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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阁众人又在郊野山庄多修整了两日, 待寂珩玉身体无恙后,启程重返神域。
自打三界平和后,这还是五百年来第一次折损如此多的仙家子弟, 神域对此颇为看重, 除了任职于神殿的仙卿,便连其余四海七山的仙主们也齐聚于神域明霄殿, 浩浩荡荡站了一片, 仙光之上,乃当今神域掌司——无上道尊。
殿内悄然无声, 氛围寂静而压迫。
寂珩玉站于其中, 左右两边分别是还明子和荣闵金仙, 司荼随其余弟子位于其后, 都低颈垂眉, 分外乖顺。
寂珩玉漠然敛着眼皮。
一圈仙光游移在他鎏金色的仙袍当中, 光华溢彩, 仙姿不容侵凌, 神色寂寂难近,便是站在这众仙当中, 也是最冷清凛然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看向一个方向。
悬于正空的溯还镜倚靠着生还之人的记忆还原了吹云岭里发生的重重。
惊恐声不断, 眨眼间数人灰飞烟灭,便是连一丝碎魂都没有留下。当看清那妖魔模样时, 俱寂的大殿传来浅浅的吸气声。
司荼根本不敢再看第二遍。
可她没有躲闪,仍然逼迫着仰头看去, 并且牢记着这一切。胃中翻滚,她拼命咬牙克制着自己, 旁边胆小的却是难过的哭了出来。
司荼本就难受,这样无声地啜泣无疑是加重了这一份负面情绪, 终于忍不住扭头苛责:“哭什么哭?与其低头哭,不如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师弟闻声不敢哭了,擦干净眼泪,当真抬起了头。
回溯很快结束,无上道尊挥袖撤了溯还镜。
他坐在百阶之上的神台,比起为神的怜悯,沉默之中更多的是不可冒犯的威严。
“诸位有何见解?”
第一个站上前的是旁边的荣闵金仙,“不出所料,此妖孽正是魇九婴。”
旁边有仙长质疑:“魇九婴早在五千五百年前被众神合力绞杀,尸骨由九天都篆镇压于天山狱 ,它如何长存?”
质疑不无道理。
魇九婴是一只由天地煞气所化的大魔。
未修炼成形的时候,它只是一团存在于万物之间无形无体的邪祟气,那时人们称它为阎摩煞。
凡是阎摩煞所在之地,皆寸草不生,人作鬼祟;魂作魍魉,鬼魅乱生,搅得三界犹如一方地狱。
再过百年,阎摩煞修炼出形,形似蛇,生有九头,四处涂炭生灵,依靠生魂以获得修为,人们此时唤它为——魇九婴。
一万年前乃是天地最为混沌之时,万恶滋生,神域不敌妖魔,便是众仙联手,也无法伤其分毫。那时的神域还是由三神统辖,为护佑苍生安宁,掌管着昼与日的日月双神舍身炼剑,凝聚出一把名为却邪螭寒的天地神剑。
存活下来的天神手持却邪螭寒剑,与魇九婴纠缠斗法了足有百年,砍下它八颗脑袋,最后体力不支,拉着魇九婴消殒于不寂海。
又过五千年,魇九婴再次出世,此时神域壮大,众仙合力将它斩落于天山,世道重回太平。
直到七百年前,神域又一次亮起了魂玉灯。
名作寂珩玉的少年,身携却邪螭寒的剑骨降生于某个山村。
他成仙后不是没有和神域提及过魇九婴。
然而那时的神域只以为这是前世神剑残留下的记忆,并没有把少年的话太过放在心上。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神域仍派人前往下界大肆搜查一番,依旧没有发现魇九婴残留的煞气。
直至今日……
神位之上的无上道尊不禁扣紧龙头扶手,眉间凝聚着沉意。
“亲眼目睹过魇九婴真容的仙家早已仙逝,藏书阁更未留下关于魇九婴的只言片语,仅凭这几个小辈,我们如何能确定它就是魇九婴?若传到神域之外,只会给三界徒留恐慌!”
魇九婴给众生留下过不可磨灭的伤痕。
它依靠邪念和恐惧而生,于是在它死去后,当时的神域烧毁了关于魇九婴存在过的所有记载,怕的就是一点微末的存在就能再次将之唤醒。
此话惹怒了司荼,她气不顺,腾地站了出来:“各位仙家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般过了吗?那我那些死去的同门们又算什么?!”
面对质问,满殿沉默。
司荼一眼看过去,仙者们脚踩祥云,身笼仙光,他们莅临于苦厄之上,本该救苦渡生,可是一个个冠冕堂皇,看后只觉得让人恶心。
司荼稳了稳不定的情绪,上前两步,掌心交叠而放,对无上道尊躬身作揖:“无论它是不是魇九婴,都会是日后为祸苍生的妖魔,需尽快斩除!此事不可懈怠,请天尊明察!”清脆女音掷地有声,让原本置身事外的仙者们也都肃穆了神情。
司荼这话说得没错。
在这个时候,它是不是魇九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带来灾害,留它在人间一日;一日就有无辜者死在其手。
无上道尊闭了闭眼,疲惫问:“你与它交手过,你觉得它是何身份?”
司荼低头说:“弟子原以为祂是魔神,然而交手过发现,它孽力高深,绝非普通妖魔!”
无上道尊扼守,表示明了,又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寂珩玉,“入门前,你曾说魇九婴土杀了你全门,那时我只认为你是剑骨转生,还记得前尘,于是并未深究。如此,你觉得它可是你记忆中的模样?”
寂珩玉不语。
他自是不会忘。
那条行走于迷雾当中的妖魔害得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最后告诉他名讳。
——魇九婴。
然而想到桑桑,想到这诸多疑点,寂珩玉垂在双腿两侧的双手不禁收紧成拳。
他没有回答,满堂目光都在静等他开头。
寂珩玉喉结滚动,却是摇了摇头:“ 时隔多年,弟子早已放下了,自然也记不清了。”
记不记得清,只有他自己清楚。
无上道尊居高临下望着他,似乎想从他眼神中看到些什么,然而寂珩玉满是平静,未露出丝毫破绽,便是连微弱的躲闪都没有的。
无上道尊叹了口气,“如今它在青阳城得到了好处,自也不会轻易离去。荣闵——”
“在。”
“高敏。”
“在。”
“飞鸿大圣。”
“在。”
“你等三人带领众弟子前往青阳山——”他倏然起身,一道阴影投落而下,刚好停在了寂珩玉脚边。
旋即,无上道尊的声音回荡在神殿每一个角落:“抓其带回神域。”
“是!!!”
仙卿们各自散去,寂珩玉行了行礼,转身正要离去,却见无上道尊走下来叫住了他。
“子珩。”
寂珩玉背影停滞,缓缓回眸转身:“尊上。”
他毕恭毕敬,正襟间也有几分不易觉察的疏冷,这让无上道尊多动了一分心思。
等两边的人都走光后,无上道尊才露出慈爱和亲的笑容:“听闻你在下界成了门婚事?”
寂珩玉没有直接点头也没有直接摇头。
无上道尊继续说道:“你性子向来寡漠,若真有人相陪,自是一件好事。”
寂珩玉低着睫毛:“如今妖魔出世,我已无心这些。”
无上道尊笑了笑:“你以后总是要坐上我这个位置。”他的语气像是叮嘱又像是警告,“子珩,别让我失望。”
[别让我失望。]
这是无上道尊对他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最开始的时候,他心有骄傲,更多地是因这句话生出来的无尽的责任;可是如今,听来只觉得厌烦。
寂珩玉神色间的不耐不易觉察,如往日那般地点了点头,最后转身告别。
他那道清瘦的影子很快就被殿门之外当头浇落的天光吞噬,无上道尊唇边的那抹笑也跟着淡了,“还明子……”
还明子听唤前来,“道尊。”
无上道尊对着寂珩玉离开的方向示意,“他有所隐瞒,你去跟着,切莫打草惊蛇。”
“是。”
**
寂珩玉哪里不会知道无上道尊派了眼线过来,从神殿出来后,他没有急于甩去,而是佯装不知地先去了一趟天山狱。
天山原本是一座高耸入云,灵泽充裕的仙山。
直到大战令周山荡平,魇九婴的尸血化作凡人难渡的鬼海,残存的尸骨万年不化,九天都篆阵笼罩八方,所形成了如今的天山狱。
由于魇九婴体型庞大如山,俯瞰下去,白骨蜿蜒起伏,似如山脉绵连。
他绕着骸骨在上空飞了一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是……缺少了一些东西?
可是缺少些什么呢?
寂珩玉低头沉思。
骨骼仍在,便是连尖锐的牙齿都保存完好,唯独中间有所欠缺。
魇九婴本就是由天地煞气生出的邪祟之物,不需要肺腑,只需要……
寂珩玉瞳孔紧缩。
——心。
对!!是心!
它的胸膛空无一物,唯独没有了那颗能让它化形的心石!!
意识到这点的寂珩玉呼吸微紧,转身飞往下界。
此时还明子还跟在其后,寂珩玉朝后睨去,不厌其烦,他金蝉脱壳,利用障眼法甩开还明子,直奔往青阳城,准备找桑宁问个明白。
**
此时的桑宁对寂珩玉来找他这件事一无所知,专心在罗域殿陪着桑桑。
这罗域殿不小,曾经魔尊的所有宗亲和随从都居住在这里,热闹,每日的纷争也不少。直到桑桑和桑宁回来,那些宗亲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偌大魔宫就只剩下了他们兄妹两个人,就连佣仆都少得可怜。
一旦人少,自然就显得冷清。
所以桑桑很不喜欢这里,有事没事都在外面晃悠着找乐子。如今没了找乐子的心思,就一个人躺在流瑕潭里休憩。
准确来说,流暇潭是一座陵墓,她的母亲蝶夫人就藏在此处。
淡紫色的流光花开满整个池潭,萤火烁烁,不见白昼。
地面是一片天然而成的莹润水泽,潭水只没过脚踝,水不沾衣,更不浸肤,躺进去就像是躺在一团冰冷的软玉上,舒服静心,自打桑桑坐上这魔尊之位,她来这里的次数就频繁了些。
正倚树躺着呢,就听有人接近。
她懒洋洋撩开一只眼皮,入目的是玄黑色的衣摆,腰间戴有黑色环佩,果不其然,是她兄长。
桑桑不想听他唠叨,于是又闭上眼,假装没看见。
过了会儿,身边有人坐了下来,紧接着脑袋一重,他掌心扣着她的后脑勺,强行让她靠在了他肩头。
桑宁明明一句话也没有说,却让她长久维持的冷静瞬间溃不成军,刹那间,桑桑难受地想哭出声。
不过她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硬生生地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桑宁垂眸,当看到桑桑因憋泪而发红的鼻尖时,无奈地曲起指头敲了敲她的额心,“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每次哭,我都会和你说什么?”
“记得。”桑桑点头,“你说……哭声除了会引来敌人,什么也改变不了。”
桑桑小时候很爱哭,胆子也小,一直以来都被蝶夫人保护着,后来母亲离去,他们被迫走上逃亡之路,这让桑桑没有了安全感,时不时都要哭一鼻子,自然,每次哭都会被兄长训斥。
“嗯。”桑宁嗓音温和,指尖摸了摸她的头发,“可是桑桑,我们现在没有敌人了。”
桑桑一愣。
他抬起一条手臂把她轻柔抱在了怀里,“这里除了母亲就只有我,所以……你不必继续隐忍。”
泪水一点点占满她的眼眶,下一瞬,泪珠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
桑桑拽紧桑宁胸前的衣襟,把整张脸埋进去低低地啜泣着。
兄长的这番安慰给了她倾诉的欲望:
“其实我……不是难过他是谁,我只是难过……我们再也无法在一起了。”
他们拜过天地,应许过今生。
在那些朝朝暮暮的相处当中,她想过他老去,病去,死去,唯独没想过生离。
她还想着等他死后,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流暇潭,即便她活有千万年,有他泉下相伴,她便也不会再孤单了。
寂珩玉身居高位,桑桑当然明白他不会放下好不容易修得来的仙骨,随她困在这昏暗不见天日的天泽川。那日之所以那样问,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可能的希望;也是为了听到一个笃定的拒绝,断了她这不该有的奢念。
如今奢望断了,希望也没了。
好难受啊。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知道悲伤是何种滋味,如今苦涩吞噬着她,让人喘不上气,便是连唇齿间分泌而出的唾液也跟着发苦。
胸口一阵一阵绞着疼,眼前发晕,天地间都像是倒悬着的海,她溺毙其中,无法呼吸。
“哥哥,我、我难受……”桑桑揪紧前胸衣襟,一边落泪一边说,“我疼……我好疼……”
“桑桑……”桑宁抿了抿唇,“我知道的。”
两人一脉同生,纵然她什么也不说,桑宁也会切身体会到她的感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现在有多脆弱。
心里一痛,桑宁紧紧抱住桑桑,一如小时候那般,温热掌心轻柔抚摸着他的发丝,不住安抚,除了疼惜,目光间却是越来越冷冰。
哭累了,也疼累了,桑桑哭着哭着就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桑宁小心翼翼把妹妹抱起来,把她放到寝宫榻上。她脸上都是泪痕,几缕碎发因汗水粘在了鬓边,桑宁指尖轻缓地拨开那发丝,温柔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也是冰凉的,过度缺乏的安全感让她的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
“哥哥,你别离开我……”
桑桑梦呓着,一行清泪又顺着眼角滑落。
桑宁为她擦拭去泪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听到了,似乎也安心了,呼吸逐渐归为平稳。
桑宁心里沉甸甸的。
从小到大,桑宁不忍心让她吃一点苦。便是在儿时逃亡的那些年,他也总是细心呵护着她,凡是有人动了不该有的恶念,或是有人让她委屈,桑宁都会生挖出他们的心肝儿。
桑宁当然不会生挖出寂珩玉的心肝儿。
可是他也承诺过,倘若寂珩玉不愿意,那就把他绑来,管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桑宁拿定主意。
动作轻缓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又贴心地给桑桑掖了掖被角,站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外面走去。
“来人——!”
属下闪身前来:“殿下。”
桑宁命令着:“照顾好尊主,我随后回来。”
桑宁吹哨召来赤炎马,戴好面具,策马直奔青阳城。
今日的青阳城乌云笼罩,阴雨绵绵,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架势。
要找寂珩玉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那些属下一直关注着那群天阁弟子的动向,只要随便挟持一个小仙过来,以寂珩玉严苛清正的性子,就不信他不来救人!
马蹄奔腾,桑宁转瞬就看到了山庄的影子。
“驾!”
桑宁夹紧马腹,烈焰马正欲俯空而下时,一道凌然剑气从后方劈砍过来,擦着他的耳尖堪堪过去。
桑宁目光转锐,勒紧缰绳转了个方向。
身后,寂珩玉脚踏祥云,手持却邪螭寒剑,居高临下,眸色淡漠。
两人相视无言,片刻冷笑——
这可真是……省着他一顿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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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珩玉, 我当初说过,如果你敢辜负我妹妹,那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桑宁手握长枪, 看向他的眼神杀意顿起。
寂珩玉无心与桑宁在这个时候产生争执, 扫了他身后沉默矗立着的山庄,此处结阵遍布, 处处都安插着窥天眼, 贸然行动只会引起那三名上仙的注意。
寂珩玉收回目光,对桑宁说道:“我有事问你, 我希望我们能换个地方谈谈。”
谈谈?
桑宁脸上不禁泛起冷笑。
他是来找他算账的, 可没那闲情逸致和这样的人谈谈。
桑宁二话不说, 飞身下马, 枪头燃火直扫寂珩玉心脉。
面对着不冷静的桑宁, 寂珩玉只是皱了皱眉, 依旧没有拔剑之意, 他折身躲闪, “桑宁……”
桑宁烦躁打断:“住口!你这忘恩负义之徒!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妹妹多难过!”
即使知道桑宁一直对他抱有成见,听到这话寂珩玉也是不由得一阵无奈。
桑宁的目的很清楚, 先把寂珩玉打个半死不活给桑桑出一顿恶气, 然后掳回天泽川,倘若他不安分守己, 那就封了他灵脉,永远囚在罗域殿, 等什么时候桑桑对他新鲜劲儿过去了,桑宁再什么时候把他丢出去自生自灭。
对待这种高高在上的上仙, 大可不必给他什么好果子。
“当初信誓旦旦对她许诺今生,如今却不肯放弃你的地位与她相守, 呸!你这个懦夫!”
桑宁也不管有理还是没理,张口便是一阵唾弃。
“你先听我说。”寂珩玉好声好气,“桑桑那夜失控,杀了天阁弟子近十人,我深知此番不是她本意,所以想知道……”
未等寂珩玉将话说完,桑宁又掷来一击,生生打断了他的话术。
没有办法,寂珩玉只能拔剑相对。
他那把上古神剑藏在他的脊背当中,抽出时,剑光凛凛,冰与雪相缠,刹那间天地霜冷,饶是桑宁也被震住一瞬。他早就听得寂珩玉大名,此次亲眼所见,才知那些传闻并非夸张。
这柄由日月双神魂魄所化,斩下过魇九婴的上古神剑确实名不虚传。
然而——
这些都不能成为他抛弃过桑桑的借口!!
桑宁再次强攻而上,寂珩玉不得已举剑相迎。
铮——!
枪剑与烈空中相撞,寒光四射,以两人为圆点,向四面爆发出气波,杀波层层扩散,激荡起狂风乱舞,先前还笼罩住长日的乌云刹那散开,刺目灼热的日光照在两人身上,不觉温暖,显得杀意更浓。
“她此前可有这般行为?”寂珩玉一边抵挡,一边继续问下去,“神域怀疑桑桑乃魇九婴转世,已下令将她抓回神域,领命的乃是刑命司高敏和飞鸿大圣,桑宁你不会不知道后果!”
什么?!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桑宁为之一振,当即愣住,收枪朝后撤开。
寂珩玉攥剑的手微抖,他轻轻喘着气,“你……”
话音未落,层层阴影倏然覆盖而下。
两人同时肃穆了神色,一同朝身后看去。
只见三位金仙脚踏祥云,身后跟随武仙无数。
仙光刺目,万丈神威不可直视。
桑宁脊背发寒,面具下的眉眼发狞,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
他们怎么会来?
然而根本没有给桑宁思考的机会。
“杀。”
伴随着高敏的一声令下,众仙大喝着朝他攻来。
此番出战的都乃神域精锐弟子,任命于天阁行武司,若是对付一般魔修,大可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桑宁呼吸急促,立马相信了寂珩玉的话。
——他们当真冲着桑桑来了。
桑宁暗自恼恨。
蝶夫人生有双子本来就不是秘密,多年来他以宁逍遥这个身份为罗域殿奔波卖命,神域那□□诈老儿们怎会猜测不出他面具之下的身份?
一旦落入其手,可想而知对方目的。
换言之,他中计了!
平日里他万般小心谨慎,偏生这次出了差池。
“桑宁,跟着我。”
倏然尔,耳边响起寂珩玉沉冷的声线。
桑宁肃然着表情,犹豫着该不该信任他。不出意外,寂珩玉会是下一届的神域掌司,他这个人清正内敛,此次围剿也可能是他背地策划,可是……
桑宁一咬牙,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寂珩玉假装与桑宁相缠,实则为他扫除面前障碍,这番所作所为落在三位金仙眼中,自然引起了注意。
“想跑?”高敏轻哼,“乾坤一炁,六道无我,万法天轮,开——!”
高敏双手结印,随着咒法,一轮金色□□展开于天地之间,法光所照之间,皆是囚阵。
一道道密密麻麻的金阵犹如锁链般将他团团围住,此乃困魔法阵,便是桑宁有意躲避,也依旧逃不开这千万光丈。他的衣衫很快被割破,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悬留于顶端,犹如一只金色眼球,冷冰冰注视着他。
桑宁咬牙破阵,然而下一瞬,飞鸿大圣挥动天幡,再次挡住去路。众武仙们士气大振,高喊着随荣闵杀来。
“桑宁,走!”
寂珩玉展开剑阵,桑宁却是气喘连连。
争斗之间扣在他脸上的面具早就滚落,发鬓作乱,清俊的脸上新添了两道伤痕。他浑身染血,虽处下风但气势不减,桑宁不肯退让,黑黝黝的一双眼倒映着一波接一波朝他席涌过来的敌人。
“我走不了了。”
桑宁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扯下腰间的腰牌丢到寂珩玉手上,掷地有声:“这个会带你进入天泽川,问灵石会给你答案。”
那块腰牌泛着光,上面刻有单字一个“宁”。
此时越来越多的人包围了过来,桑宁招式干脆,身手利落,一个横扫就放倒一大片。
咻!
身后飞来风刃。
他反身抵挡,一条凌厉长鞭缠绕上他手腕,同时也对上一双错愕的清亮眼眸。
强行跟过来的司荼震愕地看着脑海中熟悉的脸颊,全然忘记了作何反应。
面对敌人,桑宁向来不会心慈手软,他眸光闪了闪,反手握住鞭子顺势一拉,司荼脚下踉跄,被他生拽过去。她迅速回神,咬了咬牙,放手松开鞭子,长鞭化作流光消散,也让桑宁失去了继续控制住她的手段。
司荼向后撤离,摊开掌心再次召出长鞭。
天地因为这场厮杀而笼布着浓郁的血色,司荼无法相信在人间立下战功赫赫的年轻将军会是十恶不赦的宁逍遥?她对他抱有过一面的好感,倘若他是宁逍遥,那和他以兄妹相称的桑桑又会是谁?
司荼齿尖发冷,“桑、桑桑是魔神?”
桑宁面目淡漠,“你心知答案,何必问我。”
司荼一哽。
女子的巧笑嫣然自眼前划过,她温和善良,那是骨子里自带的品性。司荼长居神域,五百年来见惯了虚伪做作,尔虞我诈,怎会看不出她是假装抑或是真实。
她怎么会是……万魔之首?
“活捉宁逍遥!切莫让他逃了!”
荣闵大声令下,再次鼓舞士气。
邪风乱起,桑宁眼目之下是汹涌的浪潮,只需展开同灭阵法,他便能拉着这干人等一同陪葬!
桑宁神色见得阴狠愈浓,稠黑色的雾气在他掌心间笼聚。
就在此时,挡在面前的一波小兵齐齐倒地,未见血印,不听半点惨叫,便化作后金尘仙逝了。
此招收放仅在眨眼之间,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们顺着目光看过去,在那天光之上,云巅尽头,静立着一道身影。
深墨色的绫罗绸缎澄恰如水波般缠裹着她较好的身段,长发迎风而起,蛇玉环缠绕于云鬓之间,猩红色的蛇眼寂静闪烁。她默然不语,额前的魔钿已表明她的身份——
天泽川那位最年轻新王。
呆滞的人群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魔、魔神!”
“是魔神!这次真的是魔神!”
“她来了——!”
众小仙不禁方寸大乱,只有领头的三位金仙还算是镇定。
桑桑飘落至他们面前,低头睨向满身狼狈的桑宁,瞳孔一收,接着又扫过寂珩玉,最后平静地与众仙对视。
“为了抓本尊,竟惊动三位上仙,属实荣幸。”
高敏道:“魔尊大人恐是误会了。我们此次下界是为了寻找那伤及我弟子性命的妖孽,谁承想先撞上了大名鼎鼎的宁公子。”
呵。
桑桑勾了勾唇,“既然弄错了,不妨就放了我兄长。”
桑宁听后皱眉,太阳穴突突地跳。
果不其然,高敏笑着摇了摇头:“神域因那天象预言人心惶惶,如今得以与魔尊相见,自不能轻易放过。”说罢,唇边笑意跟着收敛,“排兵!布阵!”
“是——!”
有高敏掌控全局,先前还乱作一团的众武仙立马各司其位,有条不紊地摆起阵法。
同时,十二金仙携救援已至。
不妙了……
这次是真的不妙了。
桑宁额前青筋暴起。
要是他和桑桑联手,二对三尚有胜算。可如今又来了十二金刚仙,说不定连背后的无上道尊也将很快赶到,纵使桑桑继承了问灵石里的所有力量,面对众仙齐聚,也无法笃定她一定会赢。
蠢货!
他就是一个蠢货!!
当时光想着抓寂珩玉泄恨,根本没想到后果!事到如今也只能冷静下来寻找对策。
桑宁深吸一口气,微微静了静心。
桑桑是不会丢下他的;他自然也不会丢下桑桑。
现在最好的结局就是他来殿后,趁着天尊没来之前,让寂珩玉带着桑桑离开。
“寂珩玉!”桑宁很快拿定主意,对寂珩玉低喊一声,“从东南方向杀出去,无论如何你都要带着桑桑平安离开!听到没有!”
寂珩玉没有说话。
他急得双目猩红,“我问你听到没有——!”
寂珩玉凝视着上方,“恐怕晚了。”
桑宁一愣,跟着看过去。
只见桑桑身披烈焰,火光似得游转在众人之间,转瞬就将仙从们布好的阵法破坏殆尽,同时,十二金仙展开万法天阵,把他们所有人锁在了这阵法当中。
桑桑背对人群,葱白一双手,十指长而锐利,尖尖的指甲尖滴滴答答地掉着血。
无路可退,桑宁只能站起来在身后打着掩护。
“桑桑——!”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死在面前,司荼情绪崩溃,终于忍不住站到她跟前,激动地质问着:“你骗我!你和你哥哥一起骗我!如果你是魔,那日为何救我,为何不直接把我也杀了!!”
愤怒有,背叛有,难过也有。
她满含着不甘,表情委屈到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桑桑并没有直接回答,更没有对司荼动手。
站在凡人的立场上,她愿意和司荼做朋友;可是站在天泽川之主的位置上,她必须带走桑宁,便是杀光这里所有人都在所不惜。
“我问你呢!你为何不说话?”
桑桑无视了她,冷漠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一步一步向桑宁接近着。
此时风云骤变。
正当桑桑距桑宁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刺耳的吟经声突然穿越云层,向四面八方涌至。
是十二金仙。
他们双手合一,闭眼垂头慈悲相,唇间所吟的正是《伏魔金罡经》——此乃天法之经。
听不懂的经文接二连三蹦了出来,神圣的低吟声落在桑桑耳边是无比痛苦的。它们无法阻挡,便是堵住耳朵也接连不断地攻至心海,搅得四方洲作乱。
桑宁同样也不好受。
眼前阵阵发旋,手上长枪抵着地面,以稳固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最后还是一个不稳,整个人倒在了地面。
“桑桑……”桑宁伸长胳膊,艰难地想要触摸她。
“停下——!”桑桑愤怒地想要去破坏,可吟诵声无孔不入,让她失去了一切反抗的可能性。
慢慢地,桑桑丧失了视物的能力。
所有人在她眼前都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微弱光点,她晃了晃脑袋,接着耳朵也听不清了,只有那低低的诵经声在脑海中盘旋,回荡,搅得她心口烦闷又疼,最后似乎就也思考的能力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她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晃着,由于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能依靠条件反射放着术法。
渐渐地,吟诵速度加快,她的头脑也跟着越来越乱。
“桑桑……”
“桑桑……小心……”
小心?
桑桑闻声停下,敏感地捕捉到危险,刚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张放大的熟悉面容。
那双眼向来清冷,如倒映在夜色里的清湖,悉数收敛着冰冷冷的月光。看向她时,湖水也有了温度。
有点熟悉,可是桑桑一时间想不清楚他是谁。
她眼神空洞,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让她短暂地找到一些残存的意识。
血珠顺着他的身体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桑桑眨了眨眼,条件反射地伸手过去摸了一下,由于看不清楚是什么,于是又把指头放在嘴里舔了舔,尝到气味时顿时怔住。
血?
是血。
桑桑呆呆地看着眼前人,迷雾散退,吟唱声似乎也渐渐远去了。
她仔细地辨认着眼前之人的眉眼,记忆一点点回笼,桑桑张了张嘴,试探性地叫着他,“夫君?”
他应:“嗯。”
桑桑低头,对上他肩胛处狰狞的伤口。
一柄剑从后横穿了过来。
“寂珩玉,你疯了——?!”
荣闵抽回剑,暴跳如雷地对着他一顿呵斥。
寂珩玉挡在桑桑身前没有让开,荣闵这一剑是神杀剑,如果不是他及时展开结界,怕是两人都被他一剑捅穿了。
他维护之意明显,混乱的战场陡然寂静一秒。
谁人也想不到,在这紧要的关头,寂珩玉会毫无预兆地闪身挡在妖魔身前。
“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此番作为与忤逆天道有何区别?!寂珩玉!让开!”
荣闵气急败坏,寂珩玉依旧不为所动。
他知道,他自然知道,只是——
“她是我的妻子。”
他说,声音平沉又坚定。
荣闵瞳孔震颤,四面围绕过来的无数目光都写满错愕。
寂珩玉仰眸看向荣闵,一字一句,再次重复了一遍——
“她是我——寂珩玉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承认了她的身份,也舍弃了自己的身份。
天地间满是死一般寂静的压抑。
寂珩玉以完全守护的姿态挡在桑桑面前,肩胛处的伤口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越来越多的血源源不断涌出,瞬间染红他干净纤尘的衣袍。伤势让他脸色苍白,可面对群仙,他的目光是如此清冽坚定。
他选择了桑桑,此时此刻,寂珩玉选择了桑桑。
桑宁是错愕的,同时也是欣喜的。
他倒在地上突然想笑,开心地想要放声大笑。
“寂珩玉,你身为神域仙司,是要违反天罡,堕身成魔吗?你这般能如何对得起天下苍生!如何对得起你自己?!”
寂珩玉没有否认,宽袖下的手绕在后面,紧紧握住了桑桑。
她这才渐渐地清醒过来,仰起头,只看到他固执紧抿的唇瓣。他牵着她不肯松开,桑桑心中触动一瞬,拉了拉他的袖口,很小声地叫了一声——
“夫君。”
“嗯?”寂珩玉听到了,低下头温柔地看着她,笑了笑,“我在的。”
他柔声承诺,眼底荡开潋滟,“桑桑别怕,我会保护好你。”
[我会保护好你。]
这是他们拜堂成亲时,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桑桑想,他一个小小的凡人,又是一个药罐不离身的病秧子,又该怎么保护好她呀?可是日后的每一天,他都履行着这句话。
他会在桑桑上山采药时偷偷跟在后面;会省吃俭用只为给她做一条新裙衫,会在狗追着她咬的时候把狗赶走,点滴小事不值一提,却都是他的无声爱意。
眼泪一点点坠落。
可是她……不想让他堕落,受万人唾弃。
正因与他日夜相守,所以才知他品性正直,是为苍生而生的正道。
她舍不得的。
如何舍得,真的让他跟着她留在天泽川?
心口再次绞痛起来。
桑桑捂住胸口闷哼一声,意识似乎被一股气息强行侵略,她双目发红,凶戾地盯着眼前荣闵。
[杀了他。]
脑海中响起冰冷的三个字。
不行、不行……
桑桑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想反抗,然而挣扎了不过片刻,最终还是完全被这股煞气侵抵。
桑桑身形化雾,绕开寂珩玉,五指作刃直扑荣闵面门。荣闵已做好还击准备,结果桑桑根本不给他阵法打开的机会,眼前一黑,那条胳膊直直穿过他的腹部,生生剜出了那颗金丹。
“荣闵上仙——!”
“荣闵!!”
四下惊叫一团,谁人都想不到堂堂大罗金仙会瞬间败落在妖魔手中。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眼前裹着一层血色的红雾。
桑桑扫过一张张恐惧的脸庞,那道声音盘踞在识海里的每一寸,树根一般紧紧扎在心头,魔煞气正占据着她,令额前魔钿越浓。
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她背后延展出七条没有实体的猩红大蛇,大蛇吐着性子,嘶吼,摇摆,一双双竖瞳冷冰冰照射着一切,刹那间天地凝雾,血雨翻腾,凡直视其目光之人皆识海颠覆,化身为煞。
那些道行低微的小仙们变作恐怖的恶魄,游走在桑桑身周,助她侵吞着世间所有。
“魇九婴——!”
“魇九婴活过来了!!”
“快、快回禀上界!!”
高敏和飞鸿大圣还想联合十二金仙稳定局面,然魇九婴已经生出七尾,眨眼便又有几名仙人陨落。
当仙魂消陨落,上苍会发出悲鸣。
无数闪电聚集云层之上,噼里啪啦闪过,掩盖住众人的惊声痛吼。
眼前之景已是炼狱。
司荼惊恐地看着一个接一个人在眼前倒下,她挣扎地站起来去救他们,终于是吸引到了魇九婴的注意。
[杀。]
魇九婴透过桑桑的一双眼洞察着全局。
她舔了舔唇,不紧不慢朝司荼所在的方向逼近,眼看要攻于其后背时,桑宁想也没想地挡身在了司荼面前,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她立马回眸。
“桑、桑宁……?”
她还在颤抖,更多的是意外。
桑宁没有回头,心里清楚自己支撑不了太久,“走,带着你们的人都离开。”
“那你……”
“别管我!”桑宁猛然拔高声音,“你已自顾不暇,何苦还操心别人?”
司荼强行把恐惧憋回去,冷静过后,组织着同门迅速撤离。
“桑桑,醒过来!我是哥哥!”
桑宁此时已明白寂珩玉所说是真,那名为魇九婴的上古魔神的住在了妹妹的身体里。
然而不管他怎么喊叫,桑桑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她麻木的生杀予夺着一切,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更不会记得桑宁是谁。
这样下去会如何呢?
桑宁不知道,他无措,惶恐,更害怕自小保护着的妹妹被另一个邪魂侵占。
她越来越疯狂,局势也越来越难以控制。
寂珩玉已经嗅到了神息,过不了多久,也许几个呼吸间,无上道尊就会而至,到那时……桑桑所面临的只有一个结局。
已经没有功夫犹豫了。
他闭了闭眼,掌心摊开,几张金色的,微小闪烁,如同烛火般的符箓飘至掌间。
[锁灵烛]
符箓烛印会进入她的身体,烛火瞬间化作火链,锁住她的四方洲与灵骨。
这是不得之法。
寂珩玉目光游闪,最后仍是忍下那份不忍,双手用力一推——金色符箓如箭矢一般,从后背齐齐没入她的肉.身
猛然间,桑桑不再动了。
她痛苦地半张着唇,随着丹田处传来的震痛,一股气血跟着上涌,她吐出一口乌血,脚下摇了摇,眼看要从空中坠落之时,寂珩玉迅速闪来接住了她。
桑桑微微睁着双空洞的眼睛,她的眼瞳依旧呈现赤红,却没了先前的戾意。
缠绕在她四周的魔煞气跟着散开,桑桑急喘着,最后眼一闭,歪倒在了寂珩玉怀里。
“桑桑!”
桑宁急跑过来。
寂珩玉把她抱起,“回在天泽川。”
桑宁点点头,不敢耽误,在前方领路,两人快速地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133
赶回到罗域殿, 两人小心将桑桑放回到榻上。
锁灵烛会暂时剥夺她的意识,快则三日;满则七日才可苏醒。
避免意外,桑宁在整个罗域殿布设下难以攻破的结印。
他们没有过多耽搁的时间, 寂珩玉问道:“问灵石在何处?”
“随我来。”
桑宁在前方领路。
天泽川有一片只有王族可以踏入的禁地——忌忘川。
忌忘川乃魂冢。
历年来死去的王都将在忌忘川中立下魂牌, 死去后,残魂将重新归回到问灵石当中。
两人进入忌忘川, 这里的气息阴暗且庄严。
树无影, 林无风,一块块漆黑色的魂牌飘于虚空当中, 牌子上挂有招魂铃, 每当生人接近, 气息会逼得它们叮当响动。他们伴着魂铃一路西行, 越过湖泽, 登上魂骨所制而成的百阶阶梯, 便是问灵石所在的祭台。
祭台四面立有八根护灵柱, 同时施布着坚不可摧的层层界印。
桑宁是王族, 他用自己的血开启界印,领着寂珩玉走了进去, 当桑宁掌心贴至过去时, 中央渐渐显现出一块石头的轮廓。
它没有寂珩玉想象中那般大。
约莫两个拳头大小,边缘有一圈深刻的破陨, 石头从里之外都呈现褚红色,四周散发着一层瑰丽的, 令人心底发寒的微光。
寂珩玉专注凝视着那块石头。
它似乎有某种力量,拉着寂珩玉的意识向它接近。
——不能再看下去了。
寂珩玉默念心纲, 闭了闭眼错开了视线。
“它什么时候出现的?”
桑宁沉思须臾,道:“五千多年前?自天泽川形成, 它就在了。”
问灵石见证了魔族的诞生与崛起。
无论是魔修或是历来魔神,都无比深信着问灵石所带来的力量。
寂珩玉却是沉黯了目光。
桑宁不解问:“有何问题?”
寂珩玉没有正面回答,转身离去:“跟着我。”
怀着困惑,桑宁跟上他步伐。
寂珩玉食指与中指并合,凌空写下一个个金色符印,印记成形,他默念咒法,当空撕裂开一道传送门,寂珩玉请桑宁走了进去。
门外寒风来袭,他们站于云层顶端,俯瞰着身下风景。
四面海浪一望无际,其中矗立着蜿蜒山脉,山脉呈骨白,高低起伏,环于海面中央。
桑宁仔细看了一圈,骇然:“这是——?!”
“没错。”寂珩玉点头,“天山狱。”
曾经的天山神脉,在与魇九婴鏖战过后,毁于一旦。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寂珩玉点了点天山狱心口的位置,“知道那是什么吗?”
桑宁不知所谓,摇了摇头。
寂珩玉道:“是它的心。”他说,“魇九婴本是混沌初开时的一缕阎摩煞,人们的孽欲催生了它。再后来,孽欲攒积成心,同时也令煞有了形。”
联合先前种种,桑宁一下子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问灵石就是魇九婴的心?”
寂珩玉不置可否。
天下恶欲,无非离不开贪嗔痴,怒哀惧,恶欲生恶果,恶果食人心。便是天神砍其九首;杀其肉身,只要心还在,就有它可以躲藏的容器,哪怕是一丝微末的邪煞都能让它重现人间。
桑宁和寂珩玉顺着传送门回去的时候依旧浑浑噩噩的。
五千年间,桑氏一脉勤勤恳恳供养着这块灵石,从中得到的灵力修为让人望尘莫及,如今却告诉他……这其实是上古魔神的一颗残心?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长枪指向问灵石,目光间戾气使人难以直视,“若我破坏了它,是不是我妹妹就能好?”
寂珩玉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吗?”
桑宁看向他。
寂珩玉说:“魇九婴死后,这颗心就只是一颗暂容它残息的器皿。它只能供于躲藏,所以魇九婴需要一个更衬它的,更强大的容器,也就是——身体。”
桑宁听后脊背发凉。
他忽而忆起,问灵石会择选魔神,并且将所有的修为灵力加注到此人身上。依寂珩玉话中之意,所谓的力量其实是……魇九婴的魂??
历往魔神无法承受魇九婴魂魄中毁天灭地的修为,所以到最后皆反噬而亡;最后回到问灵石的更不是所谓的死去魔神的魂魄,而是魇九婴!!
桑宁瞳孔震颤,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指尖颤抖不止。
也就是说……之前桑桑的每一次失控,其实都是魇九婴所为,他在尝试掠夺桑桑的肉身,并且靠着她来获得更强大的煞气,重新长出九首?!
桑宁无法相信,迫切想要从寂珩玉脸上看到些不认同,或者是听他反驳些什么。、
可是寂珩玉什么也没有说,这让桑宁的心情彻底坠到了崖底。
他不管不顾,扑上去一把拽住寂珩玉的手腕:“桑桑会如何?你告诉我,她会如何。”
寂珩玉缓缓看向桑宁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一字一句说:“魇九婴已生出七身,待九身长全时……”
寂珩玉不忍把话说下去,桑宁却是听懂了。
他踉跄地后退两步,恍惚的眉眼间写满了颓败。
他目光空洞,神色呆滞地呢喃着——
“那是我妹妹……”
“是我从小……看大的妹妹。”
“我答应过母亲,无论如何都会照顾好她。”
他们是同生的兄妹;是腹脉当中就牵连而生的血肉。
桑宁宁可那个人是自己,被选中的,将死去的,是他自己。
猛然间,桑宁似是意识到什么,目光盯紧了寂珩玉。
他的眼神不住试探着什么,最后好像真的被桑宁从中抓住了些许微末的反常,“你有办法。”不是疑问,而是笃定,“你急切来找我,绝非只是要告诉我真相。所以……其实你有办法。”
寂珩玉不语。
他是有办法,不过此法不得两全其美,注定是一生一死的绝路。
“以问灵石为媒介,将魇九婴的魂从桑桑体内转到我身上,然后……你杀了我。”
最开始,寂珩玉想的是再把魇九婴避回到问灵石,然后连魂带心一同破坏。
可是魇九婴已长出七首,早就残损的问灵石难以完全容纳下此时的魇九婴……
如此一来就只有一个办法——再找到一具肉身纳魂。
只需要抓住那个瞬间将之一击毙命,问灵石连带着魇九婴都会魂飞魄陨,这是寂珩玉力所能想到的万全之法。
忌忘川万籁无声。
要是放在往常,桑宁定是觉得他疯了。
清脆空灵的魂铃忽然乍响,噼里啪啦地响彻整个忌忘川,似如桑宁此时汹涌不宁的情绪。
他静静凝视寂珩玉许久,男人沉默,平静,面无波澜,不是现在,而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在找到他之前,或者是看清真相的那一刹那,就立马想好了这个结局。
桑宁忽而泛起一抹笑,笑意莫名,说不清为何。
桑宁深吸一口气,如同释然般直接坐在了台阶上,仰头望着那雾光当中的灵牌。寂珩玉犹豫片刻,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桑桑第一次和我提起你的时候,是五年前。”桑宁说,“她说你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真心待她,可是在我听来只觉得可笑。红尘之中乱事多,谁又会对谁真心一辈子,可她就是要铁了心与你一起。”
“嗯。”寂珩玉没有反驳,垂着眸说,“我也自认不配。”
不配。
这是寂珩玉对自己说过的最多的两个字。
不配得她的好;更不配得她的喜欢。
像她这般好的女子,他不配,其他人更是配不得。她配什么呢?配天上月,配地上海,配山川万壑,配优游自如,唯独不能禁锢一方,围着一个人打转。
可她说——
他就是触手可及的月亮;是一拥入怀的山川。
想到那些昔日过往,寂珩玉的双眸一点点荡开暖色,唇角一勾,情不自禁地笑了下,转而笑意收敛,拢于落寞。
忽然,桑宁起身用力将那龙吟长枪扎入祭台。
“我与桑桑乃是血脉同生的亲兄妹。若要择一人赴死,也该是我。”桑宁难得对寂珩玉露出一个爽朗干净的笑脸,“算我认你这个妹夫了,就是可惜没有酒,不然我们喝两盅。”
寂珩玉皱眉,“桑宁……”
桑宁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阻止了他的话,“我绝非是逞英雄,只是你有昔日斩杀过魇九婴的却邪螭寒剑,而我又与桑桑流着相同的血脉,论可能性,也是我较大些。”
寂珩玉尚未出口的话就这样被他生生地堵了回去。
桑宁说的没错,待把魇九婴强逼出来后,一旦回不到桑桑的身体,那就务必会择一具与桑桑气息相同的灵肉身,桑宁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桑宁背对寂珩玉一步步往出走。
比起来之前的踌蹴沉闷,现在的他如今卸重千斤,神色间写满轻松。
桑宁仰头看向悬挂在浓雾当中,犹如星星的魂牌。
不久后,这里将会有他的位置,不过……他的妹妹再也不用来了。
想到这里,桑宁眼睛一弯,笑了起来。
常年冷清阴潮的忌忘川,刹那间似乎拨开云雾,生出了光华。
134
寂珩玉的计划虽然可行, 却也绝非易事。
首先他们要将问灵石与桑宁成功融合,然后在罗域殿内外铺满禁制,防止放出魇九婴后被祂趁机逃走, 接着还要往禁制之内设立三清阵台, 最后将桑桑禁锢于阵法之中,再由一人引阵, 这才有可能逼出魇九婴。
重中之重是, 三清阵是上古神术,需由神脉接引。
寂珩玉虽为仙骨, 却并非神脉。
这还没等开始, 两个大男人便遇到了两难。
彼此在殿内着急踱步许久, 桑宁的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人的名字, 他快步来到寂珩玉面前——
“司荼可是神脉?”
寂珩玉一愣, 同样也想到了司荼。
司荼的情况比较特殊, 她是在某一天忽然被无上道尊带回神域, 并且册封神女的头衔。然而最后的真神早就在五千年陨落, 不少仙家都拒绝承认司荼其身份,直到无上道尊拿出鉴神石, 显映出她的神骨, 这才堵住了悠悠众口。
从理论来讲,司荼的确是神脉。
可她此刻定是回了神域, 他和桑桑的事迹恐怕也早已传遍九重天,说不定无上道尊正派出人手, 大肆追捕他。
两人脸上写满肃沉,桑宁抿了抿唇, 下定决心道:“我去带兵杀上九重天,强行带她过来!”
寂珩玉不认同地皱了皱眉。
“你以为九重天是青阳山庄, 是你想杀入就能杀入的?”
桑宁心急如焚,也懒得做过多思考:“那我悄悄潜入,总是有办法的。”
寂珩玉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他总感觉桑宁失去了以往的聪慧与理智,一抹微妙的怪异划过心头,寂珩玉正要抓住什么的时候,里殿传来一声微弱的哼声,两人对视一眼,匆匆走了进去。
因为痛,昏睡中的桑桑不住在床榻上挣扎着。
她浑身浸汗,身体似乎是想要醒来,然而被意识坠着,怎么都睁不开眼。
寂珩玉知道,这是那十七枚锁灵烛产生了效果,她体内的魇九婴想要与之抗衡,越是反抗,燃魂烛火烧得越深,换来的自然是桑桑灵与体的折磨。
寂珩玉坐她跟前,在桑宁不可思议地注目中割开掌心,攥紧成拳,一滴滴血进入她唇喉。
“你……”
“我是灵血,魇九婴食了我的血,一定的灵力可以镇定住它。”
就像是饿了的狼吃到一块鲜肉,满足后自然会睡去。
只要它安静下来,锁灵烛自然也不会继续胶缠。果不其然,几滴血下去,桑桑渐渐停止扭动,因痛苦而皱紧的眉头也跟着松开,眉眼似睡着般安宁平和。
寂珩玉掌心的伤痕迅速愈合,他给桑桑掖了掖被子,疼惜地看了她两眼,最后才不舍扭过头,“我去。”
桑宁紧绷着神经,显然并没有处于放松当中。
寂珩玉说:“我没有办法继续使用传送阵法,所以需要你接引我。”
桑宁很是紧张:“失败怎么办?”
寂珩玉摇摇头:“我不会失败。”他的语气平静到好像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
桑宁木讷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好,我等你。”
“嗯。”
两人商谈好碰头的地点和备选的路线,拟定好了所有遭遇意外的对策,确保万无一失,寂珩玉这才离开天泽川向九重天进发。
以寂珩玉的手段,避开巡逻的天兵和窥天镜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很快潜上神域,不出所料的是,神殿严防死守,气氛紧张又沉重,包括往日无人去的天之角都守满了天兵。
寂珩玉从两个小仙的对话中得知司荼正在神女殿休养,似乎受到点惊吓,几日来都没有出过殿门一步,对寂珩玉来说这就好办多了。
他利用障眼法骗过了把守的守门仙,又掩藏气息,闪身来到了内殿。
神女殿富丽堂皇,仙尘缥缈,即便是在神域,她的寝宫也摆满了寻常难以见到的玩意,那随处可见的珠玉宝器将宫殿妆点煌煌,由于司荼赶走了所有伺候的仙侍,所以华丽的宫殿在此刻看起来有几分空荡。
寂珩玉撤去伪装,穿过重重仙屏,一步步向司荼接近着。
屏风那一头的凤凰榻上,蜷缩着一道女子模糊的影子。
粉衣,头发未经打理散着,脸庞上满是空洞。
她双手环膝把自己埋进去,全然没有注意到逼近的寂珩玉,等寂珩玉快要接近的时候,司荼才猛个激灵,警惕地抬起头——
“谁?!”
不是仙侍的气息。
因为恐惧而长久拔高的精神再次紧紧绷在一起,她想也没想地召出琉云鞭紧攥掌中,满是警惕地看着寂珩玉所在的方向。等寂珩玉完全走出来的时候,司荼瞳孔剧颤,不知是因为恐慌还是惊讶,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寂、寂珩玉?”
司荼瞥向他身后,安静无声,不用猜测都知道他是避开耳目,悄悄来到这里的。
司荼又是恼怒他的行为又是委屈他对神域的背叛,当即跳下凤凰榻怒指他:“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为了一个魔头背叛神域背叛苍生,你还有什么脸面回来!!!”
寂珩玉静静听她的谩骂,过程中没有过多反抗一句。
“当初是你说要镇守安宁,可你由着魇九婴杀了我同门若干,不杀她却救了她!你如何对得起天阁上下,如何对得起神域对你的栽培?又如何对得起你手上的那把剑!”
司荼气急了,越说情绪越是激动。
可她见寂珩玉始终沉默,翻腾的心情也慢慢跟着冷静下来。寂珩玉不会突然回来,以前司荼对他一厢情愿的时候,也没见寂珩玉来找过她一次,现在在这紧要关头,在明知自己犯下大罪时,却依旧冒险来到神女宫找她,绝对不是只为了见她这么简单。
“我给你解释的机会。”司荼擦干眼泪,一屁股坐了回去,双手环胸,仰起头神情倨傲地等着他开口。
寂珩玉说:“我需要借你之手,杀死魇九婴。”
司荼以为自己耳朵不好听错了,上下打量他好几眼,“我?”
寂珩玉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重复了一番过程:“魇九婴想要夺舍桑桑,利用桑桑的身体重返人间,所以我需要神脉接引,诱它入阵。”
因为惊愕,司荼微微张开嘴巴。
她不傻,脑子差不多也盘清了经过,可短暂间还是无法接受。
魇九婴在桑桑的身体里,也就是说……桑桑并不是魇九婴,而是被魇九婴利用了?杀死同门的……不是桑桑本意?!
惊讶过后,她莫名其妙开心了一瞬;开心过后,又重新归于消沉。
在天象的灭世预言中,魔神会给苍生带来灾害,不管如何,桑桑都是那个预兆当中的魔神。
一番艰难地权衡过后,司荼还是坚定本心。
她艰难地摇了摇头:“不、不行。说来说去你还是要向着魔族,我身为九重天的神女,不能帮你。”
这个决定对寂珩玉来说似乎是有点残忍,司荼自己也于心不忍,可她的身份同时给她带来了使命。
她怎么能轻易地就去听信寂珩玉,去帮助一个会带来灭世可能的魔头呢?
司荼是喜欢桑桑没错,可她喜欢的是身为凡人的桑桑,而不是……
司荼别开头不去看寂珩玉,铁了心不跟他走。
寂珩玉紧紧抿了抿双唇,他小心走近一步,言语间的卑微近乎是恳求,“司荼,我求你。”
“就算你求我,我也……”司荼话未说完,就对上他好似染泪的眼眸。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寂珩玉。
昔日他高高在上,不可亵玩,眉眼之间长余冷清;此时他低微彰显,恨不得把骨头拔下来换得司荼点头。
司荼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唇角,又觉得他可怜,又忍不住劝解:“师兄,你天生剑骨,大好的前程就铺在你面前,你当真要为了一个人忤逆天道,换三界唾弃吗?”
寂珩玉只是垂下眸说:“为了所谓的大好前程抛弃妻子,那才会被唾弃。”寂珩玉不会在乎旁人怎么看他,他只知道他会救苍生于水火,也会换心爱者安宁。
司荼噎然,猛然不知如何开口。
寂珩玉逐字逐句道:“所谓的天兆映现于桑桑身上,可若魇九婴才是那祸首呢?桑桑虽为魔尊,却从未做过一件恶事,就因那可笑的天象,她就应该去死吗?”
这话顿时问住了司荼。
让她不禁想起在青阳城的时候,桑桑总是笑眯眯地忙碌在药铺里,细心询问每一个人的症状,再对症下药;遇到家境贫寒的,甚至连药钱都不收。
她被魔物袭击的那个晚上,也是桑桑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她一整晚。
司荼心高气傲惯了,很少很少会那么喜欢一个人,还是一个萍水相逢,谈不上过深相处的路人。然而第一眼见到桑桑的时候,亲切感油然而生,不由自主想去亲近她,靠近她,甚至隐隐觉得……连九重天上的天衡君也配不上这般美好的女子。
是啊,就因为她是魔,她就该死吗?
见司荼似有游离,寂珩玉抓紧说道:“杀了魇九婴,自也会破其天兆。那时我会随你回到神域,自断仙骨,为枉死者赎罪。”
该救的人要救;该受的责罚也要受。
寂珩玉不会逃避任何一份责任。
一番说服终于说动了司荼,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寂珩玉:“你准备如何做?”
见她同意,寂珩玉总算得以喘息,他闭了闭眼,“我们先离开这里。”
司荼点点头,跟上了寂珩玉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未曾想没等踏离神女宫,就被铺天大阵挡住去路,数万兵马和驻守在神域的上仙们将二人团团围住。
——显然,这番阵仗已经静候他们多时了。
就算再来十个寂珩玉,眼前架势也难以攻破,更别提他形单影只了,司荼心里一个咯噔,暗叫不好。
站在中心处的寂珩玉双眸生锐,其中光芒犹若鬼火,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两边僵持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忽然间,兵马自两边散开,无上道尊的身影浮现其中。
寂珩玉脊梁僵住,呼吸刹那间轻了。
他与寂珩玉相对而立,神威如有实质般地压迫着他。
寂珩玉袖下的双手不禁收紧,已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子珩,你应善而生,如今是要反其而行吗?”
寂珩玉不语,站在后面的司荼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退让半分,“我问心无愧。”
无上道尊悲恸地闭了闭眼,抬手一挥,铺天盖地的大阵压了下来。
就算是寂珩玉,绝对也不能轻松地走出这里!!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司荼一个闪身到寂珩玉面前,惊吼——
“慢着!!”
大阵近在咫尺间,堪堪停在头顶。
司荼朝身后的寂珩玉使了一记眼色,用心意传递:[架着我,快!]
寂珩玉瞬间领会到她其中意图,毫不犹豫地把螭离剑抵在了司荼的脖脉上。
果不其然地,这一举动惊得两边的人倒退了三步。
寂珩玉一手架剑,一手防备,顺势向前挪步:“让开。”随着话音落下,同时释放灵压,击倒了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小兵。
高敏气急骂道:“寂珩玉!我看你真是不清醒!”
飞鸿大圣更是恨铁不成钢:“你当真被那妖女迷了神智!你为了区区一个妖魔,要弑神不成?!”
寂珩玉听众仙斥责,没有反驳半句,只是牢牢定紧了无上道尊。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他握剑的手骨似在颤抖,情绪绷紧在一起,寂珩玉自然不会真的杀了司荼,可是若无上道尊出手,他也是全然没有胜算的。
能做的也就是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活着回到天泽川。
无上道尊拂袖而立,暂无作出任何行动,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深知自身责任,今日虽与神域对立,但也不会弃天下生灵于不顾。我寂珩玉保证,待事情平定后我自当回来,是惩是罚都甘愿认领。”
寂珩玉掷地有声,声音顺着喧尘回荡在神域每一寸。
众人频频侧目,最后默契地看向无上道尊,等他下令。
两人僵持了几个呼吸间,无上道尊抬起掌心,寂珩玉的面前散开了一条路。
寂珩玉带着司荼,毫不犹豫地奔至天光尽头,很快,身形化作小点,消失了云层之间。
高敏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天尊真要放他去那魔头身边?”
无上道尊不可否置:“他命中有此一劫,与其阻拦,不如由他自行破劫。”说罢,无上道尊转过身,目光如有深意,“他会回来的。”
**
两人骑着仙云捏出来的云鹤平安离开神域,司荼扭头确认了好几遍,发现无上道尊确实没有派人跟过来后,才向寂珩玉搭话:“你说的是真的?杀了魇九婴,你真要和我回来?”
她不信。
寂珩玉对桑桑用情至深,说他愿意自断仙骨,舍弃仙身;说他长守苍生道,放弃桑桑,那她不信。
结果就听寂珩玉嗯了一声。
他向来不会说谎,司荼瞪大眼睛,“你没开玩笑?”
“嗯。”
“那你……”
未等司荼说完,就被他清冷的嗓音打断:“世间之事向来难以两全,用舍换得;用因生果,苍生万道,谁能独善其身。”
寂珩玉不是没有想过。
在杀死魇九婴后,舍弃一身仙骨随她回天泽川,或者去青阳城也好,哪里都行,做一对自由的逍遥散仙,然,事到如今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桑桑是魔,若他真的放弃身份,就代表着放弃了地位和手段,没有了自保的能力,又谈何去保护他人,谈何去逍遥自在?
只有他回到神域,坐上那至高之位,才能保全桑桑。
司荼读懂了他的意思,也跟着沉默了。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周围雾气渐浓,灵泽逐渐被魔障取代,司荼虽然没有来过魔域,却也知道他们已经接近了魔界。
到达一片暗林后,寂珩玉撤去云鹤,甩出一道红符。
只见 两边的树林像是燃烧的纸张一般一点点烧融,露出了真实的内里。
天光呈红,一眼望去全是荒芜。
天地间尘沙滚滚,一道血红色的风墙诡异地将地界切割开来,没等司荼好好打量,就见一行人马从里面走了出来。
为首的身骑黑色烈焰马,玄甲加身,肩披墨色披风,过长时间的等待让他焦灼,脸色看起来极其糟糕。当看到寂珩玉和他身后的司荼时才有所好转。
“走吧。”
桑宁命手下牵了两匹马给寂珩玉和司荼。
这是司荼第一次来天泽川,难免紧张,她骑着那匹骷髅马,和寂珩玉一左一右跟在桑宁旁边,后面是一群魔族侍卫。
天泽川没有想象当中的黯淡无光。
相反地,这里犹如一片仙境。因常年没有日光,所以这里的生灵逐渐产生了光华,发光的树,发光的丛林,发光的花草河泽,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蝴蝶穿行于天地间。
头顶星河倒映,万影相照,实乃一幅绝艳相。
一路看过去,让司荼眼花缭乱。
住在这里的魔也没有司荼想象中的那般丑陋难以入眼,女子多是貌美妖娆的;男子也是身体强健,在桑桑的管辖之中,难见冲突,族人与族人间多是和睦相处,这大大冲击着她以往的认知。
桑宁余光瞥过,注意到她表情间的讶然,忍不住嘲讽:“很意外?” 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神女是否以为,我们魔族都住在土穴里,面目丑陋,难以见人。”
被他轻易戳中了心思,司荼迅速地收回了目光,可还是忍不住乱瞄着。
一段时间的疾驰后,终于看见了罗域殿的影子,桑宁也收正了神情。
这座行宫建在天泽川最高处,桑宁心急见到妹妹,无视了属下的问候,直接领着两人来到寝宫。
桑桑还没有醒,依旧维持着他们刚离开时的睡相。
桑宁急忙坐了过去,“桑桑,哥哥回来了,你别怕,我们很快会救你醒过来的。”他抓起桑桑的手紧紧握着,即时知道她现在听不见,也忍不住去开口安抚她。
寂珩玉深知这可能是两个人的最后一面,眸光闪了闪,没有打扰,随便找了个借口:“我和司荼先去准备,你多陪一下桑桑。”
司荼原本也想仔细看一看桑桑,结果没等靠近,就被寂珩玉拽着后领离开。
殿内明晃晃摇着灯火。
烛影跳跃在他侧脸,一双眼眸显得尤为黯淡。
“桑桑,也不知你现在还会不会疼。若你以后疼,哥哥怕是也哄不了你。”桑宁无端地难过起来,他们是双生子,生来到现在都未分开过。若说舍不得,那是一定的,若说是后悔,那是半点也没有。
他很想和妹妹说说话,可是临了这个时候,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桑宁死死握着桑桑那冰冷的手,不舍地凝视着她的眉眼,忍不住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也许是双生子之间的感应,原本处于昏睡中的桑桑颤了颤睫毛,最后竟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眸没有了往日的光彩,黑漆漆的如同两汪沉寂在暗夜当中没有水泽的湖。
桑桑又忘记了很多事,眼前模糊不清,她来回眨了几次眼,才终于看清桑宁,张了张嘴:“兄长。”
桑宁也叫她:“桑桑。”
“你怎么哭了?”桑桑注意到他发红的眼眶和眼角的湿润,不知道为何,艰难地抬起手想要给他擦去泪水,奈何锁灵烛绞着她,身上一动就疼,更别提抬手了
桑桑很无奈,也很困。
她又想睡过去,闭上眼睛嘟囔:“哥哥,别哭,我不疼的……一点都不疼。”
即便是在母亲死去那天也未掉过一滴泪的桑宁,在此刻却痛哭出声。
他不想被妹妹看到自己的软弱,低下头死死克制着,然而仍有微弱的哽咽从喉间压抑倾泻。
原本要睡过去的桑桑在听到哭声时,再次用力地半睁开了眼睛。
他肩膀微颤,神色难过得犹似失去一切的孩童。
情绪牵引,桑桑心口也感觉到了一丝酸苦。
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她忍不住去质问他,“哥哥,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她能感觉到,能感觉到的。
恐慌当中,桑桑想去拉他的手,可是触碰不得,比起身上那火烧火燎的疼,更让她为之害怕的那是那抹让她抓不住的不安。
“哥哥,你是不是要离开我?”
她又问了一遍。
桑宁摇头,“我哪也不去。”
桑桑不信,“真的?”
“真的。”桑宁忍住泪水,对她笑,“从小到大,我可曾骗过你?”
桑桑想了想,他好像是没有骗过她。
不安的情绪也跟着得到安抚,然而桑桑仍是害怕,她勾了勾小拇指,“拉钩。”
桑宁垂眸,没有用小拇指,只是用食指勾了一下,“拉钩。”
桑桑自然也不会确定,微微舒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见她睡去,桑宁这才起身。
烛火映照着床榻,他一步一步走进了黑暗里。
桑桑以为他从未骗过她,其实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他骗过她很多很多次。
譬如他骗过她母亲会活下来;骗她说她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他;还骗过她,人间的大雪终有一日会落进天泽川。
可是连四季都没有的天泽川,又怎能拥有人间之雪。
就像是这一次,说过永远不会离开她的桑宁,的确要永远的离开她了。
135[修】
在桑宁陪伴桑桑的这段时间里, 寂珩玉和司荼摆布好阵法,司荼也从寂珩玉的只言片语中简单知晓了事情经过。
再等桑宁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要说司荼对桑宁的了解, 也仅是浮于表面, 再加一条便是桑桑的兄长,魔族不可缺之的奇才。
在不知道他是宁逍遥的时候, 司荼也对他短暂抱有过好感, 不过那都源于他的外表,俊朗, 干净, 清清如风。然而这好感还没维持起来, 就被不久前的那场冲突所打破了。
现在得知他愿意为了桑桑舍命赴死, 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阵台还要一会儿才能成型, 司荼踌蹴许久, 最终还是跟随内心, 缓缓走到了安静站在殿外长廊的桑宁旁边。
他的眼神专注在一个地方。
桑桑这寝宫也没什么稀罕物, 院子里魔花乱生,中间的潮落树并排挂着两架秋千, 秋千已空落许久, 上面爬满了暗紫色的落落草,落落草所散发出来的香气吸引着飞蝶环绕, 夜雾当中,显出几分幽寂。
桑宁一直盯着秋千看, 也没有准备搭理她的意思。
司荼在旁边干站着,渐渐生出一些尴尬, 她不自在地挠挠头,犹豫着拉了拉他的袖子, “喂……”
桑宁这才扭头,眼神落了过来。
他和桑桑虽是一母所生的双子,可是相貌并不相似。桑桑的眉眼浓艳,不说话时极具攻击性;桑宁反之,他的骨相优渥,眉骨间的线条利落,天生一双带笑的眼型,就算是生气,看起来也没有多少威胁性。
就是靠着这张脸,骗过了不少心怀不轨的敌人。
桑宁不语,就这样安静看着她等她来开口。
这更是加深了司荼的尴尬,错开视线,艰涩开口:“就是……你有什么话想和桑桑说的吗?你告诉我,回头我帮你转交。”
司荼言语中的真挚和表情间的真诚让桑宁诡异地沉默了须臾。
“不必。”
“哦。”司荼抬起头不死心地追问,“真不用。”
桑宁有些无语,但还是耐心回答,“不用。”
司荼打开了话匣子,“桑桑之前答应和我做朋友,其实你告诉我也没什么的,或者你想哭的话就偷偷哭出来,这里就我们二人,不会再有第三人看见,我也保证不四处乱说。”
她竖起耳朵,颇为期待地等着桑宁对她托付遗言。
桑宁:“……”
他原本是挺想哭也有很多话想对妹妹说,不过司荼这么一搅和,反倒是内心平静了不少。
“可以开始了。”
身后传来寂珩玉的声音,桑宁扫掠司荼一眼,“多谢神女殿下好意,只是可惜我并无遗愿转交。”说罢,桑宁转身朝那边走过去。
司荼没想到来的会如此之快,情急之下拽住桑宁胳膊:“桑宁,你真的考虑好了吗?”她自然清楚桑宁这样做的目的是救桑桑,然而这并不是真的计出万全,稍有差池,将两败俱伤。
“神女殿下,我想你是说错了。”桑宁停下步伐,面对着司荼愕然的神情,缓缓争开她的手,“对桑桑,我从未犹豫,谈何考虑?”
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或者是更为渺茫的机会,他都要毫不犹豫地去抓住。
那是他的妹妹,是此生唯一的亲人,身为兄长,理应要不惜一切代价的保护好她,那便是他生来就该肩负起的责任。
司荼停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走远,半晌都未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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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阵台施布在罗域殿正殿。
开始前,桑宁遣去了四面守立的所有兵卫,就连用于防守的石兽也一并撤下,换成了仙家护阵。禁制法阵一层一层相叠,共计铺设了十八层,辉光耀眼,将漆黑深郁的罗域殿映照犹如白昼。
守在外面的魔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由于桑宁曾下令不得靠近,他们也只能在外面窃窃交谈,胡乱猜忌。
准备万全后,寂珩玉将桑桑抱了出来。
她在寂珩玉的怀里沉沉昏睡着,长发铺落,浓郁纤长的一双长睫遮住眼眸,脸色苍白没有丝毫生气。
寂珩玉抱着桑桑的手有过短暂的犹豫,旋即俯身,轻柔地将桑桑放进阵台,锁链围绕而起,犹如牢狱把她紧密缠锁其中。
寂珩玉似有不舍得抚了抚她的发丝,这才抬头扫向下面的两人,“准备好了吗?”
见两人点头,寂珩玉挥手破除了她体内的锁灵烛。
同时,司荼施法,命阵台运转。
沉寂的三清定魂链在灵力的催动下产生阵阵嗡鸣,三清台下跟着泛起一圈又一圈的金光,符箓顺势而起,与定魂链并合。
三人都颇为紧张地看着阵台上的情况。
阵台之上神光冲顶,躺在其中的桑桑轻微地动了动手指,她给出了些许的反应,又像是难以忍受疼痛,眉头皱紧,喉间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随后痛苦加剧,躺在地上蜷缩起整具身躯。
符箓印在她皮肤上发出灼红,额间蛇纹似的魔钿在阵印的加持下时隐时现。
“疼……”
昏沉中,桑桑呢喃了一句。
桑宁心急上前一步:“桑桑,你是醒过来了吗?”
桑桑听到了兄长熟悉的声线。
她干喘着,眯起眼睛紧盯着站在三清台外的桑宁,表情透着些许恍惚,眼神看起来却是无比清明,这让桑宁心头跟着发紧,转身去向寂珩玉求证:“她可会难受?”
寂珩玉不说话。
她的身体作为魇九婴的容器,难受是一定的,可对于这暂时的痛苦来说,日后长久的折磨才更让人难以承担。
寂珩玉毫不理会桑宁此刻的焦躁,对司荼说道:“继续,不要停。”说罢,也伸手施法。
司荼咬牙加深了一层灵力。
符箓犹细密的刀刃般顺着□□割进桑桑的灵府,难以承受地绞扯感让桑桑喉间溢出细密的痛哼,原本浑噩的意识也逐渐转为清醒。
她一边忍受,一边茫然地看着四面的环境。
这是一个台子,长得又像是铁笼,四面缠着密不透风的锁链,锁链周围漂浮着数不清地让人看不懂的符文。
正是那符文在不住中伤她。
司荼也在,自她指尖散发出来的术光与牢台相连。
桑桑不明白司荼为何出现在这里,更回忆不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神志似清醒又像是在沉睡,身体明明是躺在这里的,可又轻飘飘地宛如飞在半空,虚虚实实地让她找不到丝毫安全感。
桑桑莫名恐慌。
很快,她就在角落里找到了寂珩玉的身影。
惊喜感让她强撑着切肤之痛从冰冷的地台上爬坐起来,艰难地往前凑了凑,伸手去触碰那链子,然而指尖刚与锁链贴合,烧灼般的炽疼感回弹而来,顿时惊得她缩回手。
“夫君……”
桑桑失力跌回到地面,捂住那受伤的手指,与他遥遥相对,语气轻柔又委屈地唤他。
寂珩玉道心不稳,转瞬又恢复镇定,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视线。
魇九婴是由苍生恶欲所化,他最懂得如何玩弄人心,寂珩玉自然清楚这是魇九婴在利用桑桑让他心软的把戏,他不会上当,只是还是会忍不住去心疼。
“夫君,我疼……”
见寂珩玉无视了她的哀求,桑桑浑身作颤,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发丝散落,脊梁单薄,孤零零地待在笼子里,不住哭喊着疼,求他放她出去。
可是不管桑桑说什么,不管她怎么哭,寂珩玉始终无动于衷。
这让桑宁心里面难受的厉害,“桑桑,你且忍耐一下,我们很快就结束,信我好不好?”
桑宁安慰她,克制不住想冲上前去,还是站在旁边的寂珩玉拉了他一把,及时阻止了他的冲动。
桑桑摇了摇头。
她真的好痛,骨头疼,皮肉疼,就连不说话,呼吸时都伴随着疼。疼痛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海浪似的一波翻涌着一波,她痛不欲生地蜷紧在一起,目光发直,恍然间对上寂珩玉无动于衷的神情,恼怒由心而起。
他明明承诺过,明明说过一辈子都呵护她,为何要联合他人这般折磨她?
胸腔中恶欲猛起——
“寂珩玉,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这不像是桑桑会说的话,事实上她也不想这样失狂般地对着深爱着的人罚款个质问,然而脑海中阴暗滋生,唇齿开合全然不凭己愿——
“你说过你会永生永世地对我好!可是今天你却要杀我!既然如此,那日你为何不签下那和离书?!你何苦这样折磨我!”
“放我出去!”
“寂珩玉!放我出去!!”
她也不管疼不疼了,双手拼命敲打着那符链。
链子在拍打中嗡嗡乱颤,她的掌心很快被烫出条条伤痕,即便到了血肉模糊这个地步,桑桑仍然没有停止这自虐般的行径。
司荼手指不稳,忍不住向寂珩玉求助:“师兄……”
寂珩玉下颌线绷紧,“继续。”
见寂珩玉依旧没有心软的迹象,桑桑也放弃了苦肉计这一招,她盘坐在地,双手掐印捻起法诀对向眼前的三清定魂链,二者相撞荡开层层波纹,灵波正中桑桑胸膛,刹那间气血翻腾,她趴倒在地,张嘴呕出一口污血。
桑桑闭着眼,呼吸灼热且急促。
压抑的黑暗中,那震响的魂链和身下的符印都烧炽吞噬着她,识海欲裂,她看到灵符翻滚成为岩浆,灵识轰塌,四海崩碎,地动天摇间她看到有沉睡的东西在胸腔中苏醒。
看不清面貌,不知道身份,如同黑暗腐蚀白日那般将她腐蚀,占据。
桑桑低着头一动不动,这段过程持续了许久,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瞳转为灼目的猩红。那色泽黏腻,阴冷,紧贴着皮肤上,让准备靠近的桑宁止不住心底发寒。
下一瞬,桑桑高昂起头颅,一缕红雾一点点从她的胸腔里脱离,扩散,聚集在上空,形成一条有形无尸的七头怪蛇。
它居高临下冷冰冰俯瞰着这一切。
即便有三清阵台锁魂,那泼天的煞气仍把整座宫殿化作冰窟,殿内掀起阴风,窗外是一片电闪雷鸣。
——魇九婴现身了。
如此继续待在桑桑的身体里,只会被三清阵绞碎魂心,魇九婴果断舍弃桑桑,红雾卷向三清阵台,司荼瞬间感受到一阵推力,她条件反射地想要以作抵抗,却被寂珩玉闪身拉开,同时桑宁出现在了她先前的位置上。
砰!!!
伴随着一阵动天巨响,阵台塌碎,司荼根本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就见那魇九婴的煞魂扎进了桑宁的身体。
刹那间,她呼吸停滞。
红雾席卷着他,从他的胸膛进去,刹那就被吸收,难以抵挡的冲力让桑宁步伐踉跄连退几步,最后稳住下盘堪堪站稳,喘息着抚上胸膛。
不久前,问灵石已融于心海。
砰、砰、砰。
心缓一下一下慢跳着。
有一股温热细密地似若泉水的气息缠住了他,未等桑宁仔细感受,窒息扑面而来,那东西冷不丁侵入识海,妄想破开识海大门,彻底操控他的身体。
桑宁已然是双目猩红,抬头朝寂珩玉所在的方向大喊一声——
“寂珩玉,动手!!”
寂珩玉早已做好准备,他拔出螭寒剑,持剑迎上,毫不犹豫地一剑捅进了桑宁胸膛。
嗤!
剑刃入肉的声音是如此清晰鲜明。
司荼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来的如此之快,快到根本没有让她做好丝毫准备,她颤抖着堵紧耳朵,死死地盯着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人。
螭寒剑本就是上古降魔神剑,那一剑斩碎的不仅仅是问灵石,同时还有桑宁的心魂。
桑宁唇间渗血,眼中猩红不知是泪意还是魇九婴残留的煞意。
大殿之内寂静许久,桑宁听到识海震碎,一阵尖锐喊叫响彻脑海,那不是他的声音。
体内来自魇九婴的气息正在缓慢消离,他们好像是成功了。
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滴滴答答往下掉。
桑宁还没来得及喜悦,就感觉脊骨生寒,好像有什么正在苏醒。
他的目光越过寂珩玉的肩头,看清一缕微小的红雾仿佛游虫般在天边游散,一点点扭动着向桑桑靠近。
本该昏死过去的桑桑动了动指尖,竟有醒过来的迹象。
桑宁唇边的笑意刹那收起,掌心扣紧寂珩玉的肩膀,嗓音沙哑着说:“……它还在。”
寂珩玉一怔。
忽然——
桑宁掰着寂珩玉的肩头,随着司荼的一声惊叫,反身挡在寂珩玉面前,一只尖锐的利爪从他的后背穿过前胸。
血点四溅。
从桑宁身上喷射而出的温热血迹沾满他的发丝和面庞,脸上是一片温热,寂珩玉双睫沾血,错愕地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桑桑。
女子额前魔钿灼灼盛放,她面无表情地捅杀死了自幼一起兄长,美艳的面庞是残酷,是血色 ,唯独没有心慈与怜悯。寂珩玉目光下移,看到她胸口闪烁着点点光点。
那光……与问灵石如出一辙。
天灵盖像是猛然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寂珩玉瞳孔紧缩,巨大的错愕让他呼吸发紧,全身毛孔都跟着炸开。
错了。
错了错了……
全都错了!
不是魇九婴选择了她,而是她本来就是魇九婴!!!
不是桑桑适合成为魇九婴的容器,而是她本该就是!
问灵石上残缺的那一块碎石坠落三界,不知所踪,这也就能解释魇九婴为何没有魂飞魄散,甚至带着藏有一缕残魂的问灵石,出现在了遥遥下界的天泽川,因为桑桑在这里,问灵石缺失的那一块在这里,二者牵引,问灵石追寻着残心而来。
煞魂有心则化身。
桑桑她……本来就是问灵石那块残心所化而成的魔神!
躲藏在问灵石里面的魇九婴也许早就算好了这一切,它靠着一个又一个魔尊积攒灵力,耐心地等着桑桑降生,带着汲取而来的力量重新做回这天地最强者。
就算现在杀死了魇九婴的七条命魂,可是只要她魂心不灭,它能再次复生。
这一击耗尽了桑桑所有的力气,她抽出手,头一歪,再次晕倒在地,胸前的光点也跟着熄灭了。
寂珩玉眼神空洞,双腕虚虚颤着,近乎拿不紧掌心的剑。
胳膊突如其来一股重力,寂珩玉恍惚地看过去,是桑宁拉住了他。
“寂珩玉,寂珩玉……”
桑宁近乎偏执地叫着寂珩玉的名字。他没有多长时间可以活了,这遽然的变故更容不得他去想太多,然而从寂珩玉的表情中,桑宁也隐约觉察到了几分不妙。
既要死去,他也无心再考虑其他,生命尽头唯一的愿望就是妹妹好好活着。
寂珩玉是仙也好,是人也罢;不管他们是不是敌人,不管他死后寂珩玉如何做,在现在,此刻,寂珩玉是桑宁唯一可以信赖,也是必须去相信的对象。
桑宁掐握着寂珩玉的胳膊,力道之大近乎要捏断他的骨头,“不要、不要告诉桑桑……”他说着说着吐出一口黑血,眼看要倒地时,寂珩玉伸手扶着他坐下。
桑宁倚靠在他胳膊欧尚,胸前血黝黝一个窟窿,呼吸间带着难听的喘音,“今天发生的一切都、都不要告诉桑桑……”
桑宁不怪桑桑,他只担心桑桑在知道一切后,会自愧,那不是桑宁想要看到的东西。
桑宁眼瞳开始放大,五指紧抓着寂珩玉的手不放,目光间的执着紧追不放,“照顾好桑桑……”桑宁放不下,他不住重复着,“答应我,照顾好桑桑……”
寂珩玉张了张嘴,喉咙堵住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的沉默在桑宁看来就是犹豫,惶恐和愤怒让他燃起了最后的生命力,眼神刹那清明,嗓音嘶吼到近乎是咆哮:“寂珩玉,你答应我!”
“嗯。”寂珩玉颔首,“我答应你。 ”
他顿了下,声音情绪跟着不稳,“……我会照顾好桑桑。”
桑宁这才长舒口气,神色间跟着轻落不少。
他最后看了眼昏睡在旁边的妹妹,笑了下:“其实我……”
其实什么呢?
其实不后悔今天所做的这一切;不后悔丢的这条命,还是说不反对他和桑桑的这场婚事。
不管是什么,桑宁都没有再说出来的机会,寂珩玉更没有再听到这未尽之言的可能。
桑宁咽了气。
睁着的眼睛还来不及闭上,黑漆漆的一双眸子倒映着桑桑倒在地上的影子。
最后影子化作一个微小的点,眨眼间就完全消散,只余人死后的幽深空洞,和些许隐含的不甘。
寂珩玉还维持着托住他身体的那一个姿势。
魂魄似乎也在这一刻跟着抽离了。
直到司荼过来连续叫了他好几声,寂珩玉才断断续续地恢复了几分神智。
寂珩玉恍然间想到了桑桑,放下桑宁,近乎是狼狈地爬走到桑桑面前,把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了起来。
司荼全然不知道寂珩玉要做什么。
她什么也不知道,无措,惶恐,泪眼朦胧地追过去:“师兄,你要带她去哪儿?”
去哪儿?
寂珩玉也不知道。
只是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念头——
带她走。
不要让任何人抢走她。
136
竹溪村入了新冬。
寒风飘雪, 山野覆盖茫茫一层白霭。
像这样的冰天冻地的雪日,是无法继续上山采药的,小夫妻俩就靠着春秋两季赚来的银两窝冬。
桑桑难得生出赏雪的雅致, 寂珩玉就在院廊支起暖桌, 沏好热茶,然后就着热腾腾的肉汤看院里飘起来的雪景。
这样的景色不错, 即便是桑桑这般粗枝大叶的性子也能在这时静下心来, 不吵不闹,异常地恬静乖巧。
她整个人都懒洋洋地窝坐在暖桌里, 没骨头似地趴在桌上, 下面的双脚去勾缠着对面寂珩玉的腿, 他不躲闪, 老老实实让她闹。
桑桑觉得比起以前, 今天的夫君反常地沉默, 脑袋转了个方向, 漆黑分明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打量。
寂珩玉是适合雪色的。
他肩披一件银氅, 长发未如往日束冠,墨似地披散在肩头, 难得显出几分慵懒之意。他拿起茶盏的手指骨骼分明, 正专注看向院外的一株霜草,雪糁飞落进长睫, 眉眼似雪意冷清。
桑桑眨眨眼,玩心顿起。
她整个人钻进了桌子下面, 寂珩玉像是听到了动静,低头还没来得及细瞧, 桑桑就鱼一样地从桌下头蹦了出来,一个猛子扎进了他怀里。
寂珩玉这才回神, 唯恐茶水烫伤她,匆忙躲开触碰,敞开的一条胳膊更是方便她抱他腰身。
桑桑上半身埋在他怀里,换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满足地闭上了眼。
“冷了?”
桑桑恼怒地嗔他一眼:“不冷,想抱抱你。”
寂珩玉缄默,放下茶杯,顺势抱住了她。
她猫似地贴合在他怀里,寂珩玉似有沉思,半晌克制不住地低头去亲她的发顶。
桑桑早有预料,在他低头那一刹那,扬起脑袋抢先吻上了他的嘴唇,得逞后,朝他露出一个嘚瑟兮兮的笑容。
白雾腾升,眼前笑颜清晰到似如虚幻。
寂珩玉恍然一瞬,情不自禁抚摸上她的面颊,长睫旋即一颤,低首珍而重地吻了吻她唇角。
这个亲吻里似乎还包含了其他意思,桑桑品觉不出,只是感到他比往日落寞。
“山上应该长出了雪参子,我要不要摘来换点钱,等除夕的时候我们去城里玩几天?”
雪参子称不上什么珍贵药材,连基础的温补功效都了无。
胜在好看特殊,它只长在冬季,白白胖胖像是个小雪人,等过了晚上,会在地上乱跑乱跳,跑到哪里都会降下片片雪花。城里的贵女们都以重价买回,图的就是个新鲜。
寂珩玉听后却是全身一紧,“这样的大雪恐会封山,不必为了几两银钱涉险。”
桑桑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努了努嘴,不甘心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靠在寂珩玉怀里,听着风雪簌簌,渐渐也有了困意。许是入冬的原因,近些天的桑桑总是容易犯困。
她又是打哈欠又是揉眼睛,引来寂珩玉低眸:“乏了?”
“酒足饭饱,自是容易犯困。”
“那去休息?”
“就这儿吧。”桑桑阻拦了欲要起身的寂珩玉,闭上眼说,“正躺着舒坦呢。我眯会儿,你记得叫我。”
寂珩玉温声应好。
刚说完,就听怀间人发出细微地呼声。
寂珩玉瞥了眼那院中的纷飞飘絮,长袖一扬,雪逐渐消停。
桑桑这一觉直睡到了日落。
她睁开眼对着窗外升起来的月亮,恍恍然然,因为睡了太长时间,思绪还有些停滞。
桑桑掀开被子起身,许是真躺了太久,四肢发麻,便是稍微动弹一下,牵扯着心口都有些闷痛。桑桑皱了皱眉,又老实躺了回去,她相信用不了多久寂珩玉就会过来。
不出所料,下一瞬木门推开,男子身影浮现。
他肩头落着一层凝结的霜雪,寂珩玉褪去披风挂在一旁,余光掠过,“醒了?”
“嗯。”桑桑点头,“睡久了有些不舒服。”
她照不到镜子,看不见自己唇色发白,眉眼间浮游着暗红色的魔气。
室内烛火昏暗,他眼中情绪明明灭灭,看不真切,片刻,寂珩玉嗓音低浅:“中午还剩了些肉汤,我热一些给你吃,喝过就舒服了。”
“那就辛苦你了。”
“夫妻之间谈何辛苦。”
寂珩玉披上衣裳重新出门。
他来到厨房,把肉汤重新热过,端出来后,用刀子割破手腕,五指微微收紧,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血滴滴答答混进汤汁,与其融为一体。担忧桑桑看出色泽不同,寂珩玉又往进掺了些灵芝粉,此药可安神养脑,同时也会让汤汁变成淡淡的乳白。
寂珩玉端着汤回屋,送到她嘴边。
看着她小口小口把汤喝完后,紧绷的眉心才有所舒展。
一碗暖汤下肚,全身都跟着通透不好。
桑桑一抹嘴巴说:“你放了灵芝粉?”
寂珩玉并不否认:“给你补身体。”
桑桑听后有些心疼,“这东西贵得很,拿去卖多好。”
寂珩玉眼底不禁闪过笑意,“怎就想着赚钱,身体是首要,其他是次要,只有你好了我才能安心。”
这话听着让人舒心,桑桑在床上双手托腮,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你这些天嘴甜了不少。”
“是吗?”
“嗯嗯。”桑桑连连点头,又说,“可我总觉得你有什么心事。”
寂珩玉脊背一僵,垂下眼帘收拾着碗筷,“除了担心你能不能吃饱穿暖,我还能有什么心事。”
说得好像是有几分道理。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寂珩玉是个性情稳定又极其内敛的人,鲜少会把情绪这么明显地表露在脸上。
桑桑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枕着怀疑沉沉睡去。
到后半夜,她感觉一股冷意袭来,桑桑条件反射地就往旁边人的怀里钻,结果滚半天滚了个空,眼看着要一脑袋栽在地上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悬空感让她彻底惊醒。
身侧空空如也,就连些许的暖意都没有。
寂珩玉呢?
桑桑起身披上衣裳,拿了盏灯笼往外走。
说来也怪,白天那么大的雪,到了晚上夜空却格外清朗,夜色无风,一切都波澜静止。
竹溪村有这么安静吗?
桑桑顺着路进入村里,这个点村里人差不多都睡了,路过安婶子家时,看到她院门敞开,许是不小心,也许是被风拨开了门闩。
她小心把门关好。
俱寂中,门槛闭合的声音格外明显。
桑桑正要转身离开,听见里面叫了声——
“谁呀?”
她奇怪地回过头,黑漆漆的屋子,没有一点灯火的迹象。
桑桑想了想,朝里面高声喊:“婶子您门开了,我只是帮你……”关一下。
“谁呀?”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
桑桑收起音,沉思须臾,试探性地把门拉开又紧紧闭上。
“谁呀?”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内容。
一股寒气从脚底倏地窜到天灵盖,桑桑后退两步,踉跄地差些就倒在雪地。
她定了定神,拎着灯笼走了进去,试探性地推开门。
屋子里漆黑一片,灯笼那点光源显得尤为单薄,桑桑提着灯笼扫过四面,很奇怪,屋子里冷清异常,丝毫没有生活过人的迹象。
她又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
穿过耳房,进了里面厢房,最前面的就是床榻。
桑桑吞咽口唾沫,紧张地攥紧五指,她一步一步缓慢接近,灯笼照过床榻,看到的却是——
纸人!!
黄纸身,朱砂眼,直挺挺并肩而躺。
桑桑吓得脸色灰白,火急火燎就往外跑,跑得急,整个身子扎扎实实地扑在了地上。
掌心被藏在雪地里的尖锐石子扎破,瞬间血流如注,她慌乱无措,也顾不得疼,更管不上那歪歪扭扭倒在旁边的灯笼,匆忙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回走。
安婶子家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邪祟入侵了?
可是竹溪村向来安宁,谈何而来邪祟。
也是奇怪,平日里这村子有点风吹草动的就会引起野狗狂吠,可是今天折腾半天,竟是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过于安静,安静到让她头皮发麻,心里发慌,桑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想快点回家找到寂珩玉。
“夫君,你回来了吗?”
她的叫声回荡在院子里,然而无人回应。
桑桑又是挂念寂珩玉,又是忧心安婶子家的事,她不知道寂珩玉去了哪里,唯恐他也遇到不测,紧张和担忧感让她喉咙收紧,眼前一阵一阵发着晕。
寂珩玉身体不好,更别提是在这样的冬日里,要是遇到不测或者不小心晕在雪地里,不管哪种都是死路一条。
不行,要去找他!
想到在外的夫君,桑桑一时间也不怕了,她胡乱撕了块布条包好左手掌心,扭头冲进夜幕,拎着裙摆朝村长所在的方向狂奔。
“村长,您在家吗?”
“村长——!”
她啪啪啪地拍打门栓,里面却是毫无响动。
桑桑也顾不得其他,强行踹门而入,闯入其中,“村长,你在家吗?”
依旧是没有人理她。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桑桑径直跑进屋子里,其中景象再次让她傻眼。
纸人。
和安婶子家一模一样的纸人!
不对劲,不对劲……
桑桑面色如灰,她转身冲进夜幕中,破开了一家又一家的人。
纸人,纸人,全部都是纸人!!
桑桑和村里人的关系向来不亲近,邻里交往仅限于打招呼,但也不希望看到他们遭到邪祟毒手。
这一圈下来她累得不轻,更多的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慌。
桑桑孤零零地走在村落的小路上,形单影只,只有月色相衬。
她抬头看了眼月亮,步伐再次顿住。
圆月悬挂在树梢。
位置……和她出来时没有任何变化。
她隐约觉得不对,脑海中似乎抓到了什么,然后那思绪像是游鱼般澄,在她准备看清时又迅速逃走。
滴答。
一抹温热顺着指尖下滑。
桑桑低头看去,不知何时,伤口破开,鲜血顺着破口滴滴答答蜿蜒了一路。
她解开早就被血浸透的布条。
那伤口很小,算不上多深,可是过了这么久,依旧没有要愈合的痕迹。
桑桑垂着眸子若有所思。
万物好像是……停滞了?
[往村口走。]
脑海中毫无预兆钻出来一个声音,提醒着她所去的方向。
桑桑恍然明了,朝村口拔足狂奔。
竹溪村本就是弹丸之地,很快就见到了竹溪村最为标志的大石,她气喘吁吁地放慢步伐,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呼吸,一瘸一拐地朝前方奔去。
可距离跨出去只有一步时,面前如同被一道看不见的墙面挡住了去路,将她彻底拦住。
桑桑心口收紧,捡起一颗石子对着前面丢过去。
啪嗒。
石子就像是砸进水面,眼前空气竟也跟着荡开浅浅波纹。
巨大的震愕感彻底颠覆了她,桑桑只是一介凡人,从未见识过如此诡谲的画面。
[你真是凡人吗?]
脑海里猛然响起的自问让桑桑浑身一震。
她可是凡人?
她若不是凡人又能是谁呢?
桑桑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孤苦无依,四海漂泊,后来遇见寂珩玉,与他红绳系定,珠联璧合,两人在这小村子里安稳过四季。
她不是凡人,又能是谁?
刹那间她想起了什么。
瞳孔颤抖,乱七八糟的记忆潮水似的翻涌而至,桑桑呼吸绷紧,蹲在地上紧紧环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地面摇晃,天地间似要崩塌。
桑桑看到面前景象产生裂痕,整片天地犹如用脆弱的镜面拼凑起来的虚假幻想,天空是假的,树木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艰难起身,欲要踏出一步。
忽然,身后传来记忆中熟悉的桑桑——
“桑桑,你要去哪儿?”
桑桑脊梁一僵,不禁回眸看去。
寂珩玉站在几步远之外,单薄白衣沾染着斑斑血迹,像极了盛在白雪上的红梅。他脸上血痕尚未擦拭干净,深邃一双眸子凝聚在她身上,平静,沉默,甚至有几分让她感觉到陌生的危殆。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目光中的凉薄阴寒让她不敢直视。
桑桑指甲嵌入肉里,强作镇定问:“寂珩玉,这是哪里?”
“竹溪村。”寂珩玉向前一步,对她伸手,“我们该回家了。”
竹溪村?
不对不对。
桑桑环顾四周。
这里绝对不是竹溪村!
这分明是用她记忆之线编织出来的幻境!!!
也难怪她总有异样。
因为寂珩玉封闭了她的记忆,甚至修改了她的身份!
桑桑掌心覆上丹田,清晰感知到一股属于他的禁制气息在其中燃烧着,她更为诧异:“你对我用了锁灵烛?为什么?就因我是魔神?”
寂珩玉不作回答,一步步向她走来。
桑桑紧抿双唇,怒火席卷至胸膛——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去庄园找他签和离书的那个时候,过程中发生了断片,不知是自己遗忘了什么,还是又被他封印了记忆。
但是无论是什么,她都无法接受寂珩玉用这样的方式欺瞒他!
桑桑指尖掐印,正要强行破开幻境时,寂珩玉突然瞬移到她面前,一只手扣紧她的手腕,把她反剪在背后。
这般桎梏让桑桑全身动弹不得。
由于锁灵烛点在她的四方洲,任凭她一身本事也无法施展。
这让桑桑更为恼怒,一边挣扎一边唾骂:“寂珩玉,你是不是疯了?!”
“对不起,桑桑……”寂珩玉颇为悲伤地遮下眼睑,他不顾桑桑拼死地反抗,冰冷掌心遮挡住她的双眸。
一片黑暗中,桑桑只能听到他在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对不起”。
桑桑半是挣扎半是怒骂,施展不出术法,便张嘴拼命的咬她,可是不管她怎么反抗,寂珩玉始终都紧紧抱着她不放。
最后灵光覆压而至,她肢体挣扎地幅度变小,眼皮子颤了颤又闭上,紧接着身体虚软后仰,倒在他怀里沉沉地昏睡过去。
寂珩玉搂抱着桑桑。
暮色中,他神色无波,冰冷麻木得好似这冰雪当中的雕像。
寂珩玉几乎是用尽了办法,可是发现到头来依旧是无路可走。
他想过把自己的心换给桑桑,然她是魔胎所化,圣心难渡,即便能暂时活过一时,到最后仍会反噬而亡;寂珩玉还翻遍书本,利用天家之法让问灵心沉寂,可若如此,桑桑作为宿主也会跟着沉睡,与死去没什么两样。
他颓败,烦躁,跨越山海,找遍世间万法,但是不管如何做,好像都没有一个能救她的方式。
到最后,寂珩玉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建了一方幻境,暂时把桑桑藏在了里面。
继续用锁灵烛封闭她的灵心魂骨,用他们二人的记忆之线构造了一个与竹溪村相同的虚假幻境,让她认为他们只是一对在这里生活的凡人夫妻,然后日日夜夜将她困于幻境不得脱身。
换一种难听的说法是——他把她囚禁了。
这是桑桑发现幻境真相的第二十次,或是第二十五次。
次数越多,幻境出现的漏洞也越多,她发现的速度也越快,距离上次真相破灭才仅隔了不过三日,她就又走到了这里,也许等到下一次,或者下下次,幻境就再也难以维持了。
可那又如何呢?
就算她清醒,他也不能放她走,无论如何都不能。
可恨吗?
自是可恨。
幻境外面偶尔会有散仙或是魔修经过,避免幻境因这些人的误闯遭到破坏,无论仙或是魔,寂珩玉都会选择杀之。
他好像真的是疯了。
疯魔,失狂,全然没有一点理智可言。
其实寂珩玉也知道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的强求,更深知这些手段是留不住她的。
可是……
他是那么的爱她。
137
维持一个村子那么大的幻境需要耗费更多的心力, 同时也会滋生数不胜数的漏洞,为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寂珩玉缩小了秘境大小, 仅让桑桑在院子和屋宅活动, 翌日再洗清她的记忆,让她认为这又是新一天。
然而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长久这样没有尽头地重复着一天, 总会在她心里留下蛛丝马迹, 痕迹越多,也越难以隐瞒。渐渐地, 他的魂血好像再也难以压制她体内疯长的邪魂。
此时, 寂珩玉选择取一滴自己的心头血喂给她。
他疯狂, 麻木, 再也不计后果, 只想让桑桑活着, 只让她活着就够了。
桑桑清醒时会唾骂他, 用恨一个人的目光看着他。
两人间似乎已无往日缠绵, 就此成了一对怨侣。
更多时候,桑桑会盯着窗外看, 眼神恍惚, 空洞,也有几分茫然, 她想不通寂珩玉为何偏要如此。
寂珩玉知道,她不是不爱他, 她只是失望了。
更让寂珩玉恐慌的是,他杀的人越多, 越会引起天域注意,也许用不了多久, 就会有人找过来。
他要换个地方……
换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寂珩玉想到了和桑桑生活过一年的山野。
那里是不周荒山,远离九州界,虽妖祟横生,却能远离神域,相比于此处,更为安稳。
打定主意,寂珩玉决定立马带她走。
如今桑桑被他用囚仙链锁在床榻之间,一把锁紧紧扣着她的脚踝,似乎生怕她跑掉一样。
当寂珩玉进门的时候,桑桑条件反射往里面躲了躲,移动间,链子清脆响动几声。
向她靠近的男子削瘦异常。
他单薄了整整一圈,面色苍白,眼中常常覆盖着一层阴霾。桑桑几乎无法再将眼前这个阴暗的男人再与昔日那仙光扶玉,神清骨秀的夫君联系在一起。
寂珩玉不声不语,一步步逼近床侧。
桑桑一个劲儿后退着躲避着他的靠近,身体蜷缩,警惕之意明显。
这让寂珩玉指尖一顿,缓缓撩起了长睫。
他瘦了,眼窝愈深,墨色的眼瞳在昏暗的烛火下尤为深暗,“桑桑,你怕我。”
桑桑鼻尖发酸,忍不住摇了摇头。
“桑桑你不要怕我,我们换个地方,我们换个地方生活……”寂珩玉一边说一边去解链子,“不会有人找到你的,我不会让人找到你。”
他似是失去了冷静,又似是陷入了某种不可抗力的疯魔。
桑桑在寂珩玉的眼中看不到清醒。
她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侧脸,感觉到他在紧张,甚至怀揣着不安。
桑桑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反手扣握住身前的手腕。
他皮肤冰冷,触碰过去毫无肉感,这么短的时间,他竟落魄到了如此地步,这个认知让桑桑心惊,也有一瞬间的心酸,她依旧没有移开手,“你这样做,是想保护我?”
寂珩玉脊梁一顿,看了过来。
桑桑知道,被她猜对了。
“你怕神域……伤我?”
她小声试探,寂珩玉垂下睫毛,隐在阴影里的神色晦暗不明。
“可是这样有何意义?”
“有。”他哑声开口,“能与你相守过每一日,便是意义。”
桑桑顿时失语。
她深知他性格,若非是走投无路,他绝对不会如此。是神域要杀她?或是天道再难容她?不管是何种可能,都不能成为寂珩玉囚禁她的借口。
与他日夜的纠缠早就将桑桑折磨得疲惫不堪,索性也放弃了挣扎反抗,靠着墙壁闭上了眼。
寂珩玉还想和她说些什么,幻境外传来的异响却立马让他神色收敛。
“桑桑,你等我,我很快回来。”寂珩玉摸了摸她的脸,又从袖间取出一个小瓷瓶,“胸口痛时,便喝这个。”
他恋恋不舍看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一片狼藉。
除了那座给他特意用结界加固过的房屋,幻境四面均已产生裂痕,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接连而过,隐约还能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
寂珩玉的脸色越来越沉,透过那扇窗棂,他的目光深邃又显得遥远。
最终,寂珩玉解除了对桑桑的禁制,飞身冲出幻境。
这里是囚禁桑桑近一年的天山狱。
海面上浪涛滚滚,浓云之间翻腾成着电闪雷鸣,十二仙携仙兵驾云而来,司荼也位于其中。
“……师兄。”
面对着消失已久的寂珩玉,司荼的目光愕然而悲伤。
他没有看她,沉默拔剑。
却邪螭离剑会随着主人的灵境发生变化。
若主人灵台清明,一心向善,却邪螭离剑便也会成为斩尽天下妖魔的善剑;若主人灵台侵蚀,刀刃沾血,却邪螭离间最终会成为恶剑。
此刻,他的剑褪去凛凛雪意寒光,剑身呈红,缠裹着一层浓郁的消散不去的煞气。
——心魔啃噬,他近乎入魔了!
巨大的错愕让司荼倒吸口凉气,无法接受这个变故,紧紧捂住嘴巴才没有惊呼出声。
“高敏上仙,那魔头被他囚在此处。”
囚在此处?
意思是一年以来,寂珩玉都用幻境欺骗囚禁着桑桑?!
“寂珩玉,你明知她是魇九婴转世,为何还要用自身魂血喂养她,你知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高敏的质问让司荼瞳孔闪烁。
他不为所动,眉眼间满是淡漠。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们靠近她一步。”寂珩玉缓缓举起长剑,朝天劈开一道剑光。
此为无疑是宣战,十二仙顿时不作手软,齐齐朝他攻上。
寂珩玉眼底隐现着寒光,却邪螭离剑感受到主人心底戾气,剑息转狞,刹然间天崩地裂,邪风肆虐。
他衣袍猎猎作响,与众仙绞缠在一起的身影肃杀。
司荼从未见过这样的寂珩玉,他应该是清风霁月,怜悯苍生的,而不是现在……司荼找不到任何形容词来形容面前的寂珩玉。
她在他身上找不到原来的影子。
他像是被心魔蒙蔽,遮掩了以往的所有光华,只余下残酷,阴戾,疯狂。
越来越多的仙人倒下,寂珩玉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
鲜血浸透他雪白的衣衫,他眼中血色难消,竟比这冰川海还要冷上几分。
看着看着,司荼就落下泪来。
长久这样下去,寂珩玉只会战死,那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她挥出长鞭杀进战场,鞭子挥出,从后缠上寂珩玉腰身。
见此机会,众仙一拥而上,设下镇仙阵缴伏了他。
寂珩玉被按跪在地上,依旧没有放弃挣扎。
四肢扭动幅度过大,崩开伤口,血水接连涌出。
他眼中狰狞令面容也跟着扭曲,戾气逼人,光是这身煞气就逼得旁人不敢靠近。
“寂珩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为什么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司荼哭声质问。
寂珩玉不语,目光死死盯着幻境之内。
等觉察到桑桑的气息远离,他紧绷的肌肉才渐渐舒展。寂珩玉闭了闭眼,黑暗中听到自己心跳飞快,呼吸错乱。
“仙尊,那魔头逃了,天衡君要如何处理?”
听着属下的回禀声,高敏皱了皱眉:“先带回神域,听天尊差遣。”
“是。”
寂珩玉被强押起来。
他没有反抗,全程乖顺地低着头。还在旁边哭的司荼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忘记落泪,诧异地看着寂珩玉。
他不说话,神色枯寂安静,犹如死去。
**
桑桑竭尽全力才逃出幻境,她没敢回头看身后动荡,自然也没看清寂珩玉鲜血淋漓与她分道扬镳。
禁锢在四方洲里锁灵烛让她不得施展灵力,她用了近乎三日才跑出天山狱,等回到天泽川,也已经是七天后了。一旦安全,桑桑这才失力倒在河边。
她把脸埋进水里咕噜咕噜喝着,双手捧起一把冰冷泉水泼至脸颊。
水面波光粼粼,倒映出一张看起来有些许狼狈的面容。
桑桑已经没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她挪坐到身后一块石头,靠着石头闭眼睡去。
她睡得不沉,脑海中还保持着清醒。
半刻钟后,天色渐暗,熟悉的疼痛自胸腔蔓延,顿时让她从半梦半醒间惊醒。
桑桑捂着胸口微微弓紧躯体,挣扎当中,一个白色瓷瓶从怀间滚落。
它孤零零地倒在脚边,桑桑登时一愣,想到寂珩玉说过的话,手臂伸长把它捡了起来。
疼痛似有加剧的迹象。
桑桑只能放慢呼吸,指尖颤抖着打开瓶塞,瞬间,血腥味钻进鼻尖。
意识到那是什么后,桑桑瞳孔剧颤。
这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药。
而是寂珩玉的心头血!!
震愕让她全身发着抖,一直以来,这么久……寂珩玉都是用自身魂血给她治病?
他疯了?!
桑桑诧异,恼怒,一把将那瓶子丢进河里,任它下沉。
——要回家去。
回罗域殿,回到兄长身边。
对,回家。
她还有家可归。
桑桑猛然间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东西,她忍痛从地上爬起来 ,无视锁灵烛的反噬,强行唤出些许细微的灵力,一跃起身往罗域殿飞去。
熟悉的宫殿矗立在浓雾之间。
桑桑咬牙坚持着,可是那点微末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身体,烛火烧灼泛起的炽痛感让力气尽失,身体宛如被折断双翼的鸟,倏然从高空坠落。
“何人擅闯魔殿?!”
驻守的魔兵闻讯前来,数把长枪指向她。
桑桑眼前发虚,她动了动指尖,不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抬头说:“我。”
看清面容,众人大骇,慌乱当中收起武器,对桑桑低头作揖:“未曾想会是魔尊大人,属下多有冒犯。”
桑桑摇头,懒得寒暄:“扶我起来。”
为首的魔兵急忙伸手搀扶她。
一旦身体有了支点,她也有了力气,桑桑一瘸一拐地向殿内而去。
许是长久没回来,罗域殿气息不同以往,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让桑桑看不懂的沉闷之色,偶有人会大着胆抬头打量她,那眼神复杂,匆匆掠过一眼后又迅速低头。
桑桑先去了正大殿。
偌大宫殿空空荡荡,隐约漂浮着一丝血腥气,一心想见到兄长的桑桑没有多想,又去了书房和演武场,可是仍然没有桑宁的身影,这让她不禁萌生出恐慌来。
桑桑问旁边搀扶着她的魔兵,“可有见我兄长?”
那魔兵一愣,抿唇低下了头。
桑桑心口发紧,收回手站直了身体,目光紧追不放:“我再问你,可有见桑宁?”
这番质问让魔兵心里一个咯噔,扑通跪倒在地,“请魔尊宽恕!”
“你为何求我宽恕?”桑桑眼眶发红,情绪紧接溃散,“我只是问你桑宁呢!”
他不敢抬头,嗫嚅着声:“宁……宁大人被天衡君和、和司荼神女所杀,你也被天衡君掳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脑袋埋入胸前,大气也不敢出。
耳边轰然一响。
眼前跟着炸开白光。
桑桑站立不住地后退两步,眼看要摔倒时,她闭了闭眼稳住身体,声音又平又冷,“你再说一遍,桑宁……怎么了?”
“属下绝无半分谎言!”那魔兵心切,“天衡君在正大殿展开仙家禁制,我等不得靠近,待禁制解除,我们进去时已不见了他们二人的身影,就连魔尊您也不知所终,就只剩下……只剩下……”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桑桑上前逼问,“只剩下什么?”
魔兵喉结颤抖,闭着眼睛说:“只剩下宁大人的尸首,他是被却邪螭离剑所杀的……”
[他是被却邪螭离剑所杀的。]
桑桑思绪一片乱麻。
她看到天旋地转,胸前好像被生生挖开一个口子,到如今已经感觉不到疼了,痛到最后只剩麻木。
喉咙腥甜。
在魔兵的惊呼当中,桑桑俯身吐出一口黑血。
眼前涣散,天地都跟着逆转。
桑桑不住摇头,沙哑呢喃着,“不会的……寂珩玉不会这样做,他不会……不会杀我所爱之人,一定不是寂珩玉。”
魔兵生怕桑桑迁怒,苦口重复着,“殿下,是我亲眼所见……!”
“你亲眼所见便为实吗!”桑桑反声质问,“即便是他天衡君,就凭他们二人如何闯入这罗域殿?!若非是征得桑宁同意,他们又怎么能进入正大殿设立禁制!!”
魔兵哑口无言。
“所以桑宁没有死……他不会死……”
桑桑坚定所想。
桑宁一定还活着。
说不定这是两人一起对她一个人设下的计谋。
她不顾属下阻拦,反身冲入忘川。
在天泽川,死去的人会进入忘川,只要她进去看一眼,就能知道桑宁到底有没有死。
桑桑不喜欢忘川。
这里亮起的每一盏魂铃都是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至爱,她的母亲,她的父君,还有许许多多死在权力争夺间的亲朋挚友。
她只身一人进到忘川,气流引得魂铃四下作响。
魂铃以魂火为铃,游魄为身,五颜六色,各不相同,数不尽的铃铛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忘川的任意一角,桑桑一个一个铃铛的翻找,有的名字或陌生或熟悉,找遍一圈,唯独没有找见桑宁。
那颗紧绷的心在这不停歇的寻找中好像也渐渐地安宁下来。
倏然间。
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牵引。
桑桑脚下一顿,双眼顺着那抹感觉落过去。
台阶之上,迷雾尽头,还闪烁着一团细微的萤火之光。
叮当。
叮当。
它响动着,声音比这里的任何一个魂铃都要清澈柔和,犹如细语呢喃,诱惑着桑桑接近。
桑桑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团摇曳的魂火,身影一步一步靠近。
白雾自两边缓缓散离,那盏魂铃飘在半空,竹青色的魂火作铃,身体上云纹缠绕。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魂铃飘在她掌心间。
上面落有两个字——
桑宁。
一缕青雾自铃身飘出,瞬间将她整个身体缠绕,接着,声音温柔落至耳畔——
“桑桑,照顾好自己。”
她一愣,倏然瞪大眼,回头却只见树影晃晃。
掌心也跟着一空,那魂铃自指尖脱离,飘荡着不知往何处去。
桑桑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心急如焚追在它后面,“哥哥,你是要抛下我了?”
“哥哥,我听你的,我不和寂珩玉在一起了,你不要离开我。”
“哥哥,我会留在天泽川,会如你教我的那般,成为天泽川称职的王。”
她跑得急,喘声中夹杂着急促的哭腔。
“桑宁,你别走。”
魂铃飞走的速度加快,桑桑追到最后渐感吃力,脚下泥潭重重,一只脚踏进去,拖着她整个身体都摔进了泥里。
错乱的气息牵引着铃铛声乱响。
在这一阵又一阵的铃铛声里,唯独听不见那熟悉的,清脆又温暖的声音。
桑桑恍然地抬起头。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这一切的变故来自何处。
她只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趴在桑宁背上,他脱下外衫紧紧蒙着她的脸,背着她涉过山水,涉过日月,用单薄的脊背托着她前行。
桑宁总喜欢对她说一句话——
“桑桑别怕,我会一直在的。”
她没有想过两个人会分开。
他们是双生子,同时存在,同时降生,在逃亡的那段艰难时日里,桑桑想过两个人可能会一起死去,如同一起出生那样,再一起死去,但是她唯独没有想过桑宁会先一步离开。
就因为他先她一步出生,现在也要先一步离去吗?
可是为什么?
太疼了。
她仰天躺倒在地,双手死死揪扯着胸前衣襟。
忘川的泥潭拖坠着她身体下沉。
桑桑看着天地雾气,眼里空洞一点点化开,最后被无尽的冰冷所取代。
桑桑挣出泥潭,就地打坐。
她紧闭双眸运行周天灵力,无视近乎溃灭的四方洲灵台,聚攒灵力,强行冲破锁灵烛的束缚。
无尽黑暗当中,十七盏锁灵烛火囚困着她。
先灭的是灵台之烛。
她看到寂珩玉站在面前,目光如炬,当着她的面撕碎了和离书……
接着是识海之烛。
记忆狂涌,十二仙围攻青阳山,寂珩玉站在她面前,对众仙说——她是他的妻子。
桑桑难以睁开双眸,错乱的记忆让她泪水涌落。
接着是四方洲之烛。
她看到自己躺在床榻,桑宁在昏昏灯火下对她说了许多许多,每说一句,她都会心疼上一分。
最后是记忆海。
灭下的烛火让天地归暗,她见四海沦陷,天地不明;她见苍生疾苦,饿殍遍野,她看那一把剑屠尽九头妖魔,只留一颗心荡游世间,那颗心深扎进天泽川一角;它的碎片却不慎飞进轮回海,最后没入女子身体,与其中一个胎儿融为一体,化作为心。
桑桑看着这一切,已是泪染面庞。
最后,她看到少女失控,屠尽村落,终于有一日,她在无意识中想杀死自己的兄长……
画面一幕一幕自眼前闪过,她深陷梦魇无法清醒。
当十七盏锁灵烛完全破灭时,桑桑这才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眼角的泪和唇边的血一同没入齿间。
她有着世间最好的兄长与最好的夫君。
只是可惜,她不是最好的桑桑。
138
桑桑行出天泽川, 在去往神域的路上正好寻过来的司荼拦堵。
她额前魔钿已完全绽开。
双眸之间似有红雾流转,眼神清明,身周笼着浓得化不开的魔气。
司荼心底暗叫不好, 隐约猜到锁灵烛已被她挣破, 想必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完全成为魇九婴了。
司荼是瞒着上界只身前往, 如今面对桑桑, 难免心头犯怵。
两人定相对而立,定定对视许久, 最终司荼鼓起勇气道:“我来找你, 是想告诉你, 桑宁的死无关师兄, 你不要记恨他。他所做那一切也只是为了……”
桑桑平静打断:“我知道。”
司荼知道一旦桑桑回到魔域, 务必会发现桑宁死因。
为了不牵连神域, 也为了避免两人产生缝隙, 所以她才舍身涉险, 未曾想她如此淡然,可是……
“那你为何还要去神域?”司荼问, “你可能不知, 神域已设下圈套,静等你落网。”
无上道尊准备以寂珩玉为饵, 一旦桑桑靠近神域,便是笼中困兽, 就算寂珩玉有心救她,面对神域众神也是无计可施。
司荼深知留下桑桑始终是祸端一个, 可是她做不到狠心。
想到死去的桑宁,想到寂珩玉, 又想到本就是无辜者的桑桑,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嗓音艰涩,“桑桑,你回天泽川吧,不要再出来了。”
话音落下,换来桑桑一声轻笑。
司荼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乍然愣住。
她一步一步向司荼走进。
此时天光将明,细碎朝光如坠落的星辰,翻滚在她长袖之间,让她光华明明,亦如圣女。
“囚我吧。”桑桑伸出双手,“囚我回神域。”
司荼不禁瞪大眼睛。
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滞停,半晌清醒,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你可知神域有什么在等着你?”
“知道。”
“明知死路一条,你为何不逃?”
“我在锁灵烛里看到了结局。”她说,“寂珩玉愿求苍生安宁,他心之所求亦为我之所愿。阿荼,若旁人提及我,我希望你首先想到的是一个朋友,而不是祸世的魔;若旁人提及寂珩玉,我也希望他们说他是救世的神,而不是魔神的夫君。”
桑桑眼眶涩红,“阿荼,我的兄长为救我而死,我如何苟且?”
司荼难以发出声音。
天亮了,晨光万丈破裂黑夜,她头顶的乌云尚未散却,单薄身影立在一片小小的阴影之下,她苍白,破碎,又万分清醒。
司荼心里莫名难受得厉害,眼泪成行地落了下来。
她也忘记惧怕为何物,如桑桑所言,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朋友,而不是魔神。她一步步靠近,伸出双臂环抱住了她。
“桑桑对不起,其实桑宁死的时候我也在的,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如何帮桑宁,我也不知要如何帮你。”司荼身体颤抖,声音被哽咽碾碎成几段。
“你愿意去罗域殿,也愿意来找我,你为我已经做了很多,所以我希望是由你带我回神域,而不是神域的其他人,阿荼,你会答应的对不对?”
司荼拼命摇着头,无法克制的悲痛让她放声痛哭。
桑桑静静听着她的哭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亲切。”
“我、我也是。”
桑桑推开她,温柔地擦拭去她眼角泪痕,再次伸手过去。
司荼深深看了她一眼,降魔环落在了她双腕之间。
**
魔神被伏的消息很快传遍三界。
比起魇九婴的二次重生,更为人津津乐道的还属她与天衡君在人间的那露水情缘。有人说天衡君并未动情,只是以爱为名,诱魔入阵的圈套;也有人说夫妻间琴瑟和鸣,天衡君定不忍将之斩于剑下。
一时间众议纷纭,只等十天后伏魔日,看天衡君是否会听从号令,杀妻证道了。
毕竟他所持的却邪螭离剑,是天地间唯一一把以神骨锻造而成的上古神剑。
三界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伏魔日。
为了这至关重要的一刻,神域在群山设下窥天镜,与诛仙台相连,让三界众仙共同见证魔神的陨落。
诛仙台本是罪仙的绞杀台。
如今设立百层禁制,圆台四周,分别是以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为命名的四方神天柱,柱子分散而出的四根锁神链延展至中央,分别囚锁住她的四肢。
桑桑就这样被半吊在浮空。
正中的窥天镜照着她,透过镜面波纹的倒映,她看到自己一身素衫,苍白的面颊没了以往艳色,眼神清凉如水,透着几许宁和。
台下里三层外三层的站满仙人。
就连云层之上都把守着密密麻麻,数不尽数的馅仙兵和护法大仙。
这等场面实在少见。
三界众仙几乎齐聚一堂,无上道尊坐镇其中,十二金仙护法左右,还有大罗武仙,大罗金仙,玄冥仙等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上神们,光是阵仗就让人发怵。
在场的小仙并未经历过万年前的浩劫,对魇九婴的了解仅停留在表面。
被囚于诛仙台上的女子身姿单薄,犹如一张快要碎掉的纸。她低垂颈项,发丝随浮风轻扬,侧脸白净,睫羽纤长,气质干净又美好,实在让人无法将她与那灭世的魔神联系在一起。
“她真的是?”
有人发出疑问。
“天尊自是不能出错。”
“听说此女是大师兄在下界明媒正娶的妻子,天尊命师兄做那执剑人,若师兄不愿意……”
“切莫胡说!”有人厉声打断,“大师兄是剑神,更是神域未来的掌司,他怎能为了儿女私情不顾苍生安危?”
这番话打消一些人顾虑。
也对,天衡君是神域钦定的掌司,无人比他清正怜悯,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就舍弃大局。
说话间时辰已至。
无上道尊登上诛仙台,掌心神杖轻击地面,金色大阵水波似地散开,“桑桑。”
桑桑抬了抬眼。
片片仙光笼在她眼下,瞳漆黑,眼白分明,嘴唇没什么血色,她一瞬不瞬看着眼前天尊,似是早已接受命数,便连些微的恐惧都没有流露丝毫。
这等淡然倒是让无上道尊正视起她。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桑桑摇头。
她此生并无憾事,能被困在这诛仙台也是自身所愿,就算真有心事倾诉,也不是对这些上仙。
“好。”无上道尊颔首,背对桑桑,面向众生,“千年前,魔神魇九婴陨于天山狱,不虞魂魄未消,借命重生。我一百七十八名弟子不幸殪于其手。今日魔神伏诛此诛仙台,惟有杀之!方能祭苍生,慰魂灵!”
“杀之!”
“杀之!”
“杀之!!”
杀声不断,声势浩荡震碎云霄。
一番牵动之下,落在桑桑身上的悉数目光已只余恨意。
“子珩,该你了。”
随着这句子珩,混乱顿时消散。
桑桑也跟着抬起了头。
只见两边人头散开,从中走出来一道影子。
他头戴仙羽冠,穿着玄金玉缎长袍,勾勒着仙姿挺拔,一身风华,几乎难见在幻境时的清瘦狼狈。
寂珩玉面无表情,清冷的眉眼无悲色更无半分喜色。
那把斩魔剑被他紧攥于掌间,有宽袖遮挡,众人看不见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人群不禁屏息,紧张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踏上神阶,走向诛仙台。
无上道尊挡住寂珩玉去路,他目光深沉凝视他几眼,最后拍上寂珩玉肩膀,耳语:“别让三界失望。”
三界。
那是厚望,更是依托。
寂珩玉身形一滞,未动。
无上道尊收回眼神,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两人隔着几尺的距离,不算远。
寂珩玉眼窝深邃,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们朝夕相伴,夜夜相拥而眠,只有寂珩玉看出她瘦了,也吃了许多苦头。
宽大的袖子蝶翼般随风摇摆,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腕,那上面紧紧缠着金色的锁环,勒得久了,已产生一圈深刻见骨的血痕。
寂珩玉又去盯她的脸。
苍白胜雪的肤色,点缀着盈盈一双眼眸。
喉间泌出丝丝苦意。
只听清脆一声利刃出鞘,寂珩玉拔出了他的剑。
台下人包含期待,只有司荼,她隐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切,掩唇克制着眼泪。
寂珩玉握紧剑,继续向她靠近。
桑桑低头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杀了我。”
寂珩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来救你。”他嗓音压得极低,目光所带着的温柔一如往昔,他从未变过。
桑桑忍不住对他露出一抹笑。
“桑桑别怕,我会带你走。”
桑桑摇了摇头。
夫妻间心意相通,其实从他走上台,看向她的第一眼,她就心知肚明他欲要如何。可是她明白,寂珩玉也明白,摆在两人面前的是绝无转圜的死路,是难以跨越的天堑。
唯有一死,方可解之。
从开始,这一切便已注定了。
“夫君,杀了我。”她用轻柔又坚定的语气说,“杀我。”
寂珩玉浑身作颤。
一抹红意迅速晕染眼尾,热泪挂在眼眶当中迟迟不肯坠落。
“我不能。”
他很少会表露自己的情绪,桑桑清楚,对寂珩玉来说,这一刻比死都要难挨。
“寂珩玉,你应该明白,我无法活下去。”
“我会带你走……”
桑桑闭上眼摇了摇头,她努力维持着笑,眼泪却先一步滚落,“迟早……迟早会有他魂将我占据,但那不是我,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即便我活着,到头来留下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魂魄。”她问他,“我与你见过这天地间最美的景色,你可忍心因这一缕私情,将它破坏?”
“寂珩玉,我杀了我哥哥,我不想再伤害任何一个人了。”她睁开眼,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眸清明,“寂珩玉,杀了我。”
他在挣扎,眼前蒙着厚厚一层白雾。
寂珩玉抵死抗拒着,“你是我的妻子。”
桑桑笑了一下,“可你也是守护苍生的神。”
“寂珩玉,算我求你,杀——”
话音未落,寂珩玉眼神决绝,随后一股冰冷直抵前胸。
刹那间,魂魄撕裂的剧痛从心口处碾压而来,转瞬蔓延至四肢百骸。
眼前跟着黑了一下,思绪混沌,又很快转清。
她张了张嘴,脑袋一点点倒在他肩头,他身上雪松般清冷的气息让她喜欢,安宁,心跳的速度很慢,桑桑不觉得疼,她很幸福,闭上眼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就知道,你向来听我的。”
螭离剑穿透她的胸膛,温热血液顺着剑刃滴落至他指尖。
她白衣浸透,寂珩玉身上也落了从她身上涌出来的血,他全身都在抖,持剑的手不稳,手背青筋凸起。
寂珩玉觉得冷。
整个人好像都被丢掷进冰天雪地的深水,他无法喘息,无法挣扎,除了眼泪,什么也落不下来。
寂珩玉挥手撤了那链子,一旦没了束缚,她整个人都松散地坠到了他怀里。
寂珩玉抱着她倒下。
他搂得很紧,力道之大近乎要把她揉碎进骨头。
台下人看到了她破灭的心魂,看到了那身被血然红的薄衫,一瞬间的愣怔后,欢呼声高喊。
“魔神诛杀了!”
“魔神诛杀了!!”
“太好了——!大师兄给我们死去的兄弟报仇了!!!”
他们在叫,在笑,在庆贺,在高喊,在欢呼。
天地间祥云环绕,似乎也在见识这一幸事。
寂珩玉只觉得吵闹。
他恨不得举剑绞杀这天地,恨不得把这里每个人都一刀一刀凌迟,恨不得也就此死去,跟着她一起死去。
大滴大滴滚烫的热泪掉在她眉心。
桑桑伸出手抚摸上他的脸,低声说:“神是不会因为魔头的死去而落泪的。”
寂珩玉紧紧攥握着她冰冷的五指,“可倒在怀里的,是他的妻子。”
桑桑听后笑了笑。
她闭上眼,感觉到气息欲碎,魂魄如尘沙似的随风游离,“白头偕老,对你我来说……似乎是一桩难事。”
她轻轻地说:“夫君,你要好好活着。”
魂飞消殒。
她的身体如游沙,如浮云,到最后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给寂珩玉留下。
罪神的陨落,代表着天谴的泯没。
悬于穹顶之上的灭世天象也跟着桑桑一同散离,这一刻,人们兴奋的情绪达到顶峰。
四海八洲全部都在庆贺着魇九婴的覆灭。
诛仙台下,他们对寂珩玉举以崇拜,叫他救世的英雄,可他杀死的——是自己的妻子,是此生挚爱。
寂珩玉怔怔地看着怀间残留的血痕,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
怒意与悲恸将之淹没,心魂跟着绞碎,他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嘶喊声被四面的欢呼所掩盖。
没有人在乎的。
没有人在乎他杀了谁;也没有人在乎他失去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他是天衡君,是神域未来的掌司。
这一剑,不过是他通向天道的必要使命。
139
无论是人界还是神域都在庆祝着魔神的陨落。
人们乐赞寂珩玉为大爱弃小情, 称他杀妻证道顾全大局,说他日后定会成为知苍生疾苦的掌司。
过了一年,十年, 百年, 五百年。
他还没有真正坐上那个位置,世人也已忘记天衡君曾在五百年前与一名叫做桑桑的女子有一段夫妻之情, 他们只记得那魔神是被天衡君亲手斩杀。
彼时的寂珩玉做了一名游散仙。
他持剑行世间, 仙体早已能羽化神骨,可始终有所牵绊, 难以登道入神。
四处游历时, 处处都是关于他的传说。
人们说他仗剑天涯行四方, 说他斩妖除魔荡尽邪祟;说他仙身入凡尘, 知人间哀懂人间苦, 更多的还是说五百年前伏魔日, 他一剑斩杀魔神魇九婴。
说书人眉飞色舞, 经过添油加醋的故事每每都引得叫好无数, 银钱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民间热爱听这些传说消磨时光,过后交头接耳, 说这天衡君根本不爱他结发妻, 若真爱,便是魔也不会如此手段残忍, 总该是会有一丝动容的。
[不爱。]
这是寂珩玉所听到的最多的词。
听得久了,寂珩玉也觉得他不爱。
五百年来, 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回一趟竹溪村。
经过岁月蜕变的村子早已变了模样,最后在日月更迭中, 这本就人烟稀少的村落早已芜秽。
寂珩玉动了心念,利用灵力维持着百年前桑桑还在时的模样。
记得刚开始来的这里时, 是春雨绵绵,桑桑不支伞,蹦蹦跳跳在前头走,寂珩玉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跟在后面,安静听她说着关于以后生活的规划。
说开垦一片田地,有钱了再翻新一下屋宅,最好多养几只鸡,她对家禽格外情有独钟。
穿过小路就是村子里面。
那时村里还热闹,农妇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好奇打量着他们这两个外乡人,一路吵闹的桑桑也在各色视线中收敛了,不自在缩到他旁边,腼腆地低下头把自己藏了起来。
村子尽头就是他们生活过的院子。
这院子是一位大爷便宜卖给他们的,为了讲那两块铜板的价格,桑桑没少浪费口舌。
因有灵力维持,所以这里的一切还是原貌,不生杂草,也不落灰尘。
寂珩玉先走进屋子。
推开门,看见墙上还挂着歪歪扭扭一对长生结,那是临近新年时,桑桑耗时三个晚上勾出来的,不甚好看,她不好意思戴出去,也不忍心舍弃,便退而求其次挂在了屋子里。
寂珩玉恍惚一瞬,又坐到桌案前,上面还摆着些没有来得及抄完的书本。
手抄的是一册诗集,不过抄到一半时就被桑桑打断,因她不喜,便搁浅至今。
寂珩玉撩起长袖,用镇尺压平纸张,拿起毛笔蘸了墨汁,继续将它抄完。
墨痕晕染,他小心吹干,恍然间竟对着那行诗出了神。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为何不喜呢?
好像是因她说这诗中深意过于悲切,她听后难过,让他不准再抄。
山长水阔知何处。
如此听来,确实难过。
“夫君,我饿啦,你怎么还在抄书?”
门前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寂珩玉抬起头,看见一道亮丽的影子站在门口嗔怪他,寂珩玉放下纸张,条件反射张口,“马上来。”
话音落下的刹那,眼前身影消散,竟只是他莫名而起的幻觉。
心口一瞬间也跟着空落了大块。
寂珩玉又来到院中,靠坐在那摇椅上闭了眼。
五百年足以让岁时更改,岁月成空。
然他记忆清晰,似如昨日。
再想起桑桑,内心平静,无波无澜。
也许……
他真如世间所言,他不爱她。
所谓深情不过是池中之水,日晒而干;风过而散,怎能刻骨铭记。
男人天性善谎,善妒,欺瞒乃生之本性,他自诩情忠,其实也不过是伪君子中的一员。
日暮将落。
一缕柔软缠绕指尖。
寂珩玉缓缓睁眼,看见指尖落了一滴墨痕。
墨痕处忽然长出一朵嫩绿小芽,脆生生的芽缠绕指尖,延展开花,又长出密密的齿路。
“可否问心?”
绿芽舒展枝叶,声音孩童般稚嫩。
“问心?”
“汝秽心不净,难见神台;汝愿问心,当可拨开雾瘴,开云见日。”
问心。
寂珩玉眼帘垂遮,盯着那绿芽。
他张了张嘴——
“寂珩玉还记得桑桑吗?”
寂珩玉顿了下,自答——
“不记得。”
厌春藤钻进皮肤,缠绕心间,对着心脉处重重一咬。
猛然而来的绞痛让寂珩玉缠虾米似的弓起后背,闷哼出声,捂着胸口继续问,“寂珩玉,还爱桑桑吗?”
“不爱。”
疼痛加剧。
他神色虚浮,唇角渗出血迹。
寂珩玉抬眸看向深空,似是想起什么,“桑桑,可还活着?”
他痛得深喘,张了张嘴,说出两个字:“没有。”
它咬得更深,更重。
越疼,寂珩玉思绪越是清明。
转而,他将眼神聚焦在某一个点,短暂的愣怔后,寂珩玉那双混沌的眼眸乍然清明。身体先是颤栗,手指似如痉挛般绷紧,嘴唇跟着抖了抖,最后在疼痛当中,寂珩玉无法遏制地大笑出声。
他弯腰狂笑,笑声回荡在寂静当中久久不散。
笑中有泪,泪中有恍然,有懊恨,有怨也有悔。
很快,寂珩玉平复心情,直起身,摇摇晃晃地出了院子。
走出竹溪村后,他挥出一剑,身后幻境荡平,在一片废墟当中,男人面无表情,神色当中只余有淡漠。
寂珩玉回到神域,越过明霄大殿,在仙侍的声声叩拜中来到神殿之前。
高位者鹤发童颜,眼光烁烁,一身慈悲相。
寂珩玉不声不响地闯入让无上道尊瞬间从卷轴中抬起头,“子珩?”他略有诧然,片刻觉得不对,“你来做什么?”
寂珩玉抽出剑,目光冰冷不移,他一字一句——
“杀你。”
二字犹轻,砸在大殿却是重重一响。
无上道尊倏然惊起,桌上卷轴扑簌簌地掉了一地。
此时,寂珩玉已移至面前,却邪螭寒间瞬息之间没入他的丹田。
无上道尊还维持着直立的姿势,相较寂珩玉的冷静,无上道尊脸色间愕然难掩,指了指寂珩玉,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刹那间神殿乱作一团。
尖叫,嘶吼,恐慌的叫喊,有武仙带兵涌至,然而都于事无补,他们尚未靠近便接连化作雾气,云岛之上楼阁倾轧,事物就在眼前摧毁。
寂珩玉神情狠厉,剑身又往进送了一寸。
无上道尊低头看着四散的魂息,面目沉了沉,从牙关挤出几个字:“寂珩玉,你欲反?”
寂珩玉视线中锐利不避闪分毫:“我父族随万法征战万年之久,苍生危难时,以肉身献祭,以神魂定海,他一生磊落,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天道。我与母亲被你囚于归墟海狱,虽不是罪身,却受罪刑。我且问天尊,你站在九重天上悲悯苍生时,可曾悲悯过我族?又可曾记得我那幼妹又是如何死去的?”
他字字凄血,眼中恨意烧灼,已再也无法压制被他长久克制的不甘与愤恨。
他的幼妹本有一息尚存。
为求那保命灵药,寂珩玉在天阁阶下长跪四十九天,最终感化药仙长老,给了他一枚护脉灵丹。
然,等他回去时,妹妹已被海妖蚕食。
寂珩玉把这一切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他刻苦修炼,专心剑道,妄想以一人之力扭转天命。
那时他年轻气盛,较为单纯。
不懂得锋芒毕露迟早要被人拔除尖齿。
后来寂珩玉才知道,胞妹之死是为神域所害。
一直以来夔族本就惹天阁忌惮,万法已陨,若此族继续壮大,以当今神域,恐无人是其对手,于是杀死女婴,仅留男童。
寂珩玉更不知,在他跪地求药时,天阁之上正嘲笑着少年的可笑与可欺。
他不恨,谁恨?
他不反,谁反?!
“天尊想让我如父族那般为天下所祭,但你应该明白,我天性难驯,怎会如父族那般顺遂你意,这一切,你应该早有预料的。”
寂珩玉垂着眸,眼尾薄冷逶迤,言中情绪更像是对他的讽刺和不屑。
无上道尊迟迟没有说出一句话,神魂早已被寂珩玉这一剑绞碎。
幻境破灭,万物倾塌,寂珩玉挥袖抽出螭离剑,孤身立于天地覆灭间,他似在笑,又似在悲,嘲弄眼下轰碎,“天尊不惜以一缕神魂为代价,创造出这心境引我入道,只可惜,有人愿来梦中渡我。”他笑了笑,“多谢天尊,祝我破化心魔。”
无上道尊面色平静彻底崩碎。
这是在他成神以来,第一次如此愤怒。
为了让寂珩玉顺利为世人殉道,无上道尊可以说做好了万全准备。
在这场精心编织的心境当中,他给寂珩玉塑造的性格是慈悲,怜悯,心怀大爱。无上道尊不是没有感觉到桑离和厉宁西的进入,然而心境已成,若要更改将全局作废。
所以他使了些手段,让桑离成为世间大厄魇九婴。
无上道尊甚至多保留了一手,在桑离入梦的同时,同时也将司荼送入心境,若两人产生感情那是最好不过;若不能,以司荼对寂珩玉的占有欲,也能从中搅局。
这场幻梦里,代表着灾厄的魇九婴实则是寂珩玉心魔所化。
一旦寂珩玉亲手斩杀魇九婴,也代表着他斩杀了自身,斩杀了过往,彻底与过去切割,在世人的推崇中成为真正的正道魁首。
那名叫桑桑的女子虽与他结缘,但寂珩玉仍是选择摒弃情爱,将其杀死,百姓因此称颂,一切都按照既定好的轨迹发展。
无上道尊不知哪里出了错。
景物涣散,寂珩玉冷漠地看着他的身躯在眼前融化为光点。
他当然不会知道。
一直以来寂珩玉是如此厌恶着自己肮脏的身躯与身份,可是当桑桑出现在这个世界,一切就都有了新的变化。
从寂珩玉爱上桑桑的那一刻起;同时也代表着,他接纳了以往不堪的自己。
爱人犹爱己。
这是她教给他的道理。
寂珩玉仰头望着斩裂的天穹,他想,他该醒过来了。
140
归墟。
朔光殿。
再睁眼回到熟悉的环境, 桑离猛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在心境里度过了无比真实的几百年光景,如今看到一张张围过来的写满担忧的脸庞,身体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思绪仍停留在死在诛仙台上的那一幕。
如此清晰。
痛觉也是如此明了。
即便记起了一开始的目的和所有记忆, 桑离还是无法从混沌中挣脱,表示麻木空洞, 登时吓坏了几人。
“师兄, 阿离她……”月竹清蹙眉,眼神间满是不安。
“妹妹是不是还没有完全苏醒?”厉宁西也只是比桑离早出来一刻钟, 一时间还没有从心境里的身份中抽离, 情急之下, 习惯性喊出了妹妹。
[妹妹。]
这两个字篆刻骨髓。
桑离恍然间惊醒, 直愣愣地看向厉宁西。
青年面容朗俊, 眼神中急色明显, 一切都与记忆中的模样贴合。
她情绪难控, 忽然嚎啕大哭。
冷不丁响起来的哭声可吓坏了师兄妹三人, 目光齐刷刷落了过来。
“哥哥,我、我在忘川找你, 我一直找你……”
“他们说你死了, 可是我不相信。”
“我找不到你,你离开了……我不知道怎么做。”
桑离边哭边说, 语言混乱,根本不能拼凑出完整的句子, 听起来东一段西一段的。
岐与月竹清二人面面相觑,骤然缄默, 明白她还沉浸在心境里没有完全的苏醒。
这就是岐最开始反对的理由。
一旦入潜心境,轻则苏醒却难分梦与实;重则身魂分离, 身体在现实长睡不醒;魂魄在幻境里度过另一段人生,直到在梦境中死去,这段虚妄之相方能终结。
她声泪悲切,厉宁西也想起了自己的结局,眼眶跟着泛红,上前几步将人抱入胸怀。
桑离埋在他怀里小声啜泣着,发泄过情绪之后,意识才渐渐转为清醒。
她推开厉宁西,环视一圈,视线对上盘旋在身后的大蛇,陡然一愣,“寂珩玉?”
见桑离并没有受困于心境,岐急忙迎上,“可记起什么了?”
桑离抿着唇,轻轻颔首。
厉宁西也趁机追问道:“我死后,你和寂珩玉这……”狗东西三个字险些要脱口而出时,厉宁西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份,面对着月竹清狐疑地打量,硬生生将那不敬之言咽回腹中,“和君上如何了?”
别说,忽然从勾搭妹妹的野男人转变为君上,饶是厉宁西也感觉到几分不自在。
他从前不是没有去往幻境历练的机会。
然而那都是单打独斗,少则数月;多则几年便出来了,这是最久的一次,现世里的短短一夜是心境历经的百年载,日夜相伴岂是说抛就能抛的。
桑离头痛异常。
她闭上眼按压眉心,“我不知道。”她说,“我让寂珩玉杀了我,然后我就醒来了。”
三人听罢齐齐瞪大了眼。
“那狗东西——!”不是,不是狗东西,厉宁西硬生生把怒气吞咽回腹,“君上怎会下手杀你?”
桑离看了看厉宁西,又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师兄和师姐,简略地解释了一遍事情的起因与经过,听罢后,三人显得尤为闷沉。
桑离无暇顾及其他,忽略了初醒后四肢的酸软闷痛,强打起精神起身来到岐面前,“我与厉师兄都顺利出来了,那我们算成功还是不成功?寂珩玉他……能醒来吗?”
她问的小心翼翼的。
那条巨大的银蛇环绕在身后,眼目收拢,腹部起伏平静,犹如一座沉睡的山丘。
桑离恍惚间想起在心境,在竹溪村,他们安安稳稳地做了近八年的夫妻。
如果寂珩玉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是谁,就算醒来又有何意义?她所做的……所付出的,又有何意义。
眼前模糊。
桑离强忍酸涩,胡乱揉去还没来得及掉下的泪水,眸色坚定:“就算失败也没关系的,我可以再去一次,我相信……”
岐摇摇头,向桑离示意:“天要亮了。”
殿内烛火似灭,暖烬燃起,天将白。
桑离一愣,经此提醒才意识到已过了整整一夜。
“心境转瞬如年,一整夜的时间,足以让心境流逝过千年,你此时何再去,已无任何意义。”
在心境里停留的时间越久,越容易忘记现世。
岐不点明,心知胜算渺茫。
桑离喉头哽住,呆呆地盯着寂珩玉看。
她缓缓靠近,在他面前坐下,指尖轻轻触上寂珩玉的脸颊,冰冷的蛇鳞与她掌心贴合,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一下一下扑过来的气息。
寂珩玉现在……应该很难受吧。
逼迫他杀死所爱;为所谓的正道囚献一生,可是如此循规蹈矩地活着,真是他心中所求吗?
即便是失去了桑桑,即便是被他亲手杀死,寂珩玉便要就此堕落,心甘情愿地成为神域所期望的存在?
桑离不相信寂珩玉真的愿意臣服。
他生来傲然不羁,又怎会在此刻颓败,自轻自落成为他人座下傀儡?
她忽然想起寂珩玉曾经留在这里的一个小海螺。
寂珩玉曾经说过,他若不死,只要桑离吹响海螺,不管他身在何处,都会出现在桑离身边。
那个小海螺一直被她好好地放在身上,桑离把它拿出来,放在嘴边轻声吹响。
悠然空灵地哨声回荡殿内久久不散,是什么也好,声音也好,记忆也罢,只要能给他提示,让他从幻梦中醒来……
最后一片黑暗被白日吞没,天亮了。
哨声渐渐消散,偌大宫殿静谧到落针可闻,桑离紧攥着那小海螺,见他一动不动,心里最后的希望也跟着湮灭了。
她颓废地低下头,泪水无声地砸落到手背。
师兄妹几人也都很沉默地在后面悲了神色,殿内气氛无比压抑。
倏而扬起一阵清风。
桑离哭声一顿,她仰首看去,匍匐在身前的巨蛇仍无苏醒之意,眼睑紧压着那双灿色的双瞳,可头顶双角却随着追落而近的光逐渐生花。
一朵,两朵,三朵……
有蓝有粉,有紫也有白,五色斑斓的花朵装点着他的一双银角,扑簌簌抖落在桑离身上,宛如下了场晶莹花雨。
她眼中泪意未干,怔怔了好久都没有回神。
直到腰身收紧,尾巴勾缠上来,一圈一圈把她束缚,严丝合缝地没有留下一丝空隙。
巨蛇俯首。
他睁开了眼。
桑离张了张嘴,讷然唤出对方名字:“寂珩玉?”
那双金色的竖瞳犹如用黄金勾兑出的海,一望无际的灿色,邃暗且压迫,倒映着她灰白的面容。
桑离确定是他,看他一脸严肃地顶着那双花角,眼梢沾泪,扑哧声笑了,笑完又忍不住哭。
寂珩玉抖落满脑袋的花,苦恼地皱了皱眉,“我原以为你会欢喜。”他以神海中与她相连,桑离听后,心中一动,扑过去吻了吻他的鳞片。
寂珩玉尾巴勾得更紧,不依不饶般,直接把那颗硕大的脑袋压在了她肩上,过于庞大的体型几乎把她完全掩盖。
寂珩玉维持着这个姿势收起灵体,重新换回人形。
他们二人皆坐在地上,寂珩玉双臂用力搂着桑离,思念无声地爆发在这个拥抱里。
向来沉稳的月竹清见此情景不禁喜极而泣:“君上,你醒过来了?!”
岐也喜上眉梢,低声呢喃:“阿离她成功了……”
桑离这才反应过来现在还不是亲密的时候,她一把挣开寂珩玉,确认他目光清明,还记得他们,才放缓了紧张的情绪。
“君上,你没事吧?”厉宁西上前说,“我们几个可担心坏了,生怕您老出事。”
寂珩玉不语,对上厉宁西好一番打量。
他眼神中意味明显,厉宁西身形一僵,想到心境里做出的那些个蠢事,还有数次对他的大放厥词,顿时感到尴尬。
“呃,那个……总之……君上您老无大碍就行。”
厉宁西挠了挠头,最后也不敢再说什么,低垂着脑袋畏手畏脚地退下了。
寂珩玉很快消化了眼下情况,额心闷痛,牵着桑离一起从地上站了起来,视线从他们几人脸上接连扫过,“我没事。”他睡了太久,嗓音干哑异常。
“你是如何醒来的?”桑离迫切想知道她死后还发生了什么,“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寂珩玉看她一脸的急意,笑着摇了摇:“没有为难我。”怕她不安,顿了下说,“我回来了,桑桑。”
寂珩玉并不准备把那五百年的等待告诉她,就像是不准备告诉她,他在那惑生狱兀自受五百年苦刑一样。
那声桑桑里包含了太多太多。
桑离双手死死抱着寂珩玉的胳膊,一句话也没有说,抿着嘴唇强行忍着近乎迸裂的难过。
寂珩玉攥紧她手。
他们彼此有太多话想说,然而现在还不是诉情的时候。
“报——!”
此时,一片叶子小怪歪歪扭扭跑了进来。
叶子小怪奔波一路,累折了腰,它叽叽咕咕地对着月竹清胡乱一阵比划,然后指了指外面,似乎是很生气,恶狠狠跺了跺脚。
“应该是天清宫那几位。”月竹清疲惫不已,“君上且休息,我去去就来。”
“不必。”寂珩玉眸光闪烁,“我随你一起。”
月竹清犹豫须臾,点头应下。
她找了件披风给寂珩玉搭上,几人一同前往长凛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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