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很晒,江玉珠从午时等到了近申时,满心的期待都化作了浅淡燥意,小姑娘没了耐心,开始催问随身的侍女阿箬。
“他们怎么还没来?”
“应该快了,梁将军的车夫说大概就是这个点会经过这儿,小主子,再等等吧。”
阿箬也着急,一边捻着手帕给江玉珠擦额角的汗,一边估摸着天色。
仅存的耐心与等得越久越盛的好奇心斗争了一会儿,很快有了结果。
江玉珠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又不知道从哪摸出把仕女绣样的团扇挥起风来。
这场面若是有旁人在,就越看越古怪。
小姑娘玩心上来,在这路边支起个算命摊子,自己又做了个看相先生的打扮,支着个下巴闲闲的坐在那儿,一旁还配个侍女不停的给她脸上擦汗,生怕玉珠贴的假胡子被汗湿落了。
握着的绣扇也格格不入,怎么也不像会接待生意的样子,颇有些滑稽。
偶尔有匆匆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撇两眼过来,摇摇头叹气:“真是世风日下,这年头,连路边算命先生都配个侍女还摇扇了!”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影儿,江玉珠忍不住又问:“这都多久了,你问了他,他们这次出行是干什么去吗?”
侍女阿箬摇头:“奴婢不敢贸然打探将军行踪。”
江玉珠微蹙起眉,失了耐心,扔下扇子就想着收拾收拾摊子回江府上去,正起身动作起来,就见老远地驶来一队人,正前方的那辆马车上的标记正是梁府标记。
总算是来了,好是难等。
小姑娘心里抱怨两句,面上却很是装模作样的咳两声,复又坐了回去,试图端出个算命看相的高人样子,眼角余光却紧紧盯着为首的那辆马车。
等到一队人近了,马车的车夫也能看清脸了,江玉珠打眼瞧过去,就见车夫不停地冲她使眼色。
这是怎么个意思?
江玉珠不懂,再看车夫着急的样子,可能是在等她的指示执行计划的第一步。
于是乎,小姑娘大手一挥,用鼓励的眼神示意车夫开始吧。
得。
车夫使了半天眼色,一看对方就知道没沟通成,没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悄悄丢了块石头在车轮前,再有技巧性的拽着栓马的缰绳一抖,马车也随之一抖。
“哎哟,这怎么这么大块瓦砖,压到车轱辘了,这可得等等容我下去看一看。”车夫大叔大咧咧的喊着,像是说给谁听的。
江玉珠浑然不觉,只一心的盯着马车内的动静,却迟迟没有人出来,别说梁杭了,车帘都纹丝不动的。
等了这么久,人呢。
她有些不高兴,郁闷的看一眼车夫,就见车夫边跳下马车要检查车轱辘,边朝她打个手势的功夫,手上一个没控好,马车一个颠簸,随着几声咕咕嘎嘎的声音,从车内滚出了两只大雁。
大雁的翅膀似乎被粗绳捆住,在地上扑棱两下,竟然径直的往江玉珠的方向扑过来。
江玉珠吓了一跳,一转头——
正看见不远处,端坐在高头骏马上的青年。
青年神色淡漠,长发高束,一身藏墨的劲装短打,长腿舒展,稳稳地踩在银白色马镫上。
江玉珠愣住,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原因,隐在发间的白皙耳根微热。
“公子恕罪,方才路上撵到块大石,我正想下车来检查下,却不慎颠簸了马车,这才让它们掉了出来。”车夫见梁杭驭着马踱步上来,连忙上前去左扑右扑的将两只大雁捉住抱在怀里,一边慌忙解释。
梁杭垂眸,打量了几眼,确定这两只大雁色泽仍漂亮,没有受伤也没有掉羽毛,便不甚在意,淡淡道:“无碍,回府吧。”
车夫松口气,高兴的应一声,抱着大雁安顿好,就准备打道回府,俨然是一时情急都忘了江玉珠吩咐的计划第二步了。
任凭侍女阿箬怎么使眼色都没用。
江玉珠在一旁干着急,眼看着一队人就要走了,她光想着等了这么久,才只看到这么一眼就觉得不行。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两步上前去喊住梁杭:“哎等一等,公子!我看你印堂发红……”是最近有喜事啊……
她话还没说完,梁杭就偏过头来,他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垂下眼看她。
江玉珠仰着脸,猝不及防的和他的目光对上,一时忘了接下来的话。
“嗯?”青年微挑了下眉。
声音淡漠却清朗。
总觉得有些耳熟。
少女抿唇,按捺住想要去平抚狂跳的心口的手,转道去装模作样的摸了下胡子,压着嗓子接着道:“看公子最近有喜事啊,不若到我摊子看看手相算算凶吉?”
她不知怎么发的音,出口的声音竟学了东街那说书先生音色的八成像,再配上那身打扮,倒也挺能唬人的。
“也好。”
梁杭打量她,利落的翻身下马,阔步走到她那个简陋的小算命摊子前坐下。
江玉珠没料到他这样轻易的就答应下来,缓了缓跟着和他面对面坐着。
冒牌的算命先生轻咳了下:“这样,我先给公子看看面相。”
青年没应声。
少女就当是默认了。
坐近了,挨得近了,看得也清楚。
江玉珠这才注意到坐在面前的人,剑眉星目,衣衫有些破损,像是被树枝钩划的,额角还冒着汗,下颌处沾着些尘土。
怪不得这人从上午便出城,这个时候才回来,看这样子恐怕是上了趟山打猎或是别的。
江玉珠思绪理顺,抬眼间就看见梁杭那双漆墨般的眼探究的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何?”他低声问。
“呃,噢,还要还要再看看手相,公子莫急。”总觉得对方似乎看出点什么来了,少女不敢再与他对视,连忙找补。
梁杭依言伸出手,摊给她看。
那是一双宽阔漂亮,骨节分明的大手,掌心和指节侧处有些微的薄茧。
正中的三条脉络各自岔开,清晰没有支路。
江玉珠有贼心没贼胆,抿着唇只认真的瞄两眼,就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公子可是最近有喜事?要成婚了?”
成婚是真,喜事未必。
梁杭不置可否:“嗯。”
“唔,公子这面相,硬朗英俊,若我没猜错,当是个武将?”小姑娘耍了点小聪明,想要先说些已知的事情,来博取梁杭的信任。
“嗯。”青年淡声,又扫了她一眼,半晌补充一句,“先生算的倒准。”
得了句夸赞。
江玉珠飘飘然,轻咳了一下,卖弄道:“哎这不算什么,我看公子手相是个有福之人啊!”
“此话怎讲?”梁杭看她亮晶晶的眼,上道的问。
冒牌算命先生抚一把假胡须:“我掐指一算,公子将要迎娶的夫人那可是旺夫命啊,这娶妻大喜之事,又是这样福泽深厚,您说是不是有福之人?”
原来如此。
梁杭仿佛明白这擅口技的小姑娘乔装打扮,又故意在这里拦截他的目的了。
本是谨慎万事的心思,见这姑娘虽乔装拙劣,但口技本领以假乱真,惟恐是什么混入京城搅局的边国探子,借机来接近他,才耐下性子一探究竟。
这会儿一听,青年环视一圈四周,些微放松了坐姿。
那边江玉珠还不知道自己早被看穿,接着循循善诱道:“哎呀公子,这还不是最有福的,我刚才算了下,您竟也是个旺妻命,简直和您未过门的妻子,相辅相成,天生一对,般配啊!”
小姑娘说着说着,拔高了些语调浑像是卖力说书似的。
梁杭似笑非笑,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不过啊,这样好的相辅相成的命格,还得用心维系啊。”江玉珠叹口气,又瞄一眼梁杭。
青年淡声:“如何维系,请先生赐教了。”
“好说好说,这个不难,只成婚后对你妻子疼宠有加不离不弃即可。”小姑娘眼珠子转了转,又追补道:“而且,公子以后不仅战事顺利,还会有很多珠宝可供赏玩。”
其它那些对妻子好的言论他都能理解,很多珠宝又是什么说法?
梁杭微惑,但面上不显分毫,既然搞清楚了此人身份清白,便不必多耗费时间在这里了。
他这样想着,便点点头起身离开。
-
江府。
青年离开时神色淡淡的模样,转眼便跃然在纸上。
一旁侍女阿箬惊叹:“小主子,您的画技还是这么精湛,只看了那么几眼,画的简直和梁将军像了十成。”
江玉珠搁笔,自己欣赏了一会儿,深以为然,毫不谦虚的受用了这称赞。
她吩咐侍女收好画,便应了江母的传唤往爹娘的院子里去。
好巧不巧,江母找她不是别的事,正是上回江炳荣拜托她寻得梁杭的画像。
“玉珠,你看看这回总会满意,这小将军生的真好,京城中再找不出更俊俏的第二个。”江母笑眯眯道。
江玉珠展开一对比,只觉得这画像和真人差远了,幸好自己亲自去了一趟,不然会不会反悔还指不定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盛了,蝉鸣,白日也总比冷夜长。
江玉珠对这场婚事的期待却没有减弱,秋千微摇,脚尖轻点,翘首以盼的算着时间。
即使只是一霎的心动,可如钟声般长鸣,愈久愈弥远。
离礼部与钦天监定下的吉日越近,江府上下就开始忙碌起来,四处布置。
府内稍有些陈旧的东西就被财大气粗的江炳荣大手一挥,添置新的摆放,以致于这些天江府外围了一圈普通百姓,拱着手说吉利话,又笑呵呵的把那九成新的红木桌搬回自己家去。
人越多越热闹,一传十十传百的,江母一看,再怎么样也没有这么多的旧家具要置换啊,索性吩咐侍女小厮,准备了几大箩筐散喜气的小红封,一个小红封里几钱银子拿去分发给凑热闹的百姓。
这下江府外来来回回聚的人都乐呵呵的合不拢嘴,谁知道只是来说两句吉利话,又是将近全新的家具,又是小红封,一个个都迫不及待的跑回街坊四邻的去宣扬。
“江家小姐要成婚,江府门口在散喜气呢!”
一时间又是一群人热闹起来,但总有专爱泼冷水的人,首饰摊子的张摊主闲闲刺一句:“那么小红封,能有几个铜子。”
“嘁,得了吧,几钱银子,顶你傻守在这没生意的好。”顿时有人与他呛声。
“不就是以前和江老爷一起做生意失败了,人家江老爷有魄力东山再起,他倒好在这儿说酸话。”
一群人不理一个煞风景的,笑嘻嘻的又走了。
张摊主脸红一阵白一阵,气极,隔了老远还喊:“我倒要瞧瞧,一个商户女嫁到那样的世家,不出三天就要被寻个由头蹉跎出府!”
还在原地的众人面面相觑,捻着手里红封的厚度,嘴上客气的没说什么,但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又是另一回事。
矗立在侧的茶楼二层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
外边热闹,江府里头,江炳荣和妻子看着库房里一堆的奇珍异宝也愁的焦头烂额。
两人正在给江玉珠置办嫁妆,商量着是给六十四抬嫁妆还是一百二十八抬嫁妆。
他们倒不是舍不得给玉珠置办,只是担心身份差距的缘故,给的少了,怕梁府瞧不上,玉珠在府里没底气,给的多了,又远超江府身份,恐惹人非议给玉珠带来麻烦。
江玉珠窝在角落里听着,她面前是一箱子的珠宝,熠熠生辉,正被小姑娘一手一把的抓着挑选,偶尔还往手上套着试试。
给个嫁妆还要这样的左思右虑,真嫁了该怎么办,江母转头看她一眼,嫁女的不舍又涌上来。
江炳荣:“此事其实不难,因着是皇上赐婚,这流程与寻常百姓家不同,省了三媒请期的,但纳征送聘礼是如何也不会省去。”
江母:“你的意思是,看梁府抑或是梁杭的聘礼诚意足不足?”
江炳荣:“正是,若是梁府的聘礼够重视,那我江府就算是抬上一百二十八抬又如何,也算配得上梁府世代功勋的身份,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江母有些犹豫:“炳荣你有所不知,我与梁府那当家的老太太打过交道,依我看,这聘礼怕是不会多郑重。”
江炳荣笑:“巧了,我与那梁小将军也有过几次往来,且看看这纳征之礼由他们谁做主。”
也只能如此了,但江母面色仍有些不豫,江炳荣笑笑,上前宽慰:“便是六十四抬又如何,玉珠是我们的女儿,咱们私下里给她多塞些银票,多送些铺子,外人又如何得知,衣食无忧总能保证。”
这倒也是,江母是钻了牛角尖了,总想要给女儿大体面。
玉珠在一旁听着一直没插话,好不容易找着个空档,连忙指指面前这箱宝石:“爹娘,这箱记得给我带上。”
等江父唤了人来记上礼书,江玉珠才放下心:“就是不知道我成婚时大哥能赶回来吗?”
江家大哥江玉阳远在洙洲照看海上生意,得了小妹被皇帝赐婚的消息,马不停蹄的往京里赶。
没过几日,江玉阳赶到京城。也是巧,竟正好和梁府派来纳征聘礼的队伍撞上。
长至街巷的队伍,两两一组的抬着大红色的箱笼,随行的人个个都高大板正,瞧着不像是普通的抬箱小厮。
江府得了消息,早早的敞开大门,江父站在门口,隔着老远就看到那长不见尾的队伍,耳边是大家惊讶的议论。
“没想到,梁府真给了这样大的体面。”
“是啊,你看梁小将军,还提着两只活雁呢,瞧着真漂亮!”
“哎我见过,那日我守城门亲眼见小将军自己带着一队人出了京城打的大雁回来!”
……
为首的梁杭神色淡淡,肩背挺直,目不斜视,手提着两只羽毛漂亮的大雁。
江炳荣越看越满意,挥挥手又派丫鬟小厮去发小红封,在一片恭喜声中,笑呵呵地将梁杭迎进来。
往正厅走的路上,江炳荣微仰了头,拍拍他的肩:“小将军,有些日子没见你,越长越高大了!”
可不是嘛,去年寒冬见的时候,江炳荣还勉强可以与梁杭平视,这会儿却要仰起头来看他的下巴了。
青年很淡的笑了一下:“江叔也愈健朗了。”
要说起两人的渊源,还是源于江炳荣一直有着赚了钱就得散一部分做善事的缘故,这其中就有一项,拨出许多的银两给边境穷苦的百姓发放粮面。
米面在那里是多金贵的东西啊,平日里能有施粥的大善人都让百姓们感恩戴德了,有刁民起了坏心思,妄图抢劫,碰巧遇到带队巡城的梁杭阻拦下来。
这一来二去的,就有了一两分交情。
到了正厅,江母也端坐在那儿,见江炳荣和一青年相谈甚欢,便知那是梁杭,倒真像玉珠说的那样,比画像上还俊美几分。
只是这个子,会否太高了些,再想到身量纤纤的玉珠,江母只觉得两人体型差得也太多些,若是这梁杭发怒起来,恐怕一个手就能把女儿提起。
江母神色不安的想着。
两只大雁被系了大红色的彩结居于正中,梁杭上前两步,呈上聘书。
江父江母接过,江母粗略地扫了一下,面色稍霁,梁府聘礼的诚意十足,各个礼节都周到无误,再看那一对一看就是细心照料了的大雁,她的心稍安下来。
江母热情些,开始招呼梁杭喝杯茶。
梁杭也没推拒,只是似有所感的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琉璃屏风后,很短的一眼,又收回目光,眉目温顺的听着江父江母絮叨。
琉璃屏风后的江玉珠吓了一跳,吐了下舌头,暗叹这人是不是背后也有双眼儿。
不过,小姑娘也是方才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日他从晨间出城去,是为了给她猎这对纳征时用的大雁,怪不得一头的汗又到下午才回来。
少女抿着唇,偷笑了一下。
等此间事了,一队人离开。江府又冷清下来,院子里摆了满满的大红色箱笼,江母领着人清点,一边道:“这下我可算是放下一点心。”
江炳荣乐呵呵,又招呼刚回京的江家老大:“玉阳,你来,洙州那边怎么样?”
兄妹俩一年未见,江玉阳本想同妹妹说两句话,只能作罢,认命的跟上去汇报生意成绩。
挥退了侍女,只剩下娘俩,江母就放下手上的事,拉着玉珠在身侧说体己话。
“玉珠,有件事娘一定要和你交代下。”
江玉珠歪了下头:“娘要说什么?”
江母轻咳了声,委婉道:“你看啊,这梁小将军,个子那么高,我看八尺有余,你若站在他身侧,怕是只及肩头,体型也差太多。”
少女点点头:“个子高些不好吗?当兵打仗的,手长脚长的兴许有优势,更何况他打到现在可都是胜仗,说不定就是因为个子高呢。”
傻女儿,她要说的哪是当兵打仗的事儿啊,再说哪有个子高就能打赢仗的说法。
江母语塞,她有心说得直接明白点,但看着少女清澈透亮的眼,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真怕你吃苦头。”江母无奈摇头,拉着江玉珠往房里走。
身后小姑娘还在纳闷:“为什么会吃苦头?娘,你打什么哑谜呢!”
江母往柜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个布包,里面薄薄的约莫两本书的厚度。
江玉珠接过来,好奇的翻开一看——男女交./缠……
少女白皙的脸刷一下通红,不敢多看第二眼,磕磕绊绊道:“这,……”
江母揉了揉她脑袋:“收好,等没人的时候,仔细看看,再这样傻乎乎的,有的你苦头吃。”
江玉珠红着脸,乖乖的抱在怀里点头。
江母忧愁,又不放心的拉着她说了许多关于内宅,御下和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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