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误解

    沈清洛斜仰头, 最先看到陆策下巴。

    火光映衬中,陆策的侧脸线条锋锐淡漠,她视线上移, “陆策, 你是被我吵醒的吗?”

    “是。”陆策双手握她肩, 扶起, “这姿势腿不麻?”

    麻的。沈清洛站起瞬间,小腿无力, 短暂失去知觉。

    她手中还剩几页书册, 陆策抽走,一把添进壁炉。咝咝,高窜的火舌吞噬纸张,燃烧殆尽, 迸溅几粒带火星的炭灰。

    被按坐椅子里,陆策居高临下望她, 沈清洛有种即将被审讯的错觉。然而陆策只是很温柔地问,腿好些没,还麻不麻。

    “好多了。”沈清洛低头, 轻揉腿部, 加速血液循环。

    陆策目光落在她发顶,脑中思绪飞转。

    关于沈清洛父亲婚内出轨, 陆策曾听她提及过。当时沈清洛虽反感,但也没厌恶到半夜烧书的地步。

    还有下午遇到的项宜轩, 他认识沈清洛多年,几乎没见她与人有过节, 更遑论直言“讨厌”。

    “沈清洛。”陆策半蹲她身前,抓着椅子两侧扶手, 把她环住。

    “怎么啦?”沈清洛边揉,边抬起头。

    四下无人的夜,距离近在咫尺,空气里漂浮燃烧释放的松木香,陆策一冲动,问出心中疑虑。

    沈清洛脸色肉眼可见变差,眼神闪避,“也没什么,我和项宜轩不算很熟,就是不太喜欢他那样的性格。”

    “ 看我,”陆策手搭在她肩膀,态度强硬起来,“看着我说话。”

    沈清洛扭动肩膀,挣开他手,从座椅起身,“陆策,我不想说那个人。”

    “是不想说,还是不想跟我说?”陆策也跟着站起,双手拢住她胳膊,逼她对视,“沈清洛,我不值得你信任吗?”

    她有些摇摆慌乱,陆策找到破绽,下狠心道,“项宜轩是吧,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查。”

    他本意是激将,让她抛开顾虑,沈清洛却应激似的拍掉他手, “陆策,我们没任何关系,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休息室的值班店员听到大厅声响,捂嘴打哈欠,趿棉拖鞋走出来,就看见沈小姐避之不及,甩开陆先生再次搭上来的手臂,转身跑出门。

    高大英俊的的陆先生,周身笼罩寒霜,立在壁炉边,安静冷清。

    店员抓抓后脑勺,心说遇到这种场面真尴尬,他最近在追宅斗剧,知道太多秘辛的配角一般很早领盒饭。

    陆先生是许怿老板的好朋友,店员纠结要不要和他打招呼,陆先生已经抬步追了出去。

    沈清洛单薄的身影立在房门口,握着钥匙柄,怎么也对不准孔。抿了抿唇,更用力地戳门锁,金属摩擦声细微,也不知她在跟谁较劲。

    锁终于打开,门缝漏出半方暗淡暖光,是她出去时留的一盏小夜灯,静静候她。

    一跨步进屋,瞬觉隔绝黑沉混乱的夜,回到安全地带。背身缓缓带上门,轻微的嘎吱声响叫她心烦意乱,门即将闭合之际,被一只手挡住。

    陆策推门而入,动作急切强势,仿佛失了所有顾忌,捞过她的腰抵在墙壁,虎口收着力道掐她下颌,“什么叫与我无关?”

    “管我抽烟,担心我安全,难道不是在意我的意思?”陆策声音低醇磁性,气息迫近,像是风雨欲来,“沈清洛,说啊。”

    “陆策,你冷静,先放开我”沈清洛被抱得太紧,手抵在他胸前,想推开些距离。

    “冷静不了。”陆策把她整个人圈住,沉又低的嗓音,裹了屋外寒风。

    他凑在她耳际,“沈清洛,如果不是出于在意,那是把我当成了不错的备选,故意钓着我吗?”

    哐当,沈清洛脑子一懵,忘记继续推拒的动作。

    陆策说完这句,得寸进尺啄吻她耳垂,一下又一下,“是也没关系,我就是被你钓得死死的,没什么不能承认。”

    沈清洛心里微刺了一下,她抬眸,就对上陆策深邃的眼。她想澄清解释,嘴唇被陆策指腹堵着说不了话。

    他用直白的眼神,细细描摹她泛水光的唇瓣,脑海中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想吻。

    也不知谁家养的马匹半夜不睡觉,嘶一声嘹亮长鸣,隔着木墙听得混沌真切。陆策松开手指,决定遵从内心,他偏过脸,将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和印象中一样柔软。

    陆策的吻向来不纯情,绝不满足于蜻蜓点水般的一碰。

    撬开牙关,贴合搅动,气流在升温。鼻尖不断与她脸部皮肤摩擦,愈发急促的喘息中,嗅到她身上莫名的、令人变贪婪的香气。

    沈清洛心如擂鼓,许久没有过亲密经验,被吻住时反应生涩。

    “弄过那么多回,”陆策咬一下沈清洛嘴唇,埋在她脖颈间重重吸了一口,“现在连接吻也不会了?”

    说完又迫不及待覆上去,没给她回答机会。

    房间有暖气,两人折腾一番都有些热,陆策边吻,边剥掉她厚重的外套。指尖碰到缎面布料,他意识到,沈清洛里面裹的是睡衣。

    沈清洛呼不过气,鼻子发出暧昧撩人的哼喘,害怕被人听到,用力揪紧陆策外套,压抑发声的念头。

    民宿十几米外,一棵百年古树,藤蔓在寒风中乱荡,皴皱苍老的枝干遭积雪挤压,佝偻弯曲。

    雪粒零零落落不停,枝干不堪重负,咔嚓,折断声清脆鲜活,与古树的老态极不相符,恍若一轮回光返照。

    枝干倒在这个冬夜,它笨重的身躯截断空中悬挂的电线,呲啦啦一串火星,伴随闷重的巨响,嘭的一下,路灯齐齐熄灭,禾木村陷入一片黑暗。

    「鲸也」103房间,小夜灯骤然断电,把沈清洛从迷乱中惊醒。

    如果是平日的陆策,一定能发现她身体突如其来的、不自然的僵硬颤抖。但此刻陆策不敏锐,把她的一切异常反应,归咎于他的碰触。

    “陆策,你先停下好不好?”她撇过头,微扬起下巴,躲避他的吻,寻间隙说了句。

    陆策听不进去,顺着她的姿势吻脖颈,还咬,一路流连到耳垂。

    完全黑暗的环境,他的欲念不断膨胀,手探入睡衣按住她背脊,另只手想解睡衣的顶端扣子。

    啪嗒,啪嗒,温热潮湿的液体滴在手背,陆策霎时停下动作。

    眼泪重量很小,落到手上的些微声音忽略不计,所以沈清洛那句呜咽分外响亮,她肩膀细密轻颤,哭着说,“你别碰我”。

    陆策松开作乱的手,来不及,睡衣已经被他弄得乱七八糟。想给她擦眼泪,抬了手又收回。

    “原来是我会错意,让你困扰。”陆策嗓子沙哑,“对不起。”

    停电,暖气也断了,他打开应急照明灯,帮她重新披上外套。

    “我保证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锁好门,早点休息。”-

    次日,沈清洛醒来,察觉喉咙有点痛,是感冒前兆。

    沈清洛高三去北城前,从没享受过暖气片。苏州老宅的房子没地暖,冬天湿冷,开空调她又嫌闷,每夜全靠勇气和厚被子入睡。

    恋爱那会儿,陆策去过沈清洛苏州的家,在二楼她的房间,把人抱身上,声称要给她取暖。

    沈清洛转身,折腰勾住他脖子,眼睫很弯,说南方人的体质自带抗冻特性,我给你取暖才对。

    陆策就把人更用力地按在身上,问她打算怎么暖。

    沈清洛裹着衣服去民宿大厅吃早饭,鼻子也有点堵塞,味觉不太灵敏,郑阿姨问小米粥香不香,她鼻翼翕动,没闻出个所以然。

    终究逃不过感冒的宿命。

    许怿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旁边,一副围观她吃饭的架势。

    沈清洛问:“许老板,有事和我说?”

    许怿不否认,“沈小姐,叫我许怿吧,我和陆策是好朋友。”

    提到陆策,沈清洛垂下眼眸,轻点了点头。

    “我很早去国外上学,前两年才回来。”许怿给自己斟一杯茶,“我们北城人呢,有个不成文的传统,但凡农历新年、升学加薪,或者出远门回来,都要去闵山顶上的寺庙烧炷香祈福。”

    “沈小姐,去过闵山吗?”

    “去过。”

    “和陆策?”许怿问。

    “和全班。”艺术节后的寒假徒步活动。

    “好吧。”许怿耸肩笑笑,继续说他的事。

    许怿毕业从英国回来,挑拣个周末,约上陆策与周泽杭,陪他去郊外的闵山点香。

    三人都开了车,停在山脚下,像小时候一样徒步爬山。那会儿陆策和沈清洛已经分手两年,陆策不提及,许怿和周泽杭自然以为他忘记了前女友。

    许怿在英国参加了无数大大小小派对,回到北城圈子,依然忙着赶场,有时会喊上他两个兄弟一起参加。

    派对上,多的是优质单身男女,不少人对陆策感兴趣,让许怿传话打听,可最后都不了了之。许怿以为陆策只是不想恋爱,从没想过是对前女友旧情难忘。

    爬上山顶,周末的寺庙熙来攘往,求姻缘,求钱财,保平安,佛祖千百年来翻来覆去聆听这些愿望。

    点好香下山,石板路通往半山凉亭,稍作歇息,有个穿长袍的中年女人进来,问要不要算一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微信扫码支付,保准算到位。

    许怿乐了,付了笔“咨询费”,指着陆策,让神婆给他算姻缘,看他是不是弃情绝爱准备剃度出家。

    佛门清净地,陆策把“你是不是有毛病”咽回去。

    神婆十分爽快,钱一到位,立刻掐指算命进入工作状态。

    “灵鹿车,逍遥挂,斗酒对弈桂树下。红尘事,情人结,悲欢离合,红线手中捏。”神婆先念了首诗,烘热气氛,“帅哥,让我看下你的掌心,男左女右,伸左手。”[1]

    陆策懒得抬手:“不算。”

    神婆:“啊这,算命不退款的。”

    陆策:“那就别退,让他钱打水漂吧。”

    下半段回程路,许怿缠着陆策,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那么多加他联系方式的女孩一个都不愿深入接触,许怿随口调侃,“不会还想着你那个宝贝前女友吧,叫什么顺来着。”

    比较了解内情的周泽杭噤声,觑了眼陆策。

    陆策很反常地没回避话题,他停下脚步,承认道,“是很难忘记她。”

    民宿大厅里,许怿不错过沈清洛的表情变化。昨晚突发停电,他作为民宿老板,想出去视察一番,经过103房间门口,听到了动静。

    陆策是他好友,于私来说,理应帮好友达成愿望,所以特地告知沈清洛,陆策一直没忘记她。

    “他的性格你也知道,并不爱多说,只在闵山那回,承认了一次。”许怿微顿,“承认一直没忘记你。”

    沈清洛想起从前。

    高三寒假,大年初一,陆策给她打电话,说喜欢她。

    “沈清洛,你说不能在佛祖面前说谎,我现在就在闵山,如果说谎,让佛祖惩罚我行不行?”-

    艺术节后,很快寒假来临,沈清洛与奶奶通电话,放心不下老人家,决定回苏州过年。她和赵进菲提过,赵也同意,不过让她待到年关再走。

    “和任叔叔的家人吃顿饭,来北城后还没见过面。”赵进菲说。

    沈清洛把这顿饭,看作母亲关系更进一步的信号,欣然同意。

    晚上,陆策微信找她,问要不要去德丰打桥牌,沈清洛推掉,她打算去趟北城野生动物园,最近有针对年卡用户优先开放的企鹅展。

    好半晌,陆策发来一句:【企鹅挺可爱的,我也想看】

    沈清洛:【那你要一起去吗,不过买年卡才能看展】

    陆策:【我有年卡】

    沈清洛:【^^原来你也喜欢逛动物园啊】

    陆策:【还可以】

    得知沈清洛搭地铁,陆策放弃打车,一早上,“顺道”在她家那站等待。过年前的地铁车厢人最空,陆策和沈清洛单独坐一排。

    陆策发现,沈清洛爱穿裙子,每次便服都是裙装。很好看。

    搭的企鹅展声势浩大,北城动物园下了血本。企鹅是从国外动物园租借来的,为了小家伙们兼职愉快,单独辟出一片区域,打造人工冰雪天地,供它们嬉戏玩乐。

    这次借来四个品种,帝企鹅、巴布亚企鹅、洪堡企鹅和凤头黄眉企鹅。

    馆方也想借此机会,吸引大家办年卡,针对新开卡客户,准备了丰厚礼品。

    企鹅展馆检票处,检票员验完陆策的卡,好心提醒,“一周内新办卡的客户,可以去左边柜台领小取礼品。”

    陆策略慌张地看了眼沈清洛,她没听见,在接何颜电话。

    小礼品是企鹅周边,有挂件、卡套、手机壳等等,陆策选了一只硅胶材质的帝企鹅挂件,沈清洛打完电话过来,他把挂件别到她包袋上。

    沈清洛晃了晃挂件,“你买的吗?很可爱。”

    企鹅展馆内温度低,沈清洛有先见之明地带了厚围巾和手套,陆策什么都没准备,一副不怕冻的模样。

    这帮企鹅,个个是不怕人类的老油条。馆方在冰雪场地用阻隔带辟出一条路,企鹅成群结队,挺起白肚皮,左摇右晃来回散步,偶尔还和游客打招呼。

    卡着企鹅散步时间,沈清洛和陆策很早等在前排位置,视野正好。无奈恰逢寒假,小孩多,兴奋得不行,一个一个往她前头挤。又不好跟小孩争,她只能一点点后退。

    “再退你就看不到了。”陆策抬胳膊,虚空挡她背后,“就站这,别再动。”

    入口处,一对姗姗迟来的年轻家长,抱个小男孩,想插到最前面。逡巡一圈,看沈清洛长得温温柔柔好商量,便问能不能换个位,家里小朋友很喜欢企鹅。

    没等沈清洛回复,陆策说,“不能。”

    “哎呀,我们平时上班,难得带小孩子来一次动物园,”家长指了指怀里孩子,“他刚上小班,表现好拿到小红花,我们答应他看企鹅的。”

    “站外侧也能看。”

    “小朋友真的非常喜欢企鹅,你们那么大人了,就让我们换个位呗。”

    沈清洛听得有点不舒服,陆策则完全耐心告罄,“不换,别再问。”

    夫妻白了他一眼,转头问其他人,一圈下来,没人愿意跟他们换。

    这对夫妻,脾气一个赛一个大,女的骂男的起床晚,男的骂女的化妆耽搁时间,互相指责骂骂咧咧。

    夹在中间的小朋友,嘴一瘪,眼里蓄满泪水,小声嗫嚅:“别吵架不看企鹅了”

    父母完全没注意到他,小朋友没有安全感,惶恐地四向张望,在人群中锁定沈清洛。也没特别原因,这姐姐长得最漂亮。

    小朋友的表情惹人怜,沈清洛一下心软,征询意见似的看身边男生,“陆策”

    “想让位子?”陆策面无表情,“知道吗,你现在的表情和他一样可怜巴巴。”

    “可以让吗?”沈清洛知道不该纵容年轻家长的插队行为,但小孩实在无辜,她有些心虚,小小声问陆策。

    陆策看她片刻,无声叹口气,转向那对越吵越凶的夫妻。

    他盯着被抱怀里的小朋友,问,“你为什么喜欢企鹅?”

    小朋友觉得这哥哥也蛮吓人。

    陆策看着小孩:“你自己说,说了理由,我就让你在前排看企鹅。”

    小朋友抽噎了一下,“我我的不倒翁就是小企鹅”

    说着,小朋友从他的斜挎小包里掏出不倒翁玩具,“我带它见它朋友”

    孩子父亲嘀嘀咕咕,“你怎么偷偷把玩具带出来了,别弄丢。”

    孩子母亲喊他闭嘴。

    陆策扫了眼他手里的不倒翁企鹅,张开双臂,作势要抱他。小孩吓得往后一缩。

    陆策说:“要么我抱你站前排看,要么你就在现在位置看,选哪个?”

    小朋友看看爸爸妈妈,他们朝他点头,又戳了戳包里的企鹅不倒翁,犹犹豫豫到了陆策怀里。

    陆策抱小孩的模样,有点滑稽。单手搂小朋友腿弯,另只手扶着背部防摔到,平心而论姿势正确,但小朋友嫌他抱得不舒服。

    陆策不打算调整姿势,漫不经心道:“安静点,企鹅觉得你吵。”

    小朋友瞪圆眼睛,“怎么会,我天天和企鹅讲话。”

    “那你今天少讲两句。”

    小朋友嘀嘀咕咕,看向沈清洛,想让这个温柔的漂亮姐姐抱。手蠢蠢欲动要伸过去,被陆策啪一下拽回。

    小朋友畏惧陆策,暂时偃旗息鼓。

    “哥哥,你看,那只企鹅好大。”

    陆策瞥了眼,企鹅在他眼里都一个样,是以十分敷衍地回他,“嗯,好大。”

    “哥哥,为什么它比别人高呀?是因为不挑食吗?”

    陆策好烦他,指着小朋友手里的不倒翁,“晚上问你朋友去吧。”

    “哥哥,我现在想知道呀。”

    沈清洛憋笑到不行,她给小朋友解释,不同种类的企鹅,大小不一样,刚才那只是帝企鹅,帝企鹅是企鹅家族的巨人。

    “看它脖子底下羽毛,和其他企鹅有什么不一样吗?”沈清洛问。

    小朋友来回观察几遭,“它的羽毛是黄色的!”

    沈清洛和小朋友讨论企鹅的差别,陆策静静地听,连带对小男孩也多了几分宽容耐心,直到——

    “姐姐,你真漂亮,比我们幼儿园的花花老师还漂亮。”小男孩亮晶晶的双眼,满是对温柔姐姐的喜爱。

    “是吗,谢谢你的夸奖。”

    小男孩壮着胆子,“姐姐能抱我吗?”

    陆策想把他丢出去,“不能,姐姐在拍照,没看到吗?”

    小男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手机的摄像模式,非常失落地说,“好吧。”

    企鹅散步游行结束,陆策将小男孩放回他父母身边,企鹅馆温度冷,他去买两杯热饮。小男孩拨了拨沈清洛包上的企鹅挂件。

    “姐姐,这个好可爱。”

    另外经过的两个小朋友也被挂件吸引,围在她边上。其中一位,扯家长衣角,说也想买同款。

    家长问沈清洛哪里买的,她摇摇头,要等陆策回来才知道。正巧有位新办卡的游客经过,告诉他们,“买不到的,这是年卡用户的新人礼。”

    “新人礼?”沈清洛诧异。

    “对的,我问过,办卡日期一周内才能领,”另个游客愤愤不平,“就欺负我们这些老用户。”

    陆策买了两杯热奶茶回来,在沈清洛面前轻晃了下,“发什么呆。”

    沈清洛捏着包袋上的硅胶挂件,“陆策,何颜之前给我打电话,跟我确认,是否参加闵山徒步。”

    陆策喝一口热饮,闻言放下纸杯,“不是说要回苏州参加不了?”

    “本来是的,但计划有变,我要过年前才回苏州,又有时间参加了。”沈清洛小心翼翼试探,“听何颜说,你不参加?”

    作为在北城生活了十多年的人,闵山徒步于陆策而言,毫无吸引力,他打算去松花湖或长白山滑雪。但他瞬间改了主意。

    “不一定,看我有没有时间。”-

    沈清洛有一种强烈预感,她会在徒步当天见到陆策。

    换了轻便运动服,扎起马尾,她按导航定位,来到闵山山脚的集合处。六班除了她,其余人都来过闵山。

    人群中,她一眼看到陆策,好像在被人搭讪。陆策察觉身后视线,回头,沈清洛立刻挪走目光。

    动物园年卡的事,她琢磨了好几天,沈清洛心里有个非常、非常奇怪的念头,她觉得,陆策是为她参加的徒步活动。

    这个想法太自恋,不敢深究。

    “同桌,怎么心不在焉?”何颜问。

    “今天起太早了。”其实在想陆策的事。

    清晨空气新鲜,金盆似的朝阳自地平线升起,这是条人工开发的徒步道,修建得十分平整。但这样规整的路线,沈清洛也气喘吁吁。

    徒步山道上,除了他们一伙高中生,其余大多是精神矍铄的大爷大妈。

    上山之后,大家速度不一,很快散开,群里约定山顶见面。

    眼见大爷大妈们,一群一群谈笑风生地从身旁经过,沈清洛傻眼,开始怀疑自我,是中老年人太强,还是她太弱。

    “沈清洛,不休息会儿?”陆策慢吞吞跟在她身后。

    才走半程不到,“不休息。”

    “前边有个亭子。”陆策跟个导游似的,“可以看风景。”

    风景,勾起了沈清洛的好奇心。苏州的山水清秀,那北城的风光如何呢?心思流转,改变主意,随陆策改道一条叉路,走向半山凉亭。

    这段路正在铺石板,路两侧放了很多建筑材料,踩地雷一样穿行,到达亭子。陆策说的风景,是个不远处的巨大水库。

    北城冬日的天空格外蓝,打在碧幽幽的水面,澄净安宁。水库边有一片笔直挺拔的白桦树,只余空落落的枝干,倒不显得萧寂,别有一番利索苍莽的趣味。

    “是不是和苏州很不一样?”陆策问。

    沈清洛点头,确实不一样。

    “小时候,有段时间我爸被外派明市,我和我妈去看他,顺便去了趟苏州。”陆策站到她身后。

    “是吗?去了哪些地方?”

    “好像参加了灯会,其他不记得,我那会儿才十岁左右。”陆策语话锋一转,“苏州是个好地方,我很感兴趣,有机会想重游一次,你有推荐吗?”

    所有旅游城市的本地土著,通常有个灯下黑的观念,那就是——“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沈清洛及时打住自己的想法,给他报了几个热门目的地,以园林著名的狮子林、留园,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还有很多古镇,比如山塘街、木渎古镇等等

    陆策挑了挑眉:“沈清洛,你的回答很官方。”

    “我从小看这些长大,确实没什么新鲜感,”沈清洛噎了一下,实话实说,“就古镇来说,都挺商业化的,卖的东西千篇一律。你要真想逛,可以来我家那条水路古街,都是本地居民,游客很少。”

    陆策笑一笑,“好啊,到时找你带路。”

    沈清洛心里一个咯噔,怀疑又涌上心头。陆策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对她有意思?

    两人不说话,凉亭分外安静,沈清洛架不住单独相处时的对视,开始没话找话:“寒山寺也可以去,就语文课本上那首,张继的《枫桥夜泊》。”

    陆策知道,是那两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以前还遇到过游客,问我‘寒山’在哪儿,”沈清洛说,“苏州没这座山。”

    寒山寺建在京杭大运河边上,平地上的寺庙,只有数级台阶。它的名字确实容易惹人误解,要查资料才知道,“寒山”是高僧的名字,并非山的名字。

    名字有时让人望文生义,沈清洛读初中前,一度认为泰姬陵在泰国,而不是印度。她至今没弄明白当时为什么如此坚信自己的判断。

    她说得眉飞色舞,顺带给他介绍哪条街道的桂花糕好吃,陆策的嘴角弯着,与那日企鹅馆,对待小朋友讲话的敷衍不耐烦,形成鲜明对比。

    沈清洛意识到不对,声音越来越低。

    陆策鼓励她,“怎么不说了?”

    沈清洛咻地离开亭子里的坐凳,“下次给你发份旅行攻略。休息够久了,我们快上山吧,和大家汇合。”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等一下,沈清洛。”

    沈清洛脑子乱转,陆策一喊她名字,她就觉得陆策下一句要讲过尺度的话。她遇到过很多表白,好多人都是以喊她名字开头。

    不对,她在乱想什么,怎么想到表白了?

    “沈清洛”

    天呐,他还叫!沈清洛心里一乱,嘭地一下,脚绊到边上堆叠的石板砖上。

    疼得眼泪水出来,她原地抱膝蹲下,惨兮兮的。

    “走路不专心在想什么?”陆策语气不太好,扶着她手臂。没地方坐,只能先回刚才的亭子,检查脚踝。

    沈清洛欲哭无泪,“我想快点上山顶”

    “山顶就一座庙,什么也没有。”陆策打破她对于顶峰的幻想。

    把人放到坐凳,陆策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裤脚,踝关节处肿得很快,青红一片。他脱下书包,拿出携带的跌打损伤药膏,喷在她的肿胀处。

    “陆策,你还带了这些”沈清洛很震惊。

    他挑眉看她一眼,从没用上过,你是第一个。

    沈清洛:

    沈清洛的骨架偏细,皮肤莹白,因此青肿的部位尤为显眼。脚踝被陆策托着上药,肿成这幅模样很丑,她不自在地想缩回去。

    陆策心无旁骛,单纯只为上药,固着不让动,“药还没上完。”

    等处理完站起身,看见女孩泛红的耳尖,嘴角勾起。他俯身,笑问,“沈清洛,你在脸红什么?”

    沈清洛捂了捂自己的耳朵:“爬山爬热了”

    陆策笑得更大声,故意重复:“好,就当你爬山爬热了。”

    沈清洛被她笑得耳尖更红,都快烧起来了。她无奈至极,“陆策,能不能别盯着我。”

    “行,”陆策止住笑意,转身单膝半蹲,留给他宽阔坚实后背,“不看你,上来吧,我背你去半山腰的医务室,那里有巡逻车能送下山。”

    和异性手都没牵过,沈清洛有点不好意思,“把登山杖递给我,我能走。”

    “上来吧,别把另一条腿也弄伤,”陆策察觉身后女孩的纠结,同她开玩笑,“我有丰富的跌打损伤经验。”

    噗嗤,沈清洛想到初见时陆策夹根拐杖的模样。她放松了些,趴上他的背。

    身体接触到底不一样,女孩子的身体很软,陆策不敢太使劲,手也规规矩矩握拳勾腿。其实他比沈清洛还不自在。

    背上的沈清洛,适应得挺快,还跟他聊天,“有点可惜,没去到山顶,我想看看北城的寺庙什么模样。”

    “就是普通寺庙的样子。北城人习惯来闵山敬香,尤其过年期间,初一和初五人最多。”陆策避开路边建筑材料,“你可以下次再来。”

    “北城很多寺庙,为什么大家习惯闵山呢?”

    “因为闵山的寺庙,年代最久远,长辈觉得它灵验。”陆策解释。

    “哦。”

    她的“哦”,发音很轻,也很乖,气息拂过陆策颈间,他一阵酥麻。

    突然停在原地。

    “沈清洛。”

    又来了,又突然喊她名字!沈清洛严阵以待。

    “艺术节那天,你听到我说有喜欢的人,是不是?”

    沈清洛这回有经验,“什么都没听到,全忘了。”

    “别装傻。”

    陆策继续向前走,走至大道,忽然道,“我说的是真的,有喜欢的女孩,要不要听她名字?”

    沈清洛吓得捂他嘴巴,“你别讲!”

    陆策笑笑,“你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不知道,快去医务室吧。”沈清洛恨不得从他背上跳下来。

    “好。”

    医务室比想象中远很多,陆策的步伐走得稳健,速度不减,交叠的影子在两侧树木的夹道间穿行。

    “陆策,”沈清洛似乎有些紧张,“你说闵山很灵验,那佛门重地,不能说谎,也不能开玩笑。”

    陆策停下脚步。

    第17章 新年

    山顶寺庙, 执事僧推杵敲叩梵钟,和缓的清音穿越木林,渺然飘到半山腰。

    “嗯, 不说谎, 也不开玩笑。”陆策微偏过头, 声音蕴蓄郑重, “你想问什么,我一定如实回答。”

    背上的人显然陷入思考纠结, 攀他肩的手无意识加重力道, 陆策耐心等候,也不作提醒。

    两只通体灰褐色的连雀,落在乔木枝桠,脑袋上嚣张的冠羽左右歪动, 打量驻足树下的年轻男女。

    肩膀上的抓力变轻,就听她不痛不痒问一句, “我重吗?你背得累不累?”

    给她求证机会都不要,陆策很是无奈,“你属鸵鸟吗沈清洛?”

    余光瞥见她嘴唇张了张, 略显无措慌张的表情, 陆策就忍不住心软妥协。既然她想逃避他的表白,那就给她时间缓一缓。

    “不重。”他无声叹气, 转过头向前走,“扶好, 别乱动。”

    到了半山医务室,他拿冰袋帮她敷脚踝, 接驳车到达医务室外,陆策电话告知何颜, 他与沈清洛先行离开。

    医务室人多,怕被围观,沈清洛不肯让陆策再背。

    脚踝疼痛稍有缓解,下了病床,走路仍不敢使力。被陆策搀扶进车,沈清洛一颠一簸,包肩带上的橡胶小企鹅跟着晃晃荡荡-

    除夕前一天下午,沈清洛回苏州。

    和任家人吃过午饭,赵进菲和任成益开车送她去机场。值机,办理托运,沈清洛走向安检口,猝不及防被赵进菲叫住。

    她捏着登机牌回头,有点疑惑,“妈妈,怎么了?”

    赵进菲顿了顿,“回程航班定了告诉我,有空就来接你。”

    沈清洛点点头,走进安检通道。回停车场路上,任成益拍拍赵进菲的背部,“小赵同志,想清洛留在北城过年,直接和她说呗。”

    “她应该更想陪她奶奶。”

    “那你也得问啊。”

    赵进菲坐在副驾,沉默扣上安全带,手机收到沈清洛发来的信息:【妈妈,我打算初五回北城】

    下面是张航班预订页面截图。

    沈清洛看出了母亲的欲言又止,把回北城日期提前两天。

    赵进菲回复很快:【我来接你,到时打我电话】

    航班延误了四个小时,苏州没有机场,沈清洛先落地明市,再转高铁二十分钟到苏州站。

    临近除夕,没几辆运营中的网约车,沈清洛等了很久才有司机接单,辗转回到熟悉的古镇,天色已暗。

    她拖个三十寸行李箱,穿过古镇商业街,两侧商铺门头横出的屋檐下,家家户户悬红串灯笼,玉壶光转,满目繁华。

    再往前,是成片的居民区,缘水而筑,白墙黛瓦,常有美院学生在小石桥上支画架写生。

    这年,短视频刚兴起风潮,沈清洛家的隔壁邻居孙姨,走在时尚前沿,给自家早餐店铺注册了账号,天天发她揉面蒸馒头的小视频。

    孙姨闲来无事,坐在店门前,欣赏账号的点赞数据和评论区,短视频软件的背景热歌音效惊人,沈清洛喊了两遍她才听到。

    “哎哟,阿顺回家啦,”孙姨暂停播放,“你奶奶出去拿蒸糕,家里钥匙放我这里了。”

    说着,从收银柜抽屉里翻出一串钥匙,递给沈清洛。

    沈清洛接过,攥在手里,问:“孙姨,你在看电影吗?”

    “不是电影,是自己拍的短视频。”

    孙姨把手机界面转向她,指着主页栏的数据,“我现在有一千多号粉丝,他们说我成网红了,还有人特地来店里打卡吃早点。”

    “阿顺,你玩过吗?这个软件有很多特效,还能在头上戴猫耳朵。”

    苏姨开了美颜模式,沈清洛看向镜头,被吓好一跳。手机屏幕里的她,眼睛大得如铜铃,下巴尖得像蛇精,葫芦娃看了都要喊爷爷救命。

    “哎哟哎哟,美颜等级调太高,”孙姨手指滑动换滤镜,降低美颜度,“网友说得果然不错,太漂亮的人用美颜,效果适得其反。”

    “孙姨,我不拍了,先回去整理行李。”

    “好吧。诶对了,阿顺,”孙姨突然想起重要事,“街坊都在等你写对联呢,我帮你准备了墨块和毛笔。”

    “我明天上午写吧,大家能赶在除夕夜前贴家门口。”

    沈清洛擅长书法,曾经代表区里参加比赛,一手颜筋柳骨的毛笔字,逢年过节,免费给邻居写对联。

    与孙姨告别,走向沈家小楼,已经大扫除过,拔掉了庭前台阶缝里的石苇,镂空雕饰木门重新刷漆。

    她推开大门,奶奶留了盏门厅灯,一脉清光落在发丝间。她提箱子过门槛,腾出闲拿起手机,陆策还没挂断。

    他得知她坐上网约车,便拨来电话。

    沈清洛试探着对听筒“喂”一声,那头传来陆策若有所思的笑声,“沈清洛,原来你还会写对联?”

    “被你听到了,”沈清洛脱掉大衣,“其实就是帮他们写字,不是创作对联内容。”

    “擅长什么字体?”

    “行楷,小篆也还可以。”

    沈清洛听到咚咚声,看了眼大门,转头对手机道,“陆策,好像是我奶奶敲门,先不和你聊了。”

    北城郊外,一栋古典园林设计的私人住宅,陆策站在连接前厅和主楼的连廊上,端量 被挂断的手机界面。

    身后石山玲珑错落,人工开凿的溪涧潺潺有声,几尾鲤鱼顺流滑入水潭,有夜风吹来,陆策闻到罗汉松的苍劲幽香。

    太入神,没注意有人靠近。

    陆知非从后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嗨,能回魂了吗?”

    陆策收起手机,“表姐。”

    “你怎么回事,一通电话打一个小时,谈恋爱了?”

    “没有。”

    “哦,”陆知非咬一口苹果,将信将疑,“外公外婆让挑春节礼物,大家都选好了,你快进屋吧。 ”

    陆策家度春节,不固定某一方长辈家,一年轮一年,上年去了爷爷奶奶那儿,今年留在外公外婆家过节。

    外婆年中动过心脏的大手术,一辈子坚持唯物主义的外公宣布,全家去闵山上头炷香祈福。

    一般来说,零点到两点间才算头炷香。除夕当夜,没等到春晚唱《难忘今宵》,全家人动身前往闵山,陆知非和陆策一辆车,表姐弟俩坐在后排。

    陆知非打了个哈欠,五官纠结成一团。她想和陆策聊聊天醒神,无意瞥了眼陆策手机界面,顿时整个人精神了。

    她英俊帅气的表弟陆策,此刻拿着手机,在看一条中年妇女揉面团的短视频。

    陆知非不敢置信,心道这条视频有可能只是某种行为艺术。不确定地再瞄一眼,视频中,女人拿出擀面杖

    短视频账号名叫“苏州孙姨早餐铺”。陆知非心情十分复杂,对于表弟的独特喜好,她表示不理解但尊重祝福。

    车辆驶到山脚,保安检查预约信息后放行。闵山分徒步道和车行道,预约敬香的车辆被允许开到山顶平台。他们到得不算早,停车场几乎无空位。

    几经修缮的殿宇,此刻灯火通明,立中央的金身佛像垂眸,注视蒲团下的敬香客人。

    陆策陪外公外婆上完香,独自离开大殿。他又打开“苏州孙姨早餐铺”的短视频账号。

    孙姨很爱拍日常,今早教她粉丝如何和面,拍视频时,身后写对联的沈清洛不小心也入了镜。

    沈清洛腰微躬,上身略俯向桌面,左手按纸,右手悬腕握毛笔,在对联纸上行云流水。

    这条视频互动率很高,许多陌生人在下方点赞留言。

    【孙姨,后面站的女孩是谁呀?】

    【我住姑苏区,明天就来光顾你的店(能看见写毛笔字那位吗?)】

    【直接点,求孙姨把她联系方式给我】

    【】

    其实画面中,沈清洛只出现了几秒,并非人物特写,仅仅是个闪过的镜头。

    关于沈清洛的个人信息,孙姨一句没回复。评论区IP地址遍布天南地北,隔着网线,网友说话不把握尺度,眼看一些三教九流开始冒荤腔,孙姨立刻删了那条视频。

    陆策关掉短视频软件。

    观音殿里,外公握着外婆的手,坐在一张披黄布的桌前,听僧侣解签文,身后围着他们的女儿女婿、儿子儿媳。

    殿外,梵音空灵宁静,铜制香炉散出檀香味的轻烟。

    此番澄净景象,陆策无动于衷,他心里装的全是红尘杂念。

    守岁守到凌晨一点,沈清洛关掉电视机,回二楼休息。嘭嘭的烟花爆竹声逐渐归于平静,漆黑的房间,床头柜手机忽然亮起。

    她缩在被窝,看了眼来电人,犹豫片刻,还是划开接听键。

    “陆策?”

    “沈清洛,我在闵山。”他好像心情不错。

    沈清洛有点困,嗓音沙沙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哦,是点新年头炷香吗?”

    “我喜欢你。”

    牛头不对马嘴的聊天,沈清洛陡然睁开眼睛。不是达成默契搁置再议吗,他三更半夜说这些,是心血来潮?

    “不是心血来潮,”陆策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笑了笑,“我忍不住了。”

    家人从殿内出来,陆知非朝他招手上车,陆策指了指电话,示意稍等。

    “你说不能在佛祖面前说谎,”陆策声线难得温柔,“我现在就在闵山,如果说谎,让佛祖惩罚我行不行?”

    “陆策”

    “只是想告诉你,不是要你回应,别紧张。”陆策抬步走向停车场,“还有,新年快乐,沈清洛。”

    第18章 往日

    大年初一清晨, 沈家小楼静悄悄。

    “我老花镜去哪儿了”

    楼下,奶奶挨个拉开抽屉,轻声叨念。

    她觑了眼挂钟, 这个时间, 沈清洛还在睡觉, 于是放心把底层储物柜里, 治疗慢阻肺的吸入雾化剂放到桌面。

    “我记得是在这个抽屉呀。”储物柜翻个面儿都没眼镜踪影,奶奶背手立在柜前, 心想是不是忘在昨天蒸糕店。

    “奶奶, 新年第一天不能睡懒觉,要一起吃早饭,你怎么不叫我呀。”

    沈清洛的声音听着在梦游,她脚步虚浮, 从楼梯飘向餐桌,“还好我有订闹钟。”

    奶奶不动声色将药盒放回抽屉, 合上,“正打算上楼喊你呢。”

    走至餐台,看到沈清洛眼底乌青, 奶奶吃了一惊, “你昨晚没睡觉?”

    睡什么觉,根本睡不着。都怪陆策。

    沈清洛舀了勺糖水蛋, 咬一口,看眼手机, 再咬一口,再看眼手机。

    怪异的举动落入奶奶眼里, “阿顺,你在等谁信息呀?”

    “没有等。”她把手机屏幕倒扣桌面。

    隔壁孙姨邀奶奶一起去评弹馆听曲, 今天有《莺莺拜月》,奶奶也感兴趣,两人约好出门时间,孙姨便兴致高昂地转身回家。

    沈清洛昨天写对联,没见孙姨的丈夫,随口一问,“向荣叔叔呢,不在家吗?”

    “还没跟你讲过,”奶奶轻描淡写,“离婚啦。”

    “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

    其实挺没讲头一破事儿,孙姨的丈夫在隔壁明市做物流生意,夫妻长期分居两地,他在外面和一家建材店老板娘好上了。

    人到中年重燃激情,非要和孙姨离婚,孙姨起先不乐意,认为“家和万事兴”,努力修复关系,对方毫无回应。

    见这段感情挽回无果,孙姨便转换思路,要他净身出户,以及小孩抚养权归她。

    沈清洛默了默,“向荣叔年轻时不是这条街的模范丈夫吗?”

    “分隔两地,失去约束,才能看到人真正的道德底线,大多数人是经不起考验的。”

    沈清洛整个新年都在琢磨这句话,越想越有道理,初五回北城,坐在赵进菲副驾,接到周泽杭的电话。

    老样子,三缺一,邀她去德丰打桥牌,顺便试玩店里新到的VR游戏眼镜。

    “陆策,你也听到了,仙女说她有事。”手机功放挂断,周泽杭耸了耸肩,“我怎么觉得她在躲你。”

    陆策无奈至极,沈清洛确实在躲,躲了快一整个春节。

    大年初七复工,复工的第二天,赵进菲和任成益双双出差,沈清洛恢复一个人吃晚饭的生活。

    饭后闲来无事,坐在地毯上重温《马达加斯加的企鹅》第二季,四只企鹅在屏幕卖萌耍贱,加上中文翻译腔配音,十分具有喜剧效果。

    当电视里令人讨厌的新邻居Julien 出现,茶几台的手机猛然跳起微信消息提醒,是陆策发的。

    沈清洛笑容停止,有点心虚地放下手中把玩的硅胶企鹅挂件,点开聊天框,他一句话没说,只发来定位,他在她家旁边的街心公园。

    宵深露重,陆策坐在公园中央的秋千椅,仰头望月亮。

    周遭气温低,花草树木有一种沉静的、银灰色的冷感,连带明净的月光,也生出股叫人求而不得的疏离。

    哒哒,哒哒,身后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陆策回头,看见把自己包成爱斯基摩人的沈清洛。心道她是真怕冷。

    沈清洛放慢步伐,摘下外套自带的翻毛连衣帽时,发丝产生静电,不听话扬起几缕,显出些微凌乱的可爱。

    她特意出来一趟,是想当面把话说清楚,绕到秋千前,话未讲出口,先被陆策怀里的小东西吸引视线。

    被抱在怀里的小柴犬,瘦骨嶙峋,瞄了沈清洛一眼,又畏怯地往陆策怀里钻。陆策低头看它。

    “经过这一带,意外捡到一只小狗,想到你家住附近,就想问,知不知道哪儿有宠物医院?”

    公园侧门口出去的巷子,有家二十四小时宠物医院,陆策表示不认识路,沈清洛充当地导,陪陆策和小柴犬一起过去。

    小半路上,柴犬发出呜呜声,沈清洛好奇地望它。被陆策注意到,停下脚步,问她要不要抱抱小狗。

    沈清洛喜欢小动物,令陆策意外的是,她竟然从没养过宠物。

    “乌龟、金鱼、兔子都没养过吗?”陆策问。

    沈清洛摇头,同时小心翼翼接过柴犬,她只抱过邻居家的狗,实践经验不够,唯恐姿势让它不舒服。

    这件宠物医院需要给新的小狗患者建档,流程检查很快。医生摸了摸小狗的头,说它没有大毛病,就是底子差营养不良,好好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沈清洛站在货架前,给它挑狗粮。

    陆策家不能养狗,他爸妈超级洁癖,容不下掉毛生物。陆策问沈清洛,愿不愿意收养这只小柴犬。

    沈清洛没答应。他稍稍诧异,以为她会欣然接受的。

    “家里不方便?”陆策问。

    “不是,是我不想养。”沈清洛说。

    小柴犬很适应被她抱,伸出一只小爪子,撩她头发玩。沈清洛按住它的爪,抬头触到陆策幽深的、探究的目光。

    “愿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

    “我说了理由,你不要觉得我矫情。”见陆策点头保证,沈清洛悄悄罩住柴犬的耳朵,“我查过,狗和猫的寿命只有十几年。”

    大概被遮耳朵不舒服,小柴犬汪了一嗓子。沈清洛噤声。

    “继续说下去,它听不懂。”陆策扫了眼阿柴。

    “其实也没什么,”沈清洛抿了抿嘴唇,“就是我一想到,哪怕猫猫狗狗无灾无病,我也只能和它们相处十几年,有点接受不了。”

    “比如这条柴犬,假如我开始养它,我控制不住想十年后,它变老,它要离开,我该如何面对。”

    “光是想象画面,就已经难以接受。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开始养,不要建立很深的感情。”沈清洛有些丧气,“我挺奇怪的,是不是。”

    “不,不奇怪。”陆策说。

    他第一眼见到沈清洛,就觉得她的温柔,是被周围充盈的爱意包裹长大,不接触黑暗面所生出的温柔。

    现在发现,当初的判断不完全正确。

    她的柔软,更多来自她的性格,有一种令人心疼心折的细腻和敏感。

    “真的不奇怪。”陆策又强调一遍。

    沈清洛想了想,不放心把狗随便送人,脑海灵光一闪,她说,“我知道有个地方。”

    两人坐在出租车后排,街景渐渐熟悉,陆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直到车辆停下,他抬头看到巨大的“北城宠物救助站”的Logo,陷入沉思。

    “就是这里。”沈清洛抱阿柴立在门口,回身朝他挥手。

    陆策的表情有些不正常,“嗯,你先回家吧,我送它进去。”

    沈清洛奇怪看他一眼,“一起去吧。”

    陆策只好跟上。

    北城宠物救助站,并非官方站点,而是北城农业大学兽医专业的学生,联合建立的公益组织。

    为被弃养的、流浪的宠物提供免费治疗,并且允许社会人士前来领养。

    自动感应门叮咚一声打开,往常这个点不会有人来,是以陆知非正和农业大学的男朋友,旁若无人地接吻。

    风,云,空气,呼吸,全世界都静止了。

    “陆知非。”陆策喊了她一声。

    “你怎么又来了,”陆知非非常尴尬,“呵呵。”

    沈清洛怀抱小柴犬,在两人间看了个来回,陆策好像和那人很熟,她心里蓦然闷闷的。

    “沈清洛,这位是我表姐。”陆策垂眸看她。

    陆知非火速打发走男友,嘿嘿讨好地朝陆策笑,“表弟,这位是你同学啊?真漂亮。”

    视线下移,看到沈清洛怀里的狗,陆知非明显木了一瞬。

    这条狗不是陆策下午从站点带走的吗?

    她狐疑地看向陆策,陆策眼神有些不自然,陆知非立刻懂了。

    她腰杆挺直,说话也不虚了,彼此掌握对方秘密,还能愉快当表姐弟。

    趁着沈清洛给小狗登记信息,陆策问陆知非:“你跟我说,救助站值班的是你朋友,怎么没说清楚是男朋友?”

    “拜托我大二了,谈个恋爱要昭告天下吗?”陆知非转移话题,“倒是你,这个女孩怎么回事?”

    “我喜欢她。”

    陆知非:

    你懂不懂含蓄!

    安顿好小狗,时间挺晚,陆策说送她回家时,沈清洛同意了。

    闹了这一出插曲,好像过了拒绝表白的最好节点,并且陆策没再提过这件事。

    从下车点到家门口,路灯下,陆策走在她身边,影子长出一些。

    到小区门口,沈清洛停下脚步,还是决定讲清楚。

    “陆策,我无法假装没听过你说喜欢,尽管你说不需要回应。”

    沈清洛纤细的嗓调在空气里流动,却如惊雷般震响鼓膜,“但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对不起。”

    陆策无声自嘲,一晚上的迂回曲折,还是没逃过被开口拒绝的命运。

    “知道了。”-

    禾木还未来电,店员准备烧炭取暖。

    沈清洛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就见许怿错开目光,朝她身后招手。

    “陆策,你也起了啊。”

    第19章 找人

    陆策眉目疏淡, 坐到沈清洛边上,吃早餐。

    靠得近,沈清洛闻到一股很淡、不呛人的烟味。

    昨夜103房间, 灼热的吻, 失控的纠缠, 两人默契揭过不谈。

    陆策不再做一些故意为之的暧昧举动, 沈清洛能察觉细微区别。

    她给他递醋瓶,他只轻颔首, 说谢了。

    许怿心里默默摇头, 他问沈清洛:“沈小姐,禾木开山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工作群讨论过了,她回答:“可能再留禾木几天, 等我同事汇合。”

    许怿又问陆策,陆策头也不抬, “回北城。”

    “这就回北城啦?”许怿暗示,“下过雪的吉克普林堪称完美,不想多滑几天吗?”

    “你想的话, 可以自己多留几天。”

    沈清洛埋头喝粥, 没发表任何意见。许怿挪开视线,心道有些人终归没缘分, 不可强求。

    白天风雪顿歇,村内电网经过抢修, 暂时恢复运行。

    本轮低温暴雪天气,十年难得一遇, 尚不知要封山多久。用电负荷陡然增大,但电力公司调不过人手升级电网, 随时有再次停电可能。

    村里发通知,以防万一,让村民和外来游客准备好应急照明灯烛、饮用水和速食口粮。

    「鲸也」仅有的三位滞留客人,聚于民宿大厅。带绒线帽的摄影小哥在修图,沈清洛整理收集到的采风见闻,而陆策在给雪板换固定器。

    郑阿姨煮了一壶红糖姜茶,端着托盘,依次分倒给大家,“小心烫,慢点喝。”

    沈清洛盯着电脑,没在意嘱咐,直接伸手拿瓷杯,指尖触及杯身,蓦地被烫刺了下,嘶一声缩回手。

    对面的摄影小哥探过头,“烫伤了吗?”

    “没有,我没事。”沈清洛回答。

    陆策始终低头拧固定器上的螺丝,一转又一转,没望她。

    宁静安和的下午时光,被一个闯入民宿的小男孩打破。看他外貌,应该是哈萨克族人,约莫十岁左右,五官线条隐有硬朗的走势,鼻梁高挺,眼神尤其纯净。

    小男孩站在入口,脑袋摇来摇去,锁定角落的郑阿姨,“郑奶奶,方文呢?她下午为什么没来上课,是生病了吗?”

    方文是郑阿姨的外孙女,在村里小学读五年级,和这位叫吾尔曼的小男孩是同桌。

    郑阿姨很是诧异,“她中午在家吃完午饭就回学校了啊。”

    “没有没有,一下午都没来!”吾尔曼急得原地跺脚,“她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差。”

    郑阿姨连忙找到手机,老师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一对质,方文果然没去学校。郑阿姨赶回自己家,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没有方文的痕迹。

    民宿大厅,郑阿姨六神无主地挨个打亲戚联系方式,问方文在不在。

    许怿安抚她,让她好好回忆,这两天有没有和方文提过什么事,或者,小姑娘有何反常举动。

    “我昨晚告诉方文,她妈妈工作调动,要从布尔津镇去克拉玛依。”郑阿姨皱眉坐在椅子上,百思不得其解,“顺便提了嘴帮她办转学的事情。”

    郑阿姨想起诸多社会恶性新闻,越想越害怕,“文文不会出事了吧!”

    方文超过十周岁,报警得等24小时后才能立案。许怿提议,根据方文常行动的地点,大家分头找。

    摄影小哥放下设备,和许怿去学校附近,沈清洛和陆策前往禾木桥方向,而郑阿姨待在家,以防方文中途回来。

    主干道路上的积雪厚厚一层,没来得及清障,每踏一步,就压出一个很深的脚印。

    陆策和沈清洛抄近道,走村民房屋间人为踩出的雪路,前往禾木桥。

    身后,刚回家一趟的吾尔曼大喊“等等我”,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背上那个硕大无比的双肩包,随跑步姿势左右颠晃。

    “哥哥姐姐,我和你们一起去。”

    陆策指尖勾起双肩包上的尼龙手柄,一提,分量不经,“包里装了什么?我帮你拿吧。”

    吾尔曼摇头的幅度很大,左右一百八十度,“都是救援装备,我自己背。”

    陆策就没管他。小孩儿可能电影看多了。

    禾木桥是一座全木制桥,连接村庄和一片白桦林林,再往前,便是层层叠叠的雪山。

    这座桥,据说最早由白俄罗斯人修建,后来老化报废,当地人原拆原建,造了条全新的,还在桥上装了一扇双开木板门。

    桥边一块大石头,写着“大野生息八万木,长云留叹一千河。”

    周边开了几家餐馆和奶茶店,陆策拿着方文照片,一一询问。冬季往来人少,出现过的面孔,记忆稍微深刻些。

    正在整理冰箱贴的女店员认出了方文,说这个女孩,经常去桥对面的山顶观景平台看日落。

    陆策和沈清洛对视一眼,匆匆过桥。

    上山路远,平日可骑马或坐马爬犁。这两天遇极端天气,山脚没有马夫拉活,三个人只好步行上观景台。

    吾尔曼走惯了冰雪路,一马当先打头阵,沈清洛鞋底不够防滑,怕摔倒,走得相对慢些,陆策始终离她半步距离。

    山顶有一片空地,就是所谓的观景台,一眼望过去空空如也。

    “快过来!快过来!”吾尔曼忽然蹲在地上,惊恐大叫,“我看到了脚印!”

    陆策和沈清洛具是一震,加快速度往前跑,沈清洛脚下打滑,被陆策眼疾手快扶住。

    待她站稳后立即松手,弯腰捡了根结实的树枝给她,“自己拿好。”

    天色渐暗,陆策打了手电筒,跟随印迹往前走。脚印是笔直的一道,没有拐弯,顺这个方向走到底,尽头是悬崖。

    身后的沈清洛下意识瞳孔收缩,惊慌,不好的猜测,一起涌上心头,“陆策”

    陆策回头看她一眼,停下脚步,同时拉住欲往前冲的吾尔曼的后衣领,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拎到沈清洛边上。

    “你们别动了,我去看。”

    “陆策,”沈清洛猛地抓住他胳膊,“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去我也去!”吾尔曼双手抓肩带,身体跃跃欲试探前。

    “山坡边路滑,容易踩空,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他拂开沈清洛的手,“没事的。”

    虽然陆策在他们面前镇定,实则心里也没底,他往前走,脚速逐渐放慢。

    好像踢到个什么玩意儿,他低头,看见一只半埋雪中的软壳方盒。

    “救命,救救我”隐约听到一阵小姑娘幽幽的哭腔。

    陆策调换手电筒方向,垂直握住,走到尽头,灯光往下照。

    山崖不算陡峭,电筒光在山脊覆盖的雪层扫过,一片纯白中,有块凸起裸露的岩石,十分显眼。

    方文紧紧趴在岩石块上,哭得梨花带雨。

    陆策暗自骂了声,回头跑向吾尔曼,“你工具包里有没有挽索?”

    “有,但长度只有一米。”吾尔曼快哭出来了。

    陆策直接拿过他的包,东西都倒地上,吾尔曼包里的装备很有限,拨开乱七八糟用不了的,终于找到一根速降绳。

    坡边有一棵歪脖子古树,他将绳子一头环住树根,另一头系在自己身上。用力拉了拉绳子,足够坚固。

    沈清洛声线有点抖,“陆策!你要小心。”

    “坡不陡,没事。”陆策戴上手套,双手一前一后攥紧尼龙绳,像玩攀岩一样,双脚抵着岩山脊下行。

    方文吓得两腿打摆,陆策靠近她,把另一条安全锁系她身上。

    有了绳索,方文镇定了些。

    “来,学我的姿势,试着往上爬。”陆策让她先攀。

    “我……我有点恐高……”

    吾尔曼趴在坡边,探出小半个头,“方文!方文!你别往下看,来,爬上来,我会拉住你!”

    方文听到吾尔曼的声音,先是愣住,下一秒,身体犹如被注入一股力量。

    直到陆策和方文都爬上平台,沈清洛的心才从嗓子眼放回去。

    陆策解下树根环着的速降绳,一转身,沈清洛立他面前。

    她的眼眶很红,蓄了一汪水,泫然欲泣。似乎在竭力咬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委屈得不得了。

    陆策没说一句安抚她的话,两人无声对视。

    “哇——呜呜呜——”

    两位小朋友忽然爆发的惊天动地的嚎啕恸哭,攫取他们的注意力。

    陆策有些头大,他没再看沈清洛,转身拾起雪坑边沿的软壳盒子,问方文,是不是你的。

    方文边哭,边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是我的,谢谢谢谢你”

    陆策给郑阿姨打了电话,说人已经找到,现在带他们回来。

    小姑娘哭到抽噎,小男孩比她还能哭,原来刚才的老练全是装的。陆策被吵得恐孩症犯了。

    没个省心的。陆策无奈闭了闭眼。

    “饿吗?要不要吃个饭再回去。”他朝另外三人提议。

    回到山脚,选了家最近的新疆菜馆。沈清洛情绪已经平复,脱掉外套,挂在墙壁衣架。

    她里面穿了条修身的针织连衣裙,系一根装饰性腰带。衣服版型,让姣好身材一览无余。

    尤其腰臀曲线,有种说不出的勾人的媚,让人生出很世俗的联想。

    可一旦对上她似水婉柔的眼,又觉得刚才的联想下流,是对她的亵渎。

    “姐姐,你长得真好看,”方文刚才哭太狠,鼻音浓重,“是我在村里见过最好看的。”

    沈清洛其实对“好看”一类的夸赞很有免疫力,但听到小朋友直白说出,还是挺新鲜。

    “这么漂亮,还会穿衣打扮……”方文抱着软壳盒子,犹豫一瞬,嗫嚅问道,“会有人说你是狐狸精,专门勾引男人吗?”

    沈清洛怔住。

    啪,陆策把菜单扔在桌上,不善地撩起眼皮。

    第20章 童年

    餐馆闹哄哄的, 服务员给角落桌台的两个天津老哥儿上大盘鸡,这道是来新疆的必点菜,形如其名, 盘子口径大如脸盆。

    红烧色鸡块超足量, 刀工粗犷的土豆炖得软绵, 搭配青椒红椒, 浓浓香气溢满房间,天津老哥“嚯”一声惊叹。

    “另外两碟, 是我们老板免费送给大家的皮带面和手工酸奶, 面条要拌在大盘鸡里吃。”服务员介绍完,夹托盘回取餐台,走前好奇望了眼气氛诡异的隔壁桌。

    面无表情的男人,相貌超群出众的女人, 以及桌对面大气不敢出的俩小学生。

    方文捏紧软壳盒子:“我我不是在骂姐姐”

    吾尔曼赶紧点头附和:“方文不会骂人的。”

    “我知道你不是在骂我,”沈清洛看着方文, “为什么这么问?”

    “狐狸精”、“勾引男人”,无论如何不该是五年级小朋友嘴里吐出的词。

    方文不吱声,低头默默喝茶。

    “文文, 听郑阿姨说过, 这是你小名。”沈清洛见她不愿回答,换了话题, “今天下午怎么没去上课?”

    方文负气似的一撅嘴,“我不想去学校, 也不想念书。”

    “怎么可以不念书呢!”吾尔曼一听,纯亮洁净的眼睛睁大, 急忙问,“方文, 是不是那帮人又来找你麻烦?别害怕,我们去报告老师!”

    猝不及防被点破秘密,方文坐立不安。

    吾尔曼自知失言,觑了眼陆策和沈清洛,拿上筷子,欲盖弥彰夹小菜吃。

    纯粹不想读书而翘课,和被校园暴力导致的逃课,性质完全不一样。陆策蹙起眉头。

    “你刚才问,有没有人说我是‘狐狸精’,并没有。”沈清洛没错过方文眉宇间闪而过的失落,话锋一转,“但遇到过其他不好的事情。”

    方文倏然抬头,陆策也看向她。

    沈清洛回忆,“大概是我上小学的时候。”

    七八月份,三伏溽热,湖南卫视的暑期档,重播经久不衰的《还珠格格》。

    屏幕里,假格格小燕子被五阿哥一箭射中,去紫禁城当皇帝女儿,真格格紫薇心碎离开学士府,在幽幽谷流泪撒花瓣。

    沈清洛看得入迷,沉浸在“山也迢迢,水也迢迢”的背景歌声中,暑假作业开学前两天才写完。

    作为“《还珠》迷”,她去商业街的精品店买了许多电视剧周边。

    最火爆的,当属含香的白色绒球流苏帽,蒙古公主的风刮到苏州,古街的小女孩人手一顶。其次是小燕子的大拉翅格格帽,也是畅销品。

    沈清洛都不喜欢,戴着嫌热,她挑挑拣拣,选了一大摞电视剧明信卡和海报。

    结账付款,店铺老板额外给这位大客户,赠送一份儿童指甲贴。

    指甲贴,其实就是透明贴纸,弄了星月纹理,带闪粉亮片。阳光折射下,哔呤哔呤,像迪士尼公主电影里,魔法划出的星光拖尾,沈清洛很喜欢。

    铛,铛,清晨时分,红云滚着金边,中国邮政醒目的永久牌绿色二八杠,从狭窄弄堂的光纱中穿行而来,停在沈家小楼前。

    邮递员一身绿,他没下自行车,一脚撑地,另只踩在庭前石阶,扭身从后座挂着的帆布邮袋取出一份《扬子晚报》。

    “早上好,阿顺,今天你帮爷爷拿报纸呀?”年轻的邮递员微微俯身,和小姑娘打招呼。

    沈清洛点头,两手握报纸,姿势非常端正。

    邮递员笑了笑,踩起脚踏,风风火火送下一家。沈清洛站在原地,低头看亮闪闪的指甲,心道怎么回事,邮差大哥竟然没夸她指甲贴漂亮。

    沈清洛只琢磨了一小会儿,就噔噔跑到楼上阳台,爷爷在喝碧螺春,奶奶正给绣球浇水。

    她爷爷最喜欢《扬子晚报》的“繁星”栏目,平日阅读习惯固定,不先看头条,而是翻到“繁星”那页,欣赏随笔散文。

    沈清洛格外殷勤,不仅帮忙拿报纸,还主动翻到“繁星”那一版。

    弄了指甲贴的小手,在爷爷面前晃来晃去。

    爷爷戴上眼镜,透过镜片颔首看她,“阿顺怎么啦,又想买明信卡?”

    沈清洛:

    她不气馁,转身,“奶奶,我帮你浇花。”

    可浇到绣球快溺水,也没人注意她的闪亮指甲贴,沈清洛小小年纪,体会到衣锦夜行的惆怅。

    她失落地伸手指,百无聊赖地戳常夏石竹的锯齿花边。

    “阿顺,你指甲上是什么?”

    奶奶终于关注到了。她一开口,爷爷的目光也离开报纸。

    沈家对于孙女的着装打扮,向来没有限制,他们在这一点上有共识,认为小女孩爱漂亮爱打扮是天性,不会对学习成绩有影响。

    沈清洛被夸手指好看,心情美滋滋,是以爷爷提醒“学校应该不允许这样”,她没当回事。

    新学期开学,她亮闪闪的直接贴跟着一起报道,当天就被视察的年级主任留堂。

    年级主任姓钱,一个古板的中年人,要求男生剔平头,女生马尾大光明,非必要别打扮。

    沈清洛的指甲贴,在他看来简直“罪大恶极”。

    “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你看看你的指甲,搞的什么玩意儿。”办公室,钱主任唾沫横飞,“妖里妖气,没有我们实验小学学生的精神风貌。”

    沈清洛被骂懵了,鼻子一酸。

    “什么妖里妖气,她才几岁,你这样说话合适吗?”旁边刚加入工作的女老师,听不下去,“沈清洛上学期期末考试年级前十。”

    “一次考试能说明什么?”年级主任被青年教师当众回怼,脸面丢失权威受损,借沈清洛撒火,“今天涂指甲,明天画眼线,马上掉到倒数前十!”

    女老师不依不饶,“钱主任,你说话的逻辑在哪里?”

    “我在跟你讲经验,”主任一拍桌子,“初出茅庐,你才工作几年?我教过的学生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校门口‘格物致知’四个大字你看不见吗?”女老师更大声拍回去,“教育如果靠经验主义,那校长开会提的科学创新有何意义?你干脆说他在放屁!”

    “女同志说话这么粗俗,没有人会喜欢。”

    “吃喝拉撒人之常情,主任你该反思自己,为什么觉得我的话粗俗。”

    “你你”主任被她气得脸红脖子粗,看热闹的人太多,他不愿出洋相,甩手离开。

    围观人群被女老师哄散,她拍了拍沈清洛肩膀,带她到空位。

    “老师,对不起。”沈清洛讷讷,她没想到,指甲贴会引起一番唇枪舌战。

    “不需要为这种事道歉,”老师扫了眼指甲贴,“挺漂亮的。”

    无声静默片刻,老师开口道:“但是,学校行为规范不是由我决定,解释权也不在我,所以”

    “老师,我会剥掉指甲贴。”

    “嗯。”咬牙切齿。

    女老师心头憋一股火,年轻气盛,难免放狠话,“等我当上校长,就把死板的着装条例全部废除,去他的年级主任。”

    沈清洛恨不得立刻簇拥女老师上位。

    许多年后,看到韩国梨花女大“姐姐来了”的游行,有人举牌,“我是你未来老板,不是你未来老婆”,沈清洛总想起女老师那天讲豪言壮语的模样。

    而彼时,理想丰满,现实骨干,女老师资历尚且,距离校长之位还有很长一段路。

    夕阳斜斜铺在苏州城,沈清洛背书包出校门,发丝镀了层浮光,颜色看起来柔浅。

    她边走,边低头剥指甲贴,忽然被一道阴影拢住。

    抬头,见到一个高个男生,有点眼熟。

    男生笑得不太正经,沈清洛感到别扭。她想起来,男生好像是初中部著名“不良分子”,刚才也在办公室外的走廊,目睹了一切。

    她挪开脚步,打算从边上绕行,男生横跨一步,挡住去路。

    “你叫沈清洛?”他低头看她的学生胸牌。

    沈清洛把牌子翻了个面。

    “认识一下,”他说,“溜冰场去过吗?我可以带你玩玩。”

    沈清洛摇头离开,这回男生没拦。

    她以为就是个小插曲,没想到半个月后男生又出现。是个周末,她被逼在巷子角落,男生老话重谈,“不想去溜冰场,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

    沈清洛冷着脸,“不去,让一让,我爷爷奶奶在等我回家。”

    他扑哧一笑,“少给我装,他们去木渎走亲戚了,以为我没打听好?”

    沈清洛蓦地提高警惕。

    他的目光从上到下,停留在沈清洛裙摆,“其实我看到你很多次了,总喜欢穿裙子,还贴指甲钱老头说的没错,妖里妖气,是个小妖怪精。”

    “妖怪精”是方言词汇,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大多时候带一点贬义,沈清洛听得出来。

    她要走,他不让。眼看男生的手即将捏住裙摆,沈清洛全身血液涌上脑门,直觉的惊惧,令她忍不住尖声大叫。

    男生被吓一跳,猛地回头看身后。

    “操,你喊什么!”别把人给招来。

    沈清洛推开他,跑回小楼,锁上插销,抽抽噎噎打木渎那边亲戚的电话,问爷爷奶奶什么时候回家。

    亲戚安抚她,说快了。

    等爷爷奶奶真回到家,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差点被一个男生掀裙子。

    奶奶看沈清洛郁闷模样,以为她独自待家不开心,便摸摸她的头,哄道:“阿顺,要喝桂花酒酿吗?”

    她泄了气:“喝。”

    听到这里,方文忍不住问“然后呢”,吾尔曼则气鼓鼓,一脸打抱不平。

    沈清洛不自觉地看向陆策,他的眼底黑沉一片,薄唇平直,视线过于凛冽,叫人有些喘不过气。

    她忽然不想继续说下去。

    察觉她的犹疑,陆策身体骤然松弛,他缓和神情,问了句与方文相同的话。

    “沈清洛,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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