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 201 章

    今天正值休沐日, 发生了这样的事,御王府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这么大的巨响,再加上事发地在晋南东城街, 住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 不仅兵马司的人赶了过来,连大理寺都惊动了, 唯恐皇城重地出了命案。

    “韩将军回来了。”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沐挽弓姗姗来迟, 一下马就来到韩致跟前:“你搞什么鬼, 怎么是你府上?”

    韩致也是一头雾水,至今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转头看了陆久安一眼:“别说了,先进去。”

    老管家坐在大门外的青石阶上,惊魂未定, 看到韩致和陆久安, 赶紧起身, 欲哭无泪道:“韩将军, 您可终于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老管家带着韩致陆久安以及兵马司和大理寺的人风风火火穿过院子,来到了御王府最偏僻的殿宇。

    封敬等人灰头土脸躺在地上,浑身破烂不堪, 陆久安甫一靠近, 封敬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连滚带爬来到陆久安面前,双膝扑通一声砸在地上。

    “大……大人, 将军,我犯了事……”

    “闭嘴。”陆久安打断他, “可有伤亡?”

    “没有。”封敬赶紧摇头。

    陆久安悄悄吐出一口气。

    “发生了何事?”韩致沉声问。

    谢怀凉碰了碰脸上被木头渣滓划拉出来的血珠子,一指殿内:“封道长又炸炉啦。”

    申志嘟哝:“道长那叫炸炉了么,道长都快把将军的房子给炸没了,我好不容易种出来的稻谷,被封敬道长这么一搞,全给毁了。”

    老管事唉声叹气,他没有想到,陆大人带回来的这些人,平日里捣鼓的事情竟然这么危险,他的耳朵现在都还嗡嗡轰鸣。

    韩致当先走进院子,陆久安和沐挽弓紧随其后,只见大殿前牌匾上刻的“准星阁”三个字已经被黑灰糊得看不清了,现场烟尘滚滚,应当是起了一点火,被及时扑灭了。

    靠近殿角的院墙被炸开一个硕大的豁口,像个狰狞的兽头。

    “……”陆久安不忍直视,有些心虚地偏过脑袋。

    沐挽弓怔愣片刻,抬腿往大殿里走,经过殿门时,左边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昔日金碧辉煌的准星阁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里,大殿里木屑横飞,东南角的墙壁不翼而飞,和外面那个难看的豁口正相对,不难想象,当时封敬正是在那里进行的实验。

    “天啊。”大理寺少卿满脸震惊,不可思议道,“什么东西威力这么巨大。”

    据他所知,御王府少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所建。前朝覆灭后,由开国功臣贺家所据,后经几度易主,直到当今陛下登基,将其赐给了御王。

    这个府邸在修建之时,汇聚了全天下的能工巧匠,一砖一瓦都力求达到坚不可摧的程度,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跟来的沐挽弓同样满肚子疑问。

    眼见陆久安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韩致淡淡道:“既然是虚惊一场,你们先回去吧。”

    大理寺少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韩致在赶人了。此地没有牵涉奇案重案,也不是什么贼寇狂徒引发的骚乱,确实没有留下的必要。

    大理寺少卿又装模作样地表达了一番自己的痛心疾首便离开了。

    “咳……”陆久安一脸严肃,郑重其事道,“我会赔付你的。”

    韩致眼神古怪,当着众人的面并没有多说什么,兵马司想留下来帮忙清理现场,也被打发走了,现场只余下韩致的亲信。

    这些士兵人高马大,无需韩致吩咐,自觉弯腰收拾起了屋子。陆久安看到,其中一个士兵只微微一使力,便轻而易举把一截水桶粗的断木扛到了肩膀上。

    士兵们动作迅速,不消片刻,就将现场恢复如初,只除了那个呼呼漏风的断墙。

    韩致唤来老管家,道:“若是宫中着人来问,让皇兄无需担心,改日我会进宫亲自告明一切。”

    直到此刻,韩致才有时间询问起来龙去脉。

    封敬自知闯了祸,本来还有些害怕,用眼角余光偷偷觑了一眼上首,见陆久安就坐在韩致旁边,心里顿时有了底,倒豆子一般,把事情前前后后给讲了一遍,说到最后,封敬也有些后怕。

    “幸亏我谨记陆大人的告诫,每次开始实验时,都会清空闲杂人等,操作也是借用道具,离实验中心隔着三尺的距离,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陆久安搀扶起这个蓬头垢面的道长,拍掉他身上的尘土。

    他也万万没想到,等了那么久的火药,竟是在这种时候,以这种石破天惊的方式出现。

    归根结底,这件事也是他的失职,明知化学实验有危险,还放任封敬在御王府中研究。

    不过火药被发明出来,到底是大功一件。

    “封敬,你做得好,重重有赏。”

    老管家直拍大腿,这小陆司业不会晕了头吧,不惩罚封敬,怎么反倒论功行赏了。

    不只老管家,封敬本人也傻眼了。

    韩致直截了当:“这种东西,莫非还有什么其他用处不成?”

    “这是火药,在应平的时候,我跟你提过的吧。”陆久安眼睛发亮:“你想想,封敬只用了一小罐的剂量,就能将你殿宇炸毁一角,若是多出十倍百倍,那岂不是能撼天动地了。”

    陆久安另外想的则是,之前他本就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能把研究团队奏到御前。现在火药被发明出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吗?

    不过毕竟这么大的事,陆久安也不敢冒进,准备让封敬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实验几次,确保万无一失。

    这可是在找投资拉赞助,若关键时刻掉链子,金主爸爸可就没了。

    当天下午宫里果然来了人,是那位福安公公。

    老管家按照御王的话原封不动回禀,福安公公得了话,很快回宫复命。

    不多时,工部尚书亲自带着营缮青吏司的两名主事和几个工匠前来。

    趁着他们勘察绘图,采集用料的功夫,工部尚书神神秘秘打听事情原委。

    陆久安轻描淡写应付过去:“哎哟没什么,就是一只耗子打洞,把墙壁给打垮了。”

    “……”你可真能胡说八道啊。

    工部仅用了五六天,就将破坏的地方恢复如初。

    这期间陆久安也没闲着,一有空就扑到书房里砌词预案。

    奏折一呈上去,户部尚书肯定会带头反对,他陆久安可不能打没准备的仗。

    韩致坐在陆久安对面,问:“你是说,火药可以制成火器,威力堪比重弩投石机?”

    “制成火器还早着呢。”火药发明之初也只是当作烟花使用,陆久安没空应他:“再说了,你不是跟着封敬去了桃花山?威力如何,你应当亲眼目睹了啊。”

    韩致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波动。

    封敬按照火药配方反复进行实验,这几天,晋南郊外总是会听到震耳欲聋的动静。

    京中人士闲着无聊,准备偷偷摸摸去探个究竟,被严防死守的御王亲信给轰了出来。

    能近距离观察实验的人为数不多,韩致就是其中之一。

    韩致亲眼看到封敬把不同种类的物什混合转入竹筒里,点燃引线,随着一声巨响,现场飞沙走石一片狼藉,平整的地方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韩致甚至从周围被飞石折断的树木联想到,若是火药里佐以金属木片之类的坚硬物体,那该是怎么样的神兵利器。

    “火药非同凡响。”陆久安抽空提醒他,“若是旁人问起,韩朝日,你可千万守口如瓶啊,要是配方落入歹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机密要害这种核心技术,必须得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中。

    韩致深知其中利害,这些天确实也有很多人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御王府私底下在进行不为人知的事已经不是秘密。

    眼见封敬配置火药愈加熟练,陆久安兴冲冲把方案一卷,他官秩正六品,无召是没有资格直接上殿觐见君王奏事议政的,便烦请顶头上司代为上奏,把此事先呈报御前。

    而他本人则等候在午门外。

    不一会儿,一名佩刀侍卫从掖门而出,看见陆久安一个人站在外头,正百无聊赖以脚画圈:“陆司业,陛下召见,跟我来吧。”

    陆久安立刻精神抖擞,怀揣着方案跟着侍卫上朝去了。

    金銮殿内,众人看着陆久安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知怎么的,两眼一黑,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都给事中董惠林三番五次在这个年轻司业手里吃亏,心里更是存着三分忌惮,三分怨恨,低垂着眼,看他今日究竟又搞什么鬼。

    然而不等其他人发难,御阶之上的永曦帝狠狠把奏章摔到地下,不悦道:“你好大的胆子。”

    董惠林愣住了,陛下发的哪门子火。

    他偏袒陆久安是众所周知的事,今日怎么一反常态了,那奏折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随即董惠林便幸灾乐祸起来,陆久安,你也有栽跟斗的一天。

    陆久安也懵了,不应该啊。

    再看永曦帝,只见他虽然嘴上训斥,但是脸上不见冷色,显然不是真的动怒。

    陆久安也闹不准永曦帝什么意思,便壮着胆子俯下身,不慌不忙将滚到脚边的奏章捡起来:“陛下息怒,不知臣哪里惹陛下生气了。”

    永曦帝不咸不淡道:“你不知道,那便让别的爱卿告诉你。”

    董惠林就在陆久安旁边,闻言一把夺过奏折,一目十行看过去,顿时勃然大怒。

    “好哇陆久安,你年初奏请女子科考参政一事,陛下不喜墨守成规,便勉强采纳了你的提议。”

    “结果现在你得寸进尺,竟妄想用奇技淫巧取代四书五经!”

    第202章 第 202 章

    “狗屁!”陆久安差点破口大骂, 这个不要脸的董都给事中,怎么搁这儿跟他偷换概念呢。

    他明明在奏折里写的是推行数理化教学,开展科技学院和研究所, 为了更有说服力, 后面还详细列举了数条缘由。

    不过看董惠林这个反应,估计还没翻到后面, 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攻讦他。

    想到这是在金銮殿上, 陆久安便咽下怒气, 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来:“董大人是不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字呀?”

    董惠林冷哼:“不劳陆司业关心, 本官慧眼如炬,察六部纠百司。”

    “哎呀,那董大人怎么会指鹿为马曲解了在下奏折里的意思。啊,我知道了。”陆久安双指一并,指着董惠林道, “你是颠倒黑白故意为之!”

    两人在大殿内互不相让, 永曦帝坐在上首饶有兴致地看着。

    听了半天, 众人总算从陆久安口中得知了奏折里的内容。

    东阁大学士严终以道:“陆司业, 就算按照你条陈所述,那也是不务正业啊。士子们都去做这些事了,那谁来替陛下治理天下啊?”

    见自己不是一个人,董惠林乘胜追击:“你陆久安就是科举出身, 科举传承完善了数百年, 启容你在这儿挑衅。”被后面的同僚拉了一把,犹自不解气。

    “圣人哲理,我并不否认。”陆久安缓缓道:“可是诸位, 昔日百家争鸣时,主攻机关术的墨家尚能占得一席之地, 说明这些所谓的旁门左道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荒唐。”董惠林一甩袖袍,已经听不下去了,要将数理化加入科举以供朝廷选拔人才,简直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整日和木头打交道,那就是不务正业。”

    董惠林这句话完全未经大脑思考,刚说完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工部尚书气急败坏道:“董惠林,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不务正业。你住的府邸不是营缮司建的?你家里一桌一椅不是工匠们做的?”

    “别胡搅蛮缠。”董惠林恼怒,“你知道本官说得不是你。”

    “怎么不是我了,营造屯田水利之事皆为我所司。”

    工部尚书脾气暴躁,他自打到工部当职以来,受了一肚子的气,现在董惠林撞到他枪口上,正好新仇旧账一起算。

    “我认为陆司业说得很有道。你以为自己读几本就自认高人一等了?我问你,五年前你屋顶塌了,巴巴求到工部来,是不是我派人去你府上给捡的瓦?没有工匠给你修屋子,到了晚上,你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你屁都不是!”

    “御前休得失仪。”监察御史也加入战场。

    众人各执一词,朝会被搅成一锅粥。

    陆久安朝工部尚书拱手致谢,继续道:“学识不论贵贱,行行出状元。要想社会进步,当文武工道齐驱并进。”他转身看向严终以,“敢问严大人,在数千年前,人们茹毛饮血,他们打猎用的武器是什么?”

    严终以不知其意,但还是回道:“树枝石头。”

    “那现在呢?”

    “猎刀弓箭。”

    陆久安面向众人:“因为有了这些铁器,猎户狩猎时不仅容易了许多,还减少了伤亡。随着时代的发展,百姓可供使用的工具也在进行不断更替。现在我们照明所用的是蜡烛,焉知到了将来,不会变成天上的闪电。”

    “闪电?怎么可能呢,无稽之谈。”

    陆久安微微一笑,没理会董惠林:“想必诸位对近半个月以来听到的巨响很好奇。”

    来了!众人皆是精神一震。

    陆久安也不卖关子,告诉他们引发巨响的东西叫火药,今日也可以为大家展示,只不过此物异常危险,需要移步开阔的空地。

    众人不疑有他,毕竟御王府里那两个硕大的洞口还历历在目。

    于是在永曦帝的准许下,文武百官随陆久安浩浩荡荡来到林苑。

    早有侍卫得令等候在此,只见空地中央摆着七八个陶土做的兵俑。

    “陆久安,你这又是做什么?”

    “陛下观后便知。”

    两名宫人来到百官在前面,竖起几张两仗高的织网,把众人身前护得牢不可破。陆久安示意在场的所有人都捂住耳朵。

    侍卫已经手持火石来到场地中央,一点燃引线,他立马转身就跑。下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震动,硝烟霎时弥漫开来。

    面对这样可怖的场景,一些胆小的官员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连连。

    烟尘散去,再看空地里,哪还有几个兵俑的影子,早炸裂成土块碎得遍地都是。

    董惠林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目露恐惧。

    永曦帝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你放几个兵佣在场上,可是要向朕证明,火药威力巨大,非人力可敌?”

    “陛下英明。”

    兵部尚书神机一动:“那如果用在战场上,岂不是所向披靡?”

    兵部尚书神助攻啊,陆久安赞道:“所言极是!”

    兵部尚书哈哈大笑:“陆大人真是个妙人,你从何处寻来的?那挞蛮见了,还不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有心思跟我们打仗。陛下,天佑我大周啊。”

    陆久安真想为他鼓掌喝彩了,这兵部尚书简直就是我的捧哏:“非也,这不是偶然寻得的,是我手下一位匠人所研制,正是因为有了火药,才让我萌生出开办研究所的想法。”

    永曦帝好笑:“藏了那么久,怪不得选择今日今时献上火药,原来是为了你那奏折。”

    语气分明已经有所妥协。

    事关兵家军事,兵部尚书也就不再作壁上观:“陛下,刚才不知研究所有这么大的用处。微臣觉得,陆大人所奏之事,百利而无一害,值得一试。”

    陆久安趁热打铁,把火药的潜力吹得天花乱坠,事实上,火药确实是一个划时代的产物,生活中可以做烟花炸药,军事上可以做火器信号弹。

    除此之外,陆久安又提到斗牛车水泥挂钟等物:“包括应平的水稻,也是经过研究人员反反复复的实验,才得以将产量提高的。”

    陆久安讲得口干舌燥,才终于见永曦帝颔首:“那么依你之见,研究所该建在何处?”

    陆久安大喜:“离晋南城池越远越好,最好在那些荒郊野外人烟稀少之地。”

    “另外,研究所事关重大,关乎民生国防,研究所周围,当派重兵把守。”

    “对对对,陆司业想得周到。”兵部尚书大声附和。

    两人一唱一和,竟似三言两语就要将事情定下来,户部尚书坐不住了:“你们俩可别剃头挑子一头热,假如真如陆司业所言,研究需要不间断往里面砸钱,长此以往,陛下,国库根本无力承担啊。”

    陆久安道:“诶户部尚书此言差矣,钱不是省来的,这叫好钢用在刀刃上。”

    “你想想,百姓有了上手的工具,效率是不是就提高了。效率提高了,是不是就有空余的时间做其他的事了。这样一来,生活也得到改善,百姓有了多余的钱,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也愿意掏钱了。一来二去,整个经济市场就被盘活了,这钱不就源源不断进国库了吗?尚书大人,是不是这个道理?”

    户部尚书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是这样没错,可到底杯水车薪。”

    “尚书大人要是觉得不满意,我还有一计,你且等等。”陆久安说完便转身离开,不到片刻,手里抱着一个一尺来高的黑色罐子返回。

    众人见陆久安一茬没完另一茬又接踵而至,没完没了的,分明就是有备而来。就是不知他接下来又要做什么,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探。

    陆久安把黑色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撒在木板上,户部尚书瞧着此物白花花的,在灰木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和雪一样。

    但这个季节,哪来的雪?

    陆久安不急着解惑,而是等众人猜得差不多了,方才笑眯眯道:“这个呢,名雪盐,采用特殊的工艺制成,与普通的食盐比起来,卖相好,口味佳。有了这个东西,尚书大人总不用发愁了吧。”

    户部尚书心头一动。

    大周国库里的钱来源于各种赋税,其中铁税和盐税尤其重要。现在陆久安提供的这个雪盐,相当于变相提高了盐税,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

    户部尚书沉默不语,看着陆久安的眼神复杂难辨。

    众人皆大欢喜,没人再提出反对,事情就这么初步定下来。

    先成立研究所,形成理论知识后,再酌情推行数理化教学。

    朝会过后,工部各位尚书主事和陆久安一同前往御书房,商讨研究所的各种细节。讨论了半天,一时半会也得不出确切的方案,永曦帝道:“这样吧,你们各自回去写个章程,今日朕倦了,改日再议。”

    临走之时,陆久安实在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陛下一开始明明没有生气,缘何对臣那般态度。”

    韩致也想知道,静静看向永曦帝。

    “也没什么。”永曦帝道,“陆司业伶牙俐齿,我就是想看看你如何舌战群儒的。”

    陆久安有些无语,永曦帝真是恶趣味啊,他和韩致明明是同胞兄弟,性格却截然相反。

    接下来,陆久安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同工部确定了研究所的选址,建筑面积及结构等规划方案,做好了充分准备后,研究所便开始正式动工。

    因为陆久安贡献了雪盐,这一次,户部拨款也十分爽快。

    工部尚书叹了口气,对着陆久安大吐苦水:“这下真是沾了陆司业你的光了。你是不知道,平时土木兴建去要钱的时候,那老头脸拉的老长。这些事情也不是本官能够决策的,任由官道水渠堵塞破败,陛下怪罪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又是何必呢。”

    陆久安在做策划总监的时候,没少和财务打交道,知道他们不好做,闻言只好安慰他:“户部尚书要平衡收支,防止国库亏空,各有各的难处。咱们都是陛下的臣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互相体谅一下吧。”

    第203章 第 203 章

    因为研究所研制出来的东西, 最终多多少少也会用于工部,工部尚书格外上心。调足了人力物力,隔三差五地到现场催促工期, 仅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就将研究院修建完成。

    研究所在离晋南城二十公里外的一处出谷中,密林环绕, 方圆数十里人迹罕至, 被设为大周禁地。

    研究所周围派重兵把守, 需得有当今天子的御令方可进入。

    建成当日, 三个研究团队便收拾包袱,车马粼粼,离开了御王府。

    陆久安注视着封敬等人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慢慢回到府上。

    此时此刻,他尚且不知道, 因为他的这个决定, 将开创了一个璀璨夺目的盛世, 把大周王朝推向至一个空前繁荣的时代。

    天气渐渐转凉, 草枯叶黄,人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陆久安恨不得把自己给缩被窝里不出门。

    华彩坊也接二连三往府里送了许多厚实的衣裳, 一问, 说是韩将军吩咐的。

    陆起身量和他相仿,陆久安从里面挑了几件颜色素净的给他,陆起却推辞不受, 嘻嘻笑道:“这是将军特意为公子做的,我不敢要。”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陆久安佯装发怒。

    陆起灵活躲开, 得意说:“公子忘了么,我现在每月都能领俸禄,我自个儿置办就行。”

    就在两人争执不休的时候,院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嬉笑声,最后停在陆府院门外。

    “陆司业可在府中,快出来与我一聚。”一个阳刚的青年提升高喊。

    陆久安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何人了,打开门,果然是苏铭带着好友侯在外边。

    苏铭后边站着的那几位并不是陆久安之前相熟的同僚,有些眼生。陆久安猜测对方身份应当不简单,估计就算不同在宫中当职,族中应当也有位高权重的叔伯父兄。

    其中一位是东阁大学士严终以的孙子严卢,生得虎头虎脑的,一点也不肖其父。

    那几人平时应当也没少耳闻陆久安名声,此刻都在隐秘地打量着他。

    “我就说陆司业在家的吧。”苏铭挤眉弄眼,“卧月楼新出了两道菜品,一起去吃个小酒怎么样?”

    陆久安哂笑:“新婚燕尔,好不容易等到休沐日,不在家多陪陪令正?你家夫人知道了恐怕要埋怨我们的吧?”

    苏铭一个月前刚完婚,娶的是礼部左侍郎的嫡长女,两家也算门当户对。

    苏铭道:“可别说我了,你看看咱们这群人里,就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晋南城内没出阁的姑娘可都盯着你的,你打算何时成婚啊?”

    陆久安半真半假道:“不娶妻,省得叫人管束。”

    “那不是暴殄天物了。”苏铭当然不信,开了一会儿玩笑,就拉着他出门。

    这么冷的天,陆久安本来不想出去吹风受罪,可惜几番推辞,苏铭连拖带抱的,强行揽住他肩膀带上马车。

    “走吧走吧,喝了酒身子就暖和了。”

    此时已接近黄昏,华灯初上,重檐高瓦被落日烛火染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大周百姓就食较早,吃过晚饭,挨家挨户走到街头。叫卖的,耍杂戏的,玩虫鸟的,沸沸扬扬,络绎不绝。

    马车咕噜噜压过青石板,到卧月楼时,最后一丝日光已经彻底被夜色覆盖。

    卧月楼灯火通明,隐隐有大笑声传出来,诱人的饭菜香和酒香飘散在空气中,令饥肠辘辘的行人食指大动。

    苏铭一边走一边介绍:“你平时很少出门,醉月楼在晋南城名声不显,不过六月初,醉月楼不知道打哪儿招来一个炤夫,厨艺一绝。”

    苏铭显然早就定好了席位,跑趟的小二看到他们,撇下还在招呼的客人,殷勤地跑过来,鞍前马后的,带着几人径直去了二楼的厢房。

    结果在楼梯转角处,碰到几个熟人,苏铭干脆做东,叫上众人凑成一桌,按他的话来讲:“人多热闹。”

    众人七嘴八舌地聊着,陆久安慢慢被挤到了最后面。陆久安也不恼,笑眯眯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时不时打量一下卧月楼的布置。

    这时候,陆久安突然在不远处注意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久安,你怎么跑后边去了。”苏铭终于发现陆久安不见了,“你看什么呢?”

    陆久安回过头来:“没什么,看到一个背影,有点像瑾安侯。”

    苏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人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咿咿呀呀乱叫着,旁边站着两名僧人,恭恭敬敬地对他说着话。正巧这时候那人转过头来,眉眼在烛火映照下,一刹那变得清晰明亮,周围的人和物都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苏铭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情不自禁赞叹道:“确实是瑾安侯,神仙之姿也不过如此了。”

    也有人道:“瑾安侯真宠小世子,走到哪里都抱着,也不嫌累得慌。”

    陆久安却看着那两名僧人吃惊问:“那是和尚吧,怎么来茶楼酒舍了?”

    “谁规定不能来了,只要守好清规戒律,不饮酒吃肉就行了。”

    那边厢瑾安侯已经和两名僧人推开一扇门进了屋内,织金暗纹的袍角一闪而过。

    “听闻瑾安侯信佛,平素和僧人就走得近。”苏铭讲着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前段时间小世子受了惊,半夜啼哭不止,还是找了庙里的主持请佛祖才给治好,今天应该是专门设宴感谢他们的。”

    陆久安略感稀奇:“这瑾安侯怪有意思的,感谢和尚请人来卧月楼,给庙里添点香火钱不是更好?”

    “这你就说错了。”苏铭摇摇头,“去年佛诞节,瑾安侯给静兰寺捐了一尊佛像,金的!”

    陆久安咂舌。

    韩昭看着冷冷清清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居然是个这么忠实的信徒。

    苏铭把陆久安重新拉到自己身边:“走吧走吧,再看菜都凉了。我跟你们说,陆司业为人风趣幽默,手里又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跟他待一起,你们会有不少乐趣。”

    卧月楼的饭菜以甜辣为主,与晋南城当地的风味不同,却别有一番味道。陆久安免不了喝了一点薄酒,酒过三巡,便有些头晕目眩,席间说了不少话,直到出了酒楼吹了点冷风,才微微有所清醒。

    苏铭打了个酒嗝,脸上红云密布,扒着他的肩膀嘲笑道:“久安,你这酒量不行啊,还得多练练。”

    陆久安难受地按揉太阳穴,没有回答他。

    这时候,有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走了过来,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酸臭的气味,端着个破破烂烂的陶碗,怯生生请他们施舍点吃食。

    严卢被熏得掩住鼻子后退几步:“最近晋南城内怎么多了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乞儿。”

    “是吗?”陆久安若有所思。

    苏铭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子,信手一丢,银子在陶碗里滴溜溜滚了一圈,最后落在碗底:“拿去吧,爷赏你了。”

    小乞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弓着身子不停地说着感恩戴德的话。

    “等一下。”陆久安叫住转身欲走的小乞丐。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陆久安返回酒楼,问店小二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热粥,端到小乞丐面前:“吃。”

    小乞丐不知所措,右手在身上擦了擦,慢吞吞接过馒头。

    陆久安又叫住他:“回来,就在这儿吃,吃完再走。”

    小乞丐在陆久安面前狼吞虎咽的吃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陆久安耐心等他吃完,从他陶碗里把银子拾起来,放进他贴身的兜里:“机灵点,别被抢了。”

    回去的路上,陆久安一直挑着车帘看外面,街边灰扑扑的角落里,果然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其中又以孩子居多。

    黑暗中,一声叹息被掩盖在车水马龙下,转瞬即逝。

    十一月,晋南城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间银装素裹,一眼望去,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陆久安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雪,可惜他冻得瑟瑟发抖,无心欣赏:“这鬼天气,怎么会这么冷。”

    韩致给他拿了一双羊毛手套,伺候着给他戴上:“别长冻疮了。”

    屋顶的雪铺了厚厚一层,马车已经没办法在大街上正常行驶,陆久安要去国子监,也只能骑马前行。

    陆久安现在无论去到哪里,手里都会捧着一个汤婆子,他到了国子监,脱下身上的大氅,把冷冰冰的雪抖落。

    屋内燃烧着炭火,与外面恍如两个世界,几个助教和学正正在窃窃私语,陆久安整理桌上的文书,听了一耳朵。

    “我刚才路过督察院,看到里面的人行色匆匆的,好像是哪里出了事。”

    “可不是,我有一个叔父在大理寺当职,最近很晚才着家。我昨天看到他,见他脸上疲惫得很,估计和你说的事脱不了关系。”

    在大周,若有案件,会按照由下至上的诉讼制度进行受理。而大理寺专断冤假错案,是审理的最后一道门槛。若是地方上的事传到晋南,甚至惊动了大理寺,那一定非常严重了。

    学正抬头看到陆久安,给他行了声礼,又埋头继续嘀咕。

    “好像是东南那一带,因为一个地方官,出了动乱,死了好些人。”

    “漳州吧,有个权贵在那场动乱中身死,把事情给闹大了,这才捅到都城。”

    学正唏嘘不已,瞧见祭酒走进来,立刻止住了话头。

    当天晚上,陆久安回到府上,在吃晚饭的时候,把白天听来的消息跟韩致随口一提,没想到韩致点点头:“确实是有这回事,皇兄很是震怒,当天就点了一名御史为巡按,和大理寺一同前去查办。”

    陆起遗憾道:“漳州,有些远了,要不然我就带记者去现场收集素材了。”

    第204章 第 204 章

    因为不属自己司职, 陆久安便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只过了短短几天,这件事就传到了晋南,闹得沸沸扬扬, 连普通百姓也有所耳闻, 闲暇之余议论纷纷。

    事情起因是漳州当地学子不知什么缘故,大约十来个人, 把知府县衙给堵了, 后来队伍越发壮大, 不知不觉发展到几百来号人, 成天什么都不做,坐在门口对着官府口诛笔伐。

    那知府也是荒唐,竟派兵对这么多书生学子进行暴力驱赶,谁曾想那些读书人铁了心不走,双方竟起了冲突。结果不知怎么的, 中途竟误害了一个皇亲国戚, 这才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众说纷纭, 什么内容都有, 也不知哪一个真哪一个假。

    ……

    天寒地冻,陆久安终日神情恹恹的,吃什么都没胃口,索性吩咐灶夫将晚餐改做火锅。

    陆久安又叫上苏铭等人, 由于沐挽弓一直挂念着这事, 陆久安便一同将这位女将军请了来,大家围坐成一圈。

    韩致沐挽弓倒是神色正常,大声聊起了军中的事务。反观苏铭那边, 几人寡言少语,正襟危坐, 多少显得有些拘谨无措。

    好在这个时候,小厮们把柴炉抬至堂屋,一口热腾腾的大锅很快被架了起来,这才化解了苏铭等人的尴尬。

    接着,婢女端着切片装盘的菜点鱼贯而出,一排排摆在旁边的置物架上,荤素皆有,种类繁多。

    在坐的除了吃过的,其他人均是看得应接不暇。

    “好香!”苏铭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

    沐挽弓看着沸腾的大锅一脸懵,问韩致:“这个如何吃?”

    韩致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没回话。

    “来,我来教你们。”陆久安把那盘洗净的鸭肠端上桌,夹了一根放苏铭骨碟里。 “吃这个呢是有讲究的。”

    “火锅吃鲜吃烫,现捞现吃。不过其中有几道菜比较特别,就如这道鸭肠,讲究七上八下。用筷子夹住放锅里,心里默数大概二十个数,这个时候就可以捞出来,烫久了就老了。”

    几位同僚迫不及待按照他的说法尝了一根,果真又脆又鲜,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众人便吃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苏铭也顾不得什么名仕风雅,脱掉了外面那层厚厚的衣衫。

    几人闲聊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最近漳州那个事上。

    “你说这群书生怎么想的?”苏铭从锅里捞出一片羊肉,费解道,“都说民不与官斗。虽然他们有功名在身,但也不能肆意妄为啊,据说知府县衙大门都给砸出个窟窿,如此逞凶斗殴,实非君子所为。”

    礼部侍郎之子霍尤摇摇头: “咱们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

    苏铭想想也是这个理:“那知府到底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要叫书生们抛却礼节冲撞至此。”

    要知道,学子考取了功名,是享有一定特权的,见官不用下跪。

    不仅如此,因为饱读诗书,他们平日里最爱做的就是奋笔疾书。

    若是万一遇到什么不满意人和事,书生们三五成群凑作一团,不肖片刻写一篇讨伐檄文,最好昭告天下,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的好。

    因此连县令有时候也会礼让三分,轻易不敢与之对上。

    陆久安知道得更为清楚一些,冷声问:“你们怎么不想想,学子们闹事这么久,为何当地的学政都不管。”

    对呀,学政纠察本省师儒优劣,规束学子行为举止。

    照理讲,这群书生做的事情实在出格。要是写文章声讨一下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围坐在县衙府外,学政早该气得剥了他们功名以儆效尤了,缘何这里面半点也没有学政的身影。

    “为何?”苏铭问。

    陆久安:“因为学政早已身故,被人发现时,自缢在家中。”

    苏铭大骇,浑身上下竟冒了一层冷汗。

    陆久安冷嗤:“那知府何止是暴力驱逐,已经对着学子举刀相向。此人刚愎自用,心肠又歹毒,若非有那权贵挡灾,只怕几百个学子都将尽数丧命于刀下。”

    陆久安还是从韩致那处听来的,因为案件尚未水落石出,便只是寥寥数语,没有对他们细说。

    吃饱喝足后,苏铭几位同僚跟陆久安辞别,陆久安将他送出府,亲眼看着几人醉意朦胧地互相搀扶着上了马车,这才回身进院。

    今夜韩致也喝了不少酒,浑身上下都是浓浓的酒味,但是看着陆久安的眸子没有一丝醉意。

    “早些回去歇息吧,两位将军。”陆久安假装没读懂他眼中的深意。

    “走吧。”沐挽弓伸了个懒腰,伸手往韩致肩膀上锤了一拳,“吃了陆司业一顿饱餐,可就别赖着了。”

    韩致盯了陆久安一会儿,沉默不语站起身来,两人一前一后也离开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小厮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陆起端来一盆热水给陆久安净脸。

    “公子,还有一个多月就该过年了,老爷和大公子托人从阆东带了一些茶叶吃食,已经放在库房了。我们何时去街上采些年货备着呢?”

    “这么快。”陆久安愣住,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希望今年的年货能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当天夜里,大雪凛凛,寒风瑟瑟,两骑快马顶着风雪急驰入京,在东大街巷口时分道扬镳,一骑直接飞入宫门,另一骑转道去了御王府。

    韩致正身披大氅在书房内挑灯夜读兵书,听到手下传话,眉心微蹙:“来自漳州的急报?怎么不直接送去宫中。”

    手下恭敬道:“卑职不知,来人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禀告将军。”

    韩致凝眉片刻:“传!”

    手下得了令,迅速退下。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玄色紧衣的男人进了书房,韩致一眼认出此人是永曦帝的心腹近卫,此番暗中跟着巡按和大理寺的人前去漳州查案。

    韩致放下书卷,双目如炬,沉声问:“何事?”

    来人简单行了个礼,不作累述,直接将怀里揣了一路的文书递给韩致:“将军请看。”接着便不敢直视他似地低下了头。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来人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方砚台被扫到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传信的近卫吓了一个哆嗦,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一眼,只见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镇远将军此刻双眼猩红,死死盯着手中的文书,周围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这是真的?”韩致牢牢盯着玄衣近卫,一字一句问。声音被压在胸腔内,沾着潮湿的铁锈味。

    近卫便被他身上那几欲噬人的浓烈煞气逼得一时不敢吱声。

    “本王在问你话!”韩致怒吼一声,再也没忍住,随手捞起桌上的一物,看也不看,向着眼前之人砸去。

    滚烫的茶水泼了近卫一身。

    值守的侍卫手听到动静推门而入,见到地上一片狼藉,不动声色摸上腰间利器。

    韩致凶神恶煞的脸逼近他,近卫心惊胆战,再也不敢迟疑,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是……是漳州查到的最新消息,千真万确。”

    韩致重重喘了一口出气,太阳穴突突直跳,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

    近卫屏息凝神,被韩致滔天的怒火吓得不敢动弹。

    韩致掐着文书的左手上暴起一根根青筋,最后把文书揉成一团,狠狠闭了闭双眼。

    “备马。”

    ……

    陆府最后一盏蜡烛被吹灭,两个小童靠在门房后面,寻了个安逸的姿势,打了个哈欠浅浅入眠。

    万籁俱寂,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敲门声响起,把其中一个小童惊得摔在地上。

    “大半夜的,发什么疯,都不睡觉的吗。”小童嘀嘀咕咕抱怨着,从地上爬起来。

    门板被拍得震天响,听到动静的五谷猛地从狗棚一跃而出,对着院门外狂吠不止。

    被扰了清净的小童忍着怒气,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隔着门板叫,“来了来了,是谁啊。”

    “开门!”回应他的又是一阵重重的砸门声。

    小童从大门缝隙看过去,吓了一个机灵,赶紧把院门打开:“将军夜半前来,所谓何事?陆大人已经早早就寝了……”

    韩致沉默不语,推开挡路的小童,大步流星走到陆久安卧房前。伸手欲推开房门,却又站定了,一动不动。

    五谷已经认出韩致来,乖顺地舔他垂在身侧的手掌心。

    响声惊动了睡梦中的陆久安。

    陆久安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

    “院里值守的小童莫不是睡死了过去。”陆久安从被窝里钻出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想,“五城兵马司的人也该敲一敲了,天子脚下还有人胆敢行盗窃之事,真是不作为。”

    陆久安点了蜡烛,大着胆子打开门,就着隐隐的烛光,陆久安觑见韩致伶伶立在门外,披头散发的,身上落满了雪,仿若茫茫野地里一只形影相吊的孤鸿。

    “怎么大半夜的过来。”窗户也不翻了。

    陆久安松了一口气,伸手去牵他袖子下的手。这时候,韩致抬起头看过来,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陆久安这才察觉出异样,心里咯噔一声,直觉韩致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此时的韩致异常的脆弱,身体里力气仿佛被抽干了,麻木地任由他牵着,好像片刻就要碎掉。

    “韩朝日。”陆久安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

    “久安。”韩致的声音低不可闻,气若游丝道,“沐蔺死了。”

    “什么?”陆久安仿佛没听清楚。

    韩致伸手抱住他,高大的身躯沉甸甸压在陆久安身上,带着哭腔:“沐蔺死了,死在了漳州。那个被害的权贵,是沐蔺!”

    第205章 第 205 章

    陆久安一瞬间有些怔愣,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包围过来,陆久安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

    沐蔺死了, 怎么可能呢?

    他几个月前才写信过来, 说自己在旅游之地游山玩水,好不快哉。

    那旅游之地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漳州……

    “你是不是弄错了韩朝日。”陆久安喃喃道, “这都过去多久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 沐蔺早就离开去了别的地方了。”

    韩致一声不吭。

    陆久安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悲伤, 双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这件事太突然了,让他完全无法接受,那身死的权贵,怎么……怎么就变成了沐蔺呢。

    陆久安眼前蓦地闪过几年来与沐蔺相处的一幅幅画面。

    有他狼狈不堪出现在县令府外, 有他嚣张跋扈着被自己忽悠吃虫子, 也有他潇洒不羁说要踏遍大周山河, 豪言壮语要写一部沐蔺游记……

    记忆如同走马观花, 到了最后,沐蔺摇着折扇附庸风雅的身影慢慢淡去,像一面斑驳的镜子,在脑海里龟裂成了碎片。

    他与沐蔺不过七年的交情, 尚且如此难受, 那韩致呢,他们是从小到大的挚友,他心里该如何悲痛?

    蜡烛燃尽最后一丝余晖, 噗嗤一声熄灭了,只有惨白的月光照在雪地上, 陆久安回抱住韩致,静静站在房门口,寒风吹得两人衣袂呜呜作响,如同悲鸣。

    当天晚上,所有人都还在沉睡中,沐家长女沐挽弓扯了一匹快马飞奔出城。

    永义侯之子沐蔺的死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晋南,震惊朝野。

    沐蔺在京城世家里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伙同一群狐朋狗友出入青楼狎妓问柳。

    京中有名望的士族门阀对他最是头痛,恨不得这个不学无术的小混球离得远远的,莫要祸害了其他贵族子弟。

    直到沐蔺在晋南玩腻了,去了应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沐蔺名声差了点,但他到底是侯爷之子,身份显赫,其祖上甚至是开国勋臣。现在一遭客死异乡,大部分人都感到唏嘘。

    除了惋惜的,陆久安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幸灾乐祸的声音。

    沐蔺自来我行我素,因此在京中树敌众多,对他的议论褒贬不一。

    “大好的年华啊,怎么说没就没了。”祭酒捻着长须感叹,“老夫有幸受过永义侯恩惠,曾上门教导过沐小侯爷一段时间。沐小侯爷年少时确实有些顽劣,但好在天资聪慧,有一颗侠义心肠,本性不坏。”

    蔡公双也感叹:“漳州知府我听说过其人,品性高洁,经常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孩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难道其中有什么误会不成。”

    祭酒道:“他杀了这么一位达官贵人,即便是误会,也难逃刑罚。”

    陆久安掀起帘子进门,蔡公双看到他双目无神,大吃一惊:“哎哟陆司业,你脸色怎么这么憔悴,是不是公务太繁忙了,偶尔也要注意休息啊。”

    陆久安沉默地摇摇头。

    “昨晚没休息好吗?”蔡公双忧心忡忡地问。

    “嗯。”陆久安声音嘶哑,顺势道,“吹了点风,受凉了。”

    “保重身体啊。”蔡公双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通,陆久安依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蔡公双见状便不再扰他清净,转身和祭酒继续讨论沐蔺的事。

    下午散了值,陆久安没回自家小院,命车夫直接赶马去了御王府。

    老管家迎面走来,一脸焦急:“陆司业,你可算来了,你快劝劝御王殿下吧。”

    陆久安心中升起一丝怒火:“他打算饿死自己不成?”

    “那倒没有。”老管家道,“御王这些天一直在院子里练枪,从早上练到晚上,谁来了都不见,他心里难受啊。”

    老管家头发白了不少,他算是看着沐蔺长大的,沐蔺的死,对他打击也相当大。

    陆久安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御王府诺大的后院,只有红缨枪划破空气的声响,韩致脱了外面的袄子,身上只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浑身大汗淋漓,也不知道练了多久。

    陆久安就这么在旁边静静看着,好不容易韩致停了下来,把红缨枪往地上一插:“你来了。”

    陆久安把地上的袄子捡起来给他穿上,离得近了,才注意到他嘴唇已经起了一层层干裂的皮。

    “昨天詹尾珠说,沐统领匆匆而别,临走之时只做了一些简单的交待。现如今朱雀营堆积了很多军务。”

    韩致低下头看他,眼里有许多来不及掩盖的东西。过了良久,韩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地说:“明日我会去朱雀营,在沐挽弓回来之前,暂时接管她手中的事务。”

    看着这样的韩致,陆久安心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第二天,独自一人去宫中面圣,请求永曦帝能允他去漳州查案。

    座上的永曦帝垂首,从上往下看去,陆久安跪伏在地,他的肩背清瘦单薄,梅枝竹节一般的背脊微微弯曲着,被笼罩在宽大的官袍下。

    半响,永曦帝缓缓道:“你和沐蔺相交甚笃,所以你想为沐蔺平案?”

    陆久安心中难以遏制地一酸:“是,已臣对沐小侯爷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招来这种杀身之祸。”

    “朕能够理解,也很痛心。”永曦皱眉,“事实上,你应该也清楚,御史和大理司左寺丞已经先后前往漳州探查事情真相。”

    “可你只是一介司业。你让朕以什么名义许你去漳州?”

    陆久安背脊蓦然僵住。

    他想起岭山围猎时,永曦帝对他说过的话:没有权利,只能处处掣肘。

    这一次,回应永曦帝的,是陆久安长久的沉默。

    元月中旬,家家户户开始到街上采集年货,挂灯笼,贴对联,为新年的到来做准备,到处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欢笑声。

    这样热闹的氛围里,二十多辆囚车在士兵的押解下缓缓入京,漳州知府风光不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跪坐在囚车内痛哭流涕。

    与囚车一起回京的,还有沐蔺的棺椁。

    陆久安站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队伍前面的沐挽弓,她的脸上不喜不悲,仿佛红色棺木里躺着的是与她素不相识的人。

    棺木后面,跟着一条长长的队伍,皆是身着儒衫头戴方巾,一眼望不到头。

    随着棺木进了城门,后面的队伍默契地停了下来,齐齐弯腰对着棺木行了一礼,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

    看到这一幕的苏铭震惊道:“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大理寺左寺丞之子恰巧就在旁边,闻言垂泪道:“他们都是近郊的书生,从漳州一路行来,每过一个地方,当地的书生就会自发接替前一波人护送沐蔺遗体回京。刚才离开的那一群人,徒步相送了两天两夜。”

    苏铭更加困惑了:“为什么?”

    大理寺左寺丞泪流满面:“因为沐小侯爷高风亮节!”

    “他是为了这群书生死的,漳州知府为官不仁坏事做尽,他死有余辜!”

    不明所以的百姓跟着一起呐喊,捡起地上的石头和烂菜叶子朝着囚车里的人砸去。

    每一个人都在大声唾骂,追着囚车的方向慢慢离开了。

    陆久安突然卸了力气,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慢慢地,他喉咙里发出沉闷地笑声:“沐蔺居然是为了书生而死的,多可笑啊。”

    “他明明最讨厌的就是书生了。”

    沐蔺的死牵扯出了漳州知府埋藏已久的秘密,他做的事罪大恶极,被押入刑部,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大法司共同会审。

    韩致要赴案前听审,无人胆敢阻拦,毕恭毕敬给他搬来一个太师椅,放置在衙门左边的位置。

    韩致不仅本人来了,还带了陆久安在幕后旁听。

    大理寺主簿期期艾艾地劝阻:“御王殿下,这不合规矩啊……”

    韩致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大理寺主簿吓得腿肚子直抖,求助般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摇了摇头,让他退下。

    隔着一道屏风,陆久安把堂前的审案过程听得一清二楚。

    “巡按大人已经查明真相,你且将罪行一一招来,自有录笔官记录,确认无误后,你便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我等呈报陛下。”

    昔日的漳州知府,今日的阶下囚孙默木然跪在堂下,对大理寺卿的话充耳不闻。

    大理寺卿大怒:“事到如今,你难道还妄想有谁能救你一命不成,提刑按察使因为反抗,已经被巡按大人当场格杀,你若有一字欺瞒,治你一个株连九族之罪。”

    孙默这才有了反应,匍匐膝行几步,求饶道:“全是我一个人做的,和我妻儿老母并无关联。是我鬼迷心窍,我一开始真的是看那群孩子们可怜,才收养他们的。”

    “那你后来怎么会做出那等人神共愤的事。”

    孙默恍惚道:“这些孩子,这些孩子被我养得太好了,一个个水灵灵的……”

    “禽兽不如的东西。”刑部侍郎咬牙切齿地大骂一声,“学政大人为何会自缢在家中。”

    孙默道:“那个老东西,他撞见了我们的事,非说我们倒行逆施,要上书朝廷。这么多人都参与了,怎么能让他活着离开。”

    韩致面无表情地问:“那沐蔺呢,他一个侯爷之子,你说杀就杀。你当真以为天高皇帝远,就无法无天了?”

    孙默痛哭流涕地叫冤:“我没有,我不知道他是沐小侯爷,我若是知道他的身份,怎么会杀他。”

    “都是那群书生。”孙默露出一个憎恶的表情,发了疯一般咆哮,“那群书生赶都赶不走,一个个假仁假义的,竟然大言不惭说要替师报仇,说要为民请命。本官是知府,要说为民请命,也何该由本官来做。”

    “沐小侯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要是早一点拿出令牌不就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来不及了啊。待命的士兵已经把箭射出去了,本官阻止不了,他站在那群学子前头,箭都往他身上射了,流了那么多血,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到了最后,孙默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疯疯癫癫的全无形象可言。

    ……

    三法司会审直到深夜才结束,孙默供认不讳,他圈养孩童联合其他官员淫`秽`在先,杀死朝廷命官在后,按早律法数罪并罚,当凌迟处死。

    孙默被押入大牢,由永曦帝裁决后即可行刑。

    “漳州上下的官员沆瀣一气,竟瞒天过海这么久,好在今日终叫这群畜生伏法。”大理寺卿疲惫不堪,整理好案卷,起身告辞。

    走出刑堂,韩致突然住了脚,眼眸里泛着冷冰冰的杀气:“你等我片刻。”说完朝着关押孙默的大牢走去。

    陆久安什么都没问,背靠着大树,一颗颗细数满天繁星。

    地牢里的风阴冷渗人,吹过来时带着一丝血腥味,模模糊糊中还有凄厉的哀嚎。

    过了不知道多久,韩致从大牢里走出来,漫不经心擦掉满手的血污:“走吧,去看看沐蔺。”

    第206章 第 206 章

    街道上张灯结彩的, 门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年画。沐府大门外却挂起了白幡。

    沐挽弓直挺挺跪在灵堂前,旁边铁盆里燃着纸钱,烟火缭绕。

    堂内有两个中年人, 头上肩膀上落满了纸灰, 哭得快要晕过去,脸色蜡白, 被侍女小心搀扶着。

    这会儿的功夫, 已经有几波素不相识的儒生从门外进来凭吊, 他们的手臂上个个都缠着一方白巾, 白巾上绣了一个“义”字,神色哀痛地上了一炷香,行了个礼后又自行离去。

    沐蔺是身中数箭而亡的,身上本来满是血窟窿,不过现在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寿衣。

    他的遗·体从漳州一路而来, 因为寒冬腊月的, 加之用冰硝镇存, 尸身并未腐坏, 只是面部看着僵硬惨白,仿佛睡过去了。

    韩临深也来了,站在韩致身边,哭得双眼红肿。

    陆久安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 点了一注香, 沉默地跪在沐挽弓旁边,默默往铁盆里烧纸钱。

    这时候,又有几人从门外结伴进来, 却不是什么儒生士大夫。作着武将打扮,应当与沐家不对付, 他们刚一露面,刚才还哭着的中年夫妇立即情绪激动道:“滚出去,不需要你们在这儿假仁假义的。”

    “怪不得沐家小子会死啊。”那几人讥讽一笑,站在堂前,肆无忌惮地大声讨论,话里话外都是冷嘲热讽。

    跪着的沐挽弓“噌”地从地上站起来,抄起门柱旁的木棍,二话不说朝着几人下盘攻去,那几人忙出手回防,边躲边退,骂骂咧咧退到门外。

    “我管你们是哪个统领的部下,你们要是敢跨进来一步,我就打断你们的腿。”沐挽弓毫不客气地威胁。

    随即她收了木棍,脸色冷峻对着众人道:“沐蔺为了大周的国之栋梁而死,他没有辱没沐家门楣,谁都不准说三道四。”

    冲突没有影响陆久安分毫,他烧了铜钱纸,又从带来的木匣里拿出事先准备的好的纸扎,一并丢进去。

    火焰瞬间大起,一圈烟灰盘旋至空中,仿佛沐蔺真在世界的另一头,将物品给接住了。

    “那是什么?”沐挽弓侧头问。

    陆久安道:“我想着沐蔺喜欢游山玩水,在来之前,专门找了丧葬艺人做了几双鞋和一辆马车。”

    沐挽弓眼眶蓦地红了,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有心了。”

    陆久安看着纸扎燃尽,这才站起来,走到沐挽弓面前:“沐姐姐,我有一个问题。”

    沐挽弓不着痕迹地擦掉眼泪:“你说。”

    “你去漳州后,可有遇到一个叫耿凌的女子。”

    沐挽弓想起那个一直守在沐蔺身边的人,点点头,神情低落:“耿凌和我讲了沐蔺很多事。她告诉我,其实那天他们本来已经赶着马车要出城了,大街上遇到了游行的书生,沐蔺好奇之下跟了过去。他们要是离开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陆久安不由自主地想,或许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沐蔺对耿凌来讲,就是她的全部吧。现在沐蔺走了,她便成了孤身一人。

    “耿凌怎么没有跟着你回来。”

    沐挽弓摇摇头:“那孩子,心里有想法。她想继承沐蔺的遗志,去踏遍大周山河。”

    这一刻,陆久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对了,我差点忘了。”沐挽弓从屋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陆久安,“耿凌托我给你的。”

    陆久安以为是沐蔺新写的游记,但是拿到手里看见书本那一刻,陆久安心神震动。

    这是当初沐蔺第一次出行时,陆久安送给他的徐霞客游记,书本纸页已经泛黄,边角打着卷,一看就知道主人经常拿在手里摩挲翻阅。

    翻开书页,里面用笔密密麻麻写满注脚,陆久安透过这些字,仿佛看到了沐蔺挑灯夜读倾尽心血的画面。

    沐挽弓道:“耿凌说,沐蔺教会了她读书写字,所以她未来会接替沐蔺写完余下的部分。”

    陆久安一步步来到棺木前,把书放在沐蔺身侧。

    “身前不释卷,死后亦长伴,还是让沐蔺带着吧。”

    徐霞客游记这本书,当初他怕沐蔺看出端倪,所以将两本书拆了重组而成。沐蔺也曾向他质疑过此书是否为两人所著。

    现在耿凌接替沐蔺续写,仿佛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一语成谶啊。

    元月二十,沐蔺封棺下葬,墓地是永曦帝为其而择,沐蔺被敕封羽英侯。

    次日,漳州知府,布政使等几名主犯被押送刑场凌迟处死,其余从犯罢黜的罢黜,流放的流放。

    沐挽弓回了朱雀营,所有人重新投入自己的政务中,陆久安也好像忘了这件事,不再提起。

    几天后,一个晌午,小厮突然给他呈上来一封信。

    “哪儿来的?”年底公务繁忙,陆久安刚整理完案卷,疲倦地问。

    “驿使说来自漳州。”

    信是沐蔺死之前写的,不知道送信的驿使在半道遇到了什么事,导致信件姗姗来迟。

    回信里,沐蔺对陆久安提到的流光镜很是感兴趣,再三询问他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宝物吗?

    尽管还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是在信的结尾,沐蔺还是高兴地表示回晋南以后,一定要见识下陆久安口中的“纪录片”。

    陆久安沉默片刻,把信纸折好,和着《沐蔺游记》的手稿,一同收入箱箧内。

    春节很快到来,大周给众官的假期长而舒适,从元月二十八至正月初七都是休假日,陆久安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

    陆府陆陆续续收到其他人送来的拜年礼,有国子监的同僚,有昔日应平入朝为官的门徒子弟,甚至刘卧这群大老粗,在春节前夕也都提着果脯腊肉来拜年。

    等陆久安一一回了礼,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除夕。

    街上车水马龙,鼓乐喧天,百姓们合家欢庆,赶至街头凑热闹。

    然而陆府宅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陆起亦步亦趋跟在陆久安身后,看着他梳洗换衣,失落道:“大人今夜真不在家守岁么?”

    他早早就已经推了社里的聚会,沐小侯爷的事让大人黯然神伤了很长时间,他本来准备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打算让自家大人好好开心一下的。

    陆久安捏了捏他脸颊,安慰道:“谢谢陆起的好意,可是皇命不可违,明日大人再陪你。”

    果然,下午的的时候,御王府的马车来到陆家大门外,把陆久安接到了宫中。

    大周每年除夕都会设宫宴,六品以上官员皆需参与。不过永曦帝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皇帝,到了亥时,官员可自行选择去留。

    陆久安之所以对陆起那么讲,是因为他知道韩致会将他留宿御王府。

    两人到的时候,宫中早已响起了丝竹管乐声,不时有宫女太监们停下来对韩致行礼。

    陆久安敏锐地察觉到身旁之人今夜有些不同。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韩致含糊其辞,难得神秘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紫禁城内灯火辉煌,美人们身着曳地长袖的华丽服饰载歌载舞,重檐下的琉璃挂盏与妃嫔头上的玉簪交相辉映,虽然众官对接下来的流程如数家珍,但依旧看得目不转睛。

    不过今年的除夕夜,宫宴多了不一样的东西。

    永曦照例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赏下一些恩赐,接着道:“前段时间出了那样的事,令朕痛心疾首。不过大周得以山河无恙,百姓安康,朕也知道,这些离不开诸卿的功劳。所以朕特意选在今日,给诸卿准备了一件礼物。”

    随着永曦帝一声令下,远处突然一声巨响,一簇簇烟火尖啸着冲入云霄,在黑夜中轰然炸开来。

    五颜六色的烟火跟花一样,一朵接一朵不停地开,把半边天空都照亮了,绚丽异常。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韩致贴上来,话语里情意拳拳:“久安,希望你喜欢。”

    陆久安脸被酒熏得微微发红。

    他仰起脖子看得认真,那烟火似乎透过眼睛,把他胸膛里蠢蠢欲动的火星子噗地点燃了,烈火烧至四肢百骸,炽热而滚烫。

    时隔这么多年,他陆久安,终于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烟火。

    待皇帝告诉众人,烟火乃研究所研制出来之后,文武百官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研究所的重要性,之前反对的人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再也没有提出异议。

    回府的路上,陆久安坐在马车里,还能听见道路两旁的百姓对刚才那一幕议论不止。

    床.笫之间陆久安很少主动,但是今夜,韩致明显感受到怀里人的热情,陆久安抛开羞.耻,大胆地缠着韩将军,两人一直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正月初十,陆久安因为政绩斐然,德义有闻,外加举荐之功,被永曦帝擢升两级,授职常极士,正式位居三公九卿之下的六士之列。

    第207章 第 207 章

    常极士是正五品官, 这个官职最初设于前朝十三年,后几度被废除,直到永曦帝继位, 才恢复这个官职。

    虽然只是五品官, 但权利极大。上一个常极官在任时,就曾做过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提出了京郊变法, 虽然结果以常极士被贬而不了了之。

    简而言之, 常极士察京畿四野, 享直断之权。做好了,能为百姓谋福鸣冤,做不好,能起逆乱之祸,所以非忠心耿耿才干卓越之人不可担之。

    这么一个官职, 是革故鼎新的不二人选, 永曦帝突然复置这个职位, 其用意不言而喻。

    “永曦帝, 野心不小啊。”

    但同时,陆久安心里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个疑问,永曦帝为何会从一开始,就对自己交付这种近乎绝对的信任?

    让他作为太子少傅教导储君也就罢了, 大周这么多经天纬地的治世之才, 常极士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职位,为什么会落到他的头上?

    一般来讲,帝王家生性多疑, 制衡驭人之术那是使得炉火纯青,何况永曦帝这样的老狐狸。

    这份信任来得实在匪夷所思, 以至让他都有些受宠若惊。就算是因着韩致的关系,那也不该草率。

    而且看永曦帝平时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像知道了他俩关系的样子。

    陆久安就这个问题曾问过韩致,韩致也表示不知:“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皇兄不会害你的,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陆久安也不是一个自寻烦恼的人,既然圣心无法揣摩,那就顺其自然好了。

    新官上任,陆久安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治晋南城内的治安问题。

    刘卧等人在五城兵马司任职,相当于现代的城管部门了,对晋南城最是熟悉,曾经不止一次地在陆久安面前谈起过城中诟病。

    鸡鸣狗盗之事暂且不提,晋南城里的乞丐太多了。

    与战火纷乱的年代不同,大周国富民强繁荣昌盛,天子脚下,竟还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

    陆久安专门找了一个日子,和韩致一同来到五城兵马司的衙署,询问他们是如何处理这事的。

    指挥使唉声叹气道:“只能将他们驱逐到城外嘛。陆大人,韩将军,你要体谅我们呐。上头不出法令,我们也只能采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法子。要不然整个晋南城都是叫花子,像什么话,你说是不是?”

    陆久安表示理解:“那能不能向指挥使借些人手。”

    指挥使十分爽快:“能助陆常极士一臂之力,是本官的荣幸。”

    结果指挥使安排的人一到,陆久安乐了,原因无他,来的三十多个人全是老熟人。

    “这指挥使还挺会来事儿的嘛。”

    这些都是曾经的应平衙役,经过陆久安的精心调教,早就深谙他的工作习惯。无需再用额外的时间进行磨合,就能配合得相得益彰。

    赵老三也很高兴:“大人,你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时隔一年,我们终于又能听你差遣了。”

    陆久安命属下即刻出城,打探清楚这群乞丐现今何处,有多少人。

    这群属下办事极快,不出一天便回来复命。

    原来那群无家可归的人被统一驱赶出城后,就聚集在城门口,白天向过路的行人乞食,晚上就缩在城墙下面,捡些树叶枯草覆体,总计两百人之众。

    “冬天太冷了,有十多个孩子没熬过去,死掉了。”

    “尸体呢?”韩致问。

    刘卧似有不忍:“守城的士兵用草席一裹,丢到了乱葬岗,估计早就叫野狗啃得只剩骨头了。”

    又是孩子。

    如果这群人不能妥善安置,漳州那样的惨案,早晚有一天会重蹈覆辙。

    在搞清楚大致情况后,陆久安就开始着手下一步,将那群乞丐通通聚集到一处。

    这群乞丐一开始提心吊胆的,以为官府要捉拿他们下大牢,拼命地反抗,结果看到热腾腾的粥后,都走不动路了。

    乞丐们蹲在地上吃得狼吞虎咽,陆久安坐廊檐下托腮看着,还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也认出了他,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朝陆久安飞扑过来,身旁的妇人赶紧将他按住:“不要冲撞了官老爷。”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陆久安一眼,又看了看凶神恶煞的韩致,唯恐他们发怒。

    小男孩惴惴不安地掰弄手指头:“娘,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给我馒头吃,还让我藏好钱的大哥哥。”

    赵老三安抚百姓已经得心应手:“你们放心吧,陆大人勤政爱民,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陆久安把小男孩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问韩致:“你们瞧这孩子,像不像苗苗小时候。”

    韩致果真侧头打量两眼:“不像。”

    赵老三也附和:“苗苗当时瘦多了,跟个猴儿似的。”说着忽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道,“大人,你该不会要将这对孤儿寡母的收留进府上吧?”

    陆大人宅心仁厚,当初就往府里捡了两个小孩,他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陆久安好笑道:“你以为我现在还住的是应平县衙那么大的地方吗?”

    等这群人填饱了肚子,陆久安又给吏目们下了另一道命令:“悉数探明他们各自情况。”

    要说这群昔日的下属不愧是应平县衙特训出来的,陆久安只是简单吩咐了一句,他们就立刻心领神会,把两百多号人调查得一清二楚,几日后,给陆久安奉上了一份详细的名单。

    赵老三搓着双手嬉皮笑脸地邀功:“大人,你看我们久不理事,做得可还入你眼,不曾生疏吧?”

    陆久安拿起第一份名单,只见上面写着:

    “卫琴,女,晋南奉河县人,家住阳谷村,虚岁41,四肢健全,家里只剩一人,不识字,能干粗活,鞋底纳得不错。”报告后面,写明了流浪的原因。

    陆久安夸奖道:“办得不错,有赏。”

    赵老三立即眉开眼笑。

    这是一份非常合格的调查报告,个人身份、家中亲属、可有傍身技等内容一应俱全,后面的报告也都是按照这种标准书写的,清楚明了。

    陆久安又接连看了几份,指着一处不太明白的地方问:“你这个上面写的,家产一夜散尽无以为继是怎么一回事。”

    赵老三凑过来看了一眼:“哦,这个啊,属下还有一点印象,说是家宅让人收走了,具体的就不清楚了,对方不愿多讲。”

    陆久安听了也只是淡淡点了个头,未置一词。等看完所有报告,赵老三满怀期待地问:“大人,接下来还有什么部署?”

    陆久安道:“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别赶我们走啊大人。”一旁的刘卧急忙表忠心,“属下愿为你效犬马之劳。”

    陆久安:“……”

    哎,这刘卧,陆久安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

    “一人不侍二主,告诉你多少次了。”陆久安道,“凡事要动脑子,谨言慎行。你以为还是应平么,在这天子脚下皇城之中,到处都是达官贵要。你要是再这么口无遮拦下去,早晚祸从口出。”

    刘卧笑得没心没肺,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陆久安总觉的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多少有些郁卒:“也不知道当初把你从应平提拔上来是好是坏。”

    他给每人发下一笔赏银:“五城兵马司对城内情况最为熟悉,所以才找了你们来。现在事情办完了,还拘着你们,指挥使该说我得寸进尺了。来日方长,你们回去吧。”

    赵老三等人走后,陆久安抽出其中几份名单,唤来衙署里三个长得人高马大的侍卫,吩咐道:“这几人是好吃懒做的,将他们遣送回去,交给当地官府好好改造,若是屡教不改,该惩罚就惩罚。”

    接着,他又抽出几张名单,给了三个长相和气的侍卫:“这几人只是出门在外暂时遇到了困难,你们负责送回家。到家了他们会补上路费,你们照实收取,不得有半分讹诈,若叫本官知晓了,革职处理。”

    而那些无家可归的,就帮他们找个杂活,能够安身立命即可。

    “还有缺胳膊少腿的。”韩致翻了下剩余的名单,“扫地也得有手,店家愿意收吗。”

    这群残疾人有男有女,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拒之门外。

    事实上,陆久安一开始对这群人也是无计可施,后来想到现代那些身残志坚的人,靠着街头写字,盲人按摩等特殊工作不也活得好好的,心里又有了主意。

    他见了这群人,先是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官府不会一直供养他们,要想活命,就只能自食其力。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们为人父母官的,自当为民请命,所以也不能完全置你们于不顾,本官可以做主寻人教授你们一些傍身的技能,你们可愿意学习。”

    一番恩威并施,这群人果然急不可待地答应下来,跪在地上对着陆久安千恩万谢。

    随后陆久安便在衙署专门辟了一块儿地,请来不同的工艺师傅坐馆教授,当然也不能免费教,由官府先行垫付,等这群人学有所成赚了钱后再慢慢归还。

    陆久安按不同的情况分门别类安置好,到了最后,就只剩下没有劳动力的小孩以及体力不支的孤寡老人,这两拨人站在一个院子里,整一个弱势群体。

    “这下又如何是好啊。”有下属问。

    如何是好?当然是建立孤儿院和养老院了。

    其实在这之前,以朝廷的名义建立这种类似于社会福利院的机构是有的,不过因为开销巨大以及中人谋私,慢慢的就名存实亡,以至最后销声匿迹了。

    陆久安上奏此事时,一如既往地招到了反对。不过因为有漳州知府这个前车之鉴,这一次,陆久安很轻易地就说服了永曦帝和各位官吏。

    五月,大周各地正式建立孤儿院和养老院以恤孤幼,收养弃婴。凡民有15岁以下,60岁以上单老孤稚不能自存者,皆可前往。

    两个福利院提供宿舍,医疗等基本的保障,除此之外,孤儿院还另设学堂,负责教书育人,直至成年。

    于此同时,为了防止出现中饱私囊,逋负侵吞的贪默事件,朝廷从上至下制定了一条严格的监管制度,不仅需要府州官吏查勘,朝廷也会专派御史下到地方,进行不定期的巡视。

    期间,云落城传信韩致:雪拥十二骑掌握了挞蛮一些新的动向,镇远将军决定回边陲议事。

    第208章 第 208 章

    自从位列五品之后, 陆久安就有了上朝参政的资格,他是文官,站在左列, 与身为武官的韩致彼此只隔了几个身位, 众臣议事时,只需稍稍一抬头就能和韩致眼神交汇。

    然而他与韩致以文臣武将并列朝堂不过短短一个月, 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携手共治的日子, 韩将军就离开了晋南。

    不过对于朝会, 陆久安连续上了两个月余, 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比鸡起得早,比狗睡得晚,再也没有了以前电视剧里的滤镜,如今心里只剩疲惫。

    大周王朝规定五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 到了永曦帝这一代, 因为他勤于政事, 朝会时间更是缩至三日一小朝, 五日一大朝。

    每逢朝会日,天边曙光未现,陆久安就得地从床上起来,更衣洗漱, 整理仪容, 赶到点卯前到午门集合。

    金水桥等候时,不得做出任何诸如咳嗽、吐痰、拥挤等失仪动作,否则会被负责纠察的鸿胪寺和御史记录在册, 放到朝堂上进行公开批评。

    不仅如此,朝会一开就是两个时辰, 第一次上朝时陆久安还沉浸于总算能见识到文武百官一同上奏议事的激动心情中,什么都没准备。

    要不是韩致偷偷摸摸往他袖子里塞了几块酥香糕,他那天得饥肠辘辘地撑到结束。

    这天午夜时分,陆久安照例被闹铃声吵醒,他从床上半死不活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外面黑黢黢的院子,生无可恋地想:还是做司业好,不用上朝。这做高官的日子简直比现代社畜还要辛苦。

    他关了手机,懒得去书房丢回办公室了,直接塞入枕头底下。

    等一切收拾收拾完毕,隔壁屋子的陆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大人,这个别忘了。昨天晚上膳夫提前为你做了朝食,还有罐子里的,是用小火熬制的羹汤,大人记得趁热喝,能暖胃。”

    “知道了。”陆久安习惯性地抬手揉了他一把,看他睡眼惺忪的,催他回房,“以后这种事情,下人伺候就行了,你白天还有自己的公务要忙。”

    说起这个,陆起就生了一肚子的气:“我看那小厮懒死得了,几次三番忘了给大人备食,罚了几次都不长记性,交给他我不放心。”

    “那就换其他人来。”陆久安道:“回头你让那小厮去看看大夫,我总感觉他应该是身体原因所致。”

    “还有你啊,小小年纪也别老想着操心,再不济大人就上街随便吃点什么东西,我还能饿死自己不成,快回去了啊。”

    陆久安一步三倒地上了马车,马夫是韩致从自个儿府上亲自挑的人,训练有素,一身腱子肉,赶起来车稳稳当当。陆久安一坐上去,就枕着软垫抓紧补觉。

    结果这一觉睡得太沉,直到马车到了地方,陆久安方从梦中惊醒过来,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觉得今日这糕点颇对胃口,又往袖子里塞了几块。

    下车经过马夫身边时,陆久安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怎么给忘了,丁辛,车上有一罐羹汤,不曾动过,你替我喝了吧。”

    ……

    午门外已经列队站了不少人,按照尊卑次序,陆久安找到自己的位置。他的后边是吏部郎中,正五品,已经年过半百,总是眉眼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会儿,这位吏部郎中双手虚虚按在肚子上方,因为宽大的官袍遮掩着,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他的动作,陆久安隔得近,一眼瞧出他身体欠安。

    陆久安本着尊老爱幼的美德和同朝之谊,主动关怀道:“程大人,你是不是脾胃不适?”

    吏部郎中声音虚弱:“老毛病了,早上没垫食,现在腹中微微有些疼痛。”

    陆久安飞快扫了一眼御史和鸿胪寺的方向,这两人在队伍的尽头,正好抓到给事中挠痒痒,这会儿忙着抄小报告,没空理会他人。于是贴近吏部郎中,袖子一抖,三块压得方方正正的糕点落在郎中手心。

    吏部郎中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收起来。

    两人的动作不过须臾,竟连前后左右都没察觉出来。

    陆久安压低声音道:“程大人,这是家厨备的山药红枣方糕,性温,可养胃补脾。”

    “多谢了。”

    吏部郎中性格内敛,不理外务,两人平时并没有什么交集。还是陆久安任职常极士班列他前面以后,才互相打了照面,不过关系也仅仅止步于点头作揖了,像今天这样的对话,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陆久安微微侧过身子,掩护他吃完方糕。

    吏部郎中脸色稍有好转,他抹掉嘴角的残渣,赞叹道:“这方糕细密绵软,甜而不腻,香鲜味美。”

    陆久安:“膳夫无事喜欢专研食谱,每天变着花样做不同的早点,程大人若是瞧得上,赶明儿我给你带一盒。”

    “陆大人有口福。”吏部郎中叹了口气:“哎,以前年少轻狂,以为不吃饭也行,经常饿着肚子挺一上午,结果身子骨拖垮了。现在年纪越来越大,熬不住,朝会时间太早了,来不及吃早饭。”

    “可不是嘛。”陆久安深有同感。

    由于聊得太过尽兴,两人竟谁都没注意到御史来到了附近。

    “陆常极士。”御史难得抓住陆久安小辫子,唯恐错过机会,赶紧记下一笔,“交头接耳,失仪。”

    陆久安:“……”

    卯时一到,文武百官陆陆续续过金水桥到金銮殿,行礼三遍后,朝会正式开始。

    今日的堂上依旧是老生常谈,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为了水泥路的铺设又起了冲突,两人干起嘴仗互不相让,陆久安强撑着眼皮听了一会儿,仗着排在朝班行列的后面,便低头悄悄打起了瞌睡。

    众臣奏事的声音也成了催眠曲,迷迷糊糊中,突然“咚”地一声响,吓得陆久安一个哆嗦,以为自己浑水摸鱼被发现了,赶紧睁开眼,原来是有一位文官体力不支,当场晕倒了过去。

    陆久安定睛一看,躺在地上的人不是吏部郎中程大人吗?

    刚才还聊得好好,怎么现在躺在地上脸色发白,已经人事不知了。

    这一场变故堪称提神醒脑,陆久安看到原先还没精打采的那群人一瞬间如同雷锋附体,前后左右的文武百官纷纷围了上去。

    其中两位孔武有力的武将合力将吏部郎中搀扶起来,董惠林袖袍一撩死死掐住他人中,还有一位太监忙不迭去太医院请御医了,因为跑得太急,还在平地上摔了一跤。

    朝堂之上一时人仰马翻。

    等太医匆匆赶来往吏部郎中身上施了两针,吏部郎中才悠悠转醒转醒。

    太医接着又把脉问了几个问题,经诊断,吏部郎中是因为脾虚不足所致,稍作休息,平时注意饮食便无大碍。

    陆久安在一旁越听越觉得这个症状怎么似曾相识,这不就是低血糖吗?顿时懊恼不已,刚才怎么没给吏部郎中多一些糕点呢。

    最后吏部郎中被永曦帝特许回府休息几日,等身子养好后再回衙署公务。

    好不容易下了朝,他前脚刚踏出殿外,东兰太监后脚就找到他,让他去御书房一趟。

    陆久安跟在东兰后面,一路上揣测着永曦帝召见他所为何事,莫不是上班摸鱼时真被发现了?

    结果永曦帝一开口,却是和今日吏部郎中晕厥有关:“朝臣堂上奏疏时晕倒并非首例,陆久安,依你之见,可有什么良策?”

    陆久安脑袋发懵,下意识差点把“推迟朝会”脱口而出。

    永曦帝见他不答,戏谑道:“平日里你伶牙俐齿的,怎么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陆久安无言,我倒是能说,您老倒是会听啊。

    永曦帝体恤臣子固然令人欣慰,但朝会的制度也确实让人深恶痛绝。

    别看永曦帝现在这会儿慈眉善目的,经过这一年多的君臣相处,陆久安真正见识了永曦帝为了大周平日怎么废寝忘食的,敬业程度也就明朝的朱元璋能与之相提并论。

    也因此,陆久安大致摸清了这位君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永曦帝要做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最好是建立一个史无前例的泱泱大国,万世永昌!

    这么一个工作狂,让他来提意见,推迟朝会减少朝会次数这种与之向相左的话肯定会被他当场驳回,那么只能想一个折中的法子。

    可这一时半会儿,突然让他献计,他上哪儿想去。

    陆久安只能硬着头皮道:“臣暂无头绪,请陛下容臣缓几天,再给陛下一个深思熟虑后的答复。”

    永曦帝大度挥手,给了他半个月的时间。

    陆久安揣着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冥思苦想多日依旧无果,正巧这时候苏铭找上来,神神秘秘给了他一份箴贴。

    陆久安问:“这是什么?”

    苏铭挤眉弄眼道:“鹿鸣雅社的社长想要邀请你参加君子节游街,可惜他不认识你,就求到我这儿来,托我务必劝你前去。”

    鹿鸣雅社陆久安也曾有耳闻,和别的文人结社相差无几,都是由名人雅士聚集在一起的会社,偶尔举办一下诗会,怡情山林流觞曲水,在晋南士子圈名声相当响亮。

    不过鹿鸣雅社的人可不这么认为,他们自诩比一般的诗社更高雅。

    活动的与会者,只邀请雅社认可的上流贤达。要么文采苏俊在文坛名声显赫,要么容貌昳丽风流洒脱,这两样总得占其一。反正入会条件苛刻,很多文人士子费尽心思地到死也没挤进去,算是大周的一个高级交际圈。

    就是不知道他被鹿鸣雅社主动邀请,会是哪一种原因了。

    第209章 第 209 章

    陆久安又问:“那君子节游街又是怎么回事?”

    苏铭揽住他肩膀, 把他往屋里带:“哦,这个可有的说了。”

    君子节游街顾名思义,便是在节日当天, 由晋南有名的美男子上街巡游。

    这个节日本来是没有的, 也是鹿鸣雅社为了附庸风雅专门搞出来的,结果喜欢美色的人太多, 久而久之, 就这么被保留了下来。

    到了那天, 真正是万人空巷, 无论男女老少,都会一拥到街上去瞻仰美男的风采。

    陆久安蠢蠢欲动,原主的容貌在阆东就风靡一时,被鹿鸣雅社的士人邀请也在意料之中,他看了下日期, 正值休沐日。

    陆久安还有个问题比较在意:“我们在朝中做官, 这么出去抛头露面的, 不好吧?”

    苏铭干脆道:“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不义之事, 放心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人们也喜欢看热闹,永曦帝默许了。”

    陆起怂恿他:“听说昨年谨安王也去了, 他一介王爷都能去, 大人怎么不能去。”

    陆久安奇道:“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陆起道:“君子节快到了,新闻社的记者们都在讨论啊。据说今年晋南四美有望聚首,我们的记者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做一篇君子节游街特别报道了。”

    也好, 陆久安把公务一推,反正现在手头上的工作也没什么头绪。

    正好可以趁韩朝日不在, 体验一把潘安掷果盈车的感受。

    君子节游街在六月初十,按照箴贴上的地址,陆久安先得去东城君子兰院与其他人会面。

    由于雅社成员效仿楚人的高冠博带,陆久安让华彩坊的绣娘制了一套红色阔领宽袖长衫,佩金丝革带腰系玉饰。

    陆久安还是在鲜衣怒马的年纪才会作这么张扬明艳的打扮,刚一穿上,饶是府上朝夕相处的仆人也不禁看呆了。

    陆起面红耳赤,晕乎乎道:“大人真乃神仙下凡也。”

    丁辛赶马把他送到君子兰院,不知道是不是陆久安的错觉,他提着衣摆下马车时,马夫丁辛明显欲言又止,陆久安不明所以,站在原地看他:“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丁辛垂着脑袋不敢直视他,喉咙滚动两下后,最后选择了沉默。

    陆久安好笑,韩朝日训的兵怎么性格和他如出一辙:“今日大街上估计比较热闹,你去别的地方转转,到了申时来这儿接我便是。”

    “保护大人是属下的职责。”丁辛木木回答,说完后把车赶到一旁的柳树下,双手报臂靠在厢壁上开始闭目养神。

    陆久安也知道拗不过他,便随他去了。

    苏铭早就侯在君子兰院,见他来了,双眼一亮,迫不及待迎上来,不由自主地出声赞叹道:“久安今日好风采。”

    陆久安笑吟吟回:“彼此彼此!”

    两人边聊边进了君子兰院,陆久安抬眼一看,一瞬间恍若误入了百花争艳的园林,里面的男人个个面如冠玉龙姿凤章,并且俊得千姿百态,直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男人要是放在现代,可是一点儿也不输电影节红毯上的明星们。

    陆久安看得目不转睛,这时候有个胭脂浮粉的男人迎面走来,看到他,陆久安总算明白,为什么有的男人即使化了妆却一点也不显女气。

    苏铭为两人互作介绍,原来男人就是鹿鸣雅社的社长芮姜,给他递箴贴的那一位。

    “早就听闻陆探花大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幸会。”芮姜向他点头致意。

    院子里的男人豪不掩饰眼里的欣赏之色,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陆久安。

    芮姜对他的到来很是高兴。陆久安架不住他的热情,被引着四处结交,院内游走一圈下来,陆久安接连看到好几个熟人,院里的人也认识了个大半。

    谨安王也来了,这次他没有带上小世子,一个人独自站在角落,抬头负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观赏那一簇探出墙头的凌霄,整个人清冷得与这一片格格不入。

    “两位应该认识,就不用我为你们做介绍了。”

    谨安王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露出一个雪松雾柏般的笑容:“陆常极士,咱们很有缘。”

    陆久安不置可否:“天子脚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很正常。”

    谨安王偏着脑袋略显疑惑道:“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我,事出总得有因,我能问问,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么?”

    谨安王这样仿若谪仙一般的人,要说讨厌还真算不上,陆久安只不过不想与他打交道而已:“谨安王多虑了,人生在世,何必执着别人的看法,活出自我便好。”

    谨安王听了他这话,眉眼一瞬间生动起来,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笑容也不再浮于表面:“陆常极士心有慧根,与佛有缘。”

    陆久安还谨记着韩朝日的话,可没想投其所好,所以听了并没有接话。

    殊料谨安王又问:“静兰寺去过吗?”

    陆久安摇头:“不曾。”

    “可惜。”谨安王难掩遗憾,不过片刻就调整了神色,邀请道,“静兰寺香火鼎盛,每年前去求神拜佛的俗客络绎不绝。何时有机会,陆常极士随我一同去静兰寺拜拜佛祖吧。”

    “……”这谨安王果然像传说中那般痴迷佛法之道,明明是个i人,怎么一聊起跟佛有关的话题就滔滔不绝。

    陆久安婉拒道:“再说吧。”

    这时候,又有一波人从外面进来,陆久安随意一瞟,竟是位熟人,兵部侍郎之子谢邑,他在应平任职时钦点的心理医生。于是趁机找了个借口从谨安王身边溜之大吉。

    谢邑明显也看到了他,同旁人简单打过招呼后直奔陆久安而来。

    两人自从回到晋南后,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见他整个人精神面貌全然不复往日,想来已经彻底走出了家里人带来的阴影中。

    两人旧识相聚,有说不完的话,陆久安关怀道:“你现在还专研心理咨询吗?”

    “不曾落下。”随后谢邑露出一个苦笑:“然而一身本领无处施展,也就府里的小厮愿意配合我了,我又不是大夫,寻常百姓哪里会主动寻我。”

    陆久安立刻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给他指路道:“你们这是没找准方向,令尊不是兵部侍郎吗?”

    谢邑怔愣:“对,你是想让家父给我在宫中谋份差事吗?。”

    陆久安见他一点就通,欣慰道:“没错,兵部和刑部两个职能部门平日多有往来。以令尊的身份,在刑部为你谋份差事不难,刑部犯人多的是,届时还怕没机会吗?”

    毕竟犯罪心理学也是心理研究的一部分。

    谢邑黯然摇头:“家父不会同意的。”

    “不必丧气,这只是其一。若是此法行不通,你就换个思路。”

    “你刚才不是说百姓不会主动寻你吗?山不去就你你就去就山,你可以同另外两人组织一场全国心理普查活动,下乡深入基层了解百姓。这事有些辛苦,但若是成功,无论于你还是于大周都受益匪浅。”

    虽然有些词难以理解,但串在一起连蒙带猜的,谢邑还是明白了个大概。

    谢邑一瞬间豁然开朗,激动地站起身,对着陆久安长揖一礼:“多谢大人指点迷津。”

    陆久安笑着摆手:“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会儿家常,这时候芮姜找了过来,告诉他时辰已到,按照往年游街的顺序,晋南四雅需要走在最前面。

    陆久安错愕不已,指着自己问:“我是晋南四雅?”

    芮姜肯定道:“晋南四雅并非一层不变的,陆公子丰神俊朗,晋南四雅你占得一席。”

    那原来的四雅之一岂不是被他给挤了出去,他环顾四周,果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一双怨怼的眼睛。

    是冷宁阮,他恶狠狠地看着陆久安,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

    原来如此。

    陆久安默道两声罪过,在冷宁阮的凝视下,伸手接过了那朵象征着晋南四雅的兰花,别在帽子上。

    游街并非陆久安想象中的徒步行走,而是乘坐一辆宽约八尺有余的马车,那车厢也不是完全封闭的,只用薄纱帘子稍稍挡住,里面的人做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第一辆马车由晋南四雅的人一块儿同坐,陆久安也因此知道了其他三位的身份。

    韩昭和戚霁仪自不必说,他早有所料。

    戚霁仪今日穿了一件月牙白的轻衫,与他耳侧那朵兰花相得映彰,见了陆久安,微微向他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最后一位陆久安不曾见过,名叫祝岳。

    祝岳与他们三人的风格截然不同,高鼻深眉,脸上续了一圈粗狂的络腮胡,此刻衣衫大敞歪歪斜斜地躺在马车内,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腹,豪放程度让陆久安叹为观止。

    祝岳看到陆久安,双眼突然一眯,下了马车,大步流星走到陆久安跟前,一错不错地端详他。

    两人距离不过寸许,陆久安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呼吸喷洒在脸上的热度。

    “呃……”陆久安不知其意,正打算开口询问,祝岳突然退后半步,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嘴巴微微翘起,吹出一个一波三折的口哨:“美人。”

    陆久安猝不及防下,被他在脸上十分轻佻地摸了一把,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紧退远些了。这位大爷,性取向不会有问题吧!

    祝岳见他防人跟防贼似的,叉腰哈哈大笑,声如洪钟。

    冷宁阮在不远处恨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戚霁仪淡淡看了祝岳一眼,冷声道:“他也是你能碰的?是嫌命太长了吗?”

    这话乍一听以为是在维护陆久安,但稍稍转个弯就能明白,戚霁仪这是在暗中警告祝岳呢。

    这两人是又什么关系?

    不等陆久安细想,祝岳懒洋洋挠了挠后脑勺,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嗯,开个玩笑嘛,美人莫要生气。”

    陆久安打了个寒颤,决定离这位有多远是多远。

    马车很快按照既定的路线缓缓驶出。

    街道两旁的人疯狂地大声尖叫,紧紧簇拥在马车后面,拿出丝绢花朵往车上丢去,不一会儿,马车内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

    韩昭和戚霁仪表情冷淡,像两座冰山迎面矗立,只有祝岳侧身倚在围栏前,享受一般伸长了胳膊,去摸递到面前的手。

    陆起被夹在人流当中寸步难行,拼了命地朝车头的陆久安挥手。

    “这是我家公子!真的,辛卯年探花,之前一直在应平做县令的,公子我在这儿,公子!”

    可惜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喧嚣下。

    陆久安从未体验过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简直和粉丝见面会一样,挑起车帘看得新奇。

    起初陆久安还兴致勃勃的,然而随着马车游走了大半个城池后,他就受不了了。

    这群女人个个如狼似虎的,越到后边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开始对着车上的人上下其手,陆久安不堪其扰,找了个机会,半道溜走了。

    陆久安头发凌乱,帽子也歪了,衣服上还盖了七八个黑乎乎的手印,也不知道用什么沾染的,整个人狼狈不堪。

    陆久安想起祝岳来者不拒,脸上脖子上密密麻麻全是女人的胭脂红唇,感叹晋南民风开放之余,不禁怀念起应平的好来。

    遭不住遭不住,城市太可怕,他想回农村。

    陆久安逃难一般偷偷摸摸避开人群,嘈杂的欢呼声在身后渐渐消失,他回到君子兰院时,丁辛果然还侯在原处,连姿势都不曾改变。

    丁辛看到陆久安出现时也是微微一愣,接着神情变得一言难尽。

    陆久安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他早上和此时此刻欲言又止的真正含义。

    “都是误会,我什么都没做,别跟你家将军什么都汇报!”

    第二天的每日要闻,果然有很大篇幅都是关于君子节游街的报道。

    文章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热闹的场景,要闻正中间还有一副画,画中人身着红衣朗眉星目,正一手撩开车帘,探出半截身子打量四周,仿佛天神在俯瞰人间。

    第210章 第 210 章

    陆久安参加君子节游街也并非毫无收获, 因为就在他回来后没两三天,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计策, 来应对永曦帝抛出来的难题。

    那就是在朝会过程当中, 设立一道堂食流程。

    朝会主要分为政务汇报和上奏议事两个重要的部分,在他看来, 既然没办法推迟上朝时间, 那么政务汇报完毕间隙添加一项中间就餐环节补充能量, 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而陆久安也已经想好了充分的理由。

    “其一, 不仅可以解了百官们肚束三篾的烦恼,还能体现陛下一片恤臣爱民的仁厚之心。”

    “其二,文臣武将关系不似非常融洽,常常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臣以为, 只是没有什么合适的时机让他们心平气和地了解彼此罢了。臣之前提出的军训, 其实就佐证了, 只要让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是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的。”

    永曦淡淡问:“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说?”

    陆久安轻咳两声:“比如御史会在殿前纠百司失仪之事。”

    永曦帝笑:“你倒是会记仇。”

    陆久安之前因为和吏部郎中密语,被监察御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声宣读以示惩戒。

    “臣可不是为了私欲。”陆久安赶紧道,当时不仅陆久安在列,董惠因为林挠痒痒也被拎出来当众批评了。

    其实陆久安倒是无所谓, 但是都给事中脸色难看, 一看就气得不轻。

    正好民以食为天,这些事若是放在食堂这种相对轻松的环境下谈,说不定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永曦帝朝他戏谑地看过来, 陆久安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地回视过去。

    一旁侍立的东兰公公听了全程, 此刻走出来道:“照奴才看呐,陆常极士这个主意挺不错,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完全不必拿到陛下面前来扰了您的清净。”

    永曦帝最终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并且立刻唤来一位宫人,将事情吩咐下去。

    “父皇。”这时候,韩临深一脚跨入御书房,见了陆久安,高兴道:“陆少师,您也在啊。”

    陆久安虽然还挂名太子少师,但是韩临深平日的课业由颜太傅和詹事府督促,再加上他身为太子,一举一动受到了更加严格的管束,因此私下里两人也很少相见。

    今日他处理完永曦帝交给他的政务,便死缠烂打地想跟着陆久安出宫玩会儿。

    韩临深依偎在永曦帝身边,皇帝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韩临深的发顶,显然十分享受太子的眷念。

    “临深,做了太子后,就不可像以前那般贪玩好耍了,万事当以国事为重。”

    “我不是为了玩。”韩临深可怜巴巴道,“我就是想出去看看。”

    陆久安也劝:“陛下,劳逸结合,临深去外边走走也好,这样方能洞若观火。”

    韩临深感激地对陆久安咧齿一笑,永曦帝无奈道:“既然你少师也帮着你说话,那就准你一天外出的时间。”

    韩临深登时高兴地跳起来:“谢父皇。”

    出了殿门,行了两三米,韩临深突然想起什么:“福安,你去寝宫帮我拿个物什。算了,还是我自己跑一趟,陆少师,你且等等。”

    说完匆匆跑回自己殿宫,不一会儿,手里抱着一件稀奇古怪的东西过来。那玩意儿两边各有一个精致的驯鹿铜雕,四蹄朝外,如意花样的珐琅表面,两只银制小蛇正盘旋起舞。

    “这是给陆起带的。”仿佛知道陆久安要询问似的,不等他开口,韩临深就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这个是西蒙国番使带来的稀罕物,宫里有且只有三件,连皇后娘娘都没有,父皇赐了我两件。”

    西蒙北疆乃是大周的邦交国,三个国家国力相当,因此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偶尔会派使臣互相交流。

    陆久安不忍泼他冷水:“陆起在新闻社担任主编,恐怕没办法抽时间陪你啊。”

    “我知道,我就是很久没看到过他了,想去见见他。”陆起把物件用一张红织锦毛毡小心翼翼裹起来,交给福安:“抱好了,摔坏了就把你脑袋敲碎。”

    ……

    宫人效率奇快,不到一天时间就将朝会食堂布置完毕,于是第二次上朝,所有人例行汇报完政务后,就被太监们引到偏殿享用朝食。

    虽然只是清粥小菜一类的食物,但是能在又困又饿的时候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饱饭,文武百官依旧感动得泪眼朦胧,激动地对着大殿一直叩喊“皇恩浩荡”。

    而得知堂食竟是由陆久安促成的以后,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户部尚书道:“以前陆久安一出现在金銮殿,要么说惊人之言,要么行非常之事,哪一次不是把好好的朝会搞的鸡飞狗跳。他一上奏,我老是提心吊胆的,总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为我们这群老骨头谋福呢。”

    正好那段时间,一位巡抚去了江州应平,回到京城后对陆久安大加赞赏。

    “应平在陆大人的治理下欣欣向容,他是位不可多得的良才啊。大周建立以来,何曾出现过县令官离开后,当地的老百姓还给建生祠立生碑的。”

    “巡抚大人莫要夸大其词,我看之前陛下赐职时,读的那些政绩,也不过如此嘛。王际昌曾任职的安予县也是人丁大增,粮食大产。”

    “王际昌最后位极人臣,成了大阁老。”巡抚提醒道,“若是我说,那儿的百姓都夜不闭户的,你又待如何?未能亲眼所见,你们是无法体会我初入应平时的震撼的。”

    巡抚回忆自己的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你们见过四通八达的开阔大道吗?见过准点报时的钟楼吗?还有你们绝对想不到,那里有一个金銮殿那么大的守藏室,可供所有人进去观阅。”

    几乎所有人都对巡抚口中的应平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对陆久安的态度也改观了不少。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有一次东阁大学士和文渊阁大学士因为军饷的问题起了争执,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最后文渊阁大学士靠着耍无赖略胜一筹,东阁大学士严终以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羞辱了一番,气得他回了衙署大发雷霆。

    “蛮不讲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等厚颜无耻之徒。”

    “那老家伙是诡辩,你抱令守律不懂变通,当然是吵不过他了,要想治他。”文华殿大学士一指东大街,“得去找陆久安,那个滑头,方能与那老家伙决一胜负。”

    不过朝中两位大学士的恩怨情仇,陆久安就不得而知了,

    他正捏着一叠卷张发难。

    只见这叠卷张最上面的那一页写着:

    田采全,男,37岁……家产一夜散尽无以为继,流落街头靠行乞为生。

    赫然是上次处理城中乞丐事件后遗留下来的,因为语焉不详,陆久安总有些在意。

    江预从门外进来,抱拳行礼后,交给陆久安一份调查结果。

    之前陆久安在国子监做司业时,江预五个护卫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现在陆久安做了常极士,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陆久安便将他们提拔上来,专门调查那些不便交个外人处理的事。

    陆久安一手展开密条,一目十行看下去,一边听江预汇报:“我经多发打听,还问了田采全的四邻,得知他们家流落街头前,唯一的儿子曾生了一场大病,病还没好,就拖家带口的离开了。”

    “奇怪。”陆久安却死死皱着眉头,“要是生病的话,为何当初赵老三他们询问时田采全讳莫如深,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隐情。”

    陆久安摸着下巴想了片刻,决定亲自去田采全的老家看看。

    田采全乃兆陵人士,原来的家宅安置在安福县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陆久安走在路上打量四周,见这一带属于膏腴沃野,田里的庄稼都长势极好。

    “就是前面了。”江预指着一颗老槐树的房屋道。

    “那在这儿停车吧,我们走过去。”陆久安吩咐道。

    丁辛闻言勒停马车,江预等人下了马,把缰绳栓在一旁的树桩上。

    前方有一条小溪,流水潺潺,几个八九岁的小孩儿蹲在水边捞泥鳅,见了陆久安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瞧,眼里全是好奇。

    “小孩儿,过来。”陆久安从兜里掏出几颗五颜六色的糖果,往上抛了抛,“哥哥问你们几个事。”

    其中三个男孩胆子比较大,互相对视一眼,甩掉手里的水,兔子一般冲到陆久安面前,渴望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果。

    “看你们谁答得又快又准,第一个问题。”陆久安道,“你们村现在一共几户人家。”

    “四十八户。”一个小孩儿当先抢道。

    “咦?”付文鑫不禁疑惑,“你怎么会这么清楚,不会是胡口乱诌的吧?”

    小孩儿生气地大声道:“我爹是里正。”

    原来如此,陆久安把手摊开:“糖果有桃子味,橙子味,葡萄味和荔枝味,你喜欢什么味道,自己挑一个吧。”

    小孩儿选了一颗葡萄味,小心翼翼拽在手心。

    小溪旁边的几个孩子见了这一幕,本来还有些害怕的,这时候也不禁慢慢靠近。

    “好了,下一个问题。”陆久安问,“有谁知道田有章怎么生病的吗?”

    田有章就是田采全的儿子。

    几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回答不上来。

    陆久安皱起眉头,果然都不知道吗?

    一个小女孩怯怯地看了陆久安一眼,细弱蚊声:“大哥哥,我知道。我住田叔隔壁,有天我家猫爬到他房顶上了,我去找猫,听到婶子跟田叔说,有章落井里生病的。”

    “你们村的井在何方?”

    小女孩朝竹林旁边指了指,那个地方离田采全的家分明隔着一大段距离。

    “在那里,不过里正爷爷让人在那围了个护栏,不许我们去玩了。”

    无缘无故的,里正怎么会让人在井边加护栏,除非他知道田有章落井一事。

    这算是意外收获了,陆久安微微笑了笑:“乖孩子,这个问题比较难,给你两颗。”

    其他小孩儿见她喜滋滋地收了糖,不由着急起来。

    “好了,我手里还有的是,下一个问题,村里最近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我知道我知道。”几个小孩儿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的见闻,“前两天山下出现一头野猪,把庄稼给糟蹋了。”

    “玉真婆婆摔了一跤。”

    “我家里的狗不知道从哪里捉了一只鸟,可好看了。”

    ……

    陆久安苦笑不得,是他失策了,对于小孩儿来讲,好像只要是没有见过的事都比较奇怪。

    于是陆久安换了个说法:“村里来过什么奇怪的人没吗?”

    只见几个小孩儿想了想,还是刚才的小女孩:“有,田叔家来过一个官老爷。”

    话音刚落,里正的儿子大声嚷嚷,“不对不对,那不是官老爷,我爹说,那只是丈量土地的衙差。”

    后来陆久安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但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好了,你们先去玩吧。”

    江预早已在小孩儿说出落井的秘事后就去查看那井了,这时候走回来,对着陆久安摇了摇头。

    “我们去看看田采全的家宅。”

    田采全把房屋卖给了另外一户人家,这户人是外地来的,对田采全的事知之甚少,陆久安向他们表明身份后,里里外外搜寻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家产散尽?”陆久安眉头微蹙,“你说田采全家的财产只剩房子和家里一些物什了,他们没有田么?”

    江预摇头:“田家只有七分水田,一亩八分旱田,早就卖出去了。”

    “卖给谁了?”

    江预脸上露出愧色:“这个卑职没细问。”

    几人又去了里正家。里正果然知道不少,在问到田有章落井一事时,他本不语多言,陆久安拿身份压他,他才慢慢说出来。

    “田家那小子不是一般落井那么简单,他是撞了水鬼,被拖下去的。”里正神神叨叨言罢,双手合十说了几声阿弥陀佛。

    屋子里吹来一阵冷风,四角仙桌上供着的香烟袅袅而起,一切显得诡异又窒息。

    江预等人都是一米八的大高个,不知怎么的,听了里正这番话,只觉得毛骨悚然,全身汗毛都炸起来了。

    陆久安却冷冷喝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继续说!”

    里正苦哈哈道:“田家找了好多大夫都没治好,听说半夜寻来了一位和尚,坐在天有章病床前念经诵佛了一整完,竟然就好了。”

    “陆大人,你们可不要说出去啊,水鬼耳朵灵,让他听到了,又要找来了。”

    这就是田采全不肯说出来的原因么?愚昧!

    还有那个衙差,在得知丈量的是田采全的土地后,不知为什么,陆久安有一种恐怖的直觉,两件事必然有关联,于是离开田家村后,陆久安带着人直奔县衙而去。

    县令正舒舒服服躺在椅子上享受温香在怀,陆久安乍一造访,他吓得把美人往地上一推,连滚带爬起来。

    县令惴惴不安地行了个礼:“不知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陆久安简明扼要:“把田家村的鱼鳞图册找出来,本官要审查。”

    县令看了主簿一眼,主簿俯首走上前来,支支吾吾:“大人来得不巧,鱼鳞册正巧让布政使司的上官提走了。”

    陆久安冷笑,若非他曾经就任过县令,对县衙里的事务了如指掌,还真让他给糊弄过去了。

    “废什么话,不要让本官说第二遍。”

    陆久安刀子一般的目光落在县令身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就地正法,县令再也不敢生出别的心思,踢了旁边的主簿一脚,骂道:“还不快去叫人搬来。”

    很快几名衙差搬来了厚厚一摞文书。

    鱼鳞图册记录了土地的数量,坐落位置,编号,四至等详细信息。

    而和土地的有关的典、押租、佃、卖等交易行为,需得到官府过割赋税,经过官府加盖官印方能生效。所以要想知道田采全把土地卖给了谁,鱼鳞图册一查便请清楚楚。

    田家的土地从古到今经过了多次交易,从原来的三亩多涨到后来的四亩多。

    然后到了田采全手里后,把土地佃给了一位张姓佃农,佃农又将佃权交易给了宋氏,几经转折,直到田采全无力收回土地,最后卖了出去,买主是一位叫许桑多的人。

    不过到这儿还未完,这块儿地后来又几经易手,付文鑫不耐烦地推开主簿:“婆婆妈妈的,谁要听你讲那么多。”

    他哗啦啦直接翻到最后一面,突然愣住了:“咦?”

    江预拧起眉头:“是谁?”

    付文鑫抬头看向陆久安,不可思议道:“静兰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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