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阴谋阳谋

    ◎给这孩子刺激得性情大变了!◎

    “是……夜人愁!”

    僵尸会说话!!!

    凤宁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更大的冲击, 她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夜人愁是个什么东西。

    白湘双目如电,刷一下望了过来。

    凤宁紧紧皱着两只眼睛,向白湘示意自己脚被僵尸抓住了:“……能不能帮我把它拿掉但是不要告诉我它是什么!”

    情急之下, 她都能憋出长句子了。

    白湘道:“还能是什么,不就是你后边儿那个烧焦的?”

    “……呜哇!”凤宁当场给她表演一个幼崽暴哭。

    “咳、咳、咳……你们是……辟邪……司……”焦尸发出快要续不上气的声音。

    白湘道:“不错。”

    凤宁:“……”

    为什么人和尸体对话这种事情你们能做得这样自然啊?

    搞得她有点开始怀疑人生。

    不过幼崽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总是比较强。

    别人不怕, 那她~也~不~怕~

    她壮着胆子, 闭眼回头!

    偷偷打开一丝眼缝,缓缓一点儿一点儿往下挪……

    看到了。抓她脚的, 是一个乌漆吗黑的人型黑炭,呈“大”字型趴在地上, 一只纯黑的手正好搭在她的脚边, 顺手就捉住了她。

    他或者说它,贴近地面的那一半几乎已经和泥土融在了一起——这是一个活生生被烧化在地上的人。

    凤宁:“……”感觉更不好了。

    她招呼白湘:“你、你过来啊!”

    “没必要。”白湘道, “问完话我们就走。”

    凤宁:“……哦。”

    白湘姐姐可真的是个厉害人物啊!看看人家气定神闲的样子, 那么淡然无畏!

    身为昆仑凤, 遇到好的榜样, 要多向人家学习。

    不能这么怂, 太丢脸了。

    凤宁默默给自己打了打气, 果断扭身弯下腰,把脸蛋怼到了焦尸上方。

    “你、你说!”她豪迈且颤抖地示意对方, “你什么鬼!”

    有的时候, 人把自己逼到绝路, 总能爆发出无限潜能。

    凤宁近距离盯它,狠狠盯它。

    盯啊盯, 居然真的不那么怕了。

    “鬼……咳。”焦尸吐出一小蓬闷湿的热气, 胸腔一开一翕, 沙哑漏风道, “替我,禀报,王爷,有内鬼。夜人愁知道行踪泄露,把知晓他行踪的人,全,除掉了。我,没能逃掉。”

    凤宁:“???”

    凤宁:“!!!”

    王爷。内鬼。夜人愁。

    她艰难地扒拉着脑海里乱成一团的思绪。

    焦尸的意思是,凶手是夜人愁?那个游走各大洲之间,将来会解救很多很多昆仑人的夜人愁?

    而眼前这焦尸,正是恭亲王府派到夜人愁身边的那个密探?那个告诉恭王府夜人愁身处荆城的密探?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想揪出的内奸,变成焦尸了?

    她想帮助的夜人愁,正是今夜的纵火凶犯?

    凤宁不信。

    她知道的夜人愁,绝对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她大声反驳:“夜人愁为什么要害人!”

    焦尸把这当成一个问句,老实回答道:“只大约知道,目的是,为了抓,昆仑公主。有一股势力,同他合作,卑职无能,未查清。”

    他剧烈地喘了几下,之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凤宁:“……”

    不对啊,这个戏本不对啊,她还没开始“假扮”昆仑公主呢,怎么就直接跳到救公主的戏份啦?

    机智的昆仑凤感到满头雾水。

    那边白湘急促地追问:“还有什么?!”

    “没、没了。”焦尸缓缓吐出一口烟。

    凤宁问:“那个火,怎么灭?”

    “无法灭。”焦尸道,“用修为硬扛,无修为等死便是。”

    凤宁:“哇……”

    焦尸深喘一声,回光返照地挣动了几下,再开口时,说话变得流畅了不少:“替我转告王爷。卑职对不住王爷,浪费了珍贵的护心丹给卑职续命——遗憾卑职实在无能,没能留下什么有用的情报,王爷,恕卑职无能,下辈子再服侍您!”

    只见它的胸腔一阵猛颤,“呵”一声轻响,吐出了最后一口焦黑的尸息。

    抓在凤宁脚踝上的手猛然一紧,然后彻底松开。

    凤宁谨慎地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试探着往外挪了挪脚——焦尸没动,没追上来抓她。

    她继续小步挪。

    迈着螃蟹般的小步伐,一步一步从它身边蹭走。

    待她吐出憋了很久很久的那口气时,已经从庭院正中挪到了长廊底下。

    抬头一看,白湘仍然在原地站着。

    凤宁抬手招呼她:“白湘姐姐,问完了,可以走啦!”

    “我知道。”白湘没动。

    凤宁:“?”

    凤宁催促:“走啊!查案!快走!”

    白湘眼角微抽。被凤宁催得实在没办法,只能抬起脚……

    软绵绵一步,落地时差点儿没直接跪了下去。

    凤宁:“……”

    万万没想到,英明神武的白湘,居然被区区一焦尸给吓软了腿。

    这么半天还没缓过来!

    凤宁:“噗哈哈哈!呃,嗝儿。”

    白湘冷脸:“脚麻罢了。”生硬转移话题,“他用了护心丹,这才熬到此刻,给我们留下线索。”

    凤宁乖巧点头:“嗯嗯。”

    白湘道:“护心丹只是令人暂时不死,该受的苦痛一分不少。这意味着,夜人愁捅-穿-他、往他身上扔火焚尸时,他必须生受痛苦,整个过程一动不动,这样才能瞒得过夜人愁。”

    凤宁一口气吊在了胸口,半天吐不出来:“哇……”

    “他是位壮士。”白湘道。

    凤宁正色点头,心中也敬佩不已,全然忘了白湘姐姐刚才腿软的事。

    离开扶危楼,前往封禁处。

    小小的凤宁有了大大的心事。

    她根本不相信夜人愁是坏人,她迫不及待想要查清楚谁是真凶。

    至于什么昆仑公主……她现在还没开始扮呢,关她什么事。

    白湘忽然问:“如果一件事,你做了必死无疑,不做却眼睁睁看着在意的人去死,你,做是不做?”

    凤宁被问得一愣。

    她想,这说的不就是她自己吗?

    穿越者身上不知道藏着多少秘密,而自己只是一岁半的昆仑凤,连自己的身体、身份都没了,如今要钱没钱,要修为没修为,如果被发现的话,穿越者随随便便一根手指都能摁死自己。

    可是即便这样,自己当然也必须回昆仑!

    难道还能让大哥、阿娘和阿爹再死一次吗?

    不可能,绝不!

    “当然做!”凤宁双眼一闪一闪,斩钉截铁道。

    白湘忽地笑了笑:“是啊。当然得做。”

    她偏头看着凤宁的眼睛,惊奇地在凤宁眼底找到了自己揽镜自照时常常看见的那种火焰。

    “万万想不到,今日在我身边的人竟是你,竟还是个知己。”白湘大笑起来。

    凤宁:“?”

    大人的思路她是真的跟不上。

    她悄悄想,白湘姐姐大概是担心手上染的火吧,但是这位姐姐死要面子,不肯说。

    凤宁试着分散对方注意力:“我在想一件事。”

    白湘走神:“你说。”

    凤宁其实已经琢磨了一会儿:“那些人,在当铺拿到足够的银钱,不是应该高兴吗?为什么变成那样去纵火?”

    她略微模仿了一下那些人的姿势和神态。

    白湘回神,摸了摸下巴:“是啊。哪怕下个月的税钱没有着落,可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本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像是没了魂……我知道了。”

    白湘震声:“夜人愁,他是噬!他竟是噬!”

    凤宁上上次听到“噬”,是狄春说如果有噬级凶邪出现,必是赤地千里的惨祸。上一次听到,是那个白面无须的公公威胁疯乌龟,说是派了个噬级的人盯梢辟邪司。

    “噬有多厉害?”凤宁奇怪地问。

    不就是倒数第三?

    在凤宁看来,倒数第一的解甲和倒数第二的披凶似乎区别也不是特别大。

    毕竟她杀过解甲,刀过披凶(?)

    对于那种曾被自己大卸八块的东西,谁能怕得起来呢?

    白湘脸色微微发冷:“噬只有噬能够抗衡。披凶去了就是送死,连他边角都别想碰到。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一个噬完全有能力屠了荆城。”

    凤宁:“哦!”

    白湘道:“噬的凶息可侵蚀神智,令人变成……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说到这里,陡然缄默。

    她们都想到了那些人。原来那些人不是被生活折腾到麻木,而是被大修士吃掉了脑子。

    “只是……”白湘声音艰涩,“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噬级修士对平民做过这种事……从来也没有……”

    战斗的时候,噬级修士释放凶息,是用来瓦解对手的战力,方便收割。

    而平民……在这种级别的修士眼中,无异于蝼蚁。

    “这凶手到底想要干什么!”凤宁惊叹。

    凭他噬级的实力,明明随便一出手都能杀掉千百倍的人,为什么要搞这么复杂?

    一看就有大阴谋。

    “这凶手?”白湘道,“我似乎一句也未听你提到夜人愁的名字。你也不像是忌讳这些。”

    “只是那个尸体说的,没有其他证据。”凤宁替夜人愁解释。

    白湘点头:“这倒也是。”

    说起凶息,凤宁不禁想到了一件事。

    她在巷子里的时候,曾经近距离接触过这些被凶息侵蚀的人。

    当时有过一阵耳鸣,体内的火线也蹿了蹿,然后她更饿了——她还以为是被他们身上的气味给熏的。

    咦?

    难道她曾经偷偷吃了一口……那个凶息?

    她,带火的昆仑凤,可以吃掉那个凶息?!

    哇!

    像她这么莽的昆仑凤,顿时就坐不住了。

    偷偷思忖了片刻,凤宁果断开口安排工作:“白湘姐姐,你找疯乌龟去汇报,我,再回那边看看!”

    白湘的眼神瞬间古怪。

    “喂。”白湘道,“你今天真的很不对劲。这么难得向首座邀功的机会,你竟然不要?你也不怕我把他勾跑了?”

    凤宁大手一挥,随口敷衍:“不哦。他说他是男色,也只近男色。”

    白湘瞳仁震动,恍惚失神:“……难怪,都给这可怜孩子刺激得性情大变了!”

    *

    一刻钟之后。

    封禁旁。

    白湘与首座面面相觑。

    他的视线极力避开她黄澄澄的右手。

    她……她的视线极力避开他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们支持这么一个奇怪的文~

    作者就算是跪着写、爬着写,也一定在明天之内再发2章!!!

    第25章 众生皆苦

    ◎男菩萨。◎

    南坊。

    贫苦人家劳累了一整个白日, 早已精疲力尽。拖着疲惫身躯处理完家中杂物,便都熄灯歇下了。

    哪怕隐约听到了北坊那边的动静,也并不值得打断珍贵黑沉的睡眠。

    只有闲人才爱看热闹, 疲累的人们更愿意拉起被子蒙头大睡。

    但很快,整齐行走的硬靴声、甲胄碰撞声、砰砰砸门声便打破了巷道中的寂静安稳。

    有官差上门。

    卖地瓜家的大头青年又一次“嘭”地推开了窗。

    他“喔喔”叫着探头一看, 只见几名身挎腰刀的官差正在挨家挨户叫门。

    为首那人腰悬银袋, 面容白净,一双天然微笑唇, 垂着头,抱着手, 静静站在后方的火把阴影下, 耐心等待门开。

    住街头的酒鬼老叔“吱呀”一声扯开木门,摇摇晃晃大吼道:“大半夜敲个鬼门!找死啊!”

    抬眼一看, 只见几位官爷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个个身板僵直, 活像贴画里的金刚门神。

    酒鬼登时吓出一头冷汗, 讪讪笑道:“……我, 我没犯事儿吧, 爷爷?”

    官差都不说话,除了呼吸声之外, 便只有火把偶尔“噼剥”一响。

    那酒鬼承受不住压力, 胡乱抓了几下门框, 眼见就要腿软坐倒。

    “不用紧张。”为首的官差上前笑道,“城北失火, 例行巡察。”

    他走到了火把下。

    这个人脸上的笑容无比亲切, 五官仿佛是用工笔精心描摹出来一般, 乍一看, 竟像座瓷白慈悲的菩萨像。

    他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醉鬼的肩膀。

    就连大头青年都看见了酒鬼老叔衣领附近有一大块可疑的污迹,然而这位看上去很矜贵很讲究的官爷却丝毫也不嫌弃,还用小指和无名指替酒鬼拂了拂灰。

    另一名官差沉默上前,用一根杨柳枝,挑了瓷白净瓶中的水,往酒鬼身上弹去。

    “这是……”酒鬼受宠若惊。

    官差头领笑容慈和:“众生皆苦,去秽迎福。凡有所求,皆能如意。”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酒鬼站在门口,不住点头哈腰,“谢谢官爷啊!谢谢爷爷!”

    官差一行走向下一户人家。

    大头青年盯着酒鬼老叔看了一会儿,木愣抬头,望向官差的来路。只见那条巷道中,不少人家屋门大敞,穿着单衣的人离开家门,在街头游荡。

    近处,酒鬼老叔的表情也渐渐变得迷茫,他并没有折返回去睡觉,而是喃喃念着:“酒、酒……给我酒……”

    挂着不整的衣裳,径直抬脚往外走。

    延迟好半晌之后,暗中观察的大头青年发出一声怪叫:“嗷!”

    他摔倒在窗后,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扑去找熟睡的爹娘。

    “妖……怪来啦!”

    “妖,妖怪!”

    “爹,娘,快起,起来,有,有妖怪嗷!”

    “……”

    “砰砰,砰砰砰砰!”

    敲门声回荡在整条巷道。

    一次,比一次更近。

    *

    凤宁差点儿没认出明月楼。

    它已经烧得只剩个破烂黑架子,看不到多少明火,只余绵延无尽的黑烟。

    废墟中的木材深处偶尔亮起几星隐火。

    视线一扫,只见瘦弱女子、灰衫老人、蓝胖、没了东家的伙计、秃头男子都还活着。

    她记得的人一个没死,那就约等于无事发生。

    凤宁十分欣慰。

    控制纵火者的官差们早已经精疲力竭,见到凤宁回来,顿时就像抓住了主心骨:“大人,现在怎么说?”

    凤宁装出一副沉稳的样子:“把疑犯全部带过来,交给我!”

    “哎,好!”官差如释重负。

    凤宁走到那个咣咣挣扎的瘦弱女子身边。

    谨慎地嗅了嗅。

    女子身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酸味或者馊臭,只有很淡的皂角味,隐隐还杂着一丝清新的花香。

    定睛一看,发现女子的衣衫干净整洁,针脚细密。

    再看脸,女子虽然纤瘦,但是气色并不是很坏,只是因为神情癫狂,让人忽略了她本身的年轻俊秀。

    凤宁愣了下。

    她想起“厚道东家”说过,女子的丈夫是一个非常非常能干的伙计。

    在丈夫摔断腿之前,这一对夫妻显然过得挺幸福——平民用的皂不会有花香,没猜错的话,花是他们自己种的。

    在家里种花的人,过得一定不坏。

    可是,贫穷却美好的生活,就像阳光下的大泡泡一样,随便轻轻一戳就破碎了。

    凤宁想到了一句她这个年龄本不应该懂的话——众生皆苦。

    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她的胸口。

    从前苍生于她而言,是一个遥远的、空洞的、弱小的概念。

    为什么要保护苍生?因为阿爹阿娘说过,那是昆仑凤的职责。

    现在她依旧不懂什么叫苍生,她只知道,闻见女子身上的花香,自己心里会难过。

    她想为她做点什么。

    比如吃掉侵蚀女子神智的凶息。

    凤宁抿住嘴唇,先认真检查女子身上有没有留下水渍。

    她得非常小心才行。

    那个怪火,可未必只沾在了手上——说不定女子在扶危楼的那个盆子里洗手之后,随手往屁-股上拍一拍把水擦干呢?

    凤安就每次都这样!

    洗完手不擦,往屁-股后面一抹了事。有时候手没洗干净,就这么带着两个黑乎乎的湿手印走来走去,凤宁看着都嫌辣眼睛。

    凤宁就不一样!她才不做这种傻事,她只会把水都擦在凤安身上。

    想起家人,凤宁不禁露出一丝傻笑。

    一边笑,一边没忘记盯着女子后臀和前襟,仔仔细细检查那些可能擦过手的地方。

    左右两个官差:“……”

    对视一眼,神情古怪。

    半晌,一位官差忍不住弱弱出声:“大人,你在干嘛?”

    凤宁头也不抬,随口敷衍:“检查身体,嘿嘿嘿。”

    官差瞳仁震荡:“……”

    辟、辟邪司的人,好、好变态!

    凤宁检查过一圈,确定女子没有把水乱擦在身上的习惯,便壮着胆子抬起手,一把摁住女子心口,转动经脉中的火线,狠狠一吸——

    “滋嗡!”

    脑子里仿佛瞬间塞进了一万只蜜蜂!

    它们乱冲乱撞乱蜇人!

    眼前一阵黑光乱闪,脑海和耳朵里响彻着尖刺刮擦的声音!

    滋滋滋嘤嘤嘤,刮的都是她脑髓和颅骨。

    凤宁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自己正在失去脑子。

    心脏突突乱撞,一下一下重重擂在胸前的肋骨上,震得她的身体一摇一晃。

    仿佛有个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意志,重叠了万万道男女老少的声音,在她脑子里整整齐齐地呢喃——

    “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

    凤宁晕晕乎乎站着,懵了一会儿,忍不住发出巨大的惊叹:“哇!”

    这这这这这……

    这是什么技能,她好想要!

    试想一下,如果能够这样钻进穿越者的脑子,没日没夜用亿点点声音给穿越者魔音灌耳:“身体还来,身体还来,身体还来,身体还来……”

    可不就是凤宁梦寐以求的操作!

    凤宁激动得热血沸腾。

    她必须吃掉这个凶息,必须!

    心脏怦怦乱跳,血液哗哗奔涌,火线感受到她的兴奋,逐渐变得躁动。

    凤宁发号施令:“吃了它!火火,吃它!”

    凤宁外行指挥内行:“嗷呜!大口!嗷呜!”

    火线凶猛蹿动,莽头莽脑直奔她身上所有凶息,大口吞噬起来。

    很快,它整个染成了一根黑漆漆的线。

    脑子里的声音消失了,但是……她的火线也哑火了,它就像被黑泥包裹,阴沉、湿闷,运转迟滞,完全不听使唤。

    连一粒火星子都没了。

    凤宁:“……”

    她松开手,倒退一步,神情怔怔的。

    果然,一口吃不成个胖昆仑凤。

    她好像吃坏肚子了!

    呜呜幼崽真的不能乱吃东西。

    两个官差谨慎地表示关心:“大人,你没事吧?”

    凤宁摆了下手,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

    女子的神情已经不再癫狂了,整个人愣愣的,好像刚做了一场大梦。

    “我……我怎么在这里……”她非常缓慢地转头看向左右,“官、官爷?”

    官差见她竟然还能清醒过来,不禁神色一震,连忙逼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女子愣了很久:“我……我叫什么……我男人叫春生,我得,我得回去照顾他……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官差对视一眼,厉声喝问:“说,是谁指使你纵火的!”

    “什、什么纵火……”女子一脸迷茫,却已开始着急,“我要回去,春生腿坏了,离不得人……我要找他……”

    她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一时说不清自己的名字,却还惦记着受伤的丈夫。

    凤宁挥挥手,示意官差不要吓人。

    她走上前,用哄一岁孩子的语气问道:“你先告诉我,是不是去过扶危楼,典当东西?”

    女子像个耄耋老人一样,很缓慢地思考起来。

    好半天,终于点了下头。

    不等凤宁再问,她主动想起了什么:“今日……掌柜……人可俊了,又大方。给钱,可多。”

    凶手可俊了?

    凤宁下意识想找个参照物:“他好看还是他们好看?”

    她指着左右官差。

    女子:“……他。”

    凤宁又问:“好看多少?”

    女子:“……可多!比不了,掌柜像个……男菩萨。”

    两位惨遭拉踩的官差眼皮子一阵乱跳,其中一人冷笑道:“那男人和你家春生比呢?”

    女子微笑起来:“……春生不好看……但他可好可好了。”

    官差嗤地一笑,用过来人的口吻道:“男人哄女人不都那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等你那男人知道你犯的案,跑都来不及!”

    女子急得双眼泛红:“春生……才不是!”

    “找不到我……春生会着急,”她望向南面,焦急地不住跺脚,“春生……春生……”

    忽然,她睁圆了双眼:“……春、春生?春生!”

    她猛地一挣,飞身扑了出去!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两名官差本就已经非常疲惫,见女子说话说得好好的,一时不防,竟叫她挣脱了囚链。

    “春生!”女子踉踉跄跄扑向远处。

    只见路边的黑色泥泞中,不知什么时候爬来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拖着一双弯折的断腿,伏在地上,艰难地用手肘爬行。

    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拖行摩擦了很久很久。

    衣裳脏污残破,身下满是血迹,和泥浆混在一起,迤成长长一道拖痕。

    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双眼却迸发出异常明亮的光芒,他看着女子:“阿花!阿花!我找到你了!”

    女子向他扑去:“春生!”

    “阿花!”男子奋力扬起上半身,笑着哭了起来,“阿花!”

    他颤抖着向她伸出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出事……”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出了鼻涕泡,“我就知道你不会出事……好心的官爷都给我们祈福了……官爷……好像菩萨!”

    【📢作者有话说】

    幼崽立下一个不乱吃东西的flag……

    二更稍迟

    第26章 身残志坚

    ◎凶手竟是我自己?◎

    眼看这对苦命的夫妻就要相拥而泣。

    “住手!”

    凤宁飞身上前, 一出手就是棒打鸳鸯。

    她逮住女子的细胳膊,没让这位名叫阿花的倒霉妻子触碰到丈夫的脸。

    凤宁偏头示意官差:“给他们解释!”

    官差拎着囚链骂骂咧咧上前,将阿花就地一捆, 没好气地说了一遍今夜火烧北坊之祸。

    阿花被凶息啃过脑子,本就有些浑浑噩噩, 此刻知道自己双手藏有暗火, 稀里糊涂就烧死了酒楼东家,更是整个人都傻了。

    她瘫坐在地上, 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发青发抖, 额头渗满了冷汗。

    单薄的身躯不住战栗, 像一张毫无重量的纸片。

    丈夫春生心疼到不行,他迅速肘行几步贴近妻子, 带泪笑道:“阿花, 我成这样, 早也不想活了!只是我知道你舍不下我, 我若走了, 你也不肯独活, 你就甘愿被我拖累着!”

    阿花怔怔看着他,迟滞片刻, 眼眶里一点一点盛满了泪。

    “春生……”

    “阿花, ”春生颤颤抬手, “我也舍不得啊,每天看你对我笑, 穿你缝的衣裳, 盖你晒得热腾腾的被子……我做饭, 你洗碗, 我修屋子,你递瓦,我们一起种香草花……多想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啊。”

    阿花泣不成声,胸腔里发出空荡荡的哀鸣。

    “但是,但是阿花。”春生笑道,“那样的日子已经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可是我还能陪着你,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你有火,我也要有,休想把我丢下。”

    凤宁不懂爱情,但这对夫妻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阿爹和阿娘。

    阿娘死掉之后,阿爹一下就老了,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彩。

    要不是背负着很多很多责任,阿爹怕是也和这个春生一样,阿娘去哪,他也去哪。

    凤宁偷偷扁着嘴,眨巴眼睛,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在哭鼻子。

    她假装四处张望,实则偷摸观察身边那两个官差,看他们有没有注意自己。

    只见这二人,一个眉毛鼻子都红了,另一个撩着袖子在抹眼睛。

    凤宁:“……”

    没想到大家都是性情中人啊。

    那边,丈夫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自己那双已近脱力的、密布着厚茧的手,缓慢却坚定地探向妻子的双手。

    凤宁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阻止。

    “唰!”

    反应迟缓的妻子在这一瞬间竟然无比敏捷,她蓦地把双手移到了身后,不让丈夫触碰。

    “不要!”她咬着牙齿,一字一句,艰难却清晰地说,“我没想过放弃,从来也没有!再难,我眼睛能看见你,鼻子能嗅到你,身体能贴着你,哪怕被赶出城去,做奴隶,我也要和你拴在一起,你没有腿,但是力气比我大,你拽着我,我拽着你,怎么不能过——我都想好了。”

    春生心神震撼,怔怔道:“可是官爷说,你那个火……”

    “这有何难!”阿花缓缓抬头,双目熠熠发光,“请官爷,斩我双手!春生,从此你没有腿,我没有手,我们活该一辈子在一起!”

    春生大恸:“阿花!”

    凤宁:“哇!”

    外面的世界好糟糕,可是外面的人,好厉害!

    “好!”春生也爽快大笑,“我有手,你有腿,咱俩在一起,什么都有!”

    他抬起手来,豪迈地拍向自己的胸膛。

    “嘭嘭!”

    “呜嗡!”

    就像那位“厚道东家”拍打过衣袖之后,衣袖便蓦地起火一样——春生胸前的衣襟上,瞬间燃起了明火。

    他怔怔低头,看着胸前那团火焰均匀向四周扩散,而他的右手手掌,也缓缓燃烧起来。

    他心神正是激荡,一时竟连痛苦也未曾察觉,只木然看向妻子,“阿花……”

    阿花也惊呆了。

    有火的不是自己吗?春生怎么会?她发誓自己绝对没有碰到春生,绝对没有!

    春生艰难地安慰妻子:“没,没事,别哭,我没事,不疼,不疼。真的,一点儿也不疼。”

    “不——”阿花颤抖着,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

    她合身往上扑。

    “铛。”

    凤宁拽住了捆在阿花身上的囚链。

    昆仑凤幼崽头脑发热,豪气干云。

    她尾音轻颤:“让,我,来。”

    把阿花往身后一扔,凤宁单膝蹲上前,微微竖起双眉,目光专注而凶狠。

    区区一个火!

    焦尸都说了,这火可以用修为硬扛。

    吃了它!

    昆仑凤,吃了它!

    这世上,就没有幼崽不敢吃的食物!

    凤宁攥了下拳头,果断伸手,一手揪起春生衣襟,另一手捏住他着火的手掌。

    烫烫烫烫!

    凤宁发热冲动的大脑都给烫灵醒了。

    她用尽全部意志力才忍住没把春生给扔到天边去。深吸一口气,凤宁全力运转内息,艰难拨动那根变成了黑泥糊糊的火线。

    吸!

    怪火根本无法抵抗昆仑的内功心法。

    吸力涌出,两团火焰当即拉扯成了火线,蓦地被她吸入经脉。

    春生呆呆地看着身上的火焰像退潮般离开他的身体。手掌上皮肉已经焦黑,但他竟然一时无法感知到任何痛楚。

    大悲大喜,大落大起,绝处逢生……

    人生竟像是已经瞬间走尽,又仿若重遇真正的新生!

    他眸光震颤,双唇颤抖,一点一点抬起眼睛,望向凤宁。

    “大……人……啊……”

    凤宁恍恍惚惚,往后一坐。

    吃了一个不好克化的凶息,又吃了一个火。

    随便吧,昆仑凤的食谱本来就特别丰富。

    她试着调动这个看上去构成十分复杂的内息,让它走一圈、再走一圈,再再走一圈。

    也不知道小火线到底在里面经历了什么,总之,几个周天之后,它摇摇欲坠地、半明半昧地,重新烧起来了。

    这次回炉过后的火,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

    凤宁能感觉到,它继承了那个怪火的习性,变得没那么容易灭了。

    整条火线摇摇晃晃,就差明摆着摇旗呐喊——看啊!快看,看我是如何百折不挠,看我是多么身残志坚!

    凤宁:“……哇哦!”

    看嘛,昆仑凤,就是这么强大的种族!

    凤宁悠悠回神时,身旁的倒霉小夫妻已经给她梆梆磕完了响头,现下正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看着这俩人通红的脑门,凤宁想,幸好他们脑壳上没染火,不然这会都够烧成两只元宝了。

    凤宁没着急去解决其他人的凶息和怪火。

    她老神在在地冲阿花扬了扬下巴:“你说的那个好心掌柜,像男菩萨。”

    她又冲着春生扬了扬下巴:“你说的那个好心官差,也像男菩萨。”

    阿花在当铺染了火。春生遇到官差之后也染了火。

    凤宁转头看向官差,迅速给出凶手画像:“去报。凶手,男,白脸,好看,爱笑,热心肠,修为很高。”

    *

    消息很快报给了荆城几大负责人。

    守备官沉默,默默望向左侧某人。

    都尉沉默,默默望向右侧某人。

    凶手,男,白脸,好看,爱笑,热心肠,修为很高。

    某人暴跳:“凶手竟是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身残志坚的作者,更了,更了!她更了!

    第27章 万物刍狗

    ◎牛,封无归,你牛!你们辟邪司,可真牛!◎

    凤宁看着面前这一堆身穿绫罗绸缎的家伙, 茫然歪了歪头。

    她明明说了,要先救治那些身上有凶息的当铺受害者——凶息会侵蚀神智,拖得越久, 脑子就会坏得越厉害。

    怎么排前边的个个都肥头大耳呢?

    凤宁踮脚看了看,发现染了凶息的人全都被拖到角落去了。

    正纳闷着, 身前忽然有人用不耐烦的命令语气对她说:“动作快点。”

    凤宁:“?”

    抬头一看, 站在面前的是个中年男子,他挺着硕大油腹, 颐指气使道:“给我拿出全部本事来,用最快速度把火引走, 听见没有?”

    凤宁:“?”

    哇, 这个人的脸真是比磨盘还大,好碍眼!

    她把眼睛滴溜一下转向左边, 根本不理:“换人。”

    中年男子顿时瞪圆了鼻孔:“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告诉你, 荆城守备可是我大舅子!”

    凤宁管他是谁。

    笑死, 昆仑凤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守备, 也不知道什么是大舅子。

    这个人的语气让她很不高兴。

    凤宁嘴角往下一撇, 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 认真给官差安排工作:“嫌犯先来。其他人后面排队。”

    官差大哥凑上前,偷偷朝她使眼色, 捂嘴小声提醒:“前面这些个非富即贵, 不好得罪啊大人。”

    凤宁板起脸, 想要教他们一点连幼崽都懂的道理。

    眼珠转了转,记得阿爹阿娘似乎讲过什么“天地不仁什么什么刍狗”, 意思大约就是大家都一样, 谁也没比谁更高贵。

    凤宁一时组织不起语言, 正愁得想挠头时, 忽然想到那天晚上在葬坑那里疯乌龟让她先救狗。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对,没错!

    凤宁在心里轻轻喔一声,掷地有声道:“别跟我说什么富贵不富贵,首座说了,在座都是狗!”

    官差:“……”

    插队的权贵们:“………………”

    牛,封无归,你牛!你们辟邪司,可真牛!

    官差见凤宁油盐不进,也不敢多加耽搁。很快,人群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长龙。

    第一位当铺受害者被牵到了凤宁面前。

    四个官差拎着平日上轻刑用的薄竹板子,围住人,从头到脚“啪啪”一顿胖揍,好激发明火。

    火一起,凤宁便运转周天,愉快地把火焰和凶息打包带走,让火线一波解决。

    痛是痛,但省事。

    就像吃药一样,如果两个药都苦,那就混在一起吃,这样只会苦一次。

    她打小就是个机灵凤。

    随着越来越多的凶息涌入身体,凤宁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小火线在一点点变粗壮。

    不仅如此,她惊奇地发现,在她双眼之间、鼻梁骨后面的某一处,隐隐浮起了一朵小火苗。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她要是强行去“看”,那就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放空视线,虚虚眯着双眼,才能“看”到那朵若有似无的火苗。

    好像存在于她脑子里,又好像不是。

    硬要形容的话,大概——她自己是个透明的轮廓,火苗也是个透明的轮廓,两个轮廓交叠在了一起,她能够感知到它的存在,但是无法确定准确位置。

    它很虚幻,却很漂亮。

    明明是一朵火焰,却比金子更闪亮,比玉石更润泽,比宝钻更璀璨。

    凤宁激动极了。

    她一直以为小火苗已经被她养死了,火线就是火苗的尸体。

    原来它还十分坚挺地活着啊。

    有了新鲜的东西分散注意力,痛感也减轻了很多。

    幼崽的精力就只有那么多,一旦聚精会神,便什么都抛之脑后。

    她虚虚“盯”着小火苗,暗中观察。

    她发现,每救治一个人,火苗就会微微凝实一些,颜色也会鲜亮一点点。

    无论投喂多少食物,都不够它吃!它一丁点儿都不挑食!一喂就吃!一吃就胖!

    这种感觉……好奇特,好满足。

    没见识的昆仑凤幼崽瞬间上瘾,沉迷养火无法自拔。

    不知不觉中,她把当铺受害们处理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些身上有可能染过暗火的人。这倒是不着急了,反正别乱动就不会有事。

    凤宁擦擦脑门,伸个大大的懒腰。

    就在这时,眼前忽地一花。

    心脏毫无预兆开始狂跳,一种恐怖的直觉牵引着她,让她不自觉地扬起头,望向南面黑沉沉的夜空。

    她……居然感应到了凶息。

    一个很庞大、很恐怖、很阴冷的凶息。

    “是凶手!”凤宁后背一寒。

    她吃了太多属于凶手的凶息,竟能够感应“本体”了。

    她她她……她感应到了凶手的位置!

    凶手此刻就在南坊!

    凤宁拔腿狂奔。

    “哎——哎——大人!大人!你去哪啊大人!”官差大哥满脸崩溃,急得在后面追,“大人大人,还没治完啊,还有这些、这些……”

    一时卡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身上有可能染到暗火的老爷们。

    封首座怎么说的来着?

    情急之下,官差逼出嘹亮一嗓子:“老爷狗还没治啊!”

    余音绕着残垣断壁,久久不绝。

    凤宁百忙之中抽空回了回头:“……?”

    老野狗?

    什么老野狗?

    不管了,抓凶手才最要紧。

    她直奔封禁处,想找疯乌龟,却发现封禁已名存实亡——南坊,也起火了。

    *

    “砰砰砰砰砰砰砰!”

    门板不停地震颤。

    大头青年一手拽着阿爹,一手拽着阿娘,死死把双脚拖在地上,不让他们去开门。

    “妖怪嗷!妖怪!”

    他娘十分着急:“你这孩子!再不开门怕是要得罪了官老爷,那我们往后日子还过不过了?赶紧松手,松手,啊!别胡闹了!”

    他爹道:“明日让你娘给你买花生糖吃好不好啊?花生糖哦,买一大把!”

    往常只要一提吃花生糖,这孩子就能咧着嘴坐到门槛上,自己一个人傻乐半天。

    今日却也不行了。

    大头青年坚决摇头,死死抓着爹娘,脚后腿狠命蹬地,就是不放。

    他爹穿的是件旧汗衫,衣摆都被他扯得又薄又透明,发出不堪重负的呲呲响。

    身上冒汗,头顶也冒汗。

    门板响声不断。一声一声毫无停顿,仿佛阎王登门索命。

    “你就别一味宠他了!”他娘气道,“用点力,把他拉开!再不开门真要出事了!你敢得罪官爷还是我敢得罪官爷?”

    他爹咬了咬唇,狠心掰开了孩子的手。

    他娘把他拦腰一抱,用下巴示意他爹去开门。

    “嗷!”大头青年手指吃痛,伸手再抓已够不着阿爹,急得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他爹走到门前,抬手去拔那道横木栓。

    他提前堆了满脸笑,清了清嗓子,准备向官爷们好好赔个不是。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一静。

    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就……就突然安静下来,让人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似乎是好几只手,极其同步地捶着门。

    没有先后,没有参差。

    而此刻,他们一齐停了下来。

    大头青年双手发抖,把他娘的衣衫扯得“簌簌”响。

    他爹的手指停在了门栓上。

    感觉……感觉隔着薄薄的木板,几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

    不,不像是人,像,像是门外竖着几尊寺里的石像。

    他爹手指一颤,急急收回来。

    几乎同一瞬间,门板上传来“啪啦啦”一声脆响。

    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刀轻易刺破薄劣的木门,留下巴掌宽的缝。

    风和火光同时涌入。

    他爹连退好几步,退回妻儿身边,低声急促道:“快,快带着孩子上楼,找个柜子藏起来!我,我去招呼官爷,你们千万千万别出来!记住了啊!”

    大头青年啊啊摇头,双手牢牢攥着爹娘的衣裳。

    门板处又有了动静。

    那道宽缝中,缓缓探进一只手。

    这是一只如瓷器一般白得毫无温度的手。

    这只手动作文雅,悠悠闲闲用白而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挑起扣门的木栓。

    “咔、咔、咔……咚。”

    那截木头落到了地面。

    一家三口仿佛听到自己胸膛也重重“砰”了一下,心脏直直沉到脚底。

    “吱——吱——”

    每日开门都能听到的声音,此刻竟显得无比阴森。

    门开了。

    火把摇晃的光线下,凝固着好几个一动不动的官差,仿佛一群金刚泥塑像。

    为首那位,像是从神坛上刚走下来的男菩萨。

    他面容瓷白,慈悲眼,微笑唇。

    他收回推门的手,抬眸凝视一家三口,轻声悲叹:“竟还有个愚痴儿。真是可怜哪。”

    “妖怪!”大头青年震声怒斥。

    他叹:“何必苦苦挣扎于无尽厄难。何必留恋这万丈悲苦红尘。何必拒人于心门之外?”

    再迟钝的人也能知道这不对劲。

    他缓步上前,一家三口便搂在一起瑟瑟后退。

    “嘭。”后背抵住干燥的墙面。

    退无可退了。

    这人伸出一只手。

    这是一只叫人眼前一亮的手。

    就连时常出入北坊,每日在明月楼伺候达官贵人的青年他爹,也从未见过保养得如此矜贵的手。

    这样一只手缓缓伸来,却如泰山压顶一般。

    他探手抚向大头青年的颅顶。

    青年他爹心头忽然诡异地浮起曾经听过的一句话——仙人抚我顶。

    仙人抚我顶。

    为何,为何这个人面貌慈悲,满身仙气,却叫人感觉如此恐惧?

    呼吸凝滞,只余牙关轻轻扣响。

    眼见这神仙般相貌的男子就要触碰到青年的额发。

    忽然,动作顿住。

    他微微转动明眸,瞥向北面。

    “啊……又是那个烦人精。”

    他挽袖收手,一步倒掠,竟直通通掠出门去。

    一家三口还未松口气,便听那个已掠到极远处的“菩萨”留下仁慈带笑的声音——“杀了吧。”

    门口泥塑般的官差动了。

    眼珠微转,长刀出鞘,面无表情,一个接一个踏过门槛。

    这几个人举止颇为僵硬,像是早已经神智不清,只知道盲目服从上峰的命令。

    “跑……”青年他爹嗓子颤抖,“孩他娘,快,带孩子跑!跑啊!”

    其实此刻脚全软了,谁还跑得起来。

    官差举刀便刺。

    几柄利刃寒光闪烁,根本无处可避!

    他爹心一横,迎着刀锋扑上去,想用身体替妻儿挡一挡。

    “啊啊啊啊啊!”

    大头青年暴怒,冲开他娘圈住他的手臂,扑向一旁,抡起一条长凳,“呼嗡”一声甩了过去。

    力道虽大,却甩偏了。

    母子俩眼睁睁看着好几柄尖刀刺向他爹的胸口,一时浑身冰凉,头晕目眩。

    “呜——嗡——”

    不知哪里飞来一柄剑。

    剑未离鞘,在空中划出个鬼魅般的弧旋,剑柄逐一敲中几名官差的手腕。

    “铛铛铛铛。”

    刀落满地。

    一家三口惊喜交加,视线齐齐投向门外。

    只见一只手,“啪”一声握住门框。

    修长的、漂亮的、冷白的、骨节分明的。

    男人的手。

    【📢作者有话说】

    有请二号手模登场。

    今天没有二更啦!明天见~~

    第28章 严丝合缝

    ◎无解的阳谋。(修部分对话)◎

    凤宁叫上城卫军和辟邪司的修士, 带头向南冲锋。

    她发现自己变得更加强壮了。

    轻身一纵,足足可以掠出二十丈。落地时没掌握好力道,“砰”一下把南坊粗糙的路面铲出两个鞋印子。

    心虚, 赶紧跑路,假装破坏公物的不是自己。

    她的反应速度也有了显著提升。当一只不长眼的蚊子试图叮她时, 她竟能看清它扇动翅膀的频率, 以及它微微伸缩着细长的脚,准备落在她身上的姿势。

    凤宁随便一出手就捏住了它的翅膀, 叫它折戟沉沙。

    内息也变得不同。

    她的体内,多出个监工。

    小火苗凝出虚影之后, 便开始有规律地跳动, 每跳一次,体内火线就会被催促着运转一个周天, 越来越稳固茁壮。

    气息变得绵长, 跑了半天完全不累。

    要是换算成本地修为的话, 她应该已经晋级到解甲弦境了。

    凤宁信心大增, 轻身一纵, 顺着屋顶瓦脊向前飞掠。

    南坊已经大乱。

    好些地方燃起火光, 时不时传出瘆人的惨叫。

    凤宁带着修士们悄悄围进一条巷道。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 那股阴冷庞大的恐怖凶息突然凭空消失了, 凤宁再也感应不到。

    消失之前最后出现的位置, 正是正前方那间敞着门的房屋。

    凤宁认出那是卖地瓜的大头青年家。

    屋中隐约能看见光影晃动,感觉十分不祥。

    “那儿!”她举手示意。

    随她一道赶过来的城卫军都尉比了个手势, 身后修士们迅速悄无声息地散开, 分头包抄过去。

    勇敢的凤宁一马当先冲上前。

    扑到门口一看, 只见屋中一片凌乱, 地面散落着官刀、碎掉的门板条、断腿的长木凳。

    好几个官差横七竖八地躺着,生死不知。

    有情况!

    屋子正中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身材高挑,存在感特别强。他站在那儿,几乎挡住了屋中全部光线,投下庞大的、黑暗的、带着重量的影子。

    影子黑沉沉从屋里落到屋外,压迫力十足。

    此刻他正把瑟瑟发抖的一家三口逼到墙角,用漫不经心的语调问道:“看见凶手长什么样了?”

    凤宁:“!”

    哇,这就是杀-人-灭-口时的语气吗,真的好可怕!

    等等,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凤宁吃惊地望向他的脑袋,恰好,他感觉到门外的动静,挑眉,侧过半张脸,唇角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

    “轰隆!”

    一道闪电劈中了凤宁的天灵盖。

    她呆呆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下巴“咔咔”直往下掉。

    疯、疯、疯乌龟?!

    怎么是疯乌龟?

    变成木雕的脑袋里,缓缓飘过自己总结的凶手画像——凶手,男,白脸,好看,爱笑,热心肠,修为很高。

    条条对上,严丝合缝!

    凤宁茫然:“???”

    凤宁震惊:“!!!”

    凶手竟是疯乌龟?凶手竟是疯乌龟!

    幼小可怜的心灵再一次遭受到了山呼海啸的冲击。

    “是你?!”凤宁震声。

    封无归挑眉:“是我,怎么?”

    凤宁:“!”

    他居然承认了,承认得这么快!

    都尉等人原本如临大敌,一看屋中的人是封无归,顿时齐齐松了口气。

    “封首座也查到了这里?”都尉收刀上前,“怎么样?可有发现?”

    凤宁:“……”

    这人怕不是傻子吧。

    凤宁赶紧一把攥住都尉后腰带,用气音提醒他:“万一他就是凶手!”

    都尉大笑:“……封首座你属下问你是不是凶手!哈哈哈!”

    凤宁:“?!”

    为什么出卖她为什么出卖她为什么出卖她!

    封无归瞥着凤宁,那眼神很难形容。

    他偏了偏头,示意缩在一旁的受害者说话,“告诉她,凶手长什么样。”

    大头青年他娘战战兢兢站出来,道:“是,大人。凶手是个穿官服的男子,嗯……皮肤特别白,一张笑嘴儿,然后……嗯……比您矮一点儿,长得没您好看!就刚刚,您进来之前,他就刚跑了!”

    封无归微笑点头:“哦,这样。”他转向凤宁,得意,“听见了?没、我、好、看!”

    凤宁:“……”

    受害者为什么毫不犹豫就向恶势力低头了!还拍他马屁!

    她望向前来缉凶的修士和城卫军,向他们眨眼示意。

    却见封无归两三步就混到了人群最中间,左手搂着一个人的肩膀,右手勾着另一个人的脖子,一副狐朋狗友称兄道弟的德行。

    根本没人怀疑。

    凤宁:“……”

    人间清醒的昆仑凤在外面讨生活,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那一边,大头青年的爹娘连声向封无归道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只有大头青年一脸纠结,仿佛有话要说。

    凤宁偷偷蹭到他边上,用手肘顶了顶他,问:“是不是有话要说!”

    大头青年思考了好一会儿,双眼“叮”一亮,指着封无归:“烦、烦人精!”

    凤宁:“?”

    这是什么奇怪的指控?

    大头青年拍手道:“凶、凶手,烦、烦人精!”

    凶手临走前说封无归是烦人精。

    “哇!”凤宁激动,“还想起什么了?你说,勇敢说!”

    大头青年歪着脑袋,定定看着凤宁,半晌,忽然高高蹦了起来,大声道:“想起来啦!”

    众人齐齐看过来。

    只见大头青年指着凤宁,高兴地喊道:“你是,大、大、大地瓜人!”

    众人:“……”

    凤宁:“……”

    不要问她为什么能瞬间理解大头青年的意思——爱吃地瓜的大人。

    封无归噗一下笑出声。

    凤宁:“……”好气哦。

    他回头看凤宁,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样,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凤宁:“……”

    她把眼珠左转一下,右转一下,一阵头脑风暴。

    好凤不吃眼前亏。

    这么多人都帮他,她又打不过。

    既然打不过,那就先加入。

    幼崽生活经验不足,遇到事情总会想想大人们都是怎么做的。

    不就是拍他马屁夸他好看吗?

    她眼前可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

    凤宁回忆了一下春生和阿花的对话,照葫芦画瓢:“凶手没你好看!你最好看,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眼睛只能看见你,耳朵只能听见你,鼻子只能闻见你……嘿嘿嘿!”

    封无归:“……”

    众人:“……”

    “果然。”首座大人失魂落魄,倒退一步,喃喃自语,“永远不要招惹一个傻子,因为你无法预测,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把你拉进她的领域,给你致命一击。”

    凤宁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看起来她是成功蒙混过关了呢。

    *

    荆城大乱。

    北坊出事时牵调了太多人手。

    不料这竟是凶手声东击西之计,他真正的目标是南坊。

    北有四坊,南有十二坊。南坊占地广,人员密。在北坊失火、官方调兵封禁的那段时间里,凶手已肆无忌惮将凶息染遍了大半个贫民区。

    许多原本心怀怨愤之人,失去神智后开始成群结队攻击守备府、官衙和城门。

    凶手还未见踪影,城中又处处大乱。

    本就不富裕的人手更是雪上加霜。

    凤宁偷眼看着封无归发号施令,要全城搜寻真凶。

    不是她疑心生暗鬼,她是真的能感觉到他的态度非常敷衍,就只差直接说一句——“随便你们怎么找,找到算我输。”

    狄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凤宁边上。

    他戳了戳她的肩膀,偷偷说小话:“还以为你出事了,叫我好找。”

    凤宁呆呆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看封无归:“我告诉你他是凶手,你相不相信?”

    狄春:“噗哈哈!你们都怎么回事啊,首座昨天还问我你像不像夜人愁!”

    凤宁:“……”

    这叫什么,这就叫贼喊捉贼。

    她,凤宁,昆仑公主,怎么可能是夜人愁!哪怕夜人愁是好人,那也不是她啊!

    凤宁随口道:“你都比我像!”

    狄春猛地噎了一口气,大声呛咳起来。

    凤宁惊:“你不会真是吧!”

    经历了“疯乌龟竟是凶手”之后,她的脑洞已经完全收不住了。

    “咳!咳咳!”狄春连连摆手,“不是,怎么首座埋汰我,你也埋汰我!我一个解甲望,我配吗我?”

    这俩,怎么连说的话都一样,简直没吓死狄春。

    “大人,打扰一下,大人!”

    一阵囚链叮铛,官差大哥们给凤宁押来了凶息受害者,请她帮忙救治。

    凤宁偷眼瞄向封无归。

    当着凶手的面坏他的事儿,真的没问题?

    封无归果然笑眯眯凑了过来,他挑了挑眉梢,颇有兴致地问:“怎么做到的?”

    凤宁:“……”

    她的脑子就像整个掉进了浆糊里面,快要思考不动了。

    最大嫌疑人在问她最大的秘密,不回答的话,会被杀掉吧?

    压力好大。

    情急之中,忽然灵光一闪!

    “火。”凤宁神神秘秘地说,“你给我的那个药,吃了经脉里就有火。什么都能烧。我把药吃了,就能救这些人!”

    幼崽脸上简直活灵活现地写着——我吃了药,自己就会死啦,不用杀我不用杀我不用杀我。

    “哦……”封无归恍然大悟,问,“可有明火了?”

    凤宁试了试,摇头。

    小火苗和火线都只是虚影,想要变成明火,大约还差点火候。

    说到这个,凤宁忽然想起一件很困扰她的事情。

    她胆大心细,果断向他伸出试探的爪爪:“那个扶危楼的焦尸,王府密探,为什么说夜人愁要抓昆仑公主?我不是没扮吗?”

    封无归眸光一顿:“什么?”

    凤宁愕然:“白湘姐姐没说扶危楼的事?”

    “啊,说了。”封无归露出愉快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她说了别的,唯独略过昆仑公主呢。”

    凤宁满头雾水:“……啊?”

    容她理一理。

    先不管凶手到底是谁,夜人愁也好,疯乌龟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不知名的噬也好,都先不管他!

    总而言之,根据已经变成焦尸的王府密探探得的消息,凶手在荆城纵火,目的是抓昆仑公主。

    而在他制定、执行这个计划的时候,根本都还没有“让凤宁假扮昆仑公主”这回事。

    所以凶手要抓的昆仑公主,另有其人。

    而白湘,向封无归瞒下了这件事。

    凤宁心脏突地一跳,直觉告诉她,这里面肯定藏着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要出现了!

    因为,凶手想做的事情已然顺利完成。

    “报——”

    凤宁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辟邪司修士疾掠而来。

    “报——首座,首座!白湘、白湘她趁乱,突然带人袭击奴隶营!她杀伤守卫的兄弟,带着一群奴隶,逃走了!”

    凤宁惊奇地睁大双眼,轻轻吸了一口气。

    “啊,这!这怎么回事!她想干什么!”狄春惊呼,“城中乱成了这样,绝不可能再调派出人手去追了呀!这白湘,这白湘……白湘是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叛徒啊!她想干嘛!”

    凤宁怔怔望向四周。

    荆城乱成了一片,到处是火,到处是染了凶息的人。这种时候,谁还会顾得上叛逃的奴隶呢?

    奴隶们,本来就没被当成人看待啊。要救奴隶,荆城之乱正是最好的时机。

    凤宁脑海里飞快地浮起一些原本没在意的细节和画面——

    前往扶危楼的路上,白湘曾说,这城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口饭,都是奴隶的命。她说她的族人在受难,她必须变强,让凤宁别再挡她的道。

    扶危楼中,白湘在庭院里忽然腿软,是被焦尸吓的,还是因为听到焦尸说出那个“纵火是为了抓昆仑公主”的消息呢?

    离开扶危楼后,白湘曾魂不守舍地问过凤宁——“如果一件事,你做了必死无疑,不做却眼睁睁看着在意的人去死,你,做是不做?”

    凤宁当时以为白湘在担心手上染的火。

    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

    白湘趁着荆城大乱,救走了那些奴隶——她的族人。

    哪怕白湘已经在扶危楼听到了消息,哪怕她明知这一切正是纵火者想要的结果。

    凤宁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一边,封无归缓缓抬眸,望向报信的手下,语气意味不明:“跑掉的,是昆仑奴?”

    “对!”修士低头回答。

    凤宁忘记呼吸,心跳都凝滞了一会儿。

    是的,昆仑周边,确实生活着很多没有完全依附于昆仑凤的自由小部族。

    他们也称自己为昆仑人,他们的部族里,也有公主。

    纵火者身为一个噬,若想杀人再容易不过,却费心一步步制造荆城之乱,他的目的,正是给隐藏在荆城的“昆仑公主”制造最好的救人的时机。

    若救,“昆仑公主”便暴露在纵火者面前。

    若不救,局势乱到如此地步,奴隶们必死无疑。

    这不是阴谋,而是一个阳谋。

    无解的,阳谋。

    【📢作者有话说】

    啊~四千字了耶,拆成两千,就是双更,没错吧!(作者算术可好了)

    明天见啦!

    第29章 一厢情愿

    ◎“火!”◎

    白湘, 她是“昆仑公主”。

    一个昆仑周边小部族的公主。

    她潜入荆城辟邪司,目的是救出战败之后被投进奴隶营的族人。

    专做贩人生意的江洋大盗夜人愁得知了这个消息,却不知道藏在荆城的“昆仑公主”究竟是何人。

    于是夜人愁亲自来到荆城, 设计纵火案,令荆城大乱, 无人顾得上城外奴隶营。

    要救人, 可谓千载难逢的良机。

    这个时候,谁出手救昆仑奴, 谁就是昆仑公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昆仑公主救奴隶, 夜人愁抓公主。

    ——以上是狄春的总结陈词。

    凤宁虽然承认他说得有点道理, 但她还是想不通,夜人愁怎么会是个坏蛋?

    如果夜人愁真是这样一个滥杀无辜、不择手段的家伙, 阿爹怎么可能与他合作多年, 甚至将他引为知己呢?

    “啊……”封无归忧郁长叹, 遗憾得真情实感, “他抓白湘干什么, 真是可惜了我那么好的计划。”

    狄春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首座你还惦记着让阿宁扮假公主呢。”

    封无归凉凉瞥他一眼:“我计划泡汤了你很高兴?”

    狄春讪笑:“不敢不敢。”

    凤宁没说话, 她微微凝着眉眼,埋头赶路。

    她很焦急, 心中十分担心白湘。

    现在仔细想想, 又想起了一处细节。

    白湘曾问她, 会不会为了在意的人做必死之事,凤宁想着亲人, 回答说当然会。

    然后白湘盯着她的眼睛, 盯了好一会儿。白湘的眼睛里映出凤宁的眼睛。

    两双眼睛里都燃着同样的火焰。

    随后白湘大笑着说了一句话——“万万想不到, 今日在我身边的人竟是你, 竟还是个知己。”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白湘就已经想通了全部。

    她知道自己就是纵火凶手真正的目标,她也知道自己一旦出手就会暴露身份。

    但她还是选择了那条必死之路——用自己的死路,给族人换一条活路。

    “要救白湘。”凤宁攥住手指,悄悄想,“要救!必须!”

    她本来就喜欢白湘。现在更喜欢了。

    她不知不觉跑到了最前边,回过头,催促道:“你们快点!”

    封无归有气无力:“你不会以为还来得及?”

    凤宁生气瞪他,第一次冲他做了个鬼脸。

    她可不会忘记,他的嫌疑还没洗清。

    除非……

    凤宁望向前方,瞳仁忽地一震。

    前方荒山下,一群行尸走肉般的人,正拖着沉重的脚步迎面行来。

    凤宁没见过奴隶,但视线落到这些人身上的瞬间,她立刻便知道他们就是奴隶。

    这些人瘦得极可怕。

    一眼望去,竟无异于骷髅。只不过骷髅架子上,暂时还沾着一层极薄的、似掉非掉的枯皮。

    他们腕部束有铁环,原是用铁链拴在一起,眼下铁链已被斩断,断链拖在地上,“啷啷”作响。

    不像人,更像是荒山孤坟中爬出来了一群骸骨。

    距离更近时,月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凤宁从未见过这么绝望的脸。

    “干……活……”

    “干……活……”

    奴隶神智全失,喃喃着往奴隶营的方向走。

    这样一群人从身边经过时,就连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凤宁也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寒。

    “他们感染了凶息。”

    狄春哗地跳了起来:“白湘白忙活了!这些人,满心思就是回去干活,根本没想逃跑呢!”

    凶息侵蚀神智之后,剩的便是执念。

    缺钱交税的去找东家,酒鬼就找酒瓶子,有怨气的冲击官衙,阿花为丈夫讨公道,春生爬过半座城寻找妻子……

    而眼前这些昆仑奴,竟要回去干活。

    “白湘——白湘!”凤宁站在荒原上,看着一个个皮包骨的昆仑奴擦身而过。

    里面没有白湘。

    “这样做事,很不体面。”封无归道,“既是阳谋,抓了人,就不该动饵。阿宁,救人。”

    凤宁定定看了他一眼。

    好吧,她一直跟他待在一起,对这些昆仑奴下手的不是他。

    她看着封无归把游荡到远处的奴隶一个个给拎回来。

    她惊奇地发现,他对这些奴隶的态度,居然与对待辟邪司和城卫军那些“兄弟”没什么区别。

    还是那副亲亲热热随手勾肩搭背的样子。

    凤宁:“……”

    虽然她非常非常同情这些人,但是有一说一,他们身上,是真的很脏啊!

    她忍不住更认真地看了看疯乌龟。

    他真的是个好人!

    幼崽总是这样,一阵风一阵雨,非黑即白。

    疯乌龟在她心中的形象,重新恢复了高大正义。

    凤宁开始闷头救人。

    消解凶息的间隙,她忍不住问他:“大头地瓜为什么说你是烦人精?”

    封无归:“……他傻。”

    “哦?”凤宁满脸狐疑。

    封无归笑:“那你说说,他为什么叫你大地瓜人?”

    凤宁:“……”

    凤宁瘪嘴:“他傻。”

    状况外的狄春:“……”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为什么可以毫无逻辑且对答如流?

    封无归左右手各拎了一名奴隶,一时也闲来无事,便随口道:“大脑袋是我从‘墟’拎回来的。”

    他也没解释,凤宁很自然就知道他说的是卖地瓜的大头青年。

    就像她说“大头地瓜”他瞬间能懂一样。

    凤宁点头:“喔!”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似乎说过,穿越者“苏小乖”也是齐文宇从墟里救出来的。

    墟是什么?

    封无归道:“大脑袋以前有个叔叔,是我兄弟。”

    凤宁已经习惯了他满大街兄弟。就在刚刚,他拎一名奴隶脖子的时候,也管人家叫兄弟。

    “这兄弟是个人才,年纪小,实力强,人狂妄。”封无归表情遗憾,“带着小侄子四处找危险地方玩,误入了墟。我到的时候,他人没了,侄子还在。”

    “就变成现在这样啦?”凤宁问。

    封无归嗯道:“以前头不大。”

    凤宁了然点头。

    原来大头青年以前不这样傻乎乎的。

    狄春:“……”为什么每次这两个人讲话,他总是听着听着就开始听不懂了,到底是他们有问题,还是自己有问题?

    “墟是什么?”凤宁问。

    封无归难得犹豫了片刻:“……很难讲。将来自己去看。”

    凤宁点头:“哦。”

    大头青年虽然变傻了,但又有种奇怪的敏锐——他把染了凶息的人叫做“妖怪”,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凤宁想吃地瓜。

    难道和这个“墟”有关?

    穿越者夺舍别人的能力呢?会不会也跟“墟”有关系?

    凤宁默默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一笔。

    很快,第一个受到救治的奴隶依稀恢复了些神智。

    这奴隶刚一清醒,便下意识地放声喊叫:“求求,求求了!不要伤害公主!我们干活!我们愿意回去干活啊啊啊——放了公主,放了公主!”

    周围的奴隶们也发出共鸣:“公主不要管我们,自己快逃啊!”

    “公主快逃!快逃!”

    凤宁望向狄春,指指点点:“看见没有,白湘的心血,没有白费!”

    狄春:“啊对对对。”

    他恹恹上前,拉过恢复神智的奴隶挨个询问。

    很快便得到了一手消息。

    凶手确实就是那个“男菩萨”!

    他自称夜人愁,对白湘态度也不算坏,很客气地“请”白湘跟他走——没有拒绝这个选项。

    白湘被带去哪儿了?

    不知道。

    当着白湘的面,夜人愁用凶息侵蚀了所有昆仑奴。他说:“你看啊,他们根本不想跟你逃,那是找死,找死不如就这么活着——你自以为是的伟大救赎,实则不过,一厢情愿。”

    凤宁听得炸毛,生气地瞪大双眼,凶狠反驳:“那是因为他们不想连累白湘!”

    狄春:“……我也不是夜人愁啊,干嘛冲我发脾气。”

    凤宁心虚:“对不起。没关系?”

    狄春:“……”

    凤宁肩膀忽然一重。

    一条胳膊压住她,呼一下,勾着她的脖子把她拽了过去。

    凤宁:“……”

    好吧她也变成疯乌龟的“兄弟”了!

    想到疯乌龟刚刚勾过好多奴隶,凤宁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想侵蚀白湘。”封无归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飘进她的耳朵,“对付心性坚韧的修士,先打破心防再动手,会比较省力。”

    “所以白湘姐姐已经中招了?”她焦急地转头问。

    差点儿一嘴怼在了封无归脸上。

    她忽然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奇怪,摸了那么多奴隶,竟然一点儿也不臭。

    还怪好闻。

    他微微后仰,示意她看眼前的昆仑奴:“我觉得是呢。”

    凤宁怔怔地,心脏一点点往下沉。

    是啊。她也觉得。

    白湘姐姐本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救人,最终却功亏一篑,眼睁睁看着族人被凶息侵蚀,行尸走肉般折回去。她该有多痛苦?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挡得住“噬”级别的凶息侵蚀呢?

    “现在怎么办?你有没有办法找到她?”凤宁难过地问。

    线索断了。

    “夜人愁”已经达成目的,无法再推测他的行踪。

    封无归微笑:“当然没有。走吧,荆城那么多人等你救命,还有得忙活。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再低落,也别想逃避干活。”

    背负了生命不该承受之重的凤宁:“……”

    她望向面前凄惨的白湘族人,“那他们呢?”

    封无归低头笑了笑:“夜人愁说的未必全错。他们返回奴隶营,至少能活。”

    凤宁不甘不愿:“嗯。”

    她心中很不服气地想,我要救白湘,早晚也要救他们!

    谁也不应该被这样欺负。

    可是……救人,本应该是夜人愁做的事啊?

    凤宁迷茫地想。

    *

    荆城。辟邪司门前,身染凶息的受害者排起长队。

    在封无归冷酷无情的催促下,凤宁吸收凶息的速度越来越快。

    火线在体内“呼呼”疯转,小火苗越来越凝实、越来越凝实……

    忽有一霎。

    眉心正中“轰”一声焰浪爆响。

    小火苗猛然一蹿,竟是足足扩大二倍有余,直直冲出了她的天灵盖。

    凤宁:“!!!”

    凤宁:“头发啊啊啊!”

    一岁半的昆仑凤也是非常非常爱美的!

    她哭丧着脸,心惊胆战抬手一摸……

    呼,头发还在。

    差点儿闯了头等大祸的小火苗,开始懒洋洋地膨胀——收缩——膨胀。

    随着火线一圈圈运转,它每次膨胀之后便会收缩得更紧实一些。

    近千轮淬收之后,它恢复了原本大小。

    凤宁惊奇地发现,无论她如何眯起眼睛虚虚去看,也无法“看到”它的背面了。

    凤宁心神一动。

    她抬起一根食指,催动火苗。

    “火!”

    心随意动,指尖“噗”一下,竟当真顶起了一小簇金红的火。

    哇……

    “火!”狄春惊奇地叫道。

    封无归微一挑眉,左手一把摁熄凤宁指尖的火,随手攥着她的手,顺便勾住狄春,大步将二人带往辟邪司深处属于他自己的庭院。

    他“砰”一声摔紧了两扇大黑门。

    “真有火了。”封无归站定,笑得意味深长,抬抬下巴,问凤宁,“火,怎么来的?”

    凤宁硬着头皮继续扯谎:“就是……那个药啊……你给我的那个吃了有火的秘药!”

    封无归笑吟吟盯着她,盯到凤宁有点心虚。

    月色下,他一张俊脸白得发光。

    他微微眯着眼笑,忽地开口,淡淡道:“我给你的那个红珠子,你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当真没见过?”

    凤宁被他问得一呆。

    她眨巴着眼,谨慎地回答:“走火入魔的秘药?”

    他神秘地笑起来,竖起食指摇了摇:“不哦。它是胡萝卜。”

    凤宁迷茫歪头:“……?”

    什么胡萝卜?秘药怎么变成了胡萝卜?

    初出茅庐的凤宁感受到了狄春同款的迷茫。

    “你见过那种,嗯……”他用手比划,“拉磨的驴?吊一根胡萝卜在它面前,它就会很有干劲。”

    凤宁更加迷茫。

    怎么还有驴?驴不是一种动物吗?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努力消化新知识:“哦……”

    “所以。”封无归矜持微笑,“我时常把它拿出来,激励兄弟姐妹们上进——你怎么能不认得它呢?”

    凤宁一头雾水:“?”

    她本能地感觉到哪里有点不对。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封无归就愉快地、迫不及待地揭晓了答案:“它就是晋阶披凶的净血精魄啊。”

    “……啊?!”凤宁惊呆。

    净血精魄?!

    那个很珍贵的,修士们都想要的,又能保命又能晋阶的净血精魄?它是净血精魄?!

    她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狄春。

    她忽然想起,疯乌龟给她那枚“秘药”之前,狄春已经被他打发去巡街了。他是故意的,故意把狄春打发走!因为狄春认识净血精魄!

    凤宁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个小人在暴跳如雷。

    那是净血精魄?!

    那竟然是净血精魄!

    她中计了,她被疯乌龟骗了……

    不对,问题出在穿越者那儿啊!

    要不是凤宁曾经见到穿越者用了这个东西之后真的走火入魔,她哪里会随随便便就信了它是什么鬼“秘药”?

    封无归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也不慢。

    高挑的影子一点一点罩住她。

    月光下,他的身影变成黑白剪影,唇角笑容灿烂却没有温度,“我把净血精魄当作秘药给你,你居然半句不问?”

    凤宁:“……”

    这,这个应该怎么编?

    “火都出来了,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他嗓音凉凉,语速很慢,“连净血精魄都没见过的,昆仑公主?知不知道你浑身上下有多少破绽?简直是时时刻刻在提醒我,你来自昆仑,修的是昆仑秘法,身上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凤凰火。”

    凤宁整个僵成了木雕。

    哎呀。

    他、他都知道了。

    距离太近,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幽幽冷冷的,不怀好意的。

    好闻但危险。

    这只疯乌龟,好可怕!

    【📢作者有话说】

    乌龟给凤宁秘药,是在18章结尾,忘了的宝可以回头看一眼。

    第30章 天道之手

    ◎“行吧,我的昆仑小公主。”◎

    “净血精魄, 怎么就能给你吃出了昆仑凤凰火?”

    封无归走到凤宁面前,一点一点俯身逼近。

    瘦挑的身影和罩下来的影子浑然一体,黑白、锋冷, 就像“咣铛”落在她身上的大囚笼。

    挺直的鼻梁几乎触到她的脸上。

    他那双眼睛带着笑容的形状,却透出骨子里的冷。

    “你告诉我啊。”他缓缓扯开唇角, “认真点编。”

    凤宁完全麻爪了。

    所以疯乌龟从一开始就怀疑她的身份, 故意给她一个假药。

    他就是要让她“将计就计”把凤凰火给炼出来——他预判了她的预判。

    现在可好,她自己把罪证怼他脸上了, 还能怎么编?

    幼崽走过最长的路,就是乌龟的套路。

    凤宁想不出解法, 干脆嘴一撇, 直接摆烂:“反正我就是吃了你的药才有火!”

    “你没吃。”他笃定。

    “吃了。”她耍赖。

    “没吃!”

    “就吃!”

    “你说吃了就吃了?”他冷笑。

    “你说没吃就没吃?”她瞪眼。

    “我剖开你肚子找一找?”他威胁。

    “我把你眼珠子吞下去你自己看!”她还击。

    杵在边上做了大半天石雕的狄春:“……”

    这俩……前一瞬间还是阴谋算计、波云诡谲,下一瞬间变成街边稚童毫无营养的吵嘴, 再下一瞬间直接就是恐怖鬼故事。

    “首座, 阿宁姑娘,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狄春崩溃呐喊。

    封无归喔一声, 终于想起自己还随手薅了个大活人回来, 歪头看向狄春:“兄弟, 你就真没发现她有问题?不然我给你预支上个月的俸禄,赶紧去看看脑子?”

    虽然形势对凤宁非常不利, 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下这个“预支上月俸禄”。

    “我……”狄春苦笑不迭, “不是, 首座您一会儿让我喊她阿宁,一会儿又让我喊她凤宁, 一会儿真公主一会儿假公主, 我实在是遭不住啊……”

    “对不住。”封无归真诚道歉, “又忘了兄弟你是真的缺心眼。”

    狄春挠头:“嘿嘿。不然大伙和您都把我当吉祥物呢。”

    凤宁知道吉祥物。

    她上辈子盘的朱雀浮雕就是吉祥物。吉祥物大家都喜欢, 但是没有任何存在感,也不会被随便挪走。

    就这么静悄悄待在一旁,见证一件又一件的事。

    “喏。”

    凤宁感觉袖中一空。抬头看去,封无归居然趁她不备,从她藏得好好的袖袋里摸走了那枚珠子!

    这是个贼乌龟吧!

    “看见没有。”封无归把那枚非金非玉的珠子塞到了狄春鼻子下面,理直气壮道,“净血精魄,你会认错?”

    狄春:“这……”

    他吃惊地望向凤宁。

    封无归又道:“她身上的凤凰火你也看见了。兄弟,回头多吃点猪心补补。”

    “难怪三句话不离昆仑凤……你竟然真是昆仑公主啊?”狄春后知后觉,震声道,“苏姑娘你竟然是昆仑公主!难怪你的气质与旁人那么不同!难怪你就是比别的女子格局远大!原来、原来你是个公主!”

    封无归:“……”

    凤宁:“……”

    她一时都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个角度开始生气。

    “你承不承认自己是昆仑公主,都无所谓。”封无归笑眯眯看着凤宁,“你有凤凰火。只要将你押入上京,交给朝廷,就是大功一件。”

    狄春纠结地问:“那首座,我们不抓夜人愁啦?”

    封无归无语:“几个夜人愁能抵一个昆仑凤?”

    狄春愣愣点头:“也是哦。”

    “行了,”封无归挥挥手,“外面人手不够,兄弟你去做事——此事不要对任何人讲。”

    “是,首座。”

    狄春的背影颇为寂寞。

    辟邪司的修士平日都忙得脚不沾地,一身制式黑衣穿得松松垮垮,脏了反正也看不出来。头发随便一抓一绑,每个人都是歪歪斜斜一辫高马尾,再加上几丝被风吹歪的乱发。

    原本就是天涯落拓人,狄春脚步不稳、几步一回头的样子,更显得忧郁凄凉。

    他一直在看凤宁。眼神就好像是那种……说不上是痴心错付还是被欺骗辜负的哀怨。

    凤宁觉得自己也好凄凉。

    肩膀忽一沉。

    她偏头一看,又是那只好看但可恶的手。

    凤宁生气:“你干嘛!”

    封无归亲亲热热道:“保护你啊!”

    凤宁瞪他。

    只见这人笑得春风满面,一双眼睛漆黑狭长,神情认真笃定。

    乍一看,还挺真诚可靠。

    他微微思忖片刻,学着凤宁的样子,字正腔圆道:“即刻起,你便是我最紧要的人。我双眼只看你,双耳只听你……”

    走到门口的狄春一个踉跄。

    踉跄着站稳,坚强地伸手推开两扇黑门,挪出门槛,回身,艰难地把门重新关上。

    “砰。”

    关门声有气无力。

    “啊,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封无归问。

    凤宁把眼睛转向另一边。

    谁跟他“我们”!

    她偷偷观察周围。

    他的住处很普通,就像一座普通大宅里面的独立小院子。

    两道走廊,一个天井,正屋一间,左右各有一间不进人的清冷厢房。整个院子里只有青、灰、黑三色,和它的主人格格不入。

    院墙并不高,她能轻松跳出去。怕就怕打不过疯乌龟。

    凤宁悄眯眯运转内息。

    她催动凝实的小火苗,无情压榨它,逼着它“呼呼呼”地把火都吐到火线里面来。

    然后把火焰凝到指尖,缓收疾出,陡然戳向乌龟腰!

    “啪。”

    他眼睛都没往下看,直接反手牵住了她的手腕。

    凤宁:“……”

    手指伸伸伸伸……戳戳戳戳……够不着!

    他的手很大,五根手指硬得像铁钳子,扣住她的手腕,就像上了个千斤锁。

    指尖的小火焰努力抻,努力蹿。

    “嗤、嗤、嗤。”

    碰不着。

    算了,收掉。

    他牵着她,带她走进主屋,“看,这是我的住处。”

    凤宁:“?”

    我为什么要关心乌龟的住处?

    虽然心里那么想,眼睛却还是很诚实、很好奇地望向左右。

    咦?

    这里根本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建筑本身庄重大气,梁柱和门窗用的都是上好黑木,做工精细,一丝不苟。但是屋子里没有桌子椅子,没有茶壶杯子,整个空空荡荡。

    走进卧房一看,凤宁更是忍不住惊叹:“哇。”

    床是雕工精美的拔步床,但没有被褥枕靠,一眼就能看见光秃秃的贵重床板子。

    封无归摁着她往床上一坐。

    “我的床。”他向她介绍。

    凤宁内心天人交战。

    她不想理他,但是有问题不问又憋得很难受。

    最终败给本能:“你为什么不盖被子?”

    他无所谓道:“盖了要洗,麻烦。”

    凤宁:“……”

    她惊恐地上下打量他:“那你从来不洗澡?!”

    他的眼神仿佛看见了一个傻子:“你们昆仑不下雨吗。”

    凤宁震惊得下巴直掉。

    她只听过靠天吃饭,没听过靠天洗澡。

    封无归笑了起来。

    一开始是闷笑,笑着笑着就直不起腰。

    “你是三岁小孩吗!”他笑着大声质问。

    凤宁知道自己又给骗了,她气鼓鼓看着他:“才不是!我一岁半!”

    “噗哈哈哈哈!”

    凤宁生气:“本来就是。”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他笑得更大声。

    凤宁瞪他,却意外发现他现在笑得特别好看,低低震动的笑声也很好听,特别感染人。

    幼崽都喜欢美好的事物,见他笑得那么开心,她也忍不住想笑。

    两个人莫名其妙笑了一会儿。

    “行吧,我的昆仑小公主。”他捉了捉她的肩膀,愉快地宣布,“你我说过情话,你进了我的房间,上过我的床,就算是我的小相好了。”

    凤宁:“……”

    凤宁:“???”

    什么,等等,相好这个剧情不是早已经夭折了吗?

    “做人呢,还是要有仪式感。”封无归起身,顺手拎起凤宁,“走吧,时间很赶,该进地牢了。”

    凤宁:“……什么地牢?”

    封无归微笑:“地牢凉快,可以帮你好好回忆今日所见所闻。”

    凤宁:“???”

    *

    稀里糊涂的凤宁,在一刻钟之内完成了“疯乌龟住所床榻打卡”的任务,然后被他无情扔进了地牢。

    直到足有她手腕粗的精铁栅栏“轰隆”一声扣上,凤宁脑海里才后知后觉地浮起了这一路看见的画面。

    他带着她穿过好几重戒备森严的关卡,进入辟邪司地下牢狱。

    地下阴森幽冷,两侧石壁旁燃着火盆,脚步回声很重,有冷风从看不见的黑暗深处拂出来,携带着经年累月积攒的哀嚎。

    一层层往下,越走越深。

    路遇一个歪头发修士押着浑身血迹斑斑的疑犯走出刑房时,封无归还友好地凑上前,分别拍了拍刑讯者和被刑讯者的肩膀以示鼓励。

    现在,他把凤宁一个人扔在地牢最深处,然后扛着他的剑,晃晃荡荡走了。

    他的脚步声极有辨识度,凤宁能够清晰地知道他走到了哪里。

    凤宁生气地拍了拍面前的铁栅栏。

    她手劲很大,把它拍得微微外凸,发出很有共鸣的低闷嗡嗡声。

    “疯乌龟!疯乌龟!”她喊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脚步声停住。

    带笑的嗓音悠悠从远处飘来:“来的可不一定是我哦。”

    他很魔性地笑了笑,然后用一种颂叹般的腔调说道,“谁救昆仑奴,谁就是昆仑公主么——那我说,谁来救你,谁就是夜人愁。”

    凤宁:“……”

    她觉得疯乌龟真的疯掉了。

    难道他以为……只要演一遍他曾经安排过的“相好入狱”剧本,夜人愁就会傻乎乎按着剧本走吗?

    他以为他是天道之手啊?

    凤宁暴躁怒捶铁栅栏,把它当成乌龟的肋骨打。

    金属嗡鸣声在四面石壁间回荡,嗡嗡嗡嗡嗡……嗡了好久。

    看起来疯乌龟是不会回来了。

    凤宁收回视线,开始观察周围环境。

    地面铺着些干草,哦不,湿草。地底潮湿,那些可疑的草上面都养出蘑菇了。

    牢狱没有窗户,三面是墙,拍了拍,发现墙中也嵌有铁栅栏。

    靠她自己绝不可能越狱。

    凤宁又踢了栅栏几脚泄愤,然后气呼呼找了块没草的地面盘腿坐下。

    噫~还真有点冷。

    不是温度低的那种冷,而是另一种阴渗渗、潮糊糊的冷。

    她下意识想起疯乌龟那句话——“地牢凉快,可以帮你回忆一下进城后的所见所闻。”

    她都见到什么了?

    卖地瓜卖烧饼卖瓜子卖玫瑰糖卖桂花酒……还有卖甜糕卖虾饼卖……

    凤宁记忆力可好了,不但想起了一张张人脸,还想起了食物的颜色形状和味道。

    越想越饿,越饿越气。

    坏乌龟就是存心不让她好过。

    凤宁继续气呼呼往下想。还有,刚进城不久,一个黑瘦的小女孩拽住狄春吸引他的注意力,另一个小男孩趁机摸他的兜。

    咦?

    后来她救治受害者、安置灾民的时候,城里的熟面孔几乎都看见过了。

    但是没有见到这对小贼。

    烧死了?还是……

    凤宁模模糊糊有了一点猜测。

    回城之前,封无归说了王府要求辟邪司全力协助缉拿身处荆城的夜人愁这件事。

    随后夜人愁就知道自己身边有王府密探,因为不确定是谁,干脆痛下杀手,把知道消息的人全部变成了焦尸。

    夜人愁,他怎么突然知道的呢?

    是谁向他泄露了这个消息吗?什么时候的事呢?

    正琢磨得入神,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轻巧的脚步声从远处掠来。

    凤宁站起身,竖起了耳朵尖。

    “唰——唰——唰——”

    落拓不羁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尽头,来者一面迅速左右摆头查看两列监牢,一面低低地出声唤:“苏姑娘,苏姑娘!苏姑娘你在哪儿?”

    “哇……”凤宁惊奇地睁大双眼。

    是狄春!

    狄春来救她了。

    “嗖!”他停在了她的栅栏面前。

    两个人对上视线,狄春呼地松了一口气,咧出憨厚的笑脸。

    一路疾奔,他本来就没扎好的头发更是变成了乱蓬蓬一片,衣襟也被风吹散了,没来得及重新系。

    “别担心,我来救你啦!”他动作麻利地用钥匙开启牢门,“苏姑娘,我不管你是什么公主,还是什么昆仑凤,都跟我没关系。我只知道你是个好人,待我又好。”

    “昨日你还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你,我已经被那老村长杀死了。”

    “你本可以扔下我逃跑,但你没有。”

    “你如今有事,我也绝不能不管你!”

    “眼睁睁看着首座送你去死,我办不到!快,趁着首座被恭王府的人叫走,我带你逃出去!等他回来便来不及了!”

    铛一声响。

    铁锁掉在地上,狄春拽开铁门,利落地偏了偏头。

    “走!”

    【📢作者有话说】

    龟:谁也别想断我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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