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洛睡了一下午,手脚捂得暖融融,贴合小腹的热水袋已经变凉,从被窝取出,放到床边,极微弱的橡胶味,不算刺鼻。
例假的疼痛很规律,只第一天,并且疼完就好。
床头柜上的手机,被陆策搁了静音。她撑起上半身,靠坐床头,调弱界面亮度,拇指上下划拉。
没有未接电话,只有几条微信消息。
工作群,项目组同事发了明天下午飞阿勒泰机场的航班号,特地圈她,“大部队马上来新疆和你汇合啦!”
沈清洛笑笑,回了个“搓手期待”的表情。
下一条是陆策。他头像右上方挂了“+1”的小红标,点开对话框,跳出言简意赅的一句,“醒来告诉我”。
沈清洛下床,撩开木屋棉麻质地的白色纱帘。
窗外最后一抹余晖已经消失,寂寥的鸽灰色的天空,气压低沉。放晴短短几小时,禾木又在酝酿新一轮降雪。
「鲸也」民宿大厅,准时在夜间变身小酒馆。店里播放曲目每日轮换,昨天蓝调爵士,今天粤语金曲捞。
服务员换了张黑胶唱片,是滚石音乐的合辑,唱针滋滋,恍如回溯时间的片刻卡顿。梅艳芳开始唱《似是故人来》,唱另一个年代的光影、空气和温度,婉转流丽。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注1]
许怿着黑马甲酒保服,站在吧台内侧,花里胡哨地摆弄一个三段式摇酒壶。
他煞有其事地踩节奏翻转摇合,冰块和不锈钢叮铃哐啷作响,反复多次后,打开壶盖,垂直倒扣抖动壶身,液体流入酒杯。
“陆先生,我调的这杯酒叫‘旧情难忘’,免费请你喝。”
陆策:“拿走。”
歌词到了那句「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2]。许怿又将酒杯推给坐在高台的陆策,“兄弟,我研发的新品,给个面子,尝一下呗。”
“不尝。”
“我给酒改个名行吧,不叫‘旧情难忘’,叫‘重修旧好’,您看是不是很吉利?”
陆策捻了捻手里未点燃的烟,“许怿,你很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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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这家餐厅超热门,宜轩哥花五百块钱跟人买了排队号,不然要等两小时呢。”坐在靠落地窗位置的林如茵,打开点评软件,定位打卡拍照一条龙,“店铺装修不错,就是地方太偏,七弯八拐不好找。”
项依心不在焉嗯了声。
项宜轩接完工作电话,回到座位,见他表妹一直走神。
“项依,昨天晚上就看你魂不守舍,怎么了?”
林如茵咧嘴笑,挽住项依胳膊,“宜轩哥,你有所不知,依依在滑雪大厅有神秘邂逅。”
“哦?”项宜轩拆开餐具包,“对方年纪多大,什么职业,说来听听。”
项依连忙摆手,还不知道他名字呢。
项宜轩耸了耸肩,他只比表妹大三岁,自然不会干预她的私生活,只提醒她,交朋友可以,交男朋友要慎重。
“门当户对,懂吧?否则你父母不同意的。”项宜轩说。
“表哥,我有数。”项依语气笃定。
项依昨天留意了陆策开的车,是辆价值百万的猛禽,肯定不是租的,因为挂了北城牌照,租车行一般不提供这个牌。
项依身边的朋友都不差钱,不少是玩车圈的,也有人买皮卡。
皮卡不适合工作通勤,就是有钱人出游时的大玩具,开猛禽的人,家里通常不止一辆车。
再加上陆策的穿着、气度,项依断定他家世条件不差。
项宜轩听了她的言论,哑然失笑,“别只看小的方面,车才几个钱。”
“哎呀,肯定比不上我表哥,家财万贯,归国栋梁。”项依给他斟饮料,“说起来,你当年出国留学好突然啊,姑妈跟我讲,我还不信。”
项宜轩的笑容明显变淡,“临时决定的。”
项依没在意表哥变冷的神色,给林如茵夹了筷大盘鸡,“茵茵,快尝一下这个鸡块,很好吃。”
“茵茵?你在看什么?”
林如茵侧过脸,缓缓举起筷子,戳向马路斜对面的「鲸也停车场」:“那辆黑色车子,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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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闲啊,我刚学会调酒,急需顾客反馈,你尝一下呗。”
陆策扫了眼平静无澜的手机界面,望向许怿,“你知道吗,你疯狂推销鸡尾酒的样子特别像个酒托。”
“靠,我免费请你的,不偿很可惜!”
“免费的更要慎重。”
“老板,我想尝尝可以吗?”项依背手站在吧台前,待两人望向她,头可爱地微微一斜,拉开陆策隔壁的高脚凳,坐上去。
她朝许怿眨了眨眼,“我能尝吗?”
跟客人不好贫嘴,许怿摆出官方笑容,手心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可以,欢迎给我提意见,先说好,我是半路出家的调酒师,评论请留情。”
项依伸手,胳膊横在陆策面前,取走鸡尾酒。精致可爱的粉色碎钻美甲握住玻璃杯身,细细抿一口,新鲜果香搭配龙舌兰酒,酸酸甜甜。
“口感很棒啊老板,”她看向陆策,“老板说得对,不尝可惜了,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陆策撩起眼皮。
“看来你不记得我了,昨天才问你要过号码的。”女孩似在娇嗔责怪,又很好地把握了距离感,“我提醒下,在滑雪场,你当时有事着急离开。”
陆策想起来了。
“现在总不赶时间了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项依,你呢?”
“陆策。”嗓音轻软,带着点虚弱。
说话的不是陆策本人,而是沈清洛。
吧台三人同时看向大门处。
沈清洛立那儿,乌黑柔顺微微卷曲的头发随意散着,脖子裹条棕黑配色的羊绒围巾,说不出的慵懒,像个不惹尘埃的仙女。
猛地被三双眼睛注视,她一愣,表情无辜又茫然。
郑阿姨去禾木桥附近采购,拎了一大袋调料品和蔬菜进大厅,看到沈清洛,拉她往边上走几步,避开风口。
“沈小姐,别又着凉啦。”
郑阿姨站在壁炉边,五指张开翻来覆去烘烤。身体回暖些,她长吁一口气,说外面风越来越大,像要刮刀子,又冷又厉。
凭她几十年的生活经验,预计要来一场暴风雪。
“沈小姐,你们明天要出山去布尔津修轮胎是吧?那可得早点,万一下大雪不方便开车。”
正说着,陆策从高脚椅下来,走到沈清洛面前,问:“车钥匙带了吗?”
“带了。”在大衣口袋。
“给我,我卸了轮胎放车里。”
陆策拿了钥匙就出门,沈清洛要跟着一起,被陆策打发回去,“你先吃饭,厨房特地给你留了份清淡的。”
沈清洛确实饿了,便去就餐区域入座。
这才发现吧台那个女孩一直看她,目光带着审视,以及隐隐的,被打断、被干扰的不悦。
沈清洛有点懵,难道.......陆策刚刚正和她聊天吗?
项依与许怿说了两句,起身告别,临走前没再看她一眼。
沈清洛心情复杂地舀一勺蛋羹,果然口味清淡。滑入口中,什么滋味也尝不出。
她望着窗外,天色已经全黑。停车场的照明灯暗淡,越等于无,她放下筷子,餐盘端去回收处,走向吧台问许怿,有没有手电筒。
许怿给她找出一个。
“沈小姐,你要去停车场啊?”
“嗯,陆策在卸轮胎。”
许怿听完,准备拿外套,“外边儿冷,我去吧。”
“不用。”沈清洛温和而又坚定,“我去就好。”
黑夜刮的风带一股神秘感,像只吞噬一切的怪兽,与室内温馨煦和的氛围截然不同。沈清洛拢了拢围巾,手电筒灯光在雪地打出一圈光晕,走向停车场。
“原来你叫陆策啊,让我猜猜,‘陆’是陆地的陆,‘策’是策略的策。”项依的声音很甜美,“看你表情就知道,我肯定猜对了。”
沈清洛停在原地。心想,刚才果然打扰他们了。
陆策做事时很专注,不喜欢聊天,掂了掂十字扳手,忽然察觉背后有道光。
那道光线掉头,好像要离开。
“沈清洛。”陆策眯了眯眼,“过来。”
沈清洛只好回身,走来车边,陆策看到她握着的手电筒,笑了笑,“来帮我照明?”
“是,”沈清洛犹豫了下,“你需要吗?”
陆策正在卸轮毂上的螺丝,他回眸斜睨沈清洛,“照这边。”
项依自觉没趣。但遇见难搞的,勾起一点好胜心,不过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她大大方方地说,你们先忙。说完就离开。
沈清洛沉默地给陆策打手电,停车场三面被房子环绕,吹不到风,但也冷,沈清洛扯了下外套,陆策瞥她一眼。
“手电筒给我,你先回去。”
“不用,我帮你照吧。”
陆策脱掉工作手套,直起身,沈清洛看他的角度,瞬间从俯视变成仰视。
一慌张,手电筒的光打在他脸上。陆策眯眼偏头,按下手电筒,光柱下移至地面。
“对不起,对不起。”沈清洛拨下手电筒开关。
矫枉过正,直接全关了,漆黑一片。只余顶上停车场自带的一盏惨淡昏暗的路灯。
沈清洛略感绝望地闭了闭眼,怎么就没了章法呢。
别再添麻烦,让陆策自己弄吧。
陆策却一反常态,好似因沈清洛的而忙脚乱而心情不错。
他摘下沈清洛的围巾,抖开,先包住沈清洛的头顶和耳朵,再围脖子,打个结,一点寒气都渗不进去。
像个小老太太。
“很丑,我不要这么戴围巾。”沈清洛皱眉拒绝。
陆策语气淡淡,“要么戴着,要么回大厅。”
她想了想,认真道:“那我回大厅吧。”
陆策微微俯身,探手覆在她攥着的手电筒,眼睛直勾勾看她。啪嗒,重新打开手电,光柱照着脚下。
两人对视着,看到彼此瞳孔同时跃出暖色光点。像初冬黎明的雪原,陡然闪烁一炳烛火。
陆策说:“不行,我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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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内,林如茵兴奋地问:“依依,怎么样,是昨天那个男人吗?”
项依点头。目光看向对面停车场。
光线太暗,看不清,只有手电筒的光柱晃来晃去。
见表妹兴致不高,项宜轩放下茶杯,随她视线一同看去。「鲸也停车场」内,隐隐约约,有一男一女的轮廓。
项宜轩目光停留在女人的背影,半晌,低头继续抿茶。
他心道,那女人应该在明市,而这里是新疆。
怎么可能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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