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入骨相思
◎终成痴。◎
坐在凉风阵阵的灵堂里, 烧着雪白的纸串子钱,凤宁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温老太太,哦不, 当年应该叫做温家小姐。
温小姐是一位人见人爱的闺秀。
她相貌美丽,心肠慈软, 人又聪慧。她乐善好施, 却不会傻乎乎撒钱养懒汉,而是巧妙地帮助别人上进。
心悦她的年轻男子能游满整条青水河。
她却偷偷喜欢上了一位穷困潦倒的傀儡师。
这个秘密除了贴身丫鬟锦书——灵堂烧纸讲故事的老奶奶之外, 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温小姐是在见到傀儡师真人之前,就喜欢上了他。
他藏身幕布后面, 用几不可见的银色细线, 灵巧地操纵台上悲欢离合,风情万种。
他的盘铃每一下都能击中她的心。
他极其偶尔开口念一两句旁白, 声线孤独清冷。
未见其人, 温小姐便已沦陷。
十三天大戏, 她一场不落, 像一只牵线木偶, 敏感地、风声鹤唳地, 等待他的声色牵引。
在他离开的前一天,她颤抖着手和嗓音, 打赏了戏班子很大一笔钱。
班主乐开了花, 带着班子成员们出来谢赏。
她见到了他。他站得很远, 孤冷瘦挑,像一抹烙在幕布上面的灰色剪影。
她惊得软倒在了丫鬟锦书的臂弯里。
他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未见之前, 便已一见钟情。
他并没有看她。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像他们这样的身份, 是没有资格直视贵人的。
戏班子走后, 温小姐茶饭不思,昼夜难眠。
她陷入情网,一往而深。
见过那个命中注定惊艳时光的人,这世间便再无其他颜色。
那些思绪无法宣之于口,她只能侧敲旁击,收集与戏曲、傀儡相关的一切,从中捕捉他生命中的蛛丝马迹,聊以慰藉。
有一天,温小姐在古玩店买到一只盘铃。
店家说这只盘铃是探险者从神秘莫测的“墟”中带回来的。
温小姐一见就喜欢上了,买回家中,摇一摇,侧耳听一听,发一发呆。
清凌凌的声响,仿佛把她带回了戏台下,目光穿过幕布,穿越重重山水,找到那个人。
入骨相思终成疾。
温小姐病倒了,一睡不醒,药石无灵。
温老爷十分疼爱女儿,广寻天下名医治病。然而所有人都对她的怪病束手无策。
锦书再一次见到了傀儡师。
他私下找到她,向她求一滴温小姐的血——傀儡师中流传着一个古老传说,把一个人的血藏入傀儡心脏,然后带着傀儡演出一千场戏,收集到一千份真心祝福,这颗傀儡心便会成为最强大的护身符,保佑那个人消解百病,无灾无难。
锦书惊呆了。
她知道自家小姐偷偷恋慕傀儡师,却没想到原来对方也是同样的心意。
他们是双向心悦!
锦书既激动又心酸。若是旁人,她必定不会帮忙,可他是傀儡师——小姐暗暗思他成疾的傀儡师!
锦书觉得,倘若世间有人能救回小姐,那应该便是面前这一个。
她帮他取来小姐指尖一抹血。
傀儡师很快就做成一只新傀儡,眉眼带着温小姐的影子。
他带着傀儡踏上遥远的征途。
锦书偶尔能听到他的消息。他几乎日夜不歇,一边乞讨一边演出,像一位苦行僧。
温小姐昏迷了整整十年,他也演了整整十年。
十年之后,傀儡师回到青水河,演出第一千场傀儡戏。
锦书早早得到消息,去了戏台。
多年不见,她发现那只承载了小姐心血的傀儡变得美艳惊人,一颦一笑犹如活物。
顾盼生辉,风情万种。
演到绝世佳人拜别君郎挥剑自刎时,锦书不禁悲从中来,泪满衣襟。
回头一看,四周观众无不掩面。
一千场戏,一千次的祝福期盼。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便是石头也难无动于衷。
演出结束,锦书去了后台。
傀儡师清俊的面庞添了些风霜,曾经挺直的腰背微微佝偻了些许,但风采依旧。
锦书来得不巧,恰好撞到一个漂亮又大胆的姑娘向他示爱。
她是黄家小妹。
世人并不知道傀儡师十年奔波为的是温小姐。
像他这样英俊,孤独,悲伤、成熟的男子,很容易吸引情窦初开的少女倾心。
黄小妹说已经追着他跑过许多个地方,她不嫌他年纪大,不嫌他穷,愿意跟他好好过日子。
傀儡师冷漠拒绝,话说得十分难听。
“又老又穷就非你不可了?”
黄小妹年纪小,生得漂亮,向来被同龄男子捧着,自尊心一碰即碎。
她当场发飙,冲上前去疯狂撕打那只傀儡出气。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骂傀儡师是个变态,活人不要,搂着傀儡钻被窝。
对于锦书来说,傀儡身上可是寄托了整整十年沉甸甸的情意和希望,是对小姐最深的祝福。
她扑上去阻止黄小妹,争执中,被黄小妹狠狠踹了一脚,磕到旁边的台柱上。
昏迷之前,锦书看到傀儡师挥动十指,用牵丝线束住黄小妹。
“叮铃、叮铃……”
环扣轻响,盘铃叮铛。
在锦书昏迷的几天里,外面的世界发生了许多事。
黄大姑娘疯了,非说傀儡师害了黄小妹。
可那黄小妹明明就活蹦乱跳。
锦书都给气乐了——自己摔破脑袋的事情还没找黄小妹算账,她们倒是会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
不过那个时候的锦书已经顾不上找黄小妹麻烦。
昏睡十年的小姐,竟然醒过来啦!
她看见自家小姐身上带着一只心形的小香包。
锦书不必问都知道,它一定就是傀儡师用十年祈福为心上人求来的护身符。
一定是它救回了小姐。
锦书激动到语无伦次,抓着小姐,嘴里胡乱说着什么百年好合千年缘份。
温小姐却神情淡淡,目光温柔而悲伤。
两位有情人并没有在一起。
傀儡师走了,温小姐也没留他。
锦书都快急死了。
一个不长嘴,另一个也不长嘴吗?
都到了这份上,什么世俗,身么出身,哪里还能抵得过这山高海深的情分?
“小姐,你是不是没有告诉他?你一定没告诉他你的心意对不对?”锦书后悔得直扇自己嘴巴子,“早知道我就多嘴告诉他了!我就该多嘴!就该多嘴!”
温小姐悲伤地微笑着,轻轻摇头。
“没用的。我与他,不可能的。”
看着小姐云淡风轻的样子,锦书觉得自己变成了太监——皇帝不急,急死公公。
这样一对有情人,怎么能就这么错过了?错过了?!
遗憾的是,他们当真就是这么错过了。
从那之后,温小姐再也没有碰过与傀儡戏有关的任何东西。
冬去春来,时光匆匆。
温小姐一生未嫁,孤独终老,至死都珍藏着那枚心形护符。
……
老奶奶锦书长叹一声,往火盆里添上一大捧纸串子。
“他也没有忘记小姐。她刚走,他就来啦……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她摇着头,深深叹气,“明明那么喜欢,为什么就是不能在一起?世俗眼光,真的就比一生厮守更要紧?”
凤宁也不懂。
但她发现了一个问题:“傀儡师没有变成老爷爷?”
“没有啊。”老奶奶微笑着说,“还是当年的样子呢。小姐在天上看见他,一定很欢喜。”
凤宁:“哦……”
傀儡师没有老,所以温奶奶变成了他奶奶。
说起这个,锦书撇了撇嘴,忿忿道,“孙蕙儿就是个花痴!跟她姨奶奶一个德性!见着他就走不动道,惹得黄疯子又发疯!”
“原来是这样啊!”凤宁十分感慨,“傀儡师直到最后也不知道温奶奶也喜欢他吗?”
锦书摇头叹息。
“那多可惜呀!”凤宁猛拍自己大腿。
“可不是!”锦书奶奶摇头不止,“我远远见着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老胳膊老腿不中用,没走到面前,他就离开了,叫也叫不住……终究没能告诉他。”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一只心形护符。
“烧完纸钱,就把它也烧给小姐。”
凤宁双眼一亮。
“那多可惜!”凤宁震声道,“温奶奶知道他的心意,走得很幸福。可是傀儡师什么也不知道,多可怜!您舍得让他就这么遗憾一辈子,走的时候也孤独忧伤吗?”
锦书奶奶抿住瘪瘪的嘴唇:“可是……”
凤宁道:“如果他知道温奶奶的心意,到了九泉之下,他就有勇气去找她啦!他们都错过了一辈子,难道还要再错过下一辈子吗?”
“你说得对……”锦书奶奶心酸道,“可是他行踪不定,一走便是几十年,我怕是等不到他下次回来了。”
“我可以帮忙哦!”凤宁大包大揽,“我一定会找到他,把温奶奶的心意告诉他!但是我要带走这个信物,如果奶奶你相信我的话。”
她伸出手指,指住那只心形护符。
锦书犹豫了很久。
凤宁没催她,安安静静蹲在一边,不断往火盆里面添纸串子。
锦书这辈子只擅作主张过一次,那就是帮助傀儡师取了小姐一抹血。这一次……
终于,她轻轻叹息一声。
她缓缓地、郑重地,把那只心形小护符,交到了凤宁手中。
“姑娘,我只见过一双像你一样纯净的眼睛,那是我们小姐当年。”泪水划过苍老的面颊,“我相信你,好姑娘。”
“嗯嗯!”
*
离开温家灵堂,凤宁捧着小护符,慢慢走在河道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有什么想法?”封无归视线微斜,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
凤宁幽幽叹了一口小大人的气。
“想法就是,”她道,“我再也不想做你太奶奶啦!”
封无归:“……”
她震声与他海誓山盟:“我们要一起老,一起死掉!”
封无归:“……”
疲惫微笑。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虐恋情深
◎昆仑凤的脑回路,属实是扭曲又真诚啊!◎
“因为我喜欢你呀!”
凤宁大声表白。
她揪住封无归的衣袖, 左甩一下,右甩一下。
冲着他的耳朵,开始魔音灌耳:“你也喜欢我, 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
他拿这个幼崽实在没办法:“你喜欢我什么?”
“好看!”凤宁一瞬犹豫都没有。
“可是你不好看。”他微笑着,愉快地补刀, “喏, 自己去河边照照。”
凤宁醍醐灌顶:“……是哦!这是穿越者讨厌的脸。”
她变脸比翻书还快,“那不许你喜欢我了!你敢喜欢我, 我就讨厌你!”
封无归:“哦。”
小朋友的心,真是说变就变。
解决了终身大事(?), 凤宁低下头, 望向捧在掌心的护符。
“大人的世界真复杂。”她装出少年老成的样子,沧桑道, “总是把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看得那么重要。”
比如无归之境中过眼云烟的富贵锦绣。
比如阻碍了温小姐和傀儡师的世俗出身。
这种东西, 真的有一丁点儿价值吗?
幼崽完全无法理解。
“要是他们在一起, 她就不会生病, 他也不会变成邪偶师……”凤宁偏头想了想, 稳妥地补充, “……了吧?”
封无归微微挑眉:“确定他是?”
虽然现在用着死人脸那张假脸,但眉尾扬起的弧度一看就是他本人。
懒散的, 漫不经心的样子。
“确定。”凤宁点头, 掂了掂手中的心形护符, 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里面有凶息, 一根一根的, 像头发丝一样, 有一千根!所以, 他就是邪偶师!没错!”
她的逻辑很简单——带着凶邪气息的傀儡师,不就是邪偶师吗?
没毛病。
“所以有一千名受害者?”封无归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凤宁纳闷挠头:“并没有。要是他去过的地方就会出事的话,他早被捉起来啦。”
事实上,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傀儡师是个坏人。
两个人缓缓对视一眼。
“要找证据。”凤宁若有所思,“我有一个想法。”
封无归点头,神情自然:“嗯。”
两个人同时露出了让狄春寒毛直竖的那种会心微笑。
*
郊外老坟前。
凤宁找到墓碑,撸起袖子准备动手。
封无归看着面前一岁半的小朋友,难得有些良心发现:“……我来吧。”
凤宁二话不说把他推到了旁边的树干上。
“咚。”
她把一只手撑在他身侧,目光坚定,语气严肃:“你有伤,别乱动,让我来!”
封无归:“……”
凤宁挥了挥胳膊,示意自己身强体壮,凶猛皮实。
她跑到坟头,一个利落的倒拔垂杨柳,唰地把墓碑给拔了出来。
昆仑凤虽然也讲究入土为安,但入土之后也就没什么忌讳了。
比如先祖之地(祖宗坟地)那些大雕像,幼崽是可以随便爬着玩的。
要是幼崽哪天玩得兴起,动手刨了自家祖坟,也不会被爹娘揍。
像凤宁阿爹那种人,八成只会弯起眼睛笑眯眯地说:“呀,宝宝带老祖祖出来晒太阳啊,一会儿天阴了记得要把老祖祖放回去哦,不然要被雨淋坏啦。”
……这样一个种族,挖别人的坟自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她抡起墓碑做铲子,三下五除二,刨出了黄小妹的陈年老棺材。
棺木已经霉变腐朽。
一股既干燥又潮湿的土腥味道从地下涌出。
凤宁用衣袖挥了挥,稍微散了散味,然后果断开棺,目光唰地望向那堆朽衣和枯骨。
“哇……”
只见枯骨里,密密缠着银色细丝。
细丝穿透中空的骨,连接全部关节,整具骨架看起来就像一堆被丝线控制的人形风铃。
棺木中的一切都已经腐朽枯败,只有牵丝线熠熠如新。
“黄疯子没疯,她妹妹真的死了。”凤宁伸出手,扯了扯那些丝线,震声道,“傀儡师把黄小妹变成了提线木偶!”
一拉丝线,枯骨的关节便灵活地动起来,发出很有节奏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凤宁用了很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没把它拎起来玩——她是一只很懂礼貌的幼崽,有些事情坚决不能做。
封无归也凑了上来。
他伸手接过一条丝线,刚试着拽了拽,凤宁便用谴责的、控诉的目光盯着他。
她义正辞严地告诫他:“这个不可以玩!”
封无归:“……”
午夜,旧坟,阴风,冷月。
枯骨,腐臭,诡异丝线。
哪个正常人脑子里能想到“玩”?
他有气无力道:“拆线。”
“哦……”
牵丝线被一一扯断。
多年之后,黄小妹总算入土为安。
凤宁填好土,插回墓碑。
“黄疯子好惨哦。”她看着崭新的土包,感慨万千,“她看见了真相,只是谁也不信她,她越着急证明,大家越是觉得她是疯子。最终,她真的被逼疯了。”
封无归笑道:“言语是最无力的证明。”
“嗯!”凤宁深有同感,“阿爹在昆仑绝对无敌,他若指着月亮说它是方形的,旁人自会想出一百种方法,证明月亮真的就是一个大方块!”
封无归:“……噗。”
小傻子有时候竟是意外地通透呢。
*
看过黄小妹的尸骨之后,凤宁更新了温小姐和傀儡师的故事。
傀儡师喜欢温小姐。
因为自卑,他不敢说,只敢偷偷埋藏心底。
他永远也不会想到,温小姐竟也为他相思成疾,一病不起。
为了救她,他走上邪路,伤害了一千个无辜的人。
他用歪门邪道救回了她。
可是面对善良的她,他变得更加自卑,更加不敢透露心事。
他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永远不可能被她原谅。温小姐宁愿死,也绝不会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那是对她最深的亵渎。
于是他选择缄口不言,永远藏起自己的心思。
就这样,一生错过。
直到她老死,他才敢再次出现,看她最后一眼。
……
凤宁感觉自己经历了完全不属于幼崽的沧桑:“好虐心哦!”
封无归笑容灿烂:“这有什么。”
凤宁叹气:“这么虐,一定可以让他心神大乱叭!那我们就有机会偷袭他啦!”
封无归:“……”
昆仑凤的脑回路,属实是扭曲又真诚啊!
*
带着邪偶师生命中最大的秘密,凤宁和封无归踏上了天统神都地界。
白玉京盛产一种奇特的白石。
似玉非玉,温润和暖,烟云萦绕。
整个神都都是用这种独特白石筑就,辅以金丝、银箔、紫檀、彩石。步入神都,仿佛一步登天,踏上了传说之中的天上玉京。
神都热闹非凡。
凤宁注意到了那些禁军。
天统神都的禁军,纪律森严,修为莫测,黑甲与战矛都不是凡品,远远地便能感觉到沉重窒息的威压。
这是一支可怕的军队。
除了昆仑军大营之外,凤宁从未在任何地方感受过同样的气势。
军队作战与单打独斗完全不同。
要是不幸陷入军阵之中,再厉害的高手都有可能陨落。
“得在被通缉之前逃走才行。”
凤宁话音未落,便见一支铁骑从皇城方向奔来,“啪啪”把栩栩如生的通缉令悬挂在各处布告牌上。
上前一看,被通缉的竟是封无归那张轻佻漂亮、游戏人间的脸。
从旁人的议论中得知,各大洲的重量级人物皆已抵达白玉京,与神皇陛下会晤。会晤尚未结束,陛下便已开始下发通缉令,捉拿荆城封无归,生死毋论。
可见此人是多么人神共愤,各洲公敌。
凤宁:“……”
封无归:“……”
二人直奔律王府。
律王,便是天统神皇那位没有竞争力的亲哥哥,替神皇陛下养嫂子的那位闲散王爷。
轩辕秀名义上的父王。
凤宁心很大:“轩辕秀和他一点儿都不熟!记忆画面好少好少,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相处。你随便发挥就行啦!”
封无归:“……”
几辈子的无语,全部用在她身上了。
律王是个身材浑圆的胖子。
闻讯,他从低调华丽的王府大宅中急匆匆滚出来,差点儿在膝盖高的门槛上绊了一跤。
视线触碰。
律王很不自然地避开对视,低低问一句:“回来怎么还易容呢?”
显然,这个“儿子”让他十分纠结,平日便很难相处。
——顶着“绿王”的封号,戴着大绿帽,替人养儿子,能不难么。
封无归面无表情,冷冰冰撕开面具。
面具下面,赫然是他自己的脸。
“不然呢。”封无归嘲讽地勾起唇角,“用这张被通缉的脸吗?或者是让旁人知道轩辕秀回来了?”
“嘶……”律王愁出满脸褶子,连连摆手,“别别别,快粘回去!粘回去!”
身为皇室成员,哪怕是边缘人物,也能得到第一手情报——封无归的真实身份正是轩辕秀,他杀了三老洲的二长老,证据确凿,神皇陛下不得不发出通缉令。
陛下想保轩辕秀,揪着“只有口供并无实证”这个理由,仍在与各方谈判扯皮。
于是通缉的只是“封无归”。
这也就误导了律王,见着封无归,下意识把他当成轩辕秀。
趁着律王措手不及,封无归淡然开口:“我此时身份不便。你带我进皇城,秘密觐见陛下。我有紧要情报,必须即刻面圣。”
“是,是是。”
这位绿王与自己名义上的儿子相处,显而易见地尴尬。
他几乎从不抬头看人,仿佛拼了命想要让视线穿透自己的大肚皮,看看今日穿的是什么靴。
他挥动手臂指使奴仆准备车马时,手掌一次也未高过胸口。
谨慎到卑微。
有这位极得陛下信任的亲王开道,凤宁二人一路驶进了防备极其森严的皇城内城。
封印不灭之凤的秘地,就在天统神皇觐见各洲大佬的圣殿下方。
各洲高手几乎齐聚一堂。
周遭驻守着那支铁血禁军。
凤宁二人简直就是踏着刀锋,在悬崖边缘疯狂作死。
车轮驶进,心跳震撼耳膜。
凤宁偷偷捏紧了拳头。
紧张和激动像大山一样,重重压着她的胸口。
‘太爷爷,我来啦!’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父皇救命
◎孽障!◎
圣殿巍峨, 高逾百丈。
时不时便有清越悠远的、敲击玉磐的“咚——”声自金顶传出,荡过皇城。
隔着汉白玉广场,仰头望向耸入云端的圣殿。
只见那圣殿金顶半掩在薄云之间, 紫气阵阵,威压浩然。
神皇此刻就在那儿与各洲强者议事。
神皇潜修古道法。
在轩辕秀的记忆中, 天统神皇从未穿过龙袍, 也未戴过冠冕。
这位九洲第一强者,永远身着一件白色或青色的道袍, 戴乌木簪。
虽着便服,但神皇的气质并不亲和, 而是威严沉沉。
为人与实力, 都是深不可测。
广场外的甬道上,一名神皇面前的心腹老太监亲自迈着小碎步, 走在车马斜前方为律王引路, 态度极尽恭谨谦卑。
律王虽绿, 但只要是个聪明人, 便会知道这一位绝对得罪不起——陛下已让兄弟承受了天大的委屈, 岂能容得下旁人再给他半分气受?
两驾车马顺顺利利驶过甬道, 停在白玉广场外。
老太监躬腰上前,笑吟吟接人下马。
车帘一开, 发现后面那驾车上竟然空无一人。
“人呢?人去哪啦?”律王错愕地张大嘴巴。
老太监:“……”我还想问您呢。
二人正面面相觑, 忽闻沉沉鼓声震响, 竟如惊雷平地而起,响彻云霄!
“咚——咚——咚!”
老太监原地跳起来, 嗓音尖利到破了声儿:“闻、闻天鼓!谁敲的闻天鼓呀!”
闻天鼓!
凡有冤屈, 击闻天鼓, 上达天听。
自建都以来, 伫立在白玉广场边缘的闻天鼓从来也是个吉祥大摆设,从未被敲响过一次——鼓摆在那儿,是个象征,是个姿态。
不是真让人敲的。
闻天鼓那一带向来算是半个禁区,谁也不会没事凑过去平白惹人误会。
这一响,简直是石破天惊。
律王与老太监正在茫然时,忽闻一个大义凛然、激扬顿挫的声音响彻四方。
“冤——枉——啊——”
“律王轩辕凡,诉神皇不公——”
“身为胞弟,神皇欺凌我发妻,秽乱我血脉,侮辱我尊严——”
“孽障轩辕秀,乃神皇亲生子,化名封无归,作下诸般恶——”
“苍天作证,日月共鉴,讨伐无道,拨乱反正,铲除孽障,还我清白——”
“白——白——白——”
回音犹在耳畔,一道身影掠回车马前,把一件古朴沉重之物塞到律王手中。
律王:“???”
律王正双耳嗡嗡,两眼发黑,一时不察,没过脑子就随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一对鼓槌。
闻天鼓鼓槌。
短暂的静默之后,金顶之上蓦然有威压一震,缭绕半空的云雾忽地凝滞一瞬,然后被无形之手重重向下一压!
“嗡——轰!”
风墙自高空轰然砸落,巍峨圣殿、白玉广场、十人合抱的冲天巨柱,竟是齐齐一颤,好似陷地三尺。
“孽障!”
一声沉喝自圣殿金顶传出,犹如天崩地裂。
第一强者,恐怖如斯。
皇城内外一片哗然。
守卫圣殿的禁军被震得七荤八素,虽然个个仍旧绷着冰冷铁青的脸,但瞳仁早已晃个不停。
视线越过广场,望向那个持槌而立的矮胖身影,然后疯狂交换眼神。
‘律王击鼓造反!传闻,竟然是真的!’
‘咳咳,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律王殿下哈!’
‘这可老刺激了,是个男人也不能忍啊!’
‘律王要杀陛下的亲儿子,这可怎么办?’
就在众人头脑风暴时,封无归拎着凤宁掠过广场,冲到了圣殿前。
他揭开假面,露出自己的脸,冲着云端金顶情真意切地喊——“父皇救命!”
禁军将士面面相觑。
这是……通缉要犯封无归……律王世子轩辕秀……神皇私生子……
贵圈真乱。
有人仍记得自己的职责,挺身而出,拦向封无归:“无诏不得进入圣……”
凤宁大怒:“律王在追杀太子!你想害死太子吗!你也要跟着律王造反吗!”
那禁军将士瞳仁猛颤,唬在原地没敢动弹。
哇……陛下已经内定这私生子做太子啦?刺激,更刺激了!
难怪把人家律王都给逼反了。
趁着这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封无归和凤宁唰地闯过防线,冲进圣殿。
这一番操作,简直就是莽到阎王爷都反应不过来。
进入圣殿一层,凤宁循着轩辕秀的记忆,飞身跳到那座小山高的銮座后面,掰动墙壁上的金灯机关,从那张死人脸面具(乾坤袋)中,取出轩辕秀的身份令鉴,往金灯凹陷处一摁。
秘地之门应声开启。
只见那座古朴厚重的銮椅后方,缓缓陷下一条密道。
“进!”
二人对视一眼,果断掠了下去。
眼下各大洲的掌事者都在看好戏,神皇绝不可能自曝绝密,把众人领到秘地来——神皇打发走这些人的时间,便是凤宁二人的生死时速。
时间有,但不多。
“嗡……”
身后隐隐传来震动,密道金门缓缓合拢。
视野彻底变暗的瞬间,脚下闷闷一震,蓦然失重——六角形的巨大金属地板向着地底飞速沉降。
凤宁稳稳站着,装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在飞鸾尖叫。
‘这个好好玩啊啊啊啊!下次还要来!带着凤安一起来!坐这个,坐十次!”
封无归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你的眼睛太吵了。”
凤宁:“……”
“嗡——轰。”
重达千钧的地板抵达了目的地。
只见一片漆黑的石窟中,忽地亮起一盏又一盏幽幽的灯火。
就像暗夜密林中浮起狼群的眼睛。
石窟最深处,伏趴着一个小山峦般的黑影子。
凤宁心脏一阵猛跳。
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太爷爷,昆仑战神不灭之凤!
从这里到那里,只有百丈距离。
一百丈,因为邪偶师的存在而步步杀机。
凤宁望向四周。
幽光照不到的地方,处处鬼影幢幢,分辨不出哪里藏着邪偶师和他的美艳傀儡。
阴风渗渗。
忽尔,她听到自己后脖颈处传来一声病态的轻笑。
“哈……哈啊……”
就像贴着她的皮肤发出的声音。
“铮嗡——”
封无归抬手抓住了一缕银色牵丝线。
“嗤。”
鲜血顺着手掌边缘淌下。
他丝毫不在意伤处,五指一挽,将那丝线绕手三圈,反手一拽!
一道灰色身影摇摇晃晃从石壁阴影下飘出。
邪偶师骨瘦伶仃,肩背微微佝偻,肤色惨白,眼眶乌黑,唇咧到耳根下,笑容僵硬虚假。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入侵者哪……”
“铃……”
盘铃声响,唱腔悠悠。
长袖一挥一落,层层叠叠锋锐如刀的丝线兜头绞向凤宁二人。
天罗地网,杀机重重。
“等等!”凤宁大喊,“温云蕴小姐有话对你说!”
空气冰冷凝固。
下一瞬间。
一张苍白英俊的脸庞鬼魅一般出现在凤宁面前,与她眼对眼。
中间只隔一层十字银丝线。
他灰色的袖袍无风而动,浮在空气中的牵丝,每一缕都跳跃着蠢蠢欲动的杀机。
狰狞蠕动,犹如活物。
凤宁语速飞快:“你一定不知道她等了你一辈子叭!在你没见到她之前,她就已经对你一见钟情啦!她生病昏睡,都是因为太过思念你!她终生不嫁,也是在等你!”
隔着杀光闪闪的牵丝线,邪偶师苍白俊秀的脸庞上浮起一丝古怪。
他抬起戴有扣环的细瘦手指,轻轻一动:“我岂能不知啊。”
“铃……”
清脆的震动波及石窟每一处。
凤宁:“啊?你知道?”
他缓缓偏头,瘦削的肩膀也微微歪向一旁,脸上露出个类似天真的表情:“舍弃自己的性命,就为了告诉我她的心意?真是感人,可惜我并不在意。”
凤宁:“……”
好像翻车了啊。
盘铃声响,邪偶师眼睛里的恶意浓如实质。
牵丝线轻颤,杀意已决。
“不对!”凤宁震声,“如果你并不在意她,为什么要自卑!”
这话一出口,当场目睹了一出变脸大戏。
邪偶师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了,无论是虚伪面具般的僵硬笑容,还是令人窒息的恶意和杀意,在这一刹那尽数泯灭。
下一霎,他瘦至见骨的脸颊抽搐痉挛,急速泛开病态的、恼怒的红晕。
“唰——”
封无归拎住凤宁后脖领,倒掠数十丈。
只见二人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经被切割成了整齐致密的豆腐块。
牵丝线银灿灿嵌入地底。
这人说打就打,根本不讲武德。
“去救人。”
话音落入耳畔的同时,石窟中闪烁起了爆雨般的银芒——封无归和邪偶师动手了。
“嗤嗤嗤嗤。”
轻微的嗤声响起,血腥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大战三老洲双圣的时候,封无归失去了自己的剑,身上还带着不轻的伤。
对上全盛的邪偶师,他非常吃亏。
那些牵丝线密不透风防不胜防,只能硬扛着以伤换伤。然而对方藏身丝线之间,自损七分也未必能够伤敌三分。
瞬息之间,二人便已硬拼千招。
封无归的伤势远重于邪偶师,但丝毫不影响他出手——他极度漠然,漠视伤痛,漠视性命。
触到他的眼神,便连邪偶师这样的变态也不禁暗暗心惊,后背微微发凉。
感觉就好像在杀一个死人。
凤宁头也没回,径直冲向石窟深处。
身后不断传来“嗤嗤”声,她知道封无归会替她挡下所有攻击。
百丈距离,一掠而至。
黑暗中,缓缓亮起一盏赤红的大灯。
眨眼之间,继续亮起第二盏大红灯。
一股诡异的,浓重檀香混合防腐草药的味道直扑天灵盖。
凤宁抬头盯住那两盏赤红如血的“灯”,心口情绪翻腾,热泪夺眶而出。
“太爷爷!”她冲着老凤凰的眼睛,大声自报家门,“我阿爹是您的孙子!我是凤宁!您的孙女!”
小山峦般的黑影微微一动。
粗重的呼吸声响起,狂风呼啸,凤宁差点儿被原地掀了个跟头。
“哦吼吼……”苍老的声音从山峦中传出来,震得石窟一抖一抖,“是小凤仙家的宝宝啊!”
“嗯啊!”凤宁震声道,“我来救您啦!”
凤宁扔出一团团火焰,将周围的火盆逐一点燃。
老凤凰微微动了动脖颈,语气沉稳和蔼而厚重,全然是一副可靠的长辈模样:“噢……来了多少人,都什么战力啊?”
凤宁:“就我俩!”
“?”垂在一旁的苍老爪爪挠了下地板,“就你们两个瓜娃……咳,你们两个勇敢的年轻人,怎么就敢闯进这里啊!那边的小友,要败啦!”
凤宁:“所以我来救您呀!”
“?”老凤凰,“然后呢?”
凤宁答得理所当然:“然后您带我们杀出去啊!”
老凤凰:“……”
这一届幼崽,别的不好说,梦是真敢做!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倾国倾城
◎昆仑凤不吃昆仑凤!◎
“噢……”
老凤凰沉着问道, “那神皇老狗呢,宝宝是不是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把他引到别处去啦?”
“当然没有!”凤宁答得十分干脆, “不可能引走哒,九大洲的人间圣全都在这里哦!”
“……”
再稳重的老凤凰都给干沉默了。
说话时, 凤宁手脚不停, 唰唰点亮了周围一个个大火盆,把石壁整个照亮。
她背对着太爷爷, 看着他巨大的影子从自己身上漫过去。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掐住掌心。
她知道太爷爷现在是什么模样——轩辕秀只看一眼就吐得翻江倒海。
做好心理准备之后, 凤宁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身:“太爷……”
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
眼前并不是轩辕秀记忆中那堆臃肿而血肉模糊的残躯。
老凤凰胸口以下的庞大身躯已经被吸干全部菁华, 皱缩成了灰白的、腊肉状的风化硬块。
垂在凤宁身侧的那只凤爪,指甲枯裂, 钳爪扭曲, 鳞片掉得只剩下最后一块, 晃晃悠悠卡在干瘪的皮肉中。
无数冰冷的银色牵丝线穿透他身上每一处骨骼和那些脱落的皮肉, 将他牢牢固定成了一只大标本。
硕大的脑袋被迫垂下, 最漂亮的凤翎早已无影无踪, 颅骨掀开,一枚金红的血火珠子被血雾环绕, 眼见便要彻底成型。
“怎么这么快……”
凤宁迷茫了片刻, 很快就反应过来——轩辕秀进入秘地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看到的只是多年前的记忆画面。
老凤凰动了动干硬的喙部,有点丢脸地说:“太爷爷是不是很难看?”
“不。”凤宁用力弯起眼睛, 大声安慰他, “秃了也没关系, 毛还会长出来哒!”
她动手去扯那些禁锢他的丝线。
“呀!”
那丝线竟像是最锐利的锋刃一般, 轻轻一碰就切进她的掌心,比切甜水豆腐都容易。
它嗡嗡轻颤,病态而恶意地扭曲、收放。
老凤凰顿时痛到浑身痉挛。
“别碰这些线线!”他发出粗哑的喘、息声,“宝宝你听着,太爷爷已经没救了,脑袋里的珠珠看见没有?吃掉它,就能拿到太爷爷一大半力量,杀死这个玩线的丑八怪!”
凤宁猛摇头:“不!我救太爷爷!”
她手掌一晃,燃起金火,执拗地再次抓向丝线。
“绝对不能让这个珠珠落到轩辕老狗手上!”老凤凰瞪起眼睛凶她,“要是轩辕老狗吃了它,他就真的天下无敌啦!他会撕碎昆仑大阵,把所有昆仑凤全部抓起来挖心挖肝,吃卤凤爪!听见没有,卤凤爪!”
“嗤嗤嗤。”
凤宁埋头拆线,手上很快又添了好几条深深的血口子。
她仿佛感觉不到痛。
怎么能叫痛呢?这样的线,有千条万条嵌在太爷爷的骨骼血肉里面,他都没有喊过一声痛。
凤宁知道,是太爷爷凝聚了全部意志和力量,拼死对抗阴火,这才拖延到了现在。
明明已经身处绝境,没有任何希望,每个瞬间都要承受无边无际的痛苦,可他依旧没有放弃。
他决不能让神皇顺利拿到凰火魂珠!
一只昆仑凤,独自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顽强战斗着,为大家争取一点一滴的时间——谁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大英雄,不放弃,不崩溃,用自己的残躯为后辈承托住至暗的深渊和地狱,直到真正的终结来临。
凤宁这个幼崽,心理活动越丰富时,蹦字就越简单。
她说:“我救太爷爷!”
老凤凰发怒了:“你这个幼崽,怎么这么不听话!快点,把珠珠拿去吃了!”
凤宁嗓门比他更大,表情比他更凶:“昆仑凤不吃昆仑凤!”
“哎哟……”老凤凰无语嘀咕,“瓜娃子咋这么像我。小凤仙怎么带的娃嘛!”
凤宁狠狠抹了下眼睛,转头环视四周。
点燃火盆之后,石窟里面就再也没有死角了。
阴影最深处,静静站着一只美艳绝伦的傀儡。
凤宁眯了眯眼,轻身一纵,从太爷爷巨大的胳肢窝下面穿过去,径直掠向这只傀儡。
身后立即传来细微的“嘶嘶”声,那是一道道牵丝线,像活蛇一样,冲她飞蹿而来。
凤宁根本不理会。
疯乌龟和太爷爷都在她的身后,她很放心把后背交给他们。
“嗤嗤嗤,噗,嗤。”
血腥味漫开之前,凤宁砰然落地,站在了傀儡面前。
它美艳到了极点,却不像锦书奶奶形容的那样栩栩如生。
它就是个死物,哪怕邪偶师牵引丝线让它眼睫颤动,却也还是个死物。
“你以为碰得到我的偶?”阴恻恻的笑声顺着银丝传来。
水袖一荡,傀儡如同天仙一般,飘然腾空而起。
几道银丝十字交叉,拦住凤宁去路。她要是强行闯过去,大概会从一个凤宁变成十个八个。
凤宁站定。
“唰”地从怀中取出一物,冲着杀意满盈的丝线狠狠掷出——
那只温小姐珍藏了一辈子的心形护符,傀儡心脏!
“看这是什么!”
盘铃声骤然一乱。
绷直的银丝哗地软向四方,好似受惊的蛇,又好似被雨打过的蛛网,忙不迭避开心脏,不愿意伤到它一丝一毫。
“你再说不在意啊!”凤宁抓住时机,一掠而上。
啪一声,手掌摁住这枚心脏,将它嵌进了傀儡胸口!
火线运转,全力一吸!
“嗡……”
千缕凶息凝成的细丝漫过傀儡身躯,涌向凤宁。
“……哇。”
与她从前汲取画面不同,这一次,她感觉自己的心神拉成一个条条,“咻”一下被吸到傀儡里面,以第一视角感受到了“它”。
这只傀儡,在一千场演出过程中,不知哪一天忽然拥有了自己的意识。
【——牵丝戏——】
它最爱夜晚。
他总会等到所有人都入睡之后,仔细地为它打理身体。
即便它没沾到一点灰尘,他仍是要盛来一盆清水,一缕一缕清洁它的头发。
它有一头如缎青丝。黑到极致,沁出黛青。
每一条丝,都是他亲手为它织就。用他那双修长漂亮、布满硬茧、套着扣环的手。
月光下,漆黑的扣环牵引着透明的银丝,偶尔反射一星半点冷光。他随性牵引它的每一处肢体,明明绝对掌控,却又无限温柔。
透过微颤的眼睫,模糊不清的视野,它千百次地打量他的容颜。
除他之外,它的世界唯有一片混沌死灰,再无半分声色。
人们总赞它美艳动人。
其实真正颠倒众生的是他。
它的万种风情,倾国倾城之色,皆由他一手操纵。
他要它是,它便是。
他是,它便是。
每一夜入睡时,他总是让它静静站在床头。
他的右手枕在耳侧,与它垂落的指尖,只离一寸。
只要他轻轻勾一勾手指牵动丝线,它那白玉指尖便能轻覆上去,抚慰他的孤冷寂寞。
但他那根瘦硬的手指从未动过一动。
它只能痴痴凝望他。
时而幸福满足,时而心疼悲伤。
它知道自己只是一只没有温度的傀儡,即便牵手拥抱,也只是虚幻的温柔。
他要的不是这样的温柔。
但他仍然愿意陪着它,走过山川大河,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演出悲欢离合。
灯火阑珊处,它便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倾城色。
爱意日渐难抑。
在他入睡之后,它尝试着拼尽全力,用自己的手指触碰他的手。
一寸距离,犹如天堑。
一点点、一点点……银丝如割,每一缕对命运的挣扎和反抗,都令它痛到神智溃散。
但它仍在继续。
一丝、又一丝。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月光和目光描摹他清俊的容颜,它的神魂,仿佛已将他铭刻过几生几世。
终于有一日。
它跨越了人与傀儡的界限,超越了生与死的间隔。
那一寸距离,灰飞烟灭。
指尖触到他冷硬如玉的肌肤时,它如遇雷击,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了心脏在胸腔中澎湃跳动。
他,他,他!
它真真切切,触到了心中的他!
爱意倾泄如注。
片刻等待,犹如生生世世。银丝轻颤,心也轻颤。
它从未如此欢喜,也从未如此恐惧。
怕他不回应,更怕他有回应。
月光如洗。
患得患失。
许久,他第一次在夜间轻轻翻身,转到了另一面。修长指尖擦过它冰冷的手指,毫无留恋。
它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哦,它本就没有心脏。
次日演出,当他再次用那双修长漂亮、布满硬茧、套着扣环的手,操纵它的一颦一笑、万种风情,操纵它横剑自刎、香消玉殒时——它忽然知道,他并不需要它活。
于是到了那一天,当他用那双熟悉的手,轻而易举取出它的心脏时,它没有抗拒,没有意外。
它只是戏中傀儡,从来为别人而活。
倾国倾城又如何,它的命运,从来也由他人操纵。
它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只要他快乐。
……
凤宁恍惚回魂,心神俱震。
她震撼地看了看傀儡,然后转头望向激战中的邪偶师。
“哇!”她大声控诉,“你杀死了自己亲生的傀儡!”
盘铃骤然一乱。
银丝纷飞,他阴森警告:“闭……嘴!”
凤宁根本不闭:“你知道傀儡活了!要不然你干嘛要转身躲开它!”
所有银色丝线齐齐一滞。
绝世高手过招,分毫差池足以扭转战局。
“你在温小姐和傀儡之间,选了温小姐!”凤宁继续大声逼逼,“但你后悔了!后悔又不愿意承认!所以你不敢面对温小姐,也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石壁嗡嗡荡起回声。
“心……心……心!”
牵丝线齐齐颤动。
“你看,我把傀儡的心脏装回去了哦!”凤宁笑得像个小恶魔,“你说它会不会活过来?要是活过来看到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它会怎么想!”
银芒剧烈闪烁,灰色人影簌簌颤抖。
浑身浴血的封无归身形陡然消失。
下一瞬,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在邪偶师身后浮出。
邪偶师定在原地,瞳仁震荡。
感知到身后杀机,牵丝线已然操纵不及。
冰冷坚硬的手掌摁住后心。
杀意决绝。
下一瞬,邪偶师枯如朽木的心口轰然破开大洞。
冷风穿膛而过。
身躯犹如断线傀儡,带着万千缕银丝,缓缓坠落。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人生如戏
◎那么悲伤,那么温柔。◎
凤宁转身向老凤凰飞奔。
一个急刹, 停在太爷爷面前。
她再次动手去摘太爷爷身体中的银色丝线。失去了主人的掌控,这些丝线变得软绵绵的,不再割手。
凤宁很顺利就把一缕极长的牵丝线抽了出来。
“唰啦——轰隆!”
只见一只巨大的凤足轰然坠地。
扬尘弥漫, 脚爪像凝固的烟灰那样寸寸碎裂。
他的身躯已经变成了风化的粉尘,只靠着那些诡异的银丝粘连。
“……”凤宁一阵麻爪。
“轻点轻点!”老凤凰脑袋一勾一勾, 慢吞吞地说, “别把太爷爷的骨灰灰弄散喽!”
凤宁:“……”
怎么回事,又好笑又心疼。
“太爷爷!”
凤宁纵身跳到半空, 抬手抱住老凤凰失去光泽的颊毛,慢慢地、慢慢地, 用自己的脑门轻轻磕了磕他的脑门。
“砰。”
“我一定会带您回家的!”凤宁顺着太爷爷的后脖颈跳下来, 趁机踩了踩那个凤安提过的富贵包。
它变得瘪瘪的,踩上去一点儿都不好玩。
让人一阵心酸。
落地之后, 凤宁小心翼翼地抽出第二条银丝线, 搁到旁边。
这回总算是没散架。
凤宁偷偷呼了一口气, 抬起头, 悄悄琢磨下一步该拆哪里才不会弄坏太爷爷的骨灰。
忽然听到“啪”一声响。
身后落下一道极轻的脚步。
凤宁以为是封无归, 头也没回地问:“你伤怎么样?还有力气拆线吗?”
“有啊。”
听到这个阴恻恻的声音, 凤宁的寒毛唰一下全部立了起来。
不是疯乌龟,他是邪偶师!
怎么回事!
心口都变成大破洞了, 他怎么还能说话?
没等凤宁回过神, 落在地上的两道银丝已悄然覆住了她左右脚踝, 冰凉温柔地向上攀爬。
像蛇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眼前渐渐泛起一整片血红——密布石窟的那些银色牵丝线, 一点一点, 由内而外渗出鲜血般的赤红。
血色蔓延, 仿佛跌进了修罗炼狱。
炼狱最深处, 一道人影缓缓爬起来,周身密布着血管般的丝线。
“心?那可不是我的要害啊……呵,呵哈哈哈……”
浅色的瞳眸缓缓往下淌血,邪偶师纵声狂笑,身上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冰冷腐朽的气息。
这种气味,活像在地底埋了很久很久的、装满了华贵香料的老棺材。
他形容癫狂,周身涌动的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攀升!
凤宁震惊地望向他的胸口。
他的胸腔空空荡荡,里面缓缓飘浮着几缕断裂的银丝。
“哇……”凤宁呆滞道,“你是真的没有心!”
心脏被打爆,这个人非但没死,反倒狂暴了。
呼吸之间,渗血的丝线唰唰缚住凤宁全身,把她捆成了一只红线粽子。
“谁动一下,她就要——‘砰’,碎成十八块。”邪偶师摇摇晃晃站起,抬平一只瘦长的、戴有铁扣环的手,缓缓比了个开花的姿态。
空气凝固。
颈毛倒竖的老凤凰极不情愿地收敛了气息。
封无归垂睫,掩住阴森纯黑的瞳眸。
控制住场面之后,邪偶师苍白的嘴角缓缓勾起笑容,语速飞快:“既然这么了解我的傀儡,不如你也来做傀儡吧!”
这个人动手之前完全不打招呼。
在他刚开口时,一根赤红细丝便悄然游到凤宁脑后,倏地扎进了她的后脑勺。
待他说完整句话,凤宁大半个身体都已经变成了提线木偶。
整个过程并不痛。
她甚至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傀儡师操纵牵丝线的手段,既能温柔如水,也能剜心刮骨。
但无论怎样,都是绝对的掌控。
十指轻颤,凤宁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巴。
银丝在喉内颤动,控制她发出声音:“好啊~”
哇……
凤宁心里惊奇无比。
虽然很恐怖,但是好新奇。
她想:我是不是又被夺舍了?是吧是吧!身体完全失去控制啦!
对于她来说,这种感觉并不算陌生。
穿越者夺舍了凤宁本人,邪偶师又夺舍了穿越者的身体。
所以……
凤宁觉得自己也得找个什么东西夺舍一下才行。
如今她已经彻底炼化了无归之境中带出来的“神之气息”。
意念一动,识海中的本命火焰与神息同化,凝成了这个世间从未有过的奇异波动。
她尝试对近在咫尺的邪偶师发起进攻。
火焰荡过牵丝线,撞上他的手指。
“嗡。”
火焰倒卷,撞得她头晕脑涨。
活人的身躯犹如铜墙铁壁,根本无隙可钻。
凤宁暗暗心惊:原来夺舍这么困难?“神”能够帮助穿越者从万里之外夺舍自己,那是多么强大的力量?
念头急转,火焰调转方向,倏地掠过数十丈距离,没入傀儡身躯。
“嗡……”
火焰钻进傀儡心脏,然后一缕一缕抽出火线,迅速爬向躯干、四肢。
控制死物倒是十分简单。
心念一动,傀儡眼睫轻眨。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直到凤宁控制住了石壁边上的傀儡,邪偶师尾音的回声才将将落下。
“……做傀儡吧!”
“傀儡吧!”
“吧!”
傀儡心脏中的千缕细丝被火焰一一点燃。
一丝一丝轻颤,犹如十指连心,心心相印。
进入傀儡身躯之后,凤宁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傀儡师与傀儡之间那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默契。
丝丝相连,心随意动。
这种感觉极难形容。人与人之间,心脏永远隔了肚皮,不可能像这样鱼水相融。
‘哇……真是好神奇的感情。’
盘铃轻轻一震。叮铃!
邪偶师心有所感,蓦然回头。
视线相对。
“铮、铮、铮……”
凤宁听到心口处传来细微的、弦断的声音。
心火烈烈,情意如丝。
随着一缕缕情丝灰飞烟灭,莫大的温柔与悲伤,忽然席卷整只傀儡。
凤宁惊奇地发现,自己能够共情它的喜怒哀乐,体会它的悲欢离合。
她凝望着他,遵循傀儡的本能,微微张开口。
邪偶师骤然失神,惊退一步:“啊……”
他方寸大乱,苍白的脸颊瞬间浮起一丝怪异的红晕,眸光躲闪,竟不敢再多看它一眼。
他迅速低下头,拽了拽自己身上简陋的灰袍,动作卑微而懊悔。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冷血残忍的邪偶师正因为自己的不修边幅而羞愧自卑。
‘他从来没想过它还能活过来,要不然他会好好打扮的。’凤宁脑海中蹦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傀儡缓缓移步走向它的傀儡师。
‘嘶……好疼好疼好疼!’
凤宁感觉自己浑身绒毛都倒立了起来。
如履刀锋,如蹈火海。
它却坚定而决然,义无反顾。
纵有万般痛楚,只要有他牵引,它便甘之如饴。
燃烧的心脏在胸腔中疯跳,它狂悲,狂喜,沉沦而绝望。
情爱如刀,刀刀刻骨!
这般深情,又岂止一生一世。
早在它拥有意识之前,它已深深迷恋着他。
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凤宁震撼难言。
难言的痴恋,温柔的放手,注定悲情的一生等候……
一步一步,傀儡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眸光闪躲,一瞬也不敢直视它的倾世容颜。
凤宁心有灵犀,忽然看见了更多的画面。
温家大院,青玉砖,紫檀窗。
富贵架,兔毫盏,金龙井。
那一日,傀儡师换上了自己最崭新、最干净的衣裳。然而坐在金丝楠木大椅中,仍然一身落魄,格格不入。
他不敢抬头,因此错过了世间最深刻的悲伤和温柔。
“我……我该走了。”他嗫嚅。
许久许久。
一道微微带笑的柔和嗓音落入耳畔:“好的,君请保重。”
“唔。”他没有抬头。
隐约听到了水珠落在地面的声音。
他深深垂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神经质地抽动着,轻抠指间扣环磨出的茧子。
在她面前,他自觉气质猥琐,上不得台面。
“你……你也保重。”他急促丢下一句话,然后从自己演出十年也未必买得起的金丝楠木椅中匆忙起身,落荒而逃。
他不敢回头,与她一生错过。
曾经的傀儡师,如今的邪偶师。
两张面孔在凤宁面前渐渐重合。
不得不说,这个人当真是始终如一,从未变过。
哪怕踏上邪道,成为天统神皇座下第一心腹,他仍然一副自卑的模样,一如既往。
他纠结扭曲,自虐自苦。
他自觉配不上温小姐。
同样,他也自觉配不上倾国倾城的傀儡——倘若它有生命的话。
只有在傀儡仅仅是傀儡、是为温小姐而存在的一件工具时,他才敢放纵自己,对它病态痴迷。
这让他感到安全。
忽然之间,凤宁读懂了这个人。
傀儡步步向前。
满窟赤红血丝瑟缩战栗,不可一世的邪偶师,在这只毫无攻击力的傀儡面前丢盔卸甲,节节败退。
“你、你站住!”他色厉内荏地叫道。
傀儡站定。
木刻的下颌缓缓开合。
细丝颤动,它发出与他如出一辙的戏腔。
“郎君……你可曾猜到过,那日我为何不留你?”
邪偶师浑身一震,瞳仁收缩,难以置信地呢喃:“你说什么……”
“你不信我心悦于你。也不信我思你成疾。那你可知,当我昏迷之时,魂魄穿过千山万水,常伴郎君左右?”
傀儡轻舞水袖,纤纤玉手,颤颤探向他佝偻的身躯。
邪偶师如遭雷击。
“可惜呀……”傀儡轻声唱道,“人生如戏,人生如戏。可叹呀,我忘了自己是谁,两份相思,两重纠葛,与君一生错过……”
邪偶师脚步踉跄。
他嘴唇颤抖,语不成调:“难道你……你是温云蕴、温小姐……”
因为痴恋,她失魂来到他的身旁。她忘却了自己,被他辜负,被他剖心。
回魂之后,叫她如何开口?
傀儡微笑凝望着他。
那么悲伤,那么温柔。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情深待我
◎“说个铲铲!”◎
“不、不……不可能, 不可能。”
邪偶师赤红的瞳眸在眼眶中疯狂乱转,十指痉挛抽搐,密布整个石窟的丝线齐齐颤动, 好像一枚袒.露于身体之外的巨大心脏。
“骗我,你骗我!不信, 我不信!”
他疯魔地挥舞双臂, 踉踉跄跄向后退——嘴上说着不信,视线却只敢在傀儡裙摆处逡巡摇晃。
“凭什么?”他病态地歪着头, 盯住傀儡的绣鞋,用沙哑的嗓音轻声喝问, “凭什么!”
凤宁:“?”
什么叫凭什么?
幸好邪偶师并不需要她回答。
他神经质地扯动着唇角, 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嘶吼道:“你这样的人物, 凭什么喜欢我!我凭什么被你喜欢!你不要喜欢我!我一个烂人, 不值得你喜欢!”
牵丝线簌簌作响。
“闭嘴……你闭嘴!你不要说!”他状若癫狂, “你死便死了, 干干净净地去, 不要知道我, 不要记得我!”
满窟血线瑟瑟战栗。
抽痛,扭曲。
每一缕颤动, 都是一分藏在最深处的心事。
透过胸口燃火的傀儡心, 凤宁忽然共情到了这个人。
他自小被卖进戏班。
因为清秀孱弱, 他总是挨揍,总是挨饿, 总是被人用脚踩着头, 在令人窒息作呕的泥泞里挣扎。
无论他们命令他吃下什么, 他都得吃, 得笑着吃。
他走路必须紧贴墙根,必须弯着腰、低着头,这样他们才不会随时注意到他,不会突然想起在外头受的气,然后拿他当出气筒。
他以为自己长大之后就能摆脱这一切,与这些大孩子平起平坐。
然而当他一天天“抽条儿”时,他们看他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奇怪。
就连从前并不欺负他,只是不理会他死活的戏班班主,也开始用一种令他心惊肉跳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
接下来是更加恐怖的岁月。
他们总是狞笑着,让他剧痛,夸他颠倒众生,又骂他好似一条母狗。
有时候戏班班主会点头哈腰陪着笑,把他推到那些脑满肠肥的老爷们面前,“好心介绍”。
于他而言,俊美容颜带来的从来也不是幸运。
而是炼狱与罪孽。
他一无是处,任人唾弃,任人轻贱。他习惯了痛苦,习惯了被蹂、躏,被肆意践踏。
他把自己当成行尸走肉,当成一具傀儡。
不,他是比傀儡更下贱的东西,活该承受命运加诸的一切。
如此肮脏,如此卑贱。
他身处暗无天日、永无尽头的炼狱之中。
那一天,却看见了一束光。
因为意外得到大笔横财,戏班班主放弃了在青水河给他安排一个新恩客的念头——毕竟刚收了温小姐赏钱,再往她爹温大财神床上塞伶人……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他逃过一劫。
他颤抖着,不敢直视那道耀眼的光。
他久闻她的善名。
她是比扶光更加灿烂的存在,他不配出现在她的世界,但她的光芒却一视同仁地照耀在他的身上。
丝线轻颤,心也轻颤。
他哪里敢爱她?
像他这种人,爱她便是亵渎她。
“呵……呵呵,呵呵呵呵……”
癫狂的笑声顺着渗血的牵丝线幽幽回荡。
“一见种情,思我若狂?”邪偶师笑得放浪形骸,“爱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以为我会在意?”
凤宁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两个字——绝望。
连一只傀儡的爱都能让他自惭形秽,更遑论在他眼中犹如天神扶光的温小姐。
他一身污烂。
爱意无法治愈,只会将他灼伤。
温小姐爱上的,其实根本不是真实的他。
是,他倾国倾城,他风情万种,但那,是他在男人们面前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哈……”
他倾身后仰,灰袍飞扬。
没有水袖,却活生生是一位绝代名伶的模样。
“神皇陛下看中了我操纵牵丝线的本领。”他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语气却忽然冰冷平静,“赐我无数净血精魄,送我直上青云。”
“我杀光了曾经欺侮过我的所有人。我害了一千条无辜人命,不是为你,只为圆满我执念。”
“温云蕴,能不能将你救活,其实我并不在乎,只为成全我自己。”
“你活了,不过是为我了却残念。”
“我从未想过留在你身边,从未!”
“温云蕴,六道轮回时,你为天人,我为饿鬼畜生,永不会再相见!”
血泪如珠,邪偶师眼神刻骨。
他戴上残酷的面具,掩盖住那颗自卑绝望的真心。
他眼底深藏着庆幸——庆幸在她附身傀儡的那段日子,他已经踏上邪路,再无人敢欺。
他是落魄,是像个苦行僧,但再无一人能对他做出任何恶心事。
就让他永远保留最后的尊严吧。
“你劝不住我。”他冷笑道,“我这般冷血残忍的人,与你想象之中……”
凤宁毫不留情地打断:“错啦!”
傀儡缓缓上前一步。
“一见郎君误终生。”它唱道,“不过便是,见色起意罢了!”
邪偶师额角青筋直跳。
傀儡继续逼近:“爱你不过是男色。哪管你光风霁月,哪管你满身污泥。倘若早知郎君满身伤痕,我那剖心之痛,又能怎样。”
它直视他的眼睛。
目光熠熠,逼着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郎君。”傀儡心脏化为灰烬,温小姐最后的意念深深凝望着他,“那一日我不敢言说,其实也是深怕,蒲柳之姿不及傀儡倾城之貌,会叫你失望。”
“你视我如日月般高明,岂知你在我心中,亦是高不可攀?”
“郎君,深爱着你的我,也是会自卑的啊。”
“事不过三,你我已经两次错过,可不可以让我最后再勇敢一次——地狱、刀山、火海,我陪你一起走。”
“我已等你到白首,还要让我等多久?”
嗡……嗡……嗡……
像是戏腔的回声,又像是某个人思绪沸腾。
忽然,邪偶师浑身一震,张口竟噗地喷出大蓬鲜血。
他呼吸颤抖:“我……我……”
微笑在傀儡脸上凝固。
一缕轻柔温和至极的哀思荡过凤宁心口,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对她说,“好姑娘,奶奶只能帮你到这儿啦。”
凤宁胸口发烫,眼眶涌动着一层层热意。
她能感觉到那些血红的牵丝线一点一点失去了杀机。
邪偶师掩面,身形轻颤,风情万般。
“这般情深待我,叫我……叫我如……如何……”
透过戴有黑色铁环扣的十指指缝,隐隐能够看见他剧烈震荡颤抖的瞳仁。
狂喜狂悲。
天大的遗憾与无憾。
“怎么样。”封无归漫不经心的嗓音淡淡传来,“你自己动手,还是我送你下去?”
邪偶师身形凝固。
他缓缓将双手从脸上放下。
“神皇要来了。”他垂着头,眸色掩在一片阴影中,“你来不及等我心神彻底失守。”
封无归摊手,无所谓地承认:“是。”
“你们利用她来对付我。”邪偶师道,“但是没关系。神皇也不过是利用我对付老凤凰。谁也没比谁高贵。”
遍布石窟的赤红细丝开始蠕动收缩。
一丝一丝,爬回了主人手中。
他低垂十指,仿佛身旁垂落两道血瀑。
他掀起眼皮,瞥向老凤凰,忽地轻笑一声。
“老东西,骂了我几十年,多少也有点感情了。”他阴阳怪气道,“我真羡慕你,今日还有子孙后代给你送终。”
老凤凰颊毛泛红:“……”
邪偶师笑道:“怎么,在小辈面前不敢说脏话?憋不死你个老东西!”
不说脏话就不会骂人的老凤凰:“……”
牵丝线抽离,凤宁感觉自己像只断线的风筝,“咻”一下被扯出傀儡身躯,回到了原本的身体。
邪偶师缓缓活动手指,傀儡旋身、踏步,抛出水袖。
眉眼颤颤,唇齿依依。
一颦一笑皆是倾城绝色,却永远只会是死物。
傀儡回眸,百媚横生。
傀儡师轻轻一纵,跳坐在悬于半空的细丝上,意味不明地竖起两根手指:“两个秘密。其一,修行并不需要净血精魄,它只是他们控制九大洲的手段而已。那些不借助的精魄修行的人,会被第一时间消灭,包括所有知情者。嗯,我杀了许多,大约都是你们认为的那种‘好人’。”
傀儡从身后抽出细剑,飞旋剑舞,雪光飒飒。
仿佛在重现那一桩桩血案。
“第二个秘密。”邪偶师回头望向老凤凰,“你已经死了。”
凤宁错愕地睁大双眼。
邪偶师的微笑恶意满满:“凰火魂珠,最先抽取的便是你魂魄。如今的你不过是一缕残魂罢了,依靠我的能力苟延残喘。我死了,下一个就是你。”
“放屁!”老凤凰震声道,“老子精神得很!”
邪偶师笑着转走了脸。
十指轻扬,傀儡旋身愈急,一步步飞踏,令人感到动魄惊心,仿佛脚下踩着即将断裂的细丝。
细丝之下,便是万丈深渊。
于无声之处,惊雷四起!
傀儡旋到极致,眼波低顺,衣袂翻飞,纤纤玉指握寒剑,冰冷雪锋横颈一刎!
“唰!”
香消玉殒,红颜落幕。
傀儡颤颤跌下。
这一刎,割断了牵丝线。
断裂的细丝悠悠纷飞,它的主人背影孤冷,将它抛在身后,决然走向秘地出口。
‘我来了,阿温。’
一缕缕细丝蜿蜒如蛇,迤逦在他身侧。
气势攀升,杀意决绝。
凤宁吃惊地问:“你要去打神皇?”
邪偶师脚步不停:“不用抱任何期望。对上他,十招之内我必死无疑。”
凤宁:“啊!”
“不要以为我是在帮你们。”邪偶师微微侧头,淡色瞳仁反射出一线精光,唇角勾起坏笑,“我求速死。而你们,没那本事。”
凤宁:“喔!”
封无归:“哦。”
老凤凰暴怒:“说个铲铲!”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老当益壮
◎“好猛一昆仑凤!”◎
丝线迤逦, 像赤红尾羽铺展在邪偶师身后。
万簌细线摇曳。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倘若生在昆仑……”
“我这样的鬼,或许也有机会能做人。”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我杀的那些人,他们想要把这里变成昆仑, 想要把鬼变回人。他们想救千千万万个当初的我,可我杀他们的时候, 不曾犹豫片刻。”
“温云蕴, 我是鬼,我是地狱最深处的恶鬼。”
“人鬼殊途, 你等不到我——你也未必愿意等我。你不过是想帮昆仑凤罢了,我又怎会不懂?”
“罢了, 罢了……”
“你既喜欢我的戏, 我便为你最后演一场。”
“曲终人散,记得要永远忘了我。”
灰袖微微一垂, 一甩。
再抬兰花指, 他已变了一个人。
百般风流化作粉墨, 为他描鬓添眉。万丈红尘织成霓裳, 妆点他身段宛转。
一颦一笑俱是倾城之色, 一唱一叹诉尽人世悲凉。
绝世名伶雌雄莫辨。
他静静站在秘地入口, 在他头顶上方,神皇踏着那重逾千钧的机关, 正以泰山摧顶之势沉降。
“嗡……”
石壁闷闷震动。
巨大的阴影飞速笼罩下来, 熏人的金属气浪轰然涌入石窟。
邪偶师身躯一晃, 左足尖离地倒踢,双袖直直向上挥出, 柔情似水的牵丝线汇成一股汹涌赤潮, 骤然离地而起, 重重轰击在机关底部。
“嗡!”
这一击, 效果如何不好说,漂亮是真漂亮。
艳烈决绝,飞蛾扑火。
邪偶师旋身狂舞,越旋越疾,水袖连抛,层层叠叠的赤丝密密覆上,蠕动攀爬,将整个通道都裹成了艳红的大茧子。
盘铃声声,咿呀流转。
“这小子,”老凤凰啧啧道,“要是个女娃倒也不算丑。”
凤宁担忧地看着自家老祖宗。
总算有机会救人了,她却感觉一阵麻爪。
老凤凰胸口以下的部分已经全部被吸成了骨灰,一碰就散架。要是强行抱他走,那等于是从大标本上面摘下脑袋、脖颈和小半截胸脯。
——很难说这样搬出去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究竟还能不能活?
敞开的颅骨中,凰火魂珠即将彻底成型。
就是它吸走了太爷爷的魂魄和血肉精华。
凤宁忽然灵光一闪:“太爷爷,你吃你自己的珠珠行不行?”
老凤凰:“……太爷爷要先死了才会有珠珠!但是死了以后就吃不了珠珠!”
“哦……”
凤宁点点头,心想,用“那个世界”的话说,这叫卡BUG了。
“轰——”
一道无形的气流忽然爆开。
磅礴威压降下,只见那一舞倾城的邪偶师“啪”一下跪倒在地,小腿骨从膝盖处刺出,口中鲜血狂涌。
……他还是错估了自己的实力。
以为能接十招,其实连神皇一击之力都承受不住。
千钧沉降台轰然坠落!
邪偶师拖着一双断腿,堪堪从金属巨盘底下翻滚出来——险些被砸了个粉身碎骨。
“轰隆!”
沉降台落地,整个石窟震颤连连。
“大胆奴婢,胆敢叛朕!”
神皇到了!
威压荡开,凤宁感觉一只大铁锤轰地砸在胸口上,好一阵血气翻腾。她赶紧挡在太爷爷身前,尽量用自己的身躯替他挡风——怕他被吹散了骨灰。
邪偶师十指连弹,一层又一层牵丝线再次覆了过去,密密织出一层厚茧,挡在神皇与石窟之间。
“嗤。”
神皇遥遥抬起一只手。手指缓缓转动,牵丝线顿时根根绷断,邪偶师口中鲜血狂涌不止。
实力差距,竟如天堑之别。
眼见丝茧就要彻底破碎,邪偶师双臂一震,万道细丝飞掠回来,层层环绕在他的身侧,就像穿上了一件大红喜袍。
赤色浸染眉眼,为他再添新妆。
红衣烈烈,飞身而上,一言不发直取神皇。
“噗。”
场面定格。
一只手掌轻而易举穿透了邪偶师的胸腔。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也不过如此。
邪偶师咧唇一笑。
他不退反进,倾身扑向前,神皇整条手臂唰地透体而过。
他用身躯生生卡住它,腰肢一拧、一旋,足尖一点,竟是风情万种地倒撞进了神皇怀中。
后背轻倚他胸膛,回眸抬颌,百媚横生。
倘若那条胳膊是环在他的身体外,而不是插在他的胸腔中,这一幕真可谓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向来阴郁卑微的邪偶师忽然绽放逼人艳色,反差惊心动魄。
就连神皇也愣怔了一瞬。
便在这一瞬,万条牵丝线奔涌上前,穿透邪偶师骨血,将自己的主人与世间第一强者紧紧缚在一处。
“老东西,还等什么!”邪偶师口中喷血,厉声暴喝。
凤宁身后,传来一个威武雄浑的声音——“来了,瓜娃子!”
她猛然回头,只见老凤凰微微勾下脖颈,赤红的凤眼犀利眯成一条缝。
封印老凤凰多年的牵丝线骤然抽离!
“簌簌簌簌……”
庞大的身躯开始雪崩。
凤凰形状的飞灰哗哗散落,一层一层密密铺洒在地上。
瓦解到胸口时,老凤凰蓦然扬起脑袋,口中发出清厉威猛的长啸:“唳——”
残存的小半幅身躯迅速崩解,一道灿烂至极的凰火荡出,于身前微微一震,化为巨大无匹的凤凰虚影!
不灭战神风采如昔。
火凤仰首嘶鸣,源自上古的威压顿时席卷天地。
空气蒸发殆尽,石窟“嗡嗡”震颤摇晃。
邪偶师狂笑着,万缕丝线齐出,拼死将神皇拖在原地,准备承受凤凰惊天一击。
凰火凝成的尾羽一荡而过。
昆仑凤可从来也不是什么吉祥物,而是最残暴的凶兽。
七百年新仇旧恨一朝清算,谁敢直撄其锋!
“轰——轰——”
火浪滔天,凤凰虚影掠过处,数十丈岩层犹如纸糊一般,层层崩塌!
大地隆隆摇晃。
一道道撕裂巨缝爆开,土尘飞扬,恐怖沉闷的“嗡嗡”声从头顶传来——建在石窟之上的百丈圣殿就要倒塌了。
“唳——嗡——”
火凤凰的长喙撞上邪偶师和神皇。
恐怖的对撞凝聚于最细微之处,这是暴风雨之前最为诡秘的平静。
“太爷爷!”凤宁震撼地伸出手,只摸到了凤凰火凝成的尾羽,“太爷爷!”
尾羽在她掌心轻轻一荡。
她仿佛听到太爷爷笑呵呵对她说:“宝宝已经很棒很棒了哦!要不是有这么厉害的宝宝来找太爷爷,轩辕老狗就会吃掉珠珠,然后再吃卤凤爪!宝宝快带着珠珠逃跑,太爷爷给你殿后喽!”
“太爷爷呜……”
凰火烈烈,气焰冲天。
不灭之凤消耗最后的残念,试图与神皇同归于尽。
然而神皇那道平平无奇的身影却像是海浪中的礁石一般,巍然而立,纹丝不动。
“远远不够。”封无归冷酷道,“杀不掉,我们走。”
凤宁凶狠地盯住那个身穿道袍的人影,把他的样子深深刻进脑海。
坏蛋……
她用力把眼泪憋了回去,转头望向太爷爷的身躯。
释放最后的力量之后,老凤凰的身躯彻底化成了灰。
颅骨正中氤氲有一团金灿灿的血雾,血雾里,一枚金红的珠子彻底成型。
凰火魂珠。
“太爷爷你放心!我绝对、绝对不会让大坏蛋得到它!”
凤宁伸出颤抖的手指,握住血雾中的珠子。
入手温暖润泽。
她紧紧握住它,心脏酸皱成一团。
身后凰火四溅,老凤凰燃烧自己最后的力量与残念对抗神皇,投下一道道璀璨的影。
只为后辈争取一个逃生的机会。
正要飞身离开时,凤宁心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留个假的!
她随手往乾坤袋里一扒拉。
一枚熟悉的珠子出现在眼前。
披凶精魄。
看到它,凤宁脑海里顿时浮起了一连串记忆画面。
那时候,狡猾的乌龟用这枚披凶精魄骗她暴露了昆仑凤的身份,也骗狄春暴露了奸细身份。
后来她被夜人愁捉住,又用这枚精魄成功骗过宇文麟,保住小命,然后成功挑拨夜人愁和宇文麟同归于尽。
宇文麟死后,凤宁全盘继承了他的遗产。
于是精魄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凤宁默默对比了一下两枚珠子——披凶精魄看起来和太爷爷的魂珠大小差不多。
但……神皇认识披凶精魄。
凤宁微微眯了眯双眼。
心念一动,她把自己的火焰转化为“神之气息”,尽数灌注到精魄里面。
虽然外观看起来差不多,但它里面既有凤凰火,又有源自“神”的神秘波动,神皇肯定认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只要他敢吃它,她一定叫他悔不当初!
凤宁无比凶狠地把这枚加了料的披凶精魄放回血雾中。
胳膊一紧,封无归捉住她,穿过石窟缝隙,飞速遁向地面。
视野几乎完全被乱石和土灰遮蔽。
天崩地裂。
脚下废墟中火光熠熠。
隐约听到邪偶师在纵声狂笑:“没用的老东西!你就这点力气么!连我都弄不死,你还想弄得死谁!”
邪偶师嗓音破碎,带着濒死的喘.息和痛意。
他用自己的身体束住神皇,凰火袭来,自然是首当其冲。
“唳——老子**你祖宗!”
凰火爆烈,吞天噬地。
秘地连同百丈圣殿,轰然崩塌!
整个白玉京皇城遭受了千年不遇恐怖的冲击,大地如同脆纸,一寸寸破碎倾毁。
耸入云端的圣殿呜咽着、呼啸着,深深陷落地表。
每一条撕裂地面的狭长裂缝中,都能看到令人目眩的灿烂凰火。
地火勾动天雷,浓云滚滚,震耳欲袭,仿佛末日摧城。
凤宁二人趁着混乱,向皇城外飞速遁走。
遥遥望去,那凰火仍未熄灭,一浪一浪涌动不休。
老而弥坚,老当益壮。
“好猛一昆仑凤!”凤宁紧紧捏着手中的珠子,骄傲地大声重复,“好猛一昆仑凤!”
战死沙场,从来都是昆仑凤的荣光。
凤宁根本不哭,根本不!
【📢作者有话说】
一家人会整整齐齐哒。
第68章 凶邪之王
◎是你的男主。◎
白玉京皇城地动山摇。
看着如同酥饼一般轰塌破碎的地面, 以及那不断从地缝深处透出来的恐怖凤凰火,在场诸人无不心惊肉跳。
“原来老凤凰就在圣殿底下。”
“看这架势……似乎不太妙哇。”
“不灭之凤当真要死了。有意思。”
虚空之中,悄无声息浮出几道人影——正是前来问天统神皇讨要说法的各洲人间圣。
看热闹向来不会嫌事大, 闻天鼓风波刚刚平息,不曾想又有新的好戏看。众位圣人立刻欢聚一堂, 各自掏出瓜子小食, 开始袖手旁观。
地底的战斗已至尾声。
“贱婢,死!”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遥遥传出。
“啊……!”
邪偶师泣血陨落, 但殒命前的凄艳唱腔,却顺着万道丝线, 越过重重废墟, 落入众人耳畔。
“陛下竟问奴婢辱活(如何)要叛~”
“得凰火魂珠,必酱(将)无敌于田(天)下~”
“试问世间英豪, 谁能乌(无)动~雨(于)衷~哪!”
“啊……啊……啊!”
余音被彻底掐断。
万籁俱寂, 然而浮在皇城废墟上的一众圣者, 早已眸光闪烁, 念头纷转。
在场谁能不是人精?
一听这话, 心中已将来龙去脉捋了个明明白白。
难怪忽然便说老凤凰要死了, 敢情是轩辕老儿找到了吃独食的办法!
三老洲大长老摆出一张正直不阿的脸,真诚道:“诸位道兄, 且容愚弟先表个态——愚弟我, 绝无半分贪昧至宝的念头, 若有此念,天打雷劈!”
话锋一转, 直指轩辕神皇, “当初俘获不灭凤乃是众志成城之功, 岂敢因为一己私欲, 毁去百世千秋的长久之计啊!”
另一名长眉道人当即冷笑出声:“轩辕神皇此举,于公于私都没有任何道理!此等至宝,必须即刻交出来,共同商议,共同处置!这,才是天公地道!”
“不错。”
“正是如此!”
众人纷纷表态。
瞬息之间,轩辕神皇已成为众矢之的。
神皇再强,也绝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圣人联手,更何况此刻他正面临属下反水以及老凤凰的拼死搏命。
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视线交汇,一众圣人默契地化身流光,齐齐掠向地下。
“护驾!”
眼见有人要趁火打劫,神皇护卫倾巢而出,纷纷冲向废墟。
场间一片混乱。
这种时候,谁也顾不上小鱼小虾米。
于是,引发这场天灾人祸的罪魁祸首——凤宁和封无归,竟然顺顺当当就从禁卫黑甲军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一路通行无阻。
出了皇城,便是天高海阔,鸟飞鱼游。
前方忽然出现障碍物。
只见门楼正中,站着一个平平无奇的胖子。
他身形墩矮,看起来笨手笨脚畏畏缩缩,毫无气质可言。
凤宁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哇,他怎么会在这儿?”
见着这位,不禁有那么一丢丢心虚。
人家绿王本来就已经够惨了,刚刚还被她和封无归狠狠坑了一顿。
真就是冤家路窄。
律王没什么修为,身边也没带着手下。
此时此刻此人突兀地出现在城门口,大约也是被那场闻天鼓闹剧逼到了走投无路。
封无归向来脸皮厚,双眼一弯,和气说道:“兄弟,我叫了你几声爹,你也占了我不小的便宜,咱们就此两清,如何?”
立场敌对,也就随便客套客套。
眼看便要擦身而过。
“站住。”律王忽道。
封无归脚步不停。
“我说——站住。”胖子发出了中气十足的声音,“害了我秀儿还想走,真当我这个父王是死的么!”
封无归微微挑眉:“所以你是特意等我?”
律王道:“不错。”
凤宁望了望身后。
皇城一片混乱,怎么看也不像会有援兵过来。
这个处境尴尬的胖子,孤身一人就来拦截——除了他以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还记得轩辕秀。
果真父爱如山。
但是……
凤宁心直口快:“轩辕秀不是你亲生哒!”
律王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在凤宁二人准备扬长而去时,他忽然开口:“谁都知道,陛下与蓉蓉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像凤宁这样的年纪,其实对狗血八卦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是这位身无修为却敢螳臂当车的老父亲,却让她感觉很怪。
怪到什么程度呢?
直觉告诉她,现在已经走不了了,必须站在这里,听这个人把话说完。
律王继续说道:“陛下迎娶神后时,将蓉蓉托付于我。”
封无归敷衍点头:“知道知道。”
“他们真心相爱,有了一个孩子,那便是秀儿。”律王道,“那也是我的孩儿——你们可知道我们三人在秀儿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封无归&凤宁:“……”
虽然不懂,但大受震撼。
把绿帽戴得如此甘之如饴的,还当真没见过第二个。
“兄弟。”封无归颇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专往墙头找?”
“愚昧无知!”律王嗤道,“我们三个人的感情,你懂什么。”
“啊对对对。”
封无归神色漫不经心,五指却已暗暗攥紧凤宁,准备抽身而去。
“是不是很奇怪,那般挑唆我与陛下,想让我们兄弟反目,我竟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律王道,“说你们不懂,你们是真的不懂。就像你们永远想不到,秀儿当真就是我亲生孩儿!害了我儿还想走?做梦!”
凤宁:“?”
虽然她不懂大人的事情,但是这位绿王刚才明明说过,神皇与他媳妇真心相爱有了轩辕秀。
一个轩辕秀,怎么能有两个爹?
封无归气息转冷,杀机隐隐浮动:“哦?是么。”
正待动手之际,律王忽然扬起双臂,震声厉喝:“速——至——!”
瞬息之间,此人身上的气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袭华贵的紫衣无风而动,身形依旧浑圆笨拙,然而无论任何人看见此刻的律王,都绝不敢有丝毫小觑。
他定定站在那里,如山如渊,高深难测。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神皇乘着沉降巨盘出现在视野中时,正是和此刻一模一样的压迫感。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出现在凤宁的脑海里。
封无归忽然便笑了:“听闻轩辕神皇求娶神后时,曾经立誓守身如一。原来竟是这么守的。”
“朕的家事,轮不到死人置喙。”律王发出低沉威严的声音。
眼前紫影一晃。
凤宁感觉自己忽然像拉长的细面条一样,双脚停在原地,身体“咻”一下,像断线风筝一样被远远扯了出去。
封无归硬接神皇附体的律王一掌,唇角溢血,身形倒飞至百里开外。
连退数步,堪堪站定。
那道臃肿的紫影如附骨之疽,眨眼便缠了上来。
“传闻双生之子有微小几率能够心灵相通,降临在对方身上。”封无归讽笑,“不曾想第一次亲眼见证,竟是兄弟同妻。长见识了!”
紫衣胖子神色森冷,二话不说又击出一掌。
看似平平无奇,其实精准封锁了每一丝气机。
除去硬扛之外,再无第二种选择。
封无归再接一掌,唇角笑容灿烂:“怎么,没吃饱饭?”
与秒杀邪偶师的雷霆一击相比,此刻附身律王的神皇大约只发挥出不到五成的力量。
老凤凰与邪偶师的拼死一搏可不是吃素的,再加上各大圣人趁火打劫抢夺凰火魂珠,神皇并不敢投注太多心力到这边。
但世间第一强者仍然拥有深不可测的实力。
“杀你,绰绰有余。”
话音未落,紫袖带出残影,一掌轰在封无归胸口。
凤宁听到了清脆的骨裂声,随即便是断骨刺入内脏的“噗哧”声。
只是听着,都能感觉痛入骨髓。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却还是灿烂地勾着,“再来。”
凤宁着急地攥住他腰侧的衣裳。
“你跑!”她说。
带着她,他连神皇的攻击都躲避不开。
昆仑凤的事情,不可以连累朋友。
“你打不过他!”凤宁很扎心地说,“等你死了,我也会死。两个人都死,还不如你直接逃跑!”
她严肃地皱起眼睛,学着太爷爷的语气说道,“我会给你殿后!”
飞速倒掠中,封无归忽然偏头,轻轻瞥她一眼。
“死也不吃珠子?”他问。
凤宁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已轻轻笑出了声:“我就知道。小傻子。”
凤宁默默抿住嘴唇。
她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凰火魂珠。
“我和太爷爷死在一起,就是带他回家。”凤宁说,“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她悄悄捏住了珠子。
死之前,会先把太爷爷送走。
吃是绝对不可能吃的。
昆仑凤不吃昆仑凤!
“忘了?”封无归懒散低语,“我只会受伤,不会死。你说的。”
说话间,他又挨了神皇一掌,右肩整个垮塌下去。
凤宁生气:“你是人,是人都会死!我不要和你一起死!”
“人?”封无归吐着血笑道,“你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凤宁皱起眉头:“什么东西?”
“我是凶邪啊。”他微笑着,坦诚道,“看上去和人一样的,凶邪。”
凤宁错愕:“……啊?”
他轻轻垂眸,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和人一样的凶邪究竟有多厉害,我也好奇很久了。”
说话间,他身上的气息发生了极明显的改变。
阴冷、邪恶。
与镇境守护的状态截然不同。
凤宁震惊地看着他。
一身血肉彻底消失无踪,他仍然是那张漂亮得耀眼的脸,但那肌肤已经完全不是人类的材质。
无机质的瞳眸漠然看着她。
“现在知道了?”嗓音冰冷沙哑,“我是什么东西。”
凤宁被震成了一只呆头凤,小声回答:“……凶邪王?”
“不。”邪气入骨的脸上缓缓浮起一抹生无可恋的表情。
“是你的男主。”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天诛地灭
◎“我家男主。”◎
“你的男主。”
“宠你、护你, 为你出生入死,拯救世界……”
“这是什么品种的傻子?”
虽然封无归摆出一副丧气的、认命的样子,但他身上的非人感却逐渐浓郁到令人窒息。
他转身大步迎向神皇。
右手虚虚一晃, 凶息暴涌,在他手中凝出一柄黑雾缭绕的巨剑。
天地色变。
恐怖的电光撕裂天幕,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 眨眼之间,方圆千里已经颜色尽失。
一霎一霎, 凝成黑白剪影。
电光刺亮之处,封无归身形闪逝, 倒提凶剑, 与附身律王的神皇轰然对撞。
“轰——”
二人僵持不下,衣袂翻飞, 身形纹丝不动。
磅礴浩瀚的冲击波席卷八方。
雷声震耳, 电光雪亮。
百里之内树木倒伏, 削地三尺。
“轰隆”一声剧响, 惊雷砸落, 将对峙的二人从半空劈到地面。
泥尘倒掀, 岩层飞溅。
“铮……”
凶剑一振,二人各自荡开。身形还未停稳, 只见封无归提剑再斩, 重劈之下, 神皇不得不暂避其锋,连连倒退。
凶邪与人不同。
不需要调息, 不知道疼痛。
招招玉石俱焚, 以命换命。
“有这本事, 怎不见你救老凤凰一命!”神皇冷声开口, “你就不怕昆仑视你为毕生之敌?!”
凤宁一听这话,当场就不答应了:“昆仑才不会!伤害太爷爷的是你,休想颠倒黑白!”
神皇怒道:“愚蠢!你就看不出他方才隐藏了实力?”
“朋友好心来帮忙,他高兴出多少力气,就出多少力气!”凤宁震声,“你这种坏蛋,懂个铲铲!”
神皇:“……”
封无归低低笑出声:“看,这样的傻子,死了多可惜。”
话音犹在,身形鬼魅般逼上,提剑再斩。
“轰隆——”
电光之下,封无归非人的瞳眸一片淡漠。
倘若邪偶师在九泉之下看见这一幕,必定会觉得欣慰的——他的感觉没有错,这玩意儿,根本就不是人。
头顶雷云越聚越密,落雷一道接一道,不断轰击在对战的二人身畔。
这很不对劲。
远处,黑甲禁军已经遥遥赶至。到了数十里之外,竟生生被不断砸落的惊雷逼退,结起盾阵,不敢贸然再进。
一道白光、两道白光、十道白光……百万道白光。
凤宁第一次看见天上下雷。
这雷下的,比她见过最大的暴雨都要猛烈。
神皇恍然大悟,惊怒交加:“天要诛你!”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沉阴森的轻笑,以及一记撕裂苍穹的剑劈。
现在才发现,为时太晚。
“你该走了。”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封无归的声音清晰落在凤宁耳际,“往东一百二十里,有墟。去!”
话音未落,他的身上涌起更加恐怖的凶息,长剑一荡,携摧山断海之势,压制神皇,生生将他一摁百里,撞进了黑甲禁军的军阵中。
“轰——”
泥土飞溅,刚从地底扬起,便被半空落下的巨雷轰成齑粉。
无数道水桶粗的雷电拧绞一处,轰隆隆劈进巨坑。
人仰马翻,伤亡甚重。
他以一己之身,直面第一强者,直面千军万马。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雷电丛中,某人冰冷沙哑笑道,“是兄弟就要共享天劫。”
神皇:“%&#¥%#&!”
凶邪王真身一旦现世,天诛地灭,不死不休。
*
凤宁又一次逃进墟中。
她一路没敢回头,直到双脚踩在熟悉的腐铁上,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抽空扭头望向身后。
追得最紧的是一队从侧翼包抄过来的黑甲禁卫军。
到了墟与白玉京的分界处,这队军人微微迟疑,相互对视。
九洲人士,无不谈墟色变。
凤宁也趁机停了下来,撑着腿,大口大口喘气。
她望向西边一百二十里。
那里的天空闪耀着斑斓光幕,橙的、绿的、紫的,一道道光晕像薄纱一样,在万丈高空微微拂动。
光纱下方,雷云深赤。
直贯天地的落雷泛起血般的红色。
天地之间,忽然万籁俱寂。
“轰——”
风停了。
双耳一静,然后是尖锐如细丝般的“嘤”声。
凤宁忽然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把。
拧绞着,挤出很痛的汁,然后变得一片空洞。
“疯乌龟……”
她屏住呼吸,猛然转身。
她埋头向着墟的深处飞奔:“他只会受伤,不会死哒!”
“只会受伤,不会死……”
脚步啪嗒落下,伴着一粒一粒小水珠。
知道他真身是凶邪,她立刻就明白他是怎么离开无归之境的了。
镇境守护不死不出。
他必须死。必须活生生死成千片万片,将神魂分割成为完全无意识的碎块,让凶邪分而食之。
唯有这样,才能绕过境中规则。
这些带着他碎片的凶邪来到人间,在无尽岁月中相互吞噬,极其侥幸地把他拼凑回来。
以凶邪之身,在人世间重新觉醒。
哪怕凤宁算术不是很好,也知道这种事情成功的概率微乎其乎。
他一定经历过很多很多次失败……一百万次可能都不够。
他好不容易才站到了阳光之下。
他的人身,那么珍贵。
凤宁模糊的视野中,晃过一幕幕和疯乌龟相关的画面。
他见到人,总是喜欢碰一碰、拍一拍。
他非常珍惜身边的每一件东西,连椅子都不让别人踢。
他爱喝桂花酒,就算是刚被他杀掉的人送他的桂花酒,他也绝不会浪费。
他很会攒钱,每一个钱币都看得像眼珠子似的。
这么热爱生活,这么珍惜一切的疯乌龟,就这么连命都不要了。
“呜……”
凤宁把自己脑补得泪流满面。
他怎么能对她这么好!
她不要做他最好的朋友了!他就是她最亲的亲人!她要偷偷在先祖之地给他立个大雕像!
*
身后,黑甲禁卫军仍在穷追不舍。
“再追你们就别想出去啦!”凤宁一边狼狈躲闪,一边震声威胁,“这里是、是、我家男主的主场!”
像她这样的半调子修行者,一旦被这些训练有素的禁军合围,那可就别想走脱了。
给那枚披凶精魄“加料”消耗了她许多火焰,也分出了不少心神。
本就不富裕,雪上又加霜。
“唰——”
黑铁长链又一次擦身而过。要不是她及时低头,这一下就要给套住脖子了。
凤宁差点儿就憋出一句脏话。
她连蹿带跳,掠过腐铁大道,穿梭在一片荒凉的废弃城市之间。
余光瞥见黑甲禁卫军分出了两队人手,一左一右,悄然隐没在废墟深处。
‘糟糕。’
不知道对方动向,就有可能会被兜头拦住。
凤宁心跳加速,竖起耳朵,专注捕捉四周动静。
“嗡……”
脊背微微一麻。
来了!
她凭着直觉飞扑向前,就地一滚。
“铛!”
一条锁链重重轰在了她跳开的位置。
左右两旁的楼台上,嗖嗖掠出几道人影。
——人还不够!
凤宁一个急刹停在原地,抬眼盯向前方。
果然看见楼架子里面蹿出一队人马,拦住了她的去路。
回头一看,追兵离她已不足百丈。
前有狼后有虎。
凤宁想起上一次,就在她要被死人脸捉住时,疯乌龟忽然从天而降,带着长长的一道剑光飞火,唰地停到她的身旁。
那么好看的身影,再也没有了。
“呜……”
她狠狠咽回一包眼泪,凶恶地盯住这群人。
目光忽然涣散。
“你们后面……”
禁卫军冷笑:“这种招数三岁小儿也不会上……”
“嗡——”
熟悉的诡异磅礴呼啸一晃而过。
时间、空间、破碎、重组。
这一次凤宁的感受更加清楚,她感觉自己和这队禁卫军就像是巨浪中的小蚂蚁,正在被未知的洪流带向不可预知之处。
一切发生得极快。
转瞬便要尘埃落定。
凤宁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缕奇妙的感应。
她遵循直觉,催动内息,将火焰化为“神息”的形状,然后陡然探出手臂,用力向前方一抓!
“嗡——”
眼前光影迅速变幻。
转瞬之间,她“触碰”到了无数纷杂的意念。
来不及细细思索,脚下已浮起了一座巨城的轮廓。
路面玉白,桥梁明黄,楼阁高台金红交织,一派耀眼富贵的盛世景象。
人潮汹涌,繁华锦秀。
“噗。”
凤宁降落在了一座古色古香的阁楼上。
深朱的雕梁画栋,以石青点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手,下一瞬,两眼放光,一扫颓唐之色。
“疯乌龟我来啦!”
她激动地蹦出窗台,“嘭”一声砸倒了好几个行人。
来不及爬起来,她趴在地上,捉住对方就急切地问:“守护,镇境守护,他在哪个方向!”
这些人总是沉浸在自己奇怪的思绪里面。
凤宁见缝插针地连续问了好几个人,然后静静端详着他们,耐心等待他们一一给出反应。
第一个人皱着眉头爬起来:“熊孩子走路不长眼睛,叫你家长过来赔钱!”
凤宁摊手,毫不意外。
第二个人起身就走了,一副怕麻烦的样子。
凤宁望向第三个。
这个人总算有了反应:“什么守护,不知道不知道!”
“?”凤宁凶巴巴道,“镇境守护啊!被你们吸血的那个!”
“神经病……”
再下一个人,仍然摇头说不知道。
凤宁的心脏微微往下沉。
她掠过一整条街,换了满眼新人,然后抓住路人挨个问过去。
“守护啊,镇境守护!”
“很白,很好看,很凶残的那个!皮肤像石头!”
“还有个大祭坛!祭坛啊,知道哪里有祭坛吗?”
“能救人的守护啊……”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凤宁呆呆站在道路中央。
怎么会没有。
她生气地掀开一个路人的裙摆,指住对方青黑的小腿,大声质问:“那你们变成凶邪怎么办!”
“你说鬼啊,”对方一脸无所谓,“那当然是……”
话音未落,前方一座楼阁中正好传出鼎沸人声。
“处决!处决!”
凤宁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一个人摁在地上,扯开他脖颈间的藏青色大围巾——围巾底下,是化成了青黑色的脖颈。
“幸好发现及时!”众人七嘴八舌道,“差点儿就要出鬼了!”
那人被压在地上,脸挤得变了形,连声不迭求饶:“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要任何东西了,真的真的!我真不会变成鬼,求求你们相信我吧!我家里还有残废的老娘要照顾,我不能死啊!”
他涕泪横流,痛悔不已。
人群冷漠地看着他。
“每个鬼,都是这么说的。”一个老人冷冰冰道,“但到了下次钟响,你一定会向神乞讨武器。”
众人冷笑着,挥动拳头,抬起脚……
其中几个,青黑色都已经蔓延过肘弯。
原来没有守护的地方,他们是这么解决问题的。
这个世界,少了谁都能正常运转……
凄厉的惨叫哀求打动不了凤宁的铁石心肠,她转过身,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小小的身影映在明亮的浅白地砖上。
眼角和嘴角蔫蔫地耷拉向下,肩膀低垂,没精打采。
凤宁第一次见到落汤鸡似的昆仑凤。
她漫无目的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看见一处低调清静的小楼台。
凤宁像个提线木偶似的,直愣愣走了进去。
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一会儿。
穿过八角小柱亭,看见楼台边上坐着一道小小的人影。
“……咦?”
听到动静,这人慢悠悠回过头来。
一个小男孩,年纪看着只比凤宁大一丢丢。
虽然脸颊有一点点婴儿肥,但他显然非常漂亮,漂亮到很难用语言形容。
他微微挑眉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他很不客气地问。
凤宁没过脑:“……阿宁。”
“喔。”他毫无诚意地说道,“你好,阿宁。第二次认识姓阿的呢,真特别。”
凤宁:“???”
凤宁:“!!!”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高贵冷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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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宁发现, 返老还童的疯乌龟变得更不爱动了。
她激动地蹦上前去,叽哩呱啦问了他一大堆问题,他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一副懒得说话、不搭理人的样子。
过上好一会儿,漆黑的眼睛缓缓一眨。
这小姿态怎么说呢, 就特别矜贵, 特别傲慢。
凤宁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她嗖一下坐到他的身边,歪着脑袋, 勾着腰,不眨眼地盯着他。
他的眉眼冷冷淡淡, 身穿一件平平无奇的白色小袍子, 双手放在膝盖上。
凤宁悄悄抬起手,捉住他两边衣袖。
“铛——”
高远的钟声从深空传来。
凤宁眼皮都没动一下, 就顾着猛盯面前失而复得的疯乌龟。哦不, 小乌龟, 幼崽龟, 龟崽子, 龟宝宝, 龟蛋蛋,龟羔羔。
看着这样的他,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大串可可爱爱的词。
它们争先恐后涌到她的嘴边, 个个都想往外挤。
“我终于找到你啦!”凤宁随便扒拉出一个爱称, 震声道,“小王八羔子!”
“……”
他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漆黑的眼睛仿佛在对她说:哦, 我可真是毫不意外。
“呃, ”凤宁挠了挠头, 强行解释, “在我心里,乌龟和王八完全是一样哒!”
封无归皮笑肉不笑:“哈。”
凤宁:“……”
好像越描越黑了。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脸无赖地扑上前,把身体整个拱到他身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他凉凉微笑:“想我死。”
说到死,凤宁可心疼了:“不想你死!你别再把自己拆掉了。我们找别的办法离开这里!”
她狠狠用脑袋拱他脖颈和侧脸,“我会一直陪你哒!”
他眯了下狭长的眼睛,若有所思:“……猜到了啊。”
她曾经问过他,既然守护不死幻境不破,那他是怎么出去的。
当时他随便岔开了话题。
没想到终究还是瞒不过。
小傻子的聪明才智,总是出现在不需要的地方——他漫不经心地琢磨着。
凤宁一边点头,一边趁机拱他耳朵。
他的耳朵有一点点尖,轮廓非常精致,藏在乌黑的头发里面,白到透明,好看极了。
她一蹭再蹭,试图把它蹭出点颜色。
他终于被她蹭到忍无可忍。
抬起双手,禁锢她的胖脸,狠狠仰头——低头!
“砰!”
凤宁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心满意足。
她晕乎乎地想:哇,现在可以确定啦,我不是在做梦,我真的和疯乌龟在一起啦!他是活哒!活哒!
难怪昆仑凤都喜欢碰脑门。
像这种又凶又莽,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钻的种族,见面时总要彼此确认一下死活啊。
凤宁开心地乖乖坐直,学着他的样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刚才问了好多人,还以为你没啦。”她眨巴着双眼,好奇地问,“为什么你现在不是镇境守护了啊?”
他显然知道答案。
但他也显然懒得开口说话。
看着他那张高冷的脸,凤宁忽然善解人意——幼崽状态的乌龟和她一样,只能蹦短句,说长句子会很吃力。
“我来猜!猜对了你就眨眨眼睛!猜错你就不要眨!”
不等对方作出反应,凤宁愉快地单方面开始了幼崽之间的问答游戏。
“是因为你好不容易攒出来的那个凶邪身体死掉了吗?”
“唔,没眨眼睛,猜错了……也是哦,在你没有那个凶邪身体之前,就一直都是镇境守护啦!所以跟它没关系!”
她托着腮帮子,很快琢磨出一个新的答案。
“是因为打雷对不对?哇,那么大的雷,我从来也没见!就像下雨一样!回去我一定要讲给凤安听,他肯定不信,你要记得替我作证!”
“还是没眨眼睛啊……又猜错了。”
“好叭,”她皱起小小的眉头,“是‘神’出了问题吗?”
“还不对啊?”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了。
小短腿晃了晃,眯着弯弯的眼睛,天马行空开始瞎猜。
“那就是因为我啦,”她鼓起腮帮子,小嘴撅到天上,“你变小,是因为想要和我一起长大,一起变老,一起死掉!是吧是吧是吧是吧!”
她兴奋地盯住他的眼睛。
封无归唇角微抽,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才不……”
眼睛睁得太久,稍不留神就眨了下。
“啪嚓。”
“哇——眨了眨了眨了!”凤宁震声,“我猜对啦!你这么喜欢我啊!”
封无归:“……”
懒得解释,直接装死。
她开心地捉住他的衣袖,偏头盯他眼睛。
盯盯盯!
“你在偷笑!”她咯咯地笑,笑得前仰后合,“哇!耳朵也红啦!”
“闭嘴。”
*
她牵着他的手,把脑袋轻轻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白袍底下的身体虽然很小只,但他的骨头还是很坚硬。
靠在上面非常有安全感。
幼崽当然是要相互蹭来蹭去——再猛的猛禽,窝在巢里的时候都是要挤成一堆来取暖的。
她磨了他好久。
总算是从这个惜字如金的懒家伙嘴里断断续续抠出个大概。
他变成一只幼崽,还真是因为她。
只不过和她以为的有一点点不太一样。
自他诞生起,他便知道自己是镇境守护,他存在的意义、他的宿命和职责,都是用自己的血来暂时拯救无归之境里面的人。
他找不到不救的理由。
直到她出现。
她挡在他的面前,不许任何人咬他一口。
她的固执坚持毫无意义。
但她偏要。
性命攸关不曾改变她的主意。
利益诱惑也没能让她动摇。
在面对神皇时,她傻乎乎地说出了一个很多人不曾明白的道理。
——害死不灭之凤的是他们,不是他。
——该恨的是作恶之人,而不是责怪行善者未尽全力。
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他不是活该被吸血至死的镇境守护,不该担那些贪婪者自作的因果。
但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
从那一刻开始,在新生的每一处无归之境中,他都变成了这样。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矮子。
没有修为,没有力量,而且……他很饿。
凤宁:“……”
万万没想到,乌龟幼崽不爱说话,并不是因为高贵冷艳,而是饿。
她愁眉苦脸地掏空了乾坤袋。
什么吃的都没有。
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无所谓。”
她后知后觉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不正常,呼吸也十分微弱。
她忽然有种罪大恶极的感觉——就像当初封无归被她盯得怀疑人生,不得不忍痛掏出九枚银钱那样。
面对饥饿的幼崽,铁乌龟都得拔毛。
凤宁蓦然起身,语气坚定:“你等着,我去给你觅食!”
轻身一纵,从楼台唰地掠了下去。
这种心脏发痒,又甜蜜又焦灼又牵挂的心情,她从来也没有过。
就像一种本能——大鸟离巢给幼崽们觅食的时候,差不多应该是这样的心情。
凤宁飞速掠过这条冷清的街道,冲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视线扫向四方。
地面、楼阁、装饰景观都是同样的材质,显然不能吃。找不到饭菜,也没有糕米点心。
这里的人并不需要食物,也不会向“神”乞食。
仿佛不用吃饭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凤宁不禁十分纳闷——在他们原本的“那个世界”,食物明明是生存的必需。为什么来到这里就抛弃了本能?
想不通,但生气。
要是他们有食物,她就能抢给乌龟吃。
凤宁急速穿行在金碧辉煌的巨城中。
处处精致炫美,华丽非凡,富贵锦绣。但整个世界却只有同一种冷冰冰的材质,不能吃不能喝。
凤宁越走越心急。
这里……根本没有任何食物!
她转悠许久一无所获,心中十分焦急,又不禁有些担心独自留在家里的幼崽。
“先回去叭……”
准备返程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又一个即将堕为凶邪的人被揪了出来,狠狠掼在大街上。
“处决!”
“打死他!”
那人呜呜地哭泣哀求。
凤宁双眼“叮”一下亮了起来。
她匆匆挤进人堆,三下五除二把正在拳打脚踢的人群挥开。
她护住那个即将堕落的人,用很欠揍的语气说道:“我不许你们伤害他!他都发誓不会再乞讨啦!”
人群顿时炸了锅。
打又打不过,只能七嘴八舌指责凤宁。
凤宁油盐不进,小拳头舞得虎虎生风。
“铛——”
当钟声再一次响起时,身后那个刚刚还哭得可怜兮兮、发誓绝不会再次乞讨的人,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地上,放声大喊:“神啊,赐我兵器,杀光这些人!”
目光刻毒,语气阴冷。
“哇!”凤宁惊叹,“你辜负了我的信任!”
“你蠢怪谁!”男人冷笑着扬起手中的兵械,“给我通通去死吧!”
凤宁抬起纯真可爱的小脸,露出小恶魔的微笑:“我不许别人伤害你,那是因为……”
“我要亲自伤害你啊!”
话音未落,男人脖颈处的青黑血肉仿佛活过来一般,蠕动着涌上了天灵盖。
他堕为凶邪,周遭人群大哗,推搡着四下逃窜。
凤宁一个饿凤扑食,将这只新出炉的凶邪狠狠摁住。
一口咬死!
她憋住内息,禁止火线运转——不吸收,把那股暖洋洋的热流憋在胸腹之间。
起身,飞掠。
哇……这种沉甸甸的满足的感觉,好像大鸟叼住胖乎乎的虫子,准备回家投喂幼崽!
凤宁双目微凝,全神贯注掠过一条条街道。
“唰——唰——唰!”
远远看见楼台那道白袍身影,凤宁感觉自己心脏热乎乎的,幸福得快要跳出来——其实是憋气太久了,内外息一齐憋得慌。
“唰!”
一掠而至。
她双脚还没落地,便忍不住抬手捧住他虚弱苍白的脸。
掰开他的嘴巴,像大鸟喂食小鸟那样,凶狠地,果断地,一嘴怼向这只高贵冷艳的崽。
封无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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