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杀桂花酒
◎“无见”。◎
就像初次见面那样, 凤宁认真打量狄春。
浓眉大眼,憨厚老实。
真的很像吉祥物!
吉祥物,放在哪里都不容易引起注意, 久而久之就忽略了他的存在,谁也不会刻意避着他。
反倒成了消息最灵通的人。
凤宁双手攥着铁栅栏, 单刀直入问:“为什么抓我?”
她盯着他, 想看看他会不会露出心虚或是震惊之类的表情。
“嗐!”狄春叹气道,“你也别怪首座, 啊。首座他也有他的不容易,手下那么多弟兄, 个个都要讨生活, 责任重啊——牺牲你一个,造福半个司, 他肯定得这么干。再说我老早不就劝过你了, 别跟他搞儿女情长, 那个男人, 没有心!”
凤宁:“……”
笑, 根本试探不出来。
所以他到底是奸细呢, 还是真缺心眼呢?
奸细?缺心眼?缺心眼?奸细?
是哪个?
凤宁本想拿钱币抛个正反面看看,伸手一摸, 发现银钱没了——疯乌龟从她袖袋里摸走净血珠子的时候, 连带着把剩下的两枚银钱也给顺走了。
两个银钱!顺走了!!!
凤宁好一阵咬牙切齿。
没得猜了。
她气闷走出牢门, 跟着狄春,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越狱之旅。
一重一轻的奔跑声回荡在阴冷甬道。
“这里好像都没住着什么人?”凤宁一路看过去, 发现左右铁栅栏里面全是空的, 一个囚犯都没有。
“你别看现在这样, 以前这里可热闹了!”狄春道。
凤宁好奇:“怎么说?”
“首座来之前, 辟邪司乱得很。”狄春依旧是有问必答的狄春,“辟邪司的人,日日夜夜都要面对凶邪,境界提升太快,很容易就会冲到望境。到了望境么,想晋阶就要立功,要立功就得杀凶邪,杀得越多,就越容易堕为晦。”
凤宁点头:“嗯。”
立功最多的人就是距离堕落最近的人,于情于理都应该优先得到净血精魄。
这个道理一岁孩子都明白。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狄春道,“但是总有心术不正的人,不去杀凶邪,而是费尽心机算计别人——把功劳比自己更多的人害死,净血精魄就能轮到自个了。”
“哇!”凤宁惊叹,“这么坏!”
这种人不就和穿越者一样吗?
狄春回忆起往事,仍然有些唏嘘:“那时候是真的乱。接连折损人手,人人自危,杀凶邪也都不积极了。长此以往,周边境况越来越坏,凶邪越养越肥,三天两头袭击荆城,连着城卫军也一并拖垮了。”
凤宁悄悄点头。
她是亲眼见证过类似惨剧的。
穿越者靠着害人手段强行上位,自身毫无进益不说,还把昆仑治理得乌烟瘴气,最终沦陷在外敌手上。
狄春道:“荆城大乱,上面震怒,人抓了一波又一波,却也没什么作用——很多人反倒趁机陷害竞争对手,制造冤狱。那时候咱们辟邪司简直就像个阴阳司,一半人住地上,另一半人住地下。连我都给送进来好几回,妹妹也在那时弄丢了,嗐。”
凤宁追问:“后来呢?妹妹找到了吗?”
她不禁想到自己。要是知道自己丢了,凤安肯定也着急。
“找到了。”狄春声线略低,没再说自己的事,继续道,“后来,首座就加入了辟邪司。立最狠的功劳,得罪最多的人。”
凤宁:“然后然后?”
难道疯乌龟用强大的实力证明了自己,征服了所有人,大家心甘情愿推举他当首座?
真是励志。
狄春微微一笑:“他把找事的全杀光了。有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敢冒头。就这么杀着杀着,杀成首座了,什么歪风邪气都给他杀没了。你别看他成天笑眯眯,当年我就见过他亲亲热热勾着人家肩膀,拧断人家的脖子——手上还拎着人家刚送他的桂花酒,回头还把那酒给喝了!换我我可绝对喝不下去。”
凤宁:“……”
缓缓眨眼。
她忽然想起疯乌龟曾经很遗憾地说过——做人好吃亏,杀同类都不涨修为。
原来他还真试过。
好凶残,一定是个鳄龟吧。
“如今么,在首座的统治下,地牢可就冷清了,就上面几层还关着点小猫小狗。”狄春偏头示意,“前面有人,别说话,低头跟我走。你的事是绝密,旁人也不知道,只要别倒霉撞上首座就行!”
凤宁乖乖:“哦。”
很快,两个人成功抵达地表。
天刚亮,鸭蛋灰的天幕罩住院中天井,一宿没睡的人忽然涌上疲意。
“打起精神,跟紧我。”狄春提醒。
“哦。”
凤宁再一次见识到吉祥物的威力——狄春带着她穿过了一重又一重关卡,居然没人过问半句。
敢情昨日的“戒备森严”,只是在首座大人面前装装样子。
离开地牢范围,越狱就更加无难度。辟邪司的人忙得很,半天难得遇到一个衣裳整齐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掠出辟邪司。
看着门前两只石兽,凤宁感觉恍若隔世。
放眼南北坊,已看不见任何明火和烟雾,一夜火烧荆城的痕迹跑到了天上——灰黑的烟云压着城池,天上吹来的风有些呛人。
“走!”
天刚蒙蒙亮,城中的住民却早已经在干活了。哪怕昨夜失火,该交的税还是得交。
城中建筑和道路被火烟熏黑了大半。
人们对那怪火犹有余悸,个个行动轻柔,迈着保守无声的脚步,缓缓穿行在黑白交织的世界里,整个城池一片寂静,像极了一幅巨大的水墨众生画。
凤宁留意到,北坊与南坊之间原本泾渭分明的那条“界限”,如今也被火给烧没了。
一整片焦黑的废墟连接南北,奇异地浑然一体。
狄春带着凤宁穿过这幅黑白画,口中喊着“辟邪司办事”,几个大步便掠出了城门。
出了城,狄春绷起的双肩并没有放松。
他示意凤宁:“全速跟紧!”
凤宁很轻松地跟在他身后。
她问:“你不怕疯乌龟算一卦,然后就能找到我们吗?”
狄春:“……”
半晌,声音闷闷飘过她的身侧,落到后方,“我觉得他本来就要去那个村子,不是算卦算出来的。首座他,心思深。”
“那你还敢跟他作对。”
“嘿嘿,”狄春道,“那不是一物降一物嘛。你看,他就不提防我。这叫傻人有傻福。”
凤宁:“……”
这很难评。
出了城,凤宁便开始琢磨着给疯乌龟留记号。
昨夜她指尖燃起小火焰,被他摁熄在左手掌心里——那气息他肯定能认出来。
城外除了山,就是荒原。
狄春带头往北面飞掠,凤宁发现这条由车轮生生碾出来的官道十分眼熟。
她一面悄悄在右手边一株歪脖子枯树上点了个火,一面问:“这不是昨天去找奴隶的方向吗?”
狄春闷声道:“先不走远,在附近找安全的地方避一避风头再说。”
“哦……”
凤宁看着藏在三杈枯枝中的小火焰颤巍巍立住,安心地收回视线。
只要隔一段距离放个火,应该就能指路了……吧?
二人顺着官道一路飞掠。
狄春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凤宁便趁机四下张望,找地放火。
“他要是跟在身后,你能发现吗?”凤宁问。
狄春想了想,老实摇头:“不能。首座神出鬼没的,我也没见过他真正和人动手——见过他动真格的大概都在下面了,反正我没听说。但如果他是‘噬’,那他就可以达到你的‘无见’速度,也就是说不管你转身多快,他都能贴在你身后,让你看不见。”
凤宁:“……”
后脖子有点儿发凉。不过这个“无见”听起来好厉害,她也好想要。
她问:“那你怎么确定他不在?”
狄春嘿嘿笑:“反正没跟着。放心!”
“哦。”凤宁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找到一条缝,她随手捡一根枯枝插-进-去,点燃石缝。
也是。
凤宁想,男菩萨多奸诈啊,疯乌龟要是就这么大摇大摆跟来的话,肯定连个菩萨影子都摸不着。
就这么一路闲聊,一路留记号,两个人顺顺当当抵达目的地。
——奴隶营。
昨夜凤宁三人顺着奴隶逃亡的方向直接追去了南面荒山,并未靠近这边。
今日到了近处,才真正窥见它的面貌。
奴隶营建在水上。
这是一个死水湖,湖上用简陋的木头搭起棚户。
隔着老远,凤宁就被迎面扑来的浓郁味道熏得快要睁不开眼睛。
这种气味很难形容。一闻就知道,湖水一定是漆黑黏稠的,里面泡满了垃圾和排泄物,很可能连尸体都直接抛在里面。
稍微靠前便能看见,奴隶们住的地方,脚下只有一层薄劣的、满是缝隙的、摇摇晃晃吱呀作响的木板子,它悬在距离污水不到一尺的地方,人直接睡木板上。别说枕头被褥了,连块垫在身-下的破布单都没有。
但凡风浪大一点,黑水能直接渗过破漏的木板,涌到人身上。
凤宁惊呆。
这样的居住环境,已经远远突破了她的想象下限。
狄春解释道:“这种地方连凶邪都绕路,能省下夜间看护的人手。不然夜里上哪抽调这么多人保护奴隶?”
凤宁:“……”
凶邪都绕路……
都绕路……
绕路……
好半天,她才艰难发出声音:“我和他们一起住吗?”
“怎么可能!”狄春道,“别急,迟点你就知道了。先在这里耐心等一等。”
凤宁有点明白了。
难怪昨天追着线索到了南荒山,在荒山下找到了昆仑奴们,却始终没能搜索到半点夜人愁和白湘的痕迹。
原来不是没有痕迹,而是那痕迹折返回了奴隶营——即便在路上真发现点什么,也只会以为是白湘劫营逃亡时留下的。
凤宁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旋即,它悄悄跳了起来,越跳越快,怦怦轰炸耳膜。
白湘,很可能就在这里。
这么一想,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爬满了毛毛刺,痒得抓骨挠心,双脚忍不住在地上蹭来蹭去。
好想摊牌好想摊牌好想摊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不能打草惊蛇!
她捏住手心,使尽全身力气按捺自己。
憋不住了!
凤宁蹉着脚,没话找话:“你不怕,要被疯乌龟追杀一辈子。”
“本来也要换个地方了……”狄春挠头,“正好以后可以和妹妹待一起,嘿嘿。我可想她了。”
“喔!”凤宁恍然,“你妹妹……”在夜人愁手上吧?
一声低低的叹息打断了凤宁。
凤宁后背一凉。
哇,她心想,终于来了!
“憨货,”一道慈悲带笑的声音贴着凤宁脑后传来,“小姑娘早已经识破你身份了,你还聊得有来有去!”
凤宁闻到了好浓的檀香。
“主人。”狄春冲着凤宁身后拱手伏身。
凤宁看到一只手。
然后看到一片布料精美的袍袖。
这个人从她身后走出,抬起右手冲狄春轻轻一挥:“免。”
他越过她。
凤宁:“……”没见着脸。
凤宁望向狄春。
他依旧是一副憨憨的样子,对上视线,冲着凤宁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抬手挠了挠头。
奸细?缺心眼?
她道:“原来你不是缺心眼,真是奸细啊!”
“不对。”那人微笑着,回眸看她,“他是个缺心眼的奸细。”
凤宁:“……”好有道理。
追着这人的影子折腾了一夜,总算是见着了真人。
只见这人,脸白得像瓷,眉眼细弯,鼻若悬胆,一张红红的笑唇。
两鬓如刀裁般齐整,一身花纹华丽的光洁锦衣裳,不见丝毫折痕。
咦。
还是疯乌龟更好看。
他微笑着弯腰凑近她:“不怕我?”
凤宁撇了撇唇,很不服气:“你是夜人愁?”
他笑:“是。”
“你不是!”凤宁生气,“夜人愁是好人!”
他:“……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呵,凤宁心想,笑得也没有乌龟好听。
他道:“有趣。有趣。小姑娘努力拖延时间的样子,真有趣。可是有句话我得告诉你,人生在世,总是很容易活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凤宁把眼睛转向另一边。
他叹:“不是痛恨纵火犯么,嗯?怎么又活成了自己痛恨的样子呢?”
凤宁把眼睛转回来,瞪着他。
他垂头,露出悲悯的笑:“幸好今日有我,助你回头是岸。”
凤宁微微睁大双眼:“你把我的火灭掉了?!”
他极为矜贵地颔首。
“什、什么火?”狄春震惊地左右查看自己的衣裳,“你放火烧我啦?!”
凤宁:“……”看出来了,他是真的傻。
“所以你等的人不会来了。”夜人愁微笑。
凤宁面无表情:“哦。”
还真被她猜着了。
这个人真的跟在后面,真的动手灭了她那些不可能藏起来的火。
要的就是他动手。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能者居之
◎他要这么想,她也没办法。◎
凤宁这下确定了。
把消息泄露给夜人愁的人, 正是狄春。
进城之前,狄春从封无归口中得知了夜人愁身边的王府密探这个消息,入城“撞上”自己同伙——那对黑瘦小贼, 顺利把消息传递了出去。
夜人愁收到风声,迅速展开行动, 将荆城内知晓他身份的手下全部杀绝, 并提前开始了火烧荆城计划。
他,便是假扮当铺当家和官差的“男菩萨”。
夜人愁衣着华贵, 满身檀香。
他风度翩翩地“请”凤宁随他踏上一座浮桥,走向死水湖西岸。
他身上的熏香很浓, 和黑稠水面渗上来的气味相溶, 混出一股华丽又糜烂的怪味道。
凤宁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打量他。
从他的行事作风就能看出来, 这个人看似温文尔雅, 其实骨子里刻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轻慢。
他似乎习惯于玩弄人心, 把别人耍得团团转, 从中享受到更多的自负骄傲。
看似对世人悲悯, 其实只是轻蔑俯视。
她在路上放火的小动作, 被他一眼就看透——他笃定,小姑娘的聪明才智也就到此为止了。
“哈?”狄春后知后觉, 震惊道, “原来阿宁你早就知道我是内鬼啦?我怎么完全没发现!看不出来呀!”
凤宁:“……”
实不相瞒, 其实她还真没看出他的表现有什么问题。
毕竟,他傻得浑然天成, 毫无破绽。
狄春喊得好大声:“你可真会装!装傻装得浑然天成, 毫无破绽!”
凤宁:“……?”
好像被嘲讽了, 又好像没有没嘲讽。
脚下浮桥摇摇晃晃。
狄春五大三粗, 走路姿势笨重,一激动就把那陈年老木板踩得吱呀响,缝隙里“啾啾”冒起一两股小黑水。
凤宁刻意落后了两步。
她悄悄在充做桥墩的烂木桩上留下一簇小火苗。
夜人愁仿佛背后长眼。
凤宁眼前微微一花,就见他扬着色泽艳丽的宽袖,倒掠至她身旁。
右手一拂,阴冷凶息扑灭了她的火。
他的目光无奈而不赞同:“我还没这么大意。”
凤宁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倒退半步,示意她先走。
凤宁嘿嘿笑了起来,大声哔哔:“没、这、么、大、意、哦!”
低头一看,他那双做工极精良的绸靴正正踩进了狄春制造的黑水洼,连袍角也渗上来了几丝黑漆漆的弯曲线条。
额角青筋一跳,游刃有余的表情微微破裂。
凤宁冲着他做鬼脸。
他不怒反笑,轻声细语道:“如果这样能给你一点安慰……”
凤宁接得飞快:“那你不介意多踩几下?啪,啪啪!”
夜人愁:“……”
狄春像往常那样冲着凤宁疯狂使眼色,示意她别再继续作死。
“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夜人愁唇角弯弯,“哪怕我不理会这些火,它们也撑不到封无归出现——倘若不是略施小计让恭王府疑心他,将他死死拖在荆城,我怎么可能会现身。”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出手灭火,把所有痕迹抹除干净,其实只是为你着想。因为怀揣着希望却永远等不到的感觉,远比绝望更可怜。”
凤宁:“哇,我明白了!”
夜人愁:“明白什么了?”
凤宁掷地有声:“你真的好害怕疯乌龟!”
夜人愁:“……”
狄春:“……”
好半晌,男菩萨带上假笑面具:“只是烦。”
凤宁偷偷撇嘴。
她回头看了一眼刚被他灭掉的火。这个人的凶息很阴寒,火焰熄灭的地方仿佛留下了一个森冷潮湿的空壳子,氤氲在那儿,好久才散。
遥望南面,她仿佛能够看到一朵又一朵火焰留下的尸体。
疯乌龟亲手摁过她的小火苗。
像他那种奸诈又难缠的乌龟,必定会在手上留着她的火,毕竟它可是货真价实的昆仑凤凰火……呃,的幼苗。
她的火是可以感应纵火者凶息的。
怕只怕他不出手,只要他出手,凤宁相信疯乌龟一定可以感应到。
没有留下痕迹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夜人愁每次动手的霎那,便已经瞬间“点亮”自己的位置了啊。
这才是真正的路标。不可磨灭的路标。
浮桥到了尽头。
夜人愁拍了拍手掌。水下传来低闷的嗡嗡声。
腥臭的黑水开始搅动,凤宁注意到,那些从深处翻起来的黑浪中,挟裹了不少鱼骨刺。
“这里还有鱼?!”凤宁惊奇不已。
“有啊。”狄春道,“为了抢一尾鱼吃,还能打死人呢。”
凤宁震声:“这鱼能吃?!”
狄春叹气:“饿惨了什么不能吃。”
凤宁后知后觉发现,狄春这个吉祥物当真是摆在哪里都一样——他在夜人愁身边的样子,与在辟邪司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平时静静杵在一边毫无存在感,有需要了随时开口答疑解惑。
所以他也知道夜人愁不少秘密吧?
夜人愁……
凤宁还是想不通。夜人愁怎么就是个坏人呢?他怎么能是个坏人呢?
“噗——”
巨大的、沉闷的水声响起。
一条甬道探出水面,顶端有一扇铁门,浮出水面之后,在眼前匝匝开启。
凤宁:“哇。”
这么脏的黑水湖下面,竟然藏着敌方巢穴。
就在荆城眼皮子底下!
狄春摸头憨笑:“嘿嘿,这种地方,凶邪都绕路嘛,谁会来查,狗都不来!”
凤宁:“……可不,活得狗得不如。”
踏进甬道之前,凤宁锲而不舍地往铁门的环扣上点了一簇火。
夜人愁随手掐灭。
铁门咣咣阖拢,黑水和阳光一并在眼前消失。
凤宁看着四周环境,不禁认真琢磨了一下——疯乌龟,该不会,以为要,游下去,吧?
啊这个嘛……他要这么想,她也没办法。
反正她能做的已经都做完啦。
整条甬道“嘎嘎”往下沉降,隐隐地颤抖着。
凤宁能感觉到数条粗大生锈的铁链在拉扯着它,铁链的尽头似乎牵引在一个巨大的、铁磨盘似的机关上。
这不像是夜人愁这种“江洋大盗”能搞出来的大工程啊?
她四处张望。
甬道两旁点着长明灯,地面有拖曳过的血痕,空气很潮很闷,没走几步,身上的衣裳就变得沉甸甸的。
片刻之后,整个甬道微微一震。
落底了。
顺着甬道一直往前走,坡度斜斜向下,约摸着过了湖底,前方出现一扇铁门。
走到面前,铁门缓缓开启。
空间骤然开阔。
这是一个开凿在湖底的石窟,壁上燃着火盆,地面叠着新新旧旧的血渍。倒也不是完全不打扫——地板还是会冲刷的,绝大部分血渍都被冲到地势稍低的西南角落,形成一片血洼。
四壁嵌有铁扣环,铁链一端扣在石壁的扣环上,另一端垂在地面。
看着就像是用来拴牲口,但凤宁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让她不愿意深想。
石窟后方有通道,连接着一排排密闭的石室。
隐隐约约能够听见呻-吟和哀嚎,让人打从心底瘆得慌。
左右两侧的石室里都有动静。
细细分辨,甚至还有凶邪独特的嘶叫。
“咔……”
前方一扇石门开启,一个身穿红袍的修士,拖着个人形物体走出来。
凤宁没管住眼睛,好奇地往地上看去。
那是个……人?凶邪?
她居然一时没能分清。这是个奴隶模样的男人,正是昨夜她刚刚见过的昆仑奴。他已经死了,身上全是血,腹部鼓胀,像怀着个西瓜。
他的身体已经化为了凶邪特有的青黑色,但是面部并没有太大变化,手指也没有长出象征着非人力量的尖锐长甲。
他的头颅歪向一边,看着是被修士拧断了脖子。
红袍修士把尸体拖到石窟大厅,随手扔掉,然后走向另一间石室。
腰间隐约有徽牌一闪而过。
“……咦?”
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
念头刚一转,凤宁就看见石壁的最深处,缓缓行出来一道人影。
身穿华贵金线红袍,腰佩高级世家徽牌,面容年轻俊俏,神情倨傲,额心点有赤红朱砂痣。
“哇!”凤宁一下就认出了这个人。
宇文麟。
那个要活埋别人的宇文家四公子。
原来焦尸提到和夜人愁合作的势力,就是宇文世家。
破案可真是毫无难度。
凤宁心中得意,完全忘了自己眼下还是个自身难保的俘虏。
宇文麟上前便皱眉。
“你动封无归的人干什么?”他很不耐烦地对夜人愁说,“没事找事!你知道他有多难缠!”
夜人愁不紧不慢:“消消气,火大伤肝。怎么,花大价钱请来的昆仑公主,没能派上用场?”
凤宁屏住呼吸。
他们说的是白湘!什么叫派上用场?
宇文麟没好气:“试了埋皮,没用。”
夜人愁和善地笑问:“怎么不喂食?”
宇文麟脸色更加不好看:“喂死了你肯退货?”
“当然不。”夜人愁微笑,“但是你可以放手去试,死便死了,我手上现在有更好的东西。”
凤宁拽了拽狄春的衣袖。
“他说的东西不会是我吧?”凤宁生气的重点有点偏,“我,不是东西!”
狄春:“嗯嗯你不是东西。”
“一只昆仑凤。”夜人愁直言,“为表诚意,可以先试货。合作这么久,我相信贵家族品格贵重,绝不会赖我一个小小商人的账。”
闻言,宇文麟的瞳仁立刻缩成了一条细线。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条红彤彤的华丽毒蛇。
“哦?”他缓声重复,“……你说,昆仑凤?那种,昆仑凤?”
夜人愁微笑不语。
“夜人愁真是个贩人的?”凤宁猛拽狄春。
“啊,是啊。”狄春憨厚挠头,“我早不就跟你说过。”
凤宁:“……”
敢情这位兄弟从一开始就说的是大实话啊。
凤宁飞快地用气声问:“那他有没有把昆仑的人,送回昆仑?”
狄春莫名其妙:“怎么可能?他抓昆仑的人卖给别人还差不多。喏,你也看到了,宇文家抓的都是与昆仑有关的人,夜人愁一直就在给他们搜罗昆仑血脉呢。”
凤宁整个人都听木了。
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到她这只木雕上。
宇文麟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打量她。
“倘若真能造出净血精魄……”宇文麟的眼睛微微闪烁。
夜人愁笑容温和,语带怂恿:“待成就大业,你必是储君太子。”
“呵。”宇文麟道,“姬氏昏庸无能,没落至此,不过凭着净血精魄苟延残喘!逐鹿天下,自当能者居之!”
哇……
凤宁感觉到一道道惊雷穿过浓稠的黑水湖,劈得她外焦里嫩。
她这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们,在用昆仑的人,造,净血精魄?!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挑拨离间
◎珠。◎
凤宁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袖袋。
不久之前, 那里曾有过一枚净血精魄。
它是材质奇异的小珠子,非金非玉,金灿灿的颜色, 表面流淌着血火一样的纹理。
这个东西……居然是用昆仑人的血脉造出来的?!
凤宁此刻受到的冲击,无啻于头顶整个死水黑湖都倒灌了下来。
她感到呼吸困难, 胸口堵着一团“噗噗”乱蹿的火。
袖袋是空的, 然而那里仿佛残留了一块湿漉漉的血渍,让她浑身难受。
凤宁一点也不想回忆那个精魄, 可是人的脑子就这样,越想回避的东西, 它就越要往外蹦跶——就好像夜里绝对不能思考床底下有没有趴着一只鬼一样。
她的眼前不断闪回与那枚净血精魄相关的画面。
疯乌龟把它抛给她。
疯乌龟把它从她袖袋里面摸走, 还顺走了两枚银钱。
然后呢?
他把精魄放在狄春面前晃了晃。
再然后呢……咦?
凤宁吃惊地发现,关于那枚净血精魄的记忆, 至此中断了。
她没看见疯乌龟把它收起来。
就那么在狄春鼻子下面晃了一圈, 随后疯乌龟再摆着手说话的时候, 精魄已经不在他手上。
它去哪儿啦?
凤宁好奇心一起, 顿时把自己的处境都忘了。
她开始回忆他的手。
疯乌龟那只手, 五指修长, 骨节漂亮,很有力量感。
他总是喜欢跟人勾肩搭背, 或者随手拍拍别人的身体, 扯扯别人的衣裳。
那只手, 当时闲闲拈着红珠子,手指交错, 顺狄春衣襟一划——
凤宁心头微动, 目光唰一下落到了狄春身上。
很快, 她在狄春的衣兜上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微凸小圆弧。
……喔!
在凤宁分神的时候, 石窟中的两位反派聊完了篡位大业。
宇文麟疾步上前,扬手拍了拍夜人愁的肩:“放心,成事之后,绝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此人看上去要比夜人愁稚嫩得多,举手投足间尽是源自家世的自负,带着不成熟的温室痕迹。
他用上位者的姿态对待夜人愁。
夜人愁双手垂叠在身前,微微垂眸,唇角笑容谦和仁善:“鄙人没什么大志向,图财罢了。”
宇文麟定定看了他几眼:“你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抓到传闻之中的昆仑凤,并没有自己偷偷尝试制造精魄,而是把人全须全尾带过来了。
夜人愁呵呵笑:“知道自己斤两。”
宇文麟鼻音轻哼:“不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那个能耐承住大运,只会反遭其祸!行了,知道你没做手脚了,抹了她神智吧。”
凤宁吃惊:“……啊?”
“什么?!”狄春的声音比凤宁更大,跳脚道,“主上,你要伤害阿宁?!你没告诉我你会伤害她啊!她救过我的命啊!”
宇文麟眼角青筋直蹦,盯向夜人愁:“这货是你的人?”
夜人愁扶额:“你也知道封无归的,换个精明人,在他手下怕是走不过三个回合,反倒这种真正的憨货还能派上用场……见笑了。”
宇文麟一阵无语:“……也是难为你找到如此,”顿了下,“奇才。”
狄春震声:“主上!”
整个石窟嗡嗡响。
凤宁大声抗议:“你们要精魄,抹我神智干什么?”
一阵浓郁的檀香逼近。
夜人愁眨眼就到了她的面前。
这人垂眸似笑非笑的样子,确实像个高高在上的庙中石像。
他抬起手,很温柔地抚向她的脑袋,“失去神智再经历那一切,是我能赐予你的最大仁慈。”
宇文麟在一旁满怀恶意地笑着补充道:“其实留着神智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你若是挣扎得厉害,会妨碍我们把凶邪血肉一团一团缝进你身体的。”
凤宁:“?!!!”
什什什什么?!
她想起了刚进石窟的时候看见的那具昆仑奴尸体。
腹部鼓胀青黑,浑身是血。
所以……他们是把凶邪的血肉塞进活人的身体,想让人像蚌壳那样,造出珍珠来?
她原本以为他们只是抽血——是的,和他们所作所为相比,抽血都只配称为“只是”了。
毛骨悚然之际,夜人愁的手已伸到了她的头顶。
凤宁急忙抬起双手架住夜人愁的手腕,“等等等等……你们不是要净血精魄吗!没了神智我怎么造!”
夜人愁的手白白净净,却是个千斤坠。
她用尽全力也拦不住。
眼看那只手就要糊到她的脑袋上,宇文麟忽地眯眼开口:“你知道怎么造净血精魄?”
“当然!”凤宁毫不犹豫,大声哔哔,“我可是真正的昆仑凤!”
夜人愁叹息:“别指望拖延时间会有人救你。其一,此地绝密。其二,封无归眼下自身难保。”
凤宁皱着眼睛大喊:“我就是知道!”
“等下。”宇文麟叫住了夜人愁,“让她说完。”
夜人愁无奈叹息:“无用的小聪明。”
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凤宁,还是这位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
他微蜷手指,缓缓收回。动作慢、皮肤白,活像一只骨手。
“说吧。”他道。
凤宁转了转眼珠,编得毫不心虚:“净血精魄,当然是炼出来的!用凤凰火淬炼凶邪,净化它们血肉中不干净的凶息,就能炼出净血精魄啦!这种事情,一岁的昆仑凤都知道!”
她记得很清楚,疯乌龟和那个公公说过,昆仑的事情夜人愁也不懂。
看这个宇文麟的样子,显然比夜人愁更不懂。
那可不就是随便她怎么编。
宇文麟毕竟年轻,用封无归的话说,世家公子未经世事,出门闯荡江湖总得摔几个跟头。他的脑子并不笨,但是人总是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凤宁这话一出,顿时就像美味的胡萝卜,一下抓准了他的胃口。
“此话当真?!”宇文麟双眼隐隐发亮,强行按捺着兴奋问道。
他没发现自己语速都快了三分。
凤宁把脑袋点得斩钉截铁,点得自己都快信了。
夜人愁微垂眼眸,神色极不赞同,就差直接把“浪费时间”四个字挂在脑门上。
“宇文公子。”他淡声说道,“难不成你认为,那位有可能乖乖配合皇室炼制精魄?这种梦,我可不做。”
宇文麟的神色顿时又变得阴晴不定。
凤宁不懂,但直觉告诉她,她似乎触碰到了一个非常非常了不得的秘密。
皇族,是在靠着“那位”制造精魄?谁是“那位”?他们制造精魄的手法这么恐怖,“那位”都在遭遇着什么?
她心中大约有了些猜测——宇文世家并不能肯定皇族究竟是如何制造出净血精魄的,他们只知大概,于是在这里建了湖下魔窟,进行种种惨无人道的实验,就是想破解皇族的秘密,也造出精魄来。
凤宁果断自救。
“我当然会配合啊,我又不想死!”她真诚地看着宇文麟,当面挑拨离间,“不管我是死是活,不管我能不能造出精魄,他都赚一样的钱!他当然无所谓啦!”
可是没造出精魄吃亏的是你呀——这句潜台词凤宁没说,留着给宇文麟自己悟。
宇文麟表情不动,瞳仁微微一眯。
“让我试试,我又不要钱。”凤宁煽风点火,“炼化一只凶邪也不要太多时间,我要是炼不出精魄,你再杀我也不迟。”
宇文麟笑起来,断然拍板:“让她试试。倘若不成,便罚她留着神智,我用她挨个再试其他法子!”
他甚至没看夜人愁一眼——独断专行者做决定的时候并不需要反对意见。
作完决定,他仿佛突然才想起这么个人,微微偏头看向夜人愁:“你说呢?”
夜人愁还能怎么样,夜人愁只能微微颔首。
“你不高兴?”宇文麟阴沉问。
夜人愁微笑:“怎么会。”
凤宁发现,男菩萨似乎对自己丧失了耐心,目光扫过来时,他都懒得用虚假的仁慈掩饰杀意了。
她才不在乎。
“给我一只凶邪,等阶不要超过披凶。我还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凤宁发号施令。
宇文麟招招手,身后出现一个红袍修士。
“去办。”
不过片刻功夫,红袍修士便从石窟更深处拖来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凶邪。
它的四肢、脖颈都扣有巨大的沉重铁枷,所有关节弯折,无处着力挣扎。
修士像拎猪狗一样,把它扔进一间石室,扣在石壁下。
“去做!”宇文麟按捺着兴奋道。
经过凤宁刻意的提醒之后,宇文麟有意无意便会多看夜人愁一眼。
夜人愁显然并不像他一样期待,反而有点不耐烦。
这让宇文麟很不高兴,开始疑心夜人愁是不是真心希望自己得到精魄。
事实上,夜人愁只是不耐烦自作聪明的蠢货,很不巧,眼前就有两个。一个自作聪明拖延时间,另一个自以为是。
反派之间的暗潮涌动与凤宁无关。
她扑上前去,摁住角落里那只半死不活的凶邪,很认真地观察它的身体构造。
它的镰爪早已被斩断,只剩光秃秃的残破爪子,獠牙也被拔光了,身上有一块块剜过的伤,伤口结着半腐烂的痂——也不知道它身上的血肉已经残害过多少倒霉鬼了。
它冲着凤宁嘶吼,整个脸上就剩一张黑漆漆的嘴洞。
这种东西属实一点儿不像人。
“你在干什么?”宇文麟问。
“检查身体!”凤宁语气理所当然,“快,来个人帮我掰住嘴巴,我要检查喉咙。”
宇文麟:“……”
夜人愁:“……”
夜人愁想到自己丝靴和袍角染到的黑水,有理由怀疑对方这是要故伎重施,想恶心人。
他才不上这种当。
“你去。”他示意狄春。
凤宁心中“哇”一声,得意到乱翘尾巴。
果然把狄春派出来了!像狄春这样的吉祥物,是真的好好用啊!
看吧,像她这么机智的昆仑凤,真是打遍天下都不怕。
狄春生无可恋地上前。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当初。当初凤宁和首座头凑着头研究凶邪食谱的样子。
分明只是不久前的事情,却已恍若隔世。
狄春往凤宁边上一蹲,声音闷瓮:“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下面的情形会这样,要是我早知道……”
凤宁对他扮了个鬼脸,心想,现在知道后悔啦?不想做坏人啦?
狄春叹气:“早知道我就留上边了。君子远庖厨,看不见就当不知道。”
凤宁:“……”
凤宁:“给我掰好它的嘴,啊——”
她张嘴示意。
狄春眼角乱跳,半闭着眼睛把头撇到一边,双手握住凶邪湿哒哒的上下颚,用力掰开。
石室中的气味顿时难以描述。
站在一丈外的宇文麟和夜人愁都给熏到眯眼掩鼻。
“再用力点,我要看到胃。”凤宁无情指挥狄春。
狄春的表情一言难尽:“……呕,你上次还没看够啊呕。你不会还要知道它肚子里有没有装着人吧呕?”
一听这事儿竟还是有前科的,宇文麟和夜人愁不自觉地又倒退了两步。
见状,凤宁果断把凶邪往自己这边一掰。
身体一挡。
探手。
从毫不设防的狄春外兜里摸出那枚圆溜溜的小红珠子。
心跳得很快。
刺激!
小指和无名指把珠子勾在掌心,探手伸进凶邪嘴里。
“用力点!”她老实不客气地吩咐。
可怜的狄春把脸撇得更远。
凤宁手指一勾,一弹。
微不可察的滚动声,穿过一重重咆哮,直落入腹。
凤宁装模作样检查了凶邪的舌头,然后拍手道:“我要开始炼制了。谁也不要打扰。最好把外面那些声音都停掉。”
宇文麟眯着眼思忖片刻,折出门,下令其他石室暂停折腾受害者。
凤宁轻轻吐出一口气。
希望白湘姐姐能撑住。
她将手掌摁到凶邪脑袋上,催动小火苗,运转火线,开始吸收它的凶息。
凶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凤宁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东西在渐渐丧失活力,变成一堆死肉。
凶息汇入火线,带给她懒洋洋的饱足感。
……在敌方地盘上公然练级。
时间点滴流逝。
终于,她再怎么用力也挤不出凶息了。凶邪也彻底不再动弹了。
凤宁心念微动,祭出小火焰,一点一点焚烧它的尸身。
宇文麟满怀期待。
夜人愁轻轻抿着笑唇,抱臂站在石室门口,居高临下看凤宁。他的目光恢复了怜悯慈悲,仿佛在笑看她一步步踏向修罗炼狱场——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她自作自受。
火焰很小,烧得很慢。
凶邪一寸一寸化为死白的飞灰,像陈旧的鳞,一片片剥落在地。
从四肢,至头颅,最后是身躯。
“噗。”
忽一霎,尘埃落定。
寸寸死灰的正中处,静静躺着一枚赤红的珠。
净血精魄!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江湖险恶
◎左右坏不了什么事。◎
“净血精魄!”
宇文麟的兴奋低吼声从胸腔深处喷薄而出, 他的双眼瞪得几欲脱眶,扑向那滩灰白尸尘时,身上已无半分风度可言。
形如狗刨。
他扑行几步, 单膝往地上一跪,连珠子带尸灰, 一把攥进掌心, 凑到眼前细看。
“真是净血精魄——成功了,我成功了!呵, 呵呵,呵哈哈哈哈!”
他笑得越来越张狂, 捧着精魄的双手大幅度颤抖, 肩胛骨发癫般耸-动。
凤宁老神在在:“我们昆仑凤从不骗人。”
她感觉到夜人愁“咻”一下盯了过来,目光像冷箭似的。
凤宁毫不心虚, 得意洋洋地回视。
“你使诈?”夜人愁满心狐疑, 视线在凤宁脸上一顿, 倏地转向狄春。
只见狄春大张着嘴巴, 瞳仁一颤一颤, 显然比在场任何一个人更加震撼。
“啊!你居然能炼出净血精魄!”狄春破音大喊, “有这本事,藏着干嘛!早使出来早发财啦!”
夜人愁:“……”
怎么会怀疑这货呢?任何怀疑都是高估了他。
凤宁嘿嘿直笑。
她想:像狄春这样的傻子永远不会明白, 净血精魄并不会无端出现或消失, 它只会从狄春衣袋转移到凶邪体内。
至于夜人愁信不信的……他爱信不信。
夜人愁难得皱起了眉。
他轻步上前, 将手放到宇文麟肩膀上:“宇文公子,且先冷静。”
宇文麟缓缓抬起眼睛, 眼中迸射出癫狂精光, 从嗓子眼里逸出一声笑哼:“嗯?”
只见他额心的红色砂痣浓得要滴血, 面肌痉挛失控, 身子骨一阵阵发颤。
这种症状俗称上头。
宇文麟此刻正是上头得很,上头的人,最厌烦被扫兴。
夜人愁并不是一个喜欢照顾别人情绪的人。
要是换作封无归,此时必定会给宇文公子大声鼓掌,陪他畅聊未来,表现得比他更上头。
然而夜人愁并不像某人那么没节操。
夜人愁张嘴就是一盆冷水:“我不觉得会这样简单,其中恐怕有诈。”
宇文麟的脸唰一声阴沉下去,咬字道:“你什么意思。”
“喔——”凤宁趁机插话,“他后悔啦,想涨价!”
宇文麟冷笑起来:“还怕我付不起价钱?可笑!”
“并非如此。”夜人愁继续发表消极言论,“你且想一想,为了探得精魄之秘,贵家族前仆后继牺牲了多少好手?消耗了多少资源?那些都是真真切切的宝贵情报和经验——制造净血精魄,乃是足以颠覆一国一洲的大事,岂能如眼下这般轻巧容易?”
他说得很有道理,事实也确实如此。
真要这么简单,恐怕几大部洲最要紧的便是与昆仑搞好关系,哭求昆仑凤们狠狠制造精魄,含泪大赚特赚吧?
只可惜此刻的宇文麟热血冲脑,压根听不进半句扫兴的话。
他红袖一扬,把手里那枚裹着凶邪骨灰的净血精魄怼到了夜人愁鼻子底下。
年轻的世家公子把双眼瞪得白多黑少,睥睨道:“睁大你的眼睛,告诉我,这是什么,嗯?!你说,它是什么!”
夜人愁:“……”
就连凤宁都能看出来,夜人愁此时很不爽,非常不爽。他似乎消耗了大半年积攒的涵养,才勉强维持着身姿与表情都没变样。
夜人愁咬牙:“它是净血精魄没有错……”
宇文麟阴恻恻一笑:“或者你的意思是,我不配发现这个秘密?”
“不。”夜人愁努力微笑,用平直的语气道,“我的意思是,让她继续炼制更多的精魄,以确认万无一失。”
“这还用得着你说!”宇文麟大袖一挥。
他宝贝似的反复摩挲着手中的红珠子,转身望向凤宁。
凤宁很诚实地摊手:“我现在炼不了啦,凤凰火消耗了太多,需要恢复。”
夜人愁阴冷地看着她,一副“我就知道你要搞鬼”的表情。
“恢复多久?”宇文麟问。
凤宁眼神真诚:“如果夜人愁可以把力量渡给我用,就会恢复很快。但是这样很危险,他必须非常小心,像照顾幼崽一样照顾我。”
夜人愁:“……滚。”
他是真的被恶心得不轻。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昆仑凤对他恶意满满,存心就要让他不痛快。
更可气的是偏偏还碰上个宇文麟。看看宇文麟这一副意动的蠢样,竟还当真想让他帮助这该死的昆仑凤修炼不成?
果然宇文麟理所当然地看向他:“应该不难吧?”
夜人愁心态崩了,直接拂袖离开石室。
再待片刻,和宇文家的生意怕是要没得做。
送走夜人愁,凤宁毫不耽搁,直接挑拨:“哇,他好像真不希望你炼出精魄呀!”
她确实对夜人愁很有攻击性。
她在生气。
在她心目中,夜人愁明明是个好人,可他偏生又是个坏人——就比纯粹一坏人更让人生气。
放在穿越者的时代,这种感觉叫塌房。
“我看出来了。”宇文麟冷笑,“夜人愁确实不想我成功。他只想要我做冤大头!”
凤宁不解:“为什么啊?我想不出理由?”
她眨着眼,用求知若渴的眼神巴巴望着宇文麟。
此刻的宇文麟,看凤宁自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面对顺眼的人,一般人会下意识想要表现得无所不能。
宇文麟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夜人愁表现得如此不对劲。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呵,还能为什么。”宇文麟开动脑筋,智力爆发,一头钻进了牛角尖,“自然因为他是株墙头草,既要赚我宇文家的钱,又舍不掉扔掉皇室的生意——他就想维持现状,好方便他赚个盆满钵满。”
“原来是这样!”凤宁崇拜道,“被你识破了!”
宇文麟轻哼:“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凤宁惊呼:“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什么?”宇文麟皱眉。
“如果他不希望你炼出精魄和朝廷作对。”凤宁比划着说,“他修为比你高,这个地方,又没人知道,万一……”
“他敢?!”宇文麟正要瞪眼,忽地一滞,“等等。他借走了我身边的‘噬’,说是有机会除掉封无归。现在这里,没人是他的对手。”
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深想,越是后背发凉。
“哇!”凤宁煽风点火,“他可以把我们全部杀掉!”
宇文麟表情难看至极,缓缓道:“你不要再炼精魄了。”
凤宁摊手道:“那他就更要怀疑啦。你看,从一开始他就想让你杀了我。”
“是,”宇文麟点头,“你说得没错。现在我也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想杀的未必只有你一个。”
凤宁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任凭宇文公子自由发挥越来越恐怖的脑补。
她慢吞吞眨着眼睛,无辜且无害。
她可没有怂恿他哦,无论他想出什么办法自救,都和她没有关系。
她放空脑子,看着他在密闭的石室里来回踱了八十八圈,就像在欣赏蚂蚁搬家。
宇文麟终于停下脚步。
他回眸,目光微微闪烁,盯住凤宁:“给你一只噬级凶邪……你若全力以赴,有没有可能炼出晋阶噬级的净血精魄?”
凤宁眨了眨眼:“晋阶噬吗?你的手下有人是披凶望?”
“不。”宇文麟沉声道,“我。我来晋级。”
凤宁惊奇:“你不是望啊。”
“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
年轻的世家公子第一次遇到江湖险恶、生死危机,自然是草木皆兵,不敢信任旁人——他只敢信自己,以及净血精魄这种没有自己想法、绝对不会背叛的东西。
而且噬级精魄这种东西……那些人也配用?
机缘都摆在面前了,傻子才不取!
看着他眼睛里的恐惧一点点转变成野心,凤宁很稳健地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我得烧烧看,只要能烧得动,应该就能炼出来。不过我现在真的没有火啦,需要补充力量。”
“小事情。”宇文麟微微冷笑,“正好,夜人愁他不是不愿意给你渡凶息么,这里有许多他用凶息侵蚀过的人,你尽管取用,料他也无话可说!”
凤宁:“哇!”
还有这种好事?
救白湘救白湘救白湘!
宇文麟道:“我会把修为提升至披凶望,在我回来之前,你最好准备好凤凰火。”
凤宁大拍胸脯:“没问题!”
*
再次见到夜人愁时,他明显已经调整过心情。
“宇文公子,刚才的事……”
宇文麟友善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你说得没错,万一方才只是侥幸炼出精魄,岂不是白高兴一场——多试几次再说。你既然不愿帮她恢复,我便让她自行解决。我去地下一趟,你且自便吧。”
夜人愁很想阻止,但他知道此人刚愎自用,绝不会听。
这石窟下层的秘辛他多少也知道一些——以制造精魄为名,宇文各系分支从主家调用资源、人手,搜捕大量凶邪囤于石窟底部。
这些受制于人、毫无攻击力的凶邪,除了取用血肉之外,很大一部分会用来帮助家中尊贵娇气的小辈们提升修为。
俗称刷级。
安全有效,但不光彩。大家心照不宣。
听见宇文麟忽然要去刷级,夜人愁隐隐总有不太好的感觉。
然而他没法劝。很显然,眼前这人越劝越会把路走窄。
而且一个外人怎么能去揭他家丑呢?
罢了,他只是赚钱讨生活的,管这么多!
左右坏不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落地成灰
◎男主竟是我自己?◎
黑水湖畔。草丘。上风口。
这里并排坐着三个人。
正中那人斜扎马尾, 敞一条腿,姿态不羁风流。他左右手臂各勾了一人,嘴里叼根长长的细尾草。
说话时, 那草便一摇一晃。
声线清沉优越,吐字却含含糊糊。
“兄弟, ”细长草尾一上一下, 他偏头望望左右两人,叹气, “别说你们了,就连我自己, 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毛病。”
他艰难腾出一根手指, 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有一个女的,脑子里会发出声音。她和那声音对话。呜呜喳喳。当着我的面儿, 公然意、淫、我、本、人。”他有气无力道, “换作是你, 兄弟, 你是觉得她有病, 还是自己有病?”
清风拂过, 黑水湖上掀起层层黏稠的涟漪。
“啧,就是嘛, ”他侧耳听了片刻, 笑, “你们也觉着应该切开她脑袋看看到底装了些什么是吧。兄弟懂我!”
“喔对了,她自称是穿越女主角, 说我这个男主角必须宠她、护她, 为她出生入死、替她拯救世界, 还得给她赚钱花——我真是好奇, 得了失心疯的脑子究竟长什么样。”
“可惜很遗憾。”他用牙尖轻轻咬了咬那根草,语气带上一丝模模糊糊的笑,“刚要动手,那东西就逃跑了,换来一个小傻子。”
“但凡小傻子不是傻得这么浑然天成,我都非得切开她脑子看一眼……”
他忽然愣住。
“为什么。”他质问自己,“为什么我对傻子总是如此宽容!”
半晌。
他找到答案,心丧若死:“总不能是物伤其类吧。”
又一阵清风拂过。
左右两旁沉默的兄弟仿佛要随风而去。
他张开五指,一边一个护住两位兄弟的肩膀,帮助他们乖乖待在原地。
“是,我是不想杀一个傻子。”他轻飘飘地微笑,“但是我可以等她自己死啊。”
话音未落,他的气息忽地又颓了下去。
“可她总也死不掉。”他面无表情,“一次死不掉。两次死不掉。三次死不掉。为什么。”
左右继续沉默。
“不过这次,”他咬了咬草根,眯眼,愉悦笑开,“我看她还怎么活!”
他拍拍左边之人:“恭王府的兄弟。”
他又拍拍右边之人:“宇文氏的兄弟。”
他笑:“噬级战力都在这里,我看谁还能从夜人愁手里救下她小命!”
话音犹如一颗石子,落入黑水湖面。
湖面应声荡起一圈圈无规则的浓稠涟漪,隐约有什么闷动从极深极远的地下传出。
他侧耳听了片刻。
只闻那震动越来越激烈,仿佛湖底有地龙翻身打滚。
黑水开始不断搅动,浮起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漩涡。
“噗——”
巨大的、沉闷的水声响起。
黑浪分离,一处原本空无一物的湖面上,缓缓抬出一条甬道。甬道口有铁门匝匝开启,一个又一个身影离开甬道,跳上木浮桥。
他惊奇挑眉。
薄唇怔怔一分,细长的草根从他齿间落下。
他奇道:“这都死不掉,难道真是天命之子——原来这小傻子,还真是所谓的‘女主角’?”
“如果她是女主角的话……”他迷茫,“男主角竟是我自己?宠她?护她?帮她拯救世界?呵,哈哈。”
愣怔片刻,他拍了拍左右二人。
“我说绝无可能,是吧!”他低低笑开,“你们,以及底下的兄弟都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他缓缓起身,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一点一点离开两位兄弟的肩头。
只见彻底放手之后,两位原本完整无缺的、活人般的“兄弟”,竟双双坍塌,落地成灰。
*
时间倒拨几个时辰。
凤宁拿着宇文麟的鸡毛当令箭,毫不客气地指挥宇文家的修士,把石窟中的受害者全部带到自己面前。
她在人群中找到了白湘。
白湘双臂内侧皮肤都被切开,缝入一条条青黑腐肉。凶邪的毒素随血液走遍全身,令她肌肤浮肿,眼中血丝变成黑色——来得最迟的俘虏都这么惨,其他受害者的惨状可想而知。
凤宁正在头皮发麻,忽听“啪”一声轻响,手腕被人狠狠攥紧。
竟是白湘。
遭遇如此惨绝人寰的折磨,白湘仍未放弃挣扎。她紧紧咬着牙关,浑浊狂乱的瞳仁中,仍有一星火光未曾熄灭,那是她最后坚守的一线清明。
那只攥在凤宁腕部的手,血管已被侵蚀成了青黑色,像一条条剧毒的蜈蚣浮凸在肌肤表面。
她其实没有太多力气,手指颤抖痉挛得不像样,却坚定得像座五指山。
凤宁睁大双眼,和白湘对视。
此前种种浮入脑海。
两双眼睛里,闪烁着一样的火光。
凤宁压低眉眼,很认真地承诺:“那些死也要做的事情,我们会活着,一起做!”
白湘缓缓咧开漆黑的唇,脸上浮起扭曲的笑。
她发出气音:“……好!”
凤宁把狄春叫了过来。
她负责催动小火苗,吸走受害者身上的凶息,狄春负责剜出他们体内的凶邪血肉,然后把人安置到外间宽阔的石窟内,简单进行包扎。
很大一部分受害者并没有恢复神智。
他们被凶息侵蚀得太久,被腐肉污染得太深,早已被折磨疯了。
白湘略微恢复之后,便拖着踉跄的脚步,闷声上前帮忙。她是个聪明人,半句不问,只沉默做事。
石窟中不知时辰,也不分昼夜。
凤宁也不知道忙活了多久,忽闻通往深处地底的机关嗡嗡响动。
宇文麟回来了。
冷眼看了多时的夜人愁起身离开石椅,迎上前去,上下一打量,顿时皱紧眉头。
他发现这位头脑发热的世家子弟似乎并没有清醒过来,眼睛里反倒燃起了他看不懂的野火,更加踌躇满志。
没等夜人愁说话,凤宁抢先一步,将宇文麟噌噌拽到旁边。
“凤凰火准备好啦,”凤宁压低声音问,“你提升到披凶望了吗?”
宇文麟倨傲道:“当然。”
“成功之前别让他发现!”凤宁提醒。
“这还用得着你说?”宇文麟道,“我已吩咐众人盯着他,精魄炼成时绝不会让他靠近。”
凤宁心中哇一声,直呼上道。
“嗯!”她郑重点头,“快成功的时候,我对你眨眨眼,你赶紧过来拿精魄。”
“知道。”他冷笑,“只要晋阶到噬,区区夜人愁,我根本不放眼里。”
凤宁疯狂点头。
宇文麟拍拍手掌示意,很快,红袍修士拖来了一只新的凶邪。
它同样受制于人、奄奄一息,但目光落到它身上那一霎,凤宁不禁倏地竖起了寒毛。
噬级凶邪外形有着显著的区别。
乍一眼竟有些像人……或者说像一只拔光了毛的巨猿。
皮肤不再是青黑色,而像那种泛青的尸。
它拥有冰冷而刻毒的眼神。它慢慢观察石窟中的人,用视森冷线将他们扒皮噬骨。
乍一对视,直叫人心底生寒。
宇文麟肉眼可见地畏惧着它,他避开几步,示意凤宁开始炼化。
夜人愁忍了又忍,终究没憋住:“为什么要用噬?”
宇文麟皮笑肉不笑:“失败了该着急的是她,你又不会少半个钱,急什么。”
“我不是着急,只是未免也太想当然了,哪有这种一步登天的好事?”夜人愁敏锐地察觉不对,“等等……你身上,气息怎这么乱?”
宇文麟冷笑:“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夜人愁:“……”
他的眉心越锁越紧。
世家子弟用这种安全的、偷懒的方法吸纳凶息,可谓揠苗助长,自然有它的害处——实战能力跟不上,心性意志也跟不上,极易堕落,就是个华而不实的花架子而已。
除了有面子,什么也不是。
当然对于这些子弟来说,兴许面子就是最紧要的。
毕竟旁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修到这一步,只知他年少有为,天赋过人,远非同龄人可比。
很显然,这昆仑凤一番花言巧语的吹捧,让毛头小子飘飘欲仙了。
夜人愁一阵烦躁。
“她不可能成功。”他大泼冷水,“你让她拖延了太多时间,还放任她将这些试验品全部毁去,你有没有想过失败的后果?”
宇文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用不着你管。”
眼前这人若不是个噬,宇文麟大约已让手下修士将他拿起来填墙了。
凤宁瞥了眼箭拔弩张的二人。
很满意自己看到的气氛。
她盘腿一坐,迎着噬级凶邪刻毒的视线,把手摁到它的头顶。
“嗡——”
世界忽然一片死寂。
脑海里的全部声音,拉成了一条平直、尖锐的线条。从她耳朵穿进去,钻透脑子,拉扯刮擦。
耳膜剧痛,恶心欲呕。
即便是濒死的噬级凶邪,凶息同样磅礴浩瀚,远不是她现在有能力承受的。
……凤宁也没想要一口吃成个胖昆仑凤。
她努力稳住濒临崩溃的小火苗和经脉中的火线,尽可能地吸纳更多凶息,强行让它们顺着经脉运转。
倒霉的火线再次陷入泥潭。
它一点点被染得漆黑,变得粘稠腻滞。
它锲而不舍地闪烁,努力在一片漆黑之中撕扯出裂隙,透出一缕缕线状的、金灿灿的火光。
凤宁对自己狠,对火线更狠。
莽莽地再次大吸一口之后,她像个无情的监工,狠狠压榨小火苗,把幸存的火焰全部挤了出来,点燃这只倒霉的凶邪。
……先死再烧,先烧再死,一样一样。
凶邪的吼叫几乎形成了实质的声波,震得石壁一颤一颤。
凤宁借机挤一点、再挤一点,尽可能地让自己体内容纳更多化不开的凶息。
眼见凶邪动弹不得的身体一寸寸化成灰烬,凤宁抬起天旋地转的视线,捕捉到宇文麟那双野心熠熠的眼睛。
她冲着他,重重一眨眼。
宇文麟刚一动,夜人愁便扬袖拦在他面前。
夜人愁忧心忡忡:“仔细有诈,不妨先看看再说!”
宇文麟偏头示意,一众早有准备的宇文家修士立刻蜂拥上前,将夜人愁狠狠拦开。
“你们……”
不等夜人愁回过神,宇文麟一个箭步便掠到了凤宁面前,双眼直勾勾盯向那滩灰烬余火。
“别急。”凤宁伸手抓住他的腕间脉搏。
她深吸一口长气。
全力运转火线,将满身粘滞的凶息狠狠往外逼出!
与此同时,她撅起嘴唇,就像当初引导老村长堕落一样,冲着宇文麟的耳朵发出尖锐杂乱的嘶声。
一边模仿凶邪,一边疯狂给他洗脑。
“晋阶杀夜人愁,晋阶杀夜人愁,晋阶杀夜人愁,晋阶杀夜人愁……”
“嘶呜嘶嗷嘤嘤嘤——”
“杀夜人愁杀夜人愁杀夜人愁杀夜人愁……”
凶息如瀑,疯狂灌注。
宇文麟本就混乱的气息瞬间被冲垮。
不坚的心性崩如溃堤。
只几息间,身上凶息便已狂暴肆虐。
一道道青黑的血管爬上体表,眼球乱颤,渐渐失去神采,冷如无机质一般。
“杀……夜人愁……我杀夜人愁……”
他猛一抬眼,带着堕落前最后的残念,身形笔直如飞箭,扑袭夜人愁!
变故发生得太快。
宇文麟事先便授意过手下,禁止任何人靠近炼制精魄的凤宁,以防有人起心动念。
于是谁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过眨眼之间,便见一副凶邪模样的宇文麟重重撞上夜人愁,一爪直挠他的心窝!
夜人愁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一面低吼,一面出手抵御。
凤宁一瞬也不耽搁,拔脚就往外面石窟跑。
她对外面的红袍修士们大喊:“夜人愁和宇文麟打起来啦!”
几位心腹修士知道宇文麟去了地下提升修为,此刻见他一副凶邪的模样,只以为他是使出了望境的全力,状若凶邪。
自家公子与人殊死搏斗,谁敢袖手旁观?
于是众人祭出兵器,逼出修为,高声喊着杀,掠上前去,猛攻夜人愁!
“轰隆隆隆——”
两个噬级以及一大群披凶的战斗力不容小觑,霎时,石窟四壁闷闷摇晃,地动山摇。
凤宁飞奔到外间石窟,招呼早已安置在此地的受害者们,向着逃生甬道飞奔。
“快快快快快!”
她疯狂催命。
石窟内一片混乱。
乱战中,夜人愁的吼声、惊呼声和解释声被一次次淹没。
“跑跑跑跑跑!”
凤宁根本不回头看爆炸,她率领跌跌撞撞的众人,径直冲进甬道。
“机关机关!”
混乱中,吉祥物狄春掰动了壁上的机关,铁门匝匝开启,甬道缓缓抬升。
巨硕的铁链一阵抖响。
众人踩进甬道,向外继续狂奔。
“轰——轰——轰——”
铁门关闭,石窟内噬级的对撞,再与众人无关。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兴风作浪
◎夜人愁竟是我自己。◎
凤宁带头冲锋。(逃得最快)
后方战斗太过激烈, 不间歇的震荡冲击一次次爆发,甬道石壁摇摇晃晃。
受害者身上都有伤,他们抱成团, 相互搀扶拉扯着,用尽全力踉跄着往外逃。
“咣铛——”
一道五大三粗的人影利落上前, 掰起离开甬道口的铁闸机关。
沉重密闭的铁门在眼前缓缓吊起, 刺眼的阳光哗一下冲进黑暗甬道,众人激动欢呼时, 那股浓腥黏稠的黑水气味也一并涌入,生生把人群撅了个倒仰。
凤宁顶风跳上浮桥。
朽腐的木桥面摇晃得厉害, 湖底石窟的战役波及水面, 大大小小的涟漪一圈圈在脚下碰撞。
受害者一个接一个从甬道里逃出,跳上浮桥, 把浮桥踩得一边高一边低。
“这边这边, 别踩翻了!”凤宁看着黑水从浮桥右边漫上来, 赶紧跳到桥左边, 矮身使出一个千斤坠, 平衡左右桥面。
咦?
她的目光在那渗水木板上停留片刻, 嘴角缓缓勾起小恶魔的笑容。
眼珠一转,她用双手合个喇叭, 对着甬道大喊:“后面的跑快点!快快快!”
一张又一张面孔晃过她的身侧, 也不知道哪个人带的头, 获救者们路过凤宁时,一个个冲着她双手合十, 深深一拜。
就像拜菩萨那样。
凤宁脸上假装若无其事, 其实心中得意忘形。
她是一个肤浅的昆仑凤, 最喜欢被人夸, 一夸就能翘尾巴。
白湘是最后一个上岸的。她拉扯着好几个神智不清的人,连推带搡,把人轰出甬道,然后“嘭”一声落到凤宁身旁,“走?!”
凤宁问:“都出来啦?”
白湘点头称是。
凤宁望了望深不见底的甬道。
湖下的震动越来越激烈,仿佛湖底有地龙翻身打滚。
还在打生打死呢。
凤宁弯了弯双眼,纵身一跃,稳稳落到甬道顶部,使出千斤坠,用力往下一踩——只要让这个甬道口沉到水面之下,湖水就会顺着甬道直直倒灌到石窟里面去啦!
这就是刚才黑水漫上桥面给她的灵感。
“哎!阿宁你在做什么,还不快跑!”狄春震声喊。
看他这副全然忘记了自己阵营的样子,凤宁都不知道应该夸奖他心大还是脸皮厚。
她使出全部力气在甬道上方蹦跶,把它往下踩踩踩。
白湘倒是迅速反应过来。
“体弱的先走,”白湘大声招呼,“不怕死的、还有余力的,过来帮忙!”
她大喊着跃到凤宁身旁,探手把族人也拉上来一起踩。
“哎,哎,”狄春阻止不及,“你们,你们干嘛呀!”
“你闭嘴!”凤宁和白湘一起凶他。
狄春:“……”
一个又一个伤痕累累的获救者爬上甬道,他们抓着彼此,以防滑到湖里去。站稳之后,每个人都暗暗咬累了牙关,拼命往下使劲。
他们衣裳褴褛,骨瘦如柴,疲惫不堪,但他们喊着号子齐齐往下压时,这条重逾千钧的甬道竟被一下一下硬生生撼动。
凤宁感到胸口涌起一股非常奇怪的感情,这种感觉前所未有,让她眼眶隐隐发热,似乎有一点点想笑,又有一点点想哭。
狄春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凤宁和白湘用死亡凝视堵了回去。
忽然,他眼前一亮,震声大喊:“首座!”
凤宁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着浮桥疾行而来。
他身上带有明显的血腥气息,唇角的笑容有种脆弱而精致的破碎感。
看着像是受了不轻的伤。
他抬眸看向那一群正在甬道上方蹦跶的人,表情难得空白了一瞬。
群魔乱舞,乌龙摆尾,牛鬼蛇神。
凤宁冲他招手:“疯乌龟你来啦!”
他回神,礼貌微笑。
他没开口,一副没力气的样子。
“快快,你先上来!”凤宁热情招呼。
封无归把剑背回身后,轻飘飘一纵,落到凤宁身旁。
“踩它!把它踩进水里去,让湖水淹它!”凤宁兴高采烈地说。
“……”
封无归很配合地跺了跺脚。
“呜嗡——”整条甬道猛然往下一沉。
“哇!疯乌龟!”凤宁惊叹,“你好胖!”
封无归:“……”
老实人狄春站在浮桥上,大声替首座正名:“不是首座胖,而是……”
封无归:“实力……”
“机关!”狄春邀功,“我掰了机关!这上面藏着机关的!”
凤宁生气:“你不早说!”
狄春委屈极了:“那我刚才问你们在干什么,你又不肯告诉我。不说我怎么知道!”
凤宁:“……”
这么明显的事情还需要别人说?哦,是狄春啊,那没事了。
总之,在众志成城的努力以及机关的控制下,甬道口成功沉入黑水湖面之下。
湖水立刻灌注。
“咕噜、咕噜……咚咚咚咚……哗啦啦啦……轰隆隆……”
大股黑水奔流而下,愈涌愈疾,甬道壁上撞出一层层灰白粘厚的泡沫浪花。浪挤着浪,黑水堆着黑水,疯一般往下灌。
那气味简直不敢想。
至于底下那些人即将遭遇什么……啧,不敢想不敢想。
黑水湖面,渐渐盘起一个巨大而湍急的漩涡。
地下石窟鲸吞牛吸,那轰隆隆的架势,仿佛要把整湖抽干。
山呼海啸,势不可挡。
湖水涌得太急,脚下浮桥被冲击得左右摇晃。
白湘带着众人先行撤离。
凤宁认真盯住唯一的逃生路口,叮嘱封无归:“有人上来的话,直接偷袭他!”
封无归神情复杂:“……嗯。”
该说不该,下面的兄弟是真的惨。
狄春搓手道:“嘿,首座您看,我和阿宁立了这么大一功,是不是可以将功折过啊?”
“?”凤宁惊奇,“你个内鬼立的什么功?”
狄春理直气壮:“要不是我带路谁能找到这里!”
凤宁:“……”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湖面渐渐平静下来。
低头一看,浮桥左右的木桩,竟是多露出来好几尺,常年淹在水下的部分泡得透心黑。
平静的黑色湖面时不时涌起大股气泡,顺带一堆乱流。
看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争斗、挣扎,拼尽全力往上浮游。
“来了来了!”凤宁紧张地拽了拽封无归的衣袖,“你怎么样,还行吗!”
她知道他非常不容易。
她都听夜人愁和宇文麟说过了,王府派来的那个噬会找他麻烦,宇文家的那个噬也会趁机对他出手。
不用说都知道,疯乌龟一定经历了非常惨烈的恶战。
他嗓音微哑:“我会尽力。”
侧颜苍白而精致,气质坚定而淡然。
凤宁和狄春悄悄对视一眼。
两个都在想:他可真是令人敬佩的一位领袖啊!
“咕噜噜噜……”
黑水的翻涌渐近。
忽一霎,沉在水下的甬道口翻起一团巨浪。
“哗啦啦——”
黏腻的黑水像泥沼一般缓缓分开,一个乌漆吗黑看不出形状的东西挣出了水面。
凤宁熟悉的那股阴冷凶息随之荡开。
它已不像原先那般阴冷庞大,而是残破凋零、断断续续。
定睛细看,这个浑身上下被黑水浸透的东西果然正是夜人愁——虽然花锦袍变成了黑锦袍,但那些绣成精致图案的金银线仍在坚持发光,勾勒出繁复的纹样。
他的身上粘了一只凶邪,还插着好几件兵器,头发早已散乱成一团,粘满了黑水中的不明物。
冲出水面之后,他发出惊天动地的喘气声,显然是憋伤了。
宇文麟化身的凶邪咬在他后肩膀上,一心想把他拖回湖里去。
两个都已精疲力尽奄奄一息。
跃出水面之后,不过两三息时间,又重新坠了下去。
“噗通!”
撕咬、翻滚。黑水飞溅。
犹如鳄鱼将猎物拖下泥潭,生死相杀。
封无归怔怔出神:“即便我不在,阿宁也能保护好自己吧。”
凤宁偏头看他。
怎么说呢,这个人眉眼一淡,就让人感觉心酸。
他一定非常自责自己的迟到。
好心的凤宁想了想,用力安慰他:“没关系!你只要好看就行了!”
封无归:“???”
他很难忘记有个讨厌的声音曾经这样说过——“我是女主诶,凭什么要我和别人一样出生入死,凭什么要我吃苦受累?男主负责宠我,我负责貌美如花,这样难道不香吗!”
“……”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这个大放厥词的傻子。
凤宁啪一下捂住嘴。
一不小心就说了大实话。
她本来明明是想说,他对付的是更厉害的敌人,还能好好的就行。
可是看着他那张特别好看的脸,一不留神嘴瓢了。
狄春爆笑:“首座本来就是辟邪司一枝花啊哈哈哈!”
触到封无归凉凉的笑,狄春也啪一下捂住嘴。
捂成两只沉默鹌鹑。
“只需要好看”的首座大人出手了。
凤宁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嘭嘭”两声,封无归一手拎一个黑泥怪,双双掼到她的脚下。
他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沾到了黑水,淅淅沥沥往下滴。
黑色褪去,手指更显冷白如玉。
凤宁和狄春对视一眼,很礼貌地没夸。
“铮——”
一声清越剑鸣,宇文麟化身的凶邪身首分离,夜人愁胸口被贯.穿,牢牢钉在桥面上。
那只手冷冰冰握着剑,随时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封、无、归。”夜人愁沙哑惨笑,“你,你是怎么从那两个人联手之下,活下来的?你,你不可能有更高阶的精魄,皇族绝不会放出!即便做皇室走狗,噬也是尽头!”
封无归在走神。
凤宁凑上前审问:“你到底知道皇族什么秘密!为什么要抓昆仑血脉?那个……不,‘那位’是谁?也是昆仑凤吗?”
“我说了你们会放过我?”
“不会。”凤宁老实道,“但你不说,我会喂你喝湖里的水。”
夜人愁:“呕。”
他的眸光剧烈闪动了几下。
应对发疯的宇文麟和他们家那些修士,耗去了他的七八成力量,留下一身重伤。
眼下肺部被钉穿,他已没有任何选择。
“你当真是昆仑凤?”他咳嗽着问。
“是。”凤宁直言,“但炼制精魄是假的,精魄是从狄春衣兜里摸出来的。”
夜人愁吐出一口老血:“我就知道!宇文麟真他娘的是头蠢猪!活活蠢死!”
状况外的狄春:“啊?!哈?!”
“罢了。”夜人愁道,“我今日折在此地,也是无话可说!我既没本事给自己报仇,倒不如告诉你一些事情,让你自己去送死,岂非一件快事!”
凤宁催促:“你快让我去送死!”
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别一会儿话没说完人就死了。
夜人愁轻咳着开口:“七百年前,昆仑战神不灭之凤,听说过吗?”
凤宁怔怔张开嘴巴。
怎么可能没听过!那是她太爷爷!
战神最终还是战死了——就算不灭之凤,也难逃昆仑凤的宿命——每一只昆仑凤,最后都是战死沙场的。
对于昆仑凤来说,战死并不可怕,而是命中注定的荣光。
“他没死。”夜人愁抛出个惊天巨雷,“那是个陷阱,等他因为救人而伤上加伤时,被救的那些人偷袭了他,几个大洲的人间圣同时出手,联手将他俘获。数百年来,用他,为这几个大洲制造净血精魄。”
凤宁耳朵嗡嗡直响。
“真的吗?”她的胸口憋出微弱的声音。
“真的。”夜人愁直言,“不灭之凤快死了。皇族着急寻找替代品,这才不慎走漏风声,叫那些世家探得一二隐密。然后他们才找了我。”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至于不灭之凤究竟经历了什么……你见过宇文家的石窟,心中多少应该有数。”
凤宁咬住牙根,越咬越紧。
她的心脏好像化成了一团火,想要把很多很多东西焚个干净!
“去吧。”夜人愁笑道,“去复仇吧!不复仇不是昆仑凤!”
凤宁大口喘气。
这个家伙,真的是很会阳谋啊。
明着就是给她指一条死路。
夜人愁越笑越大声,忽一霎,左边心口闷闷爆响,口鼻涌血,生机绝断。
他用剩余的凶息撑破了自己的心脏。
凤宁怔怔蹲着,忽然听到狄春发出一声怪叫。
“完啦!”狄春震声道,“知道这种秘密!皇族不得把我们全部灭口啊!完了完了!我不想知道啊!为什么我要听见啊!”
凤宁:“……”
沉默了很久的那位首座大人,终于轻轻笑出声。
他缓缓抬手,把自己的长剑从夜人愁尸体上拔走。
粘腻的血液敲击在桥面。
他的声音低沉动听:“夜人愁不能死。他必须带着秘密逃走,在别处兴风作浪,将皇族和世家的视线全部引走,否则荆城必灭。”
狄春愣愣看着地上的尸体:“来不及了呀首座!现在说不让他死已经太晚啦!”
封无归挑眉,望向凤宁。
“你扮夜人愁。”他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扩大,“去搞事,去和世家、皇族作对,去救昆仑人,动静越大越好。我会助你。”
凤宁呆呆注视着他,双眼越睁越大,心脏越跳越快。
垂死病中惊坐起,夜人愁竟是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一件趣事
◎坑爹。◎
狄春轻车熟路地摸完了夜人愁和宇文麟的尸体。
他把两只乾坤袋用衣袖仔细擦干净, 然后交给凤宁。
动作自然流畅,毫无讨好求饶痕迹——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一开始那个狄春,中途完全没有发生过任何叛变。
凤宁心思简单, 接过东西立刻低头查看。
宇文麟的贴身袋子里面藏了不少宝贝,大堆上等丹药、绝品炼制材料、专属于世家子弟的徽牌和玉钥。
狄春指着那些玉石钥匙道:“这些富家子弟, 钱太多, 身上带不下,就会存放在各大银号的密库里面, 凭密钥就能取。”
凤宁:“哇!”
封无归探头来看,声线幽幽:“我辟邪司的司库也不过如此了。”
狄春张嘴就是大实话:“自打您拿了司库钥匙, 库房不就都是只进不出吗?蚊子路过都得被您薅口血。”
凤宁:“……”
这么说来, 疯乌龟对自己已经挺大方了。他给了她足足九个,哦不, 七个银钱呢, 说给就给!
凤宁继续埋头扒拉夜人愁的乾坤袋。
这个人出行并不带丹药, 不像宇文麟。
凤宁可以想象, 宇文麟那种花架子世家子弟要真和别人打起来, 一定是边打边往嘴里猛塞丹药。
夜人愁的袋子里都是各种令牌。有玉质的、木质的、铁质的、青铜的……不一而足, 相似的是令牌上镌刻的独特花纹,是一种似兽非兽的形状。
狄春自觉解释:“这些都是夜人愁名下的产业。当铺、银庄、镖局、漕运都有, 既正经做生意, 也掌控着往来运输通道, 方便将掳来的人顺利卖到各地。拿着令牌,你便是这些产业的主人——‘夜人愁’。”
凤宁:“哇, 那我们现在很有钱了!”
“我们”二字很显然取悦到了封无归, 他笑眯眯揽住她的肩膀, 赞许地拍了拍。
凤宁大放豪言:“把所有奴隶都买下来, 送他们回家!给所有人交留城税,让他们不被赶出去!还要请所有人上酒楼吃地瓜!”
封无归:“……”
狄春:“……”
这是什么品种的散财童子!
四只手同时攥住凤宁手中的乾坤袋。
“这样不行。”封无归假笑。
凤宁不解:“怎么不行?我不是要扮夜人愁吗?这样动静就很大。”
封无归咬牙笑:“钱、不、够。”
“哦……”凤宁挠头,“这样。”
幼崽对钱财实在是没什么概念。
狄春掰着手指给她算:“奴隶身无分文,对吧,救下一个人,送他平安回家的话,就得负责他的衣食住行和医药,动辄千里万里,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你要救很多奴隶的话,更是花钱如流水了——这些钱是收不回成本的,很快就会坐吃山空。”
“啊……”凤宁怔怔张大嘴巴。
“赔钱的买卖,绝对无法长久。”狄春道,“你还得按月给手下那么多掌柜、伙计发工钱,他们也需要养家糊口的啊。你想做什么,都得有进账才行,否则这些产业用不了几个月便败光了。”
“把人送回昆仑,要有进账才行……”凤宁喃喃念叨,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封无归露出很有经验的微笑:“除非能找个冤大头报销。”
凤宁:“……”
凤宁:“…………”
凤宁脸上出现了与年纪不符的沧桑:“……昆。仑。君。”
啊啊啊啊——这种奇妙的、宿命般的、坑爹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处理完善后问题,凤宁一行动身返回荆城。
她发现这座城池的气质发生了显著变化。怪火给城民留下了太过深刻的阴影,他们相互之间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动作轻缓,说话和气。
整座城看上去十分娴静。
其实倒也不影响正常生活,除了封无归。
他习惯性抬手拍别人时,别人总会下意识一躲,然后不好意思地朝他嘿嘿笑。
拍空几次之后,封无归看起来十分落寞。
凤宁和狄春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跳上去。
一个搂住他左肩,一个搂住他右肩,三个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回到辟邪司。
白湘早已等候多时。
她把昆仑奴们安置到了事先准备好的临时落脚处。
外人不知底细,根本猜不到这一天一夜之间真相如何,只以为夜人愁在荆城放火,与潜藏在荆城的奸细里应外合救走了昆仑奴。
白湘坦言:“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我是昆仑西部小国——昆西的公主。我的族人在战乱中沦为奴隶,被卖到荆城奴隶营。我潜入辟邪司,目的就是为了他们。首座如果要抓我,我也无话可说,只希望能放过我的族人。”
她伸出双手,表示束手就擒。
“首座不抓你,他还要帮你,嘿嘿!”凤宁傻乎乎一笑,“我们把人送回昆仑去,找昆仑君要钱!”
昆仑凤只是莽,又不傻。
就算知道太爷爷很可能还活着,正在承受非人的折磨,凤宁也不可能头脑发热跑去送死。
幼崽应该做的正确事情,是向成年人求助!
这种道理一岁的昆仑凤都知道。
所以当务之急,是回昆仑。
白湘愣了好一会儿,偷瞥着封无归眼色,见他并不反对,不禁又惊又喜:“难道首座也是同道中人?”
封无归恹恹抬起眼睛,精致薄唇一动,没出声。
狄春道:“首座这是被逼良为娼……不不不不,逼良、逼、逼上梁山。”
凤宁:“……”
宝宝听不懂,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白湘眼角微跳,抬手轻轻按着额侧道:“旁的先不提,找昆仑君要钱,可谓异想天开了。你们也许不明白昆仑边境的状况——昆仑有护洲大阵,根本不容外人进入,硬闯只有死路一条,也不存在偷渡之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这九寰洲,与昆仑边境线万里,其中九成九之地有‘墟’阻隔,最近的接壤处,便是我们昆西。倘若我们昆西尚未被颠覆,我还是公主,那我可以想办法向昆仑山递一封正式国书,说不定能够见着昆仑特使。”
“如今么,”白湘淡淡惨笑,“且不说有没本事闯到边境前,即便到了那里,想要与昆仑中人接触,唯一的办法便是弃了这条性命,硬生生撞阵而死——运气好的话,兴许会有好心的昆仑军将士给帮忙收个尸。”
凤宁张大嘴巴:“昆仑的人,这么难见吗?”
“那当然了!”狄春憋不住抢答,“昆仑铁壁,岂是说说而已。要不是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皇族和世家又何必退而求其次,抓些昆仑周边部落的人来折腾?”
“是哦。”凤宁恍然,“所以随便我怎么编。”
有关昆仑的事,在外人眼中完全是一个巨大的谜。
“也随便他们怎么编。”狄春道,“三岁小孩都知道,昆仑住满了凶邪,昆仑凤专门吃人。”
“他们才吃人!”凤宁气得一脚踢飞一把椅子。
沉默许久的首座盯着那把摔断腿的木椅,幽幽开口:“从俸禄里扣。”
凤宁:“……”
狄春乐了:“敢情您老全程发呆,就光盯着名下这些财物了。”
“我是昆仑凤!”凤宁叉腰,“我有火可以证明!这样都见不着人吗?”
白湘噗嗤一笑:“每年不知道多少骗子、杂耍的,想方设法弄出火来,就为了混进昆仑受庇护。什么沧海遗珠啊,什么某某凤族的私生血脉啊,乱七八糟乌烟瘴气,人家根本不给半个眼神。”
凤宁:“……”
凤宁下意识反驳:“可是狄春一见到我的火就知道我是昆仑凤啊。”
白湘:“你拿他和正常人比?”
凤宁:“……”
“那不然,”狄春自信一笑,“我特聪明。”
封无归&凤宁&白湘:“……”
凤宁可不会轻易熄灭回家的心,她迅速揪住了一条线索。
她问白湘:“是不是帮你夺回昆西,就可以递国书,见到昆仑特使?”
昆仑的特使一般不会是普通人,而是凤族本族,以示尊重。
昆仑山上没多少昆仑凤,凤宁都认识,都收过人家礼物——昆仑凤产崽不容易,谁家有幼崽都会被亲朋好友结伴撸。
只要白湘夺回公主之位,有机会见到另一个昆仑凤,凤宁就有办法被撸,不是,被认出。
“复、复国?!”白湘瞳仁震颤,“我从来没想过那么远……”
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能把族人从奴隶营中救出来,已是千难万难。能否活着逃走,亦是巨大的未知之数。
哪敢想后面的事情?
复国吗?赶走那些该死的毁掉了昆西的混帐,夺回自己的家国,让漂泊凋零的族人再次脚踏故土,安稳生活……
谁不想?谁能不想?!
白湘浑身颤抖。
有些火焰,一经点燃,就再难熄灭。
只会熊熊燎原。
“我愿以命相赴!”
*
昆仑。
凤安悄悄把一只亲手编的荻草蜻蜓藏到妹妹枕头旁边。
最近凤宁总不理他。
他一气之下,单方面和她冷战了半天。
原本想要冷战一天的,中途觉得她很可怜,决定不跟她计较了。
为了安慰可怜的妹妹,他特意编了只蜻蜓哄她。
他偷偷放好蜻蜓,正准备离开寝殿时,意外碰到妹妹从外边回来。
她嘴里在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封无归那种货色也配当男主?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实力没实力,跟着他在荆城吃苦受累我没病吧?凭什么要我拯救世界?当个团宠女配从小锦衣玉食,将来还能被一群大佬围着宠,这难道不香吗?”
凤安:“?”
凤安:“!”
凤宁她什么时候能说这么长的句子啦?!
凤安心脏怦怦直跳,他站在原地呆了一瞬,本能往殿柱后面一藏,偷偷爬出了雕花大后窗。
他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定。
迷迷糊糊去花园洗了个手,顺手往屁-股上擦了擦,顶着两个湿哒哒的窗灰手印,梦游一样晃荡到玉白的山间大道上。
最近几天,总觉得昆仑天气十分不好,天蓝得叫人心烦,风软得令人烦躁,连这脚下的玉石路也硌人得慌。
穿过一重玉石门,撞到昆仑百事通。
“喂,百事通。”凤安叫住人,晕乎乎问,“你知道什么是疯乌龟?”
百事通晃了晃头顶招摇的红毛,回道:“我见过疯狗疯牛疯羊疯猴子……就没见过疯乌龟。乌龟不能疯啊,爬得那么慢,疯了也瞧不出来呀!”
“哦。”凤安恹恹。
“笑一笑嘛。”百事通冲着他咧嘴,“再天天扁着嘴,少主小心变成疯凤凰!”
凤安叹了口气。
他和妹妹闹别扭的事,可不想让别人知道。
他想了想,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你知道荆城吗?”
“哦,荆城?”百事通道,“你问的是北边儿三老洲的涇城,还是西边儿九寰洲的荆城呀?或者是白玉京的那个京城?”
凤安:“……这么多荆城啊?”
“那可不止。”百事通笑道,“稍微不知名些的还有一百二十九处。你要是闲着没事,我一处一处给你道来。”
凤安:“不用了谢谢……其中哪个荆城,近来有什么奇怪的事吗?”
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问得十分莫名其妙。
但是心里惴惴的,浑身像长着毛毛刺,这种感觉太不舒服了。
让他想要做点儿什么。
“喔——”百事通摸着尖尖的下巴,认真寻摸了好一会儿,“九寰洲荆城嘛,大约有件很小的小事,略微有那么一丁点儿意思,算一件小小的趣事。”
“你说!”凤安老神在在。
“一个世家子弟,隐姓埋名闯荡江湖,嘎了。”百事通嘎嘎怪笑,“不知为何,尸体给人埋在了一间破庙大门口,正正对着大门喔,他们家刨尸的时候,把人家庙给砸了,你说这破庙多无辜?也不知谁这么缺德,埋哪儿不好呢,埋人家大门口!”
凤安:“……???”
凤安:“!!!”
【📢作者有话说】
见鬼,头疼得要命,竟然还写得更快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错字不通顺,明天再修叭~
第38章 昆仑特使
◎要像英雄从天而降。◎
九岁的凤安第一次失眠了。
越想越不对。
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妹妹的声音——虽是妹妹的声音, 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什么鬼“锦衣玉食”啊!
凤宁小傻子做梦都是吃外面不干净的东西,啃什么玉?鬼才啃玉!
还有,关于“拯救世界”的事情……
凤宁小傻子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其实她那点小心思,早就被身为大人的哥哥全部看透。
凤安用膝盖都能猜到, 凤宁一岁时许下的愿望一定就是拯救所有人, 让外面那些可怜的家伙也得到昆仑凤的庇护。
所以“妹妹”说——凭什么要她拯救世界?
凭什么?就凭这是凤宁心心念念的生日愿望!
还有什么……想被什么鬼大佬围着宠?
疯了吧!
昆仑凤啊!什么叫昆仑凤!猛禽!猛兽!哪个带猛字的需要被人宠!
不凶不莽的,算什么昆仑凤!
还有还有, 这个“妹妹”在爹娘面前装得那么乖,面对自己就原形毕露——世间就没有两面三刀的昆仑凤!
再加上……
想到百事通告诉自己的那件小趣事, 凤安就感觉浑身发痒, 床榻和被窝里好像挤满了毛毛刺。
谁这么缺德,也把尸体埋在人家破庙大门口!
毛病怎么跟凤宁一样一样。
不行, 越想越睡不着了。
凤安狠狠翻了个身。
他必须亲自去看一眼!
转念一想, 自己连食物自由都没有, 还想要出行自由?做梦呢。
成年人太过保守, 总是看不起九岁。
九岁怎么了?九岁什么都能做!
凤安忿忿想着, 睁眼睁到了天明。
看着窗户渐渐变成了一块鸭蛋青色的小方片, 凤安忽地有了一个想法。
偷块令牌,假扮特使, 溜下山!
即便是过于匪夷所思的想法, 也得想办法验证验证呀!
不然要是有个万一……
像凤宁那样的小傻子, 孤零零一个幼崽,得缩在哪里哭鼻子吧!
那也太可怜了一点。
做哥哥的, 要像英雄从天而降才行。
一个字, 就是莽!
*
“夜人愁”劫了荆城奴隶营, 放一场夜火, 烧得轰轰烈烈。
此獠胆大包天,趁乱杀害了宇文世家一系旁支的四公子宇文麟,并将前来擒拿他的王府高手一并击杀。
辟邪司首座封无归与夜人愁殊死一战,不敌,身受重伤。
如今正在闭门养伤,虚弱憔悴,难得见人。
至于夜人愁?自然是跑了。
此獠极尽猖狂,跑之前大放厥词,称荆城无人堪做他的对手,不配知晓他身怀的种种皇族与世家绝密。
消息(封无归现编的故事)传来,单纯的凤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白湘的双眼皮却生生抽搐成了单眼皮,被天降大黑锅砸得一脸崩溃:“这么能拉仇恨,你我不得被追杀到天涯海角去?封无归他自己怎么不扛啊!”
凤宁呆呆挠头:“嘿嘿。他说会帮忙。”
白湘:“……你信他个鬼,那就是个冷心冷肺吸血鬼,坏得很!”
狄春嗯嗯直点头:“那个男人,没有心!”
凤宁觉得这些人真奇怪。
每个都说疯乌龟的坏话,但是又会老老实实听他的话。
“我毫不怀疑他是要我们去送死。”白湘坦言,“现在我的脑子已经冷静下来了,我非常清醒,我很确定就凭我们几个的本事,绝无可能从叛军和三老洲手中夺回昆西。封无归他就是要我们死在那里,将我们这几个可疑的、很可能影响到他仕途的家伙打包一并弄死——这是借刀杀人之计。”
凤宁眨眼:“那还去吗?”
“……”白湘面无表情,“去。”
凤宁嘿嘿笑着,掰着车窗,探头朝外面望。
刚行过一段水路,她很喜欢坐在船上随波浪摇摇晃晃的感觉,今日换乘马车,忍不住掰着车窗,身体摇来摇去,把整个车子带得东倒西歪,直翘轱辘。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有没有三岁。”白湘叹气。
狄春:“不用怀疑,绝对没有。”
凤宁:“……”
生气气。
幼崽不喜欢别人说自己幼稚,最喜欢被人夸成熟。
于是她把车厢摇晃得更加猛烈了。
咣铛咣铛咣铛咣铛!
路上,凤宁陆陆续续知道了昆西如今的情况。
昆西又被称为“昆西走廊”。
它位于昆仑洲、九寰洲、三老洲的交界处,国土狭长,像一只躺平横放的梭子,略尖的东端接壤昆仑,略秃的西端邻接九寰、三老这两个洲。
南北方向有雪岭作为天堑,山岭之外便是闻者色变的“墟”。
从九寰去昆仑,如果不想硬闯危机重重的“墟”,那么昆西走廊就是最好的选择。
昆西这个地方太平了很多年。
有雪岭隔断,基本上不会出现大规模凶邪侵扰,算是无天灾。
而历代昆西王都与昆仑保持着虽无往来但相互友好的关系,九寰洲与三老洲也不敢公然往昆仑眼皮子底下伸手,于是也无人祸。
直到七年前,昆西境内自己乱了。
叛军攻陷了王宫,杀死昆西王,自立为新王。
王族旧部死的死散的散,数不清的族人沦为难民和奴隶。
新王彻底投靠三老洲,成为座下走狗。
凤宁奇怪地问:“你阿爹,为什么不向昆仑求援?”
白湘叹息道:“昆仑自有底线,绝不干涉旁国内务——昆仑强盛,倘若随意出兵颠覆别国,那周遭大大小小诸国怕是要夜不能寐了!”
凤宁:“哦……”
她大概明白了。
大家能够安安心心住在昆仑周围,正是因为它不会利用任何借口欺负人。
“阿爹当初大意了。”白湘沉声道,“那些奸细渗透了昆西上上下下。在上贪污欺压,明晃晃作恶;在下煽风点火扩大仇恨,将所有正直官员、守卫昆西的将士通通抹黑成恶人。”
“阿爹说清者自清,他以为惩治了那些揪出的蠹虫便能平息民愤。他不曾想到,祸害不仅在昆西,这一切背后,竟还有遮天蔽日的黑手在操纵。”
“阿爹不愿伤害百姓。他以为那些四下散播偏颇之言的人,只是一时被怨愤蒙蔽,只要他更加勤政,杜绝所有不法之事,民怨便会被安抚。”
“他错了。”白湘惨淡一笑,“保护,哪有毁灭来得快呢?建一座屋子要消耗无数时间和心血,毁了它,只需在有风时,添上一把火。”
“一个谣言而已。只是一个谣言而已。”
“那些潜藏的奸细四处放出风声,说阿爹要强征所有人的财产,送给昆仑造阵。许多人便信了、恐慌了,这时,有人送来了大批净血精魄,说是要帮助可怜的百姓造反。”
“于是,那些原本烂在泥里面的酒鬼赌鬼、流氓恶棍们,摇身一变成为叛军,以正义之名,公然烧杀抢掠。”
“心怀不忿的、借机生事的、报复他人的、贪婪劫掠的、嗜血为乐的……恶人盛宴狂欢,寻常百姓要么加入,要么引颈待戮。”
“那一晚,昆西的火,远比荆城大。”
白湘没再说话,她的唇角含着一丝缥缈的惨笑,目光悠悠望着远处。
凤宁听得一阵火大。
“你说新王成了三老洲的走狗,”凤宁气呼呼道,“所以给叛军提供精魄的就是三老洲。奸细也是他们放的!”
白湘失落道:“我也是很久很久之后才想明白。阿爹死于愧疚,他以为自己没当好昆西王,对不住昆西百姓,引得他们造反——阿爹甘愿以死赎罪,不愿苟且偷生。”
凤宁放低了声音,小声问:“那现在昆西的百姓们,怎么样啦?”
“我不知道。”白湘收敛了情绪,淡声道,“也许新王和三老洲能给他们更好的日子。说不定呢。”
凤宁能理解这种心情:“他们过得好,你不好受。过得不好,你更难受。”
“嗐!”狄春大声道,“哪这么麻烦!三老洲搞事,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好处!没好处的事谁干啊!可是好处就这么多,它三老洲拿去,旁人自然少了,那日子还能好得了?”
白湘表情复杂:“……你们做奸细的,懂得真多。”
远远能看见昆西雪岭时,距离“墟”也很近了。
凤宁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扒着车窗,把脖子伸得宛如长颈鹿。
和她想象中不同,墟并不是一片茫茫沙漠。
临近身边的这处墟,它是城。
废弃的、庞然的、材质奇特、形状诡异——一座斑斑驳驳,银色与黑色的腐铁交织而成的怪城。
“可以去看看吗?”凤宁好奇道。
“如果你不赶时间也不惜性命的话,可以。”白湘告诉她,“墟中的一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没有任何规律。也许在你踏入的下一瞬间,突然便置身万里之外,身边凶邪密布。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能不能回来,那就没人可以保证了。”
“哇——”
凤宁心想,等到解决穿越者之后,一定要去玩!
听起来好有意思啊!
白湘见她双眼睁那么大,以为成功唬住了她。
殊不知这呆头凤心里正在欢呼——去墟玩去玩墟去墟玩去玩墟!
她的目光依依不舍粘在那座废城上,就想看看它怎么“咻”一下变没。
遗憾的是,直到车马驶入昆西边界,前来接应白湘的昆西内应递上衣物和易-容-面-具时,远处那座废城墟依旧一动不动。
叫凤宁好生失望。
——早知道它不动,不就可以进去遛达一圈。
她马后炮地想着。
前来接应白湘的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大婶,名叫莲娘。
她说话总像哽着嗓子,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唯独眼眶一直泛红。
莲娘低声叮嘱道:“进了昆西,千千万万记住两条。第一,遇到新王麾下的官差士兵,一定要第一时间低头,绝对不可以直视,否则会被视为挑衅。第二,若遇到上洲军老爷,一定要最快速度跪、藏到角落里,千万不可挡道。”
“上洲军?”白湘问,“三老洲留下的驻军吗?”
莲娘赶紧摆手:“不可直呼。如今那是上洲。”
白湘气得哈哈大笑。
“公主殿下,”莲娘正色叮咛,“如今的昆西,想要平安生存,这两条不可不放在心上。那些上洲老爷,出入是驾着巨铁犀横冲乱撞的,若撞了人,莫说负责了,还得倾家荡产赔他们坐骑劳损钱。”
白湘冷笑:“很好。当初跟着叛军造反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莲娘眼眶彻底红了:“殿下……百姓消息闭塞,哪里又会知道那么多,只是想要活命罢了……”
“行了不用解释。”白湘道,“待我光复昆西,我也要自封个‘上公主’玩玩!”
说话时,一行四人已深入昆西境内。
凤宁注意到这里有大片种植园,放眼望去一整片紫紫绿绿的植物铺在雪山下,像色泽浓艳、涂抹了下半截的画卷。
走到近处,发现植物丛中有黑瘦的人在劳作。
每个人负责一大片区域。
凤宁看来看去,总感觉哪里不对。
这些人的动作都有一点微妙的违和感。
“他们受伤啦?”凤宁问。
莲娘抬起一双神采不多的眼睛,认真看了看凤宁,抿唇道:“姑娘很敏锐。若是欠收,农人会受到一指惩罚——手指或脚趾。今年春季涝了,很少有农人能够保全。”
“种出来的东西都得给三老洲上供对吧!”凤宁生气,“昆仑就从不抢人粮食,也不会砍人手指!”
莲娘微微哽咽:“谁不怀念那时候呢。”
正说着,前方传来一阵怪异的蹄声。
莲娘脸色大变:“是上洲军爷!快,避一避——躲到屋后面去!”
她可没指望第一日回到昆西的公主殿下能给侵略者下跪。
迟了。
凤宁看着几头足有小屋子高的犀形怪兽冲了出来。
与莲娘的描述不同,这几个铁甲骑兵并没有驭犀撞人,而是勒住缰绳,高高在上盯住了她和白湘。
“哟!漂亮姑娘!”
莲娘骇得面青唇白,急急上前阻拦:“军爷,她们是,是镇主家眷……”
“滚!”一名士兵径直扯起缰绳,让足下巨犀扬蹄踏向莲娘。
白湘猛然将莲娘拉开,避过致命一击。
眼见这几人要起疑,凤宁暗暗运转内息,打算速战速决。
便在这时,极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陨石坠落般的轰鸣!
“轰隆——”
循声望去,隐隐约约能见着无数血肉碎块腾空而起。
看那肉量,似乎与眼前的巨犀差不离。
几名士兵吓了一跳,行在后头的小头目手一挥,带队疾驰而去。
“呼——”莲娘大拍胸脯,“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公主殿下,接下来必须更小心才行。先到最近的据点落脚,我去探一探究竟。”
莲娘安排的据点是一处极简陋的房舍。
内里漆黑,没有门板,门窗都是厚厚的旧毡布。
闲来无事,白湘又讲述了一些昆西的事情。
大约到了傍晚时,莲娘带回前方突发事件的消息。
“天啊!一位昆仑特使乘驾飞鸾出行,遇到上洲军爷用巨犀撞人,一怒之下,竟然驾驭飞鸾从天而降,把那几头巨犀撞了个稀巴烂!”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昆西夜宴
◎莽还是她莽,她是真的莽!◎
听闻昆仑特使飞鸾骑脸的“壮举”, 凤宁激动得原地起跳,一蹦撞到了屋顶上。
“昆仑特使!!!”
她双手捂着脑门上新鲜的包,眼睛“唰唰”放光。
狄春欲言又止, 忍了半天,终究没憋住:“昆仑凤都莽成这样?”
凤宁:“嘿嘿。”
白湘也不禁扶额:“怎么这位特使也跟个孩子似的——就算路见不平, 也不至于一飞鸾撞下来吧!”
凤宁得意:“飞鸾可皮实了, 摔不坏!”
白湘:“……”
狄春:“……”
这是摔不摔得坏的问题吗?
凤宁熠熠盯住莲娘:“然后呢然后呢?昆仑特使他在哪儿?”
“不知道。”莲娘摇头,“特使大人不知所踪, 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贴身小侍童。侍童大人脾气暴躁,指着上洲军好一顿臭骂!那些军爷平时嚣张跋扈, 今日却被一个小童骂得不敢抬头。”
凤宁:“?”
侍童是什么东西?她怎么不知道昆仑还有这种东西?
隐隐感觉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然后呢?”凤宁追问。
“然后上面来了人。”莲娘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把侍童大人请进了西护府,说是热情款待, 让侍童大人在西护府等待特使归来。我瞧着侍童大人不太情愿, 但府主那边态度坚决, 听着话音, 新王也会派出极有分量的人过来。”
白湘皱眉:“他们敢软禁昆仑的人?”
“嗐!”狄春了然道, “侍童而已, 好生招待着,又没伤没痛的, 昆仑没理由大动干戈——动了反倒是昆仑没理。他们只要扣着侍童守株待兔, 便极有可能等来昆仑特使。至于他们想对昆仑特使做什么, 那就很难说了。”
凤宁惊叹:“你们做奸细的,懂得真多!”
不得不说做奸细的脸皮还得够厚, 狄春只当是夸奖他, 大手往积灰的桌面上一抹, 三下五除二画出一张昆西地图。
此地位于昆西西部, 也就是梭状国土略秃的那一端,接壤九寰与三老二洲。西护府便是昆西王国的入关门户——一座城池,或者说要塞。
狄春用手指画出一条线,连接昆仑山与西护府。这条线继续往前延伸,进入九寰洲,直连荆城。
白湘微微挑眉:“倘若不是激情撞人的话,这位特使原本要去往荆城?昆仑特使去荆城做什么?难道是‘夜人愁’的事情惊动了昆仑?不至于啊!”
确实不至于。
荆城发生的那些事,放在荆城是头等大事,但对于昆仑来说,仅是那位“故事大王百事通”庞大素材库里面微不足道的小小趣事罢了。
凤宁也不懂,但她莫名其妙感觉身上发痒,衣裳底下好像全是毛毛刺。
“我有一个想法。”她说。
狄春惊恐:“不,你没有任何想法!”
白湘严肃:“冷静,阿宁,千万冷静。西护府戒备森严高手如云,就凭我们三个,绝无可能闯进去。”
凤宁根本不可能冷静。
像她这么莽的昆仑凤,念头一起,就连自己都摁不住。
她当然知道那些人想干什么。他们想要设计抓住昆仑特使,他们想要下一个昆仑凤继续受折磨,给他们制造净血精魄!
她绝不答应!
凤宁用很煽情的语气往外蹦短句。
“你们想想!”
“我,夜人愁,江洋大盗,好有钱!”
“他们表面上要抓我,其实私底下都在和我做生意!”
“那我带着很好的生意上门呢?”
“他们没道理拒绝。”
“大家都要养家糊口,都想赚钱!”
她说着说着,把自己都给说信了:“有钱不赚是傻蛋。西护府得请我进去,还要帮我打掩护。”
白湘和狄春整整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以为凤宁所谓的“想法”,是偷偷潜进西护府找人。
万万没想到,莽还是她莽,她是真的莽!
公然上门这种脑回路,正常人是万万不可能想得到。
狄春捏住了眉心,两个太阳穴突突乱跳。本来感觉挺匪夷所思,但是看凤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又有些动摇。
毕竟……她可是坑死过宇文麟和夜人愁的人啊!
一定和首座一样,是个表面无害其实心思狡诈诡谲的人吧!
这么一想狄春就放心了:“行!夜人愁的生意我大概心中有数,细节我可以和他们谈。”
“哇!”凤宁惊叹,“还可以谈真的!”
狄春:“?”
敢情您老原本打算瞎谈?
*
白湘是前朝公主,多少还是得收敛些,于是她继续潜伏,负责联络更多义军。
凤宁和狄春则大摇大摆直闯西护府。
她惊奇地发现,这一路上连半个“上洲军爷”的影子都看不见,莲娘口中那些飞扬跋扈的官兵也个个夹着尾巴做人,从前不许旁人直视他们,今日他们自己竟不敢抬头看人了。
——这是被那位不知所踪的昆仑特使震慑着呢。
谁也不知道特使此刻身在何处。
是在暗中调查昆西事务?或是准备对谁动手?
狄春低声道:“也不知特使修为如何?倘若是位人间圣,那昆西这些家伙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凤宁觉得哪一个昆仑凤出门都不会带上“侍童”这种东西。
越琢磨越怪。
偶尔有昆西百姓擦身而过。
因为南北有雪岭天堑,东西又有大洲接壤,于是这条走廊便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安全地带——几乎没有凶邪之祸。
人们本该生活得很好。
然而这里的百姓却过得连荆城都不如。
荆城即便再难,人们还是要吃地瓜、喝糖水,会在皂角里面添上花香,会奔跑忙碌、高声叫卖。虽然疲惫但有精气神。
而这座西护府中,放眼只能看见一片麻木的死气沉沉,就好像那天夜晚巷道里面的行尸走肉来到了光天化日下。
每个人都含胸缩背,眼睛只看面前一尺地面,膝盖处要么是破的,要么叠着一层层补丁——显然都是跪惯了的。
官差士兵看起来毫无纪律可言。
平日作威作福不许旁人直视,今日却被飞鸾骑脸吓着了。神色惶惶,一个个瑟缩在墙边,见到凤宁与狄春这两个陌生面孔,也不敢张嘴喝问。
整座城池,气氛窒息。
荆城都比这里好上一百倍。
“什么鬼地方!”连狄春也忍不住呸了声。
凤宁深有同感:“亡了国,人就变成鬼啦!”
她不禁想到昆仑。
昆仑的人们过得那么好,比荆城好上一百倍。
可是等到沦陷之后,就会变成下一个昆西,比荆城坏上一百倍。
前后一比,足足能差二百倍!
凤宁在心里掰着手指,把这笔账算得明明白白。
她绝不答应!
凤宁心中默默扎小人时,狄春勤勤恳恳上前与西护府府主门卫打交道,凭着一张憨厚质朴的脸以及令人信赖的说辞,成功把夜人愁的令牌给递了进去。
黄昏时分,夕阳掠过雪山斜斜照下来,路面浮起一层金色寒霜。
府主的府邸建得高大气派,很新,绝不超过七八年。
放眼一望,远远近近的百姓房屋却已腐朽坍塌,门窗破漏,一张张旧毡布挡不住夜袭的寒风。
夕阳金光荡过平矮的房屋,将它们遗弃于黑暗。光明只在那些高大府邸上。
乍一看,俨然是它们吸尽了全城生命精华,为自己头顶添光。
“嘎吱——”
侧门开启,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
“府主有请夜人愁。”
*
府内正办夜宴。
凤宁和狄春在管家的引领下,穿过一重重回廊。天仍大亮,府中已灯火通明。
即便空无一人的廊道也噼啪燃烧着民脂民膏。
凤宁看得好生气。
这里浪费这么多灯,旁边的百姓却黑漆漆没灯用,这简直是在昆仑凤的雷区疯狂乱舞。
再往前,便能看到许多身穿薄纱、浑身香喷喷脂粉味道的大姐姐们候在边院。
婢仆来来回回,捧着花式繁多的菜色,送往前方热闹喧嚣处。
外面多少人断手断脚还要饿肚子!这里这么多菜,根本没吃,就这么端出来了!
她还听到有人在说,要把这些剩菜全都拿去喂猪。
凤宁越走越气,整个人都憋膨胀了,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鼓鼓的河豚。
踏入宴厅时,刚好撞见一个脸色蜡黄、形容猥琐的男子拽过一个正在跳舞的女子,撅着油嘴就往人家身上啃。
女子根本不敢反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强忍着堆出假笑。
凤宁憋了半天的火气彻底被引爆。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宴厅的景象,视线匆匆一转,随手捞了个离自己最近的兵器,“啪”一声糊在了黄脸男人的脸上。
几乎同一时间,“呼”一道破风声袭来。
另一只盘子从远处飞来,“啪”一下盖住黄脸男人的后脑勺。
两只盘子前后夹击,盘中恰好都盛着红漕肉酱。
“啪叽。”
黄脸男子的脑袋瞬间成了只闭拢的大白蚌,红彤彤的肉酱缓缓挤出,前后力道一致,一时竟叫人分不清哪面是脸,哪面是后脑勺。
凤宁:“哇!”
谁跟她这么默契,这么同步?
场间一片寂静。
短暂凝滞之后,一道公鸭嗓呵呵笑着响起来打圆场:“侍童大人,请息息怒,请息息怒,呵呵,坐,坐,先坐先坐……那个谁,我让他滚,啊!”
侍童大人?
凤宁精神一振,目光循声扫去。
只见一个玉琢雪砌的男童,穿一身金衣,爬到了雕花大木椅上,一只脚踏着椅子,另一只脚踩着桌面,双手叉腰,眉毛飞舞,鼻孔朝天,嚣张霸气地喊道:“再摆那恶心样子恶心我啊!”
凤宁:“……”
凤宁:“???”
凤宁:“!!!”
侍童?
什么鬼侍童!
这不是傻子凤安,还能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礼尚往来
◎昆仑凤见面,才不会哭。◎
西护府府主是个身材滚圆的胖子。
他有一张因酒色过度而深深透出苍白虚乏的脸, 鼻子却是红又大的酒槽鼻,上下唇都厚,肉嘟嘟挤在一块。秃顶, 凸肚,手指矮短浑圆。
他笑眯眯安抚“侍童大人”时, 胖脸仿佛开成一朵内红外白的多肉花。
“轰出去轰出去, 别招侍童大人心烦!”
挥挥胖手,示意手下把那个动手动脚的黄脸男人赶走。
黄脸男人抹着满脸滑腻腻的红漕, 叽叽咕咕地小声咒骂:“死猴子,升官发财也不罩着兄弟, 狗眼看人低!我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走着瞧!”
经过凤宁身边,凤宁顺脚一绊。
“扑通!”
门槛嵌上了两颗半牙。
收回肇事脚, 深藏功与名。
那一边, 府主安抚好跋扈侍童, 迈着方步穿过大堂, 笑着迎过来:“哪位是远道而来的夜人愁夜大侠呀?”
凤宁盯着自家傻子哥哥, 随手把狄春往前一送:“他!”
狄春:“……???”
这不是说好的剧本啊啊啊啊!
“久仰久仰!”府主笑呵呵道, “先入席,先入席, 边吃边聊!”
狄春干笑:“……哦呵呵。请, 请。”
照理说突然送上门来的大盗商是不应该获得上宾待遇的, 这位府主却二话没说,径直引着狄春去了自己那一席。
凤宁更是二话不说, 抢先两步, 直接占了府主原本的位置, 强行落坐凤安大傻子旁边。
她用膝盖想都知道, 根本没有什么“昆仑特使”,就是这傻子自己偷了令牌跑出来玩,结果一头栽这儿了。
凤宁在心里小声逼逼:说他傻,他还知道隐藏身份装侍童。说他不傻么,他摔个大狗趴!
她要没来,看他怎么办!
凤宁一通腹诽时,凤安也注意到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他一看见就讨厌,总觉得它应该对应着某个令人心烦的语调。
但是这人拿菜盘子砸人的样子,又让他莫名有种亲切感。
就相当割裂。
府主打个转身的功夫,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凤宁占了。
正想发作,忽然察觉到不对——那个嚣张跋扈的侍童居然没赶人走,整个人反倒安静了下来,皱着脸抿着嘴,盯着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会吧,毛没长齐就开始想女人啦?
府主毫不掩饰地一哂,然后继续笑呵呵招呼狄春坐下,令侍女送上新的碗筷杯碟。
坐稳屁-股,环视左右,府主拍手道:“方才说到哪儿啦?对了,那些刁民!嗨呀侍童大人,你有所不知,那一小撮刁民可恶得很!一个比一个好吃懒做,不拿鞭子抽他们,他们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我对他们是一让再让,一忍再忍,可他们呢?非但不感激,三天两头还要相互撺掇着闹事,难管啊!我这府主,当得是真闹心!”
“可不是么!”左侧那个自称副官的中年男人连声附和,“侍童大人,您和特使大人啊,千万不要只看表面,别被那些刁民给骗啦!那些滑头,惯会装可怜的!你不知道那些无赖可恶到什么程度!为了讹钱,他们能把自己指头削了,然后赖在府衙门口打滚不走——你给评评理,这都什么事儿!”
“见着特使大人,您一定要替我们申冤哪!”府主情真意切,“这昆西呀,是真的难管!我这府主是真的快要当不下去了!”
凤宁:“那你别干。”
凤安:“那你别当。”
整桌人:“……”两位可真会聊。
凤宁和凤安对视一眼。
凤宁不禁反省自己:我为什么和一个傻子这么有默契啊?是我变傻了,还是他变聪明了?
凤安的表情……就很复杂。
府主假装没听见。他笑呵呵偏头,去找狄春聊:“夜大侠啊,不知道我们西护府有什么生意,劳你大老远亲自跑一趟?”
狄春偷瞥凤宁。
她事先也没跟他通气啊!他怎么知道什么生意!
他一个掠阵的,忽然就成了急先锋。嘿,别的不知道,急是真挺急。
这种时候,脑海里还要不合时宜地飘过首座大人那句——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
很显然,凤宁递回来的眼神也是这个意思。
简直要了老命。
“呵呵,”狄春干笑,“这里不太方便细谈。总之,这笔生意对府主你来说,百利无一害!”
编,就硬着头皮编。
“哦?居然有百利无一害的生意?有这种好事,夜大侠怎么会想起我这么个无名之辈来?咱们从来没有过交集吧。”府主一脸不信。
此人身上多少还是有几分精明在。
狄春:“……确实有个非你不可的理由。”
不管了,摆烂了,爱咋咋地,瞎应付过去就成,回头让她自己解决去!
府主迟疑:“诶嘿,这我还真就想不到了!什么理由非我不可啊?”
狄春会心一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呵呵呵。”
实不相瞒,我也想不出来呢。
府主又问:“那,本金如何?我可事先申明啊,像我这种爱护百姓的父母官,手上可是没有半点油水的,若是需要太多本金,那夜大侠想必是找错人啦!”
狄春能说什么,自然只能顺着道:“府主且安心,无需什么本金的。”
“哦?”府主挑起一对秃眉,“竟有如此好事!”
“呵,呵呵……”
凤宁见那二人聊得有来有去,扔给狄春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随便编。
“那……”府主不自觉地瞄了瞄一个坐在旁边静静吃席毫无存在感的人,假装若无其事地随口聊,“咱们这生意,该不会损害到上洲吧?那可不行!”
“当然不会!绝对不会!”狄春大打包票。
什么鬼生意,鬼影子都还没半个呢,损害得着谁?
“呼——”府主松了口气,脸色显而易见地松弛了下来,笑声也更大了几分,“好好好!那回头咱们细细谈,细细谈!”
他又瞄了那人一眼。
凤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斜对面静悄悄坐着一个容貌平平脸色蜡黄的男人。
说是青年也可,说是中年也可。
看不出年龄,看不出深浅。他不抬头看人,只专心盯着眼前一盘鱼,用银筷尖一根一根挑出鱼身的刺,整整齐齐列在另一只盘子里,拼出另一条骨鱼。
凤宁心想:哦,三老洲的人,负责盯凤安。
府主把“夜人愁”带过来,大约也是请这人帮忙掌掌眼的意思。
府主又道:“夜大侠你方才也听见了,昆西这地儿,难管啊。上洲将士们背井离乡是吧,不远万里前来保护我们,多么无私无畏,多么大爱无疆!然而那些刁民!半点不知是非!分不清好歹!真是叫人气愤——他们怎么就学不会感恩!”
“是哦!”凤宁大声哔哔,“就不该跪着被撞,应该躺平任踩,那才叫感恩!”
“哎你——”
“呵呵,”狄春赶紧打圆场,“小女顽劣,不知分寸。请莫要和她计较。”
他冲着凤宁猛使眼色。
“哇!”凤安突然拽了拽凤宁的衣袖,“我怎么觉得好像认识你好多年!”
凤宁:“……不,只是一年半而已!”
凤安危险发言:“一年半?我妹妹一岁半。你像我妹。”
凤宁:“哇!”这就是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吗?
凤安面无表情地转向狄春:“但我绝对没有这样的爹。”
凤宁:“……”
她也气鼓鼓地盯着狄春。这大傻子怎么突然给自己加戏呢?
她才没有这种野爹!
“去荆城做什么?”凤宁回头,问自家傻子哥。
凤安瞪眼:“你怎么知道我——我们特使去荆城?”
凤宁面无表情:“我还知道‘你们特使’下个月七日整生辰。”
凤安当场给她表演瞳孔地震。
下个月七日,不就是他十岁生辰嘛!
凤宁一直留意着那个埋头拣鱼刺的人。听她这么一说,那人动作微微一顿,手中银筷“叮”一声敲在瓷盘边缘。
府主接到信号,笑呵呵问凤宁:“关于特使大人的事……夜小友是怎么知道的呀?”
席上该吃吃该喝喝,但显而易见的是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
果然,都冲着“昆仑特使”来的呢。
凤宁大言不惭道:“算出来的呀!我会算卦,算得可准——师从荆城疯乌龟,他的卦术很出名哦!”
狄春生无可恋:“……呵呵。”
“疯乌龟?!”傻子凤安突然震惊,“你知道疯乌龟?!”
“怎么?”凤宁比他更震惊,“难道我的卦算对了,‘你们特使’真的要去找疯乌龟?!”
她帮疯乌龟背了那么多黑锅,偶尔也要还他一两个嘛。
这叫礼尚往来。
凤安:“……”一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但是很显然,不管他点头还是摇头,“男主角疯乌龟”都要被人掘地三尺挖出来了。
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哈?
凤安直接摆烂:“哦,你真会算。”
闻言,拼鱼骨的那位看不出年龄的兄弟直接一撩衣摆,起身离席。
凤宁和凤宁下意识对视:“……”
府主看着那人离开,眸光微微闪了几下,招手叫来一名心腹,低低吩咐几句。
很快,边上弹琴的吹箫的击鼓的跳舞的都退了下去。
宾客起身离席。
府主将无关之人一一打发,本想把凤安这个混世魔王送走,奈何他像是粘在了椅子上,听不懂任何暗示。
“不如……让侍童大人和令爱先去歇息?”府主试探问狄春。
狄春哪敢把凤宁放走,赶紧摆手道:“都是孩子没关系的,生意上的事他们也不懂!”
“好吧!”府主装作无可奈何,“左右也是夜大侠的生意,既然你不介意昆仑知道,我又何必做小人?我可是当真好奇坏了,什么生意百利无害,无本金,而且仅我能做的?”
狄春:“呵呵,那自然是……”
盯住凤宁,盯盯盯盯!
“嗯?”
“……”
狄春果断呼叫外援:“阿宁,你来说。什么生意百利无害,无本金,仅有府主能做?”
凤宁正在和凤安眉来眼去。
活的!新鲜的!哥哥!盯盯盯盯盯!
凤安眼睛里全是惊叹号和问号,也在回盯她,盯!
她边盯边诉苦:“我也背井离乡!枕头藏着两块糯米糖!哥哥给我哒!没吃来得及!”
凤安震声:“我捡到一只蝴蝶!自己埋的!埋在花园大门口!一个人埋!”
凤宁点头:“我埋了一个人!埋在庙门口!”
凤安瞳仁乱抖:“对,就是庙!”
疯狂对暗号。
“咳咳咳咳!”狄春太阳穴一阵乱跳,头疼到不行。
他不明白,为什么阿宁可以和任何一个人进行完全没有逻辑的无缝交流啊!
凤宁很不爽地盯了狄春一眼。
昆仑凤的事,他能懂什么?咳嗽,咳个什么嗽!
“府主等着呢。”狄春疯狂暗示。
凤宁总算从对暗号的快乐中清醒过来。
她转头望向那位长得犹如一株白红多肉的府主。
“哦,没本钱,你能做。”凤宁说,“我们有很多奴隶。你有很多地没人种。我的奴隶种你的地,然后一起分赃,不让三老洲知道。”
府主愣神片刻,长长吸了一口气。
是哦,大片大片火草地荒着,把那些刁民往死打,他们也还是种不完,多浪费。
如今收成时,绝大部分收益都要被上洲瓜分走,自己只能捡漏喝个汤。
倘若有这么一批没有登记在册的劳动力种地……那不是全落自己口袋啦!
上洲驻军就那么点,根本不可能一个个去数人,只要自己稍微瞒一瞒……
“呵哈哈,果然是百利无一害,没本金,仅我能做的生意!”府主越盘算越心花怒放,“那些奴隶,我想想怎么带进来!”
凤宁:“嗯嗯嗯。”
这叫什么,这就叫引狼入室。
她心不在焉说着话,心里惦记傻哥哥,忍不住偷偷伸手,反手揪住他的衣袖。
很快,另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慢吞吞地,带着点迟疑地,和她并排摆一块。
小指轻轻碰在一起,放得整整齐齐。
昆仑凤见面,才不会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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