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驴车被困中央, 其中危殆如箭在弦,危机一点即燃。
“慢着——!”
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当中, 桑桑看清了当中策马不羁的青年。
眉目朗朗, 英姿勃发,便是一身常服, 也似天中皎月, 桑桑眯了眯眼,眼瞳神色如常, 同时, 驴车后的寂珩玉也默不作声地收起来符纸。
“何人也敢拦我们?!”陈地主并未吓退, 反而得寸进尺般地对着一行人大肆叫嚣。
那高大的汉子利落翻身下马, 展出腰牌:“武安侯在此!尔等胆敢放肆!”
他威音震震, 让陈家等人面面相觑, 旋即看向桑宁的眼神瞬间变了味儿。
武安君是当朝宠儿, 立下战功赫赫, 皇帝抬爱,特封此为武安候。
陈老地主怎么也想不到, 这穷乡僻壤之地竟然能出如此大人物, 当即腿软,噗通声载跪于地上。
桑宁还坐在马上。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一干人等, 目光漠漠,似乎并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罢了才开口:“陛下派我等前来调查贪污受贿之事, 听到不少关于你陈家仗势欺人之事。王林,把此人押走, 好生审讯。”
“是。”
王林招手,命人将他们全捆了去。
陈老地主猛然认清大势已去, 想必远在京城的叔舅也遭了难,无法接受现状,挣扎加不住哭嚎,全然没有了先前的盛气凌人。桑宁听得烦,就命人堵住了他们嘴巴,待安静下来后,才看向驴车上的桑桑和寂珩玉。
在觉得妹妹可怜的同时,他又无比气恼。
天泽川的时候她为王,如今到了人间,一个地老虎就能欺负她。
然而心疼还是大于恼怒的,见桑桑牵着那年迈的老毛驴,可怜巴巴瞅着他时,满心只剩柔软。
“还愣着坐什么?”桑宁颇为没好气地说,“还不快上轿子。”
桑桑这才注意到桑宁特意拉了顶轿子来。
讨好地对哥哥笑了笑,桑桑搀扶着寂珩玉坐上去,这个举动又让桑宁一阵气不顺。
天色渐晚,他们只能先回镇上别苑暂时落脚,等第二天再启程前往青阳城。
别苑是县令给事先准备好的休憩地,抵达时,知府正在门口必恭必敬等着,待车马一经出现,他立马点头哈腰,脸上挂着极为谄媚的笑容。
“小侯爷舟车劳顿,快快里面歇息,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好了。”
桑宁不予理会,先去撩帘子请妹妹下车。
桑桑向来不喜欢被人如此照顾,但总觉得若是拒绝,兄长又该心生成见,便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她还想回头照顾夫君,就被看穿心思的桑宁硬拉着向前走。
寂珩玉不甚在意,安静跟于身后。
三人气氛诡异,这让搞不清楚事态的县令很是尴尬。
“小侯爷要是……”
“劳烦县令忙碌,我这边无须其他了。”
桑宁心情烦躁,这话摆明是在打发他。
县令早知这小侯爷心高气傲难以相处,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就算有心巴结,也不敢继续留在这里惹他不快。
县令走后,桑桑跟在桑宁身边打量着别苑四周。
园林构造别有一番雅致,想来是下了一番功夫。桑桑睫毛轻颤,撞了撞桑宁胳膊,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我以为都是你瞎掰的,结果你还真是小侯爷呀?”
桑宁言语散漫:“身份罢了。”
桑宁为了打探情报,不得已混迹在凡间当中。
七年前临安战乱,刚巧遇到一个同名同姓不幸死于战场当中的小兵,于是假借他的身份,一步一步成为当今的武安侯,想着等魔界平定后,就抽身离去,却未想到这个身份被沿用至今。
县令事先让人准备了一大桌子菜,珍肴异馔众多,都是他们平常吃不到的东西。
桑桑心疼夫君身子消瘦,找好吃的可劲儿给他夹,直到小碗摞的饭菜等同小山,才被他无奈叫下,“吃不下。”
旁边安静吃饭的桑宁撩了撩眼皮,“听桑桑说你书抄得不错。”
寂珩玉说:“尚可。”
桑宁放下碗筷:“我准备将桑桑接至青阳城,到时在尚书房前引荐你一二,封你做个校书官,职位虽小,却也算是个官衔。”
入赘传出去毕竟不好听,就算是为了桑桑,桑宁也得给他谋个一官半职,免得传出去不好听。
他不在乎寂珩玉名声好坏,只是不想别人借此说他的妹妹。
寂珩玉不说话,垂眸不知想些什么。
桑桑眼珠子转了转,“兄长,我与夫君决定用攒来的钱开间药房铺子。”说完,桌下的手安抚性地拍拍寂珩玉的腿。
注意到这个动作的寂珩玉唇角轻勾,抬起头说:“多谢兄长抬爱,不过寂某只读过几本书,并不知如何混迹官场,若是不慎落了岔子,恐会波及兄长。”
寂珩玉一口一个兄长的叫,听得桑宁眼前阵阵发黑。
胸前怨气积攒颇深,再看寂珩玉笑颜淡淡,让他近乎咬碎后槽牙,罢了冷哼一声,“随你们。”
一顿饭不欢而散。
散席后两人由丫鬟带着回院休息,想到兄长那发黑的表情,桑桑心有怯怯,同时也担心桑宁说的那些话影响到寂珩玉。
“兄长之所以说那些,也是怕我受委屈,你切莫放在心上。”
等去了青阳城,日后相处的日子可多着呢,桑桑可不想两人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更不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寂珩玉笑了笑,嗓音清冽又不失柔和:“他能说出那番话,分明是接纳了我,我怎会因此就和兄长计较。”他怕的是桑宁直接把他赶走,可是今天如此考量,就说明是为了他与桑桑桑的以后。
寂珩玉轻轻点着她眉心,“跟着我,是委屈你了。”
桑桑先是一愣,接着一笑,扑进他怀里,“我喜欢夫君,从未觉得委屈。”她笑得甜滋滋的,“桑桑要生生世世和夫君在一起。”
生生世世。
寂珩玉听后不禁一愣,这对寂珩玉来说是一个无比遥远的词汇,不过也未尝不可。
他可以守她这一生,待她轮回,他便继续寻她。
他是修道者,从不惧岁月漫长。
二人站在廊间旁若无人的亲热,直到一个彩羽毽子踢到两人脚边,贸然响起的稚嫩童声打断了他们——
“快给我踢回来。”
桑桑和寂珩玉急忙分开。
小姑娘扎着两个圆滚滚的双环,身穿粉绿襦裙,看起来也就四五岁,眼睛乌黑,长得粉雕玉琢很是讨喜。
寂珩玉帮忙捡起毽子还给了她。
小姑娘歪头,抱着毽子对着两人左看看右看看,展颜露出两颗小乳牙:“姐姐还有姐姐的郎君长得真好看~”
小姑娘嘴甜,成功讨得桑桑欢心,正想着找丫鬟拿点东西给她时,奶娘就匆匆赶来抱走了小丫头,那模样大惊失色,显然是怕触怒他们。
桑桑有点遗憾,问:“那孩子是谁家的?”
丫鬟说:“管事的小孙女,也就这两天过来。”
“还挺可爱的。”说完又朝寂珩玉随口一问,“是吧。”
寂珩玉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稍加思衬,点了点头。
这件微末的小事没有在桑桑脑海中留下丝毫记痕。
**
转瞬入夜,桑桑还想着竹溪村发生的事情。她向来是个睚眦必报,小肚鸡肠之人,今日冲突虽然没有造成太大的后果,却到底也是一根针扎在了她心头。一想到寂珩玉被人如此对待,桑桑就咽不下去这口气!
那陈地主虽然伏法,陈福可还在外面逍遥自在呢。
还有那个叫癞子的闲散户,平日里就没少在院子外面晃悠,当初桑桑不想惹是生非,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想到他竟真算计到了自己头上。
趁沐浴无人打扰时,桑桑悄然爬出浴桶。
寂珩玉心性内敛,从来不会在她洗澡的时候进门,这也可以让她放心大胆地做事。
以防万一,桑桑还是放了个傀儡在浴桶当中,自己则化雾而出,飘然离去。
从镇上到竹溪村也就一息之间。
她静静落在村口,褪去凡人伪装的桑桑一身暗红裙衫,微卷长发逶迤于地,一双蛇形环饰拢入墨发之间,眉长入鬓,额前魔钿似如生光。
桑桑掐指结阵,召出两条小蛇。
一蛇为红;一蛇为黑,蛇尾星火点缀。
她命两蛇潜至村落,自己则飞身上树静候佳音。
竹溪村的夜色安和宁静,桑桑懒洋洋靠着树干,听着周围的夜虫喧嚣,忽而昏昏欲睡。
倏然间——
陌生涌动的气息让她猛然睁眼。
潜进村里的蛇傀……没了气息。
桑桑瞳孔间红雾闪烁。
只听树林间气流浮动,一道长影立于夜色当中。
“魔。”
他嗓音低且冷,夹杂着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未等桑桑反应,剑气袭来,她容不得过多思考,闪身躲避,张开双臂召出万千毒雾。
雾瘴当中,百草枯落,剑阵唰唰落下,似想要困死桑桑。
桑桑已从这两招之间探出对方的身份——
天阁弟子。
五百年来,除了躲避魔族流党的追杀,桑桑和桑宁同时也要防备天阁。
在这三界当中,神域最不希望魔界有新王降临。
起因是一次预兆,天象显示,千年之内,自天泽川而生的魔尊,终有一日覆灭三界。
天象从不落空,此预兆一出,神域如临大敌,日夜派弟子蛰伏下间,四处打听魔界异响。
桑宁忌惮着天阁,自打回到魔界,桑宁就不允许她擅自离开天泽川。直到遇到寂珩玉,她隐藏身份,留于凡间。
桑桑没想到这种地方都会有天阁的人。
她自然是不会让他活的。
眼底狠辣一闪而过,桑桑正欲出手,就见竹溪村火光喷涌,家家户户烛火闪烁,惊恐的叫声响彻夜色——
“不好了!癞子家走水了!”
“陈家也烧着了!”
“快快快!快去灭火!”
桑桑循声看去,颇为欣慰。
看样子她的蛇蛇并非全然的失败。
桑桑又望向那剑修所在之处。
他似乎是用了某种隐身术法,让桑桑看不清脸,只依稀看到对方模糊修长的轮廓。
掐指一算,她已经超出了出来的时间,若再不回去怕是来不及了。
既然目的达成,桑桑也不准备与之纠缠,微微冲那头笑了笑:“你这小修,算你运气好。”
说罢,桑桑闪身离去。
站在暗色当中的寂珩玉因这过分熟悉的音色愣了愣,还想继续追上来,便猛然感受到院落中傀儡的牵扯。
他皱眉,瞥了眼火光明亮的身后,收起长剑,身影消散于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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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回去的晚了些, 隔着窗外听到属于寂珩玉的脚步声,心里不禁打了个咯噔,急忙褪去衣衫跳进浴桶。
水不见温, 凉丝丝地裹着皮肤, 因蛇物喜冷,倒也不觉得过于难受。
桑桑靠着浴桶佯装打着瞌睡, 等脚步在浴桶前停留, 肩膀被人轻轻推了推时,桑桑才咕哝着睁开了眼。
一片暗影笼盖在她的头顶, 寂珩玉站在身前, 微微垂首, 鸦色长睫笼罩着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瞳, 指尖试探水温, 长眉微不可觉皱了皱。
见差不多了, 桑桑才揉揉眼睛清醒过来:“不小心睡着了。”
“很危险。”
寂珩玉捞起挂在一旁的浴巾, 裹紧她赤/裸的身躯, 顺势抱了出来。
桑桑圈紧他脖颈,眼尾水光逶迤, 神色间竟显喜欢。桑桑张了张嘴, 将说之言尚未离口,猛然间注意到挂在他衣襟下的一片树叶。细看之上, 银白衣衫也沾了几分不甚明显的灰尘。
“你出去了?”桑桑拿起那片叶子,好奇地来回翻看。
寂珩玉手臂一僵, 旋即拢紧桑桑,将她放于榻间, 边擦拭着她那头湿漉漉的发尾边说道:“那孩子又跑出来玩,奶娘找不到, 我便帮着找了找。”寂珩玉这话不是说假,他回来的时候刚巧遇到躲在假山后面玩儿捉迷藏的小姑娘,听奶娘还在那边着急地叫唤,于是就帮忙抱了出去,换来好一阵感谢,因此又耽误了些时候。
谁承想酿下大错。
想到她差些在浴桶里睡不过去,寂珩玉对自己颇为不快。
桑桑狐疑地凝视着他。
寂珩玉心里慌张,避开视线专心给她擦拭头发。
半晌听到桑桑问:“夫君是不是很喜欢那小姑娘?”
“顺手帮忙,谈不上喜欢与否。”
桑桑不置一词。
寂珩玉的性格她最为清楚,看似表面温润,实则内敛冷清,只对喜欢之人亲近,更懒得与外界事物接触。
竹溪村的时候林状元就提议过两人合开一个私塾,结果等一群孩子乌泱泱闯进家门的时候,桑桑头一遭在夫君那张恹恹冷清的脸上看到一丝迸裂。
也许是……喜欢姑娘?
寂珩玉想要个女儿?!!
此念头一出,桑桑惊得倒吸口凉气。
也是,夫君是凡人,凡人都讲求所谓的儿女双全,虽然夫君没提过,但说不定心里面也想要个女儿承欢膝下的。
“桑桑为何问这些?”
面对着寂珩玉看过来的目光,桑桑艰涩地吞咽口唾沫,摇摇头,罢了又小声试探:“要是……要是我们生个女儿,夫君可会喜欢?”
此言一出,寂珩玉登时愣住。
……和桑桑有个女儿。
这倒是他从来未曾想过的。
修道者本就行的是逆天改命之事,踏上登仙阶那一刻起,就注定不会孕有子嗣。可是凡间不同,凡人一贯喜欢追求子嗣绵绵,可在寂珩玉看来,女子生育从来都是辛苦事,他自然不愿让桑桑到那鬼门关走上一遭,桑桑更是从来没有问过,她这般突然提及,倒是始料未及的。
若真有个女儿……
那定然是像桑桑的,活泼聪明,可爱灵动,蹦蹦跳跳地叫他爹爹。
想到那个画面,饶是寂珩玉也不禁勾了勾唇。
这个笑很淡,却被她尽收眼底,桑桑脑瓜子发苦,顿时觉得事态不妙了。
——夫君真想让她生孩子。
问题就是,她一个魔蛇所化的魔物,能、能生?
“桑桑,想要女儿?”寂珩玉很快走出那短暂的美好幻想,眸光深深地凝视着她的脸。
桑桑先是摇摇头,想到夫君心愿,又用力地点点头,小表情看着苦巴巴的,看起来像是在哀求。
寂珩玉心头一紧,抱着她的力度也不觉收紧。
桑桑想要孩子,他自然要满足她的心愿,可是……他一个生来剑骨的修道者,能、能生?
这个念头困扰着小夫妻二人。
这一夜夫妻俩人心事重重,头一遭背对而躺,一晚上谁都没有搭理谁。
**
因着竹溪村那场大火,他们只能多在镇上别苑停留几日。
桑桑还想着孩子那事,没心情思考其他,一整日都在花园中恍神,直到听丫鬟通报桑宁回来后,她才撒丫子跑到前厅接见。
桑宁似乎也有话对她说,然而不等桑桑开口就被她拉到书房。
“哥哥。”桑桑一本正经,“我有事问你。”
她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联想到竹溪村的怪事,桑宁立马意识到她有话要说,顿时收正表情等她开口,结果下一刻就听她问——
“我生孩子的话,生的是蛋还是崽啊?”
“?”
“??”
“???”
桑宁瞳孔一收一缩,垂下的手控制不住哆嗦。
她迟迟不语,桑桑不耐烦地催促他:“你快说呀,我能生小孩吗?”
能生……生小孩嘛?
她竟然问这样的问题!!
不可思议,不可理喻,无法理解!滑天下之大稽!!!
桑宁气得眼前发黑。
此生他遇到难事无数,却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暗无天日过。
桑宁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过度恼怒让他头晕眼胀的。
他低头缓缓揉按着酸涩的睛明穴,好半天才处理好她话语里的内容,“寂珩玉想让你给他生孩子?”
桑桑:“没有,是我心血来潮想问问。”
桑宁盯着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见势不妙,桑桑聪明的知道是时候该结束这个话题了,干笑几声,“火势起因可调查清楚了?”
“……”倒也不是完全地没有良心。
桑宁眉心舒展,“起因如何,你不是最该清楚?”
桑桑就知道瞒不过他,又讨好地笑了笑。
桑宁实在是拿她没办法,更舍不得凶她,无声叹息,“可是现场不只有你的气息,还有修道者存在过的痕迹。”
说起这个,桑桑就想起昨日和自己交手过的小修。
“确实是有一个小剑修,我因着赶时丽嘉间,就留有他一条性命。”
“你确定是小剑修?”桑宁聊了聊眉,“我去时,剑气未消,自残留的剑痕来看,此人应是天阁内门大弟子,被封为护界司命的天衡君。”
桑桑对天衡君早有耳闻。
他是由凡人所生,听闻幼年时全村被屠,一家也人死于那场祸事当中,此后天命觉醒,攀上登仙台开了剑心,拜入天阁成为最为年轻的剑仙。
不过听闻也终归是听闻,桑桑从未与之交手过。
“三界因那天象预言人心惶惶,神域又四处缉捕你,为兄实在放心不下,不妨……”
桑桑知道兄长在担忧什么,轻声打断他:“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了,哥哥你应该信我。”
桑宁抿了抿唇,陷入了沉默。
**
在兄妹俩闭门交谈时,寂珩玉伪装一番来到镇上茶楼。
他要了个包厢,垂眸睥睨着繁华街景,待敲门声响至时,举目望去。
“师兄。”小师弟作揖,恭顺入座。
寂珩玉端起茶杯轻抿,听他汇报近来情况。
多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寂珩玉无心去听,淡声打断:“近日让众人小心些,此处有魔尊行迹,若就此撞上,恐会遭遇不测。”
魔尊?
小师弟先是怔了怔,接着心底怯怯,“光是她手下那宁逍遥就够我们棘手了,这魔尊恐怕更是难以应付。”
自魔尊降世以来,行踪捉摸不定,便是神域的星象神君也难以预测其动静,眼看着距离预兆所提的覆灭之日越来越近,整个神域也因此变得焦躁不安。
“师兄何时回神域?”
何时回去?
想到家里小妻子那娇艳惹人爱怜的笑容,小师弟这随口一问让寂珩玉无端感到烦躁,敷衍一句:“快了。”
“哦。”小师弟看出寂珩玉心情不好,犹豫一瞬,“那弟子先行告退,等有情况我再来找师兄汇报。”
“嗯。”
眼看着他要出门,寂珩玉顿了顿,抬头叫住:“等等。”
“师兄还有何事?”
寂珩玉欲言又止:“我有一个朋友……”
话音未落,小师弟就震愕无比的瞪大眼珠,“师兄你还有朋友啊?”
寂珩玉:“。”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小弟子匆忙捂住嘴。
寂珩玉更是心烦,“他让我帮忙问问,可有什么……帮助生育的仙药。”
生育,仙药??
小师弟脸色扭曲,情绪变幻很是精彩。
寂珩玉握着杯盏的五指不住收拢,心中羞耻,叹罢转身,“算了,你走吧。”
小师弟又不是脑子笨,他是师门里面脑瓜子转动最快的,当即明白寂珩玉口中的朋友就是他自己,联想到他这不为人知的人夫生活,不难猜测出……师兄想要孩子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
毕竟从他们决心成仙的这一刻起,就注定不再受凡尘俗世所束缚,但也不是绝无可能的,就像是上仙决明子,成仙五千年还是和道侣生了个孩子。
小师弟轻咳一声,作为丹修,别的没有,药多。
他掏出几个瓶瓶罐罐递过去,“这些都是……调理经脉的,师兄可以试一试,说不定……”见寂珩玉余光发冷,小师弟一敲脑袋,急忙改口,“师兄的朋友试一试,做的多了,总会有机会的。”
寂珩玉沉默不语地将那些瓶瓶罐罐全收拢到了袖袋里。
告别师弟,他急忙回府,刚巧撞上与兄长交谈完的桑桑。
“寂珩玉,你去哪里啦?!”
桑桑热情地朝他摆摆手。
寂珩玉不语,步如流星,出其不意之间就将桑桑打横抱起。
她疑惑地哎了一声。
寂珩玉目不斜视,只是步伐变得急迫许多,“回屋。”他说,“生孩子。”
桑桑人都傻了。
他他他……他想要孩子都想到白日宣淫这个地步了吗?!
完了,桑桑脸色灰白,看样子这个蛋是非孵不可了。
123
蛇性本淫。
与寂珩玉在一起后, 桑桑很热衷与他有着各式各样的肌肤相亲,更乐意见他动情时的腼腆和难以克制的失控,然而这都是曾经了……
自从他热衷产崽, 日夜不分地和她这般那般后, 桑桑头一遭对亲密事衍生出恐惧。
从小镇到青阳城,就连车队在路上歇息的那两天, 寂珩玉都会找个借口把她拉到林中野地厮混一番。
属实大胆!
属实有违伦理!无法无天!
就连桑桑这样的变态都觉得寂珩玉实在是太变态了。
她想都没想过, 自己一个魔头,有朝一日竟也会吃不消;除此之外桑桑更是对他存了愧疚之意, 夫君这么想要一个崽崽, 可她好像……压根……也许……真的生不了??
桑桑难受, 寂珩玉也不好受。
他都如此努力了, 从镇上一直努力到城中, 却见她小腹平平, 没有丝毫动静, 眼瞧着她的神色越来越躲闪, 对房事上多是推诿,想必也是失望了。
寂珩玉不知道哪个步骤出了错。
明明仙药不断, 为此还特意让小师弟炼了有助于枝繁叶茂的助生丹, 可是效果甚微,除了让他更容易兴奋外毫无成效!
也许……可能……他真的生不了。
这个念头让寂珩玉此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沮丧。
他三年得道, 五年飞升,百年斩妖魔无数, 一生顺遂,曾有术师为他占得一卦, 说他此生有大劫难渡。
当时寂珩玉一笑了之,不放于心上;现在却想, 这可能就是他此生大劫了。
若实在不行,就给桑桑找几个面容姣好的小郎君……
此念头一出,寂珩玉顿时心口发紧,不行不行,一想到桑桑要与他人亲密相贴,他整个人都难受得出不上气。
两人皆心事重重,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直到药铺顺利盘下,夫妻感情才缓和不少。
桑桑如今不差钱,从牙子那边买了个贴身丫鬟和抓药小童,张罗差不多后就正式筹备开业。
店铺开在青阳城最为繁华的上景街,人来人往,非凡热闹。
桑桑想不出名儿,干脆利落取名为“一间药铺”,独特地点缀在熙攘的大街当中。
药铺比不上茶馆酒楼,开业第一天吸引不了多少顾客,闲大于忙。
夫妻二人趁着不忙清点着药物,丫鬟和小二在旁帮忙打下手。桑桑将晒好的药材分别装好,站在身侧的寂珩玉细心记着药材的克重与功效。
忙碌间,门梁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小二是个机灵的,未等客人进门,便点头哈腰热情地迎上前:“客官您请,小心门槛。”
桑桑抬眼。
进来的是两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从面相看也知道身体强健,并无大碍。
“可有药房?”
少年郎推推搡搡,面面相觑,最后竟将目光放在了柜台后面的寂珩玉身上。
他们目光复杂,不知道心中所想为何。
寂珩玉敛眸不视,平静将药拆分放好。
看一眼后,少年郎才说道:“我们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请问……有什么药可以缓解此症状?”
小二一怔,不禁朝桑桑求救。
她撩开珠帘出来,问:“还有什么其他不适?”
女子嗓音轻柔,不骄不媚,清泠感恰到好处。
少年郎看过来,登时一愣。
她一身水绿翠衫立在药堂当中,长发如数挽起,珠翠点缀,清素淡雅,然眉眼含情,上挑眼尾天然蕴有一抹风华,艳丽逼人,令人多看一眼都心觉冒犯。
天阁仙女众多,颜色各有不同,唯眼前人区别其他,浑然天成的姝色称得上倾国倾城,让他们紧张的口齿发紧,羞红一直从脖子根蔓延到额顶。
桑桑狐疑地看着他们,以为他们没听清楚,于是又用相同的话术问了一遍。
少年郎们左右相视,互相推诿,最后是个头比较矮的站了出来,清清嗓子问:“有、有点拉肚子。”
“可伴有恶心?”
“有、有点?”
“发热呢。”
“也、也有点。”
他们结结巴巴,眼睛瞪老大,视线所对的却是桑桑头顶,这让她又是一阵好笑。
“脾胃不调所形而成的恶症,用两幅葛根芩连汤调服即可。”桑桑开好药,让小二去抓。
桑桑见少年郎的装束并不像是青阳人,“从远方来的?”
“啊,我们是天……”矮个子正要开口,被旁边的人撞了下,“我们是天山临远人士。”
桑桑挑眉,总觉得事有隐瞒。
她没有探究他人私密的癖好,开好药收了钱,就目送他们离去了。待二人身影隐入乱市,桑桑才扭头瞥向寂珩玉。
“夫君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桑桑敏感地捕捉到他那微妙的异常。
寂珩玉头也未抬:“我不懂药理,要与他们说什么?”他撩抬起眼睑,眉目疏冷,顿时又让桑桑收起那份疑虑。
**
春华和春茂两人从药铺离开后,一路狂跑直奔客栈。
如今这家客栈已被天阁弟子完全包下,规模不算小的客栈显得空空荡荡,只有店小二热情招待着他们,两人没有理会,两步并作三步的跑上楼,啪嗒一声推开其中一间厢房。
屋里站着三四个人,齐刷刷看向他。
春华春茂齐齐喘气,随手把药袋子往桌上一丢,端起茶杯痛饮一番。
此举让师兄弟们很是不满,“还喝什么水啊,怎么样了?”
没等二人开口,帘子就被粗暴甩开,从里房走出一少女来。
女子面容娇俏,红衣如火,似是刚哭过,眼角还悬着一滴泪。
见她出来,两人哪还敢喝水,忙不迭放下茶壶,双腿并拢,站姿颇为低微。
其余人让开路,让她入座。
她双手环胸,仰起头逼视二人:“说,天衡君真与凡人成亲了?”
“啊……嗯。”
春华春茂点头,似乎更胆怯了一些。
“长得如何?”
要说长得如何……
回想桑桑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庞,旖旎思绪盘旋心头,让他们耳根又浮着滚烫。然而面对小师妹,春华春茂也不敢说实话,委婉道——
“凑合。”
凑合?
司荼磨了磨牙,不依不饶:“多凑合?和我比呢?”
“那、那肯定比不上小师妹啊!”春华机灵,坐过去就是一阵溜须拍马,“一个凡人,哪能和天域神女比,你们说对不?”
春华一个眼神过去,师兄弟们心领神会,默契地点头附和:“对对对,肯定比不上师妹。”
“师妹放心,师兄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对,大师兄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会轻易和人私定终身。”
“没错,绝对是逢场作戏,师妹你千万不要在乎。”
“……”
众人半骗半哄,可这些话司荼早已听腻听倦了,根本不会再像原来那般欣喜若狂,她只觉得这是欺骗,是编排来让她开心的幌子。
她是神域生来的神女,降生起,神域就说她独一无二,唯天衡君可与之相配。
司荼记住了这些话,从路都不会走的年纪一直追逐他至今。可这天衡应是生了一颗铁石心,为避她,竟长留下界不进神域半步,如今又听他心有所属,还是一介凡人,这让她如何不气,如何不恼?
这样想着,司荼眼眶又红一圈,余光瞥向桌上药袋,“这是什么?”
“呃……”春华小心翼翼说,“你让我们去看看那女子,我们也不好贸然过去,刚巧见他们新开了药铺,于是假找了个借口。”
“药铺?”
司荼挑眉,忽然生了主意。
她一把抄起那袋药,“我倒要去看看那女子多么国色天香,能让师兄如此流连。”
说话间,人就消失在客栈之外,只留下一道残影。
师兄弟们暗叫不好,急忙拔足追去。
**
司荼心里还埋有怨气,一路怒气冲冲,惹路人不敢靠近。
“一间药铺”毕竟刚开不久,还是很好找的,司荼直奔门前,仰头确定了下店名儿,确定无错后,大步跨入,环视一圈只见药童,不见主子。
她啪的把东西往桌上一丢,撩起袖子坐上休憩用的椅子,“叫你们主子出来——!”
司荼这声儿不小,盛气凌人,一看便知是来搅事儿的。
此时太阳将落不落,正值热闹时,店铺处于闹事中,两边新人熙攘,闻声放慢步伐,各异目光接连投来。
小二被她吓得不轻。
店铺初营业,买药的客人就那么几个,如此姿色不俗的必然过目难忘,小二肯定她是生脸,然而那药袋子确实是他们的包装,心有怀疑但是不敢怠慢,恭敬地迎过去——
“姑娘可是有什么麻烦?”
“麻烦?”司荼双手环胸,神色倨傲,“却有麻烦。”
她指着那药袋子,“此药生了虫,你还敢抓给我们吃,真要害人不成?!让你们主子出来!”
一听药有虫,路人顿时围观过来。
这让司荼又是一阵自得,她倒要看看,这凡人有什么本事,能把生冷难近的天衡君迷得五迷三道的。
小二刚刚才被桑桑买回来,从未应对过这种情况,更为难的是桑桑才和寂珩玉出去,看那两人你侬我侬的样子,该是不回来了。
正为难时,桑桑和寂珩玉一前一后从外面回来,手上还拎着刚买来的大包小包。
“发生什么事了?”
她声音响起来的那一瞬间,小二如见救星,热切奔了过去:“桑姐姐你可回来了,她……”小二附耳,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委屈嘀咕,“我们的药晒得干干净净,哪来的虫子。”
桑桑疑惑地转过身。
同时,司荼也昂首挺胸,摆出了一副刁难的蛮狠模样。
可与桑桑目光相撞的瞬间,司荼那刻意营造出来的凶煞感顿时收回了一半,狰厉的眼神也一点点变得僵直,最后完全贴合在她脸上。
桑桑总觉得这姑娘奇奇怪怪的,上前两步,低头问:“你说我这药里生虫?”
桑桑站得很近,身上药香缭绕,司荼不禁直愣愣地仰着脖子去看她。
离得近了,发现她美貌更甚,睫浓而密,裹着一双勾人的眼眸,可是眼神澄明,让人哪怕有再大的火气也无法撒在她身上。
司荼吞了吞唾沫,眼看着桑桑要抓起那包药,她咻地下把药抢到怀间,术法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驱逐了提前下的虫咒,一脸正色——
“我、我没说。”她死死抱紧那两幅药,“我、我可没说过。”分明是心虚,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着。
桑桑:“?”
小二:“……?”
124
事有蹊跷, 桑离询问的眼神一经过去,就换来小二慌张的摇头。
正欲开口,闹哄哄的门庭路人自两边散开, 桑宁走了进来。他身姿如风, 行走间带着蓬勃的英气,容貌朗朗, 一经出现就让司荼难以挪开视线。
神域不乏仙姿俊朗的。
然而成仙者不食烟火, 好看的皮囊终归只是好看,桑宁迎面走来的那刹那, 司荼在桑宁身上看到了比外貌更为吸引人的明火。
她抱着药袋子, 情不自禁地深深凝视他, 生平头一遭无视了跟在后面的寂珩玉。
“妹妹。”桑宁尚且没有发现司荼, 对着桑桑着急问道, “听闻说有人在你这里闹事, 我便着急赶来了, 你可好?”
桑桑扫了扫司荼, 缓慢摇头。
桑宁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药铺内的外来者, 目光惊掠到司荼身上, 让司荼心底一个咯噔,顿时忘记呼吸。
很快, 其余师兄弟也赶了过来,挤满了不算大的药房。
毕竟是药铺新开张, 桑桑不想这点误会影响到日后营生,头痛地掐了掐眉心, 朝司荼递过手:“可否姑娘将药给我看看?”
司荼瞥了眼桑宁,怔怔把药给过去。
桑桑打开, 药材干净,未见所谓的虫子。
外面还有不少人看着热闹,司荼咬了咬唇,紧张地站起来说:“没虫子,是我误会了,这个药没问题,你们都散了吧。”比起一开始的跋扈,现在的司荼看起来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春华春茂倒吸口凉气,齐齐认为小师妹是不是遭受了什么打击。
司荼抬起眸偷偷看了眼桑宁,刚巧发现他也看向了自己,情绪收紧,慌乱至极地瞥向了人群当中的寂珩玉。
他从头到尾都守在妻子身边,连个正眼都没有分给他们。
若放在原先,司荼该是暴跳如雷的,可是很奇怪,她心中无波,甚至隐隐不忿,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桑桑。如此娇媚动人的妻子被人在人群当中刁难,他一个身为丈夫的怎么一句话都不帮衬啊!
没出息!
一股无名火腾地冒了出来,就连司荼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轻咳一声,她来到桑桑面前,“我向你道歉,你药房所剩的药我都买下了。”司荼出手阔绰,直接丢过去一个钱袋。
桑桑不禁好笑,婉拒她:“若我开的是胭脂铺子或是卖糕点零嘴儿的,自是开心;不过药房不同其他,若半夜有人头疼脑热急需用药的,我这药房却拿不出药,岂不是贪财害命。”
这话换来围观路人大量的认可。
司荼捏着那沉甸甸的钱袋,心里头也跟着沉甸甸的。
她跟随师兄弟离去,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见没热闹可看,路人也都一哄而散,不过经司荼这么一闹,药铺晚上的生意果真好了不少。
有寂珩玉和小二在那边忙着,桑桑这里清闲不少,命丫鬟沏了壶茶,摆好刚刚才从外面买来的点心,和桑宁悠闲地边聊边吃。
说是吃,其实也都是她一个人在吃。
桑桑喜欢吃炒花生,就是懒得剥,都是桑宁剥好放她面前。
他面前叠了一摞花生壳,果仁儿全进了桑桑肚里。
“那姑娘不像是普通人。”
桑桑在药袋里感受到了残留的术法气息。
他们进来的一瞬间,桑桑就看见了一抹极为微弱的灵气流动,虽刻意压制过,但依旧逃不过桑桑一双眼睛。
“莫不是从哪座灵山下来的弟子?”
桑宁不置可否:“怕不是那般简单。”
花生仁剥了满满一盘,桑宁拂去身上残渣,抬眸看见寂珩玉走近,给桑桑新换了杯热茶。
“谢谢夫君。”她仰起头,笑得酒窝盈盈。
桑宁忙乎半天剥的手指头都作疼,没换得她半句谢,这野男人只是顺手倒杯水就笑得这么开心,桑宁当即不快,未曾想没等他发脾气,桑桑就分出些花生仁到他面前,“哥哥也辛劳了,这些也给哥哥吃。”
桑宁脸色这才有所好转。
他毫不客气,三两口吃完那些花生仁,起身道:“我还要忙府内事务,若遇难事,便让玲绣到侯府找我。”
桑桑和寂珩玉一起把他送出药铺。
从药铺到武安侯府不过三条街的距离,桑宁坐于轿上,闭目养神,未过两条街,他就觉察到鬼鬼祟祟跟在后面的一道气息。
桑宁倏然睁眼,“小午。”
“爷有何吩咐?”轿帘撩开,小厮毕恭毕敬问道。
“前面停。”
小午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勒马止于路边。
桑宁下轿后打发了下人,兀自朝城门外走去。
身后那股气息还不远不近跟着。
他佯装没有觉察,慢悠悠晃出城,直奔吹云岭。
吹云岭乃青阳山与魔界的交界线,此处魔障丛生,魔物蛰伏,若是寻常人家万般会避开此处的;便是有点道行的小修也不敢轻易踏足,选择绕路而行。
桑宁故意试探,成心将人引入吹云岭中,而后隐藏气息,潜身上树做那梁上君子。
他从高处俯瞰,隐入树影当中的眉眼冷静又淡漠。
司荼跟踪的手段不高明,夜林当中红色的身姿无疑是灼眼吸睛的,亮色也更容易挑逗那些从结界里逃窜出来的魔。
灵山而来的弟子?
桑宁在心底泛起冷笑,她的灵气通透而不掺杂质,在那些随行来的少年们当中,分明有几人与他交手过。
是普通修士还是天阁小仙,一试便知。
司荼并不清楚自己已入计。
从药铺离开后,司荼越想越觉得那武安侯不对劲,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于是鬼使神差地跟了过来,可是……这哪儿?
司荼初至人间,对青阳城也是一知半解。
身处的山岭深且密,树木野蛮生长,根与根之间不留一点缝隙,再往里走就是泼墨般的漆黑,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笼罩着她,让人不由自主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司荼徐徐后退,又担心起桑宁。
她硬生生止步,大着胆子朝里面嚷嚷一句:“桑、桑宁你没事吧?”
闻声,桑宁调整姿势,好整以暇地垂眸看去。
微一沉思,故意施法让林中传来响动。
窸窸窣窣的声音果真引起了司荼主意。
小神女年龄不大,道行也不高,在天阁千娇万宠地长大,至今都未见过人间疾苦。
猛然响起的动静吓她一跳,想到莫名消失又生死未卜的桑宁,她强忍着恐惧走了进去。
“桑宁?”
树叶微晃,她在黑暗中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瞳。
司荼倒吸口凉气,凝聚在掌心的术光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见那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喷射而出的毒气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同时也被掠夺了全身力气。
四肢软绵绵垂下,司荼闭眼倒地。
妖物蛇头双身,体格庞大,浑身淬毒,速度极快,食人,善于伪装迷惑,乃天泽川常见的“蛊妖”,更是让万千修道者棘手的百魔之一。
蛊妖拖动双尾从容不迫朝司荼逼近,司荼尚且残存着一丝意识,眼见尾巴尖要勾住自己的腰身,司荼费尽仅存的力气飞出一道术法,然术法微弱,砸在那坚硬的鳞片上连丝毫痕迹都没留得。
她微声喘气,眩晕感一层一层压过来。
陷入黑暗之际,司荼隐约瞧见一双黑色长靴停留眼前,衣摆暗纹勾勒,熟悉的气息钻进鼻尖,她还想仔细抬头瞧上此人一眼,可是压过来的幽暗一把将她拽入昏沉。
桑宁平静直视蛊妖。
那妖物无声与他对视,逐渐被他眼神间的压迫力折服,低了低脑袋,畏畏缩缩地躲回到林中,身体很快与万千树木融为一体。
四周归于寂静,桑宁敛眸凝向地面的司荼,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单臂把人捞至肩头,扛着往回走。
**
夜半三更,桑桑因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而惊醒。
敲门声不急不缓,听起来颇有耐心。
丫鬟和管家也都醒了,联想到半夜时分,他们又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谁也不敢过去开门。
厢房烛火点燃,寂珩玉简单披了件外衣就是往出走:“你别出来,我去看看。”
桑桑不太放心,思来想去还是穿上衣服跟着一起去了。
门响声是从小门传来的,待烛火亮至门外时,敲门声总算停下,桑桑听到院外响起一个分外熟悉的嗓音——
“是我。”
“哥哥?”桑桑边是狐疑,边让管家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不单单是桑宁。
他肩膀上还扛着个人,红衫,脑袋垂着看不清脸,辨认不出是谁。
桑宁扛着女人跨入而入,简单扫了寂珩玉一眼,说:“让丫鬟清理间客房出来。”
丫鬟立马去收拾房屋。
桑桑越看此人穿着越觉得熟悉,低头稍一打量,顿时辩清对方眉眼,惊得瞪大了眼睛,“今日来的那姑娘?”
闻声,寂珩玉神色微动。
“她去了吹云岭,遇到点危险,索性被我发现及时。不过受了些伤,恐怕要你帮忙处理一番。”桑宁解释说,“我那武安侯府不便收留,只能先将她带到你这边。”
桑桑理解。
等桑宁把人放到床上后,她急忙叫丫鬟烧了一锅热水,又把桑宁打发走,动手解开了司荼身上衣物。
啪嗒。
脱衣时有东西自她怀间掉落,桑桑弯腰捡起那物什。
——是一块玉牌。
款样简单,晶莹白玉上祥云绕鹤,正中刻有“荼”字,熟悉感扑面而来,桑桑垂眼沉思,忽地肩膀一颤,冷气从脚底倏地直窜天灵感,脑袋一瞬间也跟着通了。
寂珩玉……寂珩玉曾经也有过一块一模一样的!
他的玉牌中间刻有“珩”字,桑桑还记得,最开始寂珩玉想当掉玉牌给她当安置费,被她拒绝后,那笔钱买下了竹溪村的一栋屋宅。
一模一样……
桑桑攥紧玉牌,眼前恍然,霎时间萌生出无数心思。
125
桑桑认识寂珩玉的时候, 除了名字,他失去了所有记忆,不知来历, 不知去处, 不知身份,不知过往。
等他身体好一些的时候, 桑桑也尝试四下打听过, 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无所获。
后来两人月下定情,寂珩玉对她说——“前生浮沉皆半梦, 遇你即一生。”
会不会, 他的来历和这姑娘有关系?
可她身份不凡, 似是修仙人;而夫君只是普通一介凡人, 又怎能与灵山弟子有所牵扯?
桑桑脑子乱糟糟的, 她索性不再细想, 暂且把玉佩收好, 专心照料起司荼的伤势。
蛊妖可散发出上千种毒气, 司荼所中之毒为常见的“迷迭散”,在千毒中不算过于棘手。桑桑强行用术法逼出毒气, 喂下安神药, 让玲绣留在床边照顾后,便小心翼翼起身出门。
“结束了?”
刚一转身, 冷不丁对上寂珩玉贴过来的影子,桑桑不禁吓了一跳, 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向他,略有诧异:“你一直在这儿等着?”
“嗯。”寂珩玉说, “我不放心你。”
夜凉,他只披了一件单衣, 周身裹有一层夜露的寒气。
看着寂珩玉那双冻得微红的耳尖,桑桑忍不住泛起心疼,急忙上前拢紧他的衣衫,嗔怪着,“你在外面又帮不上什么忙,何苦等着。”
寂珩玉长久紧绷的眉眼顿时归为柔和,“想陪着你。”
桑桑指尖一顿,缓缓拉住他的手,“走吧,回去歇着了。”
“嗯。”
寂珩玉揽住她肩头,淡淡回眸望了眼那扇紧闭的门,又收敛目光,拢放在她肩头的掌心收得更紧了些。
**
司荼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转醒。
四肢软绵绵地施不上来力气,她迷瞪着眼,模糊间对上女子瞧过来的一双视线,水波潋滟,说不出的惹人心动。待视野清晰,她的面容完完整整地映进了司荼眸中。
桑桑歪了歪头,指尖贴至她的额心,莞尔:“退烧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听她这样问,司荼才迟钝地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
顿时躺不住,掀开被子坐起来,“你、你哥哥……桑宁他……”
司荼神色恐慌,让桑桑一阵茫然,“我哥哥?是哥哥带你回来的,说你去了吹云岭。”
桑宁带她回来的?
此言一出,司荼胸口跟着一噎。
顿了顿问:“他没事吧?”
桑桑摇头,“倒是你,吹云岭如此危险之地,三更半夜你孤身前往,若不是有我哥哥,你怕是不会这般轻易脱难。下次可不要随随便便进去了,不安全的。”
司荼嚣张跋扈惯了,在天阁向来是为非作歹,无法无天的性子,便是真的闯了祸事,除了天尊旁人也不敢对她说半个不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教训她的。
奇怪的是司荼并不觉得生气,反而莫名受用。
她盯着桑桑看了许久,最后傻乎乎笑了下:“怪哉,我总觉得你很亲切。”
桑桑抬头。
司荼一点也不懂得害臊,理所应当道:“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一样。”她微一思衬,搅着手指试探性问,“我……我们能做朋友吗?”、
朋友?
这词儿新鲜。
桑桑从小到大没交过朋友,唯一亲近的就是兄长。
少时无依时,任何接近她的人都不得轻易信任,再后来登上魔尊之位,只分君臣,不谈情谊。
朋友……
桑桑将这词在心底来回捻弄,丝毫不觉得排斥。
“你叫什么?”
“司荼。”
“那我叫你阿荼,你叫我桑桑。”
见她应下,司荼耳根红红,胸膛因这满足感而塞得满满当当。
“对、对了,我还没问你哥哥现在……”司荼有点不好啥意思问下去,想到被一个凡人一路带回来,她身为神女顿时无地自容。
“在前堂呢。”桑桑说,“你若好些,我们就一起过去用膳。”
司荼忙不迭应下。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前堂,桑宁已经入座,见她们过来,撩起眼皮看了眼又很快垂下。司荼自然而然坐在桑桑旁边,位置被占,这让刚进来的寂珩玉脚步一顿,不情不愿挪坐到桑宁旁边。
饭菜接连上来,桑桑夹起一块烧鱼放到司荼面前的小碟里,“这是寂珩玉手艺最好的一道菜,你尝尝。”
司荼微微瞪大眼睛,“他还会做饭呀?”
桑桑觉察到她言语间的惊愕和莫名的熟稔,不露痕迹地掩藏去怀疑,笑了笑说:“嗯,基本是他操持家里的这些琐碎事。”
司荼难以置信。
在她的记忆里,师兄永远是疏风朗月的清寂模样,便是温情也难以见得。他常伴剑匣,那双手生来是为护苍生持剑的手。若放在以前,说他会为一人洗手做羹汤,那司荼定是会嗤之以鼻,不过若是对桑桑……她好像是可以接受的,甚至还觉得这都是他应该做的事。
司荼低头吃饭,桑桑在旁边贴心照顾着,从头到尾一个眼神都没有多余给寂珩玉。
听着耳畔的轻声细语,寂珩玉莫名憋闷,余光轻扫而过,正巧对上她巧笑嫣然的面庞,先前心思不在饭局上,更不知道司荼说了什么能让她笑得这样开怀。
寂珩玉握着筷子的手不禁收紧,彻底失了胃口。
桑桑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边寂珩玉的情绪,专心套着司荼的话:“阿荼是哪里人士?看你穿着气质,莫不是哪个山门的弟子?”
此言一出,司荼当即沉默。
她很快开口:“小山小派,不值一提。”
果然有所隐瞒。
桑桑挑眉,不动神色打量着寂珩玉的脸色,他表情淡漠,比起以往更多了一丝沉闷。
“青阳城常有修士们下来历练,不过你与他们不一样。”
司荼眼眸清亮,“哪里不一样。”
“气度,穿着,哪里都不一样。”
这话确实是取悦到了司荼,她被夸得飘飘忽忽的,不禁脱口而出:“我们之所以来青阳城,并不是为了历练,实则……”
啪。
话音未落,瓷器清脆的碰撞声瞬间阻拦了她,同时也将在座几人的视线全部吸引到了寂珩玉身上。
他放下筷子,抱歉地说了句:“我吃好了,准备去药房看看。”旋即又对司荼说,“我事先已让人送信去客栈,你的人很快就会来接你。”
话里话外的,都是要赶她走。
司荼气得不行,头一遭对寂珩玉生出不快来,这点厌恶感迅速扩大,转瞬间就取代了先前对他的那份喜欢。
果真,未等饭局结束,春华春茂就心急火燎地赶赴而来。
“师妹——!”
急切之下也未顾场合,师弟们拉着她好一番打量,确定没有伤筋动骨后,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有礼地向兄妹二人道谢。
人都过来接她了,司荼就算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能继续留在这儿。
她不情不愿告别,“那……那我们就先走了,倘若你有什么难事,就去客栈找我,我肯定来帮你。”
见三人正要离去,桑桑眸光闪烁,叫住他们,“稍等。”她上前两步,把那块玉牌递过去,“此物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忘记还给你了。”
司荼拿回玉牌,似是舒了口气:“我还以为它丢了,多谢你桑桑。”
桑桑颔首,看向玉牌顺势一问:“这个很重要?”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司荼说:“这块玉牌只有亲传弟子才有,算是重要。”
亲传弟子才有。
桑桑眸光闪烁,直至司荼等人离开都恍然未知。
她记得很清楚,祥云环天鹤,正中刻有“珩”字。
或许寂珩玉本就不是凡人,而是天山之上的修仙者?
不,不可能。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被桑桑迅速否决。
凡人与修仙者大相径庭,凡人身处烟尘,满身浑浊;修道者四方洲澄明,光凭气息即可辨认,更别提寂珩玉是她一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最开始他身魂残破,若非是她用奇珍药材日夜浇灌,以他当时的孱弱之姿,何论存活。
或者是他诚心欺骗?
他早已忆起,为了掩人耳目,才掩藏灵息,封闭丹田,和她一样,在她面前扮演一个……凡人?
怎么可能……
桑桑呆睁着双眼,脊骨等同僵硬一般动弹不得,直到桑宁过来拍了拍她,桑桑才慌乱地错开目光,仓促而惶然地掩藏起所有的情绪,包括那份震愕。
她摆出一副笑,“哥哥今日不忙?”
桑宁目光如炬,似要从她滴水不漏的表情中探究出什么,眯了眯眼,沉着音说:“要是我没有看错,那玉牌上的祥云纹,是神域天阁的徽纹。”桑宁冷哼,“他们果真是天阁小仙。”
天阁小仙?
这么说来,假如那块玉牌真的是寂珩玉的所有物,寂珩玉也是……
桑桑心中慌乱,忙问:“哥哥怎会知道这些?”
桑宁道:“我以宁逍遥的身份与神域交手过数次,唯天阁难缠。”他对着司荼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若我推测无错,那位叫司荼的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女了。”
桑桑掩藏在袖间的手暗自收紧。
她低垂眼睑,消沉感流转于她眼底。
桑桑心事重重地来到药房。
没有进去,光是站在门前遥遥看着。
一身青衫的寂珩玉站在柜台中忙碌着,他头脑聪明,敏锐,最开始连最简单的金银花和银铃草都分辨不清,后来被她教了三日,就记住了绝大部分的药草,到如今已经能独立地帮忙抓药了。
夫君……当真是仙人?
桑桑目光深重,信的为半分,不信为七分。
她调整好表情,笑着走进去。
看到桑桑进来,寂珩玉把手头活交给小二,去仓库整理那堆刚送来的乱糟糟的药材。
桑桑总觉得夫君不开心,思忖片刻,撩开帘子跟了进去,“夫君?”
光线微黯的仓库未见一人,疑惑之时,腰身忽然落入一双掌心,未等反抗,桑桑就被反压至墙壁上,那人虎口桎梏着她的下颚,桑桑被迫仰头,惶愕地对上那双熟悉的清冷眼眸。
桑桑张了张嘴:“夫君你……不开心?”
没有错,他低敛的眉目分明是不满之意。
可是桑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他,心中困惑更深。
寂珩玉抿了抿唇,慢慢松开她,脑袋埋进她的颈窝,从他鼻息间喷洒出来的热气扰得桑桑脖颈瘙痒。
“难道夫人看不出来吗?”
“嗯?”
他嗓音涩哑——
“我在吃醋。”
126
吃醋?
桑桑整日除了泡在药铺, 就是和他黏糊在一起,有什么值得他吃醋的?
总不能是因为司荼吧?
桑桑想到他饭桌上的表现,恍然大悟, 不禁乐出声, “你心眼还怪小的。”她忍不住打趣,“那要是日后有了孩子, 你也和孩子吃醋不成?”
此言一出, 寂珩玉抱住她的双臂僵住,眉目低垂, 似是正在沉思。
桑桑暗叫不好, 正想换个内容聊, 就听他低语:“那就……先不要孩子了。”
不要了?
桑桑先是一惊, 接着一喜。
天知道她为了要这个孩子每天过的什么苦日子,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恨不得去偷一个孩子来充当自己的蛋。
如今寂珩玉主动放弃, 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早知道用这个法子就能让他舍弃这个念头, 桑桑早这般做了。
然而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开心,毕竟孩子是他的执念。
桑桑轻咳一声强忍笑意, “嗯, 我也觉得太早要孩子不好。”
见她言语间轻快不见失望,就知道此话是真, 不是敷衍。
寂珩玉本身就不喜欢小孩,现在更是存了私心, 若桑桑主动放弃生孩子的念头,这是最好不过的。
“会不会委屈?”寂珩玉还是忍不住问道。要是桑桑实在喜爱, 该要还是要的,他也会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
桑桑忙不迭摇头, “不委屈不委屈,我觉得现在就我们两个挺好的。”
寂珩玉勾唇一笑,眼梢荡开温情。
他双眼之中情愫似海,仿佛能将她溺毙其中,漆黑一双眸子,生来冷清,偏对她生出欲海。桑桑不禁恍惚自问,她的推测是否正确,像他这样霁月清风的人,真当是那天山上仙?
桑桑心念转动,拉住寂珩玉:“我待会儿想上山采药,夫君一起吗?”
“采药?”寂珩玉扫了眼身后装得满满当当的箱子,“这些不够?”
桑桑指尖一紧,“近日是流明花生花的季节,流明花市面紧缺,我想去山上找找。”
寂珩玉也不知道流明花是什么,不过她想去,他总归是要陪着的。
两人简单收拾好行囊,把店铺交给小二和玲绣打理,就骑了两匹马直奔青阳山去了。
采药是假,试探为真。
桑桑想以此机会看看,寂珩玉是人还是仙,倘若是人,她可以继续留在人间陪伴他过这一生;倘若是仙……
想到这里,桑桑眸间神色不禁归为黯然。
将马匹拴在山下,桑桑背着竹篓顺着小路没入山野。
青阳城是人间少有的灵气充盈之地,正因如此,也吸引了不少修真界前来历练的修士。可是灵气充盈同样也伴随着危殆,山林中野兽不断,更甚至滋生异变的灵物,半月前就听闻有灵物食人,搅得人心惶惶,让采药者不敢轻易踏入。
要是真的运气好能遇上灵物袭击,便能试探出一二。
山野当中灌木密密丛丛,丰草长林,枝丫错综复杂盘旋头顶,遮天蔽日。
桑桑捡了根长棍在前面开路,寂珩玉保持着距离跟在身后,步伐从容不迫,落在耳边分外安心。
四面清幽,除了虫鸣鸟叫再无其他。
忽而——
前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桑桑猛然止步,定睛看去,一片绿意中挣脱出一条暗红小蛇。蛇身长过五尺,躯体上纹路交叠,双头,是她心心念念的异变灵物!!
桑桑眼冒绿光,故意大喝一声惊动怪蛇,手指过去惊惶失措:“夫君,蛇、怪蛇!!”
她巴不得那蛇现在扑过来咬她。
要是寂珩玉真的对她有情,务必会露出马脚。
寂珩玉神色未变,正欲出手,就见那双手蛇一个脑袋向左歪,一个脑袋向右边歪,吐了吐蛇信,委屈巴巴地扭成一条麻花,旋即露出肚皮以示友好。
寂珩玉:“……”
桑桑:“……”
那蛇见她不摸,犹豫片刻,攀上树摘了两颗野果丢在了她的竹篓里,行为间全是讨好。
桑桑干巴巴笑了两声:“还、还挺亲人。”
做人太久,不小心就忘了身份,她本体好像也是一条蛇来着。
尴尬。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向里面走。
这回桑桑学精了,尽量不去招惹动物,而是把目光放在了林中毒草的身上。
此地灵气过满,除了动物,还供养了不少灵芝毒物。
果不其然,未走两步就发现一株黑蘑菇长在树缝之间。桑桑这些年认识不少药材,从蘑菇的色泽和形状来看,必是毒蘑菇!
自己吃?
可她百毒不侵,吃也无用。
那就给寂珩玉吃……
他要是真的仙体,这等毒效定会影响不到他;若他不是,桑桑也能救活他。
不过安全起见,桑桑还是决定少喂一点,免得不留神真把人毒死。
她偷偷摸摸瞥了眼寂珩玉,就此停步:“夫君,我饿了,我们歇息一下,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走。”
寂珩玉抬眸看向日轮,颔首,放下竹篓取着东西。
趁此机会,她掰了一小块毒蘑菇,挑了一张带馅料的烧饼,指尖碾碎混入其中。
桑桑把烧饼递过去,巧笑盈盈:“夫君先吃。”
寂珩玉不疑有他,接过烧饼轻咬一口,桑桑眼含期待地瞪着他继续吃下去。
结果一口过后寂珩玉就不动了,他拧着眉头凝视着那张烧饼,眼露深沉,让桑桑一阵紧张,下一瞬,寂珩玉就把烧饼还给她:“这是有馅的,我吃没馅的就好。”
桑桑:“……”
她这话少能干的夫君,每次都会将最好的东西留给她。
桑桑欲哭无泪,不情不愿地和寂珩玉交换了干粮。
混着毒蘑菇的烧饼吃起来没滋没味,见她全程闷着头不说话,寂珩玉还以为她还吃饱,于是又掰下大半个烧饼递过去,“多吃些。”
他只给自己留了一小口,桑桑双手捧着烧饼,望着夫君那如玉葱白的指尖,心里忽然难受起来。
他这般好,是她能在这世上找到的最好的人。
可是他不知道,被他一心疼爱的妻子正在想方设法的谋害他。
“夫君……”桑桑仰起头,委屈兮兮地叫他。
寂珩玉很少在桑桑脸上看到这副表情,心头一紧,顿时正色:“不舒服?”
桑桑摇摇头,挪坐过去,和他紧紧贴着。
寂珩玉很享受妻子突如其来的依赖,温和笑了笑,把刚才双头蛇丢下来的果子用壶中清水洗净,还贴心地擦拭去水渍,“我刚才尝过了,没毒,很甜。”
桑桑忍俊不禁,“你傻呀,要是有毒怎么办?”
寂珩玉淡淡说:“那我有你。”
他信任着桑桑,知道不管何时,桑桑都会救她。
桑桑唇边笑意淡去,二人近在咫尺,他侧颜沐光,清如霁月,刹那间情潮涌动,湿了心头,桑桑眸光闪烁间,唇瓣便轻轻地印在了他耳尖。
桑桑很少亲吻他的耳朵,忽如其来的温热触碰让寂珩玉条件反射想要躲避,然而很快就克制住那躲闪的欲望,僵硬不动由着她唇瓣亲吻。
落在耳上的温软留下一抹滚烫,持续升温,让他面容淡冷间,耳垂却是越来越红。
寂珩玉向来冷漠寡言,更不是容易羞涩的性子,桑桑很少见他有这样反应,一边稀奇,一边又觉得好玩儿,于是又忍不住凑过去亲他耳朵。
她越来越放肆,寂珩玉喉间滚动,心头腾升起热意,在桑桑还贼心不死想要继续这个恶作剧时,寂珩玉先一步捂住耳朵,侧身避开,“桑桑。”语气不见愠怒,多是无奈。
桑桑笑得眉眼生光:“你害羞啦?”
寂珩玉矢口否认:“我没有。”
分明就是害羞了。
桑桑鼓了鼓腮帮,不与之计较,看着手上还剩下的大半个肉馅烧饼,现在毒蘑菇全进了她的肚皮,剩下的也没了吃下去的必要,便想也不想地递过去:“我不想吃了,给你吃。”
寂珩玉没办法,接过烧饼缓慢咀嚼起来。
结果刚吃两口他就觉得异常,馅料中夹杂着一丝苦意,低头看去,隐约在馅料中找到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杂质,结合怪异的口感,似是……蘑菇?
有毒。
寂珩玉很快就感受到毒意在腹部扩散。
不过这点微末的毒对他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他皱了皱眉,担忧看向桑桑:“身体可有不舒服的?”
桑桑有点奇怪他这样问,但还是摇摇头:“没有不舒服。”
“真的?”
桑桑感到奇怪:“真的,你突然问这些干吗?”
寂珩玉神色复杂,嗫嚅道:“没什么……”
他收回目光,吃的速度变快不少。
馅料未见异常,蘑菇又是夹生,看样子是在做好后有人偷偷将毒蘑菇夹在下面的,桑桑只吃了两口,没有吃到最下面,所以才能幸免于难。
想到这里寂珩玉不禁松了口气。
还好桑桑是给他吃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同时也对自己生出几分愧疚,桑桑明明一开始就是想给他吃的。
越想越不安心,寂珩玉三两口吃完烧饼,起身匆忙收拾起行囊,“我们下山吧。”
桑桑愣了下:“啊?”
寂珩玉把东西全规整好一个竹篓里,背起竹篓不由分说地一把抱起她,“快下雨了,我们抓紧回去。”
下雨?
桑桑瞪着眼珠子瞅着头顶晴空,别说下雨,连乌云都没见一块。
她眼神越来越困惑,让寂珩玉不知如何解释。
药铺最近做得风生水起,她是桑宁胞妹的消息又不胫而走,是他失策,未想到人心善妒,如此招摇本会招来祸端。
倘若真有人想害她……
寂珩玉箍紧桑桑,眼睑低垂,心中戾气浮泛。
127
回到府邸, 寂珩玉立马去了一趟后厨。
府邸里常出入的只有这寥寥几人,他和桑桑,玲绣与管家, 还有做饭的嬷嬷。寂珩玉把每个人都怀疑了一遍, 细心检查一番厨房里的所有食材用具,却未见毒物的痕迹, 眉头更是一拧。
寂珩玉摊开掌心, 流光掠现,涤清四周。
凡流光所至之处, 皆能事物重现。他看到最先出现在后厨的是丫鬟玲绣。
玲绣乃桑桑亲自挑选的贴身丫鬟, 平日里能言善辩, 年纪虽小却是个心眼多的, 不排除她有害人之心。
未曾想下一瞬, 就见桑桑入门打发了丫鬟, 开始亲自和面做烧饼。
寂珩玉:“……”
嗯, 也难怪今日的烧饼那么难吃。
寂珩玉耐心看下去。
桑桑是个急性子, 不懂得小火慢蒸的道理,直接用大火敷衍了事, 之后把烟熏火燎过的烧饼装入食盒, 折身离去,从头到尾再也没有第二人再接手过这个食盒。
寂珩玉向来警惕, 若路上有人动手脚,他不会觉察不出。
总不能是他下的毒吧?
寂珩玉耐心思衬, 进入山林中,就只有他和桑桑了, 那就是……
桑桑?
回想桑桑那一系列的怪异举动,似乎在此刻都有了一个解释。
太阳穴抽痛, 寂珩玉不愿细想更深的可能。他笃定桑桑不会害他,便是真有那一日,也一定是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到那时都不用桑桑亲自动手,他也会自我了解。
可是他到底做了什么?
是因为他早日吃醋?还是前些日子与桑宁产生冲突令她心怀芥蒂?
那也不对,若桑桑真想要毒杀他,自己怎会吃下那带毒的烧饼。
此念一出,寂珩玉如梦大醒。
对,烧饼夹有毒蘑菇,要是桑桑也吃了一部分呢?
若她真的吃下去,又怎会平安无事。
寂珩玉垂留在腿侧的双手愈收愈紧,一方面疑惑环绕让他心乱如麻;一方面对妻子所生的怀疑又让他坐立难安。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会选择相信桑桑。
那是他此生唯爱的妻子,是他在失去所有后重新让他感受到温暖的太阳。
——她是他的一切了。
“夫君,你在这里做什么?”
恍惚当中,桑桑嗓音逼近。
寂珩玉一怔,回头就看到她站在门槛之外,轻盈盈地光在她发鬓间跳跃,点缀着珠翠,螓首蛾眉,姝色天成。
怔忪间,桑桑已走到近处。
寂珩玉眼尾压低,掩藏起情绪,“想着给你做些吃食。”
桑桑不疑有他,张唇还欲说些什么,寂珩玉的怀抱就落了过来。
他抱的很紧,隔着薄锦,桑桑能感觉到那干燥温热的掌心贴着她脊背肌理下滑,缓缓地,顺着腰窝而下……
桑桑倒吸口气,蓦然瞪大眼珠,情急之下一把扣住了他的胳膊:“夫君——!”慌乱到近乎破音了。
寂珩玉顿住,正要继续以灵力试探时,忽听她音色委屈:“……不是说好先不要孩子了吗?”
寂珩玉当即愣住。
她脸颊浮着一层轻薄淡粉,低声埋怨:“而且大白天的,被人看到怎么办……”
桑桑觉得寂珩玉真是太狂野了。
原先拉个小手亲个小嘴儿他都躲躲闪闪,如今竟想白日宣淫,还是在这后厨重地!
寂珩玉诡异地静默须臾,深深换气打消了继续试探的念头,他收回手,“我没有。”不过这三个字的力度微弱,并不足以使人信服。
“那你?”
“我只是想抱你。”
抱就抱,能这么不老实?
桑桑不信。
夫妻俩各怀鬼胎,彼此都小心地将心思掩于心底。
可一旦怀疑的种子埋下,细看之下皆为疑点。
譬如那块相似的玉佩;再譬如他夫君身姿孱弱,但是背她走一路都不带喘的,还有那些个整日在药铺外暗中观察的天阁弟子们。
桑桑决心再试探一次。
这次她准备假装遇险,遭妖魔袭击,要是寂珩玉心里真的有她,绝对会露出马脚!
未过两日,还真被她找到了机会。
为庆皇帝诞辰,举国同欢,青阳城作为主城,将连办庙会三日。届时笙歌鼎沸,攘往熙来,她趁机混入人群再留下线索引寂珩玉至吹云岭,是人是仙,一试便知!
桑桑藏紧心里面的小九九,转瞬便到了庙会夜。
像这般用于欢庆的日子,无论男女都会细心打扮一番,桑桑也不例外。她特意挑了件明艳的石榴红裙,命玲绣给她梳了精致繁琐的发髻,玉叶金钗装嵌,星眸皓齿芙蓉面,昳丽比往日更盛。
寂珩玉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打扮好后,玲绣搀着桑桑出门。
他背对着二人,青衫淡雅又内敛,似听到动静,桑桑走出来的刹那,寂珩玉便回眸相望。
这人平日里没什么情绪波动。
喜怒哀惧不形于色,可是在看到桑桑时,无波眼底仍荡开细细微光,让他整个人都为之精神。
“城里的娘子们近日都时兴这发髻,我便也给夫人梳了一个,姑爷瞧着如何?”玲绣向来是个机灵的,她明知故问,问完便抿着唇偷偷地笑,让看穿她心思的桑桑也难得生出了一丝羞意。
听玲绣说完,寂珩玉竟当真好好地端详起她的头发。
这发髻属实繁琐,乌云般浓稠的墨发绾起一层又一层,露出额头饱满光洁,花钿点在眉心,灼灼一朵,像是妆点在白玉上的红梅。
他凝视许久,满心喜爱,“好看。”
桑桑不好意思地掐紧长袖,推她一把:“你也去玩儿吧,今儿不用你陪着了。”
玲绣眼睛一亮:“多谢夫人。”
“拿着这些,遇见喜欢的就买来。”桑桑给过去几个银钱,打发走丫鬟,这才款款走下台阶,来到寂珩玉面前,“夫君,我们走吧。”
“嗯。”
寂珩玉想了想,宽袍下的手紧紧抱握住了她。
两人十指相扣,未坐车马,步行过一条街走上庙会。
这庙会办得比大节都要隆重,里里外外三条街摆满摊位,人群密密匝匝,不留缝隙,便是水桥之上也挤满了人。寂珩玉好像生怕她丢了,神色严重,拉她的力道比往日还要重。
周围鼓吹喧阗,盛况空前,繁闹让人眼花缭乱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桑桑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恍惚当中,她一眼发现了角落里的雕工匠,步伐不禁跟着顿住。
“夫人?”见她止步,寂珩玉疑惑地看了过来。
桑桑摇摇头,跟着寂珩玉继续往里走。
天色渐晚,远方的最后一块鱼白被霞光吞噬,拖坠着它一同来到夜色。
五颜六色的灯笼从四面照亮,倒映进那条蜿蜒的青阳河里,如同坠落的万千星火。
民间有祈福的习惯,类似这样的日子里,百姓总会买上一盏祈福灯,写上祈愿,让灯随着河流飘至远方,或者放飞腾空,潜入夜色。
桑桑轻轻拉了拉寂珩玉的袖口,“你给我买盏灯来,我也要祈愿。”
旁边就是卖灯的,等寂珩玉转身离去后,桑桑后退两步,拎着裙摆奔入人群,旋即化作黑雾消失在茫茫夜色。
过程中她故意掉了随身的香囊在路边,又留下气息,一直来到吹云岭,才重新掩藏好自身。
城墙将城巷和吹云岭切割为两个极端。
云岭之中潮雾覆压,乌鸟盘旋,活人的呼吸引起它们的注意,那些潜藏起的危殆浮现而来,惊起鸟兽散尽,有妖魔自身后逼近,桑桑微一挥袖,不用动手,就见那庞大的妖雾化作一团散沙。
把周围不怀好意的肮脏物都处理一番后,桑桑蹲在黑暗里无所事事等待着。
从这里还能依稀看到城里的火光和放飞到天边的孔明灯。
桑桑双手托腮,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寂珩玉现在不知道她的身份,若猜测无误,他当真是那天阁弟子,是与神域同仇敌忾置她于死地,还是弃明投暗与她并肩?
桑桑自然希望是后者。
然而……回想神域近些年来的针对,桑桑实在没有那个自信寂珩玉能选择她。
要是寂珩玉真的站在对立面,往日情谊也让桑桑不舍得与他对立。
她始终记得,那日她躺在火烧火燎的地面上,火舌席卷,四面八方都是滚烫烧灼的烈焰,他从火中走来,什么也没说,毫不犹豫地背起了她。
桑桑深作呼吸,忽然胸前郁结。
她不希望寂珩玉是,她希望他是凡人,便是寿命短暂,也能相守过这一生。
桑桑闭了闭眼,越想越烦躁,五脏里始终有一口气舒展不出来,死死牵拉着她。烦闷感压迫着她,让她近乎控制不住自身压制起来的魔煞气。
……不太对劲。
掌心抚上胸膛,桑桑不禁仰头看去。
透过蛛网一般交织而生的枝丫,一轮圆月盘踞夜空,冷光烁烁,竟让她无端地脊背发寒。
这种感觉很熟悉。
她好像……似曾经历过???
幽冷的圆月倒映在她茫然的眼瞳中,桑桑依稀听到耳边有人痛喊嘶吼,尖哭声不断,火光熊熊地烧裂着记忆。
心口发紧,猛然生出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她深深凝视着来时的方向,唇瓣紧抿,最终放弃了试探的念头,毫不犹豫地潜进了吹云岭。
胸膛里翻滚着一捧岩浆,烧得她双目猩红。
飞身时发鬓作乱,碎发遮于眼前,盘好的髻松松垮垮,欲坠不坠,这让她烦躁地扯下朱钗,丢弃于地面,刹那间,脚底发轻,只见双腿由漆黑的蛇尾所取代。
它从裙裾里延伸而出,坚硬的鳞片摩擦过地面产生一片难以磨灭的深痕。
桑桑还保持着一丝微末的理智,可是很快,那丝理智犹如狂浪中漂泊的轻舟,转瞬就被骇涛吞噬了。
身躯撕裂,扭曲,蜕变。
一条幽黑大蛇穿梭在林中,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它侵吞着一切,妖,魔,月华,孽气。
吞噬得越多,身姿就越为庞大,煞意冲顶,竟化作云浪遮蔽玄月。
吃到最后,吹云岭已没有继续可食的东西,巨蛇顺着树干盘旋至顶端,那双猩红竖瞳锁定了远处喧嚣的城景……
128
“引煞罗盘所指方位为正东, 就在此地,诸位切记小心! ”
春华手托罗盘,黑色指针直直指向正前方, 引煞雾似烟缕般随行迹蔓延周遭, 月洒光华,林中寂寂无声, 这让一干人保持警惕, 大气都不敢出。
愈往里走,魔煞愈重, 不出一刻, 月光便被尽数吞噬。
倏而——
压迫抵至!
伴随着春华的一声“小心”, 一行人等四下散离, 只见一团浓火降于众人先前所站之处, 火焰“砰”地如烟花般炸开, 形成一圈火绳将他们包围其中。
此火非凡火, 乃狱下业火。
火眼当中隐约可见张张鬼脸, 那分明是惨死者的怨恨融在了业火当中,它们张牙舞爪随火苗飞蹿, 发出的阵阵嘶哑刺耳又凄厉, 很快,方圆十丈由业火吞噬殆尽, 只余残烬在夜雾中飘散。
不过须臾,就有人承受不住业火侵蚀, 不住发出咳嗽,步伐虚浮, 神魂也在脱离边缘。
所有人神色肃穆,后背已浸了一层冷汗。
能使出这样招式的, 绝非普通妖魔,怕是……遇到硬茬了。
眼看着圈子正在缩小,司荼不顾春茂阻拦,舍身上前。
她左掌摊开,右手掐阵,一团水波于掌中跳跃,术光凝聚,水波也跟着越扩越大,一朵水莲凝聚而出,生长到头颅大小后,水莲盘旋升空,展开水浪似的屏障,将众人与狱火阻隔开来。
业火绕在外面无法靠近,可是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多谢师姐。”
一旦没有了业火反噬,那受到干扰的小弟子也恢复了几许神智,他气若游丝,捂着胸口朝司荼道谢。
司荼不应他,神色间没有了以往的嚣张傲然,只剩肃穆。
她一双眼凝入夜色,万籁俱寂当中,即便是听来微弱地呼吸声落在耳朵里也分外明显。有气息逼近,显然,那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就好像是某种坚硬冰冷之物缓缓游弋过土壤发出的飒飒音,由远到近,却看不到它的存在,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忽然,司荼感觉到一抹凉意。
春华春茂站在身侧,手指颤抖地拍拍她肩。
所有人仰头看去,刹那间,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近乎凄厉的惨白。
“魔、魔神……”
“她来了……”
——魔神。
这是神域对那魔界之主的称呼。
历届魔神只有一个形象,一旦祂从问灵石当中获取了力量,便应时而生,以恐怖丑陋的面容示人。
眼前之物称不上丑陋。
蛇身,黑鳞,头颅似蛟,身缠焱焱鬼火,比起恐怖,更多的是使人为之震慑的压迫感。
饶是斩杀妖魔无数的天阁弟子们在她面前也只有双膝发软的份,瞳孔震颤,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怎、怎么办……”小弟子慌乱失措,“听闻魔神靠生魂人血修炼,以此增长修为,它不会放过我们的。”
“跑、跑吧?”
“对,我们现在逃走,去找天衡君!”
众人方寸大乱,听得司荼心头烦躁。
“闭嘴——!”她不禁侧眸大喝,眸中冷色竟真的稳定住几人,“但凡遇到难事便想着逃,还有何出息?倘若这妖物真乃魔神,又能逃到何处?与其逃跑或将命数系于他人,倒不如动动脑筋与之周旋,说不定还能留有一口气。”
司荼此番言语犀利,当即威慑住他们,顿时无人再敢言逃。
她平心定气地打量向盘旋在头顶的蛇妖,司荼听闻过魔神众多传闻,却从未亲自见过,此次下山,也是天象显露,这才派出一行不怎么显眼的小仙前来探路,若真有魔神动向,再以天衡君为主,众仙相辅,将此缉拿。
司荼身为神女,身上法宝众多。
她倒没有那个本事真的能杀死魔神,但若伤她一二,也不是不可。
司荼指尖捻弄,“尔等设阵助我,待我牵制住此妖魔,你们派出一人去寻师兄。”
春华春茂赫然。
以往小师妹没个正形,修炼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虽说有着神女的身份,然修为并不高明。可是今日……较于往前大不相同,这让他们颇为意外。
可不论如何,司荼确实稳了士气,让惊惶失措的众人暂且找到了主心骨。
几人各自向四方位散开,展开剑阵,司荼召出神器琉天玉,蕴含着天地万化的天玉神光如万丈日芒刺向巨蛇。
桑桑被困在妖魔这庞大的身躯里,一同囚困住的还有她为人的理智。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她发出咆哮,蛇尾摇摆,刹那间地动天摇。
猩红的眼瞳前遮蔽着一层让她看不清楚的雾。
透过那层雾气,她看到有几个光点在摇晃。
人?
仙?
桑桑看不清晰,脑海中仅剩一个念头暗示着她——
[吃掉他们。]
吃掉他们……
如饕餮一般,桑桑满心只剩渴望。
桑桑蛇尾甩动,狱火如星,聚集而起不住冲撞着那水莲屏障。
不出三下,屏障便被她撞出裂痕。
神华水莲本是这天地间最为坚不可摧的神物,有众仙护法,便是万魔齐聚也难以突破,如今一击摧毁,令司荼不忿的同时又脸色大变。
“不……不对。”司荼嘴唇发白,“它不是魔神,它不是魔神……”
不是魔神,根本就不是!!
如果眼前之物真的是魔神,神华水莲根本不会如此轻易击破。
是什么呢?
司荼回答不上来,她只觉得恐惧,恐惧让她浑身发冷,唇瓣上仅有的血色也跟着褪尽,一张脸如同一张泡白的纸。
桑桑在半空中游动,缠上他们头顶,只听一声尖吼,屏障如碎裂的冰面,迅速四分五裂。
司荼大骇,忙命众人重建阵法。
然而阵法已经摇摇欲坠,濒临溃散,便是坚持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司荼艰难掌控着神华水莲,她强撑不住,浑身颤抖,因灵力倾泻,齿间已渗出血迹。
司荼深知坚持不了多久,头也不回地对春华春茂说道:“你们先走,去找师兄来!”
“那师妹?”
“只有我能驱使神华水莲和琉天玉,方能给你们争取一些时间,别啰唆,快走!”
司荼咬紧牙关。
她分身无术,不能同时命令二者,只能放弃琉天玉,用神华水莲给众人争夺逃生的机会。
春华春茂心一狠,“我们留下来助阵,你们先走!”
其他弟子眼泛泪光,不愿离去,却也明白现在不是磨蹭的时候。
他们收回阵法,踉踉跄跄地跑出林外。
同时,神华水莲彻底熄灭。
然而司荼还是高估了自己,只见黑影似风从当空掠过,再听远处传来几声惨叫,那些原本逃走的弟子眨眼间就被魔祟杀得片甲不留。
司荼无法相信眼前变故,怒从心起,指尖术法再次啧凝聚,正欲继续驱使琉天玉,却被春茂架住胳膊,用纸人捏了匹飞马,强行把她抢掠上马
兄弟二人颇有默契,虽彼此一言不发,却一个掩护,一个架马,带她走向与魔神相反之路。
司荼猜测出意图,浑身一震,拼命蹬着双腿挣扎——
“什么意思?!春华放开我!”
“跑吧师妹!你也看到了!我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跑个屁!你没看到吗?师弟他们都被那混账给——”司荼情绪不稳,“还有春华,春华还——!”
话音未落,就听气息消散。
喉咙冷不丁卡了块石,让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言语。
司荼瞪着眼睛猛然回头,眼睁睁看着春华被吊起在半空,眨眼不到的功夫,一身修为魂血便全进了祂的身体里。
他的肉身被吸干成一张纸,风吹过去,轻飘飘地化成了沙尘。
——什么也没留下。
怎么会这样……
司荼想不通,更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
马蹄在夜色当中狂奔,魔祟也离得越来越远,司荼死死睁着双眼,她不相信人会死去得如此突然,就连些微的只言片语都未留下,过程迅猛,以至于让她的悲伤反应不过来,只剩下满腔的不甘和难以宣泄的愤怒在心口间咆哮。
“放我下来!”
“春茂你听到没有!我要去给师兄报仇!!”
脑海中那根弦啪嗒一下断开了,什么理智什么恐惧全都抛诸脑后,她扭曲挣扎,可是不管怎么踢踹,春茂始终不为所动,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突然,一滴冰冷坠在了脸上。
那不是她的眼泪。
司荼脊梁一僵,停止了反抗。
抬起头,看见春茂腮帮颤抖,无声哭着。
他和春华是一对同胞兄弟,不过面貌不相同,两人颇有天分,不满二十便修炼结丹。
飞升后,两个人整日陪着司荼打打闹闹,是少有的真的把她当师妹爱护的人。
司荼唇角一颤,眼圈也跟着红了,不死心地挤出四个字:“放、我下、去”
“你乃神脉,不可冲动。”
向来惯着她的春茂第一次忤逆了司荼意愿。
司荼不甘,还欲反抗,就见春华一甩马鞭,飞马狂奔时,他突然跳下马,御剑飞向追过来的魔神。
“春茂!!”
司荼气急败坏惊叫一声,刚想上去帮忙,可是不知何时身上被下了束身术,要再过几息才能自行解除。她动弹不得,神色苍白,眼睁睁看着春茂的身影变为一个小点。
“剑诀,启!”
春茂双指竖起,掌心剑聚拢八方,昔日好动青涩的少年此刻目光锐利,奋不顾身迎向魔神。
一位仙者的修为可抵凡魂万千。
体内魔煞气凶郁,桑桑听见胸膛鼓动,耳畔仍有声音蛊惑着她——
[杀了他。]
杀了他……
少年神色间的不惧直逼着她。
桑桑在这一息间犹豫了,记忆影影绰绰闪漂浮不定,她好像找回到些微弱的记忆,可是很快,这记忆再次被那充满戾气的声音吞噬取代。
[杀了他!!]
它近乎是暴跳如雷命令着。
春茂停留在魔祟面前,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可魔祟宛如怔住般迟迟未动,这又让他找到一丝底气。
无论如何,他身为师兄都要保护师妹还有师弟们。
春茂内心笃定,不加犹豫地挥剑上前。
剑刃正中七寸,此乃桑桑逆鳞所在之处,虽没有伤之分毫,仍是完全激怒了她。
理智再次消散,因冒犯所产生出的愤怒让她蛇尾横扫,张开蛇口想要直接生吞了春茂。
就在这危难关头,一道身影一闪而过,揽着春茂躲开了袭击。
春茂惊魂未定地看向来人。
寂珩玉没有看他,面容隐在夜雾当中。
春茂离得近,可以清晰感受到他身上逼人的寒气,寂珩玉向来温润,便是常人所有的愠怒也在他脸上所见,如今一言不发,春茂却知寂珩玉定是动了莫大的火气。
春茂唇边嗫嚅,如今在师兄面前,才卸下防备,声音无比干涩地说:“……春华没了。”顿了下,“其余人也都魂消神陨了。”
春茂难过得厉害,拼命克制着悲伤和愤怒。
寂珩玉睫毛微颤,这才落过来一个余光。
他摊开掌心,一把冰蓝玉剑缓缓浮现,寂珩玉握紧神剑,嗓音平静又清冷:“你先走。”
春茂瞳孔一缩,“可是……”
“照顾好他们。”
春茂抿唇,不甘地转身离去。
一人一蛇在月林中相对而立。
桑桑原本暴虐的情绪在对上寂珩玉的瞬间,诡异地归于平和。
蛇瞳凝视着他,同时也凝视着他手上还没来得及丢弃掉的一盏荷花灯,上面还落了名讳。
寂珩玉。
桑桑。
寂珩玉……
桑桑?
桑桑歪了歪蛇脑袋,信子吐出去半截忘记了伸回。
她想得入神,眼见春茂快要逃走,月华也快降落,脑海中的声音突然急切起来——
[追过去!杀了他!!]
[住口!]
桑桑头痛欲裂,烦躁地命祂安静。
似乎不相信她会辩驳,那声音先是跟着静默一瞬,转而气急败坏——
[吾能助你成为万魔之尊;自也能护你做这六界之主,只要你听吾号令,天地唾手可得。]
它声音时远时近,时重时轻。
桑桑的意识也跟着清明一时,朦胧一时。
她想去好好看一看花灯,一点也不想听这个人说话。
每当祂说话时,识海都会跟着重重一颤,让桑桑难受地满地打滚,嘶吼,四周草木被她迫害殆尽。
胸腔中始终有欲望作祟,那蛊惑般的嗓音无疑是让她深陷沉沦。桑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变成这样,可是不管怎样脱离不了掌控,越是挣扎,越是沉陷越深。
就像囹圄在一片泥沼,眼见着快被吞没,有熟悉的语调钻了进来——
“我妻子呢?”
桑桑呼吸急促,顿时停止翻滚。
她艰难仰头,竖瞳扩大,清冽身影映入进猩红的眼瞳当中。
男子立身于半空,居高临下逼视着。
邪风肆虐,拖着他宽袖飞舞,低垂的眉眼毫无情绪,显得冷漠厌薄。
他手上还提着灯,桑桑忽然平静了不少。
未曾想下一瞬,寂珩玉捏碎花灯,桑桑瞳孔缩成一条线,眼睁睁看着那小灯形成了灰烬。
她心里难受了一下,意识倒是跟着清醒了一分。
寂珩玉眼底只剩厌恶,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我妻子呢?”
桑桑听不懂,也不知道这是谁,只知道当他出现的一瞬间,便轻松赶走了那个声音,狂乱的心情也一点点归为安稳。
桑桑更喜欢他的气息,想把人卷进怀里舔舔。
为表友好,她巨大的身体扑通地匍匐在地,蛇尾甩动,正欲对他露出肚皮撒个娇时,寂珩玉一剑刺了过来。
他神色崩碎,剑意发狠。
饶是桑桑提前逼闪,仍是他一剑捅穿了胸膛。
“嗷——!”
桑桑扬天痛叫,蛇尾下意识缠住他腰身,把他用力丢了出去。
委屈。
她不清楚什么是委屈,可那一瞬间涌过来的情绪,确实是委屈。
桑桑紧紧蜷缩着柔软的身躯,这回生出警惕,就连肚皮也用蛇尾巴死死护着,血迹顺着胸前的剑口蔓延而下,不住掏空着她的神志。
寂珩玉被甩飞到半空,堪堪站稳后,见她转身想逃,再次提剑追来。
不会错,她身上有桑桑残留的气味。
被吃掉了?
眼前浮现过妻子娇笑而过的面容,寂珩玉双目发黑,表情间全然失了以往的温和,只余戾气尽显。
持剑的手不稳,控制不住剑气外泄。
所到之处皆为剑痕,寂珩玉彻底失去冷静,剑光铺天盖地朝着巨蛇追随,凌迟般落在她身上的每一寸。
不是追杀,而是凌虐。
寂珩玉脑中空白,曾经让他感到不屑的手段,如今全落在了魔祟身上。
桑桑呢?
他的桑桑呢?
寂珩玉不愿去想那个最糟糕的可能,不愿让心爱之人死去,但也绝对不会让痛恨者活着!
剑光如雨落。
有的被鳞片抵挡,有的撕裂,皮开肉绽。
在玄月从中心处落下一寸时,笼罩在桑桑四周的鬼火明显跟着黯淡一分。
桑桑那个疼啊,可又不得不跑。
魔煞气归于消散,可祂还是不死心地在桑桑识海里呢喃着,让她回头,让她吸干他,循循诱惑,说她可以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神。
意识又开始不清晰了。
身上血痕无数,血迹渗进泥土,留下一道又一道可怖的痕迹。
终于——
祂脱离了掌控,体力完全透支,最后一次万剑诀落过来的时候,桑桑终于倒在了剑阵中央。
她残喘着,竖瞳收紧,看着那道白影一点一点走近。
“也不过如此。”
寂珩玉低眉睥睨,嗓音轻蔑。
“我倒要刨开你的肚子看看,有没有她。”
染血的剑尖直指桑桑腹部。
桑桑支起头颅。
她的眼瞳干净澄明,乌云不知何时散去,明净的月华倾倒进她的眼眸,同时也映照出他疏冷的身影。
这双眸子莫名与心上人融合。
寂珩玉一怔,胸腔收紧,握剑的手竟迟迟落不下去。
就是这一瞬间地犹豫,让别人钻了空子。
咻——!
箭矢划破夜空,嵌入肉身。
寂珩玉闷哼一声,低头瞥了眼肩膀处迅速晕开的血迹,张了张唇——
“宁逍遥……”
箭矢上所化开的毒气让寂珩玉舌尖发麻,闷声倒地,意识消散之前,他看到眼前魔神一点点化为人形。
寂珩玉想要看清她的面貌,偏生黑雾越来越浓,深深遮蔽眼前。
有人飞来将她抱起。
那人戴着银月面具,面具下容貌遮掩,仅露出一双眼,充满了冰冷与痛恶——
在之后,便是碾压而至的黑暗……
他闭上眼,彻底陷入昏睡。
129
桑离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天泽川罗域殿。
——她回到了魔域。
额心绞痛。
桑桑不适拧眉, 手臂支起上身坐了起来。还好,除了四肢过于虚软外,身体再无其他不适。
透过层层帘帐, 看见殿内悄然无声, 空无一人。
桑桑欲要下床时,步伐声渐行渐近, 原本探出去的一只脚立马缩了回去, 桑桑利落躺下,半睁着眼睛偷偷摸摸朝外面张望, 不期然瞥见了桑宁的身影。
哗!
他撩开帘子, 串连在上面的海珠相互碰撞, 发出叮叮当当的碎响。
“醒了?”
桑桑点点头。
桑宁坐在床边, “可有不适?”
桑桑摇头。
桑宁一直以来的紧绷的神色这才有所舒展。
桑桑看见他眉宇间凝着深重的疲态, 停顿须臾, 问:“哥哥, 我这是怎么了?”
桑宁一滞, “又不记得了?”
桑桑郁闷地嗯了声。
她只记得自己和寂珩玉去逛庙会,心血来潮想安排一场绑架的戏码来试探他的身份, 然后去了吹云岭, 在之后的记忆便全是空白,就连细枝末节的细节都回忆不起一点。
桑宁眉笼严肃, 掌心覆上她额头,淡淡白光笼罩着她。
桑桑不清楚兄长此为何意, 却也是乖巧地没有动弹一下。
掌心下移,从印堂到丹田, 他的表情也越来越沉重,这让桑桑心生出不好的预感。
“运行灵力, 看看有何变化。”
桑桑闭眼,凝聚灵力在全身周游一圈。
灵力凝结而成的气魄强劲,丹田充盈,一个小周天下来,就连那仅剩的虚弱感也被疗愈。
她睁开双眸颇为意外:“气海似乎更强大了些。”
桑宁不说话。
加上这次,桑桑从小到大一共失控过四次。
第一次是六岁时,他们被魔兵追杀,被逼悬崖,走投无路。
危难之时,被他护身于身后的妹妹忽然展露原形,虽二人都是虺蛇一族,但妹妹的本体显然有所出入。
它庞大,恐怖,身绕业火。
转瞬之间,身前敌人灰飞烟灭,就连草木生命都被她的一口气息剥夺殆尽。
第二次是十六岁,他们暗中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时机成熟后,带着兵马杀回天泽川,得到的却是母亲惨死的消息。虽早有预料,然而事实残酷,在听到母亲为了保护他们所受种种折磨时,兄妹俩人依旧无法接受。
可想而知的是,桑桑又一次崩溃了。
这次她屠杀了罗域殿上下,魔,妖,兽,一个不留,整座魔殿都被无法熄灭的业火包裹着,到最后,她甚至想杀死桑宁。
桑桑这没有理智的屠杀换来的是记忆的消殒,还有更为充盈强大的灵力。
每次失狂醒来,她的力量都会更胜一筹。
第三次是在人间。
桑宁赶到时,是烧成了一片灰烬的村子,还有了无踪迹的妹妹,也就是那一次,桑桑遇到了寂珩玉。
桑宁不想让桑桑去往人间生活,就是害怕会再有第四次,第五次……
距离上次失控不过才短短八年,今日又……
越频繁,桑宁心里越是不安。
望着桑桑那写满困惑的表情,他于心不忍,叹息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遇到了神域那些人,他们中伤了你。”桑宁并不想告诉她失去记忆时发生的所有行径。
其实比起魔,她好像更有神性。
桑桑富有怜悯,但也不缺果决,慈悲而不软弱;善良却不优柔。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会不会是问灵石弄错了,他的妹妹应该是生长在天地间最为自由洒脱的魂魄,怎会被那为王的身份所束缚在这天泽川?
如今又多了这样不确定的因素,更是让他焦灼难定。
若桑桑知道自己煞气失控时所做的那些事,知道她不止一次地差点杀死他,杀死那么多无辜之人,以她的性子又会做什么呢?
桑宁垂眸,不易觉察地遮住了眼眸中情绪。
桑桑对他所说的毫无印象。
她张了张嘴,猛然想起自己最开始的目的,小心翼翼问:“那……寂珩玉可在其中?”
寂珩玉可在其中?
说起这个桑宁就忍不住想要发笑。
何止在其中,他还是天下闻名的正道魁首,若他晚来一步,桑桑早就死在了那男人的剑刃之下。
不过桑宁并不忍告诉她这个事实。
就算再不喜欢寂珩玉,桑宁也不想利用寂珩玉去伤害到妹妹。
“你要是想知道,就自己回去看看。”
桑桑哑然,顿时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她慢慢低下头,唇瓣血色尽褪,无声间显出几分落寞。
桑宁心有不忍,深吸一口气,放软了姿态:“桑桑,我知你还抱有期望,但你也应该明白,你身在王位,注定要与内心所想背道而驰。”
喉咙发苦。
眨眼间脑海中闪回了许多记忆。
有他背着她走出火光的身影;有他们相濡以沫的日日夜夜,有这近八年来的耳鬓厮磨。
她不是容易动情之人,自打母亲离去后,她就坚强了许多,然而回想这些,仍是让她心头酸楚地红了眼眶。
桑桑侧开头,悄然地擦拭去那滴滚落的泪珠,“不用哥哥说,我也知道该如何做。”
她向来知道,向来清楚,也向来清醒。
桑宁喉间一埂,在她落泪的那刹那,终究是心软了,“桑桑……”桑宁言语一顿,“若他对你有情,愿意随你回来,那也未尝不可。”
这是桑宁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他不喜神域,更不喜寂珩玉,但是更不喜自小疼爱的妹妹郁郁寡欢。
未等桑桑表态,桑宁又是话头一转,神色间变得狠辣:“要是他不愿意,我就把他绑来!”
桑桑本还难受着,见桑宁如此一本正经,就算知道他是在说笑,但还是忍俊不禁地露出笑颜。
不过哥哥说得也没错,是或不是,她都要亲自去看看。
桑桑简单收拾一番自己,重新回了青阳城。
她没有打草惊蛇,隐蔽好自身,先行回了一趟宅院,不见寂珩玉的身影,于是又跑了一趟药铺。
玲绣和小二专心干着活,想必是桑宁事先打点过,没有告诉他们她受伤的消息。
桑桑转而来到客栈,换来的是他们早已退房的消息。
稍作打听之后,桑桑悄悄找到了神域弟子们落脚的山庄。
此地偏远,位于青阳山脚下,山庄之外都设有结界,不过这点结界不足以抵挡住如今的桑桑。她甚至都不用破坏结界,就能掩藏气息,轻松闯入。
桑桑全程安静,没有露出丝毫马脚。
刚进门,就遇见两个巡逻的弟子,她贴在墙角静静听他们交谈,得知寂珩玉就在主院好,飞身上檐,贴着檐壁接近。
很快来到住处,她展开窥天术,一眼看清了下面的情况。
屋子里站了不少人,有司荼,两个灵力不低的上仙,还有……桑桑目光游弋,停留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寂珩玉。
寂珩玉唇色发青,脸色苍白却四肢呈黑色。
桑桑皱了皱眉,一眼看出寂珩玉中了半月生。
此毒如名,中毒者最多存活半月,半月之后化作尸水,身骨不留。从寂珩玉毒发的速度来看,下毒者灵力高深,毒术也强过普通的半月生百倍。
半月生是魔域才有的巫毒之术,能修炼到如此极致的魔修掐指可算,那就只有……兄长?
桑桑惊骇,定定神继续观察。
“你们若没本事,我就带师兄回神域!相信道尊定有法子救他性命!”
他们在此处蹉跎了已有十日,寂珩玉却是迟迟未醒,便是那毒也仍在蔓延,丝毫没有延缓的迹象。
司荼已经耐心耗尽,加上近一半的同门折杀在了那魔神手底,她又是气愤又是悲恸,更日夜担忧着魔族探知到他们动向,杀他们一个乘其不备。
焦虑之下,她的情绪时刻处于爆发边缘。
跟来的医仙劝解着,“毒攻心脉,若此刻动身,只怕没且回到神域,天衡君就毒发身亡了。”
“是啊,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下心知神女担忧,可此事不可贸然。神女姑且等等,我们已送信去往神域,最多两日,道尊定会派人前来。”
等等等,又是等!
司荼烦心地跺脚,还想说些什么,猛然觉察到头顶传来异样。
她刷地下仰头,冷不丁对上她眼神的桑桑心里一个咯噔,情急之下撤了窥天术,飞身而起,躲入到院外的假山上。
天衡君。
桑桑呼吸短促。
没有错,司荼所说的是天衡君。
在她最糟糕的猜想中,寂珩玉顶多是那天阁中的一介仙修。
可天衡是谁?
是那大名鼎鼎,一剑定四方的剑道魁首;是无上道尊手上最得意的门生;是日后安定三界,被凡人寄予厚望,日夜跪拜的剑仙!!
说服他放弃仙骨,堕落成魔,怎么可能?
桑桑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假山,掌心扣紧,只听喀嚓一声,五指竟生生掰断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随着那滚落的碎屑,她的心也跟着崩塌了。
桑宁说,她被天阁弟子中伤。
可是一般的天阁弟子怎能近身她?所谓的天阁弟子,恐怕只有寂珩玉一人,那半月生,想必也是桑宁情急之下放出的毒箭!
胸口淤堵。
她仰头凝视着灿灿碧空,刺目的太阳折入眼眸,让她双目酸涩难受得厉害。
桑桑努力克制着心情,见司荼和那两名医修走出来后,再次跃上屋檐,移形换影出现在了寂珩玉床边。
她站在他面前,垂眸深深望着爱人沉睡的面孔。
这是她的夫君。
是她月下相许,想携手度过一生的男人。
同样的——
他也是相峙两面,注定与她无法共存的敌人。
130
就在这短暂的恍惚中, 毒素又入骨一寸。
桑桑嘴唇紧咬,在杀他和救他之中难以抉择。从当下的情况来讲,杀他无疑是最好也是最轻松的结果, 然而……
桑桑无法对这张面容视而不见。
便是她心如磐石, 那些与他的朝夕相处,点滴过往, 也足以水滴石穿。
她怎能忍心?
桑桑缓缓在寂珩玉身边坐下, 又垂眸深深描摹着那张早已熟记于心并被她深爱着的模样。
昔日寂珩玉救她一命,今日放过他, 也算是两清了。
桑桑给自己找了个适当的借口。
一旦有了借口, 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合理了许多, 她不多犹豫地从怀间取出解药, 掰开他的嘴强塞了进去。
不出一个时辰, 半月生之毒就会完全散去。
然后就是……写一封和离书。
**
寂珩玉一直坠停在一场看不到天光的长梦里。
魇寐当中皆是泼天的火光, 烈焰烧红, 映出一张张惨死者的身影。
那名为魇九婴的魔神掠杀了一切。
天地草木, 灵泽生芽,还有……他的父母与年幼的妹妹。
有人麻木悲哭, 有人跪求上苍, 也有人难忍折磨,四处哀求着了断。
寂珩玉什么也做不了。
年仅十七的少年白衣染红, 怒恸到极点时,眼中只剩平静。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一切, 直视着魔神的那双眼睛,铭记着它的模样。
[这一剑为何而生?]
[为天下苍生。]
跪天问道时, 面对众神,他是这样回答的。
然, 结果呢?他再一次失去了天地间唯一的挚爱。
痛不可遏,寂珩玉不停地呢喃着桑桑,直到一抹凉意充盈,渐渐浇灭胸膛中那炽热的火,梦中苦楚也随之消散。
桑桑听到他在唤自己名字时还怔了一瞬,心也跟着一颤,她还想再听一听,却见他呼吸平稳,唇瓣也逐渐生出血色。
看样子是情况稳定了。
桑桑放松下来,给他喂了点水,又坐回到桌前,化出笔墨纸砚,落下[和离书]三字。
其实她是当真舍不得,甚至都找不到用于和离的理由。从相识到相伴的近八年里,为夫他关怀备至,谦仁宽和;为家他恪尽职守,事事躬亲,几年来对她说一不二,从未红过脸。
便是刚认识的那些天里,他也是处处谦让的。
若是说情感破裂……便是在这个时候,桑桑也无法骗过自己,说彻底不爱他了。
——她喜欢他,特别特别地喜欢。
为什么他偏偏是天衡君呢?
桑桑越想越难过,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胡乱编排了些有的没的内容,毫不犹豫地在落款处按下手印,又拿着和离书和印泥来到了床榻前。
寂珩玉还睡着,半天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桑桑正要将他的大拇指对着和离书强行按下去的时候,那只手忽然从掌心抽离,旋即反手扣住她纤细手腕,用力一拉,桑桑脚下踉跄,上半身整个跌落进他的胸膛。
啪嗒一声。
印泥坠地,在地上接连翻滚几圈,孤零零地倒扣在了角落。
桑桑还没有从惊然中回过神。
两人近在咫尺,微微收紧的瞳孔倒映出他此时的面容。
寂珩玉脸色发白,气若游丝,手上的力气却是一点都不减。
他依靠着双手死死桎梏着她的身体,不让她动弹丝毫,眼神空洞,似是将醒未醒。桑桑试着挣扎一分,他握住她手腕的力度便也跟紧一分,如此一来终于是惹恼了桑桑,张嘴对着他的喉结咬了过去。
“嗯哼……”
寂珩玉疼得闷很,喉结在她齿边上下滚动。
疼痛让他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寂珩玉松开拉住她的手,用双臂死死环绕住她,近乎以完全包裹的姿势将她束缚在肉身之间。
随后高仰起脖颈,由着她啃咬。
直到咬出血,桑桑才气喘吁吁地松开牙齿。
“放手。”
她很凶,表情凶蛮,语气更是凶蛮。
寂珩玉不肯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紧到像是要揉碎她的骨头。
他还记得那一夜。
他四处寻觅也寻觅不到她,茫茫人海皆为陌生脸庞,当空气中浮着那股熟悉的让他厌恶悲恨的气息时,恐惧萦绕而至。
寂珩玉不想失去桑桑。
成仙后他从未再怕过什么,可是遇到桑桑的每一天,他都在担惊受怕着。
怕她被人欺负,怕她落泪,怕她不快,怕她生病,怕她老去,更怕她死去。
他想,若有朝一日她真的死去,那日后活着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将是煎熬。
“放开——!”
挣扎当中,手中的纸张轻飘飘坠落,寂珩玉斜睨过去,当看到那清晰的和离书三个字的时候,登时一愣,双臂的力度也跟着松了。桑桑趁机起身逃离,喘息着整理那揉乱的衣襟。
寂珩玉已经捡起了那轻薄一张纸。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嗓音气息不稳,却仍然能听出压抑的颤抖和怀疑,“结缘不合,故生二心。以此书为证……此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理由是如此敷衍和离谱,寂珩玉念到最后,怒而失笑,人也跟着清明了。他拿着那和离书轻声质问:“你要与我和离?”
他眼中难过是真,错愕也是真。
桑桑莫名心虚不敢与之对视,扭头别开目光,“是……”觉得气势不够,又更加坚定用力地回了一句,“是!”
寂珩玉指尖收紧,差点没控制住灵气溢出,将它燃成灰烬。
半晌仍是克制住了,眉目一如既往地温柔耐心,“为何?”寂珩玉问,“我哪里不好?还是说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因为我那日丢了你?那是我过错,可是桑桑……”
寂珩玉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
慌乱中全然不顾剧痛的身体,迫不及待地跳下床想要找她解释。可是毒素未散,双腿还处于麻木状态,突然地起身让他的上半身失去支撑,眼看整个人要完全朝前倾倒时,桑桑情急之下甩出一道术法托住了他,重新将他送回了床上。
寂珩玉震愕地看着她。
桑桑心里也跟着一个咯噔,牙关一紧,索性也不再掩藏,任由点点术光在指尖闪烁,还怕他还不清楚,故意将那光点放大,一点点周游过全身,露出了身为魔尊的本貌,其中意图不言而喻。
两人相隔着不远的距离,彼此沉默对视着。
寂珩玉在这一瞬间想了许多许多。
想到在庙会上走失的她;想吹云岭里消音无踪的踪迹;想死去的宗门弟子还有那形似魇九婴的妖魔,最后停留在昏迷之前所对的那个眼神……
清澈,透亮,含着熟悉的旖念。
一切都与眼前人重合了。
他浑身一震,像是陡然被人投掷进千年不融的冰窟之中,彻骨生寒,凉意直抵心底。
寂珩玉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面对着昔日爱人的脸,回想着那场惨痛的灭顶之灾,他只觉得惊愕悲切,对待她,甚至连细末微毫的恨意都没有办法生出。
不对,不会是这样的。
定是哪里弄错了!
一定是误会,他接下来会弄清楚的。
寂珩玉这般安抚着自己,恍惚间又想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刀刃,五脏猛然绞痛,眼神一点点游弋在她全身上下,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可有……受伤?”
受伤?
桑桑一愣,意识到他指的是在吹云岭的那天晚上。
桑桑几乎失去了关于那夜的所有记忆,醒来虽有不适却未见明显伤痛,自也不会记得他是不是真的伤到她。
愣神之际,寂珩玉突然起身朝她走来。
他走得踉踉跄跄,似乎随时会要摔倒。
桑桑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下一瞬就被他拉住。
正欲动手,寂珩玉忽然撩开了她的袖子——白嫩无瑕的皮肤,错落着几道斑驳的剑痕。
伤疤已愈,只留下伤口重凝的红印,看起来尤为刺目。
寂珩玉掌心贴抚过去,他的剑蕴含着天地五行之力,伤不在皮而在骨,如今连皮肉痕迹都不可磨灭,可想而知其心脉受了重创。
明明平日里,他都不乐意见她有小磕小碰。
寂珩玉难受得厉害。
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那淡淡的红痕,睫毛微颤,一滴温热的泪珠竟顺着下睫滚落到了桑桑的胳膊上。
桑桑怔然,不可思议地抬眸看过去。
“你……哭了?”
寂珩玉眼梢点染着一抹红,双目沾泪,神情克制。
她喉间一梗,心里无奈,多半是无语,“我又没怎么着你,你哭什么?这要是真的是你做的,该哭的人是我才对吧?”
寂珩玉撩起染泪的长睫,语气小心翼翼地:“痛不痛?”
桑桑不禁心里一软,摇摇头:“不痛。”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哪会知道痛还是不痛,“我睡醒一觉就好了。”
寂珩玉抿了抿唇,拉着桑桑就往床边走,“我帮你疗伤。”
疗伤???
他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就这破伤和猫抓似的,再等会儿都能自行愈合了,还疗个屁伤!
以桑桑对他多年来的了解,这厮肯定不安好心!!
警惕心起,桑桑反手挣脱,她可没忘记自己一开始过来的目的。
桑桑索性无视了他表情间的落寞。
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指头,重新将那张轻飘飘的和离书攥回到手上,仰起头目光逼视:“既然已到这步田地,那我们就敞开说罢。我与你生来为敌,注定不和,如今我救你是为还昔日恩情。你签下这只和离书,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倘若日后相见,你是想拔剑相向还是转身离去,都随你。 ”
说完还顿了下,“你要是以后再遇心仪之人,想要与之结为道侣,我也无所谓。”
桥归桥,路归路?
与别人结为道侣??
她竟然这样说?
寂珩玉眼前阵阵发黑。
双目凝视着妻子的每一寸,从发丝到神色都篆刻进魂魄肉骨。
“你是魔尊。”
“是。”
“你还记得你做过什么?”
桑桑抬起头,眼神间满是意外:“你还想让我对你做什么?”
她神色间坦荡不似伪装。
寂珩玉闭了闭眼,笃定那夜她失去神知,换言之,她什么也不记得。
事情处处充斥着诡异。
寂珩玉心乱如麻,即使到了这一步,他并不准备把她的所作所为告诉她,“我……”话刚脱口,就听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其中还混合着天玄仙和大罗金仙的气息,其中手段非同小可。
寂珩玉神色收紧,趁她不留神,一道灵火碾碎她掌心间的和离书,桑桑还没来得及发怒,就被他迅速打断:“无论你是人是魔,亦或是妖,都是只与我拜过天地,缔结百年欢好的妻子,我不会同意和离。”他说,“除了你,我也不会再心仪别人。”
寂珩玉言语间强势不容置喙,当中言语更是充满了无法转圜的余地。
桑桑又气又急,便也用强硬的语气逼问道:“那我且问你,你可愿意舍弃你天衡君的身份,随我回天泽川,只做我的寂珩玉?”
他猛然沉默。
桑桑冷笑:“你不愿意,是吗?”
寂珩玉毫不犹豫地答应,“我自是愿意。”他上前两步,“但不是现在,我……”
寂珩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要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他怀有灭门之恨,势必将凶手除之,而她很可能就是那个为祸苍生,害他孤苦伶仃的妖魔?
寂珩玉唇色苍白,低下头来什么也没有说。
桑桑顿时也明白了他的选择,在司荼带人闯入的瞬间,闪身离去。
寂珩玉想也没想地便要追过去,却被忽然推开的房门打乱了阵脚。
“你们快来,师兄他……”走在前面的司荼着急地对着跟在后面的上仙招呼着,可在扭头的刹那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当中的寂珩玉,“师兄?!”
她沙愣住了。
寂珩玉神情恹恹,懒得开口。
随行而来的是医仙还明子和大罗金仙荣闵武仙。
二人灵力不凡,刚入门就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荣闵上仙乃是掌管天兵的第一武仙,伏魔无数,一经进门便觉察到异样,他眯了眯眼:“可曾有妖魔出入?”
寂珩玉神色已恢复如常,淡淡睨他一眼,“我与魔神厮杀一夜,自身瘴气尚未完全去除,有异息岂不正常?”
荣闵顿时住口不言。
还明子紧跟其后:“听闻天衡君身中魔毒不醒,我便前来看看,可从天衡君气色来看,似无大碍。”
司荼也奇怪地打量着他。
明明刚开始还半死不活的,现在怎么又……
她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皱了皱眉没敢开口。
“区区小毒,是神女忧我安危,大题小做,这才惊扰了二人。”寂珩玉言语谦卑,可是眉目疏冷,“有劳二位上仙了,不过两位也看到了,在下并无大碍。”
这是含蓄地给他们下了驱逐令。
荣闵和还明子面面相觑,旋即还明子淡然笑了笑,“近十人折在了魔神手下,我等自然不能轻易离去。”
寂珩玉闻声不语,垂眸低咳几声。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天衡君好生休息。”
两人倒也识相,寒暄了几句,不多停留,转身离开。司荼看了看寂珩玉又看了看二位上仙离去的身影,犹豫许久,张口说道:“我去药铺打听了一番,说桑桑已被桑宁救走,受到了点惊吓,准备养好身子再回青阳城。”她语气顿了顿,“师兄你安心养病,其余的不用担心,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见寂珩玉没有表态的意思,司荼在心底叹息一声,退出门外,轻轻合上了门扉。
所有人都走后,就剩寂珩玉一个人在屋子里站着。
他盯着窗外,恍惚着也不知想些什么。
魔神闯入的那年,他正好十七岁。
算算日子,那已经是距离至今七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它毫无预兆地出现,毫无预兆地杀光了所有人,独独留下了他,甚至嚣张侵入他的识海,告诉他,祂的名讳。
村子里有的被屠戮,有的被吸成砂砾,他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妹妹也在其中。
寂珩玉无力救他们,他想拼死一搏,可是不管他如何反抗,都没有伤那孽障分毫。
再后来呢?再后来,他怀着仇恨,一步一步爬上了天云顶端。
他曾许诺——
若有朝一日与那魔物相见,必是报仇雪恨之日!
然而他翻遍天书阁,问遍七十二上仙,得到的却都是[魇九婴早已伏诛]的消息,它的残骨就囚禁在天山狱中。
寂珩玉甚至去了一趟天山狱,那巨大的尸骸已形成天然的山丘,上面盖满澄法印,其中还囚禁着大大小小的罪魂。
魇九婴的确已去。
那……那晚的是谁?
怀着这个疑问,寂珩玉踏遍千山,想要寻得真相,然而七百年来未找到它丝毫踪迹。直到八年前……
想到这里,寂珩玉瞳孔一颤。
八年前,明霞村……
在那里,他遇到了桑桑。
那是寂珩玉第一次发现魇九婴残存的气息,他与之厮杀两夜,近乎精疲力竭,即便如此,寂珩玉仍是没有放弃地一路追寻到了明霞村。
可是他仍晚了一步,抵达时村子早就不留一个活口,魇九婴也已逃至天涯。
只有桑桑,她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过往遭遇让他心存怜悯,所以不顾自身伤痛,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远到魇九婴再也追不过来。
魇九婴是桑桑,桑桑就是魇九婴……
可是怎么会呢?
怎么会是她,怎么能是她?
如果她是魔尊,那魔尊诞生也不过五百年,除非……
寂珩玉瞳色骤变,内心猛然有了一个荒诞的猜测。
——魇九婴的确已被众神绞决,可若……它肉身虽灭,魂魄仍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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