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赵老三结结巴巴道:“大人, 你让小的哭啊?小的这这这大老爷们,哭出来不太好吧,要不你换个人?”
陆久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直把赵老三看得背脊发凉浑身冒鸡皮疙瘩。
“本官找的就是你。你不仅要哭, 还要哭得委屈,哭得较弱, 哭得惹人怜爱。”铁汉落泪, 这样的反差才能看出效果。
赵老三一张粗旷的大饼子脸皱成一团。
在陆久安的计划里, 他给赵老三设定了这么一个童年经历和性格, 让他带着这样的人设过两天替自己去接待谢邑。
然后在接触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透露出一些与外表不符的动作和表现来,看谢邑是否能发现其中的问题。
若是谢邑发现了,那就更好,顺理成章地进行到第三步考察。
看谢邑是否可以慢慢引导赵老三讲出自己的童年?直至最后, 赵老三这么一个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当着他的面哭出来, 又会作何反应?
此情此景, 若是谢邑忍不住笑出来, 陆久安会毫不犹豫直接将他pass掉!
陆久安把任务内容和注意的要点说完,挥了挥手:“好了,这次的内容就是这样,你回去以后好好琢磨琢磨, 我相信你有表演的天赋。”
赵老三头皮一紧, 知道自己闲下来没事喜欢往瓦舍听戏的事叫自家大人知道了。
赵老三苦着脸告退。
赵老三愁啊,只觉得陆大人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委实奇怪,让他摸不清大人的意图, 也猜测不到大人的想法,更何况, 素来都是他欺凌别人,何时让别人欺凌过?
还有最后让他务必哭一哭……他男子汉大老爷们,曾经摔折了腿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现在还要让他当着别的人面哭,这可真是给他出难题。
直至他回到夜宿的地方,赵老三耳朵里还不断回荡着陆久安的声音:“到时候你要表现得表面洒脱,其实内心有诸多苦闷,谢邑要是慢慢引导你讲出来,你就假装不知道,顺着他的话讲。不过整个过程你莫要显得刻意,也莫要让人发现你是有意为之,一定要让别人觉得你是真情流露的。”
衙差夜宿的地方共有四张双层床铺,一间房可以躺八个人,同差其他几人已经洗漱完毕,正打着哈欠解着腰带,他上铺的同差见赵老三半天不动,伸手推了推他:“赵老三,想什么呢?还不睡啊,明天还要出操巡逻呢。”
赵老三有气无力:“大人准我明后两天休息。”
同差脱衣服的手一顿,夸张地怪叫一声:“真休息,那你干嘛不高兴,你这幅样子,我还以为你被将军抓住去拉练挨罚呢。”
赵老三没吭声,同差几人吹灭蜡烛爬上床,整个屋子一片黑暗,只有隔壁的烛光隐隐约约透进来,赵老三合衣躺在床上,其他人也暂时没睡,东拉西扯闲聊着巡逻时看到的事。
“今天抓了一个贼,他娘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抓到他时还不知悔改,哭哭啼啼给我讲了一大堆,让我放了他。”
“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另一人道。
“我知道,说什么一挣到工钱就叫家中兄长抢去了,从小打骂他,我懒得听他讲这些。”
赵老三耳朵一竖,插嘴问道:“那小贼人呢?”
“叫我给扭送到大牢交给老林了。”
老林算是兵房的一个胥吏,像这些偷鸡摸狗寻滋生事抓进大牢的,不再如上一任县令一般打一顿板子就放出去,通常都是交给老林做批评教育,悔改认错后方可放出去。
赵老三又问了那小贼的名字,心里面渐渐有了主意,便不再说话,过一会儿,宿舍里响起此起彼伏雷鸣般的鼾声。
后面几日,陆久安果真以事务繁忙为由没再去谢邑暂居的别院,但摆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让赵老三带去了不少当地特产,吩咐他好生招待客人。
韩临深雀跃地推门而入:“大人,我们之前收割的菜籽,什么时候可以榨?”
油菜籽在晒席上经过烈日曝晒,已经去掉了多余的水分,陆久安抓了几粒在手指间搓碎:“今日就能榨了。”
陆久安心安理得地把镇远将军抓来当苦力,韩致跟着他大步来到谷仓,里面已经摆好了几筐满满的油菜籽。
韩致环顾了一圈,撩起衣袍,二话不说拎起扁担,蹲下身轻微一使力,就把两个沉甸甸的竹筐给挑了起来,他神态未变,仿佛肩上重担只是两片没什么份量的轻羽:“挑去哪里?”
“牛市旁边的榨油坊。”
在现代的时候用机械榨油,不足半个小时就能把这几筐给榨完,而现在的榨油工艺,还是采用较为传统的木榨,需要碾磨为粉,热炒,踩胚,再装到专门的工具里,利用一整套复杂的器具人工挤压出油。
这需要很大的力气。
自从应平人丁繁盛,农作物也相继增多,榨油坊里的工人从原先的六人到现在十多号人,榨油的器具也增加了一套。
这二十几个工人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对岁不等,个个光着膀子,胳膊上的肌肉不比县衙的衙役们少,脸上汗流如瀑。陆久安他们到时,正有三四人合力喊着号子,一同拉着吊木撞击楔块,利用榨膛里的木头挤压出油。
不光韩致两父子没看过,就连陆久安也没见过,他两眼放光绕着工坊转了一圈,对老百姓的智慧深感佩服。
工坊里的另一拨人很快过来,把几筐菜籽抬走开始进行榨油工序。
韩临深起初还兴致盎然地凑到近前研究,待到后来就受不住了,工坊里太热了,特别是到了热炒这一个环节,整个屋子仿佛一个偌大的蒸笼,空气也变得粘稠。
陆久安看着看着,慢慢皱起了眉头。
韩致摸了摸他的手:“走吧,我们去外面坐着等。”
出了工坊,韩致主动问道:“刚才在里面,为什么突然那个表情?”
陆久安叹了一口气:“用这种木榨的方法出的油固然是香,但还是太慢了,而且出油率不高。”
韩致偏过头看他:“那你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没有。”陆久安摇了摇头,“我打算问一问谢怀凉,看能不能在原有的基础上改进一下。”
陆久安他们是一吃完早饭就过来的,直至接近太阳落山,终于榨出了百来斤油,韩临深当先冲进工坊,使劲吸着气,发出一声满足的惊叹:“好香。”
这可是经他手收割、脱离、翻晒的菜籽,如今看着清凉的液体汨汨流进罐子,心里油然而然生出满满的自豪感。
陆久安指挥他把榨干的油渣铲进筐中,韩致不解道:“这东西也能炒菜么?”
陆久安笑道:“你吃个橘子,难不成剥了皮,吃完瓤,到最后反倒又把皮丢进嘴里。”
旁边的韩临深接道:“那还能干嘛?”
陆久安拍了拍手:“这可是现成的上好的肥料,里面富含蛋白质氨基酸和磷。你明日挑去官田给申志,他知道如何处理。”
几人回到衙府,韩致从后面贴上来,陆久安抬着他胳膊闻了闻,立马嫌弃得别过头:“一大股菜油味儿。”
韩致悻悻然去换了身衣服,这个时候,赵老三也自谢邑暂居的别院回来了,他一到府上立马就急匆匆来向陆久安禀告,巴不得尽快交了陆久安交待下来的任务。
“大人,小的已按你吩咐去做了。”赵老三一五一十把谢邑三人的反应如实转告,包括谢邑是如何察觉到他有难言之隐,又如何温声细语地开解他,说道最后,赵老三犹豫再三,瞄了一言上方没什么表情的韩致,咬牙道,“我也按大人你的吩咐哭了一场。”
陆久安狐疑地看着他:“真哭了?不是干嚎吧?”
赵老三一脸受辱,耿着脖子道:“是真的,小人逼着自己去想三十年前过世的妹妹,哭得可伤心了。”
他原本以为谢邑会肆意嘲笑他,谁料谢邑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哭,末了还鼓励他多发泄情绪,真让人搞不懂。
“好吧。”陆久安听完以后思忖了一会儿,“你做得很好,给你记十个表现分。”
虽然赵老三的表演未必到位,试探或许也不怎么专业,不过已经足够陆久安做出判断了。
第二日,城郊别院。
谢邑三人自打来到应平后,除了休养第三天见了陆久安和韩致,后面几日都没看到过他二人身影,听说是公务繁重。
谢邑其实迫切想知道韩将军当日说的心理咨询室是什么样的,然而也不会冒昧上门拜访,县衙府派来衙役接待,谢邑只好压下心里的迫切,跟着赵老三走完了应平的大街小巷。
如此几天下来,反倒是兵部主事家的庶子任源最先忍不住私下里抱怨道:“当日韩将军口口声声说应平县令想要成立一个心里咨询室,我等才跟着谢贤弟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可是咱们到应平都这么久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兵部员外郎的庶子吴曲闻言点头道:“如此说来,第一次相见时,陆县令也未曾提起过相关的事。”
任源心头的热情被浇熄了大半,只有谢邑不慌不忙吃着县衙送来的茶点。
“稍安勿躁,这几日你们也看到了,陆县令把偌大一个应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我相信他的为人,也相信他有这方面的考虑。”
吃过早饭不久,任源忽闻院墙外马儿嘶鸣,随即那位年纪轻轻的县令和威武魁拔的将军一同踏入院子,那位县令斜挎一个黑色的布袋,眉眼飞扬,端的是少年俊才。
第142章 第 142 章
谢邑心下一松, 知道朝思暮想的事情很快就会得偿如愿了。
陆久安脚下不停,他知道这次自己做得实在有些不地道,与三人照面的第一句话便是赔礼道歉。
左一句“兹事体大, 方才出此下策, 惶愧奚如”,右一句“不当之处, 尚祈谅宥”, 姿态放得极低, 态度端得诚恳十足。
任源刚刚升起的满腔埋怨, 就这么被他给堵没了。
五人齐聚一堂,这一次,陆久安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想必将军在晋南时已经跟你们说过心理学方面的事,我知道你们三人与此道有一定的心得,平日也善抚人心, 正好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打算成立一个心理咨询室, 想请你们来担任心理咨询。”
谢邑神色一凛:“不知陆大人说的心理咨询室主要是做什么的?”
陆久安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反问道:“大周百姓不计其数,身份地位各不相同,有权贵士大夫,有学子游人, 有深居后院的妇人, 有街头卖肉的屠夫。三位可曾想过,这么多人,都有哪些烦恼?又是怎么看待不同心理障碍的人呢?”
谢邑等人面面相觑:“惭愧, 我等并没有深入了解过。”
陆久安道:“妻妾被丈夫冷淡而郁郁寡欢;学子被同窗嘲讽而自卑愤闷;士大夫被公务缠身而焦虑难眠;屠夫为生活所迫而狂躁嗜血。这些都是能明确看到诱因的。还有很多烦恼,都是无形的, 微不足道到让人轻易忽略的,就像赵老三。这时候,就需要心理医师耐心地一步一步去探索。就像剥洋葱,一层层抽丝剥茧,方能窥探到人心最深处。”
“洋葱是何物?”任源不懂就问。
“……呃,不重要,总而言之这就是心理医师要做的其一:发现心理疾病的真正原因。”陆久安道,“这其二嘛……你们不妨大胆的猜猜,一但他们心理方面出现了问题,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
谢邑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深受其害:“疾病缠身,自绝而忘。”
陆久安点点头:“往小了说,他们会压抑难受。往大了说,会影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些人撑到强弩之末,最终还会选择把这股愤怒发泄到周围,乃至做出十恶不赦的事,罪犯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一个极其不稳定且严重影响社会动荡的因素,我们必须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就是其二,疏导人心,帮助人们走出阴霾。”
陆久安郑重其事,对着三人拱手一拜:“我想成立心理咨询室,聘请心理医师,三位要做的事非常简单,一是专门针对前来的求询者提供心理上的援助,二是定期给鸿图学院的学子进行心理辅导。三是给出狱的犯人作心理评估。心理医师若做好了,受益无穷,请三位助我。”
谢邑三人呆成了一座石雕,因为太过震撼,乃至忘记该做出什么反应。
吴曲和谢邑一样,他在家中不受长辈重视,受到谢邑邀约时,他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来应平的。
怎么可能有人专门针对心理疏导成立一个像医馆的地方呢?
他即便到了这个别院,也是打定主意,若是事情不能成,他也不会失落,就只当此次远行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游历,并没有损失……
结果现在看来,韩将军不仅所言非虚,而且陆大人还颇为重视。
谢邑怔愣良久,最先反应过来:“责任重大,我等从未做过,恐怕难当此大任。”
“我早就考虑好了。”陆久安并没有丝毫不悦,在三人的注视下,从斜挎的黑色布袋里拿出几本厚厚的书册递给谢邑三人。
书册是仿佛刚刚装订不久,显得干净整洁。最上面的书皮呈黄褐色,封面印着端正的五个大字──心理基本学。
“这里是我平日里收集的几本和心理学相关的书籍,你们先看着,我府上还有很多。”
谢邑难以自持地屏住呼吸,过了良久才接过来,手指以极缓慢极缓慢的速度,一一从封面几个字拂过去:“这是韩将军提到过的书了?”
“是的。”陆久安眨眨眼,神神秘秘说道,“我还听说,有些心理疾病的人趋利避害,会在自我基础上催生出另一个自己,性格不同,名字也不同,甚至连性别也不一样。俗称一条体双魂。”
谢邑等人从未听过这么玄之又玄的东西,皆被吸引住了,大吃一惊:“这也是心理疾病?”
“唔,医书上这么写的,我记得对此有个专门的学术称谓,好像叫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陆久安含糊其辞:“唉我也忘了,反正你们自个儿研究吧。心理咨询室暂且不急。待你们慢慢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以后,我会安排心理状况不是很严重的属下,先到你们那儿进行实验。”
谢邑把书册抱到怀里,眼神动容:“先人前辈无人尝试,现在要自成一门……”
陆久安暗暗一笑,这谢邑在来应平前,分明一直热衷于为别人排忧解难,现在临门一脚,反而不自信了吗?
陆久安鼓励他们,“每一条真理,都是需要人慢慢去摸索的。”
“世上本来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自然就就形成路啦。”
把书册给了谢邑三人,陆久安有种豁然轻松的感觉,当初的想法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实现,没有什么别这更令人畅快的事了。出了别院以后,陆久安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拍了拍韩致肩膀,兴奋道:“韩朝日,此事你功劳最大。”
韩将军非常现实:“所以久安准备如何回报我?”
陆久安摸着下巴想了想:“回报你?唔,要不然,带你去看看物理实验室的成果吧,有一物是专门为你量身定做的。也不知道现在进展如何。”
韩致眉梢一挑:“物理实验室?”他大致猜到应当是谢怀凉的工坊,大周正儿八经的官员里,恐怕就只有陆久安会为这些东西出钱又出力了。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县令官只要管理好一方百姓就足够了,韩致也同样如此认为。
直到他加入修理河道的队伍,见识了工具的便捷,才明白陆久安培养这批人才的决策是多么的明智,才理解他说的“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意思。
到目前为止,封敬和谢怀凉的工作坊都出产了好几个令人讶异的物品,且各有各的作用,不知道这次又会是什么?
韩致心中一动:“难道是玻璃制成的银镜?”
陆久安摇了摇头:“银镜是封敬那边工坊在研发,不过你猜的也八九不离十,确实和玻璃有关。”
自从鸿图学院建成,谢怀凉的工坊就从府衙搬到了学院旁边,陆久安和韩致一前一后跨入大门,实验室里的众人正各司其职,看到他二人,只点了个头便埋头继续。
谢怀凉在实验室最里边一个单独的房间内,此刻正拿着炭笔和刻尺埋头苦干,丝毫没察觉到空间多出两个人来。
在一堆杂乱的木屑旁边,有一柄玻璃制成的小巧之物格外引人注目,构造很简单,上头呈圆形,下头是供人手持的木柄。
韩致扫了一眼,便下意识觉得,这就是陆久安口中所言之物。
陆久安已经悄无声息坐在桌子上,探头去瞧谢怀凉手下的图稿。
两颗脑袋越贴越近,就在韩致忍无可忍要出手制止时,谢怀凉终于察觉到异常来,被近在咫尺的陆久安吓得一个倒仰,差点带翻了屁股底下结实的凳子。
谢怀凉埋怨道:“陆大人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陆久安嬉皮笑脸:“看你太认真了,不忍心打扰你。”
“……”谢怀凉低声咕哝了一句,收起桌上的工具:“大人前来所谓何事啊?”
“也没什么事,就是前几日问你借的那个郊外别院,你还住么?”
谢怀凉打了个哈欠:“平时吃喝都实验室,很少去那边了,大人要用?”
“晋南来了三人,想要租你那别院,让我问问主人家,若是你愿意,租金多少?”
别院在他心里已经名存实亡,他基本泡在实验室,甚至连谢家主宅都很少回去,于是无所谓道:“你问我大哥吧,他在管理这些事。”
话音刚落,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有这么困吗?这是多久没睡觉了……”陆久安有些无语。
有人闻言调笑道:“谢公子一旦有了新的思路,经常兴奋地不吃不喝,点着蜡烛通宵达旦地研究,陆大人给他说的放大镜,他就熬了几个晚上。”
陆久安吓了一跳,严肃警告:“科学狂人也不是你这么搞得,你当自己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吗?”
另一边,韩致早已在两人对话之初,拿起玻璃制品摆弄起来,很快发现关窍之处。
在玻璃下,手上的纹路,掌心的伤疤清晰可见,细细的条纹成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连手指都不粗大了一截。
他把玻璃拿开,手指又恢复如初,便深知不是手指被玻璃改变了,只是一种视觉效果,正因如此,他才颇感惊异。
听到工坊的人叫出此物的名字,韩致喃喃,“放大镜,名字倒是通俗易懂。久安,这就是你说的为我量身定做的物品?”
陆久安摇摇头:“不是。放大镜只是其中一部分,给你做的东西还要复杂些。”他转而问起谢怀凉望远镜的进度。
“将军的物品还在研发中,一直未能达到大人你所说的效果。”
陆久安没有催促:“放大镜就放你工作室吧,你们应该用上的时候比较多。”
谢怀凉连连点头:“嗯,可以观察很多细微的事物,就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制出大人说的显微镜了。”
陆久安心道:这小子野心蛮大的嘛,还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了。
谢怀凉转身从抽屉里又拿两块放大镜,“请大人替我专交封敬道长,他应当也能用到,另外我要对他说声感谢。”
“谢什么?”
谢怀凉道:“我和封敬道长分别负责不同的研发团,但是这块放大镜,若非封敬团队先研发出来重要的玻璃,就没有后续我们的打磨校光,也成就不了此物。”
陆久安试探问:“你不会觉得封敬道长研发的东西不如你的正统?”
“怎么会。”谢怀凉哈欠也不打了,严肃说,“万事万物皆有其道。”
“你能这么想是最好,每个研发都能相辅相成的。”化学和物理在前期发展时就有这么个怪像,双方互相看不上对方,直到后来各自用上了对方的研发成果,才心照不宣地放下成见。
“只是,这成功率会不会有点有太低了啊。”陆久安深感压力山大。
道长的工坊在制作玻璃时能成功的就很少,结果工序转到物理团队这边,成品只有五个,其余全都失败了。他深知前期研发大量的浪费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银子吃不消啊。
果不其然,走的时候,谢怀凉再一次提起团队资金不足,陆久安硬着头发道:“回去我让人给你拨过来。”
第143章 第 143 章
第二天, 陆久安找来主簿安排他给两个工坊拨款,主簿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户吏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表情严肃, 手里捧着厚厚的账册。
陆久安见状,有些心虚地往韩致身侧靠了靠。
户吏向陆久安行了一礼, 不等他回话, 摊开账本面无表情道:“大人, 县衙府上已经没多少钱了。不久前修造码头就拨了不少银子, 任工阁翻新雇工又拨去了一部分。再加上府里上上下下大小事务每天都会花上一笔不小的开支,光是食堂内的支用就有好几十两。而且马上月底了,还要算过差、公馆、驿马、洒水等衙门摊派,大人,再拨就没了。”
户吏义正严辞越说越激愤, 讲到最后胸膛剧烈起伏, 仿佛下一秒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陆久安听得有些头大, 撑了撑额际安抚道:“你把账本给我看看。”
其实每个月月底会计都会呈上财务报表,不过他花钱大手大脚惯了,着实把这一岔给忘了。
陆久安三两下翻完手中的账本,确实如户吏所言, 县衙的财政确实堪忧, 之前皇上给下来的赏赐已经全都给消耗殆尽了。
就这他还时不时从自己腰包里掏钱,要不然县衙早就两手空空了。
陆久安对户吏脾性了然于心,遂不再提拨银的事刺激他, 把账本还给户吏:“你先下去吧,我额外想想办法。”
户吏走后, 陆久安又召来华彩坊的会计,华彩坊收入是极其客观的,但是流动资金却很少,陆久安不可能从中抽调。
就在陆久安为难之际,主簿道:“大人,容下官多言,咱们应平府的衙役要不要削减一部分。”他在来之前户吏就跟他抱怨过了,说那群人高马大的衙役吃的太多了。
纵观整个县衙人员结构分布,主簿这个提议非常中肯,在一般的县衙,像衙役这样的定差不过百人,多的只能增雇。应平县的衙役经过这几年的不断增多,已经远远超过了江州大部分的县了。
再加上陆久安给的俸禄又足够丰厚,算下来确实花费不少。
“不行不行。”陆久安摆了摆手:“不能裁减,咱们应平的衙役是比其他县多。但是你想过没有,他们做的事有赵老三他们做的多吗?”
“除了都有的缉捕押解,他们每天还要轮流巡街守夜”
“若不是他们,应平治安哪能做得到如此清静。这么繁重的公事,还是要合理的平摊下去。”
要是让他为了缩编收口,让衙差一个人干几个事,跟资本家有什么区别。
“况且,我后面增雇的白役,最主要是培养他们来抢险救灾的。”这部分人都是他自己出钱发的工资。
主簿便不再相劝。
下午韩致带着衙役拉练完回衙府,满头大汗衣衫尽湿,他寻着找到书房,见陆久安斜倚在椅子上愁眉苦脸。
韩致就着茶壶嘴猛灌了几口:“还在琢磨生钱的法子啊?”
陆久安眼珠子一转,拉长声调慢吞吞道:“韩朝日。”
韩致轻笑,按着陆久安的后颈把人拖到腿上:“看样子,你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陆久安瘪瘪嘴:“你这么说可太生分了,做了我那么多次,嫖资总要给点吧。”
韩致双眼微微一眯,按着后颈的手改成捏住他的嘴:“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什么浑话都往外说。”
“呸。”陆久安怒瞪他,“现在管束起我来一套一套的,你怎么不提在床上时你说的那些话。”
韩致赶紧捂住他的嘴,下颌绷紧,无奈说道:“我全部身家都给你了,哪还有什么额外的钱两。”
“什么时候给过我身家?”陆久安话音刚落,蓦然想起当初招商引资韩致重金买下的铺子,屋契还躺在他办公室里呢。
还有韩临深刚来叛逆那会,韩致给过他一个不起眼的箱子,里面装了一些金银财宝,后来作为华彩坊的启动资金全部投了进去。
不过前后加起来,说是镇远将军的全部身家,换谁听了也不会信。
陆久安狐疑地抱住双臂上下打量他:“骗我,你好歹是戍守边疆的大将军,还被冠了侯封了赏,怎么可能才那么点。我不会白嫖你的钱,你先借我点周济几日,待收了劳役折钱,连本带息还你便是。”
韩致好笑道:“那我能取利多少,能有八分吗?”
陆久安难以置信倒吸一口气,抖着手指拔高音量:“韩朝日,你别太过分,寺庙质举才五分,你要八分,你放高利贷呢?”
“嗯,沐蔺找我借债时,我取利就是这么多。”韩致叹了一口气,“久安,我没骗你,虽然当初皇兄给了我很多赏赐,不过都被我散给了麾下将士。”
陆久安腹诽:沐蔺这么高的借贷都接受,肯定是寻花问柳把钱花光了,不敢问家里长辈要,韩朝日看着这么老实,居然还干出这么坑害兄弟的事……不对,韩朝日以前,那可是混账小子,光天化日之下连户部尚书都敢绑回去,还有什么他做不出来了的。
不过经韩致这么一提醒,他才想到自己还有一些在外人看来比较值钱的家当一直被他丢在角落生灰。
他走到案桌后面,从抽屉里把那几个流光溢彩的琉璃掏出来,拿起一颗往上抛了抛。
“你打算用这几颗珠子去换钱?”
陆久安装模作样地感叹道:“是啊,你这么穷,又要在前线带兵打仗,只有我来赚钱持家了啊。”
韩致要花大把的钱来犒劳军中将士,他要花大把钱的来养胥吏班皂,啧,花钱如流水,挣钱真难。
要是以后去了晋南,得想办法把团队研发这件事甩给陛下,让朝廷来出力。化学物理的研发团简直是在烧钱,连他都感觉有些疲乏。
七月初,烈士抚恤相关的诏书还未颁下来,码头已经修建完成。
江水波光粼粼,平和而缓慢地流淌着。
这是应平县古往今来第一个码头,码头的建成,代表着应平打通了与外界的江上贸易要道,以后便能直接从应平承事水路了。
沈途这个从江州下来的好手,当初拟建就考虑了同时吞吐五只商船的范围,从深水泊位区到河床淤积处,修建了一条长达二十米的栈桥,桥宽四米,上下装卸货物十分方便。
若是以后商船增多码头容量不够,还留有足够的地方可以扩建。
栈桥后用大小石块和混凝土铺了从上至下的阶梯,沿岸用木桩作了一排护栏。
码头附近只有几座田宅,但是陆久安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此地必然会成为应平另一片繁华的城镇。
码头建成当天,四周围满了高低不一凑热闹的百姓,有个小孩儿闹着说看不见,大人朝好脾气地把他举起来放肩膀上。
衙役排开拥挤的人群,把一个刻着“应平码头”的石碑从斗牛木车里卸下来,放进早已挖好的坑里面,稳稳筑好。
陆久安站在石碑旁边,高声宣布:“今日,应平码头正式通行!”
“往后凡丝绸,茶叶,葡萄,酒水,米粮等,都能从这里运出了,待回来时,就是大把的银子,就是富足的生活!”
“我们也有码头了!”
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句,这高呼声像个信号,霎时间如微末火星洒入烈酒,熊熊火焰以陆久安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在这骄阳烈日下,很快燃成一片不息的火海。
“生命不息,希望不止!”
“陆大人英明!”
陆久安为沈途等人大摆宴席,从府里拿出珍藏的葡萄酒,还准备了两桌不同口味的串串,一干糙爷们第一次吃串串,第一次喝葡萄酒,双手并用吃得风卷残云,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竹签。
偏好理工科的吴衡主簿跟着沈途学了不少知识,早已称兄道弟,此刻两人勾肩搭背已经喝得晕乎乎。
陆久安也喝了不少,脸上尽是红晕,他举杯转了一圈道:“多谢诸位相助,应平物产丰富,但就是缺乏你们这样的人才,要不是你们,码头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建成,以后若是无事,可要常来应平啊。”
说完此话,豪迈地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举杯共饮。
沈途在应平待了这么久,其实也有些不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对生活抱以希望,让他深受感染,再加上陆县令为人豪爽,给的报酬也非常丰厚。
修建码头这段期间,他从当地百姓口中听说了应平不少事,其中就谈到鸿图学院的职业技术学校,因为应平在船运方面人才短缺,相关的课程也没有开设……
沈途迟疑片刻,呼出一口酒气,道:“大人,我快人快语……”
我知道,陆久安微微一笑:“不必客气,有什么话直管说。”
“应平码头初建,只能倚靠外来的商船。本地百姓也显少有人懂得造船,未来你们肯定得自食其力,我和几个兄弟想留在应平,教你们如何造船。”
咳咳咳。
陆久安一口酒水呛到喉咙。
韩致眉头一皱,伏过身来为他舒背。
陆久安好半天才缓过来:“抱歉,喝酒喝太快了。”
沈途真是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啊。
对于他主动留下来教应平百姓造船,陆久安当然是欢迎备至,他之所以如此大的反应,主要是沈途这群人和别的人才有点不一样。
他们都是向学政以自己的名义问到江州那里,由通判亲自挑选推荐而来的!结果人才来几个月,就叫他陆久安给挖了墙角?
这事传出去,肯定说他过河拆桥做事不地道,届时主动为他承揽此事的向学政也同样不尴不尬。
陆久安有些哭笑不得。
“诸位愿意留在应平,本官自是求之不得。”陆久安道。
“我们担任夫子的同时,也能跟着识文断字吗?”
“啊?”陆久安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搞糊涂了,怔愣两秒后立刻反应过来。
原来,原来沈途说的不仅仅是教人造船,这是奔着鸿途学院的,想让他专门在职业技术学院开设一门船运相关的课程啊。
他从未考虑到的问题,倒让沈途他们给想到了,这倒不失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
陆久安斟酌片刻,道:“可以,不仅如此,你们家中的适龄小辈也可入学。不过若是这样,少不得要长期驻留此地,最好还是给家里知会一声为好。”
这可是意料之外的好事,让沈途几人惊喜万分,赶紧站起身行礼致谢。
陆久安想好了,反正事已至此,还是好好考虑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事,否则肯定会和通判生出间隙。
他和上一任江州通判就两厢不对付,这一任他可不想把关系搞僵。
他这才刚刚建了码头,还指望负责水里漕运的通判大人给宣传一二呢。
陆久安想了想,最后决定备上好礼,再书信两封,第一封以示感谢,第二封再把此事委婉地道出来,最好表现地非常惊讶。
到时候打个时间差,分批次传出,务必要让对方明白,在此事上,真不是他故意为之啊!
第144章 第 144 章
码头建成这件大事, 很快就编入了今日要闻,起初,过往的大小船只基本都是直接驶离, 过了大半个月, 兴许是因为要闻的传播,零零星星会有少许商船路途不急, 就会停下来靠岸补给。
“莫大公子, 前面好像新建了个码头。”一个身材魁梧, 留着络腮胡的汉子大步踏入船舱。
闭眼假寐的中年男人掀起眼帘, 手指揉了揉眼睛:“这是到哪里了。”
络腮胡汉子摇了摇头:“只知道是江州,具体是哪里,就不太清楚了。”
中年人推开窗遥遥看了一会儿,吩咐道:“前方码头停靠。”
络腮胡领命出去了,不一会儿, 船头甲板上传来粗旷的高喝声:“前方码头停靠!”
船头摇橹的六人齐齐转向, 船的两只桅杆被一一放下, 这只庞大的船只开始往码头缓缓停靠。
这是一艘来自莫家的商船, 从临州出发,一路经过吟水、汝泽、最后的目的地是橫湘,沿途通过在不同地方低价购入货物,高价卖出商品以赚取巨额的财富。
莫家走南闯北已经有几十代的历史, 单就这艘商船上的船员, 都是在水上过了大半辈子经验老道的人,这条水路莫家商船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从未在意过这块树木繁茂的土地, 因为他们都知道,整个江州除了府城, 都太穷了!
这次领船跑商的是莫家大公子莫诵修,以独到的眼光和聪慧的头脑在水路上声名鹊起,很快闯出了一番名声。
络腮胡大汉巴朝自二十年前被莫家收留,就一直跟在莫家做事。
他默默猜想,莫大公子之所以会选择在此处靠岸,应当有些疲乏,想回陆上的休整片刻吧。
莫家商船很快停稳,巴朝双手叉腰朗声一笑:“嘿,这他娘的,没想到一块穷山僻壤的地方,码头修得还不错嘛,大公子,咱可以下船了。”
莫诵修走出船舱,后头跟着两个仆人三个随从,莫诵修左右看了两眼,眉头紧皱。
其中一个仆人嫌弃道:“这码头四周怎么连个客栈酒家都没有。”
巴朝蒲扇一样的大手拍在仆人身上,仆人被他拍的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磨磨唧唧的,这刚修的码头都是这样。”巴朝哈哈大笑,“以后来往船舶一多,自然就好起来了。”
巴朝转过身问:“大公子,要不要卸点货物下来。”
“等会儿吧,其他人先留在船上,负责看好货物。”
围在岸边的脚夫,担着茶点的货郎,早就看到几人,不管男女老少,一窝蜂站起来,精神抖擞地开始卖力地为自己吆喝。
“需要搬运行囊吗?脚程快,力气大……”
“芝麻香糕,松松脆脆……”
“蜂蜜柚子茶,酸甜清凉,炎夏必备……”
巴朝眉梢一挑,大声问道:“那个卖蜂蜜柚子茶的,一碗多少钱?”
卖茶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妇人,旁边跟着个五岁大的丫头,闻言喜上眉梢:“只要五文钱。”
“一杯凉饮卖这么贵!”仆人惊愕,“一个穷地方,尽会讹人。”
妇人笑容不减:“客人你就不知道了,这蜂蜜柚子茶是我们陆县令刚到应平那会儿,因为实在热得受不了,就自己调制了这样一杯茶饮,喝完以后神清气爽,就连招待江州省城来的贵客,都是用的蜂蜜柚子茶呢,你们没有喝过,不如尝一尝。”
“嘿,我们没喝过?”巴朝道,“这话老子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要不这样,若是你们买的多的话,每杯就算你们四文。”
“行吧。”巴朝没有再斤斤计较,“给老子先盛一碗我先试试再说。”
“哎。”妇人赶紧盛了满满一大碗,巴朝捏着碗边咕隆咕隆喝下大半,先前说话的仆人凑上来,“味道如何?”
巴朝仰头一口气喝完,末了两眼放光:“爽,再来一碗,大公子,你要不要尝尝,这茶饮果然好喝,冰冰凉凉的。”
就像吞了一口雪,从喉咙凉到肚子里,浑身汗毛都张开了。
“那是自然。”妇人笑容满面道,“蜂蜜柚子茶做好后,我专门放井水里镇过的,能不凉爽吗。”
莫诵修做主一人来了一碗,巴朝突然觉得,中途停靠这一趟,至少膳食茶水应当不差了。
喝过茶,又买了几块糕点,几人顺着轻石阶梯往上走,看到最上边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着“应平码头”,巴朝上前摸了摸,低声笑道:“大公子,咱这是到江州应平县了,应平县,老子怎么听着那么熟悉呢。”
石碑后面除了几辆牛车马车,还有几个造型奇特的木制品,正有几人坐在上面聊着天,巴朝走了那么多地方,还真瞧不出来这是何物,莫诵修同样瞧不出来。
仆人自发上前询问,很快回来说道:“这是斗牛车,拉货用的。听说在应平,是最适合运输货物的用具。”
莫诵修最后选了一辆载人的牛车,打算先进县城看看一番。
赶牛的车夫对这群从商船上下来的人很是好奇,一路上问了不少问题,巴朝性格豪爽,有问必答,偶尔自动说起一路的见闻。两人你来我往,旁的人时不时插个话,莫诵修野从车夫嘴里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牛车行驶地很缓慢,车夫悠悠甩着牛鞭,指着两旁平坦的田野道:“看到没,那一大片,你们要是想买货物,最好八月份来,那个时候,葡萄熟了,红薯也差不多快收上来了,这些东西,只有咱应平有,别的地方都买不到。”
“葡萄?红薯?”仆人好奇问道。
“对,都是吃的。”车夫咂咂嘴,“不过嘛,你们也别抱太大希望,葡萄红薯都是奇货可居的东西,第一年,你们肯定买不到多少,应平不少酒肆东家准备买葡萄酿酒,这酒可是给贵人们吃的,价值千金呢。”
“这么贵?”巴朝和其余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太相信车夫的话。
“那不是。”车夫嘿嘿笑道,“去年唯有县衙府上有几坛,省城下来的学政大人想要都没给呢,没多少人喝过。”
“没喝过你怎么知道味道如何。”
“我没喝过,别人喝过呀,你知道能喝上葡萄酒的都是哪些人吗?晋南城的达官贵族们。还好我家种了两亩葡萄,到时候卖给酒肆东家,酒肆酿好酒后又卖到晋南去。”
车夫说到此处,兴许是为自己当初的明智感到高兴,小声地愉悦地哼着听不懂词的歌谣。
牛车越靠近县城,路上越是车水马龙,到了最后,牛车不得不停下来。
“就到这儿吧。”车夫拉了拉绳子,“往前走,就是生活广场,那里是应平目前最繁华的地带。”
巴朝给了车钱,莫诵修当先跳下牛车,仆人随从紧随其后,不一会儿,那座高高耸立的钟楼出现在众人眼里,随着距离的拉近,整个生活广场的风貌呈现在眼前。
仿佛一下从安静的竹林踏入嘈杂的都城,整个世界都沸腾了,迎面而来的人群,有拿着冰糖葫芦的,挑着担子的,牵着大狗巡逻的,纷纷扰扰,热热闹闹。
每一个小吃摊前都挤满了人,花花绿绿的幌子飞舞飘扬。
“耍──泥──人──咧!”
“好吃的烧饼!豌豆烧饼!三花烧饼!羊肉烧饼!”
“草──帽!草──鞋!簸──箕!箩──筐!”
两个珠钗罗裙的美貌少女言笑晏晏,捂着嘴擦肩而过,带起阵阵怡人飘香。
莫诵修甚至看到很多穿着锦衣华服戴着紫金脂玉的公子哥出现在街头,手持墨扇左顾右盼。
这个应平仿若一夜之间横空出世,显得如此不真实。
“哈哈哈!”巴朝大声笑道,声音带着胸脯剧烈雷动,繁茂的络腮胡层层叠叠的缠绕在一起。
诸多物件应接不暇,随行的仆人早都看呆了。
“喂!”巴朝一巴掌拍在仆人背上,“好歹是跟着咱们莫大公子出来,见过各种宫妆锦绣、柴汝官哥的,不要搞得像乡巴佬进城一样。”
仆人咽了咽口水,恼怒地大声嚷嚷:“我只是没想到应平县城这么繁华罢了。而且确实有很多东西在外面也没见过啊,那个斗牛车你看过吗?水泥路你看过吗?”
巴朝和仆人斗嘴早已是常态,众人见怪不怪。
广场中央簇拥了不少百姓,时不时爆发出一声欢呼,巴朝随手拉住一个围观的人道:“你们看什么呢?”
那路人头也未回,还在垫着脚尖伸长脖子遥遥张望:“华彩坊的时装展览秀,这一期主打的是水路行商,嘶,那套紧衣束服真好看啊……”
巴朝脸上一喜:“诶嘿,看来老子来对了,大公子,我们进去瞧瞧。”
巴朝蛮力扒开前方的人群,莫诵修咳嗽两声,几人紧跟其后挤了进去,四周瞬间响起骂骂咧咧的声音。
这一看就看到了时装展览秀的结束,莫诵修等人意犹未尽,巴朝拍着手掌道:“莫大公子真是英明啊!咱们船上那批丝绸不愁卖不出去。”
“还有那几方砚台,应平好像蛮多士子儒生的。”
莫诵修心情也很好,没想到误打误撞,还进了一方风水宝地了。
接下来两天,莫诵修带着仆人随从走街串巷,很快掌握了大量的消息,晚上在客栈里跟新结交的商户好友分开后,莫诵修回到屋子,拿出一张白纸,把可以出售的,可以买进的货物一一罗列其上。
巴朝道:“莫大公子,那丝绸我已经找华彩坊的掌柜说好了,明天他就跟着我们去船上看货,到时候走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买一些华彩坊的服饰,那天时装展览秀上的衣服,我看着都挺不错的。”
“不错。”莫诵修赞了一句。
仆人还有些恋恋不舍:“真想多呆两天啊,这客栈住着蛮好的。”
莫诵修把纸递给巴朝:“你们看看,还有没有我没想到的遗漏的。”
巴朝走马观花看完,紧皱眉头:“莫大公子,这个水泥咱们要不要别买了,听说不能见水,见水就废了。咱们走水路,空气又潮,这要是一个不注意,岂不是损失惨重。”
莫诵修言简意赅:“少买点,买三桶。”
“好吧。”巴朝没有再劝告,莫大公子眼光一向很准,以往的经历告诉他,只要是莫大公子做下的决定,旁人再不看好,到最后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第二天一大早,莫诵修等人回到了自己的商船上,出乎意料的是,码头上已经聚满了人,除了闻讯而来的各家管事仆役,还有不少抱着孩子凑热闹的百姓。
无需莫家商船将货物运往县城,一场盛大的交易在码头就开始了。
莫家带来的丝绢、棉花、药材卖得最好,这些东西都被应平的大商户给包揽完了,其余的一些从汝泽购入的香料也卖了不少,这些香料在如泽都是寻常货物,到应平反而被稀罕得不得了。
另外那几方砚台也被附庸风雅的士子买去了,应平百姓生活富裕以后,也愿意掏出一些散钱买点自己中意的东西,虽然他们买的少,但是架不住人多啊,到了最后,就连一些种子树苗也卖出不少。
反倒是炭火和米粮没怎么卖出去,莫诵修也不失望,应平多木,根本不缺柴火。
而在应平县城待上的那两天,他已经从当地百姓口中得知,应平去年大丰收,不仅一分不落地交了秋税,余粮还非常富足。
说不定到了明年,他从应平买入的货物里还要加上稻谷。
这场交易直到未时才结束,这期间莫诵修甚至忙碌到没来得及吃午饭,不过他非常满足,这趟出行收获不少,若不是他打算8月再来应平购入一些葡萄,说不定今天就打算改道回临州了。
船员进进出出把一箱一箱的货物搬运进货舱,巴朝看着袋子里满满当当的钱,笑得一双眼睛都眯起来了:“莫大公子,这应平的百姓怎么看着比江州县城还要有钱呐。”
莫诵修斜他一眼:“外县的都来应平吃住,又是民宿又是葡萄采摘园,能不有钱吗?”他对治理应平的县令生出一丝丝英雄相惜之感,下意识觉得,那传说中的陆久安若是经商,肯定也能在商界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成就来。
巴朝抓来一把,嘿嘿傻笑:“应平的好东西也挺多的,可惜了,要是那斗牛车在别的地方能用,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水泥别卖完了,留一桶回去,看看临州知府是否感兴趣。”莫诵修把收集起来的《今日要闻》卷起来丢给巴朝,“到时候一起交给临州知府,若是他打算修水泥路的话,下次就买点斗牛车。”
巴朝裂开嘴,漏出一排焦黄的牙齿:“就听莫大公子的。”
“不知道下一次来,除了红薯和葡萄,还有没有别的新奇之物。”
百姓渐渐散去,莫诵修转过身来,正准备回船舱,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莫公子请留步。”
莫诵修回过头一看,来人身着鸭青色薄锦,长身玉立,器宇轩昂,眉目分明的脸上稚气尚存。
莫诵修挑了挑眉毛:“小公子想买何物?”
来人微微一笑,他一直放在身侧的右手伸出来,指骨分明的五根指头张开,阳光照射下,掌心里的宝石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不知莫公子对此物可感兴趣?”
……
晚上,吾乡居县衙府。
陆久安用拳头猛锤掌心,一双眼睛兴奋地闪闪发光:“有钱了!”
韩致被他好心情渲染,也露出一个笑来:“琉璃卖出去了?”
“是啊,卖给那莫家客商了,全卖出去了,你知道卖了多少钱吗?”陆久安搓了搓手指头,“一颗琉璃珠子卖了300两,五颗一共就卖了1500两,那个玻璃工艺鱼卖了600两,简直暴利啊。”
韩致吃了一惊:“这么多?”他对自家爱人赚钱的能力有了一个新的了解,“莫家公子花这么多钱买回去,不担心折在手上?”
陆久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能在水上干这么多年经久不衰,那自是目光如炬,看着吧,莫家大公子肯定是个奸商,我琉璃珠子卖他300两,他能翻个双倍卖出去。可惜陆起弟弟不会砍价,和莫诵修交易谈判毫无还手之力,啧,我又不能亲自出面去干这种事。”
韩致摸了摸他头发:“那为何不派蒋方去做,以他那张嘴,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不合适。”陆久安美滋滋地拨着银子,“莫家也算是一大商鼎之家,这等珠玉奇货,让蒋方去只会适得其反。”
陆久安把银子一一装入钱袋,收到吾乡居的密柜里,两人并肩携手回到厢房,陆久安脱了外袍搭在横架木杆上,吩咐下人往屋子里送来一桶热浴。
韩致点燃一支驱蚊香摆在角落。
不一会儿,热浴抬进屋子里,白天的纷扰全部消散,只剩一份清静,陆久安拆散发髻,脱了衣服,舒服地踏入温热的水里。
还不等他闭上眼睛享受,热水一晃,一个更为健壮的身躯挤进桶里,热水洒了一地。
“又来。”陆久安扶了扶额头,感觉紧挨着自己的身躯仿佛要烫出火来,腰腹胖边的软物也渐渐有升起之兆。
陆久安悲鸣一声,给了他一巴掌:“泡澡就泡澡,别动手动脚,要不然就滚出去。”
“好,我不会在浴桶里乱来。”韩致嘴角笑意延伸至眉梢。
他说完后当真没有乱来,只伸出手顺着陆久安的脖子往下给他按摩揉捏,陆久安舒服地趴在浴桶边,任由身后的男人温柔服侍。
“建了码头果然好啊。”陆久安小声感叹,“今天卖了琉璃,我还让人购入了不少瓜果种子,我本想买点棉花的,可惜被那三家给瓜分了。”
“应平阴冷潮湿,你冬天又比较怕冷,是该买点棉花,做成被子暖和。”韩致拨开他背上的黑发,欣赏了一会儿羊脂如玉似的的背脊,突然曲起食指用指节在他肩胛下面绕了一圈,陆久安顿时拉出一声绵长的鼻音。
“嗯……”
那鼻音带着勾子,把韩致叫得口干舌燥,心痒难耐。
陆久安水下的大腿碰了碰他:“继续按摩。”
韩致肌肉紧绷咻地弹动了一下,一双黑沉沉地眼睛盯着陆久安的后脑勺,那里面似乎藏着什么野兽一般想要脱笼而出。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暗叹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手上动作再也不敢作乱。
韩致看不见的地方,陆久安坏心眼地轻轻一笑。
陆久安继续絮絮叨叨说着应平的计划,韩致时不时应一声以示自己认真在听,两人泡完澡,反而出了一身汗,下人来屋子里收拾浴桶时,战战兢兢压根不敢抬起头来。
韩致走过去关上门,陆久安笑了笑:“看来咱俩这是用行动出柜了啊。”
韩致一愣:“什么柜?”
“你确定要跟我探讨学习吗?”陆久安后仰靠在雕花床头,勾了勾手指头:“镇远将军,春宵苦短,这可是你说的,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干正事吧。”
韩致眼里凶光一露,再不刻意压制自己,饿狼扑食般压下去,捂着他嘴巴恶狠狠道:“尽会撩拨我。”
外面夜深人静,屋内烛火明灭,一室旖旎。
第145章 第 145 章
八月初, 陆久安翘首以盼许久的烈士抚恤政令终于昭告天下,各地省府接连贴出告示,百姓一拥而上, 在看到告示内容以后, 全都哗然。
街头巷尾,客栈酒楼, 到处都是议论此事的声音。
“听说了吗?官府刚刚贴出的烈士抚恤金?”
“哎呀, 这几天我身边到处都在谈这事, 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家大哥想去从军, 被大嫂给拦住了,两人因此在家吵了一架。”
就连训练场上,以詹尾珠为首的衙役都停下手中动作,忍不住围了上来,向教官韩致打听起了这事。
陆久安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告示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怎么, 这是想要去参军?”
韩致补充:“若是你们想投军, 可以破例将你们分到杨耕青麾下。”
衙役们见状纷纷摆手, 表示做陆大人的手下就已经很满足了, 只有詹尾珠满眼憧憬,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陆久安当初在吾乡居给她讲过的穆桂英挂帅的故事,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在战场上英姿勃发冲锋陷阵。
“不过,我还是不想和孟姐姐分开, 所以, 还是在应平做衙役吧。”
回到吾乡居,陆久安把自己摔到懒人沙发里,侧头看了一眼韩致:“韩朝日, 这告示立竿见影啊,我看着这势头, 说不定你军队马上又要壮大了,到时候,编民入队,训练新兵,杨统领可有得忙了。”
“是好事。”韩致点点头:“挞蛮被我打得暂时龟缩越岐之外,军中战士驻防云落城。然而他们一日不除,大周一日不可放松警惕。他们肯定在暗处蠢蠢欲动,只要抓住机会就会卷土重来。”
“那确实,狗改不了吃屎嘛。”
“大周与挞蛮,终有一战。”韩致眯起双眼,满脸阴骛。
“挞蛮……很厉害嘛?””嗯。”韩致很快恢复成不动如山的模样:“作为大周将军,我很不想承认,然而这就是事实。他们是马背上的游牧,占据着天然的优势,骑射功夫非同一般,若非如此,大周与挞蛮打了那么久,也不至于难分胜负。”
“越岐之外的有座城池,本是大周的土地,当时先祖政权不稳,被挞蛮乘虚而入将城池夺走,这么久至今未还。”考虑到陆久安记忆缺失,韩致简短了为他做了解释,“挞蛮占领城池后将我族人屠杀殆尽,我早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陆久安从那冷静的语调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凝起眉头沉默不语。
韩致走过拉起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重蹈覆辙。”
陆久安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抽出手抱住他腰腹:“我知道,我不怕,你是大周的战神。”
韩致道:“现在趁他们休养生息,我们正好可以抓紧时机练兵养马,只有兵事强盛,才能佑我大周安宁。”
陆久安深以为然,只有强大的国力才能震慑住周边不安好心的群狼,要是火药就好了,只可惜迟迟没有进展。
他从旁边的桌案上卷起江州府发下来的公文,江州府的公文和贴出的告示有所不同,里面不仅说了兵将战士不幸战死后家人的各种优待,还涵盖了官府内部从上自下如何发放抚恤金的流程。
看着看着,陆久安突然从中觉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来。
他紧皱眉头,又把公文翻到第一页仔仔细细一字不落读完,用拇指反复摩擦上面的文字。
“真奇怪。”
按理讲,此事自韩致上朝提请到文书正式落地,中间过去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那必定是根据朝廷上下各部群臣共同商讨,又经皇上批准加盖玉玺印章的结果,流程文件肯定已经趋于完善。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至少陆久安就从里面找到好几个漏洞,他可以看出来,其他职场老油条未必不能看出。若是官员心生贪婪想要从烈士抚恤金里捞点好处,里面有足够的空间留给他们中饱私囊。
“怎么了?”韩致一无所觉地问道。
“没什么。”陆久安最终摇了摇头,放下公文在心里感叹:希望是我想多了,烈士抚恤金最好能分文不落地到战士家里人手中才好。
……
果然如陆久安所料那般,在告示引起巨大轰动和反响之后,就是如潮水一般的参军热。
出身低微的平民人家,想要改变命运,一是科考功名,二便是投军建功立业,往常他们还会担心战死过后家中妻幼双亲无人照料,如今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这对生活在最底层的贫民百姓极具吸引力。
再加上之前专门找唱戏班子排的将行,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应平就有不少青壮被划为军籍,调往卫所。
“嘶,一下给我抽走那么多人。”陆久安捧着户籍有些心疼,愁眉苦脸地对韩致抱怨道,“幸好是太平盛世,这要是在五年前,应平不事生产,这么大个地都要荒废了。”
“军需也增加了。”韩致附和道,“皇兄攻打挞蛮的决心比我只多不少。”
“这是准备在下一次两军交战时,趁机将挞蛮一举攻破吗?”怪不得烈士抚恤金这么容易就被皇帝通过,恐怕上疏此事正中下怀,陆久安叹道,“还好新生儿也逐年增多,可以承接不少人口空缺。”
韩致挥退小厮,磨墨提笔给云落写了封信,交给信使。
他对陆久安说道:“十月份,我打算回云落一趟。可能明年才会回应平。”
陆久安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
韩致用手轻轻拍了拍他后腰:“先去睡午觉。”
“我不困。”陆久安抬头看了一眼烈日,空气里没有一点风,潮湿炎闷,“这么热,我睡不着。”
“那也闭上眼睛休息一下。”韩致不由分说把他推进屋子里。
陆久安躺在床上,韩致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给他打扇,在这样静谧的屋子里,陆久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然而这个觉睡并不安稳,恍恍惚惚中,陆久安感觉自己跟着韩致来到云落边城,看到大漠孤烟和厚厚的城墙。
杨耕青和其他士兵围在篝火旁边,火光映照在这群戍边汉子的脸上。
看到陆久安,杨耕青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陆军师。”
他不是县令吗?何时成军师了?
正当他疑惑间,画面一转,他仿佛正处在半空中,以俯视的视角看着下面混作一团的两方人马。
铁马嘶鸣,刀光剑影,激烈的打斗中,一柄红缨长枪破空而出,陆久安立刻认出持枪的主人。
“韩致!”陆久安大声喊道。
下方的打斗没有因为这声嘶喊有任何变化,仿佛陆久安和他们处在不同的空间。
陆久安看着深陷敌方包围的韩致急地不行,他又叫了一声:“韩朝日!”
这次韩致终于听到了,他于万千敌军中回过头来,看到陆久安时怒目圆睁:“谁让你来的?”
那声音犹如惊雷炸在耳边,陆久安视角骤变,发现自己已经落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韩致跑过去,箭矢携着凌厉的风声自他周边不同的方向飞过去。
就当他快要跑到韩致身边时,一把突如其来的尖刀从韩致左胸口穿心而过,滚烫的鲜血洒了陆久安满脸,几滴血珠溅入陆久安眼中。
陆久安眼前猩红一片。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不——啊!!”
陆久安深喘一声醒了过来,惊魂未定地发着抖,梦里韩致被挞蛮提刀刺进心脏的画面挥之不去。
韩致在他猛地坐起来那一刻就警醒地睁开了眼,他揽着吓得变了脸色的陆久安,箍着他的腰拖过来:“做噩梦了?”
屋子外面蝉鸣不断,陆久安没有回答他,按了按太阳穴,突然翻身坐在韩致腰腹上,一声不吭开始脱他衣服。
韩致额头一跳,摊开手任他动作,裤子下面却渐渐拱起一个帐篷。
很快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净,露出精壮的肌肉和结实的腹肌,陆久安俯卧在他上方,小心翼翼地摸着韩致身上遍布的狰狞伤口,他的手指仿佛带着火焰,所到之处,韩致只觉灼热颤栗。
手指停在左胸膛不动了。
只有垂落的发丝还在漫步目的地滑动。
“你又要走。”陆久安垂下头去,声音有些闷闷不乐。
韩致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胸口猛的一阵闷痛,差点脱口而出不走了。
韩致捧着他的脸颊迫使他抬起头来,发现陆久安的眼眶居然红了一圈,一副要哭不哭可怜巴巴的委屈神色,韩致深吸一口气,轻轻啄吻着他的鼻子:“我的命啊,你梦到什么了?”
“你为什么是将军呢?”陆久安锤在他胸口,有些任性地问。
“总要有人负重前行。”韩致用陆久安说过的话回答他。
陆久安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落在韩致胸口上。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韩致在身边,每一次与韩致的分别,都伴随着不舍与难受。
而且未来与挞蛮将有一场关乎生死的较量,韩致作为将军,当仁不让会率兵杀敌,
他有可能会像梦里那样,稍微不注意,就会被敌人偷袭而死。一想到如此,陆久安心里都会抑制不住地产生巨大的恐慌和焦躁。
韩致何尝不是如此,自从有了陆久安,他仿佛一下有了软肋,从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走出来的他也开始变得畏手畏脚惜命起来。
“久安乖。”韩致用粗糙的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安慰他,“是舍不得我吗?我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陆久安哽咽着呵斥他,刚才那个梦仿佛是个什么不详的征兆,让他现在一想起来还心悸。
“好,我不说。”韩致把他搂进怀里,不一会儿,他感觉陆久安滚烫的眼泪滑进他的颈窝,烫得他手足无措。
自那天开始,陆久安生出一股迫切感,时不时就去封敬的道馆查看他的研究成果,可惜道馆化学人手太少了,加上封敬只有三个,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研制出他想要的东西。
他隐约记得火药用到的材料是木炭、硫磺和硝石,但是不清楚具体的配比,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提高火药的爆炸威力,只能寄希望与电脑里现存的资料。
“陆县令呢。”韩致随手抓住一个小厮问道。
“大人好像在书房。”
韩致大步来到吾乡居门口,吾乡居像前几天一样大门紧闭,韩致早就看出陆久安这几天状态不对,自从他说自己要回云落待上一段时间之后,陆久安就常常把自己锁在书房内,不知道一个人在捣鼓什么。
他握了握拳头,敲响房门。
果不其然,韩致等了好一会儿,陆久安才从里面打开。
韩致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书房,案桌上书籍堆积如山,中央躺着一沓写满字迹的厚纸,做工精致的钢笔躺在一旁。除此之外,书房内没有任何异常。
陆久安已经恢复如初,那天的脆弱仿佛只是镜花水月,韩致却隐隐从他眼底看到疲惫。
“在做什么?”
“查点资料,结果一无所获。”陆久安泄气地把桌上的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旋即他把手伸在韩致眼前:“帮我揉揉,酸死了。”
“这么娇气?”话虽如此,韩致却非常受用,他把人拉到怀里,一边不轻不重地按捏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沓厚纸扬了扬,”沐蔺来信了。”
陆久安吹了声口哨:“去了这么久,终于知道写信了。”
沐蔺寄回来的除了信纸,还有几页新鲜出炉的游记。
陆久安把游记丢到一边,先展开信纸,窝在韩致怀里,两人一起看了起来。
“陆久安,韩二,我现在在塔德,要在这儿呆上一年半载的,应平葡萄应当是熟了吧,记得托人给我送两坛葡萄酒来。”
“塔德的峰谷奇幽,有很多不曾见过的草木珍禽,很是赏心悦目。当然了,我没说应平不好,两者是各有千秋。”
“塔德美人很多啊,可惜耿凌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搞得本世子都没办法一亲芳泽了。”
“路不好走,颠得本世子屁股痛,还是应平水泥路便于出行。”
“嗯,不过塔德的鹤肉挺肥美的,可惜不易运带,你们俩还是有机会亲自来塔德尝尝吧。”
“……”
陆久安一行一行仔细地看,沐蔺这信写得极为详尽,陆久安看完,恍惚去塔德走了一遭,风土人情山水风光尽在脑海里变成一部生动的纪录片。
“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要葡萄酒。”陆久安把信丢给韩致,装模作样地说道,“你的好兄弟。”
韩致心底忍俊不禁,面上八风不动:“我帮你骂他。”
当晚,陆久安就写好回信,告诉沐蔺今年的葡萄酒还未来得及做,让他稍安勿躁,然后又聊了一些近来应平发生的事,携着韩致的回信送到了驿站。
游记则被他放进抽屉里,那几页内容还不够连载两天,还是留着下次一并交给陆起。
接下来,陆久安又躲进吾乡居里,韩致对此无可奈何,他隐隐有种预感,陆久安身上的秘密就在吾乡居里。
好在没过多久,陆久安被迫从书房撤了出来,因为向学政来到了应平,不仅如此,他还带上了另外一人。
陆久安难以置信张大嘴巴:“你说谁?按擦使?”
葡萄酒刚刚酿成,这两人来得如此凑巧,怕不是来打秋风的吧?
第146章 第 146 章
向道镇这次是坐船从水路而来, 刚一踏上岸,向道镇旁边的那位身着褐色圆领袍的中年人年色大变,捂着嘴巴匆匆跑到岸边柳树旁, 伏着树干弯下身子, 吐出一大坨秽物。
按察使孟尧吐得昏天暗地,一时也顾不得向道镇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了, 他只感觉今早吃的东西都全部吐出来, 到了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了, 那股眩晕恶心的感觉才稍稍有所减轻。
侍卫递过来一壶水, 孟尧闭着眼睛缓了会儿,方才接过水壶净口。
向道镇不停咂嘴:“哎,我说老友,你这身子虚得很啊,怎么还晕船呢?”
孟尧剜了他一眼, 刚张嘴想反驳, 涌上喉咙的恶心感让他懒得说话。
向道镇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不行啊, 得去找秦太夫给你治治。好不容易来一趟应平, 别什么案子都没查,光顾着躺床上养病了。”
两人背后几个随从频频点头附和。
这时候,两个高大威猛身着皂服的衙役排开行人走了过来,两人脚边分别牵了一条黑色大狗, 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其中一个衙役扫了向道镇和孟尧一眼, 硬邦邦地说道:“码头禁止乱丢垃圾破坏环境。”
地上那滩呕吐物发出一阵阵酸臭的气味,卸货的脚夫和路过的商人掩着口鼻侧头而行。
孟尧和向道镇两人此番都没穿官服,见状更不想暴露身份, 孟尧见衙役目光凛然,却并没有咄咄逼人之态, 面露尴尬道:“刚才身体不适,实在忍不住。”
衙役缓和了脸色:“虽然你们不是故意为之,但是弄污了码头却是事实。要么自己清理干净,要么给那边的环卫工人支付一文钱,让他们来作清洁。”
孟尧身后的随从给了一文钱,衙役转身离开,很快,“环卫工人”拧着一根高粱穗编织的扫帚和植物燃烧后的灰烬前来,那清扫的工人把黑色的灰烬倒在呕吐物上面,不一会儿就把地面清理地干干净净,灰白色的地上只有一圈深色的水渍印。
“坐马车去县城的话还要一个时辰。”向道镇搀扶着好友,低声询问,“你还能撑住吗?”
孟尧萎靡不振神色恹恹,摆了摆手:“还是就近找一家客栈歇会吧。”
随从张望四周:“大人,码头附近空空荡荡的,没有客栈。”
孟尧脸色更加难看,转过头对着向道镇劈头盖脸一阵数落:“都怨你吧,在你那个新闻社看到码头修建好,就非得坐船。我就说这码头刚落成,周边还未完善。你偏不听,一意孤行,这下好了吧,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病人为大,向道镇骂不还口,任由好友发泄怒火:“房子这么多,还怕找不到住的吗?薛林啊,去,去那边那几个农院,问问能不能宿一晚。”
向道镇信心满满,以他对陆久安的了解,这码头都修建好了,既然没来得及修客栈,那附近的农家岂有不改造成民宿的道理。
果不其然,那名叫薛林的随从很快回来,指着不远处一座青砖白墙的农院道:“那家主人说,还有几间空房,不仅能住,还能供应吃食。”
“嘿,我就说嘛。”向道镇暗自得意,一拍手掌,当先抬头挺胸往院落而去。
农家离码头不远,里面已经住进去了不少人,无一例外都是脸色惨白,孟尧有气无力地撑着脑袋,他这副模样别说赶路,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填了两三口就回屋子躺床上去了。
农家主人只当他们是一群高门大户出来的富家老爷,结果没多久,就见陆县令带着小波人马匆匆赶来。
陆久安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进院落,那农妇摆着笑脸迎上来,尚未来得及说话,陆久安左右环顾一圈后,径直走向最里间的客房。
“向学政,有失远迎。”陆久安拱手行礼。
“陆县令。”
双方熟络地打完了招呼,陆久安道:“官舍已为两位大人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前往入住,向学政,你不是说按察使跟你一块儿的,孟大人人呢?”
向道镇引着他来到屋内,陆久安看到一脸菜色的孟尧躺在床上,眉头难受地皱成一团,也不知睡没睡。
“你瞧,我们确实打算到了应平后就去官舍,可惜按擦使有心无力,自打上船后他就开始身体不适。”向道镇摊了摊手,还把孟尧码头吐了一回的事重述了一遍。
这是晕船啊,陆久安立刻反应过来,招来一个手下:“你现在快马加鞭,去县城寻一个郎中来此。”
“哎呀陆县令,你就不必为我二人忙前忙后了。”向道镇摆手,“这晕船我知道,其实和晕车差不多,不是很严重,只要躺床上休息一天,明天自然就好了,你且回县衙。”
话虽如此,陆久安依然不敢怠慢,留下几人让他们小心照看。
韩致大汗淋漓地耍了一套枪法,见陆久安独自一人回来,望了望他身后,问道 :“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按察使有事。”陆久安脱下繁重的官袍,“那位大人出师未捷身先倒,他晕船了。”
陆久安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马不停蹄往外走。
“你这又准备去哪儿?”
“找秦大夫。”
“秦技之?”不知道想起什么,韩致不悦地绷紧下颌。
“又开始圈领地了是不是?”陆久安瞥他一眼,“韩朝日,你什么毛病,上辈子是个醋缸不成?”
“哼。”
陆久安停下脚步,回身狐疑地打量他:“我没听错吧,你刚才是冷笑了?”
韩致眉眼下压默不作声,箍着他的腰轻而易举地把人抱举回屋。
“你和秦技之真是天生不对付啊。”陆久安扑腾着从韩致怀里挣脱,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好啦,我去找他有正事相商。刚才去寻那两位大人时,我发现那院子里就近歇息的租客都是晕船的。往后水运多了,难免会出现许多和按察使一样的情况,秦大夫那儿兴许有治晕船的药,我琢磨着让他在码头提供售卖。”
韩致黑黢黢的双眼看他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的放过他:“早去早回,旁的不许多说。”
“yes sir。”陆久安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今日学院正好旬假,坐堂的不仅有秦技之,秦老大夫也从校医室回来了。
药馆里人来人往,药香沉郁,秦技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正在给一个双髻稚子把脉,他无意间抬起头看到陆久安时,沉稳俊雅的脸上露出一抹惊喜的笑容。
随即指了指一旁的木制长凳,示意他在此等候。
陆久安从善如流,闲坐在凳子上左顾右盼。过了会儿,那看病的小孩儿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瘪着嘴巴哇哇大哭起来,身旁穿着布衣的父母怎么哄的都没用。
陆久安看到秦技之把小孩儿接过来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耐心逗弄,最后从抽屉里掏出一块蜜糖,小孩儿这才破涕为笑。
那对年轻的夫妇不停鞠躬致谢,不好意思地带着孩子离开。
秦技之起身,掀开珠帘走到屋内净了手,在陆久安旁边落座。
“打扰到你了。”陆久安微微笑道。
“没有,你能来,我很开心。”秦技之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喋喋不休地和陆久安寒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久安此次前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久安把自己的计划告知于他,秦技之默了默,摇头道:“药馆整日都离不开人,实在分身乏术。”
“你误会了,我不是让你再开个药馆。”陆久安解释道,“只是想让你研制一些防晕清明的药丸,到时候派个药童去码头摆个棚子出摊,上上下下的行人都能买,也方便携带,晕了吐了随时可以使用。””这样也行。”触及到秦技之的职业领域,他几乎停不下来,“治头晕的药……我可以用薄荷、陈皮、青木香、胺叶油做一味药膏,晕船时抹在太阳穴,与药丸内外兼用……”
两人就晕船药又聊了会儿,陆久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韩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此耽搁久了,到了晚上指不定要被怎么折腾!陆久安于是起身准备告辞:“今日还有公务在身,秦老在家么,我去拜访一下便打道回府衙了。”
秦技之恋恋不舍止了话头:“家父在后院,我就不与你一同前往了,这儿还有病人。”
陆久安点点头,独自一人来到后院,院子里种了一大片药草藤蔓,藤蔓默过墙头,地上落满了金黄的叶片。
老管家提着一盏铜质茶壶迎面走来,陆久安道:“我来拜访秦老,劳烦传告一声。”
老管家弯腰行了一礼:“老爷交待过,陆大人驾临,无需传告直接前往即可,老爷现在正和颜夫子在招兰院对弈呢。”
“颜夫子也在啊?”陆久安有些意外。
“大人这会儿前去,还能和颜夫子杀上一盘。”
“那就算了,我这臭棋篓子,那不是给人杀得片甲不留。”
老管家呵呵一笑:“大人还是泼墨龙井吗?”
“茶就不用上了。”陆久安摆了摆手,“我待一会儿就走。”
陆久安当初为了答谢秦家能在危难时刻出手相助,给秦家寻药馆时颇是废了一番功夫。
药馆不仅地段繁华,而且屋内开阔,是一个三进深的大宅院,陆久安一路走到最里边,看到一扇有些老旧的木门,门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招兰院,招兰院最中央有一颗100多年的老槐树,树下一套石凳石椅,秦昭秦勤两老吃完饭喜欢在此闲步消食。
第147章 第 147 章
此刻木门轻掩, 从里面间或传来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秦昭和颜谷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学子……不知进取……该罚啊……”秦昭的低叹。
“哒……”清脆的棋子声。
“淡泊超脱……应平……渊学滥觞……哈哈哈。”颜谷的畅快大笑。
鞋子落在细软的草地上,陆久安不由自主放轻脚步, 生怕惊扰了闲适话聊的两人。
交谈声愈发清晰, 从门缝中飘出来传到陆久安的耳朵里。
“邸报读讫,普天同庆, 兵部总算做了一件好差事。烈士抚恤金发下来, 韩将军何愁没有兵源, 到时候挥兵指刃, 十万雄狮直捣黄龙。”
他们二人在谈论烈士抚恤金啊,秦昭老爷子肯定想不到,烈士抚恤金是韩致上疏请谏的……陆久安愉悦地小声嘀咕。
招兰院内沉默半响,陆久安走近了,停在斑驳的小木门外, 伸手去开门, 院内的秦昭喝了一口茶, 忽然感叹道:“当年韩将军之事, 老夫愧疚之今。”
“非你之过。”
韩致什么事?为何秦昭会愧疚?
下意识的,陆久安缩回手来,他隐隐有预感,秦昭接下来的话可能会破开一段往事秘辛。
不行, 窃听窥隙实非君子所为, 我陆久安想要知道什么直接问便是,怎么能在这里听墙角,要是被这两位德高望重的人发现了, 还要不要脸了。
就当陆久安一鼓作气准备推门而入时,秦昭接下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在他耳旁, 陆久安抖了抖手,僵硬在原地。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就这般明目张胆地静静伫立在小木门外,与招兰院内的秦昭颜谷一墙之隔,默然无声地听完了全程。
陆久安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趔趄着回到府衙,进屋时被门槛拌了一脚摔到在地,也顾不得查看手上跌破的伤口。
他迫切想从韩致口中应证听到的真相,于是爬起来放开大声呼喊:“韩致!韩朝日!”
韩致就在附近,闻声一个闪身出现在他后面,见陆久安睫毛不安地颤动着,俊朗的侧脸如冰雪煞白,仿佛经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他语气寒厉:“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秦技之难为你了?”
陆久安摇了摇头,有些后怕又有些心疼着环着他的腰紧紧抱住。
“不要吓我。”韩致握紧拳头,一股戾气直往头上冲。
陆久安深喘一口气,溺水般拽着他身后的衣服,手背上青筋乍绷:“我问你,你如实回答我。”
“你问。”韩致道。
“你说你不能子嗣,是因为当年遭了难,你遭了什么难?”
韩致没觉得什么可隐瞒的:“7岁那年,我皇兄14岁,宫中有人谋害于他,给他端来一碗汤汁,结果被我馋嘴稀里糊涂地喝了下去。那碗汤汁本是御医开的滋补之药,被阉人偷偷摸摸添了一味药材,成了毒药,幸好宫中御医医术了得,让我幸免于难。”
韩致说得轻描淡写,陆久安却听得钝痛难当:“你差点没救回来!你是被人从鬼门关抢回来的!”
反复吐血脉搏微弱,高热不退昏睡了两月有余……
当初韩致提及自己遭难之时,陆久安只当是皮肉之苦,却原来关于性命之忧,这场病事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加诸在一个年少将军身上的,是常人无法承受的诸多磨难!
“我命硬,阎王爷不敢收我。”韩致隐隐对陆久安这番失态有了猜想,他温和了脸色,来回摩挲着他后颈以此安抚他,“而且,投药的宫女也被母妃找出来凌迟处死,已经过去了。”
陆久安余悸未消,几番深呼吸后问道:“你可知道,当初涉及此事的御医是谁吗?”
韩致努力想了想:“记不得了,我只模糊知道那御医是由父皇处置的 。大病初愈之后,我整日头昏脑胀的,加上年岁又小,哪里会关心此事。母妃未提及,皇兄也未提及,等我病真正养好之后,那御医是何人,最终结果如何,我一概不知,也懒得过问。”
陆久安声音闷闷的,“是太医院掌官的秦昭。”
“是他?”韩致放在陆久安脖子后边的手掌咻地止住。
这个答案乍听是在意料之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韩致沉声笑道,语气中带着无所谓:“真是冤家路窄啊。””是啊。”陆久安眨了眨眼睛,“我初见秦昭三人时,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被先皇驱离晋南,勒令终生不得行医那件事竟是因为你。这么多年过去了,命运兜兜转转,又将你们牵扯到一起。”
秦昭和颜谷今日的剖心之语,反反复复在耳畔回荡。
──韩将军之事,我愧疚至今。
──我该亲自煎药的。
——韩将军谋可合纵连横,武可力退三军,是百年难遇的威猛将才。7岁那年罹遭恶难,若非将军心坚求存,早就夭折了,大周哪还有如今这般的太平。
──反复吐血,脉搏微弱,高热不退昏睡了两月有余方才转醒。
──十八岁为将,二十三岁封侯,却终生没有子嗣……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许多不曾在意的细节串连成线。
怪不得,当初他去茅屋请求秦昭出手时,遭到沐蔺三番五次的阻拦,韩致不知道当年之事,混迹晋南爱听八卦的沐蔺未必不知,恐怕当初就有察觉。
怪不得,秦技之知道韩致身份后对他敌意如此之大,他居然自恋地以为是两人为他争风吃醋所致。
怪不得,当今陛下对胞弟有着近乎偏爱的纵容,朝堂之上处处维护,兵权毫无保留地全权交付于胞弟,陆久安一度以为皇家无亲情,担心韩致功高盖主被天子所忌惮,不过是他先入为主罢了。
陆久安抽丝剥茧一点点回顾,陡然打了机灵。
“陛下把临深过继给你……”
“怎么?”
“我明白了。”陆久安喃喃自语。
他在心里面又一次刷新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皇帝的看法。
他之前一直难以理解,当今陛下不顾群臣百般阻难,力排众议将血脉过给无法子嗣的胞弟,这种事情实在太离谱了!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因为韩致以伤及根本无法子嗣的代价挽回了陛下一条性命,血浓于水,陛下便送他一个儿子。
他对胞弟心怀愧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弥补韩致,就算主动退位给胞弟,陛下说不定也能做得出来。
恐怕群臣也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了,所以轻易不敢得罪于他。
因为韩致不仅仅是镇远将军。
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陆久安眼神复杂:“还好你不是那等凶残暴戾之人。”
“嗯?”
“照陛下这般无所顾忌的偏爱,若是你还是个小霸王,有恃无恐,这江山迟早被你玩得易主了。”
“不是你想的那般。”韩致摇了摇头,“皇兄对我有管束,大是大非面前,他有决断的。”
如果连过继皇子都算有决断的话……陆久安在心里吐槽着。
他从韩致怀里退出来,平静地问道:“当初谋害你的幕后之人是谁?”
他不相信一个宫女会如此胆大,定是受人指使。
“廖贵妃。”韩致三言两语带过她的平生及背后势力,“她是文华殿大学士的嫡女,曾经很得父皇宠爱,不过在这之后,文华殿大学士被御史拉下马来,全族上下无论男女发配充疆。廖贵妃自缢而亡,廖家只剩一个五皇子,是如今的谨安侯王。”
陆久安从这短短一段话中,嗅出了血雨腥风的影子,他坐在椅子上仰视着韩致,勾着他的手指,摩擦着他手上厚厚的枪茧:“我从小到大从未吃过什么苦,真想去到你的小时候,保护你让你免受这些无妄之灾。”
当天晚上,韩致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他鲜少梦到小时候,兴许是陆久安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
梦里他身形羸弱骨瘦如柴,眼前出现了一碗散发着香味浓郁的汤汁,和那时候的汤碗一模一样,同样的是蓝地白里香云龙碗,敞口深腹。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还未喝下它,就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从他手里抢了过去。
手的主人隐没在白雾里,面容模糊,但韩致一下就认出来,是他那位年长他7岁的皇兄。
皇兄哭着对他说:“应该由我来喝掉那碗药。”
画面一转,母妃已经逝去一年,面对四面八方的敌意,皇兄带着他在皇宫中艰难求存,皇宫在他梦里,变成一个黄金做成的囚笼,里面关押着各种各样嗜人的猛兽。
“别怕,皇兄就在你身前,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来替你挡掉所有的明枪暗箭。”
“好,我在你身后,做你的盾牌。”他听到稚气尚存的自己说。
在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后,两兄弟携手并进,一步一步从泥淖里走了出去。
在那令人趋之若鹜的龙椅之上,皇兄握着他手痛苦说道:“那碗药本是给我准备的,朕非常后悔当初没有自己喝掉那碗药。”
“你杀伐果断更能震慑朝野,如果没有那场飞来横祸,你更适合当皇帝。”
“我会让廖家付出代价的。”
“你我兄弟二人其利断金,从今往后,天下共治。”
韩致醒来还是夜中,周围万籁俱寂,黑乎乎的屋子里,他唯一能感觉到是身旁一具柔软的存在和温和的热源,他想起白天陆久安那句戳到心里的话,把陆久安抱紧怀中。
事实上,喝下那碗药后的医治过程并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松淡然。他一次次在五脏六腑的疼痛中反复“去世”,又在皇兄和母妃的崩溃哭泣里挣扎求生,其酷刑让他一度想起来就浑身冷汗。
然而现在的他又无比庆幸,若非他喝掉那碗药,自小身子骨就羸弱的皇兄肯定挺不过去,他也不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良缘。
他在黑暗里勾起嘴角满足地缓缓一笑。
有失必有得。
第148章 第 148 章
第二日一大早, 陆久安翻身上马,韩致骑着啼霄出现在他旁边:“走吧,我同你一块儿前去接两位大人。”
不过在出发前, 陆久安准备先去一趟秦家医馆。那按擦使不知晕船的症状有没有缓解, 陆久安打算拿上一副药,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医馆, 韩致并没有和陆久安一起进去, 他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扇上, 一双审视的眼睛来回打量药馆内的陈设。
秦技之早就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他看了一眼杵在门口的高大声影,不悦地蹙进眉头,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他放下手里刚处理过的草药,吩咐药童:“把这些草药分门别类装进药斗子里, 不要弄错了。”
“秦大夫放心, 我们跟着你做了这么久, 不会出错的。”
秦技之迎面朝陆久安走去:“久安今日有何事。”
再见到秦技之, 陆久安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对秦家的遭遇深表同情。
当初是廖贵妃心肠歹毒戕害皇子,他们完全是被无辜牵连招致的无妄之灾,甚至于, 若非秦昭妙手回春, 韩致早在那场祸事里罹难,秦家从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韩致的恩人。
韩致的母妃和先皇却因为迁怒最终将秦家驱离晋南,秦技之因此满腹冤屈心怀怨恨他能理解, 因而在知晓事情始末后,他才借机向巡抚使刘善清请陈。
然而另一方面, 陆久安又对秦技之把仇恨的矛头指向韩致一事打抱不平。
他又有什么错呢?
作为一个7岁的孩童,在那场祸事里,韩致饱受毒汁的摧残险些丧命,他明明也是受害者。冤有头债有主,于情于理,韩致也不该被秦技之这样敌视。
“久安?”秦技之发现面前之人只眼神复杂看着他,也不说话,有些不明所以。
陆久安回过神来。
同样的,他不是韩致,也无权代替他去诘责于秦技之。
“我来买副治晕车的药丸,不知你做成没有?”
“当然,昨天你一提,我就猜想今天你有可能会用到,因此赶制了两副出来。”秦技之回身拿出一个小方盒,陆久安打开盖子,看到里面躺着两枚黑乎乎的药丸。
“多谢!”
告别秦技之后,陆久安和韩致翻身上马,朝着民宿策马扬鞭而去。
马匹疾驰下,道路两旁的景色不断往身后消逝,薄雾里的劲风把广袖衣袍鼓动地猎猎飞扬。
出了县城,晨曦初露,行人也逐渐增多,两人扯着马缰放缓速度,高大的骏马在宽阔的水泥路上并列前行。
陆久安忽然出声道:“秦昭被罢官一事,秦技之不该将过错归咎于你。”
韩致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头,驱使啼霄靠近陆久安,俯身凑过去:“你不是一直对秦技之那小子另眼相看吗,这是在为我打抱不平?”
“毕竟那又不是你的错嘛。”
韩致愉悦地暗暗扯了下嘴角,正回身子,一脸无所谓地说道:“随便他如何,敌视也好,不满也罢,又不会伤及我分毫,无需在意。”
陆久安有些不信邪地瞅着他,被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仇视,居然能做到如此平静?他这般坦然,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韩致看着前面,头也未回:“久安好似很疑惑?秦技之,蚍蜉撼大树罢了,若非因为你,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陆久安怔愣片刻:“也对……”
韩致常年征战出入军营,儿女情长恩怨纠葛,在他眼里可能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之事,除了行军打仗军饷伤亡,或许没有什么值得他去关注。
想明白过后,陆久安顿时觉得自己这是在庸人自扰。
他还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机会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
原来他搁这儿纠结了半天,当事人其实压根没放在心上。
不知道为何,当清楚了韩致的想法后,他又对秦技之产生了一丝怜悯。
如果他是秦技之,在得知自己每日的仇视,换来的却是敌人的无视,肯定会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
很快陆久安和韩致就到了目的地,按察使孟尧正同向道镇坐在露天小院里,旁边的饭桌上摆着清淡的菜叶子粥,几颗煮熟的白鸡蛋,一盘小菜,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轻松自在。
孟尧经过一天的休息,已经完全恢复如常了。
他昨日因为身体不适躺在床上,还未见过好友口中那个赞不绝口的年轻县令,马蹄声一响,他抬眼望去,看到高大的白色骏马上一青年身着浅绿色补服,两指宽的皮革制腰带束在腰间,把他衬得身形修长风姿绰约,那青年眉目温和,正含笑望过来,把按擦使看得一呆。
果真是名动一时的探花郎,这要是在晋南,不知道有多少名门贵女掷果盈车。
孟尧如是想。
突然,他感觉到一股犹如实质的目光一闪而过,孟尧寻着直觉看过去,发现是来自另一匹马上身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不怒自威,面色不渝,不是镇远将军是谁。
他猛然想起对方的赫赫战功以及光荣历史,陡然打了个寒颤。
向道镇和孟尧恭恭敬敬地向高居马背上的韩致行了一礼。
韩致自始至终姿势未变,他语气淡淡:“不必多礼。”
陆久安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家老公的位高权重,与此同时,在心里默不作声地给他这波酷帅点了个赞。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转移阵地前往官员下榻的地方,沿途每经过一个地方,向道镇就会表现得熟门熟路,犹如在逡巡自家后花园一般,详细地给孟尧做起了介绍。
“这个是水泥路,你第一次看吧,你用脚踩踩,是不是很平坦。”
“广场,闲暇娱乐之地,这边锻炼筋骨的,那边下棋聊天的,《每日要闻》在那里展出。”
“诺,这个就是钟楼了,十二时辰划分为二十四时,精确到分秒,计时非常准时。我跟你说啊,早上中午晚上还能自动敲钟,全县城人都能听到。”
“我叫你来没有错吧,平日你看过这些东西吗?没有,今日就带你涨涨见识了。”
孟尧顿时不爽快了,冷哼道:“你也就是上次比我早来了一次,少在这里得意忘形。”
“怎么?我也没说什么,你就不开心了,哎,小肚鸡肠。”
……
陆久安算是看出来了,这俩人关系非同一般,日常相处的常态就是斗嘴。
而向学政在自己友人面前以东道主自居洋洋得意,有意显摆的模样,引得陆久安一时既骄傲又好笑。
队伍从酒巷路过,琳琅满目的酒幌随风而动,一股浓郁的酸甜果香从两边的屋子飘荡出来,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
孟尧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他期盼地看着向道镇,企图从好友嘴里得到答案,而这一次,向道镇却目露尴尬之色,因为他也不知道。
陆久安适时解惑:“葡萄。”
这段时间,正好到了葡萄成熟的季节,各家酒肆唯恐落后于他人,纷纷从葡萄园里收购了大量果实,此刻正夜以继日地酿造葡萄酒,打算来年销出去,最好能卖到京中,这样能卖出一个不低的价格。
毕竟美酒换黄金,古来有之。
说起来,就连应平以谢家为首的几大豪绅都难得心动,他们家族中本没有酒酿这一产业,在得知葡萄酒以后,果断地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找到陆久安旁敲侧击了酿造配方。当然这代价也相当昂贵,至少陆久安的实验室近期都不会出现资金紧缺的现象了。
“葡萄酒?”向道镇双眼惊异。
“正是。”陆久安微微一笑。
向道镇想起曾经喝过的美酒滋味,垂涎地砸吧着嘴巴。
“孟尧啊,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葡萄酒了,味道醇厚香郁,和我们惯常喝的酒还是有很大区别。特别是这个颜色啊,瑰丽如漫天红霞,因此也被称作红酒。”向道镇一字不落地重复着陆久安曾经说过的话,“不说其他的,就单只能在应平喝到这一点,珍贵程度可见一斑。但是即便如此,陆大人依然十分慷慨,上一次会面时,直接开坛痛痛快快让我们解了馋。”
陆久安抽了抽嘴角。
好嘛,果然还是来打秋风的。
向学政,你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客气为何物,说到最后就图穷匕见了。
马背之上,陆久安侧头和韩致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笑容。
陆久安道:“目前果实才刚刚成熟还在酿造,若是喝酒的话还需等待些时日,不过两位大人可以先品尝一下葡萄。”
孟尧恍然大悟:“咱们从码头回来时,看到不少写了葡萄采摘基地的字样,我当时还在猜测是什么,原来如此,百姓除了种粮栽菜,还种了如此规模的葡萄啊。”
陆久安点点头:“号召百姓种植的,也算是一项额外的生计。”据他所知,葡萄今年产出,大部分被酒肆收购,剩余的百姓准备将其全部卖给来往的游客,连自己也舍不得吃。这些葡萄被他们卖出天价来,愿意花钱尝鲜的也只有那少部分达官贵族。
不过向道镇和孟尧哪知道这些,当即表示下午就去基地,体验一番亲自采摘的乐趣。
陆久安打消他们的期盼:“两位大人不必前去采摘园,去了也没用,里面的葡萄已经所剩无几了。”
向道镇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反倒握着孟尧的手,理解地宽慰起他:“是该如此,美玉初出岩,珍而众稀之。”
陆久安说话大喘气:“不过,若是两位大人不嫌弃的话,下官的官田就有种植。”
“哦?”孟尧和向道镇一听,立马来了兴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第149章 第 149 章
向道镇指着面前五花八门的作物, 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些,全是陆县令安排人种植的?”
陆久安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葡萄园还在前面, 请两位大人随我来。注意脚下, 乡野小路容易打滑。”
孟尧和向道镇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
他们也不是没有去过官田, 广木五个知府的官田就见过不少次, 那些官田倒也简单, 无一例外都是租给私人, 官府再向其收租,一劳永逸。
那些官田拿到手里通常都是被人用来种植水稻,因为手法不一,种出来的粮食也是良莠不齐。
然而今日看应平的官田,就仿佛看到了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 画中美景被执笔之人布置地精妙绝伦。
这片土壤肥沃之地到了陆久安的手里, 不再只是简简单单的官田, 它被划分成了无数个区域, 每个区域泾渭分明。
而这些不同区域种植的作物又各有不同,穿梭田间的劳作者互不干涉,各自负责所属区域的农作物。
作物种类繁多。
向道镇看到藤蔓上沉甸甸的瓜果和肥厚饱满的豆角,地里长势喜人的绿叶蔬菜, 远处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林……
一切显得如此生机盎然又井井有条。
这片官田像一块丰富的宝藏, 仅仅靠着这里,应平官府的日常吃食就能做到自给自足。
然而这里的作物不是所有都能被辨认出来的,孟尧看着旁边一片区域的植被不耻下问:“敢问陆县令, 这里种的是什么?”
陆久安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田埂,那里插着的一个木板, 木板上用炭笔写了两个字,孟尧迷着双眼辨认了一会儿:“红薯?”
向道镇好奇地追问道:“红薯也是供人吃的?”
“是的。”因为红薯去年才刚刚被沐蔺发掘出来,加之数量有限,还未在应平普及开来,只在官田种植,“当初沐小侯爷游历时偶然发现的,这红薯叶子不仅可以炒来吃,味道还不错,晚上我就让下人做两盘给两位大人尝尝,比一些山珍海味更清新美味。”
“甚好。”向道镇抚着胡子很是满意。
“另外,这红薯的根块也能食用,而且烹饪简单方便,用清水煮或着用火烤都行。烹饪好之后,剥开烤焦脆的表皮,里面就是色泽金黄的果肉,不仅软糯香甜,而且格外果腹。不过红薯根块在十月左右方能成熟。”
陆久安形容得非常详致,向道镇咂巴着嘴:“可惜,真希望现在就能吃上。”
陆久安十分乐意向这位对自己心存好感和善意的学政大人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不用担心,到时候收成之后,下官立刻命下属给两位大人送到府上。”
“跟着陆县令,总能尝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新奇之物啊。”
“哈哈。”陆久安开怀大笑:“事实证明,人类对食物的探索都还未达到极限,红薯和葡萄就是沐小侯爷野外游历发现的。”
几人继续前行,路上所见之景,看得向道镇,孟尧二人惊讶之余,又深感佩服。
“这个是水稻吧,挂了这么多穗?”向道镇并不知道当初震动朝野的嘉禾一事,陆久安指着埋头作记录的申志说道:“事实上,他们不仅仅是在种植水稻,还在研究如何提高粮食产量。”这才是申志的真正工作。
“怎么提高,提高多少?”向道镇随口一问,并没有以此为意,他只是个学政,负责的是整个省府的学子学风,饶是如此,在听到陆久安的答案之后,也吃了一惊。
“……粮食产量的提高,可以满足更多百姓的温饱,人们吃饱穿暖了,大周便会少一分动荡。”
“人才不仅仅局限于经文科考,社会文明的进步,需要的是不同领域的卓越者携手努力。”陆久安道。
向道镇少有的沉默下来。
最后,陆久安停在一片种植园外,负责这片区域的人达五人之多,此刻正进进出出采摘成熟的水果,向道镇看到被挑出来的竹筐里装满了紫色的葡萄,成串的玲珑果珠挤作一团,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这就是葡萄了。”陆久安说道,“葡萄不宜留存,这些多余的正准备拿去酿酒。两位大人,请吧。”
向道镇和孟尧迫不及待地踏入种植园,对于他们来讲,这是一段非常新奇的体验,采摘的过程显得尤为重要,吃到嘴里倒在其次了。
两人在里面足足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陆久安把早就准备好的丝帕递过去,向道镇用丝帕擦干手上紫色的汁水,龇牙咧嘴地说道:“葡萄纵然珍贵好吃,但是吃多了感觉牙根有些酸涩啊。”
“谁叫你贪多。”孟尧冷笑连连。
“这不是第一次吃么,一时没收住。”向道镇摸了摸鼓胀的肚子,“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吃的比我还多。哼,要不是粘了我的光,你能有机会放开肚子吃葡萄吃到饱?”
孟尧吹胡子瞪眼,偏偏向道镇说的又是实话,他赧然看向旁边偷笑的陆久安和面无表情的韩致,哑口无言。
回去府衙的路上,陆久安从这位学政大人的嘴里得知了他们此次来应平的目的,就如他在码头民宿所言,纯粹是带孟尧游历参观,不为公事。
那再好不过了,陆久安大松一口气。
到了下午,向道镇提议就在应平县衙的食堂解决晚餐,这已经是主簿第二次接待上官了,因此不像前一次那般手忙脚乱,等向道镇和孟尧来到食堂,果然看到了由红薯叶子炒的菜。
食堂里人声鼎沸,然而和客栈里鱼龙混杂的又不一样。来这里就餐的都是县令府上的人,训练有素。即便是那群人高马大的衙役武人也是笑得爽朗有礼,整个食堂的氛围不会令人生厌。
“咱们陆县令也不知道从哪儿请来的厨子,和外面的大酒楼里的比起来不遑多让,做应平的衙役书吏真有福气啊。”向道镇对食堂大为赞赏。
陆久安端着餐盘坐在向道镇对面,韩致觑了向道镇一眼,一声不响地把餐盘放在桌面上,他把米饭扒到煮得烂熟的残汤里,大口大口开始吃饭,对他们讨论的内容不感兴趣。
孟尧关心的则是另外一件事:“陆大人平时都这样?和衙里的下属一起在食堂就食?”
陆久安微笑道:“对,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过偶尔嘴馋了,也是会开小灶打打牙祭。”
孟尧张口结舌,对陆久安的不拘一格及随和有了更深的认识。
晚餐十分丰富,荤素搭配,还有饭后水果和一杯酸甜可口的解暑冷饮。
孟尧一边吃着饭一边问:“应平除了我和向道镇,还有其他官僚来过吗?”
“目前只有两位大人前来。”
孟尧嘿嘿一笑,抚了抚美须,意有所指道:“那你做好准备,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够你忙活了。”
陆久安立马反应过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对着孟尧拱手一拜:“多谢大人提醒!”
孟尧一定是从哪里知晓了有其他官员日后将前来应平,嘱咐他小心为上,谨言慎行,莫要叫人揪住小辫子。
而这位按擦使大人之所以和他初次见面就愿意卖他一个好,想来也和向道镇在他耳边美言脱不了干系,陆久安对向道镇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事实上,无论是邻县的同僚或者头顶的上司,视察也好,打探消息也罢,陆久安早就做好了应平未来上官如云的准备。
不是他夜郎自大,整个广木能像他这般把一个穷乡僻壤的偏县发展到如此程度的寥寥无几,周围的人想要来参观应平也在他预料之中。
如今水运又如愿开通,他自然希望来的人越多越好,正好借此机会,由他牵头做主和其他县府交易商贸带动经济。
他前几年铺垫做的一系列招商引资及商业交流大会也可以派上用场。
想到此,陆久安心里有了主意,打算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多多介绍应平的当地特产,一个学政和按擦使的宣传,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对了。”向道镇突然问道,“说起来,上次你在信里提到的,由通判推荐而来的修建码头的那批人,最后真留在应平了?”
“呃……”时至今日,再谈到那件事,陆久安依然有些尴尬。更何况提及此事的,还是当初主动为他拉关系的当事人,在其他人看来,陆久安确实有恩将仇报之嫌。
向道镇看出了陆久安的窘迫,主动安慰他:“能让他们主动留在此地是你的本事,我和通判相熟,他也不会因为此事埋怨你的,所以不必自责。若是他敢抱怨一句 ,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理论。”
看向道镇确实没有因此而受到不好的影响,陆久安舒出一口气:“确实留在应平了,他们举家乔迁,家里适龄的孩子目前正在鸿图学院就读。”
向道镇明白过来,恐怕那群人是冲着鸿图学院的就读资格而来:“不过就我所知,应平建了码头后,没有其他相关的事务了,他们留在此,应当没有什么用武之地才是。”
在他看来,供后辈学子读书,在江州随便都能找个私塾先生就成。如果只是奔着鸿图学院,而放弃大好的生计环境,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陆久安道:“应平现在正在建造属于自己的商船,正是由沈途带领,另外,职业技术学院开设了一门船运相关的课程,聘请了沈途等人教学。他们毫不藏私,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倾囊相授。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应平将多出很多这方面的人才。”
这才是真正吸引沈途的地方,他从一个建造码头船只的工匠,变成了受人敬仰的夫子。
向道镇若有所思,这是陆久安第二次明确的提到教无所别。
孟尧把筷子搁置在桌面上,由衷地感叹道:“陆县令兄有沟壑。”
“事实上。”陆久安看着孟尧的双眼道,“若是可以,还能开设刑侦断案这样的课程。”在后世,政法学院可是相当完善的,各种各样的断案手段也是层出不穷。
按擦使主管刑名按劾,相当于后代的公检法机关,陆久安提出的问题正好触及了他专职领域,他不由前倾身子道:“看来陆县令对断案有着独特的见解,想必陆县令府上的案卷案宗处理得相当完美。”
陆久安抽了抽嘴角,深怕他下一句就是“把案卷案宗提出来我看看”之类的话,若是那样,那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见解谈不上,在孟大人面前说这些,实在有些班门弄斧。”
“只不过是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卷,觉得很有意思罢了。”
第150章 第 150 章
陆久安准备从吾乡居找一些相关的书籍以此搪塞过去。
那些书里面涉及的刑侦、预审、犯罪侦查等专业知识令人拍案叫绝, 非大周目前的刑侦所能比拟的,陆久安之前处理的案卷中,一些比较棘手的案子, 除了由韩致从旁辅佐之外, 就是查询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
孟尧果真比较感兴趣,表示想就这方面深入探讨一番, 向道镇提议道:“不如陆大人拿上一壶好酒, 咱们在贵府院子里边喝边聊。”
韩致有些不高兴, 他本身就觉得这两个老头子占据陆久安时间太多, 现在吃了晚饭还霸着不放,当即就戾气上涌想将人赶出去。
陆久安见状,捏了捏韩致的手,小声说道:“别这样,以后我还得仰仗人家呢。”
韩致眉目不善:“你无需仰仗别人, 有我就够了。”
“是是是, 你就是一根最粗的金大腿。”陆久安顺着他的话, “可是你10月份不就要去云落边陲了吗?到时候鞭长莫及, 你忘了当初你只是去江洲一趟,我可差点叫人给强押回去的事了?”
韩致眼神一变,最后松开了拳头。
谈话的阵地从食堂转移到县府后院,虽然葡萄酒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是府里还酿造了其他酒, 桑葚酒就是其中一。
几人相谈甚欢,陆久安把一本关于刑侦方面的书给孟尧时,孟尧如获至宝。
中途颜谷闻讯而来, 几人的谈资从刑侦聊到天南地北,整个后院充斥着浓烈的酒味和畅快的大笑。
孟尧向道镇二人告辞回官舍时, 陆久安已经喝得晕乎乎了,他脚步虚浮的靠着韩致,双眼迷离,脸颊坨红。
韩致也喝了不少,但是他酒量很好,喝酒如喝水,今晚喝下去的对他来说只是个开胃料。
“酒……好喝……上酒。”
看着东倒西歪的小醉鬼,韩致无可奈何,他把人一把抱起来,吩咐跟来的小厮:“让人准备一碗解酒汤,另外,送一桶浴汤到厢房。”
上一次陆久安醉酒之时,还是他刚认识陆久安那一年的中秋,只不过喝了三杯下肚,就醉酒到一个人跑去凉亭睡觉去了,事后还送了他一个热破,他一直小心珍藏着。
如今酒量渐长,这醉酒的反应倒分毫不差。
而这一次,他喝醉的程度显然更甚。
陆久安在他怀里不断动来动去,像一条搁浅在岸边亟需水份的鱼,事实上,陆久安迷迷糊糊中确实觉得喉咙干渴,无意识地扑腾着,他酒后力气特别大,动作间手肘撞到韩致的脖子,饶是韩致也痛得轻“嘶”一声。
要害之处被人攻击,也亏得作俑者是陆久安,而他尚且不是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还在不自知地兀自挣扎呢喃,韩致眼神暗沉,一边大步流星朝厢房走去,一边低语:“一点儿也不知道消停。”
他打算给怀里的人一点小小的惩罚,正在这时,怀里的人终于摸索到了解渴的东西,探到他嘴边,如饥似渴地攫取着他嘴里那丝微不足道的水源。
韩致脚步一停,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很想反客为主,加深这个吻。
可惜陆久安半点也不安分,在心满意足之后,就推着韩致的胸膛嚷嚷着要唱KTV。
下一刻,鬼哭狼嚎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韩致被吵得眉头紧皱。
“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
……
“珍惜苍天赐给我的金色的华年。”
“做人一地肝胆,做人何惧艰险。”
……
虽然陆久安已经没有什么清醒的意识,但是唱得中气十足荡气回肠,正是《康熙王朝》的主题曲《向天再借五百年》。
听着陆久安嘴里的歌词,韩致由一开始的恼怒慢慢变得眼神复杂。
那震耳欲聋的歌声还在不断突破着他的耳膜。
……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周围不断有闻声而来的小厮仆人,见到唱歌的是陆久安后,都惊掉了一地的下巴,最后被反应过来的韩致呵退。
陆起忧心忡忡:“公子喝那么多酒,明天该头痛了,将军也不拦着点。”
韩致罕见地没有反驳。
他把人抱回厢房,陆久安已经停止了歌唱,此刻正抱着韩致的脖颈呜呜地哭。
他的皮肤滚烫,头发乱作一团,哭出来的眼泪顺着韩致的脖子一路往下流,粘得他不好受。
韩致轻柔地把他放在床沿,吻了吻他额头,返身而起,却被陆久安拽住了衣袖。
陆久安又不哭了,只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迷蒙地不断眨巴着,像一条被遗弃的狗狗:“不走……”
韩致心里软地一塌糊涂,摸了摸他的脸:“乖啊,我不走,我帮你拿套衣服。”
陆久安委屈地瘪了瘪嘴巴,小声道:“老公……”
韩致一愣:“嗯?”
他想到宫里的太监,以为陆久安醉酒之后在借此恼怒他。之前在床事之上做得狠了,陆久安就不只一次地说过应当落了他的子孙根这样诸如此类的话。
陆久安细弱蚊声,又重复了一遍:“老公……”
韩致耐心地一边诱惑着帮他脱衣服,一边问道:“老公是什么?”
陆久安凑上来,满是酒香的嘴唇轻轻啄了他一下,见偷袭成功,陆久安愉悦地眯起双眼:“相公。”
韩致心头一震:“你叫我什么?”
然而喝醉酒的陆久安并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玩起了韩致的手指,像一个懵懂的孩子。
韩致乍闻惊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仿佛喝到了世间最甘甜的糖水,又仿佛看到了最璀璨的光火,在这一刻,所有的烦恼和喧嚣都远离他而去,只剩优美的梵乐在奏响。
平时他在床上威逼利诱过陆久安无数次,陆久安都未曾叫过他相公,没想到在喝醉酒的状态下,他竟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都说酒后吐真言……
陆久安叫他“相公”。
韩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高大的身躯笼罩着陆久安,叹息般说道:“娘子……”
喝醉酒的人脾气飘忽不定,此刻的陆久安又显得格外的粘人,坐在韩致旁边,磨磨蹭蹭地缠着他,与他耳鬓厮磨:“老公。”
韩致已经知道老公便是相公的意思,此刻再听到这声音,心里像裹着蜜。
“再叫一声。”
“老公。”
“嗯。”
陆久安不停地唤着,韩致不知疲倦地回答着。
“我老公好英俊。”
“你知道就好。”
房门被敲响,小厮提着热水侯在门外。
韩致平复了一下心情,摸了摸乖乖坐在身边的陆久安,语调波澜不惊:“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小厮鱼贯而入,在韩致威严的注视下,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供人洗浴的热汤很快准备妥当,不一会儿,醒酒汤也呈上来,韩致诱惑着他:“久安,把醒酒汤喝下去。”
陆久安眉头难受地蹙紧,他推开送到嘴边的瓷碗,闹着脾气:“我不喝。”
“喝了没有那么难受。”
“我不要。”陆久安大声嚷道,“我要尿尿。”
……
韩致沉默片刻,放下碗来:“好吧,先尿尿,再喝汤好不好。”
陆久安捂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妥协道:“好吧。”
陆久安在屋内解决了内急,结果立马食言而肥。喝醉酒的陆久安和平日的他判若两人,心智减少了一大截不说,还十分难缠,韩致担心浴汤待会儿冷了,便自己喝了一口,捏着陆久安的下巴哺喂过去,等一碗醒酒汤喝完,两人皆是大汗淋漓。
陆久安又呜呜呜地哭起来,嘴里痛哭流涕地喊着爹娘:“相公毒害我……人面兽心,爹啊,帮我打他。”
“小没良心的。”
接下来,韩致又把陆久安脱干净抱到浴桶里,在水里的陆久安玩心四起,韩致感觉替他洗澡比打一场仗还艰难,整个房间里的地面上都是被他扑腾出来的水花,到了最后,浴桶里的水已经去了大半,但好歹是洗完了。
韩致被折腾的心力交瘁,因为那声相公升起的旖旎心思也化为乌有。
只想把他按在床上好好睡觉。
偏生陆久安愣愣地看着他,摸着他的胸肌呲溜一声吞了吞口水:“帅哥,你是谁,这肌肉,哇,让我看看人鱼线。”
韩致捉住他一路点火的手,眼神凶狠,咬牙切齿地警告:“我是谁,我是你相公,你再这样,休怪我不客气。等明天醒来,你又要喊痛。”
陆久安所有所思,半响点点头:“哦,我知道了,你是韩大哥。”
韩致无可奈何地撑着额头,到底没舍得在醉酒时动他,他吹灭蜡烛,把陆久安拥在怀里。
过了半响,陆久安就喊着热,他从韩致怀里挣扎而出,嘴里咋咋呼呼地唤道:“韩大哥。”
“酒醒了?”
“我没醉。”
喝了一碗醒酒汤,洗了澡又出了汗,韩致也无法判断他有没有醒酒。
陆久安的声音沉沉的:“韩大哥,梨家湾那一晚,你是故意脱了衣服勾引我的吧。”
韩致抽了抽额角。
“第一天晚上,你就把我拐到你床上,肯定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含糊,若非韩致听地仔细,不一定会辨认出来。说道最后,陆久安一个人自言自语小声嘟哝,慢慢的,拉成了一条平稳的呼吸。
他睡着了。
厢房内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响起一道声音。
“娘子。”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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