走开。

    刘资像是知道自己好友在想什么,追上去拍了拍他肩膀:“其实县令在官位里不过是一个浊流官,以你的家世,区区县令还不是得巴结于你,你何必这般妄自菲薄。”

    其实刘资已经说得很是委婉了。吕肖自视甚高,志向宏大,平日别说县令,就是比县令大一级别的官他也不一定放在眼里。

    吕家门第显赫,本是盐商起家,说起盐商,或多或少都与官府挂勾,吕家因为盐业发家致富,在省城一代声名鹊起,家中子弟多如牛毛,有一两个考取功名也不足为奇,吕肖的二伯就在朝堂为官,在文华殿门东房就职中书侍郎。

    吕肖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刘资又道:“县令官就是考取举人功名也可以任职,陆大人虽说入官早,但日后成就不一点高于你,三年后你若是中了进士,至少也是庶吉时或者编修起步,那时候,岂是县令能比的。”

    这话说得没错,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应平县令陆久安,本是探花出身,还真不是一般进士能比得了的。

    张贰河并没有听到两人之间的谈话,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咱们陆大人一向平易近人,不过他当真和你们约定了要交换书籍?”

    刘资把那日两群人斗诗的事情告之于他。

    张贰河一拍脑袋,兴奋道:“原来是你们啊,你们斗诗的事都上每日要闻啦,是陆起主编亲自写的。”

    吕肖等人一直在游山玩水,没怎么注意县城里发生的事,但是张贰河一次不落看完了每一期的要闻,对要闻里提过的事如数家珍。

    “竟还有这等事?”刘资兴致勃勃地摸着下巴,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一期的要闻买一份带回省城给向学政看看。

    听张贰河这么说,好像上要闻是一件什么无限荣耀的事。

    其余学子也纷纷喜形于色。

    张贰河看着为首的吕肖道:“你若是和陆大人交换书籍,直接去县衙找他便是,那群衙差很通情达理,不会为难你们的。要是实在不行,那就去县学,正好你们要去参加辩论赛,陆大人有时候会去讲学,在那里也可以找到他。”

    陆久安压根不知道这些,回到县衙以后,正巧赶上吏部送来人才市场的方案,陆久安大致看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便放心大胆地全权交给吏部去做。

    而这位老干部也没让他失望,半个月后就交给他一个趋于完善的人才市场。

    人才市场取了一个浅显易懂的名称,叫做任工阁。

    任工阁就选在东城门,平日这里作为出入口,人流量比较大,再加上以往张贴告示都在此处,百姓已经习惯了到这儿来看应平县衙发出的招工信息,陆久安思虑再三,也就懒得再另择他处了。

    任工阁并没有新修建筑,只是把原先东城门旁边一个比较老旧的宅子翻新一遍,任工阁运作的当天,就在要闻上进行公示了,不管是看稀奇的,还是闻讯赶来真正找活计的,都在第一时间涌进任工阁内。

    陆久安在任工阁开启后的第五日来视察,这个时候,任工阁已经如火如荼,还未跨入大门,就看到里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任工阁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庭院很开阔,原本用于自住的地方已经改造成一个办事处。

    任工阁运作模式采纳了陆久安的建议,在前院设置了咨询处,接待人员是从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出来的一位年轻妇人何兰,早早守了寡,再加上很不受婆家待见,整日郁郁寡欢。

    隔壁的张大娘子同样不受婆家待见,不同的是她性格刚烈,无法容忍那些冷言冷语,壮士断腕直接和离回了娘家,听说了何兰的遭遇,倒是常常来找她,两人一来二去,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姐妹。

    后来鸿图学院建成,里面的职业技术学校对外宣称可以学到营生手段,不分年龄,不拘性别,张大娘子非常心动,靠人不如靠己,便想拉着何兰一块儿报名。

    何兰却犹豫了。

    她本身就优柔寡断,再加上报名需要交学费,别说她自己舍不得,婆家更是不会同意。

    张大娘子恨铁不成钢:“你难道要一辈子这么下去?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翠翠考虑吧,没有一技之长,那就只能永远看人脸色。”

    翠翠是何兰生的女儿,提及女儿,何兰有些动摇。

    张大娘子拍了拍她的手,掏心掏肺道:“再说了,咱们陆大人不是鼓励我们,应平在变化,人也要学着进步吗?何兰妹子,你要学着改变一下了。翠翠眼看着马上开蒙了,你不想送她去鸿图学院吗?”

    想,如何不想。

    对门邻居的女娃因为去了鸿图学院,气质一天一个变化,一个学期从学院回来,变得何兰都快不认识了,知书达理,识文断字,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姐。

    她们家翠翠也可以如此优秀。

    可是自己的婆婆一听说她要送女儿去鸿图学院,便在家中大吵大闹,变着法子给她难堪。

    “若是你能自力更生,总归在家中说话有底气些,是吧。”

    “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何兰也不再犹豫,“我跟你一起去。”

    何兰咬了咬牙,从床底的旧铁盒子拿出自己偷偷藏起来的嫁妆,变卖成银子,和张大娘子去职业技术学院交了报名费。

    进了职业技术学院,何兰和张大娘子那才叫大开眼界。

    虽然和旁边考取功名的学校有一墙之隔,但是学风浓厚一点也不输其下,可以学习的科目也是五花八门,有账目,木活,锻造,纺织……更甚至何兰还看到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学生在操场上晒药草。

    何兰看到职业技术学院的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里。

    她想,原来学院是这样的地方,人间天堂原来真的存在。

    那一刻,她真心感谢张大娘子,若不是她,她的人生可能就这么平平无奇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这一定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明智的选择!

    事实证明,她提前的庆幸没有错。

    张大娘子手工比较厉害,没有任何犹豫去了纺织班,而何兰左右为难后,选了一个另张大娘子都大跌眼镜的科目──工商管理。

    在张大娘子心目中,何兰与其说是腼腆,不如说是木讷,张大娘子了解过工商管理,需要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对何兰这样的性子来讲实在有些困难,但是张大娘子还是鼓励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兰妹子,既然这是经过你深思熟虑之后下的决定,那么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工商管理并不像何兰想得那般简单,她既要没日没夜地学习做账,还要学习沟通的技巧,然而这样日积月累下来,何兰身上也发生了显著地变化,最明显地就是她整个人因为身有所长而变得非常自信,也变得更加光彩照人了。

    两人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从学院毕业了,而何兰也很快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活计,任工阁的咨询接待专员。

    咨询接待专员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需要做办公表格,统计每天的数据。

    她没有去做账房先生,之所以选择这个,是突然爱上了与人交谈的感觉。

    何兰像往常一样对每一个来咨询的人露出端庄得体的笑容,看到来人走到近前的面容时眼前一亮,不由捂着嘴失声道:“陆大人。”

    陆久安点了点头,当日任工阁要找当差办事的,陆久安便提议从职业技术学院里招,也算是为学院打了个广告。

    第135章 第 135 章

    陆久安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这儿从事什么工作?”

    何兰穿着任工阁特制的工作服, 深蓝色的裙衫把她衬得端庄大方,她看到陆久安很激动,话都说不利索了, 深呼一口气道:“回禀大人, 小民叫何兰,在此担任前台咨询专员。”

    陆久安了然, 他环顾四周, 见任工阁的几个工作人员都愣愣地看着他, 便挥了挥手:“你们各自做自己的事, 不用管我。”

    他有心想了解一下这群从技术学院毕业的人业务能力,捡了个竹编的凳子坐在柱子旁边,看何兰如何应对大厅内来来往往咨询的客人。

    由于任工阁始建,不管是运作模式还是经营内容,都是第一次出现, 不少人其实都心存疑惑, 来找何兰的人很多, 问题也是千奇百怪, 何兰耐心十足,不厌其烦地为每一个人解惑。

    有个中年管事问:“我们药房想收一株十年份的人参,可在任工阁登记任务吗?”

    “可以。”何兰道,“咱们任工阁目前主要分为两大板块, 长工和短工, 你这个就属于短工范畴。”

    另一人奇道:“我还以为是招小二脚夫一类的活计,原来这也能登机在任工阁,那我若是找个阿猫阿狗, 这样也成?”

    “当然成。”何兰微笑得体:“给出相关信息,我们都会代为登记在任工阁, 百姓在任务栏看工作内容和报酬,若觉得满意,自然会接受任务。”

    何兰说完,侧身指了指背后:“咱们任工阁目前所有登记的任务都在那儿了,左边是短工,右边是长工。”

    众人随着何兰的视线看去,

    只见院子里多余的花草树木已经被移除,换上一排排罗列整齐的木制展架,展架两边分门别类挂满了素白的任务笺纸,最上面竖着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斗大的字注明了所在分区的任务分类。

    此时每一排展架前面都围满了人,把两边的任务栏堵了个水泄不通,旁边有人高马大的安保在维持秩序。

    药房管事看起来很着急,听到这话,不管不顾就要道明自己的来意:“那我要登记任务,人参……”

    “客人,我这里只是咨询处,不是任务登记处。”何兰笑容满面地轻声打断他,“从这扇门进去,任务登记属于后勤工作,办公地点在庭院后面。”

    陆久安起身,不紧不慢地跟着掌柜一同跨过垂花门。

    与前院相比起来,庭院后面则显得更加井然有序,这里划分为两大区域,左边是任务登记处,右边是财务处,两边都排了七八人的长队。

    药房掌柜排了没多久,就轮到他,他把自己的诉求告知执笔的人,那人公事公办地问:“请问贵客准备多少报酬收人参。”

    药房掌柜为难道:“这个得看品相,品相不同价格也是参差不齐啊。”

    登记人员经过几天的工作已经熟能生巧,闻言不慌不忙道:“大致多少,总得有个范围。”

    “便宜的十几两,贵的三四十两都有。”

    “好。”登记人员在笺纸上刷刷刷写下几笔:“那我先登记为四十两,根据品相多退少补,拿着这个去财务处缴费。”

    药房掌柜拿到手里看了看,笺纸抬头有个序号,正文只写了任务内容、时限要求和报酬几何,并没有公开任务发布者的个人信息,个人信息在登记人员手中的册子上,那里有个相同的序号。

    按照任工阁的规矩,短工在登记任务时不仅要提前收取任务的报酬,还要收取五文钱的登记费用。所谓报酬,是任务完成后,任工阁代为支付给接取人的。

    而五文钱的登记费也就买个素饼子的价格,相比四十文的报酬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药房掌柜很是爽快地给了。

    一切手续办理妥当,财务把任务笺纸交给一旁专门负责挂牌的办事人员,又递给药房管事一张盖了章的收据:“你将此物收好,若是任工阁收到人参,便会根据你提供的地址差人来通知你。”

    这便是任工阁一整套流程了,陆久安走出后院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头戴孺巾的书生恭恭敬敬站在何兰面前询问:“不知此处有没有代为写信抄书一类的活计。”

    何兰道:“客人可以去任务栏瞧一瞧,这类活计应当是分在桌案那一大类里,若是没找到便是没有,你可以改日再来瞧瞧。若是你没时间,也可以缴纳五文钱作登记,我们任工阁为你时刻留意着。”

    书生:“若是接取任务,是否也要登记信息。”

    何兰道:“不论是招工还是找工的,都要登记信息,一来是方便任工阁联系,二来则是要计入征信系统。”

    如陆久安当日所规划的那般,为了维护应平良好的社会秩序,任工阁采用双向评分制度,满意度一共为三颗星。

    十分满意三星,一般满意两星,正常一星,非常不满意一颗心都没有。

    任工阁会做好每一次的评分统计,双方也可根据往日评分自主选人,若是累计十次非常不满意,就会进入任工阁的黑名单。

    书生喜不自胜地道了谢。

    他走后,何兰这才发现刚才书生背后还站着一个形态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只不过因为视角原因,被书生给挡住了。

    何兰本着好心主动走上前去询问:“这位客人,不知有什么我能忙到你的?”

    谁知道那老者见有人近身,畏畏缩缩地用手挡住脸,小声道:“没什么事,我自己看看就成。”

    他这样遮遮掩掩的可疑态度反而引人注意,就有两个驻门护卫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腰间的棍子,目光如炬射向他。

    陆久安已经跨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对其中一名护卫道:“问明缘由,莫要轻易伤及无辜。”

    那老者听到陆久安的声音,却浑身一震,颓然地放下手,抬起头时,不知道是不是陆久安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人若有若无地看了他几眼。

    陆久安也就顺势打量他几眼,这一看之下,却越瞧越觉得眼熟,半响有些不确定道:“郭……郭文?”

    不怪陆久安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实在是郭文变化太大了。

    此刻日头正高,明晃晃的阳光射下来,把院子里的景象割裂成两半,陆久安正好对着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看不清楚阴影下郭文的神情,他朝着对方走近两步。

    终于看清了。

    郭文目光晦涩,脸上带着陆久安看不懂的表情,像是去年吴横带人从臭水沟里挖出来堆积已久的淤泥,黑乎乎的,又粘稠又沉重。

    他弯着背脊,如同一截脆弱的枯木,稍稍一碰就会碎成木屑。声音也是沙哑的,有气无力,像是一团不堪其重的棉花,他供起双手,还像几年前一般,向陆久安躬身道:“陆大人。”

    陆久安说不清乍然看到郭文的感受。

    他当初因为军粮一案被巡抚史刘善清带走,陆久安没有刻意去打听此案的审理过程,自然也无从得知郭文的最终结果,尽管他未直接参与其中,但是想来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如今看起来,几年的牢狱之灾一定非常艰难,已经把郭文折磨地面目全非。

    郭文作为应平曾经的主簿,陆久安到任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那时候,郭文已经在应平主簿的职位上如鱼得水了几十年,红光满面,风光无限。时时刻刻挺着他那个富态的大肚子,一点也不像过了知名之年的人。

    然而今日,郭文干瘪成一张皱巴巴的纸,尽显老态,看到他这般光景,陆久安心里面也有些唏嘘。

    何兰是后来从外县落户到应平的,郭文当初被抓走时,她还不在,因此并不认识他,两名驻门护卫却是知道他的,见这个老态龙钟的人是当年八面威风的主簿,还有些不相信。

    何兰犹犹豫豫走上前来:“大人……”

    “你下去吧。”陆久安朝她说道,“这位是我故人,我同他叙叙旧。”

    护卫要跟着前去,被陆久安拦住了。

    郭文被逮捕后,丰厚的家产被没收收归公,一夜之间,家里的仆人小妾跑了个干净,只剩正房和两个儿孙还不离不弃。以前锦衣玉食过惯了好日子的几人跟着农人耕田种地,好歹能维持家用。

    他到底是犯过事的人,街坊邻里并不待见他们这一家,一路走来,陆久安见他都是垂着脑袋,仿佛在极力避开周围人厌恶的打量。

    郭文如今住的地方破烂不堪,陆久安跟着他甫一踏入院子,还未来得及细看,郭文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清脆的声音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陆久安退开两步,并未伸手扶他,凝着眉道:“这是何意?”

    郭文磕了三个头,脸上已是老泪纵横:“陆大人,草民知错了。”

    “你对不起的是城中的百姓,对不起的是边疆的战士,不必向我请罪。”陆久安顿了顿,道:“况且你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踏踏实实生活便是,莫要再行这些投机取巧知法犯法的事。”

    郭文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出声,只有颤抖的双肩暴露了他的情绪。

    屋内闪过几道人影,一个扎着双髻的稚子跑出来,径直来到郭文面前,脆生生道:“爷爷,你跪在地上干什么啊,都是水。”

    另外躲藏的几人索性也跟出来,一起跪在陆久安面前,瑟瑟发抖。

    “起来吧。”陆久安叹了口气,一把抱起小孩,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

    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朝屋内走去,几人见状,赶紧站起来,郭文眼眶通红。

    家中没有仆人,郭文的正房亲自出来沏茶水,茶杯是用陶土粗制滥造的,热水倒下去,腾起薄薄的烟雾,陆久安闻到熟悉的茶香,愣住了:“这不是当年……”

    郭文笑容苦涩:“确实是当年陆大人上任之初,赠小人的那罐白牡丹,小人一直舍不得喝,珍藏至今。”

    陆久安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郭文道:“都怪小人鬼迷心窍,丢了大好前程。”

    沏了差水的正房还未走远,听了此话,偷偷抹了抹眼泪,心中酸楚。

    郭文看了看远处那座高高的钟楼:“应平果然如大人所言,不一样了。”

    军粮一案牵扯甚广,郭文和其他与此案有关的人被一并抓到晋南,由大理寺亲审,审案时间长达两年之久,在这期间,郭文一直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前前后后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刑讯。

    每个晚上都有犯人凄厉的喊叫,牢头的喝骂,郭文蜷缩在人堆里,终日惶惶不安。

    一起抓进来的人,有的被拉出去斩首示众,有的挨不过惨无人道的审讯死在刑具下,只有极其少部分人,最后领了五十杀威棍,然而那杀威棍也不是简单的,棍棍见血,棒棒啖肉,挺不住就去见阎王了,挺住了便能死里逃生。

    郭文便是那少部分人的其中之一。

    他一路衣衫褴褛苟延馋喘,只想尽快回到应平落叶归根。然而到了应平时,却险些不敢相信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鳞次栉比的建筑拔地而起,平整宽阔的大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华贵的马车一步一声清脆的铃响。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耳边嘈嘈切切的议论渐渐远去,只有不知道从哪儿响起来的钟声,雄浑悠扬,如同他茫然迷失的人生中突如其来的梵音,那一刻他捂着脸失声痛哭,脑海里蓦然想起巡抚史带走他时,陆久安谆谆教诲说的那一番话。

    “他日归来,你将看到不一样的应平。”

    确实不一样了,应平如今欣欣向荣,他却错失了亲眼见证它天翻地覆的机会。

    他本应该,本应该……

    终是一步错,步步错。

    心里除了悲痛,更多的则是无法言喻的悔恨。

    陆久安见他如此,自是一目了然,也不去询问他这两年是如如何过来的,只说:“刚才你去任工阁,是打算找份活计?”

    郭文微不可查地搓了搓手,有些小心谨慎道:“家里无以为继,只想讨口饭吃。”

    然而听说领任务也要登记信息时,便打起了退堂鼓。

    经历了这一遭,他到底不是以前的郭文了,如今的他只敢在阴影下行走,怕姓名暴露于人前,更怕被以前一起共事的同差发现。

    陆久安沉默片刻,道:“你呆在家中,明日会有差役上门通知你。”

    郭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久安抽身而起:“就是这样,莫要再本官让本官失望,今日还有事,先走了。”

    身后传来哽咽声,陆久安没有回头。

    陆久安出门的时候,郭文的孙子还在探头探脑,陆久安挤出一抹笑容,冲他摆了摆手,小孩儿欢喜地跑过来,郭文的正房站在后面欲言又止。

    郭家虽然家道中落,然而却没少了孩子的吃食,小孩儿被他们养得白白胖胖,陆久安捏了捏他脸蛋,语气淡淡的,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开蒙过后,就到鸿图学院读书吧。”

    回到县衙,陆久安招来吏部胥吏,将郭文的事告诉他,吏部胥吏在县衙和郭文相处最久,尚且不知道他已经回到应平,此前他还曾找到郭家给过他们救济,后来郭宅被抄后,便寻不打到人了。吏部胥吏听了此事感慨连连。

    陆久安道:“你与他曾经一同共事,应当知道他擅长什么,在任工阁留意一下,给他找一份不用抛头露面的活吧。”

    郭文到底是留过污点的人,就算他能力出众,陆久安也不会心慈手软明知故犯重新启用他。

    只能看在他真心悔过改过自新的份上,帮他找份工作,也算是政府帮助出狱人员回归社会吧。

    第136章 第 136 章

    人间最美四月天, 四月万物勃发,是最适合踏青出游的日子,然而四月已经过去良久, 眼瞅着快到五月中旬, 应平接纳的人不减反增,除了闻风而至的游客, 还有多出一些嗅觉灵敏的商客。

    县城客栈早已人满为患, 若不是陆久安未雨绸缪, 提议将民家小院改造成民宿, 怕是许多游人来了以后都会露宿街头。

    游人一多,应运而生的寻舟旅行社也办得风生水起,而且他们的名声已经传播出去,现在不需要旅行社派人驻守在县城门口挨个询问,只挂了个鲜艳的幌子, 自有人争先空后的来找。

    这一日, 韩临深从鸿图学院回来, 正好撞见一人抱着黄木匣, 木匣没有装盖,韩临深一眼就看到里面装是什么。

    厚厚的一沓纸。

    抱着木匣的人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小将军。”

    “嗯。”韩临深负手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浅绿色的长衫,“你是寻舟旅行社的吧, 木匣子是给陆县令的吗?”

    “正是。小的只是来跑个腿, 送完东西还要回旅行社,这几日旅行社上上下下不得空。”说着擦了擦满脑子瀑布一样的汗水。

    韩临深伸手接过来:“你回去吧,我帮你带给他。”

    韩临深虽然好奇这一沓纸是什么, 但也知道非礼勿视,走过长长一条游廊的时候, 愣是一次没去翻看。

    陆久安正接见完工坊里的匠人,韩临深一只脚跨进去时,还听到陆久安在吩咐他们小心打磨:“你们手艺精湛,我很信任你们,我也不急着立刻就要成品,精细一点慢一点也无碍。这个东西若是成功制作出来,本官重重有赏。”

    三五人从韩临深面前走过,令他奇怪的是,一同随匠人离开的人里面还有申豪,此刻的他一脸感恩戴德,还有少许不可置信,韩临深记得他是府上的账房先生。

    这让他有些不明白。

    陆久安在做什么东西?光是匠人出动不够,怎么连账房先生也一起来了。

    陆久安看到他,自然也注意到他手里那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不等他开口,韩临深主动递过去:“是寻舟旅行社送过来的。”

    陆久安了悟,寻舟旅行社这个时候送到他手里的,必定是他当初要求的服务评价。

    这段时间游客众多,其中绝大多数是外县来的富家子弟,他们家底丰厚,出游时带足了旅费,自然不缺那点微不足道的银子,听说了寻舟旅游社的种种好处后,大多都乐意组团报名,在体验了这种新奇的出游模式后,每个人也留下了自己中肯的评价。

    再加上游人里面有很多名士学子,因此一些评价单和后世那种敷衍了事做几个简单选择题的不太一样,各个为了彰显自己的文采,在评价单上长篇大论。

    陆久安拿到手里的时候,险些以为是从县学里收来的卷子,看得他砸舌。

    不过他也大致猜到了这群人的用意,无非是知道评价单最终会呈上来给他这个县令观看,希望借此迂回之术,能够在他面前崭露头角,得他一个青眼的机会。

    陆久安捏着评价单不动声色地一笑。

    没想到他陆久安居然也有这么一天,能够成为风流学士们攀附扬声的对象。

    陆久安一张张的翻阅,浏览到最后,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吕肖,刘资……

    正是当初偶遇的一行省城学子。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人,不光在诗会上大放光彩,还写得一手矫若惊龙的墨法,评价里,有对应平的无尽溢美之辞,包括自然风光和各种别出心裁的布置,还夸赞了导游的细心周到风趣幽默,最后说道,下一次有机会还会携家人朋友前来体验。

    陆久安这段时间闲下来时,还关注过这一行学子。

    吕肖为首的这群人,在游历山水之后,便直奔县学而去,在颜谷等其他学正和慕名而来的学子面前,与应平生员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

    双方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谈经论史在现场引得一大片叫好声。

    听说最近几天就要出发离开应平了。

    当然了,所有评价单里,也不光只是褒扬的,其中就有不少人抱怨导游做事僵化,强迫他们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

    陆久安心头一凝,旅行社这么快就出问题了?

    结果看完事情始末之后,陆久安哭笑不得。

    前两年疫病之后,陆久安非常注重环境问题,不仅清理了应平大大小小的臭水沟,还修建了很多垃圾桶和公厕,平日里也严禁百姓随地乱扔垃圾,严禁随地大小便。

    经过这几年严苛律令的整治,应平的诸多恶习被纠正改过,然而外县的不归陆久安管辖,他们还保留着这种习惯,半途若是内急,随便找个小树林钻进去解决了事。

    旅客抱怨的便是导游阻止他们乱丢垃圾,还不允许他们出恭之事,直言出游太过受人约束,倒不如自行踏青,下次绝对不会报团云云之类的话。

    最后在评价单上给了个差评。

    陆久安冷哼一声,非常不爽快地抽出那几张评价单拍在桌子上。

    阻止破坏环境是他特意交办下去的,陆久安要打造一个旅游城市,应平每日吞吐的游客量势必不少,若是人人都丢个水果皮,拉个屎撒个尿,那应平早晚臭气熏天,沦为一个所有人都厌弃的腌臢之地。

    陆久安要的是可持续性发展,而不是快速崛起又迅速消失的昙花一现。

    他能够想到,作为导游的蒋方及其下属,在提醒游客时必定口气委婉,就这样了那群人还有脸义愤填膺?

    “要我说,单单阻止他们还够,本官就应该态度强硬一点,永远禁止这种不文明游客进入应平。”陆久安雷厉风行,刚这样一想,就拧开钢笔,埋头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片刻后他给文书盖上鲜艳的印章,召来一个下人,“把这个送到寻舟旅行社去。”

    “怎么了?”韩临深凑过脑袋探去。

    陆久安随意往背后一靠,指着案桌上已经被他分为两堆的评价单问道:“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韩临深老实摇头。

    陆久安笑了笑,手指搭在大腿上,用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猜测到韩临深的身份之后,陆久安不论是升堂断案,还是处理政务,都会有意无意带着他,有时候甚至会询问他的意见。这些无伤大雅的评价单,自然也不会避着韩临深。

    韩临深看完后,用手指戳着其中一侧的问道:“这些单独拎出来,是准备丢掉么?”

    陆久安勾着嘴角:“为什么要丢掉?”

    “说得委实太难听了……”韩临深有些气愤道。

    这泾渭分明的两堆评价单,陆久安是按照评价好坏来划分的,在韩临深心里面,应平已经被他这个县令给治理的井井有条,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十全十美,居然还有人不满意,这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嘛。

    陆久安忍俊不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韩临深脑袋,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神情莫测地问道:“那你觉得大周在当今陛下的治理下,如何?”

    韩临深愣住,有些紧张地看他一眼:“陛下励精图治,大周得他治理,河清海晏,繁荣昌盛。”

    “那照你这么说,陛下就可以安枕无忧了。”陆久安道,“可是为何每天还有那么多折子递到陛下那儿,让他烦心呢?”

    韩临深不说话了,盯着他转钢笔的手看。

    陆久安替他说了:“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好到完美无缺。这些评价单,有些说的确实难以入听。然而忠言逆耳,你总要从这些形形色色的话语中,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对你有用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韩临深若有所思,事实上,这些话颜谷不只一次在他耳边教导,然而通常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能用到的少之又少。”这样吧。”陆久安放下钢笔,“你再仔细看看这些评价单,找出你觉得能够采纳的,明天吃过晚饭交给我。”

    而陆久安把另外一部分评价单收起来,在吃饭的时候递给陆起:“这里面有一些诗赋,你截取出来,做成特刊。”

    那些名家学士大老远跑到应平来,陆久安也乐意做个好人给他们一个发表自己作品的机会。

    陆起点点头,放下碗把评价单收好,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最近观星新闻社收到不少催稿的信件。”

    “哦?催什么稿?”不光陆久安,连对面坐着的颜谷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就是沐小侯爷写的游记,好多人迫不及待想看后续了。”陆起有些苦恼,若是别的东西他也就自己写了,游记没有亲身经历过,还真写不出来那些跌宕起伏的见闻来。

    颜谷夹了一筷子菜,呵呵笑道:“我听将军讲,小侯爷以前玩世不恭,在晋南时夜夜笙歌,现在收敛不少,性子倒是变得有些洒脱不羁。很少有人会把踏遍大周山河视为平生志向。”说着还看了看路久安。

    陆久安琢磨不透他那个眼神传递出来的信息,莫不是以为是他改变了沐蔺的性格吧?这就着实太高看他了。

    食堂里碗筷碰撞的叮当声不绝如缕,还有边说边笑的嗡嗡之声。

    陆久安皱了皱眉头:“沐蔺那浑小子,走之前说,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与我书信往来,这都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玩得乐不思蜀了。”

    他想了想:“这样吧,陆起,你把游记停了停,连载一点其他东西,安抚一下读者。”

    “还能连载什么?”

    “故事和漫画吧。”

    故事陆起还能懂,但是漫画为何物?

    “就是绘本。”陆久安解释,“故事的话,那个说书先生就能写,你问问他呢。”

    “我也能写。”陆起眼睛亮晶晶的。

    “你能写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脑袋瓜子里有故事?”陆久安不信。

    “我没有,公子有啊。”陆起握了握拳头,“大人你给我们讲的西游记和聊斋这么有趣,比那些说书先生讲的精彩多了,不写成话本太可惜了。”

    原来陆起把主意打到这上面去了,陆久安下意识拒绝道:“不行。”

    “为何不行?”韩临深有些着急,碗差点没端住摔在地上。

    “我讲的这些本身就是话本来的。”蒲松龄先生当初为了写聊斋志异,还专门开了个小茶馆收集民俗故事,陆久安为难地捏着筷子想了片刻:“也不是不行,到时候署上原作者的姓名。”

    陆起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地应了。

    颜谷细嚼慢咽,吞下最后一口饭菜,他放下碗筷,感叹道:“都五月了啊,不知道将军回晋南所谓何事,这么久都没有回来。”

    确实有些久了,陆久安原本以为,他亲自回去处理烈士抚恤金一事,应该会很快搞定,这都快两个月了,还一点消息也没传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这里面出了什么意外。

    韩临深抿了抿嘴唇,喃喃换了一声爹。

    陆久安也不知道他思念的是韩致,还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九五至尊。

    这一刻,陆久安有些同情韩临深,他突然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让天下至尊至贵的人,把堂堂皇子过继给自己的弟弟。

    就算是一母同胞,这在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韩临深身上毕竟流着的是天子的血脉,皇帝把儿子过继给身为将军的弟弟,实在是太过离谱。

    颜谷还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

    陆久安便把韩致回晋南的事说了。

    这是早晚大家都会知道的事。

    颜谷微微瞪大眼睛,半响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

    “烈士抚恤,将领们都考虑不到这么周全。”

    若是此事被陛下准允,到时候,全天下人都对会改变对参军的看法。

    不论是战士和将军都受益匪浅。

    陆久安……

    真的是全心全意在为将军着想啊。

    第137章 第 137 章

    第二天吃过晚饭, 陆久安便将陆起叫到吾乡居,韩临深支支吾吾的跟在后头说评价单已经整理完毕,陆久安默默盯着他看了两秒, 道:“那你一块儿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书房。

    桌案上的公文和书籍堆积如山。

    韩临深把评价单交给陆久安, 咽了咽口水,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但陆久安交办这项任务给他, 并没有指望他完成地多出色, 只是想让他学会在那些自己不喜欢不想理会的文字里, 去提取有效的信息。

    陆久安依然很认真地看了看他给出的结果, 最后拍了拍他肩膀,竖起大拇指夸道:“干得不错。”

    韩临深像一个吃到甜点的乖小孩,露出愉悦的微笑。

    “大人,你叫陆起来所为何事?”陆起急不可待地问道。

    “昨日你不是说要连载《西游记》和《聊斋志异》吗?”陆久安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本厚厚的精美异常的书册, “这是原著, 独一无二的, 给你了。”

    这两本书是陆久安公司的下属送给他的典藏版, 一直被他搁置在办公室,本来陆久安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在答应陆起连载后,他抱着渺茫的希望打算看看电脑里有没有电子版, 结果却被他在背后的展览架下面的柜子里给找出了实体书。

    展览架是一个整体, 要想解锁展览架,花费了他不少能量值。

    典藏书籍和普通的平装书在内容上没有区别,只是外观更为精致, 纸张更为华美,多用于赠人和收藏所用。

    这两本著作, 陆久安本来不想直接拿出来的,主要它里面有着超越这个时代不该有的印刷技术,容易引人猜疑,但是它实在太厚了,这么大两本,陆久安实在懒得去抄录。

    陆起接到手里,果然被震惊地不知如何是好。

    书皮上栩栩如生色彩鲜艳的绘画,书本里清晰袖珍的字体,他自跟着公子起,就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书册,这满屋子的书籍,没有一本比得上,可见其珍贵程度。

    陆起感觉手中之物重逾千斤。

    他在震惊的同时,又深受感动。

    他忽然记起年初应平县试之前,陆久安来到他卧榻之侧,摸着他头发询问他:“陆起,你想不想和临深他们一块儿去科考?”

    韩临深是镇远将军的儿子,文韬武略,学识过人,他要科考,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然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书童,现在能做观星新闻社的主编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怎么还能去科考呢?

    他已经和陆久安身量一般高了,依然小心翼翼地看着陆久安,摇了摇头。

    陆久安促狭道:“说不定最后考取了个状元呢?”

    “公子又取笑我了。”陆起拉着他的袖子,语气逐渐坚定,“我喜欢写要闻,公子,我不想当举人老爷,我想要一辈子跟在你身后,我想写一辈子要闻。”

    陆久安笑了,如春日里和煦的暖风,温和的脸上满是陆起喜欢的明朗神色:“也好,人各有志,读书不是唯一的选择,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陆起抱着陆久安的腰,脑袋颇为依恋的枕在他背上,那天他本想拉着陆久安夜雨长谈,然而最终不了了之。

    镇远将军粗暴地踢开房门,把自家公子扔在肩上怒气冲冲地扛走了。

    陆起回过神来,看着书籍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收下。

    陆久安笑眯眯地曲起食指敲在他额头:“哥哥送你的东西,你只管收下便是,在自个儿别扭什么?”

    陆起见他还将自己当小孩子对待,恼怒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韩临深,把韩临深看得莫名其妙。

    两人走出房门的时候,陆久安啊一声,在后面叮嘱道:“记住,这个东西是给你的,别给其他人看到。”

    书房外,已经听不到陆久安的声音,韩临深才开始兴师问罪,他抓着陆起的肩膀不爽道:“刚才在吾乡居,你为什么那么看我?”

    铁箍一般地力量捏地陆起吃痛一声,韩临深下意识放开手,烦躁地踢了踢一旁地松树:“你这人怎么回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明明当初所有人不给我饭吃的时候,只有你给我送了两个窝窝头。”

    “我说过了,那是大人吩咐我给你送的。”陆起嘴角绷直,“而且我没有不喜欢你。”

    只不过因为你是镇远将军的儿子,有少许迁怒罢了。

    五月中旬,油菜成熟的季节,在寻常百姓家,多数用到的都是植物油,一开始是芝麻油,后来菜籽油才慢慢进入大众视野,并在烹饪界占据了主导地位,动物油像羊脂肉脂这类的,因为价格昂贵,只有特别的日子才会用上这种甘香美味的作为底油。

    陆久安在一个尤带寒霜晨露的早晨来到训练场,此刻场上所有人都已经练得满头大汗,四周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汗臭味。

    陆久年皱了皱鼻子,看向一旁放置武器的区域。

    杂乱的弓锏棍棒之间,一支红缨长枪带着不容忍忽视的撼天动地的威势高高树立着,枪柄沉重结实,枪头锋芒毕露,陆久安盯着晨风里飘动的红缨,仿佛看到长枪的主人握着它训练的身影。

    韩致练枪时,通常喜欢脱下繁复的衣袍,裸露的肌肉紧实耸动,眉眼下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不小心触及他目光的人,通常都会被里面的锐利给吓到。

    韩临深此刻正在场中,握着长链耍得虎虎生威。

    陆久安径直走到他旁边,等他停下来喘气时,朝他招了招手。韩临深收起鞭子缠在腰间,乖乖走过来,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

    “走吧,带你换一种方式运动。”

    韩临深眼角飞扬,嘴角咧开一个兴奋的弧度:“什么运动。”

    “收割油菜。”

    “啊?”韩临深一蹦三尺高,嘴角也垮了下来,“可不可以不去?我现在已经知道珍惜粮食了。”

    他对当初被陆久安带着去收稻谷的事记忆尤深,那时候他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收割谷物是那么累那么惨的一个事,现在一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身上都毛刺刺的,只想敬而远之。

    “油菜不痒,比稻谷要轻松很多。我和你一起下田。”陆久安拉住他满是抗拒的手腕,他的力量当然不能和常年训练的韩临深相比,然而韩临深拿出十个胆子也不敢对他付诸武力,只能苦哈哈地任由他拉着走。

    韩临深不信:“为什么我和你要去啊,农田自有主人收成。”

    “不是农民的。”陆久安道,“是官田的,带你体验一下老百姓的生活。”

    陆久安换上一身粗布麻衣,腰间别了一把砍刀,顶着头上斗大的太阳下了官田。

    自从申志用那九分地育出惊人的产量后,几十亩官田都采用了申志的种植方式,而申志也从陆久安给的农业全书里,知晓了轮作间作可以有效的利用土地资源,保证土壤应有的营养价值,降低虫害率。

    官田里的佃农不知道从几点就在这儿劳作,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他们边收割边聊天,看到陆久安,热情地同他打着招呼。

    陆久安一一笑着回应,他同后头不情不愿的韩临深讲:“别磨磨蹭蹭的啊,只给你分了三亩地,早干完早结束。”

    陆久安说着话时语气温柔,韩临深却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小声嘀咕道:“哪有县令亲自下田干活的。”

    说归说,韩临深到底老老实实按着陆久安的教导开始劳作。

    “油菜成熟后,包裹菜籽的壳容易裂角导致落粒,所以在收割堆整的时候务必轻拿轻放。”

    韩临深模仿着陆久安的动作,很快就干得像模像样。

    中午在田梗吃饭休息的时候,韩临深抱着饭碗问陆久安:“那边罩得这么严实,是作什么用的。”

    陆久安遥遥看了一眼:“在育秧苗。”

    这也是申志从农业全书里学来的,因为轮作的原因,油菜的成熟期正好和水稻的播种期两相重合,为了不耽误水稻整个生长周期,申志便按照农业全书的方法,另辟了一个空地,单独作育苗使用。

    这种育苗方式也很讲究,先在温水里浸泡催芽,去掉浮在水面的种子,然后将种子均匀的撒在秧床上,为了防止低温冻苗,还要专门以塑料薄膜做成拱棚覆盖。

    申志不懂塑料薄膜是什么,还专门捧着书来询问陆久安。陆久安能如何解释?最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编织密实的竹席,在竹席之上铺上一层布料代替塑料薄膜。

    然而这样做不能有效接受到阳光,育苗需要进行光合作用,等到温度升起来时,再把拱棚撤走,其精细程度堪比栽种珍贵兰株。

    往前农人都是采用直接播种的方式,哪里看过这么复杂的育苗,围观的农人咂舌不已。

    不过申志一句话就打消了他们的顾虑:“采用这种方式可以提高亩产量。”

    “还能提?”农人们倒吸一口气,脸上不约而同地浮起激动的潮红。

    现在的产量他们已经非常满足了,居然还能在这样惊人的基础上提升。

    什么都别说了,只要能提升产量,就是让他们徒手搅屎这样的事他们也干了!

    “所以你手脚麻利些,那些秧苗已经培育地差不多了,等油菜收割后,要立马放水犁地整田施肥,一切工序完成后,才能移栽秧苗。中间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耽搁。”

    陆久安说得头头是道,韩临深却听得头大:“后面还有这么多事呐。”

    “你以为呢?不要小看种田呐,陛下治理国家需要浩瀚的知识殚精竭虑,农民种植庄稼同样不简单,这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一个庞大的工程。”陆久安道,“所以我专门找申志研究种植,做好了,那就是流芳百世福泽万民。”

    旁听的佃农不住的点点头,心里暖洋洋地想着,这才是咱们的父母官,深入百姓,为民请命,谁见了不爱戴呀。

    知了在沟渠旁边的矮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淡红色的野玫瑰被炙热的夏风一吹,花瓣晃晃悠悠地落在清澈的水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和黑泥的味道。

    陆久安蹲在河边净手,冰凉的河水棉花一样柔和地拂过手指,河水清澈见底,陆久安感叹道:“这才是人间真实的颜色啊,那些冒着汽车尾气的大都市,怎么比得了啊。”

    “汽车尾气是什么?”韩临深突然出现在后面疑惑问道。

    陆久安道:“人类制造的一种黑乎乎的气体,很难闻,这种东西一旦多了,就没有蓝天白云了,整天雾蒙蒙的,让人很压抑,也容易令人生病。”

    韩临深不懂:“那就别制造啊。”

    “可是有了那种东西,人类生活方便许多。”这就是科技进步与环境保护一直不曾和解的难题。

    吃过午饭,陆久安和韩临深又一刻不停息地走入田地,就这样整整干了两天,才把三亩地的油菜砍完脱粒,不过和收割稻谷比起来,确实要轻松很多。

    一粒粒圆滚滚的菜籽躺在竹筐里,韩临深看着看着,格外有成就感。

    陆久安适时说道:“等榨出油后,送你一罐。”

    这时候,一个衙门的差役走过来:“大人,衙门有一群锦衣华服的学子来拜访你。”

    “应当是吕肖他们来辞行了。”陆久安看了看天,“正好农活忙完了,临深,你跟我各挑一担回去。”

    吕肖等人并没有进入府宅,他们就这么寒松脆竹般仪态优雅地静静候在衙府门口,引得不少过路行人驻足观望。

    两个挑着担子的农人停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人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脸,叫道:“吕肖。”

    浓烈的汗味飘散开来,其中一个学子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吕肖也微不可察地退开一小步,不过下一刻他就瞪大双眼,上下打量陆久安一番,难以置信道:“陆大人……你怎么作这番打扮。”

    穿着粗布麻衣挽着裤脚不说,而且灰头土脸,裸露的皮肤上尽是两天烈日暴晒后的红痕,和初见时的儒雅风流一点对不上,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普普通通的农家子。

    堂堂县令,竟然像下人一般干这种粗活。

    陆久安累得腰酸背痛的,指着韩临深道:“带着家里的小孩儿去感受百姓的生活,要不然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

    吕肖顺着视野看去,只觉得陆久安背后的小孩儿双眼像恶狼似的凶猛:“大人……大人不是比我们年岁还小么,令郎都这么大了?”

    陆久安被噎住。

    他和韩致是一对,其实这么说起来,韩临深也可以算是继子……

    只不过单单这么一想,陆久安心里就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感。

    韩临深可是皇帝陛下的儿子,攀扯关系攀扯到皇家去,想想还怪激动的。

    陆久安脸上不动声色,也没有作任何解释:“让你见笑了,进府喝杯茶吧。”

    “多谢大人款待。”吕肖拒绝道,眼里流露出不舍,“只不过我们这次前来是向大人辞行的。”

    陆久安早就猜到他们目的,出声邀约不过是客套罢了,他把装满菜籽的竹筐搁在地上,就这么和吕肖寒暄着,吕肖告诉他,下一次来应平时,会带上家中藏书,届时以作交换。

    陆久安爽朗地伸出手,本想拍拍他的肩膀,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手上有不少尘土,只得作罢。

    “其实。”吕肖欲言又止,“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吕肖抿了抿嘴唇,“在下一直对鸿图学院比较好奇,听说环境氛围和县学不太一样,想进去参观一番,不知下一次来应平时,有没有这个机会。”

    “这个恐怕不行。”陆久安缓缓摇了摇头,“学院是学习的地方,不对外开放。”

    要是所有校外人士都像吕肖一样放进去,鱼龙混杂,学生的安全得不到保证不说,还容易滋扰学术氛围。

    吕肖失望地垂下眼帘。

    在知道应平人人都可以读书时,他就心生憧憬,想看一看所谓的操场有多宽阔,宿舍有多整洁,教室黑板长什么样的,是不是真的有丹青音律的教导课程,校医也是真的存在吗。

    好奇心像猫爪子一样拨弄着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他一天看不到,就一天不得平静。

    应平的教化已经这般好了吗?

    好到……让他都生出些许羡慕。

    陆久安想了想:“若是你实在想进入,也可以,不过得换种身份。”

    吕肖眼见峰回路转,赶紧问道:“什么身份?”

    能进入学院的人无非三种身份,一种是学生,一种老师,还有一种是家长。

    “吕兄家境优渥,见多识广。”陆久安微笑着缓缓说道,“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到学院做一次义讲,开拓一下学生们的眼界?”

    陆久安送走吕肖,精疲力尽地回到府宅,陆起早就吩咐下人准备了充足的热水,又到秦技之医馆里拿了一些减缓疲劳的药,待陆久安用过晚饭回到卧房后,里面已经贴心地摆好了热腾腾的药浴桶。

    陆久安用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倒在床上双眼一闭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他模模糊糊听到窗扉咔哒一声轻响,随即床榻陷落,陆久安跌入一个燥热的怀抱。

    不过他白天实在太累了,即使感受到炙热的目光和脸上熟悉的抚摸,依然困得睁不开眼睛。

    黑暗里响起一声饱含思念的喟叹。

    过了很久,那扰人清梦的热源终于不再作乱,陆久安轻轻哼出一道鼻息,无知无觉地蜷缩成一团,意识沉进虚无深处。

    第138章 第 138 章

    第二天, 县令大人的卧房里传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片刻后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戛然而止。

    陆久安受惊小鹿一般窝在床塌角落,看着一夜之间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韩致摸了摸脸上被扇了一巴掌的印子, 咬着牙地自床上坐起来:“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布衾自他身上滑落, 露出强壮的身躯来。

    陆久安呼吸一滞,还是没有说话。

    韩致突然动了, 在陆久安反应过来之前, 以迅雷之速拽着他的手腕把人拖到腿上来, 密密吻着他敏感的耳朵。

    陆久安发出一声难耐的呻·吟, 又细又弱,像猫崽子撒娇一样。

    这不受控制的声音一出,原本细碎温和地亲吻变得凶猛无比,疾风骤雨般地扑向他,让他无力招架。

    陆久安脚趾头蜷缩起来, 背脊串上一阵电流, 一路直上到他头皮, 陆久安双手不自觉扣住韩致紧实宽阔的肩膀, 在蜜色的皮肤上画出几道旖旎的痕迹。

    亲吻沿着耳朵慢慢滑到脸颊,嘴唇,陆久安呼出的热气尽数被韩致吞入咽下。

    厢房隔壁,陆起起床收拾东西的声音响起, 窸窸窣窣的, 和屋子里面啧啧的水声连成一片。

    过了片刻,陆起驻足在陆久安的房门前,一道影子投射下来, 陆起轻轻敲了敲门:“大人。”

    陆久安身子猛地绷紧,双手下意识使力, 韩致察觉到他的意图,不悦地皱起眉头,手掌紧紧扣住他后脑勺,铺天盖地的吻砸下来。

    陆起没听到回应,以为陆久安已经先行晨起,便转身离开了,陆起一走,衙役晨练跑操的声音又乍然出现,一声高过一声,充满活力和朝气。

    谁也不知道县令大人就寝的地方,两个出类拔萃的人相拥抱在一起,亲吻地难分难舍。

    空气里带着情欲的潮湿。

    韩致尽情地在陆久安嘴里攻城略地,来不及吞咽的银丝顺着嘴角暧昧地流下,陆久安很快喘不上气,扯着韩致的头发退开来,大口急促的呼吸。

    韩致摸到陆久安脸上湿漉漉的痕迹,哑声道:“弄疼你了?”

    “没有。”陆久安愣住,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陆久安犹不自知,他用手背抹了抹,果然一片水渍,他毫不在意地说道,“可能是汗水吧。”

    泪水和汗水韩致怎么可能分不清。

    看着陆久安被打湿的粘成一团的睫毛,韩致脸上变得柔情似水,他俯身掌住陆久安的后脖颈,额头贴着额头,安静地温存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陆久安抬头瞥了一眼好端端的房门,“又翻窗了?”

    韩致从鼻腔哼出一声暗笑:“嗯。”

    陆久安舔了舔嘴唇。

    说实话,韩致这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床上,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然而更多地则是惊喜。

    陆久安可以想到他在路上是如何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只为了尽早见到他。

    这个男人非常爱我。

    不需要什么海誓山盟,也不需要什么甜言蜜语,陆久安再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被人这般全心全意地放在心上的感觉,他心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潮浪,层层叠叠有力地冲刷着他,让他十分动容。

    两个大男人肌肤相亲紧紧粘在一块儿,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很快出了一身汗。

    陆久安从韩致大腿上下来,开始穿衣系带,韩致则轻车驾熟地把他按在椅子上帮他挽头发。

    铜镜里映出来模模糊糊的映像。

    陆久安问:“陛下同意了?”

    他问地没头没尾的,韩致却心领神会,他给陆久安挽了个漂亮的发髻,回答道:“办妥了,我走的时候兵部联络户部商量如何发放抚恤金的章程,待所有事情确定下来,皇兄就会颁发诏书。”

    韩致又顺道说了如何在朝堂力排众议上奏此事的。

    “历朝历代都没有给士兵如此优厚薪饷的先河,所以其实不光户部极力反对,其他朝臣都不赞同。但是户部尚书多多少少有些畏惧于我,在反驳时显得色厉内荏。”说到此,韩致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再则,久安给的水泥配方,确实很好地笼络了工部尚书。”

    应当说工部尚书拿到手里如获至宝,无需韩致多言,当即选择临阵倒戈。

    在唇枪舌剑上,工部尚书还出了不少力,刀刀见血专门往户部尚书的心窝子上戳,直把户部尚书给挤兑地怒火攻心,险些在朝堂上就撩起袖子和他大打出手。

    “那皇帝陛下呢?他是如何看待此事的?”陆久安追问。

    “大周自从政权稳定以后,更注重的是偃武修文,以礼乐法度来治理国家。”韩致看了他一眼,“不过皇兄想要的不只是天下大统,还有万世永昌。只有兵强马壮,才不会任人宰割,他知道此举其中利害,又怎会不同意。”

    确实,弱小只能挨打,华夏就是用血的教训才领悟到这一真谛。

    陆久安轻吐一口气。

    他之前不断地在百姓当中宣扬战士的伟大,后来又编写《将行》的戏曲大力传唱,改变百姓一直以来对参军避之不及的态度,让他们知道参军是一件非常有荣誉感和自豪感的事。

    若是将来抚恤金的诏书一下,征兵也将不再举步难行。

    陆久安一刻不停地干了两日的农活,今日还未恢复,便不想去晨练,只在院子里坤了坤腰,韩致则表示要去关怀一下儿子,只身一人来到了韩临深的屋外。

    韩临深正在专注看手心里留着的一把油菜籽,见到韩致身影出现的那一刻,惊喜万分地从床上蹦起来,“爹,你回来啦。”

    “嗯。”韩致点了点,脸上不由自主板出那副严父的面孔,他刚绷直下颌,就想起陆久安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又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你今日早晨到的么?路上累不累……”韩临深拉着韩致坐下,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韩致单手搁在坚硬的案桌上,时不时回答两声,韩临深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

    韩致静静听着。

    韩临深把丢在竹筒里的油菜籽抓出来,满脸骄傲道:“前两天我还去收割油菜了,爹你看,砍折堆放脱粒都是经我和陆夫子之手完成的。陆夫子说,等油菜籽晒干后,就可以拿去榨油了。”

    韩致点了点头,问:“我不在的日子里,久安身边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物接近他吗?”

    “有。”韩临深牢记自己的任务。

    韩致神色一凝。

    韩临深想起前几天看到的吕肖,来回摩擦腰间的链子,讨赏道:“不过被我吓走了。”

    韩致拍了拍他肩膀:“干得不错!”

    陆久安不知道韩致离开应平,还不放心地在他身边安插了小哨探,为了给韩致接风洗尘,顺便庆祝事情圆满完成,陆久安特意安排灶夫给他开小灶:“想吃什么?随意点。”

    “我要吃糖醋排骨。”陆起在一旁插嘴道,春游过后,他一直对那味道念念不忘,明明大人说回来单独做,却食言而肥。

    “糖醋排骨好,我也要吃。”韩临深凑热闹。

    陆久安经提醒也想起这件事,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今日是将军的洗尘宴,只能将军点餐。”

    只有韩致一人不明所以,抱着双臂疑惑道:“糖醋排骨?”

    韩临深靠过去,贴着韩致的耳朵叽叽咕咕地把春游的过程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其中包括陆久安亲自下厨的事。

    “如此闲情逸致,还野炊斗诗。”韩致意味不明地咂嘴琢磨着,“那就糖醋排骨吧。”

    陆久安无奈:“行吧,还有呢?”

    “火锅。”

    韩致点的餐食正中等在院子里一众大小食客的心怀,以韩临深为首的几个小子欢呼雀跃地跳起来。

    “看来火锅还挺受你们欢迎的。”陆久安想了想,“这几日有些热,今天就不吃火锅了,带你们撸串吧。”

    陆久安嘴里所谓的撸串,却不是烧烤,而是和火锅差不多味道料理的冷锅串串,串在竹签上,不用边吃边涮,但也很有趣味。

    陆久安当即带着几个年轻气壮的少年去竹林砍竹子制竹签,韩致慢条斯理地戴上线织手套,拿起砍刀对蠢蠢欲动的陆久安道:“你离远点,竹子上尽是毛虫,被蜇了不少受。”

    陆久安见识过那些通身毛刺尖锐的虫子毒性,闻言乖乖走远了些,韩致手起刀落,几根磁竹应声倒下。

    韩致把砍刀别在腰间,用藤条把竹子捆在一起,一使劲,提着藤条拖出竹林。

    他身上落满了新鲜的竹叶,陆久安眼尖,看到他肩膀上趴着一只五彩斑斓的毛毛虫,当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别动,你肩上有个虫子。”

    韩致闻言却要徒手去捉,陆久安大声数落他:“停,别以为自己皮糙肉厚的就能随意折腾,这种颜色鲜艳的一挨着皮肤,能让你浑身难受。”说着折了两根枝桠给虫子夹下来,扔在地上碾死了。

    韩致不以为意,招来眼巴巴守在一旁的几个半大小子开始削竹签。

    他本人坐在地上,手上动作不停,把竹子表皮刮掉,劈成几段。

    “明明是为我接风洗尘,还捉我做劳力。”

    陆久安舔了舔嘴巴,理直气壮道:“人手不够嘛,再说了,咱们这是自食其力。”

    夏风拂过,竹林被吹得簌簌作响,池塘里荷叶飘扬,几只青蛙懒懒地躲在阴影下,呱呱乱叫着,翠绿的沙树上停了不少知了,为暑夏的到来鸣锣张道。

    韩临深和陆起等人削竹签削得不亦说乎。

    阿多变化很大,付文鑫捡到他时,还是一副瘦皮猴子的模样,像个深山老林养出来的野小子,如今抽高了不少,脸长开后,显露出他俊朗坚毅的一面。

    他是所有人里面手速最快的一个,削制的竹签在地上放了一堆。

    “对了。”韩致突然想起一事,“其实此次从晋南回来,并非我一人,我还给你带了一些其他人。”

    第139章 第 139 章

    陆久安本来被这悠闲自在的田园气氛熏得昏昏欲睡, 听闻此言,精神一振:“什么人?”

    韩致反倒神神秘秘地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陆久安不满地踢了他一脚,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搞什么呢?”

    周围的少年长大嘴巴, 大概是没有想到两人的相处模式是这般, 特别是知晓二人关系的陆起,更是眼神古怪。

    “咳咳。”反倒是被踢的韩致露出一个愉悦的表情, 在陆久安逐渐不耐的注视下, 透漏了一星半点的线索, “早在之前, 你一直为一种吐哺握发的人才苦恼。”

    吐哺握发?

    人才?

    应平百废待兴时,他手底下确实无人可用,出谋划策的谋士、行医问药的大夫、手艺精湛的工匠……不过这些难题通通都随着时间轴轮的转动而迎刃而解。

    他又不是要去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大事,还什么人才是他渴求而不得的?

    不,确实有一种。

    陆久安心头一动:“你莫非说的是藏书名士。”陆久安呵呵一笑, 情不自禁翘起嘴角, “啊, 你恐怕不知道, 在你离开的期间,省城来了几个膏腴子弟,已经解决了我的烦恼。”

    地上洒满了竹节和绿色的竹皮,黑色的蚯蚓从松软的土壤里钻出来, 韩致见状, 伸手捏住蚯蚓滑溜溜的躯干,眼看一用力要捏死,陆久安赶紧止住他:“哎将军大人, 杀心莫要那么重,蚯蚓也算是益虫, 可以改善土壤的。”

    “在你眼里,一无是处的杂草有用,恶臭难闻的粪便有用,现在微不足道的蚯蚓也有用。”韩致有些无奈。

    “那是当然了,万物出现皆有它一定的道理。”陆久安摸了摸手臂上不知何时叮咬出来的红肿包块,恶狠狠补充道,“蚊子除外。”

    蚯蚓侥幸逃过一劫,不快不慢地随地凿了个小洞消失了。

    韩致接着刚才的话题:“你刚刚猜错了,我为你寻回来的不是藏书名士。”

    陆久安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皱眉道:“你要我这一时半会想出来,确实猜不到了。”

    “心理咨询师。”

    “什么?”在明晃晃的烈日照耀下,陆久安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你之前提到过的,能够排忧解难,安抚人心的心理咨询师。”韩致轻描淡写地重复着。

    陆久安心头火热。

    最近两年随着生活水平提高,百姓知足安乐,应平治安也稳定不少。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出现在陆久安案桌上的卷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无形的罪恶和压力还是存在人们的心中,还是会有家暴,还是会有青春叛逆,还是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狂躁焦虑。

    一旁的草地上,韩临深、陆起、啊多、苗苗几个少年听得懵懵懂懂,时不时探头探脑,显得十分好奇。

    陆久安好不容易平复心情,贴着韩致坐下来:“你如何确定他们就是我要找的心理咨询师。”

    出乎陆久安的意料,韩致沉默几息,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我只是根据你的描述,觉得他们比较适合。”

    陆久安有些失望:“果然,心理咨询师哪里那么好找。”

    不过很快他便振作起来:“削完竹签你先带我去看看吧。”

    几人齐力削竹签,用了一天就做出了几百来支,陆起主动表示把竹签拿去交给灶夫,陆久安摆了摆手:“我亲自去一趟,我还要告诉灶夫糖醋排骨的做法。”

    陆起眼底闪烁着奇异的星光,准备转身离开,陆久安忽然招了招手:“过来一下。”

    陆起不明所以走过去,陆久安凑近他耳边,拨开垂下来的几缕头发,在陆起的耳朵后面,有三颗不太显眼的痣连成一条直线。

    陆久安伸手摸了摸,惊叹道:“这三颗痣真神奇,是不是代表什么含义啊?改天让丰敬给你看看。”

    丰敬自诩算卦看相继承衣钵,虽然已经改行做了化学家,但是一手道士本领还没丢掉。

    陆起乖乖站定让他摸着,温热的手一下下触摸着耳朵后面的皮肤,有些痒,还有些舒服。

    “公子以前经常摸我这里。”他小声嘀咕,“也说过一般的话。”

    “是吗?”陆久安乐呵呵地垂下手臂,在心里感叹道:看来原主性格应当与他有些相似,都在奇怪的地方有些相同的认知。

    陆久安把竹签交给灶夫,又告诉了他凉串串和糖醋排骨的做法,让他好好准备第二天的晚宴。

    这是一种全新的烹饪方法,作为掌厨的灶夫,他一直在期盼这个时候的到来,跟着陆县令能够学习到各式各样的做菜手法,即使未来不能在县令府做工,对于他未来的职业也有极大的帮助。

    他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地晕乎乎的,把沾满油污的手指在衣服上反复擦拭之后,方才小心翼翼的接过重任。

    陆久安第二天一大早处理完公务,就迫不及待的想去看韩致带回来的人。

    疑似心理咨询师的一共有三位,这群人比不得镇远将军,连番数日策马急行,身体自然吃不消,因为到达应平时间特殊,就被韩致安置在谢怀良当过工坊的别院里休养生息。

    陆久安骑马停在别院外面,钟楼的指针刚好指向十点整,通常这个时候,大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然而别院却大门紧闭,与热闹的街肆隔开一道无形的界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韩致当先一步扣响陈旧的木制门板,很快脚步声传来,一个孔武有力长了张国字脸的中年人打开门,对韩致抱拳行礼道:“韩将军。”

    “嗯。”韩致表情淡淡,指着陆久安道,“这是陆县令。”

    “陆大人。”中年人调转方向,不卑不亢行了个礼。

    说话间,有几个人丫鬟小厮从游廊上经过,把这个常年空寂的别院衬得有几分人气来。

    开门的是管事,或许叫护卫更为妥当,并不是陆久安要找的人。

    韩致开门见山:“谢邑他们人呢,休息得怎么样了。”

    “少年……”中年人迟疑道,“少爷不在别院里,要不将军和大人稍作片刻,我通人去传报。”

    中年人嘴上如此说,但心里清楚得很,少爷此刻指不定在什么地方流连忘返,哪能那么容易找得到人,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前几日经过连夜的长途跋涉,一车的大半人都被折腾的萎靡不振,三个主子刚到榻下,甚至没有多加洗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中年人本以为养尊处优的少爷们至少得过个四五天才会恢复神气,事实上韩致也这么认为,因此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好生休养。

    结果今天被远处那道悠扬绵延的钟声一闹,再听得院子外面时不时传出来的吆喝叫卖声,哪里还坐得住,揣上不少银两结伴出去了。

    事实上,中年人在三位少爷休养时,就已经出门踏熟了应平县城,自然也见识到诸多与晋南相差甚远的人文风俗奇异建筑。

    不对,不只是与晋南相差甚远,事实上,就他的认知里,钟楼、水泥路、生活广场……桩桩件件,恐怕只有应平这个地方才有。

    就连年轻时走南闯北的他见到这些尚且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何况没出过晋南的几个少爷子弟?

    在中年人思绪纷呈之时,陆久安若有所思看了他一会儿,笑吟吟道:”无妨,索性今日无事,我们就此等待便是。”

    招纳贤士,他通常有足够的耐心。

    中年人找来几个小厮去寻人,然后又将陆久安和韩致迎到客座,陆久安坐定后,四下打量,发现空旷的屋子里添置了不少贵重之物,繁复雕纹的高桌上,摆着一个莲花底座的香炉,里面正燃着一支刚点不久的香料,随着犹如流水一般的白色烟雾沉淀,空气似乎变得古朴厚重起来。

    看来韩致找的这群人家世显赫。

    陆久安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做出判断。

    “不知将军和大人今日登门造访,照顾不周,还请见谅。”中年人亲自捧着两盏茶前来赔罪。

    “是我听闻贤士大名,执意前来。”陆久安道,“是我唐突了。”

    中年人微微怔住。

    直到中年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陆久安仿佛还能看到他复杂的眼神。

    陆久安端起青玉茶盏,用杯盖推开浮在水面的茶沫,轻轻吹了吹,啜了一口。

    片刻后,陆久安放下茶盏,双眼放光:“是燕羽回。”

    韩致微微一笑:“果然逃不过你的舌头。”

    开玩笑,燕羽回可是晋南排名第一的名茶,一两得好几大百银呢。

    那真正是金子堆出来的茶叶,有资格享饮燕羽回的,非富即贵。

    “居然用此上等好茶来招待客人……”饶是陆久安,也不禁感叹来人的财大气粗,同时也生出好奇来,“谢邑和另外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到底如何找上他们的?”

    韩致顿了顿,灰褐色的眼眸看过来:“在水泥配方交给工部后,以工部尚书为首的人联合兵部到工部侍郎谢献府上商讨对策。”

    陆久安明白了:“此人是谢献之子?嫡子?”

    韩致摇头:“若是嫡子,谢侍郎岂会容他抛下大好前程来到偏远的应平,他是谢家庶子。”还是一个陪家丫鬟生出来的儿子。

    这么区别对待,难道谢家庶子就不是亲儿子了吗?

    陆久安悄悄吐槽。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中间有什么不对。

    “这就奇怪了,那燕羽回就说不通了啊。”别说侍郎了,就是以尚书每月的俸禄,也不一定经常喝得上,“既然是不受喜爱的庶子,为何手中还有这么多名贵之物,难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连区区一个侍郎不受待见的庶子,都能拿出天潢贵胄才能喝上的名茶来招待客人。”

    一瞬间,陆久安心里闪过各种贪官污吏上不得台面的敛财手段。

    盯着韩致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奇怪。

    与这些人打交道,那不是与虎谋皮吗?就算你皇兄再优待你,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事啊。

    皇家秘辛他不知道,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看过那么多宫廷权谋的影视作品,他自然知道,作为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者,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情报系统。

    就比如明朝的锦衣卫,别说当天见过什么人,就是吃的菜拉的屎,若是皇帝想知道,那群躲在暗处无孔不入的眼睛,都能事无巨细地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皇家哪有什么真正的亲情在。

    只怕到时候,皇帝陛下雷霆一怒,借机治你个谋逆之罪,收了兵权,再押入天牢。

    陆久安深受九龙夺嫡的影响,一时间放飞大腦,把各种阴谋诡计给考虑了个遍。

    突然,一只手指压住他眉心,韩致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观他几番变化的脸,定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韩致无奈道:“谢侍郎清正廉洁,燕羽回是皇兄赐给他的。”

    第140章 第 140 章

    “那就更不对了, 御赐之物,怎么会轻而易举给了谢邑?”陆久安不解。

    韩致点点头:“这就是我为何会找到他的原因。”

    韩致和陆久安左右都是枯坐,见谢邑半会儿回不来, 韩致便把自己了解的, 以及自己怎么遇到他,又如何说服他来应平的过程一五一十讲给陆久安听。

    兵部侍郎谢献膝下共育有三儿两女, 谢邑是二子。

    他母亲是正室的陪嫁丫鬟, 却不是个安分守己的, 在正室怀孕之时, 终于找了个机会接近谢献暗结珠胎。

    等正室发现时已为时已晚,谢邑在肚子里已经悄无声息地成长了三个月。

    正室性格刚烈,谢献又对她言听计从,陪嫁丫鬟自知腹中胎儿与小命不保,偷偷求到老太太处, 老太太便作主把她抬成了谢献妾室。

    昔日的陪嫁丫鬟瞒着自己妄想母凭子贵, 正室自是对她百般不满心生愤恨, 寻着各种理由暗中刁难。

    因此谢邑出生以后, 两母子在谢府如履薄冰。

    在谢邑三岁时,母亲去世,管理整个后院的正室把所有怒火全部倾泄在了小小的孩子身上。

    谢邑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过了十六年。

    十六年后,谢邑投湖自尽, 被彼时正好来访的兵部尚书给瞧见救了上来。

    “他居然试图自尽过?”陆久安呼吸一滞, 差点控制不住惊呼出声。

    上一代的恩怨让一个孩子来承受,把一个无辜的人逼到此等境地……

    后院果然太可怕了。

    幸好我现在是个gay,不用娶妻生子……

    陆久安打了寒颤, 唏嘘不已,同时也意识到那燕羽回是如何到了谢邑手上。

    必然是谢府出了这等丑闻, 还让上司给撞见,谢献为了安抚情绪不稳的二子,也为了在同僚之间挽回些许名声,忍痛割爱将皇帝御赐的燕羽回赏给了谢邑。

    韩致的话应证了陆久安的猜想。

    “谢献问明缘由大发雷霆,这怒火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总之在其他人看来,正室确实被禁足了半年,谢献嘘寒问暖,亲自往谢邑院子里拨去了好一些名贵之物。”

    “只管生不管养。”陆久安有些瞧不起兵部侍郎,“这爹当得真是太失败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突然想起韩临深就是被当今皇帝给丢给了自家弟弟,不知道真正的两父子见面是如何相处的,韩临深过继给韩致是另有目的?掩人耳目?

    陆久安又问:“然后呢?”

    韩致道:“谢邑自打死了一次后,像变了一个人,也不再郁郁寡欢,反而热衷于开解别人。”

    陆久安捏着下巴若有所思:“是有这么一种说法,抑郁症的人更具备同理心,对别人情绪的掌控也更加敏感。谢邑今年年岁几何?”

    “二十八。”

    “大好年华啊。”陆久安懒懒靠向身后椅背。

    若是一般人,父亲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继母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用负面情绪来污染着他,在这样的环境下,早就被教导成一个自卑、偏执、阴暗的人,事实上继母也确实成功了,谢邑十六岁那一跳,就是他已嫌恶自己的外在表现了。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走出来的,莫非是因为谢献后来弥补的那一丝父爱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总而言之,谢邑还能保留一份纯粹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实在是不容易。

    韩致继续说道:“当时在谢府只机缘巧合下见过那一面,不过我觉得,他应当就是你要找的人,便找人暗中调查了他的一举一动,发现他在心理把控方面确实是个可造之才。”

    韩致举了几个比较有说服力的例子。

    “后来我寻了时机接洽他,把你给我看过的书中理论告诉了他,我问他要不要来应平,他一口答应了。”

    陆久安愈加感兴趣了,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恨不得马上见到此人。

    可惜的是过了这么久,也不见谢邑回来,只有那位身材威武的管家怕轻待了客人来过两次。

    “那另外两位呢?”

    韩致皱起眉头:“那两人是谢邑自己找来的,我不太清楚。”

    陆久安若与所悟地点了点头,他慢悠悠端起茶盏,那清怡幽香的味道十分霸道,无孔不入,他闭着眼睛,又轻又慢地泯了一口。

    香料静静燃烧着,漂浮着雍容的味道。

    韩致见状道:“你若真是喜欢这茶,下次我去皇兄那儿给你带几罐过来。”

    “当真?!”陆久安一喜,激动之余,手上未免失了力道,把茶盏放桌上时,发出脆响,差点给薄如玉壁的杯身磕裂了:“还好还好没事。

    “说起来,第一次上门我就能喝到茶中翘楚燕羽回,怕是沾了将军你的光呢。”

    燕羽回是上贡之物,名贵异常,平时基本喝不到。

    应当是谢邑出门之前特意给管家交待过,若是韩致上门,就焚香奉茶,他小小一个县令,还没有资格得到如此优渥的招待。

    眼见着烈日当空,韩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腾地站起来,压着声音道:“走了,不等了。”

    陆久安瞅了他一眼,颇有些厚颜无耻:“马上就到晌午了,好歹蹭一顿饭呗。”

    韩致好笑:“你作为应平县令,还能缺一顿不成?”

    陆久安道:“急什么,等等吧,谢邑总不能午饭都不回来吃了吧。”

    这话刚刚落下,院子里嬉闹的谈笑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陆久安精神一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脚步声停到大厅门口。

    当先映入陆久安眼帘的是一个身量七尺的男子,身着石青色团花锦衣,腰束暗纹的皮革制的宽带,除此以外,腰间便没有别的什么装饰之物了,朴素,典雅。

    陆久安看到此人第一眼,就下意识觉得,他就是谢邑,他应当就是我心目中想要的心理咨询师。

    谢邑像一盏闪动着盈盈之光的烛火,他的火焰并不热烈,恰到好处的给人光明和温暖,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温和的气息,令人情不自禁生出近亲之意。

    是的,亲近。

    他的眉眼下垂,眼睛如深邃的大海,平和宁静。

    仅仅凭借着这样温润如玉的外在条件,就已经很大程度满足了陆久安想要的效果。

    谢邑身后,两名身高相仿的人转了出来,这两人脸上畜着浅浅的胡须,看着三十来岁,同样温文尔雅,勾起的嘴角都是温柔的弧度,一看就是脾气很好的人。

    谢邑当先出身,对着韩致和陆久安二人拜了一礼,语带歉意道:“让将军和陆大人久等了。”

    陆久安心中欢喜,脸上不自觉带上微笑。

    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他在打量谢邑等人的同时,谢邑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这打量非常隐晦并且一闪而逝,若非陆久安观察地仔细,肯定就错过了。

    然而这目光并没有让陆久安感觉冒犯,因为这目光也是很和煦的,如微风一般。

    难道这就是心理咨询师与生俱来的习惯?

    客厅里摆放着八张沉重的雕花木椅,谢邑把陆久安和韩致请到上座,自己和两位好友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座位坐下。

    好酒好菜很快端上来。

    陆久安此次前来并不是空着手的,他还带了两本心理学方面的书。

    不过陆久安明白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便状若无样地收敛起所有的心思,聊起其他事情。在人情交结上他本就得心应手,很快和谢邑三人拉近了关系。

    熟悉之后,陆久安愈发觉得谢邑难能可贵。

    因为在下了饭桌,他猛然发觉,看似他把握着整场谈话的节奏,其实到了后半段,一直是谢邑在若有若无的引导。

    经过交谈,陆久安大概知道了另外两人的身份。一个兵部员外郎家的庶子吴曲,一个主事家的庶子任源。

    他们三人偶然相识,兴趣相投,久而久之引为知己好友。吴曲和任源此次会来应平,还是经过谢邑的游说。

    陆久安笑吟吟地,令人如沐春风:“应平刚刚发展,和晋南比不了。让你们来应平,着实委屈你们了。”

    “不必自谦。”吴曲面色一肃,敬佩道:“晋南历经三朝才为国都,但是我听说应平发展到今日只用了不到四年。”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应平照着势头发展下去,未来前景无法估量。

    陆久安也没反驳:“想必短短一上午,你们也没怎么观览,不如我带你们逛一圈,正好消消食,边走边聊?”

    陆久安带着他们从东城门出发,经过生活广场,一路穿过瓷子巷,花鸟街,还看了鸿图学院,路上半字不提心理咨询室相关的话题。

    中途他时不时停下来给他们介绍建筑物的来历,语言风趣诙谐,等到了西城门,谢邑三人已经被陆久安展现的风采所虏获。

    谢邑感叹道:“大人才思敏捷,又精政善道,不该埋没于此。”

    他虽然平日里不太关注官场之事,但是也隐隐约约知道陆久安是探花出身,在他看来,任职应平的县令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碾转一圈后,几人又回到了别院,此时天色已经渐暗,陆久安婉拒了谢邑的邀请,和韩致打道回府。

    华灯初上,两匹骏马慢悠悠地并列而行,沉闷的马蹄声淹没在渐渐热闹的夜肆中。

    韩致握着缰绳,转头看了陆久安一眼:“他们不适合做心理医师吗?”

    “不,挺适合的。”

    韩致用下巴指了指他马背后面放着的一个黑色布袋,薄薄的布料勾勒出书籍的轮廓:“那为什么今日不见你提起此事。”

    “我后来想了一下,临时更改了主意。”陆久安道,“心理咨询师不比其他,若是没做好,容易适得其反刺激患者加重病情。我打算先考察他们一番。嗯,今天算是第一项考察。”

    “哦?”韩致在心里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今日陆久安举止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异处,”考察的什么?”

    陆久安道:“是耐心,我今天考察他们的是耐心。你不是说谢邑三人对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很感兴趣吗?要是他们今日沉不下心,急于向我打听心理咨询相关的事,以后又怎么会耐心倾听病人的诉说。”

    “那看来他们通过了。”

    “其实我也是个门外汉,按图索骥罢了。”陆久安歪了歪头:“接下来就考察一下他们是否能从对话中抽丝剥茧,发现问题所在。”

    回到府上,陆久安立马召来赵老三:“给你个任务。”

    赵老三搓了搓双手,按耐不住兴奋之色:“大人请吩咐。”

    “你叫赵老三,是个爹不疼娘不爱,从小饱受欺凌的可怜虫,虽然长得五大三粗,表面上也与人无异,实则心里偏执压抑,偶而会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偷偷哭泣。”

    “啊?”

    心宽体胖前期横行霸道后期改邪归正的赵老三瞪着双眼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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